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洲正忙著抹研磨膏拋光,所以隻來得及匆匆抬頭看了她一眼,後者捕捉到他臉上的汗珠時頓時變得尤為心疼,“哎呦,瞧瞧你都熱成什麽樣子,還不趕緊休息一下。”遊洲輕輕笑了下,然後接過師娘手上的東西放到一邊,“昨天我聯係了個師傅,明天他會上門來給這裏安個空調,多虧我這兩天都呆在這裏,否則還真不知道工作室裏麵竟然能熱成這樣。”老一輩人節儉慣了,所以楊師娘乍一聽他的話頓時不讚成地瞪大了眼睛,“不要不要,我倆哪裏需要用到這個東西?”遊洲知道自己勸不過她,所以也沒急著要說服對方,隻是含笑看了她一眼,然後直接繞過了這個話題。“師傅呢,不是上午七點就出門了嗎,怎麽這麽長時間還沒回來?”楊師娘拿起一個李子塞進遊洲嘴裏,隨後冷哼一聲,“誰知道,反正人家天天神出鬼沒的,一問就說有正事,哼,他倒成了這家裏的大忙人了。”遊洲咬下一口冰涼涼的李子,汁水橫流,滿口都是清甜的果香,他起了點壞心思,故意落井下石道:“他老人家不會是又偷偷喝酒去了吧?”話音剛落,兩人就聽見門外的院子裏傳出了叮叮當當一連串動靜,從花盆碎在地上的悶聲開始,以橫在牆壁上的竹竿滑倒的脆響收尾。工作室內的兩人都沒說話,這種安靜更是無形中放大了聲音的狼狽和尷尬。楊師娘和遊洲對視了一眼,一秒後,前者率先反應過來,抄起掛在牆壁上的雞毛撣子就勃然大怒地衝出了房間。果不其然,臉頰酡紅的卯一丁正縮著脖子心虛地站在院子中央的一地狼藉中。楊師娘麵色不善地緩緩走近,叉腰瞪著他,“自己說吧,臉這麽紅是喝了幾斤啊?”卯一丁嘿嘿笑了兩聲,然後用袖子揩了揩自己腦門上麵的汗珠,垂死掙紮道:“沒、沒喝,這不是天熱嘛.......嗝。”楊師娘差點被當場氣笑,她深吸一口氣讓自己平靜下來,皮笑肉不笑道:“沒喝是吧?行”她用雞毛撣子在丈夫的手臂上不輕不重敲了一下,“正好我想出門,你現在把車開出來,帶我過去吧。”眼看卯一丁的腳步如同釘在地麵般一動不動,楊師娘故意出聲催促他道:“愣著幹什麽啊,不知道我很著急嗎?怎麽,這個家裏還隻許你忙不許我忙了?“遊洲看著師傅的癟吃得差不多了,才故意探出個腦袋來解圍,“師傅回來了?正好我那塊玉雕得差不多了,您來幫我看看怎麽樣吧。”卯一丁頓時如蒙大赦,對著老婆討好地笑了兩聲,然後趕緊腳底抹油溜進了工作室。門剛一關上,他便虛脫般地在橫機旁邊的椅子上癱下,抄起桌上的蒲扇給自己急急忙忙扇了幾下風,嘴上小聲嘟囔道:“嚇死我了,哎呦,你怎麽不早點出來給我解圍呢,小洲啊,你是沒看見,她當時眼睛裏都冒火星子了,估計你再晚來兩秒都就給我收屍了。”遊洲其實也對師傅喝酒的事意見不小,所以什麽也沒說,徑直起身打開了他麵前的窗戶,然後回過頭挑釁一笑,“您敢不敢衝著這兒大點聲說?”卯一丁被遊州的舉動嚇得差點從椅子上摔下去,他本想開口斥責,但卻深知自己這徒弟一瘋起來什麽都做的出來,於是雖用眼睛橫了他一眼,嘴上卻默默地噤了聲。“行了,你不是要給我看看你做的那個小兔嗎,拿過來吧。”遊洲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然後轉身走向工作台。片刻後,卯一丁打開了自己手中的檀木盒子,在看清那塊玉雕的時候忍不住輕輕地“嘖”了一聲。小兔活靈活現,雙目有神,長耳後抿,躬背翹尾,看起來分外活潑。遊洲還別出心裁地它腳下刻出了幾道綿長的水波,這種設計剛好兼和了和田玉細潤致密的特質,看起來恰到好處,特別入眼。卯一丁越看越滿意,說出的話卻分外平淡,“不錯,嗯,看來你的手藝還沒全忘嘛。”遊洲對師傅這種口是心非的表現不置可否,隻是在把玉雕裝回盒子的時候淡淡說了一句:“我勸您也悠著點吧,別到時候酒喝多了記憶力衰減,您把手藝忘到腦後。”卯一丁氣鼓鼓地抬起眼,遊洲卻絲毫不懼他,繼續火上澆油道:“提前說好,我可對管理玉六珍沒什麽興趣,多了我也不說了,走了。”第54章 枕戈刃(三)眼看徒弟的身影即將消失在工作室門口,卯一丁終於忍不住小聲嘀咕起來:“哼,我看還是上高中的時候好,懂事得簡直跟個小羊羔似的,現在可倒好,越長大越不像話,不是和我作對就是胳膊肘往外拐。”遊洲耳力出色,所以將身後的聲音聽得一清二楚。他在門口的位置靜默片刻,最後還是沒忍住露出一絲笑,打破了自己剛才強行繃緊的表情。他輕歎一聲,複又轉身在卯一丁的身側坐下,後者別扭地轉過臉,表情像個鬧別扭的小孩子。“我和師娘又不是不讓您喝酒,”遊洲有意哄他,所以將語氣放得很輕:“不過您也不能這麽喝吧?您自己仔細想想,前年體檢的時候就有三高,去年更不用說了,醫生都直接囑咐您得少喝點酒,畢竟肝已經不比從前了。”“如果這酒是個好東西,別說您自己買了,我和師娘肯定不會這麽阻攔你,但問題是它對身體也不好啊,對不對?”卯一丁自己比誰都清楚這個道理,但卻還是冷著臉沒吭聲。房間內的氣氛沉寂了好一會兒,正當卯一丁愈發動搖,甚至偷偷抬眼覷向遊洲的時候,後者又開口了,聲音很輕,卻句句擲地有聲。“其實我知道,如果沒有您和師娘,我恐怕都不能活到現在,雖然我從來沒和您說過這些,但在我心裏,您和師娘就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重要的親人,所以......所以我才更加希望您能愛惜身體,您能明白嗎?”這還是這麽多年以來,遊洲第一次主動在他麵前提起往事,而卯一丁在聽到第一句的時候就有些眼眶發酸,但為了掩飾自己的情緒,他故意用大掌抹了把臉,悄悄壓了壓眼窩,然後粗聲粗氣開口道:“行,你也忒小看你師傅我了,不就是戒酒麽,等著看吧,從今往後,我絕對滴酒不沾,說到做到。”說完這些,他趕緊忐忑地看向遊洲的反應,而在看到他臉上露出的笑容時,卯一丁忽然覺得自己對他的形容並沒有錯。他或許有些粗心大意,但他卻永遠也忘不了遊洲剛被領進來的那天的模樣。清瘦的少年麵對誰都是一副沉默寡言的樣子,唯獨在麵對他們夫妻二人時會露出淡淡的笑容,每當對上他那雙寫滿信任的眸子,卯一丁就很容易聯想起某種溫順的哺乳動物,或者說,像是一隻終於找到頭羊的離群失所的小羊。“師傅,”遊洲見他有些失神,還以為卯一丁的情緒變得失落起來,於是竭力以輕鬆的語調說道:“我知道您和師娘這麽多年也夠辛苦了,所以我都想好了,等哪天你們倆想退休了,我就親自給您找一處好好養老的地方。”“師娘呢,可以在陽光房痛痛快快地養她的花了,您呢,我到時候還給您準備個工作室,您想要多大就多大,對了,再在家門口擺上個博古架,把您雕的玉全放在上麵,這樣不管哪個客人進來都得先誇一句您的手藝。”遊洲每說出一個字,卯一丁的眼睛就要亮上幾分,然後他不知道想起了什麽,忽然壓低聲音問道:“再給我弄個比現在大十倍的院子?”“沒問題。”“那.......是不是也可以給我報一個學挖掘機的課,不瞞你說,我饞很久了,可你師娘就是不同意。”遊洲沒料到師傅竟還有這樣不為人知的興趣,先是一怔,隨即笑道:“那當然,必須給您搞一個。”距離時川生日不過一周,而現在卻恰好趕上了一年中最熱的時間,八方熱氣升空,就連拂過人臉側的微風都熾熱得閃閃發光。所以,為了慶祝生日兼去外地避暑,時川早就提前處理好了自己手頭的工作,準備過個幾天和一家人去島上度假。時家父母對這樣的安排自然毫無異議,而遊洲雖然嘴上不提,也暗中為那幾天空出了時間。地點最後選在了時川買的那處小島上,時母看出時川對這樣的安排明顯不太滿意,於是翻著白眼說道:“現在全國各地都那麽熱,你以為涼快地方是那麽好找的?再說了,你到底知不知道心疼人啊,自己皮糙肉厚耐曬也就算了,你也不看看小洲的身體能不能受得了折騰?”果然一把遊洲搬出來,什麽話都好說了。更何況時母說得確實有道理,畢竟時川當時深謀遠慮地在小島上種滿了濃蔭匝地的高大樹木,眼下正是一處避暑的好地方。出發前,時川的幾個朋友聽說了他今年不在a市過生日,惋惜之下他們決定提前給他辦一場聚會,沒想到時川那段時間正好為了空出閑暇和老婆獨家而忙得焦頭爛額,根本無暇顧及他們。一行人氣得痛罵時川見色忘友的行徑,要挾著時川回去之後請他們吃飯才算作罷。登島之日終於伴著時川的生日一齊到來,而這裏麵最興奮的當屬時母,她早就向往一家人一齊出行的機會了,這一天好不容易到達,她在出發前就興致勃勃地拉著遊洲買了一大堆衣服。其實遊洲審美很好,沒事的時候也很願意欣賞一些時裝雜誌以及上麵的男模,不過他總能發現自己放在家裏的雜誌總是莫名其妙地消失,於是慢慢就忘掉了這個習慣。其實他曾經問過時川有沒有看見過自己的雜誌,沒想到後者頗為理直氣壯地表示自己曾經好幾次看見串串咬碎雜誌後把碎紙屑帶回了自己的狗窩。遊洲本人則對這副說辭持懷疑態度,畢竟家裏雜誌不少,串串為什麽不去咬時川的金融期刊呢?或許是他的試探有了成效,某天遊洲終於在自己的床頭櫃裏看見自己丟失已久的其中一本雜誌,他興衝衝地趕緊翻開,然後發現凡是帶有裸露腹肌的精壯男人的紙頁全部被整整齊齊地裁掉了。遊洲:“......”不過遊洲雖對自己的審美有點信心,但在時母麵前,這點自信徹徹底底地受了挫。“小洲啊,你看媽媽塗這個口紅好看嗎?”遊洲仔細地看了眼時母,然後非常肯定地點點頭,“很漂亮,很適合您。”“這樣啊,那現在這個和剛根哪個更好看?”遊洲呆住了。原來這兩個不是同一個顏色啊.......“呃,我覺得還是現在這個更好看一點,這個顯得您的氣色很好。”“是嗎?”聽到他的回答,時母忽然變得很興奮,片刻後她笑眯眯地轉過來看向遊洲:“寶貝,我現在左半邊嘴唇塗的是剛才那根,右半邊是現在的,你再幫媽媽看一眼,哪個更好看?”遊洲:“.......”沉默半晌,他忽然福至心靈,轉頭對著旁邊捂嘴偷笑的銷售小姐遞過自己的信用卡,“麻煩您幫我把我媽媽剛才試過的口紅全都裝起來吧。”說完他對著自己旁邊的時母笑了一下,滿眼都是真誠,“您塗這些都很漂亮,所以我覺得沒必要進行取舍,不如一齊買回去,您覺得呢?”時母幸福得差點暈倒在專櫃前。其實她並不不需要為她買單的人,隻是想要一個能這樣能體貼的自己兒子。無數次她都在心中哀歎自己怎麽就生出了這樣一個硬邦邦的不解風情的時川,但遊洲的出現卻又讓她感慨時川真是撞了大運了。*強烈的陽光與濃厚的陰影交替覆下,微風吹動遠處密集的船隻,黃昏的模糊色彩與海水低微的擊岸聲混合在一起,時母和時父吃過晚飯就出門散步去了,非常貼心地將空間讓給夫夫二人。遊洲坐在靠窗的位置,手中拿著一個玻璃小碗,小口小口地吃著冰淇淋。時川坐在不遠的位置一直默默看著他,直到對方把自己的碗放在旁邊的小幾上,扭頭和他對上了眼睛。兩人對視一眼,然後遊洲讀懂了時川眼中的情緒。他微微一笑,然後慢吞吞地走到時川的身邊坐下,“生日快樂。”然後他從自己的茶幾下取出一個小木盒子,遞到時川的手中,“送你的禮物,看看喜不喜歡。”時川瞬間變得興奮起來,他小心翼翼地接過木盒子,然後深吸一口氣打開了蓋子。等看清盒子裏麵的玉雕時,他臉上的表情變得尤為驚喜,“這是......”時川輕輕地把玉拿在手心輕輕摩挲著,突然,他在背後摸到了三道淺跡,翻轉過來一看,原來那不是普通的痕跡,尾端痕跡清晰,原來是他名字的“川”字。他頓了一下,然後緊緊將小兔握在自己的手心,抬眼看向遊洲,“是你自己雕的?!”他翻來覆去地端詳著,在欣喜的同時卻又不可避免地感到震驚,“你究竟是怎麽做到的?”遊洲沒回答,而是反問他道:“怎麽樣,喜歡嗎?”“特別喜歡,”時川沒有看著手心中的玉,而是抬眼盯住了自己麵前的遊洲,緩緩重複道:“我特別喜歡。”遊洲悄悄別過臉,耳朵看起來有點紅。時母幾乎要被自己以身飼蚊的精神感動了,沒想到回來的時候看見的卻還是夫夫二人各坐在一側沙發的平淡場麵。於是她終於忍不住在時川起身倒水的時候悄悄將他拉到一邊。時川有些莫名其妙地看著她,“怎麽了?”“你就沒點危機感?”時母先是恨鐵不成鋼地看了眼自己的兒子,然後對著遊洲的方向悄悄努了努嘴:“你是不知道啊,那天我和小洲逛街的時候,一路上發現好幾個男人都在偷看他誒。”她像是壓根沒發現時川變得越來越黑的臉色,徑自往下說去:“一點不誇張的,好幾個人的眼睛都差點粘在小洲身上了,還好你媽我反應迅速,直接跨上了小洲的隔壁,直接打消了他們的念頭。”“哦?”時川涼涼開口:“不過您這樣的行為才更容易被人誤會吧。”時母:“.......”她輕飄飄地看了眼自己陰沉沉的兒子,然後伸手替他整了整衣領,“小川啊,不是媽媽說,你在忙於工作的的同時也要加強鍛煉呀。”時川還以為她終於大發善心準備關心自己了,臉色剛緩和不少,下一秒他就對上了時母頗為憐憫的眼神,“你看看你自己,脾氣又壞,還不懂得體貼人,還不好好練好身材,怎麽讓小洲願意留在你身邊呀?”他終於忍不住發狂了,怒氣衝衝地拔高了自己的嗓門:“遊洲才不是那麽膚淺的人,他是喜歡我的內在美,是我的人格魅力!”剛說完,他發現時母竟然在憋笑,時川當即感覺不妙,驚恐地順著她的眼神往自己的身後看去遊洲正端著一盤蜜柚站在門口的方向,表情看上去不是一般的複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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