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琅會從瑞慶宮提早出來, 其實已經是說明我哥哥在東北幹得不錯。隻是他這個人口風很緊,尤其是關於戰事, 不到可以公布的時候,是一句話也不會對我透露的。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我才知道, 我哥哥在東北已經打了第二場勝仗,殺掉了女金人中的一個大人物。現在正在晝夜不停地猛攻二十年前為女金人所占據的黑城,糧草和兵源也都很充足,瑞慶宮裏能做的事也都做了,接下來我們要做的就是等待一個消息。


    到了這個時候,我公公就顯得很著急了,我們去請安的時候, 他破天荒居然已經起來, 似乎昨晚也沒有寵幸什麽美人,瑞慶宮裏裏外外都很肅殺,沒有往常那股奢靡的香味。皇上正一臉嚴肅,在宮中來回踱步。


    見到王琅, 他麵色稍微一亮, 迫不及待地就將王琅叫到身邊,和他說了些我聽不懂的話。


    王琅就安慰我公公說,“兵強馬壯,後勤充足。女金又已經連著兩年都沒有太好的收成,這樣都打不下來,那就怎麽都打不下來了。”


    這番話雖然是老生常談,但也還是有效地寬慰了我公公, 他來回走了幾步,又自言自語。“你們爺爺去世的時候還在念叨,在他手上丟了這兩座城……”


    “燕雲十六州還不是都被打回來了。”我笑著說,“兩座城池而已,在您手上就收複了!都不用留給王琅!”


    皇上露出笑臉,親切地摸了摸我的頭,又拍了拍我的肩膀。


    “你姑姑生前……”


    他的聲音哽住了,緊接著又若無其事地跳躍到了下一句,“你姑姑從前就很惦記著這兩座城,常常說,不知道這麽多年之後,城裏的百姓還認不認我們大雲……”


    女金人的野心從這件事上就可見一斑,他們並沒有把城裏的漢人百姓驅趕出來,或者全部殺掉,而是在城池周圍重重布防,嚴密地護衛起了黑城白城,大有以雙城為楔子,向大雲深處發展的意思。


    這件事,當然也被我們大雲人視為奇恥大辱,民間一直認為雙城的漢人百姓,在女金人治下一定是過著豬狗不如的日子,日夜盼望大雲的軍隊前往光複。但皇上、王琅與我哥哥卻一直有不一樣的擔心,現在這份擔心終於可以消弭,我公公的患得患失,當然可以理解。


    我立刻就打消了把龍陽謠言分享給皇上的心思。


    現在他心裏根本容不下後宮中的爭鬥,也根本不應該分心去想這樣雞毛蒜皮的小事。


    就是王琅,我現在也不想把這件事告訴他。


    男人們,就應該操心男人們的事……


    眼看著王琅又要在瑞慶宮陪皇上說話散心,我隻好很欣慰地一個人去重芳宮請安,皇貴妃今天見到我,臉色又好看了很多。我也不知道是為什麽,出了重芳宮,想來想去也不想回宮,索性到露華宮去看表姑。


    表姑今天沒有泡茶給我喝,她忙著和一堆畫軸打交道,見到我進來,隻是抬起眼簡潔地道,“坐下來一起挑。”


    “這是什麽?”我一邊落座一邊問,順手就打開了幾個畫軸,興致勃勃地看起來。


    “你表哥的王妃。”陳淑妃的回答還是很簡略。“端王眼看就要就藩了。”


    我馬上明白了陳淑妃的意思。


    端王年紀還是比王琅大一點的,他成親也有小半年了,皇上早就安排下來,讓他冬至前去封地居住。


    皇五子的事忙完了,接下來也就該忙瑞王這個皇七子的婚事,陳淑妃身為生母,未雨綢繆地叫人拿一點時下淑女的畫像進來看,也很正常。雖然大雲有一套完備的選秀製度,但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我們大雲皇室,也從來都很少按照規矩辦事。


    看陳淑妃的意思,已經是要為王瓏選出幾個才貌兼具的女兒家作為候選了。——當年我和萬穗也就是這樣進宮小住,給我公公閱看的。


    雖然平時也會打趣王瓏,問他什麽時候娶媳婦兒,為什麽沒有和萬穗在一塊兒。但直到看到了這一堆畫軸,我才明白原來王瓏也的確到了娶親的年紀,沒有多久,恐怕他就要有一個媳婦兒了。


    我就坐下來陪陳淑妃看美人兒,這個也好,那個也賢淑……


    看著看著,我就不禁歎了口氣。


    “你怎麽又歎氣了。”陳淑妃問我。


    表哥成親後沒有多久,恐怕也要去封地了。雖然出嫁後我和他往來得少,但是想到從此天南海北,就是見麵都不大容易,我也實在很有一點舍不得。他在宮裏的時候,我至少還知道,一旦出了事,王瓏也許是會站在我這一邊的。


    我忽然又有一點驚訝。


    什麽時候,我的想法有了變化?


    從前我一定會覺得,如果出了事,王瓏是絕對會站在我這一邊的。什麽時候,這絕對變成了也許。我對王瓏的心思,也有了好多不該有的猜疑?


    眼看表姑的眼神裏帶了三分疑問,我隻好隨便找了一個借口來搪塞她,我說,“剛才在瑞慶宮裏聽到姑爹說打仗的事,想到我一點忙都幫不上,比不上從前娘和嫂嫂在戰場上的英姿,就感到自己很沒有用處。”


    蘇家媳婦,素來是驍勇不下男兒,當年爹和大伯在外征戰,城內防務付予伯母與我娘,女金人乘虛而入,兩人發動全城男女老少守城十日,也是大雲有名的美談。更不要說我嫂嫂將門虎女,在東北甚至比我哥哥還有威望……


    我蘇世暖就隻能說一點笑話,來逗姑爹和王琅開心。


    陳淑妃就看著我笑了笑,她又低下頭去,翻閱起了一本畫冊。


    “你是個女兒家嘛。”表姑慢悠悠地道,“難道還要學你姑姑,把你的眼界,放到天下?世暖,女兒家就是女兒家,你能做好家裏的事,就已經很不錯啦。”


    我一直都很尊敬表姑,也很親近她,在我心裏,表姑和養娘一樣,都是能讓人安心將大事交付的長輩。我從來都感覺不到表姑的缺點,就好像我曾經從來也感覺不到養娘的不對。


    可是在這一瞬間,我是打從心底感到了一股不舒服。


    我聽得出來,表姑這一句話會說出來,還是真心為了我好。她是真覺得女兒家的眼光,隻要放在家裏宮內,就已經足夠。


    可先且不說我身為蘇家女,又在東宮為妃,起起伏伏,能否與外頭的局勢脫離關係。隻說我身為東宮妃,乃是未來的皇後,如果沒有天下的胸襟,隻是貪圖享樂奢侈,與皇貴妃一樣,一心隻惦記著皇上賞賜下來的金銀珠寶,福王將來的封地……那我成什麽樣的人了?


    而王琅又怎麽可能喜歡一個這樣的我呢?現在我雖然很天真很幼稚,但至少還有一點格局。


    或許因為表姑隻是妃位,妃位後位之間,格局畢竟還是有差。


    也就是在這一刻,表姑在我心中的形象,悄悄地剝落了一個小角。就像是養娘反對柳昭訓的婚事時一樣,我看到了她的不足。而這一刻對我而言,決不好受。


    我想了想,還是把到了口邊的話給吞了回去,隻是笑了笑,“也就是隨便說說啦。”


    這一刻,雖然表姑就在我身邊坐著,但我卻感到了一種古怪的孤獨。


    從露華宮裏出來,我又迎麵遇到王瓏。他似乎對陳淑妃已經開始為他物色王妃的事一無所知,還略帶遺憾地道,“沒想到我才來,六嫂就要走了。”


    這一次看到王瓏,我心裏就很亂。有很多說不清的感覺在我心底翻來覆去的,也不知道是因為表姑還是因為他,是因為我終於開始漸漸疏遠了他,還是因為他終於要離開京城,從此很難再見。所以我沒有露出笑容,而是站住腳歎了口氣。


    瑞王立刻關心地問我,“是不是東北出事了?”


    我感到我有無數的話想要問他,可很多話又根本問不出口。王瓏人是這樣的好,他一直盡心盡力地幫我,盡管有些時候結果並不盡如人意,那也隻是因為我本人不夠仔細,並不能怪到他身上。


    可是我又覺得,我漸漸越來越強烈地感覺到,有時候他實在是有幾分古怪,這古怪似乎禁不起捉摸,而又很難用言語表述,就是想要問他,我都有一種無從問起的感覺。


    盡管我一直非常討厭自作多情,甚至盡量避免自作多情,可到了這個時候,我腦海中所浮現出的唯一一個問題,卻始終還是那句話。


    王瓏……是不是有幾分喜歡我呢?


    在這一刻,在知道了王瓏就要成親,就要離開封地的時候,這句話到底還是浮上了心海,占據了我的大部分心思。


    其實我也不傻,很多事我不是沒有感覺。王瓏對我的確一直不大尋常,我曾經以為那是因為我們畢竟沾親帶故,從小一起長大,別的事我不願多想。


    可那時候我畢竟太天真了。經過萬穗一事的誤會之後,現在我已經明白,在深宮內院,有時候喜歡就並不隻是喜歡,有些事也不是不說出口,就可以真的當作不知道。


    忽然間,我又想到了王琅上回被關到紫光閣的導火索。


    那是因為皇上知道了他和吳肥貓勾勾搭搭的,可皇上是怎麽知道的呢?


    在我這裏,也就是我和瑞王影影綽綽談起來的時候,似乎被福王給聽到了,沒準這小鬼告訴給了皇貴妃,皇貴妃這一告狀,事兒就成了。


    可皇貴妃又有這個腦子,懂得我們在說什麽嗎?


    而以王瓏的智計百出,要不動聲色地扯王琅的後腿,肯定有太多辦法,做得不著痕跡。


    我的心頓時就亂成了一團麻,無數個想法冒上來再冒上來,忽然間,我不敢直視王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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