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不知道什麽時候他早已淚流滿麵。隨行的醫生神態嚴肅,正在聲嘶力竭地指揮著身邊的護士對患者進行搶救,時川卻對這些聲音充耳不聞,跪在旁邊緊攥著遊洲的手,此刻對方微弱的心跳才是他在人世間最奢求聽到的聲音。而不知是不是時川太過緊張產生的錯覺,他竟覺得遊洲原本溫熱的皮膚正在逐漸轉涼。無能為力的恐懼漸漸將時川淹沒,冥冥間無數細節盡數浮上腦海,他想起遊洲親手雕刻的玉牌,想起那些曾被人默然放在車中的胃藥,想起遊洲剛才用力推開自己時,如釋重負的麵容。時川緊緊闔上雙眼,許久後才緩緩睜開。他從來不信神佛,可此時此刻卻在心中向自己能想到的各路神仙拚命祈禱,隻要遊洲能活過來,無論代價是什麽都行。救護車呼嘯著朝著醫院的方向疾馳,在窗外頻閃的光芒中,時川看見遊洲垂在身側滿是擦傷的手指微微蜷縮成拳。他抹了把淚,然後小心地移開了遊洲垂在身側的手指。在掌心細密殷紅的傷痕之下,時川看清了遊洲一路握著的東西那是一枚鑲嵌著綠鬆石的胸針。第93章 暗雨如燭(三)時川已經不知道自己在手術室的門前守了多久,眼眶酸澀腫痛,視線模糊,隻覺得那幾個鮮紅的字已經在自己眼前化為了錯動的血霧。淩晨兩點時分,匆忙趕來的時父時母連帶著神色焦急的湯家母子衝到了醫院。當看到滿身是血失魂落魄坐在手術室前的時川的時候,時母終於發出了一聲壓抑許久的泣音,她急匆匆地小跑著抓住一個剛好走出來的醫生,聲淚俱下的問道:“手術怎麽樣,我兒子現在還好嗎?”醫生很能理解家屬的情緒,在旁邊溫聲安慰了好幾句,“您放心,我們醫院一定會竭盡全力搶救。”聽到答複後,終於平靜下來的時母被人攙扶著坐在了遠處的長椅上。時父雖然不像妻子那樣情緒外顯,但此刻他也需要勉強扶住醫院的牆壁才能緩緩坐下,聯係醫生的手指都在止不住地顫抖。滿眼猩紅的湯筠剛扶著淚水漣漣的母親安頓好,不斷翻滾著的氣血終於再也難以壓抑,他大步流星地衝到了時川麵前。男人的身形高大卻僵硬,一動不動坐在椅子上的模樣如同雕塑。他對自己麵前突然多出來的那個人影渾然不覺,隻是怔怔地凝視著手心中那枚沾上血跡的胸針。看到時川的樣子,湯筠隻覺得一股怒火直躥到自己的天靈感,他咬著牙向自己麵前的人質問道:“我哥到底是怎麽受傷的?為什麽你沒有保護好他?”聽到他的問話,時川終於緩緩揚起一張臉。本來還在氣頭上的湯筠被他的模樣嚇了一跳。時川幾乎是在那一瞬間迅速地憔悴下去,他的臉上哪還有半分從前的驕矜模樣,微長的黑發與凝固的鮮血攪成一團,眉眼深邃,神情蒼白陰鬱。發現自己麵前站了一個人後,他似有所感地抬起臉,但瞳孔實則根本沒有聚焦,與其說是茫然地注視著湯筠,倒不如說是他在透過麵前這個人影遙遙打量遠處的虛空某點。可時川這番模樣卻根本不能使湯筠心中的怒火平息半分,嘴唇顫抖幾下,他對著麵前的男人質問道:“到底怎麽回事?為什麽你能好端端地坐在這裏?我哥受的傷是不是和你有關係?!”時川的目光終於落在了湯筠的臉上。“陳述和帶了槍,本來躺在這裏的應該是我,”他緩緩開口,聲音嘶啞低沉:“可是遊洲替我擋下了子彈。”話音落下的瞬間,湯筠隻覺得渾身上下的血液都匯聚到了自己的臉上,他在眾人的驚呼聲中狠狠抓起時川的領口,但到底沒能對著那張慘敗的臉下手,疾風掃過時川的耳畔,拳頭最後重重落在了他身後的那堵牆上。這一聲巨響仿佛打開了某種開關,臉色猙獰的湯筠不斷在醫院的走廊裏來回踱步,拳頭不斷握緊又鬆開。時川則神情空洞地坐在長椅上,身上血跡斑斑,他近乎神經質地握緊兩隻手,把指關節握得青白一片。醫院裏的人都看出了這兩個劍拔弩張的成年男人明顯不對勁,但甚至連湯姨都不敢上前勸半句話,眾人隻能膽戰心驚地提防著兩人之間隨時可能爆發的衝突。不知道過了多久,湯筠重重地在時川旁邊的長椅上坐下,他神情淒惶,狼狽無助的樣子並不比時川好上半分。良久,湯筠忽然自嘲般地冷笑一聲,然後啞聲問道:“你知道我為什麽這麽討厭你麽?”時川好像觸動什麽似的,微微側過頭,沒說話。湯筠並不在意他的默然,自顧自繼續說道:“我媽嫁過來的時候,我哥正好高三。我也在這個學校,當時比他小一點,所以不太知道他身上發生過的這些事。”“媒人把我媽介紹給那個老頭的時候,我哥已經被他趕出了家門。我媽覺得我哥太可憐,所以主動提議讓他搬回到家裏住,而且特意征求了他的意見,說如果小洲不同意,她就不會踏進這個家門。”湯筠深深吸了口氣,像是試圖壓抑某種情緒,可淚水仍然像線一樣地從兩隻眼角流下來。他把嘴一扁,好半天才用哽咽的聲音組織好語言。“我哥當時同意了,但是隻和我媽提起了一個要求,那就是我絕對不能在學校提起他的存在。”“我脾氣不好,當時又正是叛逆期嚴重的時候,我媽嫁過來之前天天拎著我的耳朵說這個哥哥成績好,要向他學習,搬過來之後千萬不能打擾人家之類的。”“他本來就冷冰冰的不愛理我,加上我媽總是偏心也讓我很嫉妒,所以在我哥提出要求之後,我還以為他是看不起我才這麽說的。”“於是我......我當時衝到他的麵前,”湯筠深深地低下頭抹了把自己的眼睛:“指著鼻子說沒人稀罕認他這個哥。”“後來我才知道他是不希望我因為這件事被欺負,”湯筠喉頭一梗,陡然帶出了哭腔:“可是我哥當時什麽都沒說。”湯筠的眼淚如煮沸的水一股一股地從眼底湧上來,他其實已經忘記了自己的身邊還坐著時川,隻是一遍又一遍地喃喃自語。“可是他當時什麽都沒說,沒有解釋,沒有反駁,我至今還記得他當年靜靜看著自己的模樣,甚至現在有時候做夢,我還會想起他當年看著我的眼神。“每次想起來這件事,我都會覺得自己是個畜生。”“現在你算是清楚我哥的性格了吧?他就是這麽心軟的人,寧可委屈自己也不願意傷害身邊的人。”“時川,你是我哥這世界上最在乎的人,”他漸漸止住眼淚,看向自己身側的人,表情似哭似笑,配上那一對通紅的眼圈看上去格外狼狽:“可你當初也是最不拿他的感情當回事的人。”““恐怕你到現在都不知道,我哥到底有多喜歡你。”回答他的男聲低沉艱澀:“我知道。”“不,你根本就不會明白。”第94章 暗雨如燭(四)十八歲的遊洲很少做夢,但在那天之後,他在睡夢間每每會望見一重朦朧的人影。夢中沒有無休無止的爭吵,也沒有陰冷潮濕的地板,唯獨有的是少年的模糊輪廓,他總是無聲望著遊洲,嘴角噙著一絲笑意,俊朗眉梢微微上挑。夢境中的畫麵拙劣而缺乏想象,但心底悸動卻來得無比真實,遊洲怕對麵的人記得自己,卻也怕對麵的人已經忘記了自己,以致他最終做出的最勇敢的嚐試也隻是對著少年轉過的背影做出一個口型。“時川。”在這之前,遊洲並沒有喜歡過任何人,更遑論對著一個同性產生過感覺。所以當發現自己對著時川產生了不該有的感情之後,他的第一反應是深深的恐慌和難堪。他竭力轉移自己的注意力到學業和周遭的瑣事之上,但遊洲越是努力壓抑自己,效果就越微乎其微。原本藏到的心底的微妙希求隻是能在學校的走廊中遇見時川,但隨著時間的流逝,遊洲的願望也被放大成了深深的渴求。要是哪天我也能和他並肩而立就好了。幸運的是他很快就得到了這次機會。雖然陰晴不定的遊父仍然是他生活中最不穩定的因素,但遊洲還是試圖做到了讓自己不被周遭的非議所幹擾。在一開始幾次失手的考試之後,他成績的進步一次比一次大,半個學期過去,遊洲已經回到了從前班級第一的位置。甚至在上半學期的期末考試之中,他再次考到了年級裏前幾名。時逢寒假,恰巧校領導要舉辦寒假前的動員會,決定讓年級中的優秀同學為學弟學妹們做一次宣講,宣傳學習方法的同時也起到激勵人心的作用。班級最終敲定了兩個選擇,一個是遊洲的班級,另一個則是時川所在的班級。兩人都是班級中的第一名,所以班主任提前幾天通知了他們,囑咐兩個孩子做好登台演講的準備。萬萬沒想到埋在心底的願望就此被實現,消息傳出後的一連幾天,遊洲的心底都是幾乎壓製不住的雀躍。時間在期待中緩緩向前流逝,然後在即將在學校禮堂內演講的前一天,陳述和敲開班主任的門,宣稱遊洲偷走了他們的錢。無論是這個在節骨眼上的時間還是事件本身的性質都足以讓遊洲翻不了身,更何況班主任對他的態度本就冷漠而嫌惡,於是在沒有明確調查事件始末的情況下,他就輕而易舉地給遊洲做出了警告的處分,同時以“在年級中造成不良影響”的名號,取消了遊洲次日演講的機會。而作為暗含某種諷刺意味的彌補,班主任最終和稀泥似地將這個機會轉交到了陳述和的手上。“我哥平時在家裏基本不說話,但是當初接到通知的時候,他破天荒地和我講起了這件事,還答應我到時候動員會的時候會在禮堂上看見他。”“那段時間是我第一次看見他對某件事那麽上心,”湯筠停頓片刻,然後轉臉看向時川,語氣很輕:“有一天我回來得很晚,沒想到我哥那天竟然也還沒睡。”“他房間裏麵的門虛掩著,裏麵隱隱約約傳出什麽動靜。我當時好奇湊近聽了一耳朵,然後發現我哥正在小聲念著一篇演講稿,內容好像就是他本該在那天的禮堂中念的。”“我是個差生,從小到大成績不好,對學習又沒什麽興趣,所以想當然地以為我哥對這件事這麽重視,隻是單純因為他是一個好學生。”“直到很多年以後,我在婚禮上見到了你,”湯筠的嗓音越發沙啞,說道最後幾個字的時候,聲音甚至幾乎跌到了胸膛裏:“那時候我終於明白了前因後果。”臉頰上的鮮血已經漸漸凝固,隻有傷口持續傳來輕微的刺痛。鮮明血痕將時川的麵容襯得格外蒼白,襯衫上下血跡斑斑,讓他整個人看起來狼狽又無措。可是時川本人仿佛對此渾然不覺,隻是徑自失魂落魄地僵坐在醫院的長椅上,腦海中有一個細小的聲音在輕輕重複著剛才聽到的那幾句話。手術室門前的燈光幾乎將湯筠從剛才起便一直懸著的心攪得七零八碎,濃密睫毛下麵的眼睛睜開又閉上,他眼中的水光最後還是聚成了一汪湖泊。鐵質長椅顫抖兩下,湯筠還以為是有人在朝著這個方向走來,匆匆抬起胳膊用袖口揩幹眼淚,放下手時才發現對麵空無一人。原來這種令人齒寒的戰栗不是來自於地麵,而是來自於坐在自己身側的時川。猝不及防地,他想起了當年從那扇未完全闔上的房門中,窺見的那張熱切側顏。刻意壓低的聲音在狹小的房間內悄悄回響,自兩瓣沒有血色的薄唇一直傳至門外的湯筠耳中。似是薄霧之中的晨鍾,悠長輾轉,終於在十年後將餘音傳至了時川的耳邊。“我承認自己對你的印象一直都不算好,甚至在你和我哥的婚禮開始之前,我還出言挑釁過你。”青年的嗓音別扭而尷尬,時川終於扯了扯嘴角,臉上的表情也在木然之外多出了一重情緒。“但是我一直沒告訴你的是,婚禮那天我哥雖然沒說什麽,但我卻知道其實他真的很開心。”“賓客離開的時候他已經喝得酩酊大醉,我扶著我哥往休息室的方向走,然後在半路上,他在我的耳邊悄悄說了一句話。”“’小筠,我終於做出了一個不會後悔的決定。‘”“從前我一直不敢把這些告訴你,”湯筠默默垂下眼,露出發間烏黑的發旋:“因為我覺得你並不珍惜他,我擔心這些會成為我哥的軟肋。”“但是現在想一想,我還是決定把這些告訴你,”他抹了把臉,表情疲倦卻又如釋重負:“因為我猜,如果我哥把你看得比自己的生命還要重要,那他或許已經做好了讓你知道這些的準備。”第95章 昭昭之明(一)手術漫長而焦灼,以致於門上綠燈亮起的時候,時川甚至恍惚覺得自己出現了幻覺。遊洲因為失血過多而暫時處於昏迷,好在術後情況還算不錯,眾人都鬆了一口氣。雖然當時事發突然,但時母次日便迅速動用關係給遊洲聯係到了a市最好的醫院,同時請來了經驗豐富的護工。短短幾天時間兩家人俱是心力交瘁,更不用說夜夜伏在遊洲病床前,幾乎從未闔眼的時川。情緒和生理上的巨大波動讓他的雙頰迅速削瘦下去,下巴上長出的青色胡茬顯得時川的眸色更深,尤其當他目不轉睛地盯著昏迷的遊洲時,眼神中一種近乎病態的專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