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寒山站在他的身側,眼瞼微垂,目光定定地看著他蒼白的嘴唇,漆黑的瞳仁像是一汪深潭,似乎是想要將雲遊溺死在其中。雲遊的眼瞼半闔著,根本沒意識到陸寒山在看自己,更沒有察覺到他眼眸中的情緒。雲遊太累了,太困了,他迷迷糊糊地囈語了幾句,嘴裏還在念叨著讓施如霜不要怪罪陸寒山,然後腦袋輕輕地靠在椅背上,睡著了。周圍三個大人的目光都注視著雲遊,雲德明最先反應過來,從旁邊取了一個藍色的印花小被子,抬手幫雲遊蓋上,隻露出少年人巴掌大的小臉。旁邊兒,蹲在地上的閆思彤緩慢起身,拍了拍身側施如霜的肩膀,說:“施姐,剛才小遊都說了,這不是小寒的錯,你也別再怪他了……不,不僅不能怪他,還應該誇他,小寒才多大啊,能做到這步已經很好了,我們都特別感激小寒。”施如霜低低地咳嗽了兩聲,回頭瞥了陸寒山一眼,終於沒再繼續指責他了,表情中帶著些理所當然的意味,語氣平淡地說了句:“也沒什麽好誇的,這本來就是他應該做的。”閆思彤嘴唇微張,下意識地回眸瞥了陸寒山一眼,似乎想要說點兒什麽,但最終隻是輕輕地歎了口氣,沒再接話了。這段時間,雲遊一天中的大半都是在陸寒山家裏度過的,相應的,閆思彤和雲德明也常常去陸寒山家裏走動,一來二去,兩家的關係便漸漸熟絡了起來。施如霜對待雲遊的態度總是很親切,黏黏糊糊地喊他“小遊寶貝”,對陸寒山也是如此,但有時候,閆思彤還是覺得,施如霜對陸寒山有些過分嚴格了。又或許不是嚴苛,而是她一直希望陸寒山按照自己所期望的方向去做,而不考慮陸寒山自己的看法與感受,她總說陸寒山太沉悶,不愛和人交流,但每次陸寒山想要和她溝通的時候,她又不願意聽他說話,就比如這次,陸寒山明明解釋了,她卻還要按照自己的想法去理解。其實閆思彤自己是不讚成這種教育孩子的方法的,也曾隱晦地跟施如霜提過兩次,但施如霜沒聽,後來她就不再說了,畢竟施如霜才是陸寒山的親媽,作為外人,有些話閆思彤不方便說得太多。隻是可憐陸寒山這個孩子,閆思彤有些無奈地想,希望施如霜可以早日意識到自己問題所在,可以好好地跟陸寒山溝通一下吧。-雲遊這一覺睡得很不安穩,渾身上下的肌肉都是酸痛的感覺,腦袋是混沌的,根本無法思考。周圍很吵,很亂,他感覺自己在被人來回移動,他很想睜開眼睛看一看自己在哪兒,但眼皮就像是被膠水黏住了似的,怎麽也睜不開。不知何時,雲遊發現自己眼前多了一個長長的,看不到盡頭的隧道,他站在隧道的一端,拚命地向前跑,跑得氣喘籲籲,大汗淋漓,卻始終找不到出口。某一秒鍾,隧道的盡頭忽然出現了一道白光,雲遊睜開眼睛,感受到天花板上白熾燈的燈光直射進他的眼睛。這是哪裏?雲遊迷迷糊糊地愣怔兩秒鍾,這才意識到,自己好像並沒有在輸液大廳,而是在一個陌生的房間裏。說是陌生,但房間裏的布置雲遊十分熟悉,他一眼便看出,這是醫院的病房。“小遊寶貝!你醒了!”閆思彤的聲音從側邊傳來,雲遊應聲抬頭,對上了她著急的眸子。雲遊躺在病床上,手背貼著自己昏昏沉沉的腦袋,啞聲問道:“我……我怎麽在這裏?”閆思彤走到雲遊的身邊兒,十分憐惜地摸了摸他的腦袋,然後有些歉意地解釋道,“對不起寶貝,醫生說你的情況不是太好,可能需要住幾天院。”剛才在輸液室裏,雲遊的兩瓶吊針打完了,體溫卻不降反升,醫生趕忙給他辦了住院,用上了更高級的藥物,才算是勉強控製住了他的體溫。等到雲遊的情況穩定下來之後,閆思彤便讓其他三人先回去了,留她自己在這裏陪著雲遊。閆思彤知道,雲遊一直討厭醫院,因此每次雲遊住院的時候,她總是比雲遊還難受。雲遊眨了眨眼睛,左手微微舉起,輕輕地碰了碰她的手指,搖頭笑了笑,說:“沒關係,這不怪你……”他太累了,又很難受,腦袋是暈暈乎乎的,說話也有氣無力,近乎氣聲。δhutiΑo閆思彤輕輕地歎了口氣,看出了他的疲憊,回握了一下他的手指,然後收回了手,說:“寶貝兒你再休息一會兒吧,媽媽不打擾你了。”雲遊迷迷糊糊地點了點頭,剛想睡過去,忽然想起了什麽,倏然睜大了眼睛,問閆思彤:“媽媽,我的小啾在哪裏?”“小啾?”閆思彤有些迷茫,反問道,“什麽小啾?”雲遊這才意識到,他似乎還沒有來得及跟閆思彤講自己救小鳥的事情,長話短說,三兩句把事情給閆思彤交代了一下,然後說道:“寵物醫院的醫生說小啾還小,四個小時就得喂一次奶……我來醫院多久了?有四個小時嗎?”“四個小時?”閆思彤低頭看了眼手機上的時間,有些著急地說道,“你已經睡了三四個小時了,再加上之前輸液的時間,少說也得有七八個小時了……你把它放在哪裏了?有人喂它嗎?”雲遊的嘴唇張了又閉,片刻,才說:“放在小霜阿姨家裏。”說著,雲遊不自覺地開始擔心了起來,且不說陸寒山會不會給小啾喂東西,他那麽討厭小啾,該不會直接把小啾給扔出去吧?正想著,閆思彤把手機遞給了雲遊,說:“我剛剛沒來得及看手機,現在才看到,喏,是小寒發給你的消息。”一四年這會兒智能手機已經基本普及了,陸寒山有一個屬於自己的智能機,但雲遊暫時還沒有手機,是以陸寒山想找雲遊隻能通過閆思彤的手機來聯係。雲遊愣了一下,有些迷茫地低頭去看手機屏幕,看到了陸寒山發來的好幾條語音。倆小孩兒還沒上小學,認識得字還不太多,但語音溝通總是沒問題的。四小時前。陸寒山:【閆阿姨你好,我是陸寒山,麻煩你幫忙問一下,他給小鳥買的奶粉在哪裏?】三小時五十分鍾前。陸寒山:【不用了,我找到了。】三小時三十分鍾前。陸寒山:【[視頻]】雲遊點開視頻,陸寒山一邊用去了針的針筒給小啾喂奶,一邊低聲抱怨道:“這麽大的鳥了,怎麽連喝奶都不會。”手上的動作卻格外得小心翼翼。雲遊盯著屏幕看了好一會兒,纖長的睫毛眨了又眨。略顯蒼白的唇角掀起淺淺的弧度。作者有話說:現在的小陸:我弟弟。以後的小陸:什麽弟弟?聽不懂。-第8章 “好漂亮”雲遊住了整整一周的院。借著閆思彤的手機,陸寒山每天都要給他打一兩個小時的電話,咕咕噥噥地跟他抱怨小鳥有多難喂,再別別扭扭地關心兩句他的身體情況。雲遊脾氣很好,每次陸寒山跟他抱怨的時候,他就安安靜靜地聽著,絲毫不覺得不耐煩,等到陸寒山說完了,他還會認認真真地說一句“謝謝你”。小少年的身體孱弱而單薄,他穿著寬大的病號服,從領口處露出明顯的鎖骨,那雙濕漉漉的眼睛卻始終是明亮的,澄澈,純粹,像是一汪溫泉水,潤物細無聲地將陸寒山心底的煩躁抹平。然而每次陸寒山詢問雲遊身體如何時,雲遊則會顯得有點別扭,支吾著敷衍兩句,然後快速地岔開話題。雲遊確實是感激陸寒山的,陸寒山嘴上說著小鳥難養,一副不情不願的樣子,實際上卻把它養得很好,短短一周的時間裏,原本瘦弱的小啾胖了一大圈兒,短小而稀疏的絨毛旁邊也長出了嶄新的靚麗羽毛。但除了感激之外,雲遊卻還是下意識地有點兒怵陸寒山,尤其排斥他來關心自己,他不知道陸寒山為什麽要幫自己養小鳥,也不知道他為什麽要來詢問自己的身體狀況。也許是施如霜的要求?也許是閆思彤的懇求?也許……雲遊想,反正陸寒山不可能是真的想要關心自己,他問自己什麽時候出院,大概也是想趕緊把小啾還給自己,想趕緊丟掉這個包袱吧。經曆過一係列的事情之後,雲遊已經沒法信任陸寒山了,就算是陸寒山同意,他也不想再住在陸寒山的家裏了。不隻是陸寒山,城市裏的一切也讓雲遊覺得無所適從,在這裏,他見不到工作繁忙的爸爸媽媽,也見不到慈祥和藹的外公外婆,在醫院住院的這一周裏,雲遊開始頻繁地想念鄉下的一切,想念院子裏的小雞、小鴨、小狗。時間一晃就過去了一周,雲遊的身體恢複得差不多了,醫生給雲遊辦了出院手續。臨出院前的時候,雲遊吞吞吐吐地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閆思彤,說他想帶著小啾一起回鄉下,不想在城裏上小學了。閆思彤正在幫雲遊收拾東西,聞言,她先是愣怔了一下,隨即放下手裏的東西,一臉凝重地朝著雲遊走來。雲遊輕輕地咬著下唇,剛想要道歉,閆思彤攬著他的肩膀,把他抱在了懷裏,輕輕地拍著他的後背:“……對不起,寶貝,讓你在這裏受委屈了。”雲遊微微一怔,到嘴邊兒的話又收了回去,她反手回抱住閆思彤的腰,很輕聲地說:“不怪你呀媽媽,你和爸爸都做的很好了。”“我們總是想給你最好的。”閆思彤輕輕地歎了口氣,說,“畢竟鄉下的條件不如城裏,而且外公外婆年紀也大了,沒辦法一直陪在你身邊照顧你。”“我……我覺得鄉下的條件挺好的。”雲遊微微低下頭,眼瞼微垂著,看著不遠處,地板上的一個小圓坑,說,“附近的鎮子上就有個小學,離奶奶家隻有十分鍾的路程,而且我長大了,不需要外公外婆的照顧,我一個人就能照顧好自己。”“但是媽媽記得,你之前說過,你想做一個像你的主刀醫生趙大夫一樣的醫生,對嗎?”閆思彤微微鬆開了抱住他的手,雙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眼瞼微垂,目光認真地注視著他的眼睛,“寶貝,媽媽不要求你有怎麽樣的成績,但是如果你想要做醫生,就必須得有一個好成績,醫科大學的分數是很高的,你明白嗎?”“……”雲遊咬著嘴唇,猶猶豫豫地沉默了好久,說了聲,“……嗯。”先前雲遊滿腦子想的都是要逃離城市,但不可否認的是,城市裏的教育資源確實比鄉下要好的多。雲遊現在才七歲,還沒有上一年級,對於“上大學”這件事還不太有概念,但他還是明白,想要讀一個好的醫科大學,想要成為像趙大夫一樣優秀的醫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媽媽不想強迫你做選擇,”閆思彤依舊注視著雲遊,語氣認真地說道,“但媽媽還是希望你能夠仔細地思考一下,你現在已經七歲了,馬上該上小學了,你有選擇自己未來六年的權利。”“……”雲遊再一次沉默了,低著頭思考了許久之後,他輕輕地說了句,“……我想,再努力一次。”鄉下的生活很好,山清水秀,連空氣都是清新的,城裏的生活很壞,一切都是陌生的,遇上的人也都冷漠無情,但雲遊還是有點不甘心,他有自己想要做的事情,想要成為的人。閆思彤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歎一口氣,說:“寶貝,如果真的不想留在城裏了,就告訴爸爸媽媽,無論你怎麽選擇,我們都希望你是健康的,快樂的。”-收拾好東西後,雲遊向閆思彤借了手機,他不太會打字,在閆思彤幫助下,給施如霜的賬號發去了消息:【小霜阿姨你好,我是雲遊,你可以幫我問一下陸寒山哥哥什麽時候有空嗎,我想跟他聊一下】既然已經決定要留著長桐市了,那以後免不了要和陸寒山一家打交道,雲遊想,自己應該好好地跟陸寒山聊一下,問問他到底是什麽想法,也好決定下一步的行動。消息發出兩分鍾後,閆思彤的手機便響了起來,是施如霜打來的視頻電話,閆思彤按下接通鍵,對麵出現了陸寒山那張冷冷淡淡的臉。平心而論,陸寒山長得確實好看,也不知道他家祖上有哪裏的基因,明明才八歲,臉上還帶著這個年紀的少年特有的稚嫩,眉眼卻格外的深邃。這兩種特質結合起來並不讓人覺得突兀,反而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氣質,閆思彤一向對雲遊有濾鏡,認為自己家兒子就是最帥的,但在對視的一瞬間,竟也覺得陸寒山這小孩兒確實長得不賴,以後肯定能勾不少人喜歡。“閆阿姨?”看到鏡頭這邊的閆思彤,陸寒山的表情微微一愣,問,“雲遊呢?他不是說要跟我聊天?”“在這兒!”雲遊坐在閆思彤身後的病床上,朝著閆思彤擺了擺手,說,“媽媽,把手機給我吧,我們聊就好了。”病房裏這會兒隻有他們兩個人,閆思彤把手機遞給雲遊,然後很自然地起身走出了房間,說:“你們聊吧,我去外麵溜一圈兒。”雲遊坐在病床上,接過手機,與閆思彤揮手告別,然後對朝著屏幕那端看過去,鏡頭裏,陸寒山眼瞼微掀著,一雙漆黑的瞳仁直直地注視著屏幕這邊的雲遊,鋒銳的視線幾乎要把雲遊看穿。雲遊抿了下嘴唇,輕輕地喊了聲他的名字:“陸寒山……”陸寒山的表情未變:“嗯?”雲遊的語氣略顯局促:“你那天說……如果我跟你一起來了醫院,以後就不會再趕我走了,是認真的嗎?”其實在發消息之前,雲遊已經做了好一陣子心裏建設了,但真正麵對陸寒山的時候,他還是緊張到幾乎要窒息。陸寒山給雲遊的印象太過陰晴不定,所以哪怕這段時間陸寒山的態度緩和了很多,雲遊依然無法對他產生信任。雲遊還記得之前的事情,明明在去寵物醫院之前,他並沒有答應陸寒山的條件,可從寵物醫院出來之後,陸寒山卻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要把他趕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