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沒這麽說呀!”江臨雙和謝祁連相當有默契, 雖然認識時間不長,但狡辯那叫一個異口同聲——如果他倆的臉上能夠不露出幸災樂禍的笑容,那或許能夠更有說服力點。匆匆趕來的謝長行身上還帶著霧氣, 他似乎在穿過那片迷霧的時候被煩人的水汽沾濕了不少, 連發梢都有些潮乎乎的,坐著他那小輪椅, 因為高度, 正好可以方便他仰起臉, 故意擺出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來。他衝著江臨雙賣慘, 但顯然賣不出去, 江臨雙作為黑暗信仰領袖, 端的是冷酷無情, 於是謝長行轉向謝祁連。“謝先生。”他規規矩矩地行了個弟子禮,謝祁連連著他, 笑笑, 沒忍住伸手把他疏得整齊的頭發揉成了鳥窩。謝長行:=_=今天這份慘說什麽都賣不出去的。他頂著亂發,向江臨雙說:“這位是謝先生, 嗯……要不先生您自己說一下您什麽輩分吧, 我真的算不清。”姓謝, 這個姓在謝祁連一開始介紹自己的時候,江臨雙就上了心的,世界上姓謝的人不少,但碰上一個就是法力高強的修道者,這可能不太合理,除非, 這個謝祁連本來就是謝家的人。或者,謝家的鬼。謝祁連還是那副笑容, 眼神卻略微透出一點殺意,他對江臨雙簡單地說:“如果當初你沒有被暗算,現在你大概會是我的徒弟。”可惜人人都知道,世界上沒有如果。江臨雙勾起嘴角:“你就是那位姓謝的將軍,你收養了戰死巫師的小孩,所以他們後來都隨你姓謝,對吧?”謝祁連看上去似乎有一瞬間很想也把江臨雙的頭發揉亂,但是很識時務地忍住了。“嚴格算起來,你們母親就算是我曾孫女吧。”謝祁連想了想,衝江臨雙眨了眨眼,“但別叫我曾曾爺爺什麽的,太奇怪了。”江臨雙從善如流地比了個ok的手勢。謝祁連:“你見過我的搭檔了?”江臨雙問:“你的搭檔是?”“唔,忘記說了。”謝祁連笑道,“我是地府白無常。”哦豁!江臨雙眼睛一亮,白無常啊。“那無常先生,有見麵禮嗎?”黑無常可是一見麵送了一瓶忘川水。謝祁連笑得眼睛都彎起來了,像兩抹月牙。他看了一眼江臨雙身後影子一樣跟著、相當沒有存在感的伊利亞斯,說道:“你的召喚物似乎破了?”江臨雙點頭:“嗯,穿越世界屏障的時候,被虛空亂流打壞了。”他們平淡地提起穿越世界,謝祁連顯然已經知道了這件事,並沒有對這個說辭有任何意外。就算謝長行沒有將全部的情報匯報給地府,江臨雙覺得謝祁連也會知道——那是白無常,這個世界僅存的四位有神職的正神之一,約等於這個世界的頂尖戰鬥力,如果完全看不出江臨雙的來路,那這世界八成也沒什麽前途了。謝祁連一語中的,伊利亞斯衣服下麵有一個大洞,但是江臨雙一直找不到合適的亡靈施法材料來修複他,他是一個高階的死亡騎士,差一點點就能進階成為巫妖,所以對材料要求比較苛刻,而且江臨雙也不能去隨便挖個墳盜走屍體吧?早幾千年,有素質的亡靈法師就不幹這種事情了,還幹那事的多半都是大魔頭預備役,早晚死在聖殿騎士團的鐵蹄下。謝祁連忽然伸出手,一股及其強烈的亡靈之力湧上來,江臨雙為之一震,而伊利亞斯幾乎掩飾不住自己渴望的眼神。“我有一節指骨。送你吧。”謝祁連說。那是一根尾指的指骨,通體瑩白如玉,修長漂亮,江臨雙接過,感受到純淨而澎湃的死亡之力。骨頭冰冰涼的,人手的體溫都捂不熱,但是又不會冷到刺骨,反而讓江臨雙覺得有種舒適的清涼。他看了看骨頭,問:“這是你的吧?”謝祁連點頭:“對啊。”“不,我是說,這不是你收藏的,這就是你本人的指骨吧?”江臨雙問,“給我,沒關係嗎?”謝祁連這回暢快地笑起來:“我要自己的屍骨做什麽,做成標本展覽嗎?”先賢的遺骨。江臨雙感歎,他還從來沒有直接從先賢本人手裏拿到過對方的遺骨呢。影月神殿曆代留存著一個習俗,所有的司月大神官,在身故之後,都會將遺骨封存進聖墓,他們的遺體充滿了黑暗與亡靈之力,可以在關鍵時刻被當代的大神官驅動,成為鋒利的武器。在與炎魔領主那一戰中,江臨雙動用的,是六千年前的司月大神官,海連納·影月的遺骸。此時此刻白無常以自己的遺骸作為禮物,不得不說這是江臨雙收到最合心意的禮物,這甚至讓江臨雙瞬間對這位謝家的前輩充滿了親切。……當然,也不是說謝龍吟他們塞錢塞得不對……“謝謝。”破天荒地,江臨雙說出了這個詞。謝祁連說:“希望你善用它。說實在的,我身軀的其他部分早已回歸了天地,這是僅存的一小部分啦。”江臨雙:“謝長行賣慘的本領是跟你學的吧?”謝長行:關我什麽事啦!謝長行指了指河水:“那個道士已經被扔下去五分鍾了。”江臨雙奇道:“那你怎麽還坐在這兒不動?”宋良辰在水裏瘋狂扭動,絕望地看著自己離水麵越來越遠,沉入了黑沉沉的江底。但他意外地發現,水沒有灌入他的口鼻。他身上忽然亮起一個奇妙的圖案,那絕對不是他見過但一直沒機會學的符籙,而是一種非常像奇幻電影中的魔法陣的東西,整個呈現暗紫色,流動的線條仿佛是燃燒的火焰,在他麵前忽明忽暗,然後一層空氣牆就隔開了他和水,他的鼻尖貼著冰涼的江水,但鼻孔在魔法陣的保護下,依舊得以呼吸。“救、咳,救命!”他忽然發現自己能說話了,他用唱歌唱啞了的嗓子拚命大喊,“救命啊,大師,救我——”有鬼,這地方絕對有古怪,那些村民看起來非常瘋魔,宋良辰第一反應就是鬼迷心竅了,不然這都什麽年代了,居然還能完美複刻幾百年前的河神娶媳婦?再然後他意識到,那兩個忽悠他的青年,真的是有大本領的修行者。“大師救我!我知道錯了,我再也不招搖撞騙了!救命——”他喊道。隨後,他看到黑漆漆的河底忽然亮起一道光,從他頭頂,一線光芒炸開,驟然綻放擴大,成為一片流光,水像是被這道光憑空分割,一道空缺竟然出現在水中!宋良辰撲通一聲跌倒在河底淤泥裏,然後他看到河水分開,琉璃一樣的光擋住兩側高高湧起的河水,隨後三個人緩緩走下了河。兩個他見過的青年,一個坐著輪椅手裏還提著劍的,他沒見過,但也喊大師準沒錯。“救命,救命!”宋良辰提起嫁衣,屁滾尿流地爬過去。三個青年都懶得理他,甚至提劍那位在他即將抓住另外兩個人褲腳的時候,用劍把他排開了,並且示意他到岸上去。“在河底,霧氣的源頭是河底。”江臨雙指了指前方,“那有個洞穴。”謝長行點點頭,率先進入,他的輪椅幸虧是懸浮的,否則一定會被河底淤泥攔住,寸步難行。另外的江臨雙和謝祁連已經是飄起來的狀態了,伊利亞斯被留在了河岸上,以確保一切不出差錯。越往前走,淤泥越少了,周圍一切剛剛離開水,還是濕淋淋的,但是洞裏似乎精雕細琢,長長的隧道兩側有明顯的雕刻痕跡,仔細看是一幅一幅的圖案,畫的似乎是養珍珠的故事。但是這個村子似乎不像下遊的秀麗村一樣,以養殖珍珠蚌為生啊?謝長行舉起劍,他的劍發出溫暖的光芒,照亮了牆壁上的雕刻。從第一幅圖開始,似乎是一個有魚尾巴的、姑且稱為鮫人的生物,將一個貝殼送給了幾個村民,隨後幾幅畫是村民們如何養護這枚蚌殼的畫麵,裏麵甚至涉及一些養殖技術方麵的東西,如果不是出現在壁畫上,簡直能拿來當作珍珠蚌養殖教科書。再然後,一片模糊。謝長行認真看向那片模糊的地方——像是有誰用利器,把畫麵刮掉了。江臨雙看向前方,隧道在前方豁然開朗,不知何處來的光照亮麵前的空間,他向那個方向飄過去,隨後皺眉說:“你們覺不覺得空氣不是很對?”他沒有等到回答。他的前方並不再是洞穴,而是一個……客廳。那是謝家那個擁有巨大落地窗的大客廳。謝家的別墅,以他們的財富來說,很小,但對一個四五歲的小孩來說,巨大得像遊樂場。江臨雙看見他自己——四五歲的他自己,在窗戶上塗鴉,手裏的蠟筆把他的臉也染得五彩斑斕,一個十幾歲的大男孩,看臉應該是謝龍吟,擺著他標誌性的臭臉,正在他背後嚷嚷什麽,嘴上雖然抱怨不停,但身體相當誠實,一個勁給他遞上顏色不同的畫筆。江臨雙愣住了,這當然不可能是真實的場景。白霧籠罩了空間。他隻覺得十分搞笑。他看見謝與聞和謝意,謝意攬著已經十幾歲的他自己,謝與聞拉著一臉別扭的成年謝龍吟,謝龍吟嫌棄地抱著一張遺像,然後他們旁邊的嬰兒車上,一對幾乎一模一樣的雙胞胎正在鼻子冒泡。攝影師按下快門,將這個大家庭記錄下來。江臨雙看著,忽然哈哈大笑。“我說,攻心也得先了解一下敵人吧?你這樣顯得很不尊重我。”他飄在半空,眼神平靜地掃過那些溫馨的畫麵——司月大神官,沒有世俗的家族!“在我對黑暗君主立下誓言,獻上我的靈魂,得到以影月之姓氏行走人間的資格那一天起,我就已經真正與世俗家族斷絕一切聯係了。即便是黑塔,也不再是我的屬地。”江臨雙說著,語氣傲然,“這是我主動做出的選擇,我選擇信仰,我選擇,背負。”他的眼神,從一開始,就沒有一絲一毫的動搖。“你如果編出一個充滿實驗材料的寶庫,或許我還能被迷惑一秒。”他嘴角的笑容危險而陰森,地獄火在他指尖跳躍起來,隨後驟然炸開,以他為花心,一朵地獄火構成的黑色蓮花綻放開來。無數亡靈擁簇著他們的主君,那可笑的溫馨家庭在火焰中霎那成灰。但江臨雙遲疑了一下,抬起手,那個場景又被他捏了回來——他看了看,將自己的影像捏成了謝長行的模樣——嗯,現在看起來不違和了——所以,這是謝長行的童年記憶?這家夥從小就不是什麽好玩意啊,江臨雙看見謝長行偷偷摸摸,把謝龍吟的咖啡換成了同口味無咖啡因版本,導致謝龍吟開早會睡著,被謝與聞罵得狗血淋頭;半夜,謝長行溜進弟弟妹妹的房間,把他們鉛筆寫的作業擦得一幹二淨,甚至還用上法術修複了筆尖留下的劃痕,第二天這兩個倒黴孩子讓老師罰站一整天……但是……他看見了年幼的謝長行站在一道裂隙麵前,他的腳下,一個法陣正在旋轉,還未完全成型,少年專心念著咒語,風撕扯著他的衣擺與發梢,天地陰沉,黑雲低垂,而裂隙下方,仿佛岩漿翻滾,無數餓鬼正掙紮嘶吼,隨後,幾十隻餓鬼爬出上裂隙斷崖,它們抓住了謝長行。謝長行沒有移動,他站在陣眼上,他不能移動,否則整個封印就會功虧一簣。餓鬼張開了血淋淋的巨口,那些餓鬼有著碩大的嘴巴,尖銳的牙齒,和針眼一眼大小的小喉嚨。它們幾乎是一毫米一毫米地撕咬著謝長行,因為它們過於狹小的喉嚨咽不下大塊的血肉。而法陣的構建,持續了三個日夜。不是謝長行自己賣慘的時候說的,一不留神,哢嚓一下一口被咬斷的。他被生生啃食了三個日夜,寸步未動。江臨雙沉默了一小會兒,說:“這時候到不賣慘了。”黑色的地獄火轟地一聲炸開,迷霧中,一個細微的慘叫傳來,隨後,幻境像是被橡皮擦掉一般,從眼前消失。時間隻過去短短一瞬,謝祁連與謝長行從他背後趕來,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麽。而他們麵前,赫然是一隻碩大無朋的蚌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