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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將近十點半。


    我趴在棉被上閱讀望月帶來的書,內容是以人類協會為主有關近來新宗教的發展始末,並不是很有趣,然後去洗個澡,洗完之後因為沒什麽事幹,打算找遙控器開啟電視隨便看,這時門外傳來敲門聲。


    「方便嗎?」


    是麻裏亞,她好像也覺得長夜漫漫不知如何打發,我將書簽夾入剛才閱讀的頁麵掩上書,應了一聲「請進」。


    「打擾了!」


    斟完茶,坐在窗邊對坐的藤椅上,好寧靜呀!隔著一片玻璃,外麵是一片澄靜安詳的氣氛。


    為了舒適,我沒穿和式睡袍而改穿運動衫和運動褲,這樣比較休閑,而麻裏亞則沒改變,仍然穿著可以立刻外出的襯衫和牛仔褲。看起來不像是剛泡完澡,但長發已綁起馬尾了,而且還有部分未幹透。


    「望月和信長都出去了?」


    「他們也太隨性了,真是不知死活,我看幹脆讓外星人擄走好了。」


    麻裏亞笑得很大聲,仿佛要把房間給笑翻了。


    原來,這兩位學長是在荒木宙兒的邀約下一同外出觀察、搜尋幽浮去了。我懶得動又怕麻煩,所以婉拒了邀約,因為我想一個人有短暫的獨處時間也不錯。


    「聽了椿先生說起十一年前發生的事,我想那個案子應該與江神無關。」


    她斬釘截鐵地說道。


    「應該無關吧!江神來神倉的目的是為了冥想。」


    「你該不是認真的吧?」


    「當然不是。」


    連這些閑聊都很慎重。


    「已經無法再留級的江神學長會為了論文收集資料而到神倉來,看起來像是很有道理,但就是太有道理到了恐怖的地步。」


    「為什麽?」


    「這一路下來最煞有介事的謊話要算是那個人了——就是什麽總務局的由良比呂子,她把江神的底細摸得很透徹,還真令人毛骨悚然呢!」


    「會不會是江神遭到嚴刑拷打所以才吐實的?」


    「應該沒有刑求這回事,但禁止會麵這件事卻讓我感覺事有蹊蹺。」


    聽到麻裏亞說這句話,我不禁在心中暗思,想當初,你那時候也一樣,像是事不關己地完全不著急。如今,我想我之所以不是很擔心,大概因為對象是江神吧!


    「明天我們能做什麽?該怎麽辦?如果江神遞出來的訊息真是求救信的話,我可等不下去呀!」


    麵對這座易守難攻的〈城堡〉,到底該如何進攻啊?這實在是我智慧所不及的問題:雖然我也很想像魔術師那樣從帽子裏憑空取出兔子,或是想出卓越的創意讓她感到驚喜,但究竟還是辦不到。


    「人不可看外表,但要說江神相信幽浮、外星人……是不可能的!」


    「那當然,」麻裏亞語氣肯定,「對於『或許存在』這個答案他也許保留態度,但是他對於通俗故事中所謂外星人搭乘飛碟從遙遠的銀河彼方飛越而來的情節,肯定是不抱積極的關心態度。」


    「通俗啊?」


    「老套又缺乏想像力。」


    「是嗎?」終於逮到機會反駁了,「我認為一開始提出這種說法的人,倒是擁有豐富的想像力。發現不明飛行物時就聯想到是來自外太空,這可不是我能想像得到的。」


    糟了,氣氛僵住了。


    「還真寂寞啊!」


    「誰?」


    「認為飛碟來自外太空的人,以及那些信以為真的人。一想到廣大的宇宙中隻有地球存在擁有智慧的生物便感到很寂寞,於是幻想出這樣的情節。」


    「這種說法我不認同。正如『與未知相遇』這句話,認為we are not alone乃人之常情。就算每個人都有不同的看法,但或許人類的集合下意識極想要逃離孤獨!所以,幽浮的神話一直都沒消失。」


    「容格[注]也在這種情況下看過幽浮,但集合下意識之中,真會如此思考嗎?的確,每一個人都對孤獨感到恐懼,但是……」


    [注:卡爾·容格(carl gustav jung,一八七五年~一九六一),瑞士著名心理學家,分析心理學的始創者,為近代心理學大師。]


    「其中當然也包含了恐懼的成分,而且經常有寂寞感。」


    「唉呀,這說法又太誇張了,應該是偶而會感到寂寞才對——」


    「若與心情開朗的家人或朋友聚在一起就不會感到寂寞,但如果這樣的關係一旦破裂崩潰了,是不是寂寞感立刻就會侵襲上身?」


    因為這種說法我不同意,所以說話時也結結巴巴的。


    人一輩子的時間都花費在描繪自己,有人畫的是精致的工筆畫,有人則以豪邁的筆觸畫出一幅油彩;有些人是幹枯的水墨畫,有些人則是難以理解的抽象畫:另外還有一些人以一根鉛筆描繪出簡單的線條,而有些人則無視遠近法的規則去描繪質樸的風景畫,甚至有某些人描繪的是自戀的自畫像。其中並無勝敗優劣之別,因為具有無可替代的價值,所以每一幅畫的價值都是一樣的。如此看來,我的生命還是有份量的——她在此輕輕點頭——同時,所有的畫布上事先都塗上了所謂(寂寞)的色彩,任何人都是在(寂寞)的色彩上作畫的,所以我還是有獲救的希望,一想到此,不禁感到神清氣爽。


    「這麽說來,(寂寞)就像是底圖。」


    「沒錯,任何一幅畫的底圖。」


    「那為什麽會先有寂寞的感覺?」


    「因為都是個體,分開的個體。」


    「除了人之外,貓與狗也是個體,草與花也是個體,難道動物與植物都活在寂寞之中嗎?」


    「或許真的都很寂寞。」


    「該怎麽說呢?總感覺在意識之外若少了知性的話。應該是不會感覺到寂寞吧?」


    「若真是如此的話,也隻能與地球外的智慧生命交換寂寞的種子了,而且期待相會的心態是再自然也不過的事,不是嗎?」


    當然,必須附加說明的是,相信到訪者培利帕利又是另一回事。


    「有棲川,我很清楚讓你最感到寂寞的是什麽,那是在什麽時候發生的?」


    「大概是在十三歲的六月十四日吧!」


    忽然想起無所事事的那一天正要入眠時的情景。


    「無論是你個人的唯寂論或泛淋說[注],都是在那個時候確立的?」


    [注:唯寂論、泛淋說,皆為關於寂寞的論述,這些名詞應為作者自創;其中的「泛淋」二字,泛應為中文使用的泛,而淋在日文中是寂寞的意思。]


    「唯寂論、泛淋說?是哪幾個字啊?……喔,這些名詞是我一時想到自創的。」


    「現在呢?還寂寞嗎?」


    這個問題令我訶窮。


    然後,她緩緩站起。


    「要不要到外麵走走?」


    2


    換完衣服,來到走廊時,隻見她靠在牆上,身上披了一件灰紅色套頭衫。


    「怎麽樣?我們到〈城堡〉去查探一下!」


    本來以為她是為了這個目的所以想要出來走走,但她卻回道:「哪裏都好。」莫非隻是想散散步嗎?


    「不查探也沒關係,我想看一看這個〈街村〉的夜色。」


    「是啊,全世界也隻有這個地方叫〈街村〉呀!」


    踩著嘎吱嘎吱響的樓梯下樓,發現休息室裏晃子手中捧著雜誌,好像正在更換雜誌架上的舊雜誌。


    「想出去吹吹晚風,」我搶在晃子詢問前主動說道,「有沒有門禁時間?」


    「沒有,半夜也不上鎖,幾點鍾回來都行。這個鄉下地方不會有小偷闖進來的,有些房客甚至到了清晨才回來呢!」


    總感覺她帶有一股寂寞,而且她的底圖是一絲淡淡的透明。


    「本地名產,蠻有趣的!」


    麻裏亞看著商品櫃,引起她興趣的是仿照幽浮製造的盾牌、煙灰缸和小花瓶等禮品,每一樣商品上都有(聖地土產,神倉——人類協會總本部)的金色字樣,應該是從協會進的貨,我想買幾張明信片當紀念。


    「在古代,神倉原名神座,也就是神明從天而降的倚靠之地,後山頂上有個叫做磐座的大石,是一處與宗教有依係的地方。」


    晃子為我們解說。


    「你一直都住這裏嗎?」


    」


    「是的,這十年之間的變化實在是太驚人了,根本就像一場夢。」


    「說的也是,隔了很久才返鄉的人一定也會嚇一跳。」


    「的確有人從大都市回來時,兩隻眼睛瞪得好大好大。如果我在十一年前離開,一定也會有這樣的反應。」


    看起來極為平常的對話,但似乎非常吸引麻裏亞。


    「會經想離開這裏嗎?」


    「不,並不是……」


    晃子胸前捧著一堆雜誌,臉上露出微笑。


    「兩位是不是該出門了?都快十一點了!」


    時鍾上的時間指著十點五十分。明明沒有門禁時間卻那麽在意時間,麻裏亞對此感到些許的訝異,但我仍對麻裏亞說:「我們走吧!」同時行了禮,拉著她走出去。


    夜間屋外的溫度很冷。


    「你不冷嗎?」她將披在身上的套頭衫圍攏。


    「沒關係。」我回答。


    「真不愧是神倉,你看!」


    整片星空好美麗,眼前的美景也隻有在幽浮的故鄉才看得到。


    聽著自己的腳步聲,兩人來到大街上,〈城堡〉背對著一排光柱,昂然挺立在眼前。雖然可恨,但也不禁被眼前幻想般的雄偉畫麵給震懾了。仿佛有一股力量讓你想與〈城堡〉之間聯係起來,將你包圍起來。或許,這種感覺與崇敬之間,並沒有什麽差距。街道上人影稀疏,四周的山嶺一片漆黑,仿佛凍僵的波濤洶湧而來要將整個〈街村〉給吞噬。


    邊擺晃著手指邊散步,麻裏亞開口了。


    「關於椿先生說的那些事……」


    原來是惦記著這件事啊?雖然不像密室解謎般那麽有趣,但還是陪她聊一聊,聽聽她怎麽說好了。


    「他都已經退休了,為何還想調查這起案件呢?而且還把這些事說給我們聽,實在是無法理解,他自己明明就是殺死玉?v的嫌犯,卻還……」


    「為了讓案子陷入謎團,還真是煞費苦心呀……啊?」


    真是讓人跌破眼鏡!雖然像是演戲一樣不可能,但我還是停下腳步追問。


    「你剛才說椿先生是殺人嫌犯?別嚇我好不好?可以認真再說一遍嗎?」


    麻裏亞也停下腳步,我們兩人就在夜空之下麵對麵。


    「我是故意想看看有棲川你有什麽驚人之語,但我說這些話也不是無憑無據。我一直認為很詭異,如果椿先生是殺人嫌犯的話,就沒必要挖掘已經陷入謎團的完全犯罪往事,而且也會盡量避免由他人口中說出來。從這一點看來,他不可能是嫌犯,不過……如果是那個人的話,那就有可能。」


    「密室狀態下,玉?v遭殺害?你是如何推理得到這個結果的?說來聽聽,我願聞其詳。」


    「這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推理,如果是你,同樣也會注意到這件事,望月沒說出來倒是很令人覺得猜不透。他應該會當著昭彥本人麵前說出,昭彥,不是你摸走槍枝的嗎?而且椿先生應該也會應和說道:『如果是你的話,那就很有可能。』結果並未發生這樣的情況。」


    「那就快快說出你的推理吧!」


    「暫時先別提我的推理,先說這起案件好了,其間的假設漏洞百出,詭計也很老套;隻要朝這個方向去想,密室之謎就再也不是什麽謎了——我們邊走邊說,往那兒去好了。」


    於是我們往聳立於西側的影子方向走去,那個倒躺的喇叭是什麽建築?


    「要將椿先生視為嫌犯是有困難的,直到發現死者前,他有鐵證如山的不在場證明:至於是先槍殺了死者,然後再於巡邏途中繞到天之川旅館巡視,這也是不可能發生的事。就算與昭彥在一起時聽到的是造假的槍聲,但在發現死者時,遺體還有血液滲出。」


    「那些都不是問題,真正的犯行是昭彥從現場離開之後才發生的。」


    麻裏亞這句話我不懂。


    「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我無法猜測,但簡言之,椿先生與玉?v兩人聯手演了一出戲,連血漿都事先準備好了。」


    「也就是說……玉?v將血漿塗抹在太陽穴上……」


    「然後倒在地板上裝死,椿先生則設局巧妙誘導昭彥,讓昭彥親眼目睹偽裝的屍體,然後告知:『我必須維持命案現場的完整!』並支開昭彥去報案。等昭彥離開之後,再開槍擊斃玉?v。」


    莫非這隻是紙上談兵?在推理小說的世界中,盡管也有這樣的詭計,但是……


    「若將這種詭計寫進小說裏,那就有不少解謎的方法了。為何那兩個人要這麽做呢?又為何玉?v會如此輕易就上當受騙呢?而且現場不可以留下血漿痕跡,因為那很難處理。另外,在先前的談話中,我聽到的好像是昭彥導引椿先生到命案現場的。」


    「說的也是,然而……」


    沒道理明明沒有權限,卻還繼續偵辦案件,甚至甘冒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危險。


    「殺人事件的話題就到此結束吧!但這話題還是我自己提起的,不好意思。」


    來到喇叭旁,在月光的照射下,外牆閃耀出金屬貼片的詭異光芒。撫摸牆麵繞行一圈後,仍然無法得知這到底是什麽建築。


    「關於江神這件事,」繼續再繞牆走一圈,「明天再試著進攻一次,若還是行不通的話,我們還可以向警方求援。至於之前他回給我們的便箋訊息,因為太複雜了,就暫時先不提好了。」


    「這麽一來,那個由良比呂子又會出來告訴我們說:『是江神先生自己要參加冥想的。』他母親病危的藉口看來是沒人相信了……他母親病故呢?搞不好他們都很了解實際的情形。」麻裏亞說道。


    「那麽他父親病危呢?應該還健在吧?」


    「呃……但一直音訊全無……」她歎了一口氣。


    「我要說的不是這個,我是說協會那邊不會相信吧?而且若向警方查證的話也很麻煩。」


    「如果有適當的藉口可以跟江神會麵那該多好啊!這件事很急迫。」


    「沒錯,如果不急的話,由良比呂子一定會說,那就等到冥想活動結束好了。」


    「有蹊蹺。」


    「什麽有蹊蹺?」


    「如果協會方麵因為某種理由而監禁江神,那他們的說明方式就很奇怪了。他們幹脆就說:『他已是信徒的身分,目前暫時無法會麵。』就好了,不是嗎?至於『再過三天即可見麵,請各位改天再來。』這句話又是什麽意思……」


    「拖延時間!」


    沒錯!人類協會想要的並非江神本身,而是時間。


    「那為了什麽目的而要拖延時間?難不成三天後,人類協會將要展開什麽重要的活動?」


    「這……就不清楚了。就算有活動,但為何要把江神隔離開來呢?實在是搞不僅。」十一點零五分,「走吧,到〈城堡〉那兒去看看?」


    「好。」


    走了一會兒,回頭仰望倒躺的喇叭,發現看起來很像天川[注],仿佛一層薄薄的靄霧。隨後,兩人繼續往上走去。


    [注:天川,在此為銀河之意,但為了要與本書述及的天之川旅館相呼應,故仍保留原文「天川」二字,而未將之譯為「銀河」。]


    「知道那是什麽嗎?」


    「凝結的星球吧——在遙遠的銀河係附近稠密聚集而成——」


    「嗶——大錯特錯!那是我們所處的銀河係邊緣。」麻裏亞接著又進一步說明,「地球本身也屬於某個銀河係,由於漂浮在銀河係的周邊區域,所以外星人或許很難發現地球。有一篇短篇小說內容是這樣的,一群擁有智慧的生命體,搭乘幽浮降臨地球時驚歎:『在如此的邊陲區域,竟然也有文明!』但是,人類對這件事感到很羞恥。忘了這是誰的作品?——總而言之,我們位於扁平的銀河係之中,往天空望去應該是看不到邊緣的,所以看到的應該是天川(銀河)。」


    這說法不像是在騙人,而且我還是頭一次得知真相呢!


    「好聰明啊!」


    「我也不是生來就如此,總是要往前走、要進步嘛!」


    往前進。前進,往〈城堡〉前進!


    3


    師,這位醫師還是協會的一員。基本上該有的,這村子裏也都具備了。若要說還有什麽欠缺的,那應該就是警察吧?這方麵的職務若由協會取代的話,那可就很可怕了。


    「整個〈街村〉好像迷你玩具,小小的店麵都很齊備。」


    「或許該把這個地方當成一個(國家)更恰當。」


    「就像梵諦岡那樣。」


    「那日本就要掀起一股獨立運動了,若真如此的話……」


    「……怎麽了?」


    「沒什麽。」我隨口回答。因為或許隻是想偏了,所以也沒造成什麽不安。不過,總感覺似乎有人躲在身後跟蹤。


    * * *


    「你怪怪的!怎麽了?有棲川。」


    隻見她雙盾晃了一下,沉默了一會兒,取而代之的是擔心的神色。因為我意識到有人在暗處觀察,所以故意露出笑容發出聲音。


    「眼睛別瞪那麽大,聽我說,我感覺好像有人在監視我們,該不會是人類協會的人吧?——你回頭看一看。」


    「什麽時候開始的?」


    「可能是一踏出旅館就被監視了,但也有可能是離開喇叭建築時開始的。」


    「我們的行動應該不值得有人跟監吧?人類協會到底在想什麽呀?如果我們是什麽明星偶像的話,半夜有人跟蹤偷拍那還差不多,可是……」


    反正我們兩人必須和顏悅色地交談,同時要眼觀四麵、耳聽八方,隨時提高警覺,注意背後的動靜。雖然並非腳步聲,但總感覺身後有視線道射過來,這不是錯覺,而是對方與我方距離真的不到卅米,躲在建築物後方閃來躲去的一直跟過來。由於還隔著一段距離,所以大致上還能保持冷靜。萬一對方打算突襲而來,應該還要有更充裕的防備空間。


    「要不要理?」


    「我看就別理好了。」


    這是個不懷好意的結論,但也是最安全的計策。就快來到街村大街上了,前方街角左轉,就可以見到〈城堡〉。


    「糟了……」


    「怎麽了?」


    一陣白色物質,在大街上由右至左緩緩流動,如果是人為施放煙幕,手持煙筒奔跑的話,應該很快就會散去了,但眼前的白色物質才要消失,立刻又從左側湧出:不一會兒,兩方的流勢又相互擠成一團成為一股白陣朝我們飄過來,不知怎地,眼前全是一陣煙,仿佛白紗布幕緩緩下降。


    「是霧!」


    事實上,以前會聽說過神倉的濃霧是出了名的,而且看起來像是有重量似的。


    不經意地回頭一看,身後也全都飄著迷蒙的濃霧,整個景色朦朧一片,實在很驚人;再這樣下去,我們兩人就會被乳白色的世界團團包圍。


    叮鈴——有聲音傳來。


    正以為是耳朵聽錯了,接著又傳來確確實實叮鈴、叮鈴的聲響,而且似乎往這兒接近。


    「那是什麽?」


    麻裏亞也注意到了。


    我們凝視傳來不規則聲響的方向。霧氣中,出現的像是人影;同樣地,也似乎正走向我們。然而,由於霧氣的彌漫,身形看得並不是很清楚。或許因為不耐煩、緊張或焦躁不安,麻裏亞出聲叫道:


    「是誰?」


    一陣微風襲來,霧氣隨之散開,遮掩朝我們走來的人的那層迷霧此時也往兩旁卷開了。那人影就站在眼前,麻裏亞不禁驚呼一聲、雙手掩嘴。


    是個身形高大又肥墩墩的男子,身穿黑白相間正方格子花紋的服裝,頭上還披戴頭巾,臉上化的是小醜妝,腳上穿的是爪尖朝後、又大又笨重而且走起路來還會發出趴答趴答怪聲的怪異靴子。每當踏出一步時,頭巾前方垂掛的小鈴鐺就會發出叮鈴、叮鈴的聲音。嘴邊四周畫上的大紅色半月形小醜妝,在霧中顯得很鮮豔。他張大了嘴,露出一笑。


    「你們不理也不行!」


    他說話了,聲音活像沙啞的癩蛤蟆。


    「什麽?」


    麻裏亞反問。我想告訴她別理那個人,因為那家夥可能會帶來麻煩。


    「沒來的話,那該多好。」


    現在,有一股比火藥還危險的味道正彌漫開來,不可讓他再接近了,於是我牽起麻裏亞的手。


    「別管了!」


    邊說邊往大街奔去,她也跟著我往前衝。腦後沒長眼睛,所以也不清楚身後的情況,但大約可以知道那個胖小醜也拔腿狂追過來。那雙趴答趴答的怪靴子打在柏油路上趴趴作響,鈴鐺也叮鈴叮鈴地響得很激烈。


    原本打算奔回旅館,但我們無法向右轉,而且那個方向也有小醜。這回的小醜是個身穿紅黃相間橫條紋服裝,造型很花哨的男子,身高很高,我們必須拾起頭看他,該不會是踩著高蹺站在那兒吧?


    「你們認為你們逃得掉嗎?我看是不可能。這裏可是人類協會的王國,要逃走可沒那麽容易!」


    胖小醜停下腳步,說完話便嗬嗬地笑了出來。


    「你們這叫自作自受!難道非要來這裏不可嗎?」


    是人類協會裏的人嗎?這是可以預想得到的,但為何要穿這身小醜打扮呢?實在很難令人理解。


    「我們會被帶到(女王)的〈城堡〉裏關起來嗎?就像江神那樣?」


    高個兒小醜嘲笑趾高氣昂的麻裏亞,上半身還擺來擺去搖搖晃晃的。


    「悲慘的命運正等著你們!很高興我不是你們,清醒的人有福了!感謝培利帕利!」


    「感謝培利帕利!」


    胖小醜也隨之唱和。


    「我們千萬別分開!」


    我向麻裏亞低語,再次握緊她冰冷的手往左逃去,那兩個小醜也緊追在後,淩亂的靴子聲,回蕩在濃霧彌漫的〈街村〉。


    這樣往前跑向〈城堡〉可不妙,本來打算跑進岔路混入伸手不見五指的濃霧中逃脫,但看來目前也隻能往廣場的方向跑。但是,廣場在哪個方向呢?與其讓思考去主導,倒不如讓身體自己去選擇吧!朦朧模糊的〈城堡〉,逐漸逼近眼前,圓形廣場四周圍繞的探照燈投射的光柱,穿透濃霧照向夜空。


    「等一等!」


    麻裏亞拉住我的手將我往回拖。


    廣場上似乎到處都有東西。原本蹲在霧氣底部的一群人,突然同時站了起來,竟然全都是小醜。由於背後是光柱,因此一群人呈現的都是剪影,無法看清他們臉上的模樣與表情,感覺非常恐怖。每一條人影都很敏捷迅速,其中還有人賣弄後空翻的特技呢!


    「你們的同夥剛才也來過了。」


    身後那個高個兒小醜出聲說話。他說的同夥,會是望月與織田?這說法不禁令人背脊發涼。這時,麻裏亞朝著霧氣中模糊的輪廓陰影大喊:


    「你們打算把我們怎麽樣?我實在搞不懂你們想做什麽!」


    胖小醜此刻也追上來了,仿佛在與自己肥胖的身軀賽跑,肩頭不時隨著喘氣而上下起伏,同時回應了麻裏亞的問題。


    「別再、浪費、我們的、力氣了,我們不允許、有人、妨礙、我們,衷心、盼望的、奇跡終於、就要成真了!阻礙我們的人、我們絕對、會排除!」


    蛤蟆般的聲音,愈來愈難聽!


    「什麽奇跡?」我問,「是指外星人為了拯救地球人所以從天而降?」


    隻見胖小醜舉起右手,指向夜空;高個子小醜與分散在廣場上的其他小醜,也都擺出同樣的動作。


    抬頭一看,濃厚的霧氣上方,似乎有個巨大的物體漂浮在半空中靜止不動。可以聽到微弱的聲音,像是無數蟬鳴一般的機械怪聲。


    「已經……來了嗎?」


    麻裏亞有些搖搖晃晃的,於是我趁機牢牢握住她的手,立刻往廣場的一角跑去,因為隻有那個方向不見小醜的影子。雖然不知道要往哪個方向跑,也不知道該跑到什麽地方去,總之必須逃離現在這個地方就是了;同時,也必須想辦法搭救其他落入敵人手中的三位學長。此時,我們轉進一條未走過的路,目標是遠離〈街村〉,無論如何都必須逃離這個地方。就算霧氣散去,也可以利用夜色逃脫。一個人或許無力完成,但現在是兩個人。


    到底在哪裏?我這笨蛋,連方向都搞不清楚。


    * * *


    「怎麽了?突然不說話,怪怪的。」


    我一下子醒了過來。


    「因為你說:『沒什麽。』所以就突然沒話說了。你會在幻想的國度裏旅行過嗎?」


    「有、有過!那是遙遠的國度。」


    小時候雖然有過這樣的習慣,但如此極端的旅行卻是第一次。那是個超乎現實的地方,總覺得很不尋常。


    「你剛才幻想到了怎樣的旅行?告訴我吧!」麻裏亞說道。


    「一言難盡。」


    「那應該是個很難描繪的國度吧!不過,或許不該這麽說,但我在你身邊,你卻自己神遊到幻想的世界裏去……」


    但我很難說出口,其實是我們兩人同遊那個世界。


    「不過,你是在我們談話時進入幻想世界的吧!是什麽事情吸引了你?」


    我說過——有人在監視我們,這並非幻想。


    4


    但是,才過不久,當我注意身後時,自信便消失了。一個人影也沒有,跟蹤任務解除了嗎?或者一開始根本就沒有人尾隨?——愈想愈搞不懂,幹脆就別想了!


    管他的,愛怎麽樣都隨便。就算人類協會有其他理由監視我們的行動,反正我也沒做什麽虧心事,和醜聞一點瓜葛都沒有,況且推理小說研究會是以清廉潔白為座右銘。


    「為什麽一直看手表?」


    麻裏亞對我還真是觀察入微。


    「隻是習慣性地看一看。」


    「你好像在等待什麽,該不會是打算在淩晨零點時分要與幽浮做第一次接觸吧?」


    我看幽浮是不會來了,就算要等也不會有結果。


    我們來到大街上,陸續行經了(神倉食品店)、(神倉亭)、(郵局)、(咖啡烤肉天之舟)等等。在無可疑陰影竄出的情況下,我們來到了廣場。


    「江神的母親病危這套謊話好像也不安吧?」麻裏亞在檢討這個方法,「是什麽時候說過關於江神他母親的事的?」


    她問的是自木更村返回後不久的什麽時候。江神已故的母親熱衷於占卜之術,會預言自己兩個兒子的死期。結果,大兒子如她所言早逝,而二兒子則是「在三十歲之前以學生的身分死去。」如此的大凶天諭一直束縛著兄弟二人。江神學長仿佛為的就是要挑戰這項預言,所以不願放棄學生身分。就因為他母親這個原因,導致家人分散各處。


    隻能說目前的狀況很不尋常。如果說連幽浮、靈異現象、姓名判斷都不相信的話,那麽前麵提過的那個預言隻要忽略它的存在、視若無睹不就好了?盡管厭惡「以學生的身分死去。」這句話,我想也大可不必想盡辦法一再地留級好幾次。雖然我想說,你這個大笨蛋,你這麽做隻會錯過人生其他的機會,拜托你停止吧!但是,江神的內心一定也為這種預言帶來的恐懼而飽受煎熬,那是我們無法進入的世界。


    這時,麻裏亞嗓音低沉地開口了。


    「江神學長明年就要畢業,看起來好像不打算留在學校了。繼續留在學校,萬一不幸被他母親的預言給言中的話……就像目前這情況……」


    所以麻裏亞在擔心江神是因為這個理由嗎?不會吧!


    「連你也被這種怪預言給迷惑了,這種預言當然不準,身為推理小說研究會的一員——」


    「事情不是發生在自己身上,所以可以說得如此輕鬆。」完全說中了,「嗯,這是不合邏輯的說法。不過,遭自己的母親詛咒會是怎樣的心情,我就不是很能理解了,但應該會感到很辛酸吧!」


    這和我一樣,所以我不會嘲諷江神學長的生活方式。


    「還真是一團亂呀!江神學長的痛苦與寂寞,我大致可以想像。不過,這些倒與預言不同,而且差別很大,根本就不對。所以,別再說江神目前命在旦夕之類的話了!畢竟人類協會不過是個對人無害的幽浮之友會之類的組織。」


    她的瞳孔中映出我的影像。


    「江神現在很孤單吧!」


    「……嗯。」


    「孤伶伶一個人,應該是很寂寞,不去看看他不行!」


    「明天一定要見到麵!」


    「是不是,現在很寂寞吧?」


    如果我現在就回答「很寂寞」,那就顯得太渴望了。而且,現在的我距離孤獨很遙遠。


    5


    「不!」


    他這麽回答,並非逞強的口氣。


    「你之前不是說過『經常有寂寞感』?現在又為什麽……」


    「那是為了要突顯我的論點,才會以極端的字眼來論述……」


    他的目光從我身上移開,轉而注視手表。


    「從剛才你就一直非常在意時間,為什麽,有棲川?」


    這時傳來馬達聲,圍繞廣場的投射燈同時啟動,像探照燈一樣,全都仰起角度集中在一個點上,看起來就像一道光線形成的圍柵,上空封得毫無空隙。此時,又多了幾道光束直指天際。


    「啊?是這個嗎?」


    「哇……來了來了!」


    不知何處傳來望月與織田的吼叫聲,像是狂歡節上的那種吼叫。


    有棲川聽了之後,才正要憋住笑意……


    嘶地,銳利的空氣顫抖了一下。


    一道白色軌跡自塔的右方射向左方,往天際高飛而去。受到驚嚇的我,往一旁的肩膀癱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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