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周之始,上學的日子。


    我在午休時間跟哲彥一邊吃飯一邊報告昨天跟繪裏小姐的交談內容。


    「先說結論的話,就是繪裏小姐也不覺得小桃有異狀。」


    「哦~~」


    哲彥啃起豬排三明治。


    當我詢問真理愛有沒有哪裏讓人感到不對勁時,繪裏小姐是這麽表示的:


    『我沒有感受到異狀,但別把我的意見視為絕對正確。』


    『就算身為姊妹,彼此仍是不一樣的人,所以也會有察覺不了的時候。』


    『尤其是那孩子說謊的技巧已經比以前高明多了……我真的無法分辨。』


    當我轉達這些時,哲彥就把牛奶喝完了。


    「關於真理愛的父母有可能會來找她這一點呢?」


    「我當然也有提到。講完以後,繪裏小姐的反應夠誇張的……」


    我想起了當時的狀況。


    『那我要盡可能跟真理愛待在一起才對呢。』


    『抱歉,你等一下……我打個電話。』


    『(通完電話)ok,我把打工辭掉了。』


    這段間隔,大約兩分鍾。


    驚人的行動力。


    「國中畢業的同時就帶著小桃逃離家裏的事跡果真不假耶……繪裏小姐的說法是:『目前打工的地方人際關係融洽,可以的話是想持續到正式就業為止,不過這也沒辦法拿來跟真理愛的重大狀況相比。』」


    「那個人果然不是平凡人物……」


    哲彥似乎也給繪裏小姐相當高的評價。


    結果,既然我、哲彥、繪裏小姐三個人都沒有感覺到異狀,隻能判斷真理愛的父母尚未來找她。


    「末晴,白忙就算了,還是你要試試跟平常不一樣的行動?說不定會得到意料外的反應,進而讓真理愛露出馬腳。」


    「你還要堅持小桃在撒謊的說法啊……」


    「畢竟我對真理愛又沒多信任。應該說,我幾乎不信任自己以外的人。」


    「要說的話,確實很像你的作風啦……」


    無形間可以感受到哲彥的本質就是不相信他人。老實說,有這種傾向的人不少。


    所以我倒不會去指責哲彥……但他講這種話都沒有在顧忌耶。我是不介意,所以就算了。


    「所以嘍,末晴,我們平常都是在社辦集合,不過你就去真理愛的教室接她看看吧。」


    ──於是──


    我在放學同時到了真理愛的教室接她。哲彥的點子實踐起來也不會吃虧,因此我立刻決定嚐試了。


    真理愛常常來我的教室,由我去她的教室倒是第一次。


    大概是因為這樣,明明是去學弟妹的教室,我卻莫名緊張。


    「嗯~~……」


    我偷偷從後方的門口探頭,看了一圈教室內。


    啊,她在她在。真理愛在最後麵的座位,正在跟貌似同班同學的女生一邊談笑一邊將東西收進書包。


    談笑的對象若是玲菜也就罷了,有個不認識的女生在就很難搭話耶……


    我這麽心想,就在此時。


    「啊~~是末晴學長!」


    「唔哇,真的耶!」


    教室裏的女同學注意到我,發出了聲音。這使我一舉受到注目。


    「啊,沒什麽,你們不用這樣起哄……」


    話說低年級的學妹就是有種不可思議的活力。


    感興趣和期待的目光強烈得紮人。


    「欸欸欸,學長,聽說哲彥學長是你的真命天子,這是真的嗎?」


    我沒好氣地看了問問題的女同學一眼。


    「你滿敢問的耶……」


    「咦~~誰教這件事令人好奇嘛~~」


    即使其他人並沒有像她這麽積極,似乎也還是有興趣,我可以感覺到周圍的學弟妹都豎著耳朵在聽。


    正當我覺得困擾時──


    「哎呀,假如你們『不懂得體諒』大大,感覺就不妙了喔。」


    原本待在教室前麵的玲菜過來當中間人了。


    謝天謝地──我才剛這麽想沒多久。


    不知道為什麽,包圍我的那幾個女生隨之鼓噪,氣氛僵掉了。


    「淺黃同學……就算你是群青同盟的準班底,也不用挑這種時候過來炫耀……」


    「啊~~不是~~我沒有那種意思……」


    「明明你平時總說自己忙,還推掉每個人的邀約……」


    嗯……嗯~~?


    原來玲菜在班級裏的定位是這樣啊。


    對喔,雖然我不清楚玲菜的「萬事包辦」詳細內容是什麽,考量到她總是在打工的話,自然就不得不減少跟班上同學往來吧。如此一來,或許在班上難免有受到孤立的傾向……


    完全出乎意料。因為玲菜平常吐槽我都沒在怕的,我就認定她在班上也是無所畏懼又呼風喚雨。


    身為學長固然希望幫個忙,然而這些女生要是被突然來到教室的高年級男生說教,可以想見隻會讓情況惡化。有沒有什麽好辦法替玲菜解圍呢……


    「哎呀,末晴哥哥。好難得喔,你是來接人家的嗎?」


    騷動將至,敏銳的真理愛不可能渾然不覺。


    真理愛用出外闖蕩的笑容當武裝,過來我們這邊搭話:


    「玲菜同學,謝謝你開口替人家辯駁。」


    「呃,我說的那些算不上辯駁啦。」


    「沒那回事。你不是幫忙規勸了那些無法體諒的人嗎?」


    在教室的真理愛似乎比在群青同盟時「更會裝」。


    然而,現在她繃緊了臉上故作高雅的笑容。看來那幾個女同學對玲菜講話不客氣,讓真理愛無法壓抑怒火。


    「怎麽會,桃阪同學,我才沒有那個意思──」


    女同學承受來自真理愛的壓力,態度因而退縮。


    不愧是真理愛,看來她早就支配全班了。


    真理愛嘻嘻一笑,撲向我的手臂。


    「末晴哥哥真正的對象當然是人家嘍。這點小事你們要懂嘛。」


    「「「咦……咦咦~~!」」」


    教室裏被喧鬧聲籠罩了。


    「表、表示哲彥學長果然隻是障眼法,桃阪同學才是真正的對象嘍?」


    「啊,我懂了。因為她是女演員,末晴學長才必須在人前偽裝……」


    「感覺有可能耶……」


    「不過不過,有在場看到的人說他跟哲彥學長那一吻是真情流露……」


    誰啊?哪個學弟妹說我跟哲彥接吻是真情流露?我看需要把人找來說教一下,之後再跟真理愛確認好了。


    「欸欸欸,學長,真相到底是怎樣呢?」


    剛才被真理愛施壓而退縮的女生興致勃勃地湊了過來。


    於是,我這才察覺到。


    (……奇怪?氣氛在不知不覺中改善了?)


    對喔,真理愛確實表明了「她站在玲菜這邊,而且對講話冒犯玲菜的人感到生氣」,同時也拋出一個大話題來消弭眾人的心結。


    當我對真理愛的用心感到佩服時,她就把身體貼向我的手臂。


    「嗬嗬嗬,那是秘密。因為人家跟末晴哥哥的關係有點不方便向人透露。」


    「「「不、不方便向人透露~~?」」」


    「沒錯。詳細情形……人家要保密☆」


    「「「有、有秘密的關係~~!」」」


    啊,真理愛自己也滿樂在其中的。


    采取跟平時不一樣的行動,或許可以見識到真理愛令人意外的一麵──我聽從哲彥這樣的建議過來接她,確實就目睹了自己原先不知情的部分。


    真理愛有融入班級,並且享受著校園的生活。若沒有像這樣來到她的教室,我就不會得知這一點。


    玲菜也因真理愛的手腕而得到幫助,跟著笑了。


    我這個當大哥的能促成真理愛轉學過來念書,覺得相當欣慰。


    *


    「王子大人……你為什麽不肯看我呢……?明明,我是如此深愛著你……」


    真理愛在大學的會議室演戲。


    這是人魚公主獨白的場景。正因如此,真理愛身為演員的實力……應能毫無遺憾地發揮出來才對……


    「小桃,這段台詞要柔弱點……嗯~~好像不太對。說成更專情一點會比較好吧?我想想該怎麽表達,剛才看起來似乎摻雜了王子不肯愛你的『憤怒』。」


    我如此點出問題。


    演出方麵實質上是由我跟真理愛在指揮,因此像這樣指正並不算稀奇,我們都會靠互相指正來提升演技的水準。


    「……原來如此。人家明白了。」


    真理愛似乎願意接受。


    於是這幕戲立刻重演──真理愛卻難得有狀況。修正演技的過程不甚順利,重演好幾次都還是達不到我的期待。


    幸好我跟真理愛會一起回家,因此我們決定在回家路上繼續討論人魚公主的腳本,確實定下這出話劇的方針。


    「首先是關於這次人魚公主的表演方針,之前提過要鮮明地描繪出『人魚公主專情愛著王子而得不到回報的心境』,讓觀眾被打動──是這樣對吧?」


    「是的,這樣沒有問題。」


    在電車上,我們壓低音量對話。


    「再談到我演的王子,你會覺得他到底沒發現『人魚公主=救自己的少女』嗎?」


    人魚公主受到王子吸引,在他卷入暴風雨時挺身相救。但因為身為人魚沒辦法報上身分,隻好找人幫忙救助。王子卻誤認自己是被趕來的修女所救,因而愛上對方。這種「錯失彼此」與「無法傳達真相」的部分,應該可以稱作「悲戀的根本」。


    「完全沒有察覺到,不就是普遍對這出戲的解讀嗎?」


    「嗯~~茶船用的這部人魚公主劇本,我讀著讀著就開始覺得王子會不會隱約察覺到了。」


    「怎麽說?」


    「我讀了人魚公主的原作,裏麵有寫到人魚公主與修女(鄰國公主)的容貌相像。所以我想王子難免會誤以為自己是被修女所救,直接愛上對方也是難免吧。」


    「嗯,是這樣沒錯。」


    「但是茶船所用的版本把她們設定成絲毫也不像,以便分別讓你和小雛飾演兩角。既然這樣,正常來想王子是不會把暴風雨時救了自己的女性跟修女認成同一人的。」


    沒錯,這段情節在我的觀念裏說不通。


    王子懵懵懂懂地抱著「獲救才愛上了對方」的心態。若要說他這條命是被救回來的,那是指「從暴風雨中獲救」還是「病情得到照料而獲救」?我認為解讀成「從暴風雨中獲救」才自然。如此一來,為什麽他愛上了修女……這樣的疑問便隨之出現。


    「末晴哥哥的看法是怎樣呢?」


    「因為暴風雨時差點喪命,解釋成記憶混亂最能夠理解。」


    「原來如此,由於記憶模糊導致誤認救命恩人而喜歡上修女,但是記憶模糊是籠統的。因此末晴哥哥才懷疑王子隱約有察覺人魚公主的身分吧。」


    「姑且也有證據或佐證材料啦,王子不是救了變成人類的人魚公主?」


    「是啊。」


    「雖然有長得像妹妹這個理由,終究是非親非故啊。就算人魚公主發不出聲音,王子將她留在宮殿照顧,還帶她到處遊賞,未免嗬護過頭了吧?」


    「對,確實有這種感覺。」


    尖銳的聲響傳出,電車產生搖晃。這是緊急剎車所致。


    後麵的人倒向我們這邊,我用手撐住車門,差點撲到真理愛身上。


    「末晴哥哥……這種事應該要在人家的房間……」


    「你突然胡扯什麽啊!嚇了我一跳耶!」


    原本應該在談嚴肅的話題,氣氛卻頓時變得讓人臉紅心跳。真理愛,你這女生太恐怖了……


    「嘖。」


    我被旁邊的上班族以及學生咂嘴了。


    不過所幸隻是被人咂嘴。假如我們的身分穿幫,最慘就是被拍成影片上傳網路。這同樣有可能讓事情鬧大。有膽識把這當成刺激來享受的真理愛實在不可小覷。


    「我說啊,小桃,回到我們的正題。」


    「好~~」


    我對心情大好的真理愛歎氣,一麵收斂表情。


    「我呢,是希望假設王子已經開始察覺人魚公主才是救命恩人,內心也受到她的吸引。」


    「既然如此,王子在得知修女是訂婚對象時的感情就會稍有差異耶。」


    「你說得沒錯。貴為王子,要跟鄰國公主成婚才是正確的。因此他固然覺得不對勁,卻『硬要自己相信對方就是意中人』──從我的觀點,覺得好像可以這麽解讀。」


    「這樣的話,以往感覺都不被放在眼裏的人魚公主,其實相當有機會不是嗎……?故事情境轉變成這樣,給人的印象就不一樣了呢。」


    「是啊是啊。還有,我覺得王子真的很笨。呃,因為挑著國家的重擔,他對於婚事所做的決斷是有道理,但隻要他察覺,人魚公主在戲裏就可以得到回報了吧?這種解讀比以前更接近快樂結局,就會讓我有股『趕快察覺啦!』的情緒。」


    「呃,可是末晴哥哥,人魚公主的故事關鍵不就在於有個哀傷結局嗎……」


    「話是這麽說沒錯!不過,我比較喜歡快樂結局!」


    「好啦,即使演不了快樂結局,末晴哥哥的解讀方式仍然有意思。希望明天馬上就可以見識在這種前提下的演技。」


    「了解。」


    好,故事裏原本讓我感到模糊的部分變得明確多了。


    接著換討論真理愛演的人魚公主。


    「小桃,以我剛才對王子的解讀為前提,你覺得人魚公主要怎麽演比較好?」


    「……這個嘛,假如人魚公主發現『王子幾乎要察覺真相』這一點,應該不會演變成那樣的結局。」


    「雖然是反推出來的結果,不過沒錯。」


    如果人魚公主知道自己有機會,就不會選擇自我了斷吧。她可以加把勁追求王子,或者摸索告知真相的手段之類,采取其他行動才比較自然。


    「這樣的話,人魚公主對王子的心思並沒有看得多透徹耶……要說她盲目……還是傻氣才對呢……恰當的形容詞有點難找。」


    「我覺得啦,人魚公主屬於『利他型性格』。」


    「利他……這樣啊,你是指會把自己的事擱到後麵,為別人奉獻就能獲得喜悅的性格……」


    「對。人魚公主當然希望自己能獲得回報而感到煎熬,也為此掙紮過。但她基本上是以對王子的感情為重,而且視王子的幸福優先於自己,我認為這要歸為利他型性格。所以她沒有用短劍刺殺與公主結為連理的王子,就跳海化為泡沫了吧?」


    「是啊。」


    「我用這種方式解讀,但這樣的話,小桃你目前的演技就會顯得有點『強勢』了。」


    話題總算帶回這件事上了。


    剛才真理愛碰到瓶頸,重演好幾次都無法演好的場景。我一直在煩惱要怎麽表達她演技不佳的地方,現在總算導出了「強勢」這一項結論。


    真理愛有其剛毅之處。她遭遇敵人來犯不會坐以待斃,還會還以顏色,又具備敢玩弄對手的韌性。她這一型的人會采取「利己」的行動,而非人魚公主那種「利他」的行動。


    以為人而言,這並不是壞事。「利他」性格也有依存他人的短處存在。


    不過現在戲裏要的是「利他」性格的人魚公主,真理愛必須靠演技掩飾本性。


    目前,真理愛辦不到這一點。


    我不懂原本靈活的真理愛為什麽會變得辦不到。但是,恐怕就連外行人都看得出這個症結,非得在正式演出前改善才行。


    「……我明白。末晴哥哥表達的意思,我已經理解了。」


    「這樣啊,你體會到了嗎?」


    「明天起我會進一步抹去『利己』性格的自我,設法表演出『利他』性格。」


    「那太好了。方針就此說定嘍。能演好的話一定能讓觀眾落淚才對。這樣就算小雛把『純真無邪的公主』演得再可愛,我認為群青同盟還是會贏。」


    「也是。我了解了。」


    然而差不多從這一天開始──真理愛的狀況就逐漸走下坡了。


    *


    正式表演就在明天。


    今天,我們要去大學彩排。布景、配樂、燈光都會比照正式演出的內容演練一遍。彩排完無論是哭是笑,都隻能上台一拚了。從上次對戲就未曾露麵的小雛預定也會參加,明明還沒過去大學那邊,卻連我都緊張起來了。


    現在我們在穗積野高中的體育館。


    到大學集合的時間是晚上七點。平時都定在五點左右,不過今天要設置大型道具與確認音響設備,集合時間變得比較晚。因此我們打算在出發之前先借體育館的舞台進行演練。


    「王子大人……你為什麽不肯看我呢……?明明,我是如此深愛著你……」


    舞台上,真理愛正在獨自演戲。這場一練再練的戲,是人魚公主的獨白場景。


    既然真理愛在表演,注目度當然高。利用體育館的社團──排球、籃球、羽球、桌球──各社團成員活動歸活動,目光還是被她吸引過去,不時就要惹社團的顧問老師發飆罵人。


    「哲彥,小桃的演技,你看了覺得如何?」


    在舞台旁看著的我試著問哲彥。


    「唔~~菜鳥演員或許是這個水準,但考慮到真理愛的實力就不像話了。怎麽說呢,感覺徒具表象無法打動人。」


    「就是啊……」


    「真理愛在表演就讓體育館裏的人樂翻了,可是他們都沒有看內容。」


    從我提到需要「利他」性格的演技後過了幾天,真理愛一直把這當成課題挑戰,看起來卻反而惡化了。


    我曉得,真理愛本人正感到痛苦。


    也許是因為演得不如己意,或者目睹連這種演技都能取悅同學們所致。


    無論理由為何,隨著正式表演的日子逼近,真理愛的焦慮就越發顯著,因而形成了影響其演技的惡性循環。


    「哎呀呀,真理愛前輩身陷於滿嚴重的苦戰呢。」


    有個忽然站到我身旁的少女嘀咕了。


    嬌小程度等同於黑羽,帽緣深深蓋到眼前,因此認不出臉孔。


    虧這個女生可以穿便服闖進學校……當我如此心想時,哲彥眨了眨眼睛。


    「你是……小雛嗎?」


    「!」


    我不禁睜大了眼睛。


    廣受外界歡迎的頂尖偶像居然會出現在學校體育館,太離譜了。離譜到我認出對方無疑就是小雛,卻還無法置信。


    小雛露出純真無邪的笑容,身體還靠向我。


    「因為我的工作有提早一點點結束,就過來找你了──前~~輩!」


    叫我前輩時,偶爾會將「前」稍微拉長的講話方式依舊很可愛。


    話雖如此,現在我可不能發愣。


    萬一有同學認出小雛,事情應該會一發不可收拾,現在留在學校的人或許都將聚集到這裏。


    我料想到這種可能性,臉就綠了。


    「怎麽了嗎,前~~輩?」


    小雛態度悠哉,笑容親切得令人懷疑她真的是頂尖偶像。


    「喂,末晴,我去把布幕拉上,你設法讓小雛安靜。」


    哲彥說著就離開了。


    「咦,你們要拉上布幕嗎?我也想上舞台表演耶。」


    「不不不,小雛,你知道自己多有名嗎!」


    「當然知道,我是頂尖偶像啊。」


    小雛雙手扠腰,挺起以身高來看頗為豐滿的胸脯。光是身材的輪廓就不像日本人,幾乎讓我不自覺地看得入迷。


    「等等。」


    我連忙發揮理性,用手捂住了小雛的嘴。


    「總之你安靜別講話。萬一聲音被人聽見,事情就大了。」


    「嗬嗬嗬,嗬嗬嗬嗬……」


    奇怪?小雛好像莫名地開心……


    硬是用手堵住女生的嘴巴,老實說就算引起掙紮的反應也不奇怪。我已經做好覺悟,假如她排斥還是要直接把人拖到安全地帶開溜,然而她笑得一臉開心,完全出乎預料。


    「總局得樂樣吼像在玩鄒迷藏喔。」


    「我聽不懂你在講什麽啦!」


    我用空著的另一隻手抱頭苦惱。


    但是在下個瞬間──我不小心察覺了某件事。


    奇怪,我的手是不是正在摸頂尖偶像的嘴唇……?要說的話,這算是天大的狀況吧……?


    這種悖德感是怎麽搞的……?溫暖的氣息吐在手上,弄得我癢癢的,應該說這讓人莫名興奮嗎……?


    「小晴……你在做什麽……?」


    「小末……為什麽你一副開心的模樣……?」


    目前哲彥啟動了機械,正要拉上布幕。這時候待在舞台另一側的黑羽和白草都察覺狀況有異而過來我們這邊,狀況便是如此──


    「──非常抱歉。」


    我立刻下跪。


    「我並沒有非分之想……」


    「這種台詞,就是有非分之想才會說出口吧?」


    「我讚同誌田同學的意見。小末,希望你倒是對『非分』談得深入點好嗎?」


    「啊哈哈,前輩好有趣~~!下跪速度真快~~!」


    不知道為什麽,我下跪的動作戳中了小雛的笑點。


    黑羽瞪向小雛。


    「呃……我想稱呼你為小雛學妹,可以嗎?」


    「好的,請隨意。你是前輩的青梅竹馬黑羽學姊對不對?」


    「咦,你認得我?」


    「當然了!群青同盟的影片,我全部都有看!」


    「啊,對喔,這麽說來你之前也提過。」


    「黑羽學姊,我非常欣賞你為人溫柔的地方。你常常會低調地幫助別人,不是嗎?應該說,『為了避免讓獲得幫助的人過意不去,你會設法讓他們不自覺地就接受幫助』。那份溫柔,我覺得是令人憧憬的!」


    「咦,是……是嗎?嗯,謝謝。」


    剛開始,黑羽肯定是想向小雛抱怨,不過稍微對話就發現她完全沒惡意了吧。黑羽臉上的凶狠立刻消退了。


    「誌田同學,你讓開。」


    白草取而代之上前了。接著她蹙起眉頭說:


    「我告訴你,虹內學妹,你是個既可愛又能歌善舞的頂級偶像,這我十分了解。」


    「真的嗎!白草學姊,感謝你!」


    原本白草神情嚴肅,卻似乎被對方的燦爛笑容鎮住了,態度明顯變得退縮。


    「唔唔唔,是你太可愛了……可愛到構成大問題……」


    該怎麽說呢,白草講話好像已經邏輯錯亂……總之可以確定的是她變成遜咖了……


    白草清了清嗓,重新收斂表情。


    「簡單來說,我是希望你別再黏著小末不放。」


    「黏著不放……?」


    小雛似乎沒聽懂意思。看來這個女生跟人距離感近是天生的……


    話中之意無法傳達給對方使得白草窘迫不已,眼睛咕嚕咕嚕轉,煩惱到最後就嘀咕了:


    「唔、唔唔唔……總之我是你的熱情粉絲,之後請幫我簽名。」


    「結論居然是這樣嗎!」


    我忍不住吐槽。


    小雛和氣地笑了笑。


    「白草學姊,我可不可以也向你要簽名?我讀了你的芥見獎作品《有你的季節》!我覺得寫得非常有趣!」


    「……咦?」


    白草愣住了,但她應該是喜出望外吧,嘴邊盈現了笑意。


    「啊,是、是嗎?」


    「我知道今天能見到學姊,所以有把書帶來喔~~」


    看來小雛說的並不是客套話,她從包包裏拿出了書。


    白草頓時臉色一亮,卻立刻抱頭懊惱。


    「傷腦筋……這個女生好乖……」


    「可知同學,你未免太容易打發……」


    黑羽歎息。


    「我隻是愛惜自己的書迷而已!」


    回嘴歸回嘴,白草到最後顯然還是笑逐顏開,並且用心地在書上簽名。


    就在此時,從哲彥那裏聽說狀況的真理愛湊過來了。


    「啊,辛苦了,真理愛前輩。」


    小雛開朗地出聲問候。


    原本對小雛態度就像小姨子一樣的真理愛不悅地說:


    「你為什麽會在這裏?」


    「正巧工作提早結束了,所以我打算多跟前輩們一起排練!」


    哦,小雛不僅人到現場,原來主要是想參加排練啊。那太好了。


    今天是最後一次排練。之前都無法跟小雛排練,就算現在隻能練一兩個小時也會大有不同。


    真理愛蹙起了眉頭。


    「雛菊小姐,你的經紀人呢?」


    「被我甩掉了!」


    「那是可以一臉開心地講出來的話嗎!」


    我體會到經紀人的心境,不禁一個頭兩個大。


    「你的經紀人現在應該臉都綠了,還到處在找你吧!」


    「不要緊!因為呢,我常常這樣!」


    「常常把經紀人甩掉不就糟了嗎!」


    猛耶,這個女生身上滿是欠吐槽的點……!


    「誰教經紀人都嘮嘮叨叨的。我會先隨地取材分散經紀人的注意力,再趁空檔溜掉。這跟在山裏遇到野豬時是一樣的應付方式!」


    小雛似乎對此感到自豪,還擺了個勝利姿勢。可愛到不行。


    「你說應付野豬……」


    黑羽傻眼了。


    「其實人家是出生在相當鄉下的地方,所以在老家常會看到野豬喔。」


    「跟外貌形成的落差真大……」


    小雛有著金發藍眼。聽說她是具芬蘭血統的混血兒,所以有種強烈的北歐形象。擅自想像的話,會覺得她要住在山中木屋或者歐洲古堡般的家才符合形象。


    「說到日本以外的地方,我隻去過媽媽在芬蘭的老家喔。語言是父母教我的,所以我能說四國語言。」


    「唔哇,這個女生規格好高。」


    正常來想,黑羽、白草、真理愛三個人的規格也都高得誇張。


    但是這個女生不同於常人。感覺她屬於菁英中的菁英……應該說生來就是進演藝界的料……位處世界級水準。


    「你說相當鄉下,是鄉下到什麽地步?」


    真理愛應該也對小雛感興趣。


    雖然語氣略顯冷漠,她還是緊跟著我們的對話。


    「到中小學要花一個小時越過山頭,周圍都沒有其他居民的環境。」


    「中小學?」


    陌生的字眼使我反問了一句。


    「隻開設小學的話招生人數太少,因此就跟國中合並了。九個學年總共隻有八個學生。」


    「那真的是秘境耶……」


    「我的父母以前好像是研究員,但是在我出生時就已經厭倦都市而搬到鄉下住了。家裏從我出生之後幾乎都是自給自足,頂多隻有哥哥姊姊能當我的玩伴。」


    啊~~小雛身為頂尖偶像,卻是個喜歡跟別人有肢體接觸又天生愛撒嬌的妖精,原因肯定就出在這裏……


    「因此被製作人發掘之前,我根本就是個野生兒童。」


    發掘,是嗎?


    跟這個女生交談過就曉得,她不僅可愛得驚人,還具備天真爛漫的魅力,若將語學能力等等考量進去,腦袋必然也好。要是讓她走在東京的街上,來搭話的人應該會多得不得了吧。


    但她實際身處的環境卻是堪稱秘境的鄉下。瞬老板怎麽把人發掘出來的……這就是問題了。


    說不定我對瞬老板抱有「隻是個討厭鬼」的刻板印象。


    沒實力的人想必無法發現小雛,更不可能擔任製作人與小雛搭檔,還將她捧成頂尖偶像。


    或許,我有必要撇開好惡來審視瞬老板。


    真理愛望向時鍾。


    「還有時間呢。既然雛菊小姐難得來到這裏,我們要不要改去社辦排練?」


    「我讚成!」


    小雛立刻舉起手。她的反應依舊很大。


    於是,我們決定到不容易被他人看見的社辦。


    *


    我們把原本擺在中央的桌子往牆邊靠,社辦小歸小,還是盡可能騰出了空間。


    哲彥做出指示。


    「玲菜,你先去安排計程車,我們帶著小雛沒辦法搭電車移動。計程車要叫兩輛,至於時間……一小時後到這裏就行了吧。」


    「了解。」


    玲菜簡單敬禮以後就離開了社辦。


    「誌田,麻煩你幫忙念女配角的台詞,可知念舞台指示,男配角由我來。」


    「嗯。」


    「知道了。」


    我們獲得小雛這個絕佳的對戲人手,便開始在彩排之前排練。


    「王子,我很幸福。望著你在修道院睡覺時的臉龐,使我第一次感受到小鹿亂撞。」


    小雛的演技水準──確實有所提升。之前指導的「命運感」表現出來了。


    她的稚氣渲染了角色感情之專一,長長的睫毛則襯托出與人戀愛之惆悵。小雛光是以嬌弱姿態示人,男觀眾就會萌生想當王子幫助她的念頭吧。


    「──我一直想望著你。王子,在我心裏的唯有你一人。」


    稍微指導一下就這樣了……後生可畏……


    明明知道在演戲卻還是會心動。


    單靠天分當然不可能進步這麽多。這是她確實苦思過指導內容,再以自己的理解消化吸收,進而練出好演技的證據。


    但我也不能輸。


    既然真理愛發揮不了平時的本領,就由我來挽救。


    我懷著這樣的想法演了王子。


    ──啪啪啪啪啪!


    社辦籠罩著掌聲。整出戲練完一遍,大家就同時鼓掌。


    「前輩,太精彩了!」


    小雛趕到我身邊。


    「前輩的表演竟然比上一次更加精湛……老實說,那樣的王子風範超乎想像,讓我內心受了好幾次動搖!」


    是是是,我的理性也跟你的胸部一樣,正在隨之搖晃──我腦海裏浮現了這樣一句話,但我決定發揮自製心不說出口。


    「欸,小雛,你這樣靠得有點近……」


    「咦~~有什麽關係呢?」


    「不不不,這樣不好啦!你跟任何人相處都這樣嗎?」


    「沒這種事啊。」


    「那為什麽要對我這樣?」


    「誰擁有我所欠缺的長處,我就會非常欣賞!我既能向他們討教,又能獲得刺激,這樣不是很開心嗎!前輩演技好,卻沒有沾染演藝圈的習氣,在學校還跟傑出的夥伴們從事有趣的活動……在我的記憶裏,從來沒有人像前輩一樣擁有這麽多我欠缺的東西!更何況,前輩還跟我哥哥有相似的地方!可謂我心目中的最愛!」


    小雛說著就貼過來摟住我的手臂。


    「……這個女生是怎樣?」


    黑羽露出地獄守門人一般的眼神瞪了過來。好恐怖~~


    「唔唔唔……」


    白草似乎在糾結著什麽。總之我會怕,就不去捅馬蜂窩了。


    小雛的這種舉動,在旁人看來或許會覺得有戀愛情愫,但是被摟住的我可以理解,這不過是拉拉扯扯鬧著玩罷了。


    畢竟這樣手臂有點痛,說來跟動物與人嬉鬧是相同的。對方並沒有替我設想,隻是把肢體接觸當樂子。


    這跟真理愛撲到我懷裏明顯有差別。真理愛就懂得拿捏力道讓彼此都自在,有時候還會調節衝向我胸膛的方式。


    話雖如此,被頂尖偶像摟住當然高興就是了!


    「小雛學妹,能不能請你放手呢……?」


    黑羽用彷佛能撼動地麵的聲音低語。


    「啊,對不起。對哥哥以外的男性這麽做的話,會讓人覺得色色的,所以並不適當吧?」


    小雛迅速跟我分開了。感覺不到她在害羞的氣息。


    能分開固然好……不過剛才的台詞……


    我被勾起了興趣,就試著小聲問她:


    「呃,要問這件事是有點難以啟齒……」


    「是,有什麽問題嗎?請前輩盡管說。」


    「那、那我問嘍,你對於『色色』這個詞的意思,該不會一知半解吧?」


    「嗯~~就是指親親之類的對不對?」


    「這個女生真的不懂!」


    我感到頭大了。


    住在無人的深山,身邊隻有哥哥姊姊,學校裏又人數稀少。然後,她到都市是因為被星探發掘出來當偶像。


    換句話說,小雛沒有受過那方麵的教育,也沒空看電視或雜誌,更欠缺朋友陪她聊雜七雜八的話題……所以才會這樣嘍?


    黑羽和白草原本好像在討論什麽,結論似乎出來了,她們就對小雛搭話。


    「小雛學妹,我們有專屬於女生的私密話題想找你談一下。」


    「黑羽學姊?好的,要談什麽呢?」


    小雛天真地走向黑羽。


    於是黑羽和白草就從兩旁包夾製住了她的行動。


    「咦……?請、請問這是什麽意思……?」


    「你跟我們來一下──」


    她們倆從左右架起小雛,離開到走廊上。


    隨後過了幾分鍾──


    「前輩……是我失禮了……」


    滿臉通紅的小雛出現了。


    「以後我……對於跟男人接觸……呃……」


    小雛說到這裏就語塞了。


    原本混血兒皮膚就白,紅潤色澤會特別顯眼。


    羞澀造成共鳴,連我都跟著不好意思了。


    「啊,不會,我才應該說……那個,謝謝招待。」


    「小晴,謝謝招待是什麽意思?」


    「小末,你不會對這麽純潔的女生起色色的念頭吧?」


    「肚子好痛……我要去一下廁所……」


    當我找藉口想逃到走廊時,就被黑羽和白草從左右包抄。


    這跟小雛剛才遭遇的陣勢一模一樣。


    「啊,各位,計程車來了喲~~!麻煩準備好的人先上車!」


    天助我也!


    「哎呀,我得去換衣服!社辦留給你們當女更衣室沒關係!」


    (插圖010)


    說完我就擺脫掉黑羽和白草,並且急忙收拾行李,衝出社辦。


    「啊,小晴,你別逃!」


    「等我,小末!」


    誰聽了那些話還會乖乖等啊!


    腳底抹油的我衝過走廊,回到了體育館。今天舞台是演藝研究社登記要使用的,剛才哲彥也拉起了布幕,所以我直接在這裏換衣服也不會有問題吧。


    我脫下運動用的體育服,哲彥就過來了。


    「末晴,能不能跟你談談?」


    「談什麽?」


    「跟小雛比較過以後,我確定了。從比賽的觀點來想,讓真理愛掛病號放棄演出會比較像樣。與其讓她帶著那種演技上台,由你跟小雛單挑還比較有勝算。」


    不愧是哲彥,講話不留情麵。


    但他有替人著想吧。至少這些話可沒有當著真理愛麵前說出來。


    戲練完一遍以後,之所以沒有人言及真理愛的演技,大概就是因為每個人的感想都差不多。況且聰明如真理愛,自然不可能對此毫無體會,便陷入了茫然,一直沒辦法走進我們所談的話題當中。


    「……這些話,你別對小桃說喔。」


    「還用你說。末晴,你不知道原因嗎?」


    「照理說,靠小桃平時的本事是能輕鬆改正過來才對……」


    「繪裏小姐那邊有沒有什麽情報?」


    「一點都沒有。除了演技的部分,我也感覺不到異狀。當然,上下學的時候也都沒有遇見小桃的父母。」


    「欸,這樣真的不妙,不搶救的話鐵定會輸。」


    哲彥歎了氣。


    「反正輸掉也隻是讓出影片的發表權嘛……」


    我不由得說溜嘴。


    下個瞬間,腹部就竄上了痛覺。因為哲彥賞了我一拳。


    「喂,末晴,這種話一講出口就必輸無疑了,你懂不懂?」


    「……抱歉。」


    我感到慚愧。


    正如哲彥所言。他說「不搶救的話」就是有意改善並取勝,我的台詞卻完全成了輸掉時的藉口。內心開始準備認輸就不可能贏。


    「不對,先等等……那才是對方的企圖……?」


    「喂,你突然說什麽啊,哲彥?」


    「之前就提過,這次比賽的條件定得太鬆。我當然不想輸,但是萬一輸掉也痛不到我們。」


    「所以呢?」


    「可是,寬鬆的條件裏藏了玄機,單從真理愛的立場來想,這次比賽輸掉說不定足以對她造成精神創傷吧……?」


    「麻煩你仔細說明。」


    哲彥開始逐一解謎似的向我道來。


    「真理愛屬於苦幹實幹向上爬的類型對吧?至今以來,她都是靠實力一一累積成果而得到認同。因此真理愛的職業意識高,即使像現在這樣離開經紀公司跟我們一起活動,她依然有信心能在將來輕鬆複出。」


    「是這樣沒錯。」


    至少真理愛並非知名藝人的第二代,更沒有依靠大牌經紀公司的強力後援就打拚到這一步。


    「既然如此,演戲輸給『偶像』會傷到她的自尊吧。」


    「呃,可是小雛有她當偶像的知名度,我們從一開始就有可能輸掉啊。」


    「輸在知名度的話,我想真理愛也不會傷到自尊。畢竟我認為她在這方麵是懂得分析並接納的類型。但是末晴,你看看現在的局麵。答應比賽時根本想都沒有想過,然而她現在──『是輸在實力』。」


    「唔……的確。」


    局麵跟我們答應比賽時大有不同了。


    「還有,狀況會這樣急轉直下,我認為真理愛的父母可能確實已經來找過她了,隻是真理愛瞞著我們。」


    「這……」


    十分有可能吧。老實說,我看不出還有什麽原因能讓真理愛的狀況如此惡化。


    「我們的前提錯了。如果是『正常的真理愛』,萬一輸掉了也不要緊。可是呢,換成『被下三濫父母扯後腿,身心都已經殘破不堪的真理愛』,輸掉時的意義就會有所不同。輸給演戲理應是外行的偶像,一路打拚來的成績又被糟蹋,她應該就不得不自覺父母這關是自己未能克服的了。『換成我就會想不開尋短』。」


    「可惡,原來是這麽回事……」


    比賽內容對瞬老板來說根本無所謂,他隻是想用比賽的形式讓人意識到輸贏。無論賭局定得多鬆,輸掉的話真理愛都會認為「是父母導致自己落敗」。先放寬賭注讓人鬆懈,等時間經過才會知道傷害有多深刻,宛如特洛伊木馬的策略。


    (這下──事情難辦了。)


    光是稍微想像真理愛的心境,要捉摸她的心緒會亂成怎樣簡直綽綽有餘。


    自己的人生又被自己厭惡得要命的人攪亂了。明明以為已經不要緊,卻沒有成功克服。輸掉了。沒有戰勝心魔。


    倘若像這樣思考,等於將原本就已經造成內心陰影的傷口再進一步挖開。屆時真理愛會有的挫折感恐怕很驚人,或許將造成讓她逃避表演的心理。


    那種心境,我能夠體會。


    畢竟在舞台留下的痛──母親喪生於鏡頭之前──就使我遠離表演長達六年。


    「……哲彥,有沒有什麽好法子?」


    「我開始在想,聲稱真理愛生病將她換下台也是個辦法。」


    「這樣的話,就不至於留下演技輸給小雛的事實嘛。」


    「感覺這樣也會讓她自責察覺敗象而逃避就是了。」


    「我想照小桃的個性是會自責……這就叫進退維穀嗎?」


    「要不要讓她掛病號,由同台演出的你來決定。」


    「……好吧。」


    「不過,最優先的是從真理愛口中問出她父母有沒有來找她。坦白講,我已經完全認定當中有鬼了。不先問出這一點的話,我們就進退不得。」


    「……我了解。交給我吧。」


    我換上製服,把體育服塞進包包。


    「嗯……?」


    「怎麽了嗎,末晴?」


    「沒有……」


    一瞬間,我好像聽見門口那裏有聲響。


    我姑且到門口看了一看,卻沒有任何人在。


    *


    進入彩排階段,緊張感就與之前屬於不同次元了。因為這非得意識到正式表演。


    假如在最後一次練習的彩排中演得不好,到了壓力強大的正式演出時更容易搞砸。當然也是有改善過來的情況,但至少對表演者來說,「內心湧上負麵預感是在所難免」。


    因此連過去體驗過好幾次舞台演出的我,麵對彩排也會因為卯足鬥誌和緊張而感到自己在發抖。


    純屬觀眾的群青同盟成員──哲彥、黑羽、白草、玲菜也顯得緊張。


    哲彥臉色不改,看起來卻還是有些焦慮。黑羽、白草都吞了口水在守候,玲菜則是在真理愛登台的場景都會祈禱似的雙手合十。


    接著──彩排宣告結束了。


    結尾的曲目播出,演員陣容從舞台左右兩側一起亮相──舞台問候。


    諸如配樂與燈光的穿插時機、布幕運作等等,開場與謝幕後的舞台問候當然也需要演練。因此這部分同樣照著正式表演時的程序在跑。


    然而──看來有一部分的工作人員實在是緊張到疲乏。


    具體來說,就是廣告研究會那些人。


    小雛的參演資訊要扣到活動當天才會發表,因此閑雜人等都被擋在門外。不過廣告研究會是參與這場表演的經營班底,就在現場當觀眾。


    他們對於話劇是外行。正因為這樣,反應都很直率。


    「奇怪,真理愛的表現,是不是不對勁……?」


    「單純是雛神太強的關係吧……」


    「欸,小丸果然很會演。」


    他們本人應該自以為在說悄悄話吧。


    但是……


    「唔──」


    真理愛打了哆嗦。


    不行。果然連真理愛都察覺那些竊竊私語的內容了。假如沒有察覺就算了……但她就是亂敏銳才令人同情。


    ……沒錯,真理愛的演技在彩排也一樣不行。欠佳的表現,或許可稱為這一周內的最低點。


    如果能將壓力轉作動力倒還好,可是她的演技……給人被壓力壓垮的印象。


    「各位辛苦了~~彩排完畢~~」


    誌摩小姐的聲音讓觀眾席傳出了掌聲。


    緊張隨之舒緩,眾人開始談笑。


    「桃阪小姐,表演辛苦了!」


    「啊,謝謝,辛苦了。」


    我在意真理愛的狀況,就一麵應付來搭話的人一麵在旁邊觀察。


    「請問,你的身體狀況還好嗎?今天請好好休養。」


    「!」


    找真理愛攀談的女性會說這些應該是出於關心。


    然而她的話已足以解讀為演技不佳。


    「是、是的……讓各位操心了──」


    當真理愛嘴唇發抖說到這裏,從她的眼睛就流下了一道淚水。


    周圍隨之鼓噪。


    真理愛也急著想要掩飾,湧上的淚水卻止不住。


    「那、那個……我好像……並沒有什麽大礙………………對不起。」


    真理愛衝向舞台側邊,並從後頭離去。


    「──對不起,我失陪一下!」


    我隻有這樣交代就立刻追過去。


    (不管怎樣,真理愛沒帶錢包和手機就不可能走遠。既然如此,她會先去──後台嗎?)


    我猜對了。當我抵達後台時,真理愛正好一手拿著錢包與手機走出來。


    「真理──」


    「──請別管我!」


    我被她用身體撞開了。


    出乎意料的舉動,使我不自覺讓出了足以讓她從旁鑽過的空隙。真理愛就這樣直接由劇場的通道跑掉。


    「等等!」


    我拚命追去。真理愛穿過建築物,衝到了室外。


    大學裏綠意盎然,入夜後的燈源就比周遭來得少。


    換成平時的真理愛,應該會動腦把我甩開。然而她現在一直線往大學外麵去──恐怕是要到能招計程車的地方。


    這樣的話,體能高於她的我就有優勢。


    雖然說真理愛的運動神經不錯,直線的腳程明顯是我比較快。


    所以我成功在正門附近抓到人了。


    「小桃!」


    我抓住真理愛的手,她就奮力抵抗。


    「放開我!哥哥,你放手!」


    「傻瓜,誰會放啊!」


    「請哥哥別管我!」


    「辦不到!」


    我牢牢抓住真理愛纖弱的肩膀,她大概是覺得抵抗也沒用,就悄悄地抬起臉。


    兩眼都讓淚水濡濕了。


    「已經夠了,末晴哥哥……」


    「你在說什麽啊,哪有什麽叫已經夠了?」


    「誰教我……隻拿得出這種演技,根本就不需要留下來嘛!」


    令人痛心。


    演技對真理愛而言應該是自信的來源。如今那已經瓦解,原本看起來那般堅強的真理愛──就變得如此脆弱。


    「有時候演技也是會無法發揮自如的吧。不就是因為那樣,當演員才辛苦嗎?」


    「我曉得!我曉得……可是!」


    真理愛視線往上朝我瞪過來。


    「末晴哥哥,你打算讓我掛病號退出表演對不對!我都知道了!」


    「剛才在聽我跟哲彥對話的人,果然是你嗎……」


    因為我有察覺到動靜,就有想過會不會是小桃……唉,算了。


    敷衍想必沒意義,我便據實以告:


    「沒錯。我們確實是有那樣的安排。」


    「那就表示末晴哥哥隱約也認為我這次會演不好吧!」


    「畢竟先做準備會比較好。但是,我隻有在你身體情況轉壞時才打算讓你退出這次表演。」


    「……!」


    「聽哲彥那麽說,我也思考了許多。我認為半吊子的決策行不通,所以我提出的結論是:『除非你的身體狀況不佳,否則就不會讓你退出表演。』」


    「…………」


    「畢竟你要是中途就主動退出,根本無法繼續當演員。我覺得與其讓你逃避,演壞這出戲還比較好。不過老實講,我並沒有擔心。因為你是一個到了最後關頭就會把事情確實搞定的人。」


    「────」


    寧靜的夜晚,從沿著人行道延伸開來的群樹隻傳來蟲鳴。


    真理愛低下頭,一動也不動。被我抓著的肩膀乃至於手臂,都放鬆力氣垂下。


    這時候逃避的話,真理愛或許就再也當不了演員。即使留下如此嚴重的精神創傷也不足為奇,肯定會有這種程度的屈辱、懊悔與愧疚感落在她身上。像真理愛這麽聰明、具有責任感、自尊心強,當然就更不用說了。


    所以我鼓勵真理愛,還把她自己恐怕也察覺到的現實擺在她眼前。


    ──這是人生中必須一拚的關鍵點。


    (插圖011)


    因為我期待真理愛會想起這一點,並且力圖振作。


    「小桃,我問你,雖然你堅持不肯透露……你的父母有來找你吧?」


    「…………」


    「我不明白,為什麽你不肯說。但是你不說出來的話,就無法向前進了。所以──我希望你能跟我坦白。」


    真理愛低著頭,彷佛從喉嚨擠出聲音說道:


    「末晴……哥哥……!」


    「我在。」


    「末晴……哥哥……!」


    她重複了兩次同樣的話。憤怒與痛苦交雜其間,讓人深刻感受到她的無奈。那實在太令我同情,胸口痛得好似要隨之裂開。


    「那、那個,我──」


    正當真理愛像這樣啟齒的時候。


    ──嘟嚕嚕嚕嚕!


    真理愛拿在手裏的手機震動了。


    下個瞬間──


    「噫!」


    真理愛心生畏懼,手機脫手掉落。


    我感到愕然。


    「小桃……」


    這不合常理……


    光是手機一響就怕成這樣……?「我所認識的真理愛」會這樣……?


    她可是什麽事都難不倒,臉上總帶著笑容,即使麵對我發脾氣也會將目光轉開裝蒜,再追究就會隨口敷衍──還絲毫不為所動的真理愛啊!


    挺過演藝界大風大浪的真理愛居然會如此害怕,若沒有親眼目睹,我應該不會認為這是現實吧。


    真理愛默默望著掉下去的手機,沒有動作。或許她是動不了。


    所以我把手機撿起來。


    「啊……」


    我不知道解鎖密碼,但鎖住的螢幕上可以讀到訊息。


    而內容正如所料。


    來訊者的名稱是「臭老爸」,訊息內容是「麻煩再來點資助」──這樣一句話。


    「小桃……資助是什麽意思?」


    我一問,真理愛的肩膀就開始顫抖。


    她別開目光,眼眶盈上淚水,咬緊牙關以後──露出了空靈的笑容。


    「嗬嗬……穿幫了嗎……沒有,並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如同哥哥所想像的,我家那對有問題的父母來找我了,如此而已……」


    「什麽時候的事……?」


    「『哲彥學長跟大家提醒我的父母也許會來找我的前一天』。」


    「原來是這樣嗎……!」


    可惡,完全是我們有盲點。


    之前我的往事被周刊爆料時,哲彥的情報來得比瞬老板行動更早。


    由於有那次事跡,「我就深信哲彥給的提醒都會來得及」。哲彥大概也是這樣認定的,所以盡管存有疑心,我還是悠哉地守候著。


    即使我上下學都一直陪在真理愛身邊,應該也沒有意義。既然對方早就取得聯絡的方式,無論要施壓或撥款都不用見麵就能輕易達成。


    不過,倘若如此,在這個時候──


    『那麽就假設他們已經有行動好了。可是末晴哥哥,人家已經十六歲了喔,並不是隻會發抖的小孩了,是連結婚都不成問題的年紀。應付給他人造成困擾的父母,也是身為兒女的職責。末晴哥哥認為我是會輸給父母的那種人嗎?』


    還有那個時候──


    『真是的,末晴哥哥,那麽說會不會有失禮貌?人家也有哥哥不曉得的一麵喔。』


    連那個時候也一樣──


    『這個呢,叫作愛斯基摩式吻。在阿拉斯加,據說於戶外親吻,嘴唇會被唾液凍住,所以會用這種吻來表示愛意或親密之情。很羅曼蒂克對不對?』


    真理愛是打從心裏對父母造成的陰影感到畏懼,一麵說那些話的。


    「末晴哥哥,這並沒有什麽大不了啊……」


    事到如今,真理愛還講這種話。


    「我家父母隻是在要求資助罷了……而且,一開始我有拒絕,他們卻糾纏不休過了頭……但是請哥哥放心……我不過是在跟他們拖時間,到這次表演結束就好……」


    「他們不可能那樣就罷休吧……」


    一旦給了錢,對方就會食髓知味而一再過來索討。


    (真理愛比我精明,當然知道其中的道理才是──)


    懂歸懂,肯定是因為內心對父母懷有精神創傷,又逐漸對自己戲演不好的兩難處境感到疲憊──讓她走投無路到了就算能暫時攆走麻煩也好的地步。


    「那並不是一天就能花完的金額耶……所以……不知道他們是喝酒、買衣服,還是去賭博花掉的……我真的,無法理解那兩個人……」


    「小桃。」


    不可原諒。假如真理愛的父母就在眼前,我會想立刻動手開扁。


    我抓住了真理愛的兩隻手臂,牢牢握緊。這是為了不讓真理愛跑去任何地方。


    「對不起,我都沒發現……!」


    「末晴哥哥,你怎麽這麽說……為什麽要道歉呢……?你根本一件壞事都沒做……是我擅自瞞著大家而已啊……」


    「可是,你沒有告訴我或繪裏小姐,就是在替我們著想吧……?」


    「…………」


    「照你的個性,並不會希望那對荒唐的父母跟繪裏小姐見麵,讓她痛苦吧……?還有,你是想靠一己之力戰勝那對父母吧……?來到這一步,我再笨也會懂啊……!」


    真理愛的眼睛逐漸睜大。


    「末晴,哥哥……」


    從眼角滴了一道淚水下來。


    真理愛將嘴巴抿成一字,撲進我的懷裏。


    「我不想輸……我不想,就這樣輸掉,末晴哥哥……!」


    真理愛緊緊抓住我的襯衫。襯衫變得皺巴巴,彷佛象徵著真理愛的心,使我心痛欲裂。


    她把臉埋到我的胸前,壓抑住聲音哭了起來。


    「嗚……嗚……」


    明明像這種時候大可放聲哭出來,使她壓抑聲音的自尊心之高與思慮──讓我心坎被打動。


    我摟住真理愛的肩膀,對她細語:


    「──我懂了。剩下的事情全部交給我處理。」


    *


    我跟哲彥聯絡,並且要他召集群青同盟的成員。


    接著我簡短告訴大家狀況。


    『小桃的父母果然有來找她。』


    『雙方開始接觸,是在哲彥提醒大家的前一天。』


    『她不想給人添麻煩,才會想自力解決。』


    『就我看到的,小桃已經瀕臨極限了。拜托大家幫忙。』


    話說完,我低頭懇求,所有人就毅然點了頭。


    「小黑、小白、玲菜,方便的話,能不能麻煩你們直接去小桃家陪她直到明天正式表演?還有,小桃的手機交給能在她家過夜的人保管,避免讓她看到。」


    「末晴哥哥,不用這麽費事……」


    我已經無意讓真理愛多說什麽了。


    「夠了,小桃,交給我處理。是你的話,就該知道當下照自己的想法行動會有多危險吧?」


    「……好吧。」


    幸好真理愛乖乖退讓了。這是她最有智慧的部分。


    假如她現在還賭氣抵抗,在正式表演前大概就不可能恢複了。


    退縮也需要勇氣。總是退縮的話便無法跟人競爭,但是該退的時候就要退才行。


    假如能客觀地自我審視,在這方麵要拿捏並不困難,然而情況吃緊時往往就會察覺不到。


    但她還保有足以做出良性判斷的客觀性──那就有洞察力。


    我把真理愛的手機交給了黑羽。白草開始聯絡繪裏小姐,玲菜跟真理愛聊起能幫助散心的話題。


    「哲彥,小雛還在嗎?」


    「嗯?我有看到她往後台那裏走。」


    「那應該還在。還好,因為我不知道她的電話號碼,錯過就糟糕了。」


    我轉身走去,哲彥便跟了上來。


    「喂,你打算做什麽?」


    「這樣下去就算贏了比賽,小桃也得不到救贖,輸掉更隻會讓她受傷害。」


    「……比賽?」


    不愧是哲彥,直覺靈敏。他似乎察覺我的企圖了。


    「莫非你接下來打算找那家夥談判,要跟他改比賽的條件……?」


    我笑著告訴哲彥:


    「──對啊,就是你猜的那樣。」


    *


    我拜托小雛幫忙引見瞬老板,輕而易舉就得到了ok的答覆。


    哲彥聽到這件事則表示:「我也要去。」因此就讓他在「別妨礙到我」的條件下隨行。


    我們搭上為小雛準備的接送車輛,前往赫迪經紀公司。三個人一起走進之前因為潑紅酒而結下梁子的董事長室。


    「歡迎回來,小雛。你又獨自行動了……經紀人有向我哭訴喔。」


    「啊哈哈,因為經紀人太沒有戒心,我忍不住。」


    「真是……不過算啦,頂尖巨星都會有一兩項奇特的舉動。我是希望你能節製,但這也不得已。」


    「就是嘛~~不得已啊~~」


    小雛笑咪咪地講得若無其事。


    瞬老板依舊流裏流氣,可是他對小雛果然挺溫柔。


    是彼此合得來?還是因為小雛身為頂尖偶像才值得他客氣?我分不出是何者。


    但他似乎無意也對我們兩個客氣。


    瞬老板的眼睛惡狠狠地看向我和哲彥。


    「所以呢,你說要帶客人過來,居然是這兩個人……能不能請你說明理由,小雛?」


    「那麽前輩,之後就麻煩你了!因為我隻能幫忙達成前輩的懇求!」


    小雛退到一邊,彷佛要讓路給我。


    「小雛真會讓公司困擾。」


    「咦~~製作人,你還不是做了很多會讓人困擾的事~~」


    「唉,那倒也是。好吧,既然有你求情,我會聽聽他們要談什麽。辛苦你了,小雛。我們有事情要細談,你可以先離開。」


    「知道了!我失陪嘍!」


    小雛活力十足地舉起手以後,就笑吟吟地從董事長室離去。


    等小雛不在,瞬老板隨即悄悄眯細眼睛。那是他身為冷酷生意人的臉孔。


    我認為要先拿出禮數,就向對方低下頭。


    「感謝你撥出時間跟我們談。」


    「……不用說那些了。所以你要談的是?」


    「瞬老板,關於我們目前進行的比賽……我希望能加碼其他條件,由我跟你履行就好。」


    「哦,加碼。」


    爬蟲類看準獵物的眼神。我的腦海裏浮現了長蛇吐信的模樣。


    「感覺你應該心裏有數就是了。我這人不好說話,假如你想開條件,拿出的代價就得有相符的價值。」


    「瞬老板,我不清楚什麽東西對你來說是有價值的,因此請先聽我的條件。然後,希望你能講明什麽樣的籌碼足以當代價。隻不過,代價僅限於我能力範圍內辦得到的事情。」


    「……好吧。你說來聽聽。」


    我先做深呼吸,然後一口氣說出來。


    「以往用來讓小桃父母安分的恐嚇證據……你還留在手裏,對吧?」


    「嗯?我懂了,你來是為這一回事啊。」


    瞬老板似乎立刻就理解我的用意了。


    能阻止真理愛父母的最大利器,就是塵封於赫迪經紀公司的「真理愛父母過去曾出言恐嚇的證據」。


    有這東西的話,真理愛也會更強勢。即使真理愛說她想要自己解決問題,我們還是可以無視她的意見,采取行動阻止那對父母。


    瞬老板撫弄了下巴的胡子。


    「小丸,關於你想要的東西,『公司雖然弄不見了,但是努力找的話應該還是有喔』。」


    令人鄙夷的說詞。照他的口氣,絕對是保管在隨拿隨有的地方。


    「那麽,我要的話還是有的,對吧?」


    「嗯,大概。」


    「假如你肯保證在我贏的時候把證物讓出來,我就盡可能答應你的條件。」


    「哦~~」


    瞬老板把我從頭頂到腳尖都端詳了一遍。


    「這個嘛──要是我贏,你得加入這間經紀公司。願意的話就好說。」


    「我明白了。」


    「欸,末晴!」


    哲彥開口攔阻。


    「我們不可能贏吧!真理愛都消沉成那樣了!」


    「我會負責贏回來,沒關係。」


    「你傻了嗎……!冷靜下來!」


    「我很冷靜啊。」


    「講出那種台詞還能保持冷靜的人,我從來沒看過啦!……不,等等,你慢著。真理愛明天棄權的話,比賽是由你跟小雛進行。那樣就有得比──」


    「──桃阪小妹退出的話,人魚公主會有代演者。」


    瞬老板插話了。


    「如此一來,比賽就是由小雛對上小丸與代演者。」


    「你夠了,那樣對我們不利到極點吧!」


    「桃阪小妹狀況欠佳與我方無關,是你們自己管理不周吧?那我為什麽非得特地配合你們,把規則改成一對一呢?假如有人上場代演,我方比賽的對手變了,我倒是希望聽到有人出來賠不是耶。」


    「你……!」


    哲彥有意跟他動手,因此我急忙把哲彥按住。


    「你也要冷靜啦,哲彥!」


    「末晴,你少囉嗦……!」


    「我做人可是很有度量的,要找人代演,你們可以隨意挑選。看是要讓誌田小妹或白草小妹代打上陣都行。啊,她們倆根本不記得台詞吧,所以是不是要請主辦的話劇社成員幫忙?當然嘍,就算那樣我還是會要你們遵守比賽的約定。」


    「混帳東西……!」


    「哲彥!你有答應不會妨礙我吧!每次隻要在瞬老板麵前,你的脾氣就會暴躁過頭……!」


    「可是……!」


    我做了深呼吸──然後點頭。


    「──我明白了,比賽條件照這樣沒有問題。」


    「喂!」


    「你把場麵交給我應付就對了!」


    「……嘖,隨你便吧!」


    哲彥咬牙切齒地咂嘴以後就背對我。


    「看來小丸跟那個人渣不同,多少有比較明事理。」


    「請你別貶低哲彥好嗎?雖然他脾氣這樣,到底也還是我的兄弟。」


    「好吧。」


    我們也可以直接回去,但我決定試著問一件事情。


    「瞬老板,請問你為什麽會提出要我加入經紀公司這樣的條件?」


    「嗯?」


    我從拿紅酒潑了瞬老板以後就一直視他為敵人。


    但我開始有疑慮,如果不對他有更深入的了解,會不會就真的贏不了比賽。


    「畢竟我並不是乖乖聽老板指揮的那塊料啊,之前甚至還拿紅酒潑你。瞬老板,既然你會爆料我的往事,應該也是看我不爽才那樣做的吧?」


    招攬我是因為能替經紀公司賺錢──感覺這是主要的理由,但我認為這個人單純看我不爽的話,講話就會更加羞辱人,比如「給我加入經紀公司效忠」之類。


    但他並沒有把話說到那個程度,這讓我感到好奇。


    嗯──瞬老板嘀咕了一聲。他的臉色意外爽朗,感受不到惡意。


    「這麽說來,我們之前並沒有好好談過。你就坐沙發吧。」


    瞬老板坐在沙發上。


    我受到催促,便在他對麵坐了下來。哲彥也默默在我旁邊就座。


    「先談大前提,我的目標是要在日本栽培出世界第一的明星。」


    「!」


    明明外表隻像個流裏流氣的牛郎,目標卻正派得讓我驚訝。


    「為此我認為必須找出具備頂尖天分的人,並且從小就毫不妥協地加以訓練。好比在體育界,那就是理所當然的做法。有打棒球而身高低於平均的人,就算運動神經再優秀,也無法成為世界第一的全壘打強棒吧。籃球或排球也是一樣。反過來說,就算有個身高超過兩公尺的人,要是他從高中才開始運動,想稱霸世界應該形同不可能吧?」


    「確實……是這樣沒錯。」


    「唱歌跳舞這類演藝活動也應該提升到這種水準──這是我的想法。身為先驅,我希望栽培出世界第一的大明星,並且在日本打造真正的娛樂業界。」


    「…………」


    規模宏大的話題。


    老實講,我原本以為這個人屬於隻顧利益的類型。光聽他講這些就覺得印象完全相反了。


    「不過之前交談時,你曾經試著拿金錢來說動我吧?」


    「那是當然的啊,對旗下藝人講明與工作成效相符的報酬金額。我倒覺得,要求用金錢以外的方式展現誠意才是錯的吧?難不成你會說出『雖然沒交出成果,但自己努力打拚過就應該領錢』這樣的瘋話嗎?」


    「不,那未免太離譜……」


    說來冷酷,卻符合道理。


    既然這是工作,要以金錢以外的東西當回報是說不通的。


    「你氣我對誌田小妹說過的那些話,但我現在依然不覺得那是錯的喔。誌田小妹有在三年內就賺進一億的可能性。而且隻要賺到那筆錢,她便可以任意充實自己往後的人生,又能對父母盡孝心。我認為那會是更加美好的人生,才懷著自信對她列舉了那些好處。」


    「可是小黑並沒有從小就接受訓練,所以當不了你視為目標的世界第一大明星啊。」


    「功用不同。要栽培出世界第一的大明星,必須有钜額投資,所以經紀公司不會嫌能賺錢的人多。誌田小妹是趁現在就鐵定能獲利的一塊料,所以我想要她。隻要她肯,我現在還是可以讓她加入。」


    瞬老板蹺起了亂長的腿。


    「另一方麵,小雛於名於實都具備向世界爭冠的資質。她是所謂的招牌人物。不過我先聲明,在我的觀念裏,小雛與其他人沒有貴賤之分,當中隻有功用差異與賺錢多寡。能幹大事的人會賺得更多,道理就這麽單純。」


    目標熱血,過程冷漠。這就是瞬老板的處事方式嗎……


    聽完這些隱約可以理解,為何他跟上進心強的小雛合得來,跟看似冷淡卻講情麵的真理愛就合不來……


    瞬老板把手掌朝向我。


    「就這點而言──小丸,你身上還有向世界爭冠的可能性。」


    「我嗎……?」


    「『我是不清楚你在這六年是否繞了段遠路』。演員這一行是特殊的,並非訓練過就會出色。畢竟演技力既會隨著情緒與生活環境提升,也會隨之下降。」


    「…………」


    「而你的情況是較早踏入演藝界。記得你加入劇團是在五歲左右吧?」


    「是啊,沒錯。」


    「我發掘小雛是在她十歲的時候。即使你浪費了六年,進修的時間也還是跟小雛差不了多少,雙方底蘊不同。我是這麽看的。」


    「原來如此……」


    所以他才想要我加入經紀公司?


    「資質足以向世界爭冠的,再來就是桃阪小妹了……不過,老實說要是她這樣就被擊潰,根本無法與世界競爭。那我便不需要她。」


    「你說什麽……?」


    我揚起了眉尾。


    「現況不就是如此嗎?這我可是有為她著想過喔。之所以沒在她離開經紀公司後就立刻動手,是因為我在等你們之間培養出關係。」


    「培養……?」


    意想不到的字眼讓我受到動搖。


    「沒錯,你可以試著想想。目前,桃阪小妹應該處在人生中堪稱最充實的時期吧。或許她跟事業稍微有了距離,但她擁有財富與人脈,隻要有意,隨時都能夠複出。家裏有寶貴的家人在等她;學校有你們這些夥伴,活躍程度足以席卷全校與社會。要說的話,『再沒有其他機會比現在更適合讓她克服精神創傷』。」


    「──!」


    盡管我憤怒得發抖,卻錯失了站起來的時機。


    「對方自說自話到了嚇人的地步,道理卻姑且說得通」。


    這一點格外有說服力,令我驚慌不已。


    「小丸,往事被爆料之際,你迎麵還擊了,所以你有價值。假如那樣就把你擊潰,我現在就不會想要你這個藝人。」


    「拿我的往事出來爆料的人,果然就是你……!」


    「──聽好。」


    瞬老板用一句話製止了我。


    「所謂的天分,也包含心靈層麵。不受妄舉影響的心靈;懂得接納意見的心靈;具備無窮上進心的心靈;跨得過難關的心靈──無論在肉體或感官上有多麽得天獨厚,軟弱而掌握不到機會的選手就無法在職業體壇活躍,其中道理是一樣的。心靈軟弱的人沒辦法迎向世界舞台,我不過是給了她克服軟弱的契機。」


    「我和小桃,都沒有說過任何一句要迎向世界舞台的話啊!」


    我發火了。


    這家夥講話是有他的道理在,因此我不由得受到吸引而傾聽──但是越聽就越覺得他講那些話的前提是「對自己方便」。


    那種方便跟我們全然無關。


    「是你自己要找世界第一的大明星,還想確認我們有沒有資質而已吧!」


    「說得沒錯……所以又如何?我可沒有犯法。」


    「並不是沒犯法就好啊!」


    「法律屬於規則,遵守是義務。除此之外的事,則是照人情與常識在運作。人情與常識……實在無聊透頂,這類字眼甚至讓我感到嫌惡。兩者都會妨礙我改變這個世界。」


    「話都隨你在說……!」


    「我剛才也聲明過,就再說一次吧。這我可是有為她著想喔。」


    「夠了!我果然跟你談不來!」


    我連繼續跟對方呼吸一樣的空氣都感到排斥。


    「我們就在明天的比賽確實做個了斷吧。」


    「當然。小丸,即使輸了也不能裝作忘記喔。」


    「那是我要說的台詞。」


    我直接旋踵離去。


    「喂,人渣老板。」


    從背後傳來哲彥的聲音。


    「我會用跟你不同的做法超越你。給我記著這一點。」


    「哼,雜碎還敢瞎扯。」


    瞬老板嗤之以鼻。


    哲彥氣得太陽穴青筋暴跳──卻設法忍下來了。


    「「失陪了!混帳東西!」」


    我跟哲彥並肩而行,門一摔就從董事長室離開了。


    *


    從赫迪經紀公司回家的路上,我告訴哲彥:


    「哲彥,這次的比賽,你別跟小桃說喔。」


    「嗯?為什麽?」


    「我不想再給她壓力。我隻會透露比賽多加了一項『贏的話就能拿到小桃父母失控的證據』的條件。如此一來,小桃心裏就會認為『演得好=贏得比賽=也能贏過父母』,或許狀況就有望改善。」


    真理愛會難以振作,我認為目標失焦也是一大要因。


    現在真理愛疲於應付父母,演戲又表現得不好而感到苦惱。


    依順序來說,先逼退父母再改善演技應該比較好。


    不過,現在沒那種時間了,因為明天就要正式表演。


    所以得先提振演技才行,然而即使拚死命演出一場好戲也不會解決父母騷擾的問題。因為那是另一回事。


    在如此疲憊的狀態要振作兩次──兼顧「改善演技」與「逼退父母」是強人所難。


    所以,我藉著加碼條件,讓情況變成「隻要提振演技,父母的問題也會跟著解決」。這樣真理愛自然會有「隻要明天話劇演得好就能解決一切」的心態。


    「啊,你的企圖果然是要將目標合而為一……雖然希望微薄,以企圖而言可以理解。但是──我剛才也講過了,在這種局麵賭不得吧。」


    被他一點破,我隻能噤聲。


    「要是被迫找人代演就沒得比了,唯一的勝算就是讓真理愛重振精神。可是,她的狀況始終沒有起色,你卻想在正式表演賭一把拗回來,你知道這是輸家才會有的念頭嗎?賭博一直輸,還想在最後一注爆冷門──你做的事情就跟這一樣。」


    「可是,如果我們什麽都沒做就迎接明天,小桃肯定會喪失光彩好一段時間。」


    「這不能斷言吧?」


    「我能。」


    我一口咬定。


    「為什麽你能斷言?」


    「因為我也有類似的經驗。」


    「啊,原來如此……」


    哲彥似乎想通了。跟他討論問題依舊省事。


    我因為母親的死導致心靈創傷,結果變成無法演戲。


    雖然我的背景跟真理愛不同,所以不能單純拿來比較。但是,因為家人的問題導致內心留下陰影,使得原本有自信的演技隨之失色的失落感──我認為自己跟真理愛在這方麵是相近的。


    「我花了六年時間。有同伴,有願意支持我的人在,還花了六年。假如小桃接下來將喪失六年,損失會比我更大。」


    「……畢竟女演員這個行業,大約在三十歲之前是最具豐采的。」


    「就是說啊。接下來的六年太過舉足輕重,要是有了一度喪失的事實,就沒辦法再回到跟過去一樣的位置了。背負那種苦難足以迫使一個人重新塑造自我,那未免太煎熬了吧。」


    即使考慮到加碼的條件,勝算頂多也隻從零增加到百分之一。


    這我明白。不過,有無勝算大有差異。


    我抱著這樣的想法。


    「勝算幾乎沒有增加,我卻肯賭上人生」──正因為如此,或許就會有奇跡發生。


    要讓真理愛振作到足以克服陰影,光靠「合理的」說詞並不可能。所以我背負風險,提出了加碼的條件。


    「反正我打算發揮兩人份的活躍來爭取最後勝利──所以,拜托讓我去拚。」


    「唉~~」


    哲彥歎了一大口氣,然後搔搔頭。


    「……我懂你的心情。」


    「那麽──」


    「與其說認同你,我隻是覺得事情都已經拍板定案了,多討論也沒意義。既然這樣,我負責做自己該做的事情就好。」


    「抱歉啦。」


    「不會。反正也不是沒有手段。」


    這家夥說的「反正也不是沒有手段」讓我感到恐怖,不過也隻能靠他了。


    之後我們商量了真理愛心理狀況怎麽樣都無法好轉的因應方式。


    在話劇社可以找到記得人魚公主台詞的人。那是在女演員校友因病無法上台時就安排好要代演人魚公主的人。


    話雖如此,那個人在正式演出當天被突然要求上場的話,應該還是會陷入混亂;我與小雛換了對象演對手戲,也難保不會遲疑。倘若如此,群青同盟等於隻有達成一半的委托,那就非得向各界人士賠罪了吧。


    換句話說,真理愛不上台就穩輸。但我們必須預先做準備。


    「那麽末晴,明天見。你可別睡過頭。」


    「知道啦。」


    我跟哲彥分開,並踏上歸途。


    在我腦海裏轉著的是真理愛哭泣的臉。


    『我不想輸……我不想,就這樣輸掉,末晴哥哥……!』


    光是回想就讓我覺得肝火正在翻攪。


    我會搞定的。假如出全力還不夠,我可以超越自己的極限。


    胸口被情緒緊緊揪著,彷佛整團怒氣化為岩漿竄過了全身上下。


    我無法不暴躁。但我要用理性克製這股情緒,轉換成純粹的動力,進而帶動自己的演技。


    (小桃──)


    我一定會救你──


    所以──再讓我看到你的笑容,好嗎?


    我朝著夜空中輝亮的星辰,暗自立下了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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