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清晨,他們屏息不出聲,靜靜地等待著。


    春天柔和的透著寒意的陽光忽隱忽現,厚厚的雲層籠罩在頭上,時而低垂密布,時而投下巨大黑影,緩慢地飄移而去。


    這景象很符合大家忐忑不安的心情。


    陳舊又缺乏色彩的外表,幾乎讓人錯覺他們是否已經停止了呼吸。但是,在那瑟縮的皮膚下麵,新鮮、溫暖的血液正洶湧澎湃著。


    在他們的腳下,水位稍漲的河川不動聲息地流淌著,從空中俯瞰,就像是一座被河流包圍著,僅由一條細橋連通的孤島。


    他們一直被困在這座孤島,這裏是他們勾勒未來夢想的小小城堡,是他們自己的王國。


    他們潛伏在那裏,等待著“她”的出現。


    從很久以前就已開始,直到現在。


    等待著那個一無所知、未曾謀麵的“她”。


    “她”在想,早晨的學校怎麽會如此清新,就像忘記了所有的罪惡一樣呢?空氣中充滿了孩子般的純真元氣,生意盎然的靜謐讓毛孔盡情舒張著,仿佛在傾聽動人的旋律。


    然而,“她”的臉色卻是那麽蒼白,心髒猛烈的跳動逼得自己近乎發瘋。


    “她”被突然降臨到身上的使命壓迫得幾乎昏厥,一想到往後漫長的一年,腦子裏就會不斷回閃出孩提時夜裏因哮喘發作而驚醒的情形。那是發作前一刹那,混雜著確信、放棄、絕望的預感。


    大家——至今為止的全部小夜子們——都是這樣懷揣著不知是恐懼還是興奮的複雜心情,一個人渡過的嗎?


    實際上,之前的五位小夜子有三位是失敗了,其中有一位是因為太過恐懼而泄露了自已是小夜子的身份;有一位則是什麽事情也沒有做,沒人知道她是小夜子,她也毫無作為。這個沉默的小夜子偏偏把鑰匙遞給了自己……


    為什麽要這樣做呢?


    “她”再度思考起這個至今都想過不下萬次的問題。為什麽要延續守護著這個慣例呢?最初的那個小夜子,到底是懷著怎樣的動機開始這個活動的呢?


    “她”仿佛做了虧心事似的,小心翼翼地左顧右盼之後,偷偷摸摸地閃進了大門。


    破舊的校舍從正門看進去顯得非常昏暗,跨進門的時候隻覺得一團漆黑,同時,從鞋箱裏發出的黴臭味也立刻撲鼻而來,讓人切實感受到,經過了幾周的假期,終於又再次回到熱鬧喧囂的校園生活中了。可是,在這熟悉的味道之外,“她”又嗅到了另一種氣味,一種和校舍老舊、充滿黴塵的氣息截然不同的馥鬱芳香。


    ——花香?


    刹那間,“她”仿佛置身夢境。


    突然,“哐當”一聲響動。


    “她”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在這個時間被人看到,無疑是暴露了自己“小夜子”的身份。因為在這一天、這個時間,隻有小夜子才會抱著花站在這裏。


    不管怎麽說,“她”並不打算讓這個遊戲還未開始就告失敗。即使是現在,心髒已經害怕得快要破裂,也是一樣。否則,整整一年,不,就是畢業後,“她”將被大家稱為“二百五小夜子”——第一天就露餡的小夜子,“她”一定會因此而被一代又一代的學生們恥笑。


    不過,那還真是個不懂規矩的家夥。


    想偷看“小夜子”的樣貌,打探“小夜子”的底細,在某種意義上可說是犯了禁忌,是可恥的——因為,在這個“活動”中全校學生都是幫凶,“犯人”絕對不能被抓住……


    隨著心跳的漸漸平複,內心反倒升起一把莫名的怒火。天曉得自己是克服了多大的恐懼心理,才能自我催眠般強忍著哭泣的欲望,如履薄冰似的走過了通往校門的橋……“她”朝著發出聲響的方向快步走去。


    空無一人的走廊和樓梯鴉雀無聲,透著滲入肌膚的寒意。


    ——在二樓。


    啪嗒啪嗒的拖鞋聲微微響起,那聲音如此沉著冷靜,絲毫沒有躲躲閃閃的意思。


    ——是誰呢?新生嗎?不可能吧?


    “她”不由地躡手躡腳起來。


    “嘩”——一陣水流聲響了起來。


    “她”躲在樓梯轉角處豎耳傾聽了一會兒之後,側身緊貼著龜裂的牆壁,摸索著朝二樓蹭去。


    樓梯上方的窗戶敞開著,映襯著春寒料峭的明亮天空。又是一陣香,正是先前聞到的那股馥鬱甘美的芳香。


    輕輕地踏上一樓最後一階樓梯,探頭瞄向二樓的走廊。


    “咚”——心髒一陣猛烈地收縮。


    一個少女!一個留著垂直長發的少女站在走廊的正中央,定定地看向自己。


    似乎是看透了“她”的打算,專程等候“她”的到來。


    “她”被驚異哽得說不出話。


    那是一張陌生的麵孔。狹長、烏黑的雙目嵌在慧黠的麵孔上,竟然透出一絲邪意。


    看年齡和自己相當,應該不是新生。


    更讓“她”吃驚的是,那少女的手中竟抱著一束鮮紅的玫瑰。


    那個甜美的芳香就是這捧花發出的吧——但是,為什麽她會抱著紅色花束,出現在此時此地呢?


    正當“她”猶豫著是否開口時,視線定在了少女手中拿著的插著鮮紅玫瑰的花瓶,這一次“她”整個僵住了。


    那個……那不正是“她”準備用鑰匙去取出的那個花瓶嗎?沒錯!那個用和式技法描繪著紅梅圖案的華美大花瓶。她是怎麽拿到的?她究竟是誰?!


    驀地,剛剛還麵無表情瞪著“她”的少女嫣然一笑。明明是如花般的笑容,明明是平常看到必定會覺得漂亮的女孩,看在“她”眼裏卻隻感到陰冷恐怖。


    “你也來插紅花?”少女慢悠悠地開口提問。


    也不知這問題觸動了“她”腦袋裏哪根緊繃的神經,總之,“她”覺得那少女可怕得讓“她”不敢停留。於是,“她”想也不想地甩開手中的花束,轉身撒腿就跑。就像是有無數台鍾“哨哨”齊鳴,震得“她”腦子裏麵一片空白。樓梯軟綿無力地扭曲著,樓梯的平台像用魚眼透鏡看到似的凸了出來。在這個變了形的可怕空間中,“她”拚命地逃。


    留下少女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原地。


    “真沒禮貌呀。”


    少女輕聲嘀咕著,慢步走向那攤散落在地上的鬱金香,再轉眼看看自己手中的紅玫瑰。


    “可惜了這特意準備的鬱金香呢。”


    少女略微彎腰俯視,耳側的秀發便順著她的肩膀“刷”地傾瀉下來,遮住了她的臉。等她再次抬起頭時,臉上已恢複了原先毫無表情的樣子。


    含苞待放的櫻花在枝頭微微搖曳。


    花宮雅子正慢慢地朝校門走去。


    她並不喜歡春天這個季節。


    新的班級,新的朋友,新的教科書,新的一年……這一切對於怕生的她來說是別扭的。她討厭由陌生到熟悉的漫長過程,也討厭一盤散沙的班級氛圍,那讓她如坐針氈般緊張,更討厭明明不願意卻不得不重新開始的壓力——這樣麻煩集結的春天讓她大為頭疼。


    更何況,今年她已經是三年級的學生了,再不舍,高中生活也僅剩一年,之後她就得進入更加廣闊的成人世界——這樣想著的她不禁茫然無措起來,凝視著迎風輕搖的櫻花,她隱隱地感到不安。


    為什麽學校裏有櫻花呢?


    雅子忽然想到這個問題。校園裏總會有櫻花樹,在這個國家,櫻花意味著新生和希望。


    她想起了自己新生入學時,穿著嶄新的水手服,第一次走進學校,一麵為能成為縣裏首屈一指的名牌學校的一員而激動,一麵又被自己能否適應這裏的學習生活而憂心忡忡。那一天也有櫻花,躍入眼簾的是超過百年樹齡的巨大櫻樹,盛開著煙雲般驚豔的美麗花朵——伴隨著春天嶄新的記憶,新的一頁,櫻花帶著某種感慨,向每個人灌輸這樣的信息。


    學校門前的空地上豎著一排告示板,上麵貼著重新分班後的新名單,已經有很多學生聚在那裏嘰嘰喳喳。


    新班級根據三年級學生不同的誌願,開設了五個文科班和五個理科班,在這個基礎上再針對各個誌願校安排不同的課程表。到時,大家都按著自己的課表去指定的教室上課。


    雅子幾乎淹沒在群情洶湧的學生堆裏。黑色校服的男生和藏青色校服的女生,彼此推擠,彼此交錯。遠遠望去,簡直就抽象成兩團色塊,靠近又分離再靠近,保持著微妙的平衡,且亂中有序。


    怎麽會有學校這麽奇怪的地方呀?同樣年齡的男生、女生一大群聚集在一起,在那麽一個狹窄、閉塞、四四方方的房間裏排排坐。那是多麽奇怪,多麽得天獨厚,又多麽封閉的空間呀。


    同樣都是學生,大學生已經步入成人階段,成為社會的一部分,而高中生卻還處在半生不熟的尷尬位置,像是一種特殊的生物,隻依靠自己最脆弱不成熟的部分和世界抵抗著。高中這三年的時間和空間,仿佛遊離在過去和將來之外,在懸空飄蕩的不安之中,正有什麽東西伺機潛入。


    “雅子——”


    她的思考被一個少女的招呼打斷了。


    “啊,容子,早!”


    “我們是同一個班級呀!”


    “嘿,真是太棒了!”


    澤木容子是雅子籃球隊的同伴,兩人的關係非常好。


    不同於雅子的穩重大方,容子身材嬌小,一頭長長的天然卷發用藍緞帶束起,眉清目秀的臉龐總給人精力充沛的感覺。


    “我們是哪個班?”


    “倒數第一的十班。”


    “十班?”


    容子拉著雅子的手,穿梭在擁擠不堪的人群中,艱難地向著分組布告板挺進。


    好不容易站穩在布告板前,雅子忐忑不安地掃視了下十班的女生名單。還好,還好,看來都是比較容易相處的女生,似乎沒什麽討厭的人在裏麵。更何況還有容子在呢!男生……


    雅子心頭一驚。唐澤由紀夫——是自己偷偷喜歡著的,那個籃球隊的男生。


    “雅子,要加油喲。”


    一旁的容子明察詳情似的推了推她。


    “容子真討厭。”


    雅子的臉變得通紅。忽然,名單上最後一個名字映入了眼簾:


    津村沙世子


    “……我覺得唐澤絕對是很在乎你的。他一直不交女朋友一定也是因為想著你啦。”


    “喂,我們年級裏有那個人嗎?”


    “你啊你啊,一談到唐澤君就要岔開話題……噯?這是誰?tsumura sayoko(※津村沙世子的羅馬拚音。)?”


    “沒有這個人吧……”


    全年級總共四百多人,其中女生約一百五十人左右,相處到三年級,同年級的女生大致都能對上號。


    “名單是根據五十音圖來排列的,這名字放在最後單獨寫,是不是上屆學生留學回來了呀?”


    “可是,留學的人不都要九、十月才回來嗎?”


    “叫做sayoko(※沙世子和小夜子的日語發音均為“sayoko”。)喲……說起來,今年……”


    雅子的腦海中飄過一陣似曾相識的印象。


    “喂!快點到自己該進的教室去,開學典禮九點開始。”


    耳邊突然響起嘶吼的訓斥聲。是三年級的年級主任宮脅!學生們“轟”的一下,紛紛往教學樓跑去。


    正當雅子換完鞋,正準備往裏走時,她又感受到了“那種感覺”。


    ……是什麽?


    每當新學年初始,重返校園,她都會產生某種像是進入了異次元空間的錯覺。但是,今天的那種感覺分外強烈。


    剛踏上樓梯,“那種感覺”又纏繞上來,像是一種沒有聲音和形狀的波,從遙遠的地方拍打著傳送到了雅子的身體裏似的。


    “小夜子出現了。”


    有人在與雅子擦身而過的瞬間小聲地耳語道。


    雅子猛然回過頭去,卻沒有發現可疑的人。看背影,都是打打鬧鬧蜂擁著走下樓梯的男生們。可是,她發誓確實聽到了那個聲音,那個辨不出是男是女喘息似的聲音。


    小夜子出現了——那是什麽意思呀?


    三年級的走廊塞滿了進進出出的學生。在這人聲鼎沸中雅子敏感地察覺出一些不同尋常的東西。


    到底是什麽?


    長長的走廊裏排著十個教室,由牆壁和門窗站在樓梯口往裏看,框架組成的灰色線條向著走廊盡頭規範延伸,呆板無趣。可是……可是,在這個色彩單調的畫麵裏,竟然出現了紅色的一點一點。


    “那是什麽?”


    容子愣愣地問。


    “是惡作劇嗎?”


    走近一點。每間教室的門簷上都倒掛著一枝鬱金香。再一看,原來是用大頭針將花莖固定住,倒像是避邪符似的。


    慢慢經過那一朵一朵鬱金香的時候,雅子不禁聯想起《阿裏巴巴和四十大盜》為了混淆大盜在自家門上圈上的印記,女主人公在鎮上所有人家的門上都畫上了同樣的印記……


    這麽說來,今年是……


    一早上都強烈感受到的某種氣氛,又蠢蠢欲動著浮上心頭。


    雅子和容子急急忙忙地朝最裏麵的十班教室走去。


    十班的教室門上沒有鬱金香。可是,走進教室後,兩人便頓住了。


    講台的正中央,一隻插滿了盛開的紅玫瑰的花瓶靜靜地立在那兒。


    “哇,好氣派!”


    容子天真地讚歎道。


    “這麽嬌貴的花是誰放的呀!”


    轉眼間,容子已經沒事兒人似的跑到教室後麵和一群女孩們談話去了。而雅子的注意力卻仍然集中在花上。


    大模大樣地放在講台上,是在賣弄嗎?盛氣凜然的樣子,是要做什麽?


    碰!有人拍了下她的肩膀。


    “早!”


    她嚇得抬起頭,眼前是唐澤由紀夫親切注視著她的目光。


    “啊,早!”


    “我們還是頭一回分到一個班呀。”


    由紀夫一邊把書包放到課桌上,一邊露出漂亮的牙齒笑起來。雅子不由有些害羞。


    “嗯、嗯。”


    “花宮你那麽聰明,相比之下我就傻乎乎啦。”


    “又來了。”


    “喂,唐澤,你這家夥的愚蠢早就是人盡皆知了。趕快都給我坐下來。”


    班主任黑川老師大搖大擺地走進教室。


    他教日本史已經有十年了,算得上是這學校古董級的名教師。像這種升學率在本縣首屈一指的公立高中,年輕老師不會很多,基本上都是些本地出生、經驗老到、深謀遠慮的老家夥。大部分老師和學生都保持距離,其中黑川更是出了名的“鐵板臉”,從來不論及私事。捉摸不透他在想什麽,也猜不出他的心情是好是壞,說的是真心話還是開玩笑,所以學生們都對他敬而遠之。健壯的身材加上四方的臉,皮膚黝黑,總穿同款夾克外套,說話的時候喜歡用大拇指和中指夾著玳瑁色的眼鏡框。


    “喔喔,很好看的花啊,就像是為了歡迎津村的到來呀——”


    黑川慢悠悠地轉過身去,一位少女輕快地走了進來。


    隨著少女進入的腳步,雅子再一次陷入莫名的氣流旋渦——真的有什麽東西湧了進來——


    “對著聰明漂亮的轉校生看入迷了吧?可以理解,不過現在快點回到各自的座位上去。”


    黑川像是召喚鯉魚似的“啪啪”拍手,學生們慌忙地坐回原位。


    哇……好漂亮!


    回到自己座位的雅子,目不轉睛地看著站在黑川身旁的少女,完全忘了剛才因為她的到來而引起的波動感覺。


    她有著修長的雙腿和纖細的手臂,雖然苗條,卻並不幹枯,渾身洋溢著健康、清純的少女氣息。一頭烏黑長發筆直垂到肩膀之下,皮膚潔白如玉,特別是那對烏黑的大眼睛,給人特別深的印象。清晰的眉形,還有潤澤豐滿的嘴唇……


    太驚人了!真像是從畫裏跑出來的幻影。這才叫漂亮吧!更難得的是,這樣漂亮的人卻沒有那種尋常女孩享受矚目、惺惺作態的通病。她似乎並不在意自己的美麗,淡然處之的態度更增添了無比的魅力……


    雅子越觀察越覺得心動,雖說同為女孩,可這絲毫不妨礙她的欣賞。大概周圍的學生也有同樣的感受,嘰嘰喳喳的議論聲越來越大,教室裏頓時亂哄哄起來。


    可是,那樣一來——


    雅子的心思又轉到了另外一個方向:要是班級裏來了個這麽漂亮的女孩,那唐澤君是不是也會……


    突然目出這樣念頭的雅子忍不住朝由紀夫的方向瞟了一眼——果然,他正目不轉睛地盯著站在前方的少女。


    完全不知曉雅子的胡思亂想,由紀夫正在思考著完全不同的事情。


    哇!現實生活中還真有這種完美女孩啊!男生應該會很高興吧?不過,像我們這種全縣數一數二的熱門學校,有可能半路轉校來嗎?又不是拍電視劇。(啊……說起來,這樣的例子在學校裏似乎有過一次。)


    由紀夫雖然不擅長複雜的邏輯思考,直覺倒是很敏銳,而且他非常相信自己的直覺。打從他第一眼看到這個無懈可擊的轉校生起,就心生反感。她走進教室,一看到那隻插著紅玫瑰的花瓶馬上露出奇怪的冷靜目光,同時還唇角微揚地扯出個笑容來,那種笑看著真討厭!


    這個女孩奇奇怪怪的不正常!


    由紀夫在心裏嘀咕著。


    總覺得有些不對勁啊。


    除了他,班級裏還有一個人也覺得這位轉校生有問題。那是坐在由紀夫斜後排的關根秋。


    身材高大,五官端正,帶著無框眼鏡,看起來智慧、成熟,成績也總是名列前茅。


    ——怎麽回事兒?難道今年的演出角色要增加?


    看到貼出的班級名單時,他就覺得奇怪。


    什麽sayoko(※這裏指沙世子。)!今年不是已經按照預定計劃開始了“sayoko”(※這裏指小夜子。)麽?怎麽又跑出一個來呢?難不成真是巧合而已嗎?這個節骨眼上,她為什麽會出現?


    “——我叫津村沙世子,以前住在神戶。因為父親臨時調職,所以轉校到了這裏。雖然隻有短短一年時間,還是請大家多多指教。”


    少女的聲音不慌不忙,顯得沉著冷靜。


    黑川在旁邊補充道:


    “津村以前可是神戶n高中的學生喲,這次轉校測試也幾乎滿分——”教室底下發出學生“喔”的驚歎聲,一時又嘩然起來。“太吵了!啊,是誰插了這麽漂亮的花?”教室裏麵變得鴉雀無聲,大家麵麵相覷。“嗯?那算了。謝謝無名氏嘍!那麽,我們現在去參加開學典禮吧。”


    “她”臉色蒼白地盯著津村沙世子。


    “她”也在這個班。


    竟然會在同一個班級裏!自己插的花,竟然還一副不知情、若無其事的樣子!之前明明已經對視了,卻裝做不認識……


    今天早上,“她”嚇得屁滾尿流,好不容易緩過勁回到二樓時又遭驚嚇——“她”扔掉的鬱金香花,被莊重地用大頭釘嵌在了各教室的門楣處。


    那也是這個女孩幹的嗎?到底是怎麽回事?單純的轉校生怎麽會說那樣的話,做那樣的事呢?可是,今年的遊戲不是已經開始了嗎——那家夥這麽做,莫非她也是“小夜子”?怎麽有這種事……


    “她”的手狠狠地攥著口袋中的那把鑰匙。


    “她過去在神戶的n高中嗎?”


    “好厲害,那學校進t大學的錄取率可是全國第一。”


    “幹嗎三年級了還轉校來我們這種鄉下地方,真是太可惜了。”


    “她爸媽大概不放心她單獨生活吧?”


    “媽媽不是可以留下來嘛。”


    “看樣子挺聰明的呀!”


    三年十班有個美女轉校生。這個消息轉眼便在開學典禮上傳開了。也不知她是否注意到大家都在視注她,總之,津村沙世子十分平靜地站在那裏。


    雅子也在偷偷地瞟著津村沙世子的背影,亭亭玉立的站姿、窈窕纖細的身形、烏黑閃亮的秀發,從任何角度看都是完美無缺的,在她的身邊總好像籠罩著一層不同凡響的氣勢。


    雅子從小就羨慕轉校生,老師會在高高的黑板上寫下大大的名字,休息時大家都會圍繞在身邊……為什麽轉校生都那麽優秀呢?像津村那樣的美女,即使轉校也會很快樂吧?


    這邊雅子還在胡思亂想,那邊津村沙世子突然轉過臉。暗沉腐朽的禮堂裏,女孩那如玩偶一般精致細白的臉孔引入注目。冷不防和她視線交錯,雅子慌得一哆嗦。


    真丟臉,偷看被發現了。


    羞愧讓她漲紅了臉,津村沙世子靜靜地看了一會兒,忽然露出貝齒,嫣然一笑。那笑容像盛放的鮮花似的,叫人著迷。


    哇!雅子心想,她笑得可真漂亮啊!


    回過神,她發現那少女已經轉回頭,眼前又隻剩那絲綢似的飄逸長發。雅子四下張望,沒有人注意到剛才的微笑。


    她對著我笑耶!


    雅子還陶醉在津村沙世子的笑容裏,這個轉校生已經完全贏得了她的好感。


    春天氣候多變。


    雲層低垂密布,隱約有隆隆雷聲從遠處傳來。


    隨著雲層的移動,春日的暖陽躲在雲縫間時隱時現。


    這所學校就座落在古城遺址之上,凸起的小丘上就是操場,四周鑲邊似的挺立著一圈櫻花樹,其中有一棵已經迫不及待地綻放了花骨朵。就在那棵“性急”的櫻花樹下,有一塊非常不起眼的方形黑色石碑。它被凹凸不平的泥土和雜草蓋住,很難辨認碑麵上刻著的細小文字。


    石碑的前麵站著一個少女。


    津村沙世子?


    她在那裏幹什麽?


    唐澤由紀夫剛完成了籃球隊常規訓練後的放鬆跑,正準備登上通往活動中心的樓梯。他站在樓梯上,無意中發現了那個孤零零的身影。


    那種偏僻的角落裏有什麽好看?難道要對新環境進行探險調查?


    飽含濕氣的晚風吹拂在汗津津的後背上,引起一陣戰栗。仗著自己的好視力,唐澤由紀夫眯縫起眼,試圖看清遠處那少女的表情。


    太陽落下去了,晚風越來越急,吹得活動中心那些個休息室的窗戶格格作響。


    整個活動中心都是木質結構的老建築,內部昏暗簡陋,牆壁上滿是曆屆畢業生的塗鴉和用刀刻劃的痕跡,已經變得坑坑窪窪、烏漆抹黑。恐怕一點火星就能將這裏整個兒付之一炬。


    全部活動教室的排列呈“口”字形,內側天井分布著園藝組的暖房和花壇、生物組的觀察池和百葉箱等,全都布置得井井有條,從外圈的各個活動教室裏都能觀賞到那些景致。加寬的屋簷底下鋪著石板過道,一到下雨就變得濕答答的。


    大部分的學生都回去了,這裏顯得冷冷清清,隻有攝影活動室還亮著燈。


    關根秋正在裏麵心不在焉地抽著煙。


    在他身邊,廉價的電水壺正燒著開水,“撲通撲通”地翻滾著。


    “咣咣”,有敲門聲。


    “等等——”


    秋慌忙掐滅煙頭,扔到地上踩爛。


    “有煙味呀,關根。”


    唐澤由紀夫嬉皮笑臉地走了進來。


    “原來是你這家夥,早說嘛!可惜了我的煙啊。”


    秋一邊嘰嘰咕咕地發著牢騷,一邊惋惜地看著被踩爛的煙。


    “哈,水開了,那我要喝咖啡,謝謝。”


    由紀夫粗魯地把運動包扔到地上,跨上一張破長凳,一屁股坐下來。


    秋拿來兩隻斑駁褪色的杯子,咚咚地敲擊裝有速溶咖啡和伴侶的玻璃瓶,把裏麵的粉末倒進杯子。


    “又和你這家夥分在一個班了。”


    由紀夫接過秋遞來的杯子,把勺子伸進去大力地攪拌著。


    這兩個人不但家離得近,從小學到高中都在同一所學校,現在連分班也分在一起。


    “今年可有好戲哦,好像花宮雅子同學也在我們班呐。”


    “你可真多嘴。唉,分到一個班裏,我的缺點就曝光了啦!要知道,我在籃球隊可是很出色的。”


    “你的缺點不就是笨嘛,那早就不是什麽秘密了。”


    “幹嗎學黑川說話呀?”


    “我還真羨慕你!自己喜歡的女孩同在一個班級裏。兄弟我可是落單了呀——要不我去追那個美女轉校生好了。”


    由紀夫突然臉色一變。


    “幹嗎這種臉,難道你也對她有意思嗎?”


    “……哼!”


    “怎麽了?臉那麽臭。”


    “你沒覺得那家夥奇怪嗎?”


    一陣沉默,這次輪到秋露出驚訝的神色。


    “什麽地方奇怪了?”


    “倒也具體說不上她哪兒怪,就是感覺不舒服。究竟為什麽要轉到我們這兒來呢?真是越想越蹊蹺!”


    這小子笨歸笨,感覺倒挺敏銳的。


    秋像發現新大陸一樣看著由紀夫。


    “她絕對不是第一次來這個學校!”


    由紀夫自信地看著秋,斬釘截鐵地說道。


    “什麽?”


    秋嚇了一跳。


    “剛才練完球回來的時候,看到那家夥站在校園角落裏的那棵櫻花樹下。你猜她在幹什麽?——咧嘴笑呢,一臉的得意。那笑真詭異,看得我寒毛凜凜的。雖說她是個美人,看起來也挺聰明,但那樣笑,難不成是這兒有問題?”


    說著,由紀夫用手指在自己的太陽穴處一圈圈地轉著示意。


    “喂,你知道那棵櫻花樹下有一塊小石碑嗎?”


    “是嗎?不知道。是什麽石碑?”


    “聽說在那塊石碑的背麵寫上‘我是今年的小夜子’,那就算成功了。”


    秋又點上了一支煙。


    由紀夫還是一臉無知地看著秋。


    “今年的小夜子?”


    “你連這都沒聽過嗎?那是我們高中的古老傳說。”


    “沒什麽印象。不過經你這麽一提醒,倒讓我想起在野營合宿時聽高年級學生講——很久以前,轉校來的女孩因病而死,之後學校裏就出現了那女孩的幽靈——是一回事嗎?”


    “有一點點關係,你真不知道‘小夜子’的傳說嗎?”


    “今天是第一次聽說。你們家兄弟姐妹三個都是這個學校的學生,才會知道那麽多。我身邊的人都未必知道那個什麽傳說。”


    “不清楚是誰開的頭,隻知道每三年會推出一個‘小夜子’,我哥那一屆已經是第三個小夜子了,到今年就應該是‘第六個小夜子年’了呀。”


    “什麽叫‘推出一個小夜子’啊?”


    “好像是十五年前的事情,學校會舉辦三天狂歡節,第一天的上午是本校學生活動,基本就是看電影或舉辦音樂會。那一年,上演的劇目遲遲未定,就決定全校募集,於是,一個匿名的投稿脫穎而出,那是一出名為《小夜子》的單人舞台劇。劇情給人留下深刻印象:舞台的正中央放著一張課桌,桌上有一隻花瓶,裏麵插著鮮紅的玫瑰花,一個少女坐在前方的椅子上淡淡地說著台詞……”


    由紀夫的眼前突然浮現出今天早上教室裏麵出現的那瓶鮮紅的玫瑰花。


    津村沙世子看著那束花,露出冷笑。


    “插著紅玫瑰的……”


    “沒錯,今天早晨出現在我們教室裏的花瓶,就是在舞台劇中用的那個花瓶。”


    “什麽?”


    由紀夫覺得不可思議,渾身都是雞皮疙瘩。


    “咚”,好像聽到了大花瓶被擱到桌上的撞擊聲。


    “咚”,“咚”。聲音在由紀夫的腦子裏不斷重複。仿佛看到了那樣的畫麵:黑暗的教室裏,少女手捧著裝滿鮮花的花瓶,把花瓶放上桌子的一刹那,能夠看到袖口上帶有三道白線的製服和露出的手腕,可是,看不見臉。三年前,六年前,九年前……不同的少女和相同的聲響——光是想到那麽多互不相識的女生觸摸著同一個花瓶,那畫麵就讓人毛骨悚然。


    由紀夫努力驅逐心中那種陰森森的影像。


    “那個花瓶收藏在二樓走廊盡頭的木櫃中。據說,那櫃子的鑰匙是由小夜子保管。”


    “說來說去,那個‘小夜子’到底是什麽呀?”


    “唔……很難說清楚啦。總而言之,演出《小夜子》的那年,大學錄取率就高得驚人。當然嘍,這是兩碼事,可在那之後大家都認定演出《小夜子》的那年會大吉大利。”


    “真是莫名其妙的想法。”


    “嗯,一開始是這樣啦。”


    “那後來呢?”


    “後來大家就都期盼‘小夜子’快點出現。”


    “期盼‘小夜子’出現?”


    “是的,三年後的事情。那一年,盡管又在校園內征集劇本,可到最後還是沒能準備好新戲,於是,就決定重演三年前受到好評的《小夜子》——對了,後來的事情就是你從高年級學生那裏聽到的鬼故事的前身——那一年的四月,來了一個女轉校生,這在公立學校來說非常罕見。據說是個聰明活潑的女孩,對表演也頗有興趣,主動提出要扮演《小夜子》的角色。不過那時學校的戲劇部已經有好幾個成員想獲得這個角色,於是就在周末放學後進行了簡單的選拔考試,星期一還會在競選獲勝的那個同學的課桌上,放上一枝花。哈哈,那可是相當風雅的創意呀。結果,那位轉校女生果然是贏得了‘小夜子’這個角色,可是,盡管她的課桌上放著花,她卻始終沒有來學校——永遠也不可能來了。因為在那個周末,選拔結束後的她和父母去外麵吃飯,他們的車子在公路上和大卡車猛烈相撞,一家三口都慘死了。”


    “天呐,這也太恐怖了吧!”


    “可不是,大家對這突如其來的不幸事件都覺得心驚肉跳,那一年的《小夜子》也就取消演出。更怪的是,那年學校的大學錄取率竟然真的創下史上最低記錄。”


    “噢,大家一定是歸咎於停演《小夜子》吧?”


    “對啊,就因為那個史上最淒慘的記錄,才讓那個‘小夜子’變得既真實又傳奇。看來,學校確實是散播這種傳說的理想場所呀。”


    “你不覺得這事太誇張了麽?不過,你怎麽來龍去脈知道得這麽清楚呀,我是一點都不清楚。”


    “隻有你這樣的家夥才不知道吧。其實,很多人都知道啊,就算不了如指掌,也多多少少都會道聽途說到一些。”


    今天早上,秋一直目不轉睛地觀察著走進教室的同學,大家在看到講台上的花時,都是一副如夢初醒、驚慌失措的表情。嗬嗬,原來大家都是心知肚明的呀。所謂傳說就是這個樣子,在幾千人,不,有幾萬名學生生活過的古老校園裏,隻要在裏麵生活過,就無法忽視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氣氛”——一旦涉足這個範圍,就有奇異的力量悄悄地包圍你。學校內每天交換著謠言和蜚短流長,古老的傳說也就口耳相傳隨之潛入。


    最令他印象深刻的是花宮雅子的表情。看到紅花的瞬間,那種如遭電擊般的慌亂表情。秋覺得女巫被神靈附身時的表情也不過如此。隨後她雖然回過了神,卻始終表現得心神不寧、戰戰兢兢。想她必然是記起什麽來了,大概這兩年聽到的故事從記憶深處被喚醒了。


    秋平時就喜歡觀察同學,他覺得讓自己隱身到喧囂教室的深處,看著大家嘻哈打鬧的樣子,實在是件有趣的事情。就他看來,雅子那個時候的表情著實罕見,這吊起了他十足的興趣。可是,粗神經的由紀夫貿然地跟她打了招呼,讓她又回到了平素嬌羞可人的少女模樣。


    “是這樣嗎?那今年是第六個小夜子吧,之前第三、第四、第五個小夜子又有什麽樣的故事呢?”


    “嗯,實際上,我的哥哥就是第三個小夜子。”


    “什麽!”


    就在這時,活動組房間的門突然晃動起來。


    “哇!”


    兩人驟然色變,觸電般地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地震了?不是,不是!那是誰在敲門?應該也不是……咯嗒咯嗒,是門的下方傳來的震動,越來越強,並非用手敲打,而是被某種鈍物撞擊——還不止一個……


    “什……什麽東西?”


    門劇烈地搖晃,老朽的全部由木料構成的房間嘰嘰嘎嘎響個不停,關不嚴實的玻璃窗像要脫落似的震顫著。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突如其來的震動和聲響讓兩個人陷入恐慌之中。曲紀夫迅速拎起腳邊的運動背包,猛地砸向木門——“砰”。


    聲音戛然而止。


    兩人麵麵相覷,由紀夫大步流星躥到門口,猛地拉開門。


    什麽也沒有。


    夜色中,灰色的校舍漸漸地滲透出寂寥的氣息,不遠處傳來受驚的犬吠,“嗒嗒嗒嗒”……淩亂的腳步聲漸漸遠去。


    “原來是野狗啊。”


    “狗怎麽會跑到這裏來?”


    “真嚇死人了!我還以為……”


    由紀夫欲言又止。


    秋瞅了他一眼。


    荒無人跡的校園業已沉入蒼茫的黑夜中。


    “哇!”


    “真了不起!”


    開學兩個星期,新班級裏大家已經開始熱絡了。星期一的早上,三年級的走廊裏似乎特別鬧騰。


    雅子打了個大大的哈欠,沒睡飽似的打開書包。


    “雅子,她好厲害呀。”


    跌跌撞撞跑過來的容子一臉激動,興奮的語氣把她拖回現實世界。


    “誰?”


    走廊盡頭的牆上貼著新學期伊始能力測驗的成績單,根據各科成績的前三十位、文科總分前三十位以及理科總分前三十位的名單排列。


    雅子馬上明白容子說的“她”是誰。常年占據總分前列的老麵孔裏,現在加進了一個新名字——津村沙世子。不論哪一科,在前五位裏必定有她,總分甚至是第二名。當然,第一位還是關根秋。


    “太厲害了,好聰明呀!”


    雅子像是自己取得這樣好成績似的讚歎不已。


    “怎麽那麽出色呢,人長得漂亮還非常聰明!”


    容子也大聲附和。


    “咦,為什麽不貼出三十一位呢?”


    一旁,由紀夫雙手交叉在胸前,一本正經地質問著,引起了周圍的一片哄笑。


    “傻——瓜,貼出第三十一位也不會是你呀,不然我們早畢業了!”


    同班的男生開始嘲笑他。


    “我可是認真的,今年我絕對要好好努力。”


    可惜,他越是信誓旦旦,越是引起更鼎沸的笑聲。


    雅子也歡快地笑著,如今在同一班級裏相處,真覺得關係變親近了,能在他的身邊為他的事情而笑,讓雅子感到了不可思議的喜悅。能和他在同一個班級裏太好了!她頭一回為此感到幸運。正笑著,突然感到身後有動靜,就轉過了身。


    “啊!”


    剛到學校的津村沙世子站在後麵,看著雅子莞爾一笑。雅子愈發愉快起來。雖然彼此不曾交談過,但兩人目光相接時她這麽自然地微笑著,沙世子果然是個自信的人啊。


    “啊,津村!你看,有你的名字!”


    容子用手指著貼出來的名單。


    “哦哦,是津村大人喲!”


    同班的男生也齊聲喝彩。


    沙世子順著大家手指的方向看去,坦然自若地巡視了一下那麽多自己的名字。


    “有很多我的名字呀,不錯不錯!這樣一來,大家能比較容易地記住我的名字呀。”


    沙世子不緊不慢地說了句玩笑話,露出了她那如花般嬌嫩的笑容。


    那笑容成功地拉近了觀望著的同學與她之間的距離。“嘩”的一下子,不論男生女生,全都圍到了她的身旁,七嘴八舌地打聽起她的個人情況、興趣愛好。


    幹得真不賴,秋暗自佩服。


    這女孩心裏明白,與其虛偽地表現出優等生的謙虛和低調,倒不如輕鬆自在地承認自己的優秀,用純真自然的笑容化解周圍人的猶豫。


    她是個勢均力敵的對手。


    但,他們會在哪方麵對陣呢?


    秋對自己蹦出的想法感到困惑。


    “聰明伶俐的轉校生,”站在他旁邊的由紀夫眨眨眼睛,好像在什麽地方聽到過這句話。


    哨聲和歡呼聲,此起彼伏地回蕩在體育館內。


    三年級的體育課沒有指定的課程內容,今天,大家按班級分成幾個小組,興致勃勃地玩起排球賽來。一開始還當是遊戲般地玩,慢慢地大家都動起了真格,最後先賽完的男生組都跑到女生這邊,替比賽加油呐喊。


    不同班級在一起打比賽,各自都流露出一爭高下的奪勝意識,決賽平局再平局,進入了白熱化的階段。十班女生的殺手鐧是:容子滾地抄球,雅子平穩托球,沙世子躍起扣球。大家配合得非常默契。


    沙世子的扣殺很精彩,她跳得又高又有威力,一舉一動給人以美的享受,讓忙裏偷閑暗中觀察的雅子心曠神怡。


    這世上還真有這麽完美的人啊!


    很明顯,圍觀的同學也都被沙世子舉手投足間的魅力牢牢吸引。雅子為自己能和這麽迷人的沙世子進行絕妙的配合而欣喜甚至驕傲,而沙世子對於雅子的配合也是全心信任。這樣的感覺與以往同容子在籃球隊合作時的默契不同。雅子已經沉浸在怦怦心動的使命感中,高興得有點忘乎所以了。


    忽然,容子接歪了九班學生猛烈扣來的球。


    “啊——”四周響起了驚叫。


    球高高地彈出了球場,朝著體育館的角落飛去,四周觀戰的同學們喊叫著躲閃到一旁。


    同時慌忙上前救球的沙世子和雅子,眼睛隻顧盯著那隻飛著的球。“砰”——兩人重重地撞在一起,摔倒,又順勢在地板上滑滾了一段。女孩們驚叫起來。


    雅子感覺自己的臉頰被一個硬硬的東西砸了一下,不由自主地閉上了眼睛。


    “啊呀——疼疼疼!”


    “沒事吧?”


    沙世子慌裏慌張地問道。


    雅子用手捂著被撞的臉頰,一睜眼,突然看到一把用鏈子串著的鑰匙從沙世子運動上衣的領口裏彈了出來。那是把相當大的仿古造型的鑰匙,很特別。


    沙世子注意到了雅子的視線,一把握住了鑰匙。


    “啊,撞到這個了,真是對不起!疼嗎?會不會有淤青啊?”


    “不不不,沒關係的。倒是你,有沒有事啊?”


    “沒事沒事,真不好意思!”


    由於這個失誤,原本僵持不下的戰局頓時打破,十班就那樣輸了比賽。但是,雅子的眼睛裏奇妙地印下了沙世子身上那把鑰匙的輪廓。


    與此同時,還有另外一個人也牢牢地盯著那把鑰匙。


    在清洗池旁洗完臉後,沙世子捧著雅子的臉左看右看,像是要看出朵花兒來。


    “怎麽樣?還疼嗎?好在沒烏青呀。”


    “唔,隻是一下一下地疼,沒什麽大不了的。”


    雅子試著輕輕按了一下受傷的部位。


    “我說沙世子呀,上體育課戴那種沉甸甸的東西很危險呐。”


    “是呀,下回我就把它摘了。真的真的很抱歉啊,你臉上要是留下疤那可真麻煩了。”


    “我才不在乎呢,本來就一般,再掛點彩也無所謂。”


    “那倒是,反正唐澤是不會嫌棄你的!”


    沙世子嬉謔地看著雅子。


    雅子的臉刷地緋紅。她連這個也看出來了。


    “沙世子……”


    “哈哈,紅了,臉紅了耶!”


    兩個人嘻嘻哈哈地跑遠了。


    在清洗池對麵的陰影裏,“她”抬起了頭。


    果不出所料,那鑰匙很可能是……


    “雅子,一起回家吧。”


    “好。”


    “咦,容子呢?”


    “她今天有補習課,已經先走了。”


    沙世子和雅子邊說邊向休息室走去。


    當沙世子打開鞋箱,幾張紙片悄然飄落到腳邊。


    “哎?是什麽?”


    “我看看,不會是情書吧?從實招來,到底是誰?我幫你保守秘密。”


    雅子一個人先激動開了。


    “別胡說了,是惡作劇吧,連名字都沒有。”


    沙世子一張接一張地打開那些紙條,全都是破破爛爛的練習紙,上麵字跡醜陋地寫著“我愛沙世子小姐(心)”、“請成為我的模特兒吧”等不知所謂的句子。


    最後一張居然是折了兩折的草紙。


    “用草紙寫情書真是太過分了!”


    雅子憤憤不平地說道。沙世子苦笑著打開那張草紙,紅色的字赫然在目:


    把鑰匙還給我?真正的小夜子


    沙世子頓時拉下臉來,表情很是冷峻。


    “這是什麽意思?”


    雅子不明白。


    沙世子收緊了手掌,一把將那草紙捏爛。


    “啊!想收到真正的情書呀。”


    沙世子就像沒事人般笑著把其餘幾張紙一起搓成了團,扔進門邊的垃圾箱裏。但是,她的眼睛一直看著遠處,似乎在思考著什麽。


    “秋——”


    “幹嘛?”


    早間的空氣很清新,秋和由紀夫各自課表上的第四堂課都是自修,於是兩人就待在教室裏麵。


    窗外櫻花快要飛落完了,成群的櫻花樹為教室裏麵提供了舒適的陰影。多麽靜謐美好的時光啊,真令人陶醉。


    秋眯縫著雙眼盯著嬌嫩的櫻樹葉片。


    他經常會產生這樣的念頭:眼前的美景會不會就這樣永遠鐫刻在自己心中。總有一天他會懷念起此時此刻的情景,懷念服裝不整、一臉天真跟自己聊天的由紀夫的聲音。


    “上次那個說到一半的故事……”


    “什麽故事?”


    “哎呀,就是那個神秘的‘小夜子’呀。”


    “哦,那個呀。”


    自從那天傍晚被疹人的響聲中斷了對話之後,兩個人都有意無意地回避那個話題。如果是在這四月來陽光明媚的上午,繼續那個話題應該是沒有多大關係的吧。


    “那麽,今年——算起來應該是第六個小夜子——真的存在嗎?”


    “顯然是的。出現了花瓶就意味著存在。”


    “知道是誰嗎?”


    “不知道,反正是我們班的。”


    “我們班?那她是打算一整年都不出聲嗎?”


    “對。”


    “所以,看到又來了個sayoko的時候,那家夥一定嚇了一大跳吧。”


    “嗯。”


    老實說,秋也始終在疑惑:怎麽會那麽巧又出現一個叫sayoko的呢?


    秋回想起同一個高中畢業的哥哥和姐姐談論到的往事,感覺到某種東西像小刺一樣紮在自己的喉嚨裏麵,總覺得自己忘了什麽重要的事情。津村沙世子似乎是有備而來,偏偏轉到有這種傳說的學校,又正逢三年一度的劇目即將上演的時候。可津村沙世子確實是經過正式手續轉學進來的。她是那樣出類拔萃,像電影明星般的美麗,充滿著蓬勃的朝氣。


    “津村好像和花宮很談得來。”


    秋自言自語道。這也是偶然嗎?難道說津村嗅到了花宮身上那種巫女般作為媒介的特質嗎?會不會是自己想太多了呢……


    “真是女人心海底針,不是說同性相斥嘛,怎麽看見漂亮的反而很喜歡呢?還是因為麵對津村這樣完美的同性,就放棄了想要攀比的念頭。”


    和往常一樣,由紀夫非常認真的表情,又逗得秋咯咯地笑了起來。


    “沒你想的那麽複雜吧。不過,我發現自從花宮和津村形影不離後,我開始覺得她是個很可愛的女孩喲。”


    “你說什麽呀?”


    “哎呀,真的真的。津村已經成為大家追逐的目標了,花宮雖然不屬於那種豔麗的女孩,可是一點也不比津村遜色。沒聽到大家議論紛紛嗎?最近經常被學弟們詢問:哎,這個女孩不是也很漂亮嗎?是誰?經常和津村在一起的女孩是誰呀?”


    “有這種事?”


    由紀夫的表情看起來十分複雜。


    “你呀,不加快步伐的話,可要被別人搶走了。本來嘛,三年級的女生都會交男朋友。”


    “嗯……”


    “喂,安靜點!你們也太吵了吧。”


    這時,同班的加藤彰彥抬起頭,不滿地說。


    “啊,對不起。”


    由紀夫聳了聳肩。像加藤這樣的人,每個班都免不了碰上一兩個。他們埋在人群中毫不起眼,也不擅長社交,腦子也不夠靈活,相反卻自我意識過剩,自尊心極強。也就是說,他正是屬於由紀夫這類學生難以理解的那種類型。


    從這種家夥的眼裏是怎麽看秋或津村這樣的人物呢?是憎恨還是羨慕呢?這家夥好像除了學習不錯之外,就沒有什麽可取之處了。絕不是秋那樣真正地腦子好用,而是讓人感到,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氣在死讀書。反觀秋,看上去就很帥,雖然性格有點老氣橫秋,但是很男人味,運動方麵也很棒——“這個世界真是不公平呀。”


    似乎感到由紀夫脫口而出的那句話是對自己的挖苦,加藤怒氣衝天,更加咄咄逼人地盯著由紀夫。


    “哎呀,好可怕!秋,走吧走吧,到午飯時間了。”


    “好。”


    兩個人匆匆忙忙地離開座位。


    “我的媽呀,體育課竟然放到最後一堂,真讓人吃不消。”


    容子帶著少見一臉疲憊爬著樓梯。


    “就是嘛,接下來還有籃球隊訓練,想想就怕。”


    雅子不停地冒著汗,隻好拿毛巾對著紅彤彤的臉蛋猛扇風。


    “這種時候穿校服就像套著步行桑拿衣,又悶又熱啊。”


    沙世子忍無可忍地將長發甩到背上。


    “啊,好涼快!這個風太及時了。”


    樓梯上的窗戶敞開著,清爽、舒潤的風呼呼地吹了進來,讓女孩們為之一爽。


    “雅子,可不能現在就往地上坐。快,趁現在還有力氣,早一點到活動組去吧。”


    “ok。”


    三個人重又打起精神,一路跑進教室。推開門,“天呐!”——


    教室裏麵一片狼藉。


    所有的桌子和書包都被翻開了。


    桌肚裏的教科書散落一地,拉開的書包被隨意丟棄,鉛筆盒、手絹什麽的天女散花一般,整個教室裏簡直沒了立足之地。


    “太可怕了!”


    非常徹底,能打開的都打開了,特別是教室後半區域的課桌和書包,都被翻了個底朝天。


    容子剛想邁進去,沙世子攔住了她。


    “等等,先保持原狀,叫老師來。”


    “對!那你們兩個在這裏看著,我去叫黑川或其他老師。”


    容子也忘記了渾身酸痛,像彈出的皮球一樣跑了出去。


    雅子發出顫抖的聲音。


    “是誰幹的?這麽缺德!”


    沙世子沉默不語。


    雅子突然發現,沙世子生氣的表情好恐怖:咬著抿緊的嘴唇,雙眸不再生動、閃爍,取而代之的是難以捉摸的冷光。雅子蝦得打了個寒噤。


    沙世子顯得怒氣衝天的樣子是為什麽呢?隻是正義感使然嗎?


    其他換好校服的同學陸續地回來了,看到教室裏的情形,立刻像捅了馬蜂窩一樣,吵鬧不堪。沒多久,聞風而來的別班學生在走廊上越聚越多,場麵愈發變得混亂。


    這時候,容子叫來了班主任黑川、年級主任宮脅,還有副校長,三位老師一看到這個情景也驚得張大了嘴。


    “這真太不像話了!……喂,你們這些家夥小聲點。別班的學生馬上給我離開。去去去!”


    黑川一邊用手趕著,一邊嘟嘟囔囔地發著牢騷,別班的學生隻能不情願地離開。


    “十班的同學,麻煩你們收拾一下自己的東西,看看有沒有丟了什麽……”


    大家一個個怨聲載道,從地上撿起各自的學習用品。


    ——在這生氣、埋怨中,難道就沒有一種興奮?難道就沒有某種期待嗎?


    秋不時地偷偷觀察著同學們的表情。


    最後大家發現,雖然東西被翻得一塌糊塗,但並沒有什麽丟失。也許是手表、錢包等貴重品在上課前都集中到了教員辦公室,才使得小偷一無所獲。


    黑川他們低聲討論了一會,決定不報警,於是,學生們就都放回去了。


    “她”在走廊裏邊走邊思索。


    那家夥究竟把鑰匙藏在什麽地方了?


    對“她”來說,“鑰匙”已經成了一種身份的象征,無論如何也要想辦法奪回來!隻要那家夥還拿著那把鑰匙,今年的“小夜子”就不會成功。


    “她”認為,象征著小夜子的鑰匙,除了自己,絕不容許別人擁有。經過這段時間的觀察,那把鑰匙沒有被放到貴重品袋子裏,有時還看到她從脖子上摘下它放進課桌裏——那為什麽在課桌和書包裏都找不到呢?


    毫無頭緒的“她”準備回家了,打開鞋箱——突然,“她”看到了折了兩折的草紙,顫抖著打開——


    給喜歡尋找東西的小夜子:


    讓我們談一下你要找的東西吧。六點半請在校門口等著。


    信上的紅色字跡非常娟秀。


    明天就放連休假了,校園內一派輕鬆、愉悅的氣氛。遠處回蕩著活動小組學生們的加油歡呼聲,還有音樂組清澈的小號聲和長笛聲。


    這樣熱鬧、歡樂的氣氛卻與“她”完全無關。“她”隻是心急如焚地在圖書館中打發時間,麵前攤開的書本文字看在眼裏都變成了空氣。


    三五成群的學生們結伴而歸,校園內慢慢變得空曠,天色也越來越暗。圖書館裏隻剩“她”一個人,看看表,馬上就到六點二十五分了。


    “她”悄悄地出了校舍,躲藏在校門口巨大石柱的後麵,等待著。


    時針已經越過了六點四十分。


    五十分了。結束了課外興趣小組的學生們也三三兩兩地離了學校。黃昏包圍了仍在焦躁地等候著的“她”。


    難道她在耍我?


    剛閃過這念頭,有人輕快地從“她”身邊擦過,並且看了“她”一眼。


    是津村沙世子。


    沙世子抿嘴一笑,抬手向前方指了指後丟下“她”獨自快步向前。“她”慌忙三步並兩步地追了上去。


    濃重的橙色夕陽下,沙世子的背影變得不真實,仿佛雙腳懸空似的快速飄蕩著向前。“她”不知道她將把自己帶往何方。


    “是你把那個鬱金香釘在教室門上的嗎?”


    “她”試著詢問。


    沙世子仿佛沒聽見一樣,沒有絲毫停頓地出了校門,然後沿著狹窄的坡道往下走去。


    “你怎麽會有那把鑰匙?”


    “她”又一次大聲地衝著沙世子的背影發問。


    沙世子仍然沒有回應,但纖細的肩膀開始微微顫動起來。


    她笑了。


    “嗬嗬嗬,大家都在等著看轉校生的好戲是吧?”


    “莫名其妙!”


    沙世子的答非所問讓“她”火冒三丈,“她”沒想到自己已經赤裸裸地質問了,她卻根本沒當一回事。


    “你轉過校嗎?”


    “你不要岔開話題。”


    “我從小就開始體驗這種生活——搞不懂為什麽大家都要欺負轉校生。剛轉到鄉下的時候,放學回家的路上會被很多同學伏擊。這種事正常嗎?!為什麽要欺負人呢?……難道轉校生是怪胎?還是說當我們健康的身體裏侵入了異物,體內的白血球會群起而攻之呢?對你們來說,轉校生大概就是那些必須被消滅的‘異物’咯?這個來曆不明、一臉白癡的家夥是幹嗎的!突然轉學肯定有問題!電視上不也說了嘛,‘謎一般的轉校生’絕對不懷好意!敢來惹我有你好看的!——看吧,就因為是‘異物’,是陌生的闖入者,這就引起了你們心中的恐慌,恐慌又促使你們仇視對方。所以呀,‘異物’想要被新環境接納,就必定先要經曆‘試煉’吧!”


    沙世子劈裏啪啦說了一大通,像是對著“她”說,又好像是自言自語。這樣反常的沙世子,讓“她”心中有些害怕。


    她是不是腦袋有問題?


    “可事實上那都隻是偏見,根本不會有為了幹壞事所以轉學那種荒唐的事!表現得再成熟,我們也不過是孩子,轉不轉校並不由我們說了算。跟隨父母遷徒的我們對新學校總是提心吊膽,對新同學也是戰戰兢兢,甚至會整個兒躲進被窩裏,祈求新學期永遠也不要開始。這樣身不由己的我們,憑什麽被你們認為是不懷好意,別有用心呢?喂!我說,我有那麽可怕嗎?加藤君!”


    “她”——不,當加藤彰彥聽到自己的名字後,才恢複了正常的意識,杵在原地一動不動。


    不知什麽時候,津村沙世子已經轉過身來正對著加藤,兩手交叉抱在胸前,鎮定自若地站在眼前。臉上早已不見笑意,露出了那個開學典禮早晨令加藤心驚肉跳的表情……


    “告訴你吧,不是我把鬱金香花釘在門上的。”


    “什麽?那會是誰?”


    “不知道。我去了次黑川老師的辦公室再回來的時候就已經釘在那裏了。”


    “那教室裏的花瓶是你放的吧?為什麽要插紅色的花呢?”


    “不行嗎?那花隻是作為對新學校的問候。”


    “那為什麽黑川問‘誰帶的花’的時候,你還裝模作樣?你知道‘小夜子,的傳說,沒錯吧?”


    沙世子沒有回答,再次轉過身向前走。


    加藤也趕忙跟在後麵。


    傍晚,好像起了一點風。


    女孩不緊不慢地走在前麵。


    這女孩在想著什麽?或許她根本毫不相幹,什麽事情都不知道吧?


    女孩走上了交通繁忙的國道,在狹窄的人行道旁,大卡車顯得很不高興的樣子嗖嗖急馳而過。


    兩人走上了大橋,每當大卡車通過的時候,橋身就會上下微微震動,嚇得人心裏撲通一跳。


    少女突然停住了腳步,側過身抬起頭。橋下流淌的河一直延伸到學校校門的那座橋下。在這裏,能夠眺望到岸旁矗立在灰色的河崖上的校舍。


    “幾年前,這裏曾發生過一起車禍。”


    “在這裏?”


    “據說有三個人在事故中喪生。那個河崖上的石碑就是他們的墳墓。”


    “……?”


    橋麵微微震顫著,一連幾輛大卡車幾乎是貼著身邊掠過,加藤聽不清楚沙世子的聲音。


    “……我。”


    “什麽?”


    加藤提高嗓門問道。


    “是我。”


    津村沙世子冷不防地轉過身,近看那雙眼睛,裏麵沒有一絲表情,空洞得就像是沒有生命的麵具。


    “第六個小夜子就是我。”


    加藤瞪大了眼睛。在那個開學典禮的早晨,第一次麵對麵時體驗到的莫名恐懼,又一點一點地從腳底攀爬上來。


    “我特意回來了。所以——你的任務已經完成了。”


    又一輛大卡車擦身而過,發出尖厲的呼嘯,一瞬間,兩人籠罩在大卡車的陰影裏麵,看不見彼此。


    加藤下意識地用兩手捂住臉,發出了一聲悲鳴。


    “咦,那不是沙世子嗎?”


    容子指著遠處公路上走著的少女說道。雖說暮色濃重,看不清對方的臉,但是對方的身形可以確認。


    “這麽晚,是複習功課了吧。可她家不是那個方向呀。”


    “她身後的是誰呀?咦,不是我們班的加藤君嗎?”


    容子眯起眼睛努力辨認,但四周光線暗淡,並不能確定。


    “加藤?說起他,有些話不知該不該說。關於這次教室遭竊,有人看到他在第六節課時從十班裏麵出來……”


    容子的男朋友,同是籃球隊的高橋有些猶豫著開口道。


    “加藤?那家夥有翻人家書包的膽量?我可想像不出來。”


    由紀夫似乎早早地看扁了加藤的膽量。


    “可是,人家看到他在課上了一半的時候進教室,過了大約二十分鍾才出來的嘛。把課堂弄得亂七八糟也確實要花點時間呀,就算不是加藤幹的,至少會碰見那個‘犯人’。”


    “雖然不知道是誰幹的,但要說是偷竊,我倒覺得是在找東西。如果是本校學生的話,就更不可能了,誰都知道貴重品寄存的規定啊。”


    容子理智地分析著,不認同“偷盜”的說法。


    雅子一直沒出聲,默默地思考著。


    她又想起那時沙世子憤怒的目光。


    把教室弄得一塌糊塗的家夥,一定是衝著沙世子的書包來的。正因為沙世子知道是誰幹的,所以才會怒不可遏。那麽,“犯人”真正想要的東西是——


    把鑰匙還給我


    那紅筆寫的文字浮現在了眼前。沙世子露出領口的那把仿古鑰匙,一定是在那堂體育課時被看到了,並且聽到了她要在下一堂課時解下它的話。那把鑰匙有什麽特別的嗎?重要到讓兩人(沙世子和“犯人”)拚命爭搶嗎……


    “喂,由紀夫,送雅子回家的任務就交給你了。’


    容子和高橋笑嘻嘻地離開了。


    雅子的心呼呼亂跳,變成與由紀夫單獨相處的情形,不由窘迫起來。由紀夫也覺得緊張兮兮的,眼睛都不敢看雅子。兩個人就沉默著別別扭扭地繼續朝前走著。最後,還是雅子先開口,她沒話找話地說了沙世子的鑰匙、沙世子收到信,還有教室被搞得亂七八糟說不定也因為那把鑰匙等等。開始還不好意思插嘴的由紀夫,聽著雅子所說的事情,漸漸地變得認真起來。


    “喂,花宮,今天急著回家嗎?”


    “沒事,反正明天連休了。”


    “我們現在去‘碧陽卡’找關根秋,你能不能把剛才的話再和秋說一遍?”


    “對關根說?”


    今天,由紀夫已經和秋約定好,要繼續聽他講“小夜子”的故事。


    “碧陽卡”處在車站和學校的中間,是一家帶有古老民家風格的咖啡館。


    老板是一對斯文端莊的老夫婦,曆屆在校生都很喜歡來這裏。關根秋和哥哥、姐姐都愛泡在這裏,時間長了,老夫妻倆也“秋、秋”地像對待自己的兒子一樣疼愛他。


    旱早就坐進“碧陽卡”的秋正等著由紀夫的到來,看到雅子也一起來了,還有些疑惑,聽完雅子說的事之後,臉色也變了。


    “我明白了,原來加藤就是今年的小夜子。”


    “果然是他?”


    其實,由紀夫聽雅子說第一遍的時候就有這種看法,沒想到秋也得出了同樣的結論。


    雅子滿臉疑惑地看著他們,秋就扼要地把之前對由紀夫說的事複述了一遍,雅子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那個傳說我也聽到過,但好像是不一樣的版本。”


    “嗯,都是年代久遠的事了,經年累月下來,難免會加油添醋,變成各種版本。”


    “我聽到的故事……怎麽說呢,是帶點童話色彩的——‘小夜子’原是棲息在學校櫻花樹裏,守護著學校的神明,插紅花其實是一種法術,用來祈禱那年學校的平安無事。不過,據說這個神靈的脾氣喜怒無常,必須瞞著她,悄悄地籌備一出舞台劇以討她歡心。”


    “嘿,這故事從女孩子的嘴裏說出來,就變得相當可愛了。”


    “還有一個版本就很可怕了,是說從前有個女孩表演了神靈不喜歡的舞台劇,被突然跌落的舞台幕布砸死了,現在那個幕布上還沾有血跡呢。還說那個花瓶每次出現,瓶身上的花紋都會有變化哦。”


    “難道這是大家都知道的故事嗎?”


    由紀夫很驚訝地問道。


    “嗯,雖然說法有出入,但好像大家都是知道這件事的。”


    雅子表情天真地喝著紅茶。


    由紀夫又是一陣心裏發毛,竟有數以幹計的在校生、畢業生聽過這樣的傳說!而且,眾人聽到的故事各不相同,還在不斷地衍生出新的情節,日複一日。


    秋嘀咕道:“這麽說來,加藤認為津村拿著的是上屆小夜子留下來的鑰匙,難道會有兩把鑰匙嗎?如果加藤沒說錯,津村又是從哪裏得到那把鑰匙的呢?”


    “津村會知道小夜子的傳說嗎?她不是剛轉來我們學校嗎?你覺得她會知情嗎?”


    “不,她應該不知道。我們每天都在一起——她很正常啊。”


    雅子的腦子裏麵浮現出了沙世子的各種表情:開學典禮那天如花朵一般的高貴笑容、扣球時的剛毅表情、捉弄自己時的淘氣模樣,她的笑容開朗、活潑,卻不帶半點輕浮,每一個神態都是那麽光彩奪目,充滿了鮮活的生命力。自己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女孩子,聰明可愛、多才多藝的女孩雖然也有,但是像沙世子那樣,在同性看來都不可抗拒……在課堂上呆呆地用手撐著臉頰的樣子,甚至連她站在走廊上的身影都能讓人感動。津村沙世子的完美,就像拚圖的每一小片都各歸其位一樣理所當然。


    “雖說都是普通人家的女孩,可沙世子真是相當特別啊!我還是頭一次碰到那樣能幹,那樣漂亮的女孩呢。”


    由紀夫和秋麵麵相覷,雅子說話的表情簡直像是熱戀中的少女一樣。


    “……那,第三個小夜子真是你老哥嗎?”


    由紀夫清清嗓子問秋,把話題又引了回來。


    “沒錯。而且,到了第三個小夜子的時候,整個遊戲的規則已經大致成形了。當時,我哥是高二的學生,要在畢業典禮上給即將離校的畢業生獻花,在遞花的同時,一不留神,手中就多出了一把鑰匙。我哥嚇了一跳,馬上回頭尋找是誰。但是,你們知道,獻花時全體高二學生排成一排,依序將鮮花遞給同樣是站成排輪番走出禮堂的畢業生,隊伍移動的速度比我們圍成兩圈跳圓舞的速度快多了,一轉眼,人就不見了。雖然我哥不知道是誰塞的鑰匙,可對方倒是看清楚了他的長相。第三天,匿名信就寄來了,上麵說:如果你決定擔當今年的小夜子,就請在自己的教室裏麵插上紅花,並在不被人察覺的情況下籌備小夜子的舞台劇。還說成為小夜子後有三個選擇:如果準備了全新的《小夜子》劇本,就在教室裏麵再插一次紅花;如果沒有好主意隻能重演過去的《小夜子》,就放上空花瓶;如果什麽都不做,那麽就連花瓶都不用放……”


    “哎呀,太折騰人了吧,是誰想出來的呀?”


    “我哥曾經向第一和第二回出演‘小夜子’的人打聽過,聽說是第二次學校狂歡節的那些家夥想出來的。因為《小夜子》這出戲是三年一次,在我哥之前,還有兩個隻需要傳遞鑰匙的小夜子。那封信裏還正兒八經地附著一張公元紀年表:隻遞交鑰匙的年份用綠筆寫,演出《小夜子》的年份用黑筆寫。每個拿到鑰匙的人都要在當年那欄上畫個圈,然後寄給下一個小夜子。”


    “那不就是和逃不掉的噩運指令信一樣麽。”


    雅子嘀咕道。


    “那再插一次紅花是什麽時候?”


    “九月開學典禮那天。”


    “那你哥什麽選擇?”


    “插了紅花——接下來的事更複雜。據說實行委員會還有一本絕密的指南手冊,詳細列舉了各種方案來應對插了紅花、隻有花瓶不見花以及什麽也沒有這三種情況。如果是前兩種情況,實行委員會就要一邊大張旗鼓地準備電影放映會、音樂會之類的公開活動,一邊還得暗中進行舞台劇的準備,當然,演員表到演出之前都是保密的。插了紅花的小夜子還必須在九月底之前把自己獨創的劇本寄給實行委員長。不過,也有可能出現了紅花卻沒有新劇,因為小夜子也許會來不及完成新劇本,就算完成了,內容也可能爛得無法采用。所以,到最終確定能夠上演並且準備完畢的時候,在學校狂歡節的前一個星期要再發一次信號。”


    “又是紅花嗎?”


    “不,這次是實行委員會在校門旁那棵大櫻花樹上掛一個‘晴天娃娃’,是新創作的戲上演,就掛紅色的‘晴天娃娃’;如果重演過去的《小夜子》,就掛白色的‘晴天娃娃’;沒有演出的話,就什麽也不掛。”


    “誒?真麻煩啊。那麽,你哥那年什麽了?”


    “掛上了紅色的‘晴天娃娃’。他的劇本是以一位了解小夜子的男生回憶過去的方式演繹的。嘿,在那一年圓滿上演,頗受好評。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個,那一年的高考升學率達到曆史數一數二的記錄。我哥也按匿名的指示,在畢業典禮上把鑰匙傳給了一位低年級學生。”


    “後來呢?”


    “鑰匙順利地傳了兩年之後,到了第三年應該再一次演出《小夜子》時出了點狀況。這第四個小夜子是位直性子的女孩,拿到鑰匙馬上就向學生會投訴,說光高考就已經焦頭爛額了,幹嗎還要摻和這種莫名其妙的怪事,明確表示自己絕對不會參與,並認為學校應該廢除這種愚蠢的慣例。”


    “完全可以理解呀。那麽,這活動就取消了?”


    “哪裏呀,兩年後,又有學生拿到了那把鑰匙。”


    “這可真是糾纏不休呀。”


    “哈哈,這一次是我姐登場了,她是‘過渡的小夜子’。”


    “聽下來,這其實就是你家搞的鬼吧?”


    “嘻嘻,要是那樣的話,今年應該輪到我上場了。”


    “那麽,也有第五個小夜子嗎?”


    “嗯,有是有,可那是位‘沉默的小夜子’,隻是在四月的開學典禮時插了紅花,之後就毫無動靜。”


    “這就完啦?那今年應該是第六個出現了。”


    “嗯——對了對了,剛才說到的第四個小夜子後來遇到怪事了,據說她在考大學的那幾天突然發起了高燒,查不出病因,之後隻好失學在家,誰料第二年重考時又一次出現高燒,最後變成嚴重的神經衰弱。”


    “哇!‘小夜子’的詛咒真可怕,對我們學生來說,這種結果可比死還要恐怖,我看這八成是老師們設的局。”


    秋有時真的很佩服由紀夫這小子的第六感。確實,就讀於這種地方升學名校,學生隻有兩種選擇:考上大學或者落榜。現實就是這麽殘酷,無論社會輿論如何抨擊“應試教育”的缺陷和不合理,事實已然如此存在。


    “老師們也知道小夜子這個傳說嗎?”


    雅子的提問打斷了秋的沉思。


    “不好說,我覺得可能還不知道吧。”


    秋曾經觀察過一段時間,關於小夜子老師們究竟知道多少,也旁敲側擊地詢問過攝影小組的顧問們。可老師和學生畢竟是分屬兩個階層,關於小夜子,學生們並不公開交流,閉口不談的話,老師們也無從得知。像這種風氣自由的學校,幾乎所有的課外活動都是由學生選舉出的實行委員來操辦,盡管學校會歎惜學生的凝聚力一年不如一年,有領導才能和積極性的學生越來越少,但仍然會放手讓他們去做。隻在開會時才露臉的老師們並沒有注意那個活動在持續進行著。說到底,那隻是學生們自發的活動,更何況直接參與“小夜子”的人少之又少。對於大多數學生來說,隻是道聽途說,並不真正透徹了解其中的底細,就像每天途經的風景,以為都看在眼裏,記在心裏,可是一旦從眼前消失了,就一點兒也想不起來了。


    秋又陷入了沉思。


    也難說,說不定像黑川這種老法師多少會知道一點,畢竟在這個學校快十年了。


    “喂——”


    雅子突然抬起頭。


    “那……那如果剛才那倆人真的是沙世子和加藤的話……”


    “加藤和津村?”


    秋皺起了眉頭。


    “這兩個人為什麽會在一起呢?”


    加藤失魂落魄地回到家裏,迷迷糊糊地仿佛失憶一般,但津村沙世子宛如“能麵”(※日本能樂裏麵演員戴的麵具。)一樣的表情,烙滿了整個腦海,揮也揮不掉。也許是臉色過於煞青了,母親憂心忡忡地迎上來,他心不在焉地吃完了晚飯。


    值得慶幸的是,明天開始就是黃金周了,整整三天不用看到那人的臉。那家夥到底是什麽人?難道真是腦子有問題?她到底在搞什麽?


    他也沒心思看電視,早早地回到二樓的臥室。


    待在自己的房間裏,坐在書桌旁,慢啜著咖啡,心情終於平靜下來,試著再一次回想剛才發生的事情。重新思考後,覺得自己那樣麵無人色地落荒而逃真是太可笑了,就像做夢一樣荒唐無稽。


    怎麽會被那種哄小孩兒的說辭給嚇到呢?沒想到那家夥還蠻會騙人的!她裝神弄鬼的是想幹嗎?肯定和以前的小夜子脫不了幹係。


    思及此處,加藤不由又氣又恨,對自己尖叫著逃之天天的行徑大感羞恥,懊悔的情緒一波波湧上心頭。他暗下決心,非得進行反擊不可。怎麽去調查她和小夜子的關係呢?怎麽才能揭穿她的真麵目呢?他想像著自己狠狠地辱罵津村沙世子的樣子,一想到她因為自己的羞辱而大驚失色的樣子,心中便一陣得意,心情也變得愉快起來。


    ——真是的,像笨蛋一樣。


    他精神飽滿地取出了英語課本,趁心情好,趕緊把英語複習一下吧。是神經過敏嗎?怎麽覺得腦子特別敏感,《英和字典》“沙沙”的翻頁聲比平常更清晰地回蕩在房間裏。


    接著,他似乎嗅到了奇怪的香味。


    今天的字典聞起來好甜啊一


    突然,他回頭向後看。


    他並不清楚自己怎麽會有這個舉動。


    也沒深想,他又把目光轉回到課本上。


    但是,下一秒鍾,他仍然無法忽視自己的身後。


    ——?


    房間裏外鴉雀無聲,似乎連空氣都靜止了。


    不知不覺地,他緊張起來,再一次慢慢地轉過身去。


    他的身後有一扇掛著蕾絲布簾的小窗。


    這一次,他清清楚楚地聞到房間裏確實飄著一股奇異的醇香,那個味道似曾相識……


    ——!


    他開始懷疑自己的耳朵和腦袋。


    開什麽玩笑!在這裏,在這間房間,怎麽可能聽到女孩的聲音呢?真是神經過敏!就像下雪的時候會覺得窗外有人一樣,沒錯,絕對是錯覺(可現在,已經四月底了,還會下雪嗎?心底有個聲音在竊笑,有另一個自己在歇斯底裏地嘲笑著)。


    是我呀!


    咦?好像又聽到了,怎麽可能呢?這裏可是二樓,是我自己的房間。


    是我呀!


    嘴裏驀地湧上一陣苦澀,開始有籲籲聲從喉嚨深處傳來,隻覺得前額發際漸漸發熱,頭發倒豎。


    怎麽同事?我在發什麽瘋?這可是我從小生活著的房間,明明應該是這個世界上最安全、最舒適的地方,現在隻不過向後望了一下,我怎麽就嚇得一動也不敢動了呢?


    喉嚨深處傳來的可怕聲音在腦中震蕩著。曾經長夜中哮喘發作的記憶跟他的意誌作對,越是不想記起,越是記憶清晰——媽媽,“那個”來了呀!


    年幼時他並不能理解哮喘意味著什麽。但是,每當他發作時,母親臉上流露出的不舍和不安,就算他年幼無知,也明白那是討厭的、不祥的、恐怖的東西。媽,“那個”來了呀!


    他無法將視線從漆黑的窗戶上移開。


    什麽東西——那裏究竟有什麽東西!


    黑暗之中有什麽正蠢蠢欲動。他看到了!在那裏,在那窗框外出現了一隻纖細蒼白的手,露出了繡著三道白線的製服袖口。修長的手指四處摸索著,觸到窗欞後,便一把抓住開始搖晃,玻璃被震得響個不停。搖著搖著,那隻手仿佛獲得了自信,更加使勁地碰撞起玻璃來。響聲越來越大,越來越大,“咣當”,“咣當”,“咣當”,“咣當”……


    “住手!”


    他嘶啞地叫著。


    響聲愈來愈大。


    “給我住手!”


    黃金周結束了,日子也跨入了五月。


    雖然隻相隔了兩三天,大家卻都驚奇地發現不一樣了,初夏已經代替春季,將校園染得新綠一片了。


    “啊,假期太短暫了,人反而變得慵懶了。”


    容子抱怨著把書包扔到課桌上。


    “早!”


    津村沙世子進來了。


    哎,輕鬆愉快的她看起來更美了呀!


    雅子看得入了迷。在如此明媚的清晨看到她,讓人不禁覺得前幾天在“碧陽卡”談論的各種謠傳果然隻是陳腐不堪的鬼故事而已。


    “喂,沙世子,放假前一天的傍晚,你和加藤在國道那裏幹嘛呢?”


    沙世子似乎很詫異容子的詢問。


    “和加藤?不會吧?我那天很早就回家了呀,再說我家也不在國道那個方向呀?”


    “這樣啊,那大概是我看走眼了。”


    雅子聽著容子的自言自語,下意識地看了看加藤的座位。奇怪,平時他總是很早就到,今天怎麽還沒來?


    到了早上的班會時間,加藤還是沒有出現,黑川也是晚了好一會,才慌裏慌張地趕來。


    “遲到了,對不起。有個事先給大家說一下,加藤同學在假期裏突發心髒病,現在已經住院了。據說他小時候患過哮喘,這次複發情況很嚴重,導致心髒無法負荷。現在醫院要求他絕對靜養,連探訪都不允許,也許要在醫院待上一段時間。我們就等他病情穩定了再去探望吧。啊,這麽一來,他就要休學一段時間了。關根,加藤沒擔任什麽班級職務吧?”


    “是的。”


    “那就免去交接的事情了。我說,大家運動越來越少,體質也不行了,現在一下子拚命學習,可別弄壞了身體啊!——嗬,對不起呀,月岡老師。”


    第一節數學課的月岡老師已經等在了教室外麵,黑川和他點頭招呼後匆匆忙忙地離開了教室。


    這下今年的小夜子消失了。


    接下來的《小夜子》還會上演嗎?難道今年的遊戲就這樣結束了?才五月份而已,這樣的結局太倉促、潦草了啊。


    秋看著加藤空空的座位,覺得有些遺憾。


    隻不過是少了一位沒有存在感的同學,大家馬上就適應了沒有加藤的課堂。


    真是冷漠呀!那麽另外一個sayoko呢?


    秋偷眼瞧了下津村沙世子。一如既往的光彩照人、魅力四射,完全地融入其中,已然成為全班的中心人物。不僅是本校大人氣,就連外校的學生也對她欽慕有嘉。為了一睹她芳容,每天上學途經的男校臨街窗戶後總是人頭攢動。


    擁有出類拔萃的美貌就等於擁有權力,就算她什麽也不做,人們還是會圍聚在她的身邊。為什麽人會被優秀、美好的東西吸引呢?難道人們熱衷於爭奪這種美麗,就是為了繁衍更加美麗的後代嗎?


    秋漫無邊際地扯開思緒。


    萬一,她真是拿著那把鑰匙,那天真是和加藤在一起的話,這一切又要怎麽解釋?


    這個想法冷颼颼地掠過腦海,令他不寒而栗,不敢再繼續往下想。


    即使什麽都不想,時間仍然一分一秒地不停流逝。


    第一次的升學輔導會、運動會、期中考試。


    不管是繁重枯燥的學習任務還是快樂熱鬧的課餘活動,學校總有本事一視同仁地消化它們。學生們並沒有注意到,就在他們或被動或主動地參與、完成這些安排的過程中,他們的未來和人生也已經初現端倪,並逐步形成不同的世界觀、人生觀。


    終於,讓人頭疼的期中考試也結束了,日子正悄然步入黃梅季節。那天,正在第二節課後休息,秋突然被黑川叫了出去。


    跟著來到辦公室後,那裏正等候著一位瘦弱矮小的婦女。


    “這位是加藤君的母親,找你有些事。”


    “找我?”


    秋眨了眨眼睛有些不解,自己和加藤並不熟悉,也沒有任何矛盾會有什麽交集呢?


    “加藤現在怎麽樣?”


    “謝謝你們的關心,已經沒有生命危險了,最近也可以探訪了。”


    “是嗎,那太好了。”


    “沒有生命危險”,這種話隻在電視劇裏聽過,現在親耳聽認識的人這樣說,感覺相當怪異。這完全脫離了他對日常生活的認知範圍,生老病死對他而言是陌生的,所以一聽說同齡的加藤正處於生死關口,簡直難以置信,無法坦然體會。


    “我還沒有和他說上話,不過醫生告訴我件蹊蹺事,說我兒子反複叨念著胡話,並指名要轉告給關根同學。”


    “給我嗎?”


    秋越來越迷惑了。


    “對的。”


    加藤的母親好像也很困惑。


    “說要交給你這個。”


    說完,她從小巧的化妝包裏拿出一個信封。


    “這是在他製服口袋裏找到的。”


    秋接過這個不大的茶色信封,那個重量、那個形狀…一


    “啪”——像是誰重重地一掌拍在自己的後背。


    是那把鑰匙!


    身體頓時輕顫起來,想起春天那會兒,在自修教室加藤突兀地盯向自己這邊的表情。那個時候,我和由紀夫在幹嗎?——對了,在談論今年的小夜子不知道是我們班的誰——加藤聽到了我們那時的對話,所以就把“小夜子”這個角色交給了我。


    這麽一來,就不得不和津村沙世子正麵交鋒了。


    他不由地一哆嗦。


    “還有一個奇怪的事……我和醫生都百思不解——”


    這邊秋還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麵,那邊加藤的母親又遲疑地說了一個情況。


    “去看火、去看火,好像一直在反複說。”


    “去看火?”


    “是啊,開始還以為隻是說夢話,可他真的是不斷地重複著‘去看火’,怎麽也不明白是什麽意思。”


    秋同樣不知所以。


    “去看火……”


    “是呀,‘回來了,去看火’——好像是這麽說的。”


    “回來了,去看火……”


    秋下意識地重複著這句話。這時,第三節課的上課鈴響了,加藤的母親便有禮地告辭了。


    “喂,愣著幹嗎?快去上課。”


    黑川拍了一下還在發呆的秋。


    “啊?真討厭,不如算我曠課吧?”


    “臭小子,那可是我的課!”


    “咦,真不巧!”


    黑川捏著秋的脖子,強拉硬拽著往教室走去。


    不過,回到教室的秋仍然心不在焉。


    回來了,去看火——


    “回來了”好理解,“看火”是什麽意思?什麽火?會不會是看太陽(※日本語中“太陽”和“火”的發音相同,皆為“hi”。)?真見鬼!既然拜托別人幫忙,也好歹留個淺顯易懂點的口信啊。


    突然,教室裏一陣爆笑,把秋拉回了現實。


    隻見黑川正抓著一個學生的手腕。原來是溝口佑一啊。這男生是柔道隊的隊長,戴一副圓圓的眼鏡,身材略胖,一看就是個搞笑的家夥。在他被黑川抓高的左手小拇指上,顯眼地繞著一根紅線。


    “……老師不知道這個紅線的傳說嗎?每個人一出生,就有一根紅線將自己和命中注定的另一個人的小指連起來。”


    “知道是知道,不過你……”


    一直憋著笑意的黑川,終於控製不住地噴笑起來。


    “老師,這可不是開玩笑,這是種法術!當這根紅線斷了,你就可以和命定的另一半結合。我可是很認真的,要嚴肅對待。”


    溝口越是一本正經,大家越是哄笑不已。


    “請問這是哪裏盛行的法術啊?”


    黑川忍得臉都快抽筋了。


    “是我上小學的小妹教的。”


    又是一陣哄堂大笑,秋也忍俊不禁。突然,他止住了笑,腦袋裏閃過一些零碎的片段,他努力想串起它們。


    哪裏盛行的法術?法術,法術……記憶回到了那時和由紀夫還有雅子三人在“碧陽卡”的情景,喝著紅茶的雅子天真無邪地敘述說,插上紅花是祈禱當年學校平安無事的法術……法術——


    “小夜子”的詛咒真可怕。——由紀夫的聲音。對我們來說,那可比死還要恐怖——受到詛咒而死的小夜子——消解咒願的法術——櫻花樹神的名字叫“小夜子”,為了供奉那個“小夜子”——櫻花樹下……站在櫻花樹下,站在那兒發笑的津村沙世子——她的腳下有什麽東西嗎?


    秋情不自禁地拍了一下課桌。


    ——在那塊碑的後麵寫上“我是今年的小夜子”的話就會成功。


    我知道了!原來是看碑(※在日文中,“碑”的發音也為“hi”。)!


    “回來了,看碑去。”


    午休鈴尚未響起,關根秋就已經衝出了教室。


    空氣裏麵濕漉漉的,眼看就要下雨了。


    秋一溜煙地跑過去。


    略聳的小山丘把校舍和操場上下隔開,得穿過長長的石階才能進入操場。秋跌跌撞撞地衝下了石階,仿佛身後有怪物在追趕著。空無一人的操場上籠罩著陰森重厚的雲層,烏壓壓的似乎暗伏著危險,伺機而動。


    操場周圍前些日子尚且燦若雲錦的櫻花,如今完全換了綠顏,好像是知道今年的使命已經完成,隻各自低眉順眼地站立著。


    秋朝著最高最大的那棵櫻花樹跑去。


    那棵櫻花樹下的雜草肆意橫生,一塊黑色的石碑淺淺地斜沒入草叢。


    是的,這就是十二年前埋下的碑。


    十二年前,就在這個操場能眺望到的國道上,小轎車與大卡車相撞,起火燃燒。


    “那起事故導致三人喪生,其中一個正是我們學校的學生。


    這塊碑就是為了紀念那位少女而建。


    秋猶如鬼魂纏身,形似瘋狂地拔著野草,拂去蓋在石碑上的泥土。碑上雕刻的字很小,更有些泥土粘堵在凹陷的地方,根本看不真切。秋撿起腳邊的小樹枝,急切地摳挖著粘在上麵的泥土。


    就是它——


    秋瞪大了雙眼,蹲在碑前輕聲地念著上麵的文字。


    一九xx年?九月十六日?歿


    津村沙世子?享年十七


    秋打了個趔趄後直起身,隻覺得冷汗淋淋,他茫然地將臉轉向遠方延綿的國道公路。


    今天,依舊是車流如織,一輛接一輛的大卡車“嗖嗖”地在那裏穿梭往來。


    回來了。


    秋下意識地用手壓住胸前的衣兜,那裏麵放著加藤托付的那把鑰匙。


    呼吸越來越急促,漲得通紅的臉上忽然落下涼意,一滴,兩滴……


    漫長的梅雨季節終於到來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第六個小夜子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恩田陸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恩田陸並收藏第六個小夜子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