海洋、天空、生命、宇宙……大體都是相似的命題。而在這樣宏大的命題下,每一個人都顯得過於渺小。欒彰雙手抱臂站在紀冠城一旁,目光始終停留在他的臉頰上。紀冠城感慨,再看到這些還是感覺很美好。然後他轉頭正好對上欒彰的視線,淡淡笑了笑,目光又挪了回去,問了一個他曾經問過的問題。“我可以在這裏待多久?”“多久都可以。”欒彰的回答也沒有改變。“我們聊會兒天吧。”紀冠城說,“好長時間都沒有聊過天了,我還挺喜歡和你聊天的,哪怕作為沒有什麽關係的兩個人。”上次兩個人在這裏做了許多荒唐事,在一起的時間裏,他們大多數時候就是遵循本能。欒彰總是懷著各種各樣的目的,而紀冠城活在愛情與崇拜的幻影裏。放下所有心結和騙局的對談,這恐怕是第一次。“那顆芯片我已經把接口全部停用了,編號也刪除了,不會再啟用。”欒彰問,“你打算什麽時候取出來?我可以安排。”“既然全部都停用了,那就不是什麽著急的事情了。”紀冠城說,“出國準備有很多,我暫時挪不出時間,回頭再說吧。”“到時候你可以找我。”“不用,我自己也可以想辦法。”紀冠城笑道,“留著做個紀念也不錯。要是老了以後有什麽腿腳不靈便的需要加裝外骨骼,也省的重新植入芯片了。”“那時候的技術已經不是現在可以比擬的了。”“也不一定。我原來看過一本科幻小說,裏麵描述了一場很慘烈的人類和人工智能之間的戰爭。戰爭綿延百年,人類陣營付出了幾乎滅絕的代價才贏得了最終的勝利。為了不重蹈覆轍,幸存的人類主動鎖死了人工智能的發展。”紀冠城緩緩講述,“在所有關於人工智能的科幻母題之中,好像永遠逃不開對人類的背叛和挑戰,我不懂這是為什麽。”欒彰說:“因為這是由人類意誌發展而來的,人類懂得背叛,所以人類創造出來的人工智能也會如此,或者說人們希望人工智能如此,這樣人們就能用一場戰爭和最後的勝利來彰顯自己的偉大。”他的語氣風涼,紀冠城隻是麵帶笑意說道:“你呀,永遠以最壞的惡意揣測自己的同類。”“事實如此。我自己都不是一個好人,何況別人呢?”現在的欒彰在紀冠城麵前裝都不裝,坦露著他最原始的模樣。“所以,如果觀雲真的在人機互傳開放之後拿到最大規模的人體數據從而瘋狂進化,如果世界真的變成了故事裏寫的那樣,人類淪為人工智能的奴隸,那是你樂見的嗎?”“我隻能說,我尊重自然的選擇,舊的事物就是會被新事物取代,人也不能例外。”“哎,可我覺得,這個世界上大多數人還是可愛的。明明已經很努力地在生活了,為什麽還要承受世界無端端的改變?那些人什麽都沒有做錯。”“平庸本來就是一種錯誤。”紀冠城無奈地歎氣。他像個回答不出老師問題的學生一樣用手指扣著桌麵用以分散注意力,良久,他繼續喃喃說道:“我小時候看《阿基拉》根本看不懂,我以為像鐵男那樣擁有最強大的神一般的力量就是無敵的,為什麽最後還會是毀滅的結局呢?長大之後再看我才明白,因為鐵男根本不知道自己擁有的是什麽,他無法控製認知之外的力量。換做金田的話恐怕也不行,但金田所有的行為都遵守了人類最樸素的情感認知,也許連拯救世界都沒有思考過,隻是想救自己的好朋友罷了,所以世界沒有毀滅……欒彰,如果一切的最後並非你所願,你會後悔嗎?”欒彰揚起了下巴,露出他一貫的神態。他的字典裏沒有“後悔”兩個字,所以提都不值一提。紀冠城再度陷入沉默,他好像沒有要跟欒彰說的了,保持抬頭仰望的姿勢一直看向頂端。時間不知流淌去了哪兒,他眨眨眼睛,跟欒彰說自己要走了。棧橋緩緩連接過來,他們看著對方,默契地默認這是最後一次可以這麽近距離和對方在一起的機會。紀冠城向前走近欒彰,欒彰沒有動,紀冠城的眼神從欒彰的眼睛遊到了下頜,他伸出手溫柔地捧住欒彰的臉頰,拇指正好劃過那裏極為細小的一道傷疤上。過去這麽久,幾乎都快要看不見了,所有的傷害都會被時間漸漸磨平的。欒彰以為紀冠城要吻別自己,此情此景確實需要一個吻別,他允許紀冠城這麽做,可是紀冠城很克製,隻是深深吸一口氣,淡然一笑,放了手。棧橋連接完畢,紀冠城說:“走吧。”第61章 欒彰的辦事效率加上他在業內頂級的人脈能力,很快就搞定了紀冠城在奇點研究所的學研工作。這使得紀冠城後續簽證等一係列手續都順利了不少。一個整個夏天就這麽忙忙碌碌緊緊湊湊地過去了。今日天晴。紀冠城站在甲板上,太平洋的海風似是能穿透他的身體。他不太記得這是自己上船的第幾天,每日睜眼閉眼就是無盡的海天,讓人產生一種並沒有處於地球上,而是在一個巨大的平行空間裏穿梭的錯覺。海麵上的信號很不好,他每天能收到的信息極為有限,一下子從快節奏的信息爆炸的現實生活中擺脫,何嚐不是一種對抗熵增的辦法呢?他很滿意這種狀態,所以回複別人的消息也是不緊不慢的。甲板上一個人都沒有,紀冠城靠在欄杆邊微微合眼,此時手機振了一下,他劃開屏幕,顯示出最新一條消息。“沒想到事情最後會變成這樣,我也沒能幫到你什麽。”紀冠城反複讀了幾遍才回複:“這樣也很好。”他把手機放回口袋裏,不知道是信號緣故還是另有原因,對話僅止於此,他不甚在意,隻是安靜地讓碧藍充滿自己的雙眼。海天之中隻有他一人,甚至沒有其他多餘的顏色,他會想很多事情,或什麽都不去想。隻是渡一片無盡之海。人可以用二十一天養成一個習慣,但改變一個習慣所投入的成本似乎不止二十一天。欒彰對自己接下來要麵對的事情早有預期,就是因為知道自己過分地享受了太久來自於別人的溫柔與愛護,所以當一切注定失去前,他製定了非常嚴格的計劃來讓自己戒斷。他相信連直接控製神經的成癮性毒藥都能被證明可以戒除,隻是一些生活細節那再簡單不過。他把所有的廚具從左邊移到了右邊,開著窗戶通風讓那股香味消失得快一些,家裏冰箱恢複成空蕩蕩的模樣……這個家在慢慢變回紀冠城從未出現過的樣子,欒彰很滿意,直到諾伯裏問他光光要怎麽處理。這時欒彰才意識到,自己的家裏原先是沒有這麽一隻貓的。他看著躺在陽光下舔毛的光光,不知道自己答應紀冠城撫養光光是不是一個敗筆。還好他在家的時間並不多,最近幾乎快要住在實驗室裏。阿基拉的出現證明了欒彰的想法與思路是正確的,然而那並非欒彰自己的研究結果。雖然欒彰大受刺激,可他既已毀了阿基拉,便斷然不會踩著別人的成果往前走。紀冠城都可以在短短數月內達到如此驚人效果,欒彰相信自己需要的時間隻會更短,因為他能拿到的實驗樣本是不計其數的。全年第四季度初,沉寂許久的evo召開了發布會,在本次發布會上,王攀宣布evo將推出人機互傳的第一個項目,即開放運動神經接口,與此同時配套上市了可以適配的外骨骼硬件。發布會上展示出近年來的實驗數據和實驗成果,現場演示了外骨骼代替殘缺肢體後所呈現的近乎完美的運動效果,結合之前被int狙擊導致未能成功發布的全景式ai平台支持,這一切所帶來的轟動效果不亞於引爆一顆核彈,當天刷爆了所有新聞平台和社交媒體。幾乎沒有其他信息的生存空間,人們都在討論著一個相同的話題原來人類的意識真的可以和一個冷冰冰的物體所關聯了嗎?那些存在於想象中的“未來”竟然一夜抵達了人間?而且如此龐大的項目可不是簡簡單單一兩年的研發就可以端出來的,沒人能猜到evo到底從什麽時候就已經在布局,也沒人能理解evo為什麽可以把這件事捂這麽久。而創造這一切的欒彰則再次被世人所矚目,這是無愧於“天才”的成就。發布會當天所有拓展的硬件設備均已斷貨,芯片植入申請排隊列表暴增,不過一周就出現了大量的市場反饋。而觀雲開放的接口以秒為單位接受著無法計數的訪問和攻擊,evo內所有人都進入到相當緊張的工作中。欒彰喜歡在夜深人靜時思考,他現在的睡眠時間很少,不睡覺的時候就對著那些不斷跳動的鮮活的數據重複著按圓珠筆按壓器的動作。紀冠城隻用自己與阿基拉相鏈,而欒彰重新設計了信息交換鏈路,將那些複雜的神經網絡權重重新優化調整,他相信過不了多久,他就會得到最完整的、全麵的結果。而阿基拉,不過就是一個半成品罷了。那麽那時,自己會做點什麽呢?欒彰停下了按壓的手指,他融於黑暗之中,隻有那些屏幕上的冷光映照在他的臉上。他閉上雙眼,沒有任何表情,大腦中卻對那個終將會來臨的世界滿是憧憬。屆時,那些人類在漫長進化中都沒有被修正的劣根都將會被逐一淘汰,那些廉價的、卑劣的、除了製造熵增外全無意義的……欒彰忽然睜開雙眼,眼前浮現出紀冠城的臉。他皺起眉頭,杯子裏的水已經空了,他走出房門接了滿滿一杯水後恰巧光光睡醒了要來玩,他順手將杯子放在桌麵左手邊,摸了摸光光的頭之後再直起身體,伸出的手卻在杯子上停了下來。這個動作他保持了很久,他忽然意識到他總是為了不去選擇“左”而強迫自己選擇“右”,可事實上他最應該做的是把桌麵清除,那才是他原本的模樣。他忘記了。王攀終日裏忙得腳不沾地,用他自己的話來形容就是,這個星球上所有有頭有臉的資本家他都已經快見了一個遍。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當初evo剛剛成立時拒絕過他的大門現在統統打開任他挑選,怎樣不算一種春風得意呢?可惜王攀一點都不得意,他時常陷入糾結,不知道自己的選擇到底對不對。起初,他並不讚成欒彰將人機互傳就這樣搬出來,這等於直接掀開底牌,把所有人卷入下一個風口賽道裏。大家都知道人工智能領域的發展速度是以天統計的,沒人敢預測這到底會給行業、給世界帶來怎樣的巨變。更何況,王攀清楚欒彰的真正意圖,他不想毫無準備地放任欒彰去挑戰世界法則。所以他才一再拖延,一再閃避。直到他們三人進行了一次內部談話。欒彰表現出更勝以往的堅定,王攀與他爭執不下,欒彰最後對王攀說:“世界是往前走的,若那一天終將會降臨,那麽你就不是在阻止我,而是在阻止宇宙規律,你不覺得這是無濟於事的嗎?”“那我問你。”王攀盯著欒彰說,“你想過我們需要承擔的後果嗎?運營壓力,輿論壓力,資金壓力,還有各種看得見看不見的風險……”欒彰轉眼看向窗外,默默說道:“洪水來時誰會給你時間想什麽後果。”散夥後王攀又單獨把劉樹叫了回來,兩人起初相顧無言,而後各自一笑,都明白了對方笑裏的含義。王攀問劉樹:“你怎麽想?有沒有別的辦法攔一攔他?”“攔不住。”劉樹攤手,“你我都知道他的性格,別的事情都好談,但就是這件事沒有空間。他這次是鐵了心要發布的。”“我理解,畢竟做了這麽久不拿出點東西出來,就什麽都證明不了。可是明明上次int發布會之後我們都談得好好的,謹慎一點,步子小一點,這還沒過多久他怎麽就變了口風?” 王攀沉聲,突然問,“紀冠城走的時候有做過什麽特殊交接的工作嗎?”“沒有,都是很正常的內容。”劉樹搖搖頭。“這才是最大的不正常……”王攀雖然不知道欒彰和紀冠城那些糟事,可還是歪打正著地拚出了一些劇情,“紀冠城現在去哪兒了?”“我又不是fbi我怎麽知道?”劉樹納悶,“這個人現在在哪兒還重要嗎?還是想想眼前的事情吧,現在箭在弦上,恐怕……”王攀打斷了劉樹:“那你想支持他嗎?”劉樹長歎,最後無奈苦笑:“我既不是欒彰那樣有著宇宙級野心的科學家,也不是你這種喜歡呼風喚雨的商業明星,我隻是……我隻是盡我所能地搞好分內事,或者說是一份工作。我從來不想把它關聯到那麽宏大的命題上,而你們卻總是為此吵個不停,我總是想,你們是不是都把自己的一舉一動看得太重要了?人類曆史從來不是由一個兩個人創造的。雖然欒彰自信得無以複加,可他有一句話是對。世界要往前走,誰都無法阻止。”王攀沉默地背過身去。“夢鹿,你要是覺得我偏心,那我就再說點實際的吧。”劉樹繼續說,“自從int搶先發布全景式ai之後市場變化你是知道的,錢是最不會騙人的。如果我們不能一舉扭轉這個局勢,別說未來人類世界如何如何了,我們自己的未來在哪兒呢?”良久,王攀才淡淡說道:“我懂了。”劉樹站在他的背後輕輕拍拍他的肩膀:“也許我們都想多了呢?也許……不會那麽糟糕呢?”王攀按住了她的手,回頭說道:“但願。”第62章 “史蒂芬教授下周一講座的地點已經確定好了,我幫你提前鎖了位置哦!”一個棕色頭發帶著圓形眼鏡的外國青年拍了一下坐在電腦前的東方青年的肩膀告訴他這個好消息,對方似乎在認真工作,猛得被嚇了一跳,虛驚一場後笑著回答:“謝謝你戴恩,明天早上幫你帶咖啡。”“可以幫我帶午飯嗎?”戴恩彎下腰,雙肘壓在桌麵上,用肩膀輕輕撞向對方,討好且滿懷期待地說,“你隨便做點什麽帶來都行,可以嗎?”“當然。”聽到允諾後,戴恩歡呼雀躍,親昵地想要用手去摸對方頭發,卻被對方不著痕跡地閃掉。戴恩的手掌懸空,隻好順勢比劃:“你的頭發比來的時候長了好多。”“是嗎?”青年動了動脖子,頭發蓋住了後頸,快要觸碰到衣領,他用手指卷了一下額前的劉海,“留長一點,剪頭發的頻率就可以低一點,不就有更多時間學習了嗎?再說了,這裏剪頭發好貴。”雖這麽說著,可他並沒有因忙碌生活疏於整理自己而給人邋遢糟糕之感,稍長的頭發反而中和了線條分明的臉部輪廓,多了幾分成熟學者氣質。“別這樣,梅拉教授本來就極為嚴格,你來的這一年真是把她的苛刻標準又提高了一個層級。”戴恩開完笑地說,“我今年還想跟她的研究課題,你可饒了大家吧!”青年笑道:“你肯定沒問題的,我相信你。如果有什麽需要幫忙的盡管說。”他與戴恩正閑聊著,忽然門口有人喚他的名字,原來是有他一封郵件,路過的同事幫他捎帶了上來。道過感謝之後,青年拆開了厚厚的郵件信封,裏麵露出了一本出版圖書,打開扉頁,第一行就是手寫字樣:to guancheng.ji“哇,城!這個就是你之前幫那個科幻小說作家做科學支持的那個嗎?”戴恩好奇地問,“竟然已經出版了!”“對啊。”紀冠城摸了摸封麵,“好快啊。”“這本書講得是什麽來著?”紀冠城隨意翻開:“人工智能統治世界背景之下的普通人類生存現狀。”“聽上去與其說是科學幻想小說,不如說是社會紀實小說。” 戴恩聳肩,“自從去年evo開放了觀雲的運動神經接口之後,這世界簡直就跟瘋了一樣。我不理解為什麽那麽多正常人也要去植一個芯片,難道就是純粹為了滿足自己飛天遁地的夢想?社會新聞層出不窮,這些企業真是一點社會責任感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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