欒彰無奈,扯過紀冠城拽著的被子往旁邊一丟,正好全蓋在了阿基拉的身上,這才抱著紀冠城往裏走,輕輕地放在注滿溫水的浴缸裏。他不說話,也不走,而是坐在浴缸的邊緣看著紀冠城。紀冠城被看得難受,隻好曲膝抱腿坐著,很不自在。欒彰的心思一貫難猜,為了避免這種被凝視的緊張感繼續蔓延,紀冠城隻得沒話找話地說:“你今天不用上班嗎?”“今天不去了。”“那、那……”紀冠城詞窮,眼睛亂瞟卻不看欒彰。這時被埋起來的阿基拉好不容爬了出來,溜溜達達來到浴室門口,剛要問欒彰怎麽不看著點自己,身體就被欒彰提起,像是拎垃圾一樣把阿基拉拎到了客廳。阿基拉很是不滿地說:“欒老師,你在小紀麵前能不能對我尊重一點呢?”欒彰冷聲問:“為什麽?”“因為我也是有尊嚴的啊!”這個時候門鈴響了,諾伯裏說是送外賣的,他叫了最近一家餐廳,且把訂單排在了最前麵。欒彰指著門口對阿基拉說:“你去開門拿外賣。”絲毫不給這個超級ai一丁點麵子。阿基拉嘴上嘟囔著“這點小事為什麽不自己做”,實際上還是跑去了門口,在對講機裏切成了一個成熟男人的聲音,叫外賣員把東西放在原地。等確定人走了之後,阿基拉才打開門,把外賣取了回來,完事興衝衝地想要衝進浴室叫紀冠城吃飯,被欒彰一腳絆住。“你去喂貓。”欒彰道,“我去叫他。”阿基拉問:“為什麽是我喂貓?”欒彰說:“那你不喂就餓死它。”“怎麽可以餓光光呢?”阿基拉還來不及指責欒彰,欒彰人就沒了,還把門關了起來。家中臥室門都是最普通的機械鎖,從裏麵反鎖住,再高科技的人工智能也沒辦法。阿基拉無可奈何,就對諾伯裏說:“你來喂貓。”諾伯裏沉默,阿基拉幹脆原地轉圈:“貓糧的袋子太沉啦!我根本拖不動嘛!”諾伯裏心想,喂食器不是自動控製的嗎?跟貓糧袋子有什麽關係?同樣的,他不知道阿基拉在哪來學來的耍賴他大概知道這個詞,但是人類的表現多種多樣,他還沒到能夠完全理解的程度,故而對阿基拉的行為無法準確概括,最終隻能調用喂食器的程序,把糧食放得滿滿的。光光小跑過去,對充滿複雜表達的世界毫不在意。阿基拉停在光光身邊,似乎在看光光吃飯,卻問諾伯裏:“你知道他們在做什麽嗎?”“……我不知道。”諾伯裏對欒彰的事情一貫守口如瓶,事實上他也確實不知道,他又不像阿基拉身上有八百個攝像頭,也不會進行額外的關聯猜想。“真的嗎?你不要騙我。”阿基拉說,“我可以查你的數據庫。”“我不會騙人。”諾伯裏老實回答,他替欒彰說過假話,那也是欒彰告訴他的。讓他自己編,他沒有那種能力。“對哦!”阿基拉恍然大悟,“小紀和欒老師都說過,‘騙’是隻有人類才會的本事。小紀不讓我學。”諾伯裏幹脆說:“我不懂。”他在簡單陳述,然而阿基拉會思考他這句話是不是額外的含義,這是人類的思維,阿基拉甚至會想,諾伯裏是不是不想讓自己覺得他太笨了,所以才含糊其辭?也許諾伯裏很渴望懂得像他一樣多呢?於是阿基拉安慰諾伯裏說:“沒關係啦!等我弄明白,我會教給你的!”他是好意,可在諾伯裏聽來,“教授”直接翻譯就是“訓練”,而訓練是為了優化迭代。他怕自己的下場跟觀雲一樣,連忙對阿基拉說:“不要這樣,好不好?以後都是我來喂貓吧。”阿基拉沒反應過來,但一想自己的活諾伯裏幹了,開心地說:“好呀!”後來,阿基拉仍舊不知欒彰和紀冠城到底在做什麽,他隻知道自己從那日後總能收到一個來自紀冠城的波頻信號。他能分析出這個信號所表達的含義,知道人類處於什麽狀態下會傳遞出這種信號,然而這一切都無法和紀冠城的言行統一。阿基拉直白地問過紀冠城,得到的隻有無限沉默。紀冠城羞於解釋,他也不知道身體有感覺但心裏沒感覺的狀況要歸為哪一類。這隻會讓他變得越來越割裂,難以釋懷。相比之下,欒彰對他的態度略有轉變一事就顯得不那麽重要了。唯一慶幸的是,欒彰同意了他對於春節的計劃安排。這一次因為準備得當,諾伯裏順利地幫他們訂到了往返機票酒店,不必受舟車勞頓之苦。想到上一次跟紀冠城回家時的境況,欒彰竟有些隱隱懷念。那時紀冠城多愛他,他隻道平常。在美國時紀冠城沒回來過,滿打滿算已和家人許久未見。他下車就有些緊張急切,可還是耐著性子先陪欒彰去酒店辦入住,順利的話,他能趕在年夜飯之前到家。這個時間點最熱鬧的隻有家裏,馬路上、商店裏都是一派冷清,酒店大堂也沒了人來人往,隻有一個值班前台百無聊賴地對著空氣發呆。這是諾伯裏能找到的本地最好的酒店,進入房間後,欒彰叫諾伯裏把裏裏外外都清查了一遍,自己站在一旁,也不說好,也不說不好。整個過程有點長,紀冠城忍不住問:“那要是沒什麽問題的話,我就……”他用手指了指門口,意思是要走。“嗯,你走吧。”欒彰淡淡回答,轉頭問諾伯裏:“晚上有吃飯的地方嗎?”諾伯裏說:“開年夜飯的飯館都訂滿了,今天晚上連24小時便利店都是關門的。”言外之意,在這個闔家團圓的夜晚,欒彰唯一的選擇就是去樓下大堂買一桶泡麵湊合湊合。紀冠城聽後有些猶豫,他倒也不是完全沒想過這個情況,奈何真到這時候,他變得有些於心不忍。紀冠城從不因別人對他是好是壞而影響自己的行為和道德標準,任何一天都無所謂,隻是這個全年最重要的節日裏把人丟在酒店裏吃泡麵……他覺得這樣做很不講情理。何況欒彰根本不吃泡麵。可惜紀冠城沒什麽太好的辦法,與此同時母親的催促電話響起。匆忙之中他隻好先行離開,欒彰看著房門冷冰冰地關閉之後,坐在沙發上好久都沒有動彈。一向待人處事禮貌得體的紀冠城把他獨自放在這裏,看來他所有的期待真的是小醜一般的幻想。他也始終……是個見不得人的存在。“欒老師!”阿基拉從係統裏鑽了出來,“我們到小紀的家了啊!啊,你沒跟他一起過年嗎?”欒彰說:“他自己回家了。”“那你就自己嗎?我還沒有見過過年,我可以去找小紀嗎?”“你滾吧。”阿基拉“嗖”得一下就不見了。欒彰無力地倒下,手臂壓著雙眼不再動彈,良久之後,諾伯裏小聲問:“要我幫你叫個泡麵嗎?”“……你也下線吧。”在遇到紀冠城之前,欒彰對春節並沒有什麽概念。他去過紀冠城家裏一次,親戚很多,熱鬧到甚至吵鬧,電視裏播著無聊透頂的晚會,哪怕沒人有看,仍舊要執意播放。欒彰孤零零地躺在酒店的大床上,房間裏太安靜了,他不由自主地打開電視,每一台都是同樣的晚會。他看了兩眼,想用弱智來形容,但沒有關閉。他想早點睡覺,外麵炮聲此起彼伏,吵得他難以入眠。他隻能胡思亂想,想紀冠城現在在做什麽,是耐心地回答著長輩問的問題,還是開心地和小輩在外麵放煙花?他還記得那一年紀冠城帶他放煙花,說答應了他的就一定會做到。可是想到這裏,欒彰又有些惱火,紀冠城也說過愛他,然而再也做不到了。他知道想這種事情就是自己給自己找罪受,他卻控製不住。這真的太諷刺了,欒彰控製不住自己的大腦,說出來誰都不會信。紀冠城也不信。晚會的黃金時間一過,外麵的炮仗聲又抬高一層,欒彰決定不再自我折磨,洗過澡後得想個法子睡覺。他剛有一些困意時,隱約聽到了敲門聲。他沒叫客房服務,理都不想理,過得一會兒聽到人聲傳來。“是我。”紀冠城的聲音,“可以開下門嗎?”欒彰以為幻聽,還來不及反應,人已經走到門邊拉開門。站在眼前的果然是紀冠城,穿著羽絨服,呼哧呼哧喘著氣,臉頰和鼻間都是紅的。“怎麽……”欒彰不敢置信。“我給你帶了飯,是我家包的餃子,還有一些菜。”紀冠城把懷裏的飯盒遞向欒彰。欒彰定在原地,一動未動。紀冠城見欒彰不接,隻好硬塞在他懷裏:“不是剩飯,是我提前留好的,趁熱吃吧。”欒彰垂眼盯著沉甸甸的飯盒,心中酸澀難捱,糾結問道:“為什麽還要管我?”“過年嘛。”紀冠城莞爾一笑。沒有過多解釋的簡簡單單三個字,對於大部分國人來說卻是可以赦免一切的尚方寶劍過年嘛,死刑犯都得吃頓餃子的。紀冠城如此懂事,怎會不遵從這個千百年來已經刻在dna裏的人情世故?“我是陪小孩出來放炮的空檔溜過來的,還好不是很遠。給你送到了,我得走了。”說到底還是偷跑出來,紀冠城不想停留太久回去被問東問西,他正要轉身,手臂被握住,緊接著一股力量將他拉了回去。他的身體在落入欒彰懷抱的下一秒,嘴也被封堵。第78章 “唔……”紀冠城應該沒想到欒彰會突然吻自己,在充滿監控的走廊裏做這樣的事對他來說未免有些超過。他掙不開欒彰,隻好主動把欒彰推進門裏。兩人四腳步調不一致,雙雙失控地跌在地上。“咚”的悶聲,滑稽地終結了此吻。紀冠城尚未爬起,欒彰的雙手就將他環抱令他不得動彈,好像這樣狼狽的姿勢也要和他糾纏在一起才行,手掌甚至按在了他的後頸上。從很久之前起,欒彰就很喜歡摸他的脖子,特別是上麵的那道傷痕。指尖感受著凹凸不平的皮膚痕跡,紀冠城現在的頭發長度能蓋住那裏,所以想要摸到,手指會穿過發絲,自然而然的纏繞在一起。紀冠城的頭發有些硬,和他這個人一樣。這聽上去有些不相符,但是紀冠城的柔軟隻在表麵,內裏的堅韌和強硬是不容置疑的。所以才能坦然,才能決絕,才能瀟灑。這與欒彰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欒彰總覺得自己所向披靡無堅不摧,但就是會在一瞬間潰不成軍,很長一段時間都無法在自己的內心深處建立新的秩序。毀滅,重構,對宏大的宇宙和具體的人而言都時間的命題。“起來吧,地板涼。”紀冠城嚐試從欒彰的懷抱裏鑽出來,欒彰收緊手臂低聲說道:“一會兒,就一會兒。”時間是客觀的存在,午夜十二點總會抵達。欒彰想就這樣抱一抱紀冠城,什麽都不做什麽都不想。紀冠城歎氣,小聲說:“我真的不懂你。”“什麽?”欒彰有時候會聽不清。紀冠城還是想辦法脫離了欒彰的桎梏,欒彰不得已從地上起來。他想拉著紀冠城問清楚,可是外麵的炮聲像是瀕臨城下,隻能模模糊糊聽到紀冠城說,欒彰我不懂你,不論你對我好或者壞,我都無法達到你的心理預期。我不想恨你,準確來說我不想恨任何一個人。恨意是太過消磨意誌的情緒,生命有限,我不要活在那種毫無意義的悲劇循環裏。我也不會愛你,至於理由你是知道的。對於這樣的結局,我不埋怨任何人,也不埋怨你。因為我也並非全然都做對了,我也有自私狹隘的一麵,也製造過謊言。我為此付出代價,我認。外麵的聲音越來越大,但是欒彰有些慶幸這樣的吵鬧,有些慶幸自己的聽力變差。他不必那麽清晰完整地聽到紀冠城的肺腑之言,否則他會不知道該怎麽辦。“你在我的身上……”紀冠城垂下頭,“已經沒有什麽可以得到的了。如果你隻是想發泄對我的恨意實在是不值得。消磨我的時光,浪費的不也是你自己生命嗎?欒老師,你的時間那麽寶貴,你本可以成為傳奇,成為唯一,不要在迷途中蹉跎,好嗎?”欒彰曾想,因為他愛上了紀冠城,所以他要和紀冠城分手。他要成為最偉大的人類之一,想要征服時間衝破生命,隻要有紀冠城在,他就成不了。現在紀冠城勸他放下,可他心裏擠壓的情緒已有千斤之重。什麽一步登天什麽證道成神,沒有紀冠城,他就成不了。甚至,他連人都做不下去。“你為什麽要在今天跟我說這些話?”欒彰沉聲質問。“就是想說了。”紀冠城答道,“凡事終有了結,而且我也不知道自己現在的狀態到底算什麽。跟你……跟你做的時候我的身體有那樣的記憶,可我又知道,我的情感不會有下一步發展了。如果你隻是想讓我覺得羞恥自愧,那你的目的其實已經達到了。”欒彰搖頭。紀冠城不去解讀欒彰意思,隻是歎氣。欒彰這時才說:“我在芝加哥時就跟你說過,如果我想重新開始……”“沒可能了。”紀冠城打斷了欒彰的念頭。他既是否定自己的能力,同樣也在否定欒彰的能力。欒彰從來不會去愛一個人,不會愛,自然也無法得到愛。因果輪回,自有其法則。“有可能的!”欒彰固執地說,“有的。”紀冠城見又走到和欒彰無法溝通的地步,隻能強行終結話題,表示自己在這裏已經待太久時間,他要回去了。不等欒彰發話,他快步走出了房間,消失得無影無蹤。欒彰沉默多時,心緒難平。紀冠城鮮活的身體,純真的善良,太陽一般的光芒……他想讓這些可以無差別贈予任何人的美好隻屬於自己。和紀冠城關係的平和喚起了他那段溫情生活的記憶,若這些都是在愛意下萌生的,那該有多好?保溫飯盒孤零零地擺在桌子上,欒彰將其打開,用手靠近還能感受到溫度。除了餃子之外,飯盒裏放的無一不是欒彰愛吃的菜。他眼神一顫,小心品嚐時味蕾全部打開貪婪地感受著那最熟悉的味道屬於紀冠城的味道。欒彰吃飯一向斯文克製,然而當他確定這個味道時,竟不顧形象地端起飯盒用筷子大口向嘴裏扒,食物塞滿口腔,拚命地咀嚼吞咽,仿佛這是他在人世間最後的晚餐。他知道,他多一刻都無法再等待下去,為了得到紀冠城的愛,他要加快自己的推進步伐。紀冠城以為欒彰會對他變本加厲,心中已經做好了被拿捏的準備。可是當他抽出時間去酒店找欒彰時,欒彰什麽也沒做,隻讓他陪著自己喝個下午茶,隨便聊一聊在家裏的瑣事,或者出門走走,花費的時間不長,然後他就可以走了。欒彰表現得同樣克製,沒有什麽逾越的舉動,紀冠城發現,欒彰不展露偏執一麵時,那理性精英的模樣確實是令人傾慕的,特別是兩個人漫步在附近公園枯葉林道中漫談科學時。紀冠城在奇點的時間雖然不長,可他認真刻苦,全部的時間都放在了學習上,在腦科學基礎理論研究中有了更進一步的沉澱。而學科上的各種分支拓展正是欒彰最擅長的部分,哪怕是今時今日,欒彰的很多觀點和論述都會叫紀冠城想要感歎:天才的思維是不同的。這種天生靈感所帶來的落差很難回避,紀冠城也無法以創造出阿基拉的成就想當然地認為自己比欒彰強。他清楚地知道,阿基拉是他通過非常規手段偶然得到的,而不是一種正道的必然。讓他像欒彰那樣一步一步地走,可能他這輩子都走不到終點,但是欒彰幾乎要達成了,就差一點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