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距今五年前的事。


    有個貴族造訪位於王都郊區外的郊區——塔列斯克地區的一間小孤兒院。


    他的名字是列維烏斯·貝塔·瑟蓋因。


    他是名門瑟蓋因家的長男,也是隸屬騎士團,為了國家盡心盡力的優秀劍士。他年紀輕輕,劍技就犀利過人——是最接近「勇者」這個羅格納王國最強稱號的男人。


    列維烏斯也是個廣為人知的慈善家,他會定期巡視各地的孤兒院。那一天他就像往常一樣,將自費買來的玩具和書本捐給孤兒院,並四處查看孩子們的狀況。


    許多孩子都圍繞在新的玩具旁,興奮不已——在那些人當中,隻有一個男孩子落單,在庭院一角看著書。


    「嗨。」


    列維烏斯靠近那名男孩,並出聲攀談。


    他直接蹲下,與對方對上視線的同時繼續言語:


    「我叫列維烏斯。你叫什麽名字?」


    「……席恩。」


    少年有些膽怯地回答。


    「叫席恩啊……那你不去跟大家一起玩嗎?」


    「……我比較喜歡看書。」


    「是喔。那還真讓人羨慕。哪像我,就是對看書、用功沒轍。除了耍劍之外,沒有其他長處了。」


    他露出一抹搞怪的笑容,少年——席恩也輕輕地笑了。


    然後——


    「列……列維烏斯先生。」


    他以顫抖的聲音問道:


    「您……很強對吧?」


    「嗯……還算強吧。」


    「我也——想要變強。」


    少年說著。


    「我想變強,然後幫上別人的忙。這麽一來,我覺得大家都會過得很幸福……然後我也會很幸福。」


    列維烏斯平靜地笑著聽取他以不知汙穢為何物的眼神說出的純潔願望。


    「那為了幫你變得更強,我就稍微出點力吧。」


    列維烏斯把席恩帶到孤兒院後院。


    他用掉在地上的木棒,開始劍術指導。


    舉凡拿劍的方式、步伐、架勢等等,他真的非常細心而且周到地教授席恩這些基礎。


    「就是這樣,感覺不錯喔,席恩。雙手握緊,果斷踩出步伐,然後用力往下揮。對,你很棒喔。」


    經過幾輪空揮後,列維烏斯笑著撫摸席恩的頭。


    「席恩,你真厲害。你很有天分,有學劍的才能喔。」


    「真……真的嗎?」


    「是啊,說不定你是天才喔。」


    聽見列維烏斯這句誇張的誇讚,席恩的表情為之一亮。


    「那我——以後有辦法當上勇者嗎!」


    勇者。


    那是王國最強的稱號。


    這個國家有許多孩子會如此高聲談論自己的夢想,說長大了要當勇者。席恩也是其中之一。


    「也對。你一定可以。」


    列維烏斯笑著聲援少年純潔的夢想。


    「啊……先等一下喔。經你這麽一說,我也一直想當勇者啊。我現在正在努力實現當中。」


    「咦……怎……怎麽這樣……」


    「所以了——我們來比一場吧,席恩。」


    列維烏斯說道:


    「我和你比賽,看誰先當上勇者吧。沒錯,從現在起,我們就是競爭對手了。」


    「競……競爭對手……」


    「你不喜歡?」


    「不……不會,沒這回事。隻……隻是我這種人,怎麽夠格當您的對手……」


    「喂喂,席恩。我剛才不是說我們是競爭對手嗎?既然這樣,你就別再這麽謙卑了。直接叫我的名字吧。」


    「咦……可……可是……」


    席恩猶疑不已,但在列維烏斯的緊迫盯人之下——


    「列……列維烏斯……」


    他輕聲叫出名字。


    「沒錯,這樣就對了。真令人期待。不知道你會變得多強呢?」


    列維烏斯滿足地笑道,再度摸了摸席恩的頭。


    他接著仰望天空。


    那是一片無雲、清澈的藍天。


    「你會變強的。我就是有這種感覺。」


    以某種意義來說——那就是最初的一步。


    名為席恩·塔列斯克的神童,就在這一瞬間蘇醒了。


    之後,時間僅僅過了幾年——


    國王陛下就將勇者的稱號賜給席恩了。


    他撇下據說最接近勇者的貴族劍士——列維烏斯,就這麽當上勇者。


    其中的理由非常單純。


    因為實力。


    一切僅止於此。


    (……夢到令人懷念的夢了。)


    早晨的寢室——


    從夢裏醒來的席恩在床上坐起身子,一愣一愣地回想著夢境的內容。


    (今天是列維烏斯要來回收聖劍的日子吧。)


    幾天前,他送到王都的書信捎來回音了。


    上麵寫著「列維烏斯·貝塔·瑟蓋因會前去回收贓物」。


    正因——如此嗎?


    所以他才會夢見那麽久遠以前的事。


    「……嗯?」


    這時候席恩終於注意到,他自己一個人睡在床上。


    昨天應該是輪到菲伊娜陪他睡覺,但床上卻沒有她的身影。


    和菲伊娜一起就寢後的早晨,通常都會在她的各種惡作劇之下醒來才對——


    可是他環視房間……


    「……菲伊娜?」


    隻見菲伊娜偷偷摸摸地試圖打開寢室的門走出去。


    席恩一出聲,她便抖動雙肩,縮瑟身體。


    「……小席大人,你醒啦?」


    「你在幹麽啊?」


    「啊……我是……該怎麽說呢?我太早醒來了,所以想去散個步……」


    「…………」


    「總……總之我可是很忙的!就是這樣,我先走了!」


    菲伊娜拋下一臉不解的席恩,就這麽逃也似地離開。


    「……到底是怎麽啦?」


    席恩歪著頭,隻覺莫名其妙。


    「她們幾個……好像有點怪。」


    菲伊娜行動詭譎並不是從今天才開始——而詭譎的人也不隻她一個。


    這幾天,女仆們的樣子都不太對勁。


    四個人都很奇怪。


    不知該說是冷淡還是見外。


    總之所有人都莫名忙碌。


    明明沒拜托她們什麽新工作,卻總是慌慌張張地執行平常進行的工作。


    即使席恩主動想找她們說話,每個女仆也隻會直說「啊~好忙好忙」,然後跑到別的地方去。甚至常常一早起來就已經不在身邊了。


    (……總覺得她們都在躲我。)


    席恩一邊走在寢室往餐廳的路上,一邊煩惱著。


    (為什麽她們不像平常一樣來鬧我啊……)


    女仆們平常可說是過度的照顧和捉弄,應該是他煩惱的源頭才對。如今突然不理人,心中卻萌生一股落寞與心慌——


    (——呃,慢著慢著!不對、不對!我這麽想,不就變成


    我很高興她們來鬧我嗎!)


    席恩獨自用力搖著頭。


    (哼,沒關係。這樣我反而樂得清靜。日子終於可以過得更安靜、更安穩了。)


    有了結論之後,席恩再度邁開步伐。卻走了三步便萌生一股不安。


    (……是我搞砸了什麽事嗎?是我在不知不覺間做了什麽會讓她們討厭的事嗎……?)


    他一邊受到寂寞與不安折磨,一邊走著,最後終於抵達餐廳。


    正當他想打開餐廳的門時——


    「啊——!小席大人,停停停!」


    菲伊娜驚慌失措地跑來,介入席恩與門扉之間。


    「不行不行,小席大人!現在不行!今天不行!」


    「菲伊娜……為什麽不行?」


    「沒、沒有為什麽!反正你現在不能進餐廳!」


    「……那早餐要怎麽辦?」


    「呃,這個……去外麵!我們今天換個心情吃吧!」


    「…………簡直莫名其妙。走開。」


    「不行!我說不行就是不行~~!」


    菲伊娜死站在門前,死命阻擋席恩入侵。


    就在這個時候。


    「呼啊~啊。好困……」


    「喂,伊布莉絲,你清醒一點。」


    「我有什麽辦法?最近一直睡眠不足啊。」


    「這也無可奈何。因為我們必須趁主公睡著的時候多做點準備。你就別抱怨了。」


    「我知道啦。畢竟今天是值得慶祝的生日——呃!」


    伊布莉絲和凪正往這裏走來,但當她們看見席恩,雙方的動作卻瞬間定格。


    她們瞪大了雙眼,滿臉都是驚愕。兩人手上原本抱著花,卻急忙藏到身後。


    「早啊,伊布莉絲,凪。你們聽我說,菲伊娜好奇怪——」


    「嗚哇,好忙啊!我好忙喔!」


    「就……就是說啊!天哪,真是忙到極點了!」


    她們同樣沒有回答問題,就這麽落荒而逃,跑到別處。


    「……那兩個人是怎樣?」


    「不……不知道耶。是怎麽了啊?」


    「我看她們手上好像拿著花束?」


    「什……什麽?有嗎?我完全沒看到!」


    「而且還說什麽生日……」


    「咦咦咦?有嗎?啊哈哈,不知道到底是誰生日耶。」


    菲伊娜很明顯不太對勁。她甚至在情急之下——


    「對、對了,小席大人的生日是什麽時候啊?」


    脫口問出這個問題。


    「嗯?我的生日?沒有那種東西啊。」


    席恩平靜地說著:


    「因為我是孤兒,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哪天出生的。」


    位在王都郊區外的郊區——塔列斯克地區的一間小孤兒院。


    聽說席恩還是小嬰兒的時候,就被丟在那間孤兒院前了。


    他沒有關於雙親的記憶。


    所以理所當然,也不知道自己的生日。


    而年齡也隻是從發現他的那一天算起,再隨便往上多加一歲而已。根據這樣計算的結果,席恩現在是十二歲,但他自己並不知道這個是否就是他真正的年齡。


    「這……這樣啊,我想也是~」


    菲伊娜以這般態度回答後,小聲地呢喃:「……很好,跟想象中一樣。」這讓席恩更覺得莫名其妙了。


    「——席恩大人,您早。」


    一道女音。


    這次是雅爾榭拉到場了。


    「我們今天在外麵用早餐吧。我已經準備好了。」


    「……連你也來跟我說這種話嗎?」


    「說來丟人,其實我在準備早餐的時候,不慎打翻了鍋子,所以餐廳現在麵目全非。你說是吧,菲伊娜?」


    「呃……啊,對對對!真的是弄得一團糟!」


    「嗯。是嗎?既然這樣,那也沒辦法。」


    盡管席恩還是覺得不舒坦,依舊姑且接納了這個說法。


    這時候雅爾榭拉硬是轉移話題——


    「對了,就是今天吧?瑟蓋因閣下前來回收『聖劍』的日子。」


    說出這件事。


    「嗯,是啊。我沒想到會是列維烏斯過來拿。」


    本以為一定是底層跑腿的過來回收,沒想到竟是國家自豪的勇者親臨,席恩也有些訝異。


    「列維烏斯代替我成為勇者之後,我聽說他還擔任了王國騎士團的部隊長,每天都很忙碌。我覺得他實在沒有理由特地來做這種像跑腿一樣的事……」


    「這代表王室對『聖劍』的運送還是很小心謹慎,是嗎?」


    「……不知道。」


    他稍微思考了一會兒,但覺得實在太麻煩,便作罷了。畢竟席恩真正的心聲,就是不想再和這個國家的王室扯上任何關係了。


    「可是小席大人啊,你不覺得心情很複雜嗎?」


    菲伊娜說道:


    「那個金發男搶了你全部的功勞,所以現在才當上勇者對吧?既然這樣,那……」


    「你想問我恨不恨他嗎?」


    席恩搶先說出菲伊娜閃爍其詞的結論。隻見菲伊娜用有些不安的眼神點了點頭。


    「……嗯,我對這件事也不是完全沒感覺,但列維烏斯之所以當上勇者,那是上頭的命令。搶走我的功勞也不是列維烏斯自願的。」


    席恩淡淡的說著。


    「持續扮演冒牌勇者一定不是一條輕鬆的路。他會被夾在國政和民意之間進退兩難,站在受盡雙方夾擊的艱難立場……可是我覺得利維烏斯已經做得很好了。他完美演繹著對國民而言理想的英雄。如果我是勇者,一定沒辦法得到這麽多民眾的支持。」


    即使半開玩笑地這麽說,她們兩人還是一副複雜的表情。


    最後雅爾榭拉她——


    「席恩大人,您還真是喜愛列維烏斯閣下呢。」


    說出了這句話。


    「嗯……你怎麽會這麽想?」


    「因為聽您提起列維烏斯閣下的時候,感覺似乎有些開心。」


    「這樣啊……嗯,也對,算是吧。要說我喜歡他,可能真的很喜歡吧。」


    席恩說道:


    「他是一起組隊,生死共患難好幾次的夥伴,而且他還是教我劍術的師傅。」


    「師傅?就憑他?不是小席大人你教他?」


    菲伊娜一臉難以置信。


    「列維烏斯教我的劍術就是我的原點。」


    席恩如今雖是劍術、魔術萬能,一開始學的卻是劍術。當初就是列維烏斯·貝塔·瑟蓋因將劍這種力量給了一個一無所有、默默無名的孤兒。


    「他……真的是一個很厲害的人。他不會炫耀貴族這一身份,溫柔地對待我這種孤兒。就算是組隊之後,我也一直受他照顧。如果沒有列維烏斯,我的隊伍大概就散了吧。」


    「這樣啊。嗬嗬嗬,我好像有點嫉妒他了。」


    雅爾榭拉笑得溫柔賢淑。但席恩卻仿佛看得見那雙眯起的眼中,隱藏著漆黑的嫉妒之火,讓他不禁打了個哆嗦。


    「……不過,不管怎麽說,他都是這幢宅邸久違的客人。要好好招待他。」


    到了說好的時間,列維烏斯分秒不差地造訪宅邸。


    他大概帶了二十個隨從,不過他們都在宅邸外待機,隻有列維烏斯一個人被帶到有宅邸主人等著的會客廳。


    「嗯……不過這真是出乎我的意料。我是知道你有多厲害,所以我一直覺得不管你有什麽作為,我都能處變不驚了——」


    列維烏斯隔著一張桌子,坐在對麵的沙發上,以有些無奈的語氣開口。他的視線投射在立於席恩背後的四名女仆身上。


    「但沒想到——你會把『四天女王』變成自己的女仆。」


    瞧對方苦笑著說出這番話,席恩也不知道該如何回應。


    「因為發生了很多事啊。」


    隻能曖昧地回答。


    「過去受到你們諸多款待了,美麗的魔族女王們。」


    列維烏斯諷刺地說著。


    雅爾榭拉和凪輕輕低頭致意,菲伊娜笑著揮手,伊布莉絲則是打了個嗬欠。


    「你雖說沒想到,感覺卻不怎麽驚訝。」


    「因為根據密探的報告,我早就知道你和四個女人開始同居了。我隻是從外表特征、人數來判斷,猜想可能是如此罷了。」


    席恩知道有密探存在。


    注意到了,卻放置不管。因為他覺得為了讓懼怕正牌勇者報複的王室放心,適度給予情報並讓他們監視自己才是最好的做法。


    監視者似乎並未發現變化為人類的雅爾榭拉等人的真麵目——但過去身為勇者小隊的一員,在前線和魔王軍作戰的列維烏斯卻發現了。


    「列維烏斯……雅爾榭拉她們的事——」


    「我知道啦。我無意報告給上頭知道。就算說了,也隻會招致不必要的混亂。既然『四天女王』這樣的威脅在你的監視之下,就某種意義來說,反而更安全。」


    談判快得讓人不知所措。席恩摸著胸口鬆了一口氣,但列維烏斯卻立刻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


    「不過呢,這麽久沒看到你,沒想到你也長大了嘛。原來如此啊,你已經到了會想讓女人來服侍的年紀啦?」


    「什……!」


    「被美女包圍還真讓人羨慕。順便透露一下,你最中意的女人是哪一個?」


    說完,站在背後的女仆們以非比尋常的氣勢緊抓著這句捉弄人的話語不放。


    「席恩大人,是我對吧!唯有我這個擔任女仆長的雅爾榭拉才是您最喜歡的人對吧!」


    「小席大人,一定是我吧!」


    「哦,說得也是。就趁這次機會說清楚講明白吧。你到底喜歡誰啊,少爺?」


    「我……我不在乎……無論主公到底鍾愛誰,我都會以一介家臣的身份盡忠職守……如、如果您愛的是我,那自然是最好的……」


    「你……你們都冷靜一點!列維烏斯!」


    「啊哈哈,抱歉抱歉。」


    列維烏斯看著陷入一片混亂的席恩等人,開心地笑著。


    「嗬嗬,你過得比我想象中還要開心,真是太好了,席恩。」


    他的笑容絲毫無異於兩年前——從他們相會開始,他就沒有變過。


    那是一抹仿佛兄長看著歲數差了很多的弟弟時的溫柔微笑。


    之後,他們兩人一手拿著紅茶,互相說著彼此的近況。


    「看來你以勇者的身份,表現得很光鮮亮麗嘛。」


    「別糗我了。就算被正牌勇者誇讚,聽起來也隻像是諷刺。你才是,以隱居生活來說,倒是挺活躍的嘛。還換了個名字出版初學者專用的魔術教材。」


    「我也隻能做這種簡單的工作了。」


    「宮廷魔術師們每次都卯起來審查喔。說什麽書裏可能會有教唆讀者推翻國家的偏激思想。」


    「……那他們真是做白工了。我倒希望靠國民稅金過活的宮廷魔術師可以多做點有益於國家的工作。」


    他們還說到了從前的夥伴。


    「對了……另外三個人現在都在幹麽啊?列維烏斯,你知道他們的現狀嗎?」


    「我不知道。他們三個都下落不明。就在你離開王都的時候,他們也不知道跑哪兒去了。」


    「是噢。真像那三個人的作風。」


    「……可以的話,我才不想再見到他們第二次。」


    「……我也是。」


    兩人宛如要填滿兩年的空白,但又像明天還會再見麵一樣,持續聊著不著邊際的日常對話。


    最後,當裝著紅茶的杯子見底時——


    「好像有點聊過頭了。我們也該進入正題了。」


    列維烏斯首先起頭。


    「也對……雅爾榭拉,菲伊娜。」


    席恩對著背後兩個人下達指示,她們立刻將放在會客廳一隅的兩個木箱搬運過來。箱子放上桌子後,隨即打開蓋子。


    箱子裏放的是暫時由席恩保管的贓物。


    一箱是寶石和飾品,另一箱則是——


    「……『聖劍梅爾托爾』。看來的確是真品。」


    列維烏斯將聖劍從細長的木箱中取出,檢視著刀身。


    插圖p233


    「你以為我會拿贗品調包嗎?」


    「別不高興嘛。我隻是確認一下啊。」


    列維烏斯笑著說,並站起身來,輕輕揮舞手中的聖劍。


    「其實我最近正在訓練怎麽用聖劍。我是覺得自己已經用得很順手了……但上麵還是不準我帶出王都。要是有這把劍,前些日子討伐魔獸的時候,就能更輕鬆了。」


    「我想也是。畢竟這三把聖劍是這個國家的秘寶,在軍事上也是殺手鐧。」


    所謂的聖劍,是一種隻要身為人類,任誰都能使用的兵器。


    因此王室甚是害怕聖劍被其他國家搶走。若是落入他國手中,國家之間的武力平衡便會瞬間崩毀。


    「可是——他們卻準你帶出去。」


    列維烏斯說著。


    「看來他們對我的信任還沒有你這麽深。」


    「……我當時的情況不太一樣。兩年前有魔王。因為在戰爭中,所以應該是特例。」


    正因為有魔王這個大陸級的威脅,國家才允許席恩攜帶並使用聖劍。若非如此,不管席恩再怎麽有能力,王室也不會把聖劍交給席恩這個平民。


    「誰知道呢。不過我覺得——你是特別的。你的程度和我這種人不一樣。你真的很特別,也是真正的天才。」


    「……列維烏斯?」


    見列維烏斯以仿佛被什麽東西附身般的眼神看著聖劍,席恩的心中不禁感到一陣莫名的騷動。


    「對了,席恩。機會難得,你可以稍微教教我嗎?」


    「教你?」


    「你身為使用過聖劍的前輩,稍微教我一、兩招嘛。畢竟能像這樣跟你說話,這可能是最後一次了。」


    「好……好啊,那是無所謂……可是我已經沒辦法用聖劍了耶。」


    「沒辦法用?」


    「因為這家夥好像不把我當成人類了。」


    席恩看著聖劍說道。


    列維烏斯則是稍微眯起了眼睛。


    「是喔?不然你至少看一下我的實力吧。看我這兩年學會用『梅爾托爾』到什麽程度了。」


    「當然


    可以。務必讓我見識見識。」


    「好。哎呀,不過在這之前……」


    列維烏斯他——


    說出這句話。


    接著——單手彈響手指。


    「啪」的一聲。


    頃刻間,屋外傳來陣陣細微的聲響。


    感覺就像某種東西一個個倒下那樣——


    「……怎……怎麽了?」


    「你不用擔心,席恩。我隻是讓在屋外待機的部下——睡著了而已。我事先在他們的團服上動了點手腳。」


    「動手腳……?」


    「因為要是他們醒著,會有很多麻煩。」


    相較於滿臉困惑的席恩,列維烏斯依舊毫無變化。


    毫無變化到簡直不自然的地步。


    他維持著直到剛才為止都掛在臉上的那抹親切笑容,徑自把話接下去。


    「好了。你快看看吧,席恩。看我這兩年來——被迫代替你當勇者的這兩年來,到底變強了多少。」


    接著——列維烏斯舉起「梅爾托爾」。


    他一口氣將鍛煉有成的魔力注入聖劍當中。白銀的刀身隨即發出神聖的光輝。看起來宛如嚐到人的滋味而喜形於色一樣。


    隻要是人類,無論是誰、有什麽欲望,這把劍都會欣然享用。如今它呼應持有者的意誌,解放它的力量了。


    「——引領敵人前往神聖的暗影中吧,『梅爾托爾』!」


    隨著這聲勇猛的叫喊,列維烏斯便將劍刺入地板。


    那一瞬間——空間扭曲了。


    一股仿佛連光線也會扭曲的壯闊、強烈的魔力波動迸出。


    「這、這是——!雅……雅爾榭拉!」


    當席恩回頭時,已經太遲了。


    站在席恩身後的四名女仆——都逐漸被困入空間的裂縫中。出現在空間中的漆黑扭曲宛如索求她們四個人的身體一樣,慢慢將她們包覆其中。


    「菲伊娜!伊布莉絲!凪!」


    即使她們使力掙紮、大叫、拚命想逃脫,一切依舊已經太遲。就連席恩想伸手救助,也已經來不及。


    漆黑的裂縫瞬間將她們四人啃食殆盡。


    就在這轉瞬之間。


    四名女仆當場消失,仿佛一開始就沒有人站在那裏一樣。


    「——『奈落牢』。這是能把自己鎖定的目標幽禁在相位稍不同於『此處』的異空間裏的技巧。雖然發動要花點時間,相對的,一旦發動了,不管是位階多高的魔族,也不容易逃脫……哎,我應該不需要對你解說吧?畢竟這是你想出來的招式。」


    列維烏斯一邊將聖劍從地上拔起,一邊以一如往常的笑臉不以為意地說著。唯有他的眼神,已經和平常不同。


    「怎樣啊,席恩?我現在連這招都學會了喔。在你隱居的這兩年,我可是拚死讓自己變強了。我應該差不多快追上你了吧?」


    傲慢、壓迫,以及鄙視他人的眼神——當席恩看見他的眼神,表情瞬間充滿了苦澀。


    「……果然是這樣嗎?列維烏斯……」


    「哦?」


    列維烏斯興致勃勃地揚起眉角。


    「你這麽說的意思是……你早就發現了嗎?你早就隱約感覺到我打著什麽歪主意嗎?」


    「……我從一開始就覺得不太對勁了。」


    席恩一邊用力握緊垂落在身體兩側的手,一邊開口:


    「入侵王都寶物庫的盜賊團『緋蜘蛛』……說實話,他們的首領加雷爾並非是個多有實力的人。憑他那種程度的能力,要奪走在寶物庫當中特別嚴正保管的聖劍,應該是不可能的事——除非內部有人幫他。」


    若有內應,入侵與偷盜的難度就會一口氣下降。


    話雖如此——實際真的能辦到這種事的人應該隻有少數。畢竟能進入寶物庫的人,在王宮內部也隻有一小部分的人。


    位居特權階級的掌權者們、負責寶物庫警備工作的騎士團成員——以及平常獲準使用「梅爾托爾」進行訓練,想必已經進入寶物庫好幾次的人——


    「而且加雷爾知道我這幢宅邸的位置,也知道屋子裏藏有一大筆金錢。明明知道這麽多事,卻完全不知道我的真麵目,還有關於詛咒的事……太不自然了。不自然到了極點。簡直就像有人刻意隻將特定的情報告訴他一樣。」


    席恩的口吻逐漸強硬,但他的表情卻成反比地越見沉痛。


    「列維烏斯……其實當你特地告訴我你會過來宅邸拿聖劍的時候,我的疑惑就越來越強了。如果加雷爾奪取聖劍——是為了將聖劍送到我這裏來的手段,那一切就說得通了。」


    利用盜賊從寶物庫把聖劍偷出來。


    隻給他特定的情報,讓他來到席恩麵前。


    席恩打倒盜賊後,聖劍便會暫時安置在這裏。


    最後再由自己直接前來回收贓物。


    這一切的事情——都是為了現在這一瞬間。


    為了以拿著禁止帶出王都的聖劍的狀態,站在被永久逐出王都的席恩·塔列斯克麵前——就隻為了這一瞬間。


    「你是來——殺死我的吧?」


    「完全正確。」


    自己所有的企圖都被看穿,列維烏斯還是不為所動。別說動搖了,他的嘴角甚至刻畫著一抹一切如他所想的嘲笑。


    「我知道你很聰明。我早就知道你會看穿這種鬆散的計劃了——不過到頭來,你還是沒能徹底懷疑我。」


    「…………」


    「你直到最後關頭還是想相信我。『果然』是我想說的話,席恩·塔列斯克。你果然還是沒辦法懷疑同伴是嗎?」


    「…………」


    席恩無言以對。


    沒錯。


    他說得對。


    席恩他——想去相信列維烏斯。即使心裏覺得不對勁,還是努力甩開那份思緒,不去正視那份懸念。竟懷疑同伴,他對自己深沉的猜疑心感到可恥。


    他想去相信。


    他想認為過去的夥伴是因為擔心自己的身體變成這樣,所以才久違地來見自己。


    所以——就連在雅爾榭拉等人麵前,他的表現依舊如此。


    一副期待與夥伴再次相見的模樣。


    宛如要催眠自己那般,不斷訴說期待。


    他想相信對方,所以持續說著。


    沒想到——


    「……這是為什麽,列維烏斯?」


    席恩請求似地提問。


    「為什麽你要……」


    「為什麽……是嗎?如果你想不通——那這就是答案,席恩!」


    列維烏斯隨著一道近似尖叫的吼聲,揮舞手中的劍。


    扼殺距離的聖劍——「梅爾托爾」。


    它無視雙方的距離,揮落的斬擊就這麽朝席恩襲去。


    「——唔!」


    席恩立刻使出多重魔力防護壁。多道魔法陣交疊,席恩利用魔力高速循環的結果,創造出宛如永動機般的防禦力。這是每個魔術師都會使用的基本防禦術,但像席恩這種等級的人用起來,就會變成最強的防禦。


    無視距離逼近的巨大斬擊與高速施展開來的防護壁激烈衝突。


    斬擊被彈開之後便消失,席恩並未受到傷害。


    「——反應真慢。你退步了嗎?」


    這道聲音從席恩的背後傳來。


    (糟了——)


    像加雷爾那種程度的使用者,能讓斬擊飛越空間就已經是最大限度了,但若是優秀的使用者——「梅爾托爾」就不隻能讓斬擊飛越空間,連使用者也能辦到這件事。


    以一般的空間魔術而言,要讓人類進行空間飛躍就要有大規模的儀式和準備,不過若是「梅爾托爾」中意的對象,就能讓他像走路一樣飛越空間。


    「還是說,我終於追上你了呢?」


    說時遲那時快,列維烏斯利用斬擊當幌子,進而飛躍到席恩背後,接著迅速揮劍橫砍。


    席恩再度快速使出防護壁——但他比任何人都了解,這是一件毫無意義的事。


    (不行……擋不下來。)


    當「梅爾托爾」由被選上的人揮動時,具有一種特性,它會強製性擴展刀身觸及的物體的空間。


    意即會在一個物體之間——強行創造出距離。


    當刀刃碰觸到物體的瞬間,一個物體會被當成打從一開始就是兩個。


    簡單來說——就是什麽東西都砍得斷。


    無論是多麽堅固的盾牌,或是以多龐大的魔力穩固結合出的防護壁,隻要連著防禦存在的空間一起切開,就不具任何意義了。


    就像撕裂天空那般,將這個世界所有的物體都連著空間一起斬斷。


    「虛空斬」。


    這比起飛越空間這種華麗的飛躍技能更加可怕,是可稱為「聖劍梅爾托爾」的精髓的特性——


    「——唔!」


    無法防禦的無情斬擊就這麽擊中席恩。最高密度的魔力防護壁就像奶油一樣輕易被切開,反射性用來防禦的左手也被斬斷至手肘附近。


    即使已經反射性往後回避了,依舊未能及時避開,他的身體因此被深深切開。簡直就像隻靠一層皮囊勉強連著身體一樣。


    「喝!」


    列維烏斯揮下聖劍後,順勢轉身一圈,對著席恩的胸膛使出一記猛烈的回旋踢。


    這記踢擊的力道,將原本隻靠一層皮連著的身體撕裂。


    原地隻留著下半身和左腕,唯有上半身被踢飛。上半身撞壞宅邸的窗戶,就這麽掉在外頭的草皮上。


    「唔……咳咳……」


    席恩因劇痛扭動著身體,但那也隻是一瞬間的事。隻見下半身和左臂的斷麵一陣扭曲蠢動,迅速開始再生。


    時間隻經過數秒,肉體的再生便結束了。留在宅邸內的下半身和左腕宛如霧氣一樣消失無蹤。


    「真的是怪物般的再生能力啊。我該說真不愧是魔王給的詛咒嗎……這能力簡直就像魔王一樣可怕。」


    列維烏斯也從窗戶一躍,跳到了宅邸外。


    「不過……隻要用聖劍持續攻擊,你還是遲早會死吧?就像兩年前你對付魔王的那樣。」


    他提出的這一點——是事實。


    神族在過去是魔族的天敵——擁有那份力量的聖劍,對上魔族便能發揮莫大的效果。


    魔王同樣具有幾乎能無力化所有攻擊的絕對防禦力,以及令人驚歎的再生能力。不過如果使用聖劍攻擊,就能累積傷害。


    倘若席恩像剛剛那樣,受到列維烏斯揮舞的聖劍攻擊——他的生命力遲早會油盡燈枯。


    「隻要我有聖劍的加護,就防得了你那份詛咒的真麵目……能量掠奪。不過要是你認真解放詛咒,會怎樣我就不知道了……但你應該辦不到吧。」


    列維烏斯說著,看向旁邊。他的視線前方有數十個身穿騎士團團服的人,他們都失去意識倒在草地上。


    他們是被列維烏斯動了手腳昏倒的隨從們。


    「如果你想用詛咒殺了我,他們也會受到波及死掉。他們都是不知道我這次有什麽計劃的善良騎士們。你應該下不了手殺死無罪之人吧?你這個溫柔體貼的勇者大人。」


    看來他之所以把隨從帶到宅邸附近,就是為了這一點。


    為了將他們當成防堵能量掠奪的盾牌。


    他把席恩的溫柔和天真精算到令人惡心的地步——


    「席恩·塔列斯克,將軍了。你已經逃不了了。」


    「……你就這麽恨我嗎?」


    席恩一邊以再生完畢的腳站起,一邊說著。


    「你用這麽迂回的方式,設下多重策略……你恨我恨到不惜做到這種地步嗎?」


    「是啊。」


    列維烏斯——立刻答道。


    「我一直都很討厭你,席恩。恨到連我自己也控製不了。我恨分明比我小十歲,卻遠比我還要優秀的你。我也很羨慕你。既羨慕又嫉妒。在你出現之前……神童一直是為了我而存在的單字。如果沒有你……不論是勇者的稱號還是聖劍,應該全都是屬於我的東西!」


    青年標致的臉龐隨著激動的語氣逐漸崩毀。


    柔和的笑容消失,變成被累積多年的嫉妒與憤怒支配的容顏。


    (列維烏斯……!)


    席恩的心就像被撕裂了一樣痛苦。痛到他幾乎無法承受。


    從前他比任何人都要相信的夥伴,如今臉上卻是一副從沒見過的麵貌,嘴裏說著他從沒聽過的話。


    過去曾好幾次支撐著席恩的踏實言語和溫柔笑容——那些美好的回憶仿佛全都在崩落的聲音當中消逝。


    「……那麽你說的話全都是假的嗎?你說你是我的夥伴,還說我一定當得上勇者……」


    「噢,我好像真的說過那種話。嗬嗬……『一定當得上勇者』嗎?這句話我不知道說過幾百次了。因為我到處跟小鬼說這句話。」


    列維烏斯嘴角向上揚起,做出扭曲的嘲笑。


    「告訴你,我之所以溫柔待你……是因為我爽!我就是愛對著出身卑賤、教養爛透的底層小鬼,施舍屬於上流階級高高在上的慈悲心!我愛世人給我『不歧視庶民的善良貴族』的評價!這些都讓我爽到極點了!可是……沒想到……」


    嘲笑的嘴臉驟變,他現在宛如隱忍著痛苦般,猛抓著自己的頭。


    「可是……你怎麽能真的超越我?為什麽啊?為什麽……你是個天才啊?如果你是個凡人,是個隨處可見的塵芥,我就能保有我一貫的溫柔了。我就不會……像這樣因為嫉妒發狂了。這都是你……都是你讓我變成這樣的啊,席恩!」


    列維烏斯在激動之下,用力踐踏地麵。


    憤怒、嫉妒、悲哀、憎惡、執迷不悟、自卑感、自我厭惡……聖劍啃食著這些屬於人的感情,光芒更勝以往。


    在不可防禦的刀劍鋒芒前,席恩隻能選擇閃躲。隻能死命躲過如波濤般不斷襲來的劍擊。


    然而無論他多麽精準地回避攻擊,卻無法連言語也避開。不管他願不願意,對方說的話依舊會進入耳裏,弄髒他的心靈。


    「當你受到詛咒的時候……我真是覺得你活該。這麽一來,隻要你不在了,我就能站上頂點。我可以奪走你的勇者稱號,成為真正的勇者。不過……我錯了。」


    他激動的情緒仿佛流水一般,不斷從嘴裏流泄出。


    「無論毫不知情的大眾給了我多少讚詞,我依舊覺得空虛。上頭知情的人也隻會拿你跟我比較,一直貶低我。『如果是席恩,就會做得更漂亮。』『如果席恩還在,國家會發展得更進步。』……簡直


    是地獄。在我被迫扮演勇者的這兩年來,世界除了是地獄以外,什麽也不是。」


    不論他恣意發泄出多少情緒,他的劍法還是不見一絲紊亂。他的動作俐落,準確地對準要害。


    如果隻論劍術的技巧,列維烏斯原本就能威脅席恩。


    如今對方手持聖劍,我方又沒有武器,當然沒有勝算。而且席恩也沒有空隙發動大規模的攻擊魔術,隻能一味防守。


    (……好強。不對——是變強了。)


    席恩好幾次受到致命傷,然後在不斷反複的再生之中如此想著。


    (他和兩年前的我不分軒輊……不對,他比我更能徹底運用「梅爾托爾」。他比我更得「梅爾托爾」的歡心。)


    他想著。不禁如此想著。


    想著不必去思考的事。


    (是地獄……讓你變強的嗎,列維烏斯?)


    席恩被詛咒折磨,不得不選擇孤獨,他曾經以為他所處的地方一定就是地獄。


    然而。


    看來列維烏斯所處的地方也是地獄。


    那些看似奢華的虛飾榮光,也隻是壓迫心靈的東西。他受盡空虛的讚美,遭受無情的侮辱——他的自尊心不斷受挫,在那張虛偽的笑臉之下,有著無處發泄的憤怒和嫉妒心持續燃燒著。


    他以這些翻騰已久的強烈情緒為糧,就這麽變強了——


    「我已經受夠了……!隻要有你在,我就一直都是冒牌貨,是替代品。所以我現在——要殺了你。我要超越你,當一個真正的勇者重新活下去!」


    充滿殺意的一道劍擊——砍斷了席恩的脖子。


    但席恩不會因為這種程度的攻擊就死亡。他死不了。肉體的再生會馬上開始。但他的心靈和精神卻不會是毫發無傷。


    「……我不想和你戰鬥。」


    頭顱尚在再生時,席恩擠出這段話。


    「我一直……把你當成夥伴。我一直都很感謝你。」


    我把你——當成親哥哥看待。


    席恩這麽說著。


    他也覺得自己幹麽在這種狀況下說這種話。但言語就是不受控製跑出來。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他還是想用談話解決。


    他抓著一絲希望,認為對方或許還聽得進他所說的話。


    然而——


    「你少往自己臉上貼金了,怪物。你當我的弟弟,隻會令人作嘔。」


    席恩的言語、心意、不舍、執著——


    都沒能傳達給對方。


    「……嗚!」


    一股近似屈辱的窩囊感襲向席恩。比起憤怒,他更覺得難堪。他根本一點也不了解對方,就盲目地誤會「列維烏斯也把我當成弟弟那般看待」,這樣的自己實在是窩囊到了極點。


    (我被王族疏遠,被大眾遺忘……現在連一直以為是夥伴的男人,也隻對我有憎惡之情嗎……)


    席恩在恥辱與絕望之際,跪倒在地上。


    正當他的眼裏就要泛出淚水的瞬間——


    「——你開什麽玩笑?」


    這道聲音就像從地獄底端傳來的一樣。


    非常非常低沉的女音……那是一種宛如將世上所有的憤怒融化後再燉煮一般,夾雜著灼熱憤怒的聲音。


    「你們給我適可而止……!你們這些人類到底……到底要背叛席恩大人幾次才甘心……!」


    空間——嘎吱作響。


    空氣中產生一道細微的裂縫,一股龐大又懾人的魔力隨即從內部噴出。


    簡直就像地獄的封蓋被打開了一樣。


    一雙女子纖細白皙的手接著從敞開的黑暗當中伸出。


    「席恩大人到底做了什麽!他隻是……不斷為了人類盡心盡力而已!他隻身攬下國家的期待與希望,鞭策自己稚嫩的身軀,為了守護人類,不斷和我們這樣的威脅戰鬥!這樣莫大的恩義,你們為何要恩將仇報!」


    兩隻手一把抓住空間。


    她硬是使力扳開異空間的大門。


    從裏麵現身的是——一臉惡鬼樣貌的魅魔。


    (雅……雅爾榭拉……)


    那是連席恩也沒見過的樣貌。就連兩年前處於敵對狀態時,席恩也沒見過她因憤怒而如此瘋狂的樣子。


    「就算被詛咒侵害,席恩大人依舊持續替人類設想。他在傷心迷惘之中,並未選擇毀滅的道路……為什麽你們人類就是不懂他這份高尚和高貴呢!」


    從黑暗的空間裏爬出來的魅魔,以滿是漆黑殺意的眼光瞪著冒牌勇者。空間產生一道新的裂縫,企圖將她再度壓回閉鎖空間內,但她還是用蠻力挺住,並推了回去。


    「啊啊……夠了。我已經受夠你們了。如果國家、人類、神明……都想讓席恩大人受苦,那我就毀了這一切。首先就從你開始,列維烏斯·貝塔·瑟蓋因!」


    一對漆黑的羽翼展開來,魅魔女王就這麽飛了起來。


    「席恩大人是那麽期待與你再會!他興致勃勃地談論著你的事,到了讓人嫉妒的地步……可是……可是沒想到……你讓席恩大人傷心的罪孽,簡直罪該萬死!」


    她這一記攻擊蘊含著大肆蹂躪、淩辱世界般的殺意和魔力,就這麽直搗傷害主人的敵人。然而——


    「唔……『梅爾托爾』!」


    聖劍呼應列維烏斯的叫聲,光芒更顯耀眼。


    下一秒——雅爾榭拉的身邊出現無數展開的黑暗。那些裂縫仿佛擁有意誌般地蠢動,啃食著她的四肢,牽製她的行動。


    「——嗚!嗚……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的呐喊終究是徒勞,雅爾榭拉就這麽再度被拖入暗黑空間。


    「呼啊……呼……嗬……哈哈哈!」


    盡管氣喘籲籲,列維烏斯還是吐出安堵的笑意。


    「這還真是驚人。沒想到她居然用蠻力試圖破壞已經發動的『奈落牢』……真不愧是魅魔女王『大淫婦』啊。」


    說完,他的視線再度對準席恩。


    「剛才被局外人打斷了。好了,我們繼續吧。繼續討伐想玩人類家家酒的怪物。」


    「…………」


    這是一句錐心的無情話語——但並未傳進席恩耳裏。直到剛才,對方每說一句就讓他心如刀割的嘲弄,現在聽來感覺卻離他很遠。


    席恩腦中浮現的是——雅爾榭拉的身影。


    差那麽一點就從絕對的閉鎖空間逃出的她——為了席恩而認真生氣的她,是那麽惹人憐愛。


    不隻雅爾榭拉。


    菲伊娜、伊布莉絲、凪……她們現在一定也為了席恩而生氣,在閉鎖空間裏掙紮著想逃出來吧。


    她們的一切都讓席恩憐愛不已,原本空虛的內心也逐漸被填滿。


    (原來——是這樣啊。)


    他想起來了。


    想起了重要的回憶。


    (我已經——不在地獄了。)


    他早已從地獄當中逃脫出來。


    有人將他從原以為會持續一輩子的地獄當中救出來了。


    「死吧,怪物。為了世人,也為了我。」


    「——我拒絕。」


    席恩說著。斬釘截鐵說著。


    他用力踩著地麵站起,以沒有迷惘的眼神看著對手。


    「……我想起


    來了。現在的我有不能死的理由。盡管變成了隻會危害周遭生物的怪物,我還是有了想活下去的理由。像我這種人——也找到了希望我繼續活下去的家人。」


    隨著嘴裏說出堅定的話語,席恩也拿下右手的手套。從好幾道封印術式當中解放的是——不祥的咒印。


    少年看著前方的眼神已經沒了迷惘和苦惱。


    席恩睜著蘊含純粹覺悟與殺意的眼神,瞪著敬如兄長的男人。


    「怪物會活下去。他會逍遙自在、厚著臉皮活下去。為了這一點,就算是勇者,他也會消滅對方。」


    在這股無與倫比的覺悟麵前,列維烏斯被震懾住了。


    毫無迷惘的眼神、英勇的站姿,以及充滿全身的魔力與鬥氣……這一切都讓他想起過往的席恩——想起那個被稱作勇者的席恩·塔列斯克。他不禁往後退了一步。


    (……我要冷靜。)


    列維烏斯咬緊牙關,拚命激勵自己。


    (沒什麽好怕的。我有聖劍。而且我……已經超越過去的他了。我沒有輸的道理……!)


    這兩年,列維烏斯瘋狂鍛煉自己,最後終於變強。


    如果隻論使用聖劍的技巧,他有自信贏過席恩。盡管王室那些人並不承認——但若是現在的他,想必連魔王也能打敗。


    (我要小心的……是那隻右手嗎?)


    列維烏斯恢複冷靜,集中精神盯著刻有咒印的右手。


    知道席恩受到詛咒後,宮廷魔術師們對他的身體進行了諸多驗證——他們反過來利用不死的肉體,做了許多既可怕又非人道的驗證。


    驗證結果,他們得知刻著咒印的右手咒力尤其強烈。


    倘若直接碰觸到,什麽都不做就能置人於死地——


    「我要上了,列維烏斯。」


    說出宣言的同時——席恩往前一蹬。


    他策動聚集著魔力的腳蹬地,以爆發性的加速度直衝——表麵上看起來是這樣,實際上那卻是殘像。


    席恩的本體在急速加速後急停,接著繞到列維烏斯背後。


    「哼,我看見了,席恩!」


    列維烏斯回首馬上砍下一刀。


    他以「梅爾托爾」的特性砍下直逼而來的右手。一碰就會將生命啃食殆盡的魔手瞬間沒了手腕以下的部位。


    「就算是會讓人立即喪命的手,隻要砍下來就不成問題了。」


    「……唔!」


    「這麽一來就結束了!」


    列維烏斯不給席恩再生的時間,直接展開追擊。他全身釋放出魔力,發揮肉體強化術式能力的極限。


    聖劍——落下一道劍痕。


    那神速的劍技快到常人的眼睛看不見。


    席恩的肉體瞬間劃出無數條細線,下一秒肉體便被切碎,灑落地麵。


    即使肉體的再生已經立即展開——列維烏斯卻拿著聖劍,對著倒臥在地上的身體中樞——也就是心髒的位置一刺。


    「唔嗚!咳……啊啊……」


    「我不知道你的再生能力到底有多厲害,不過隻要我持續破壞心髒這個魔力中樞,就能讓你耗損得更嚴重吧?」


    這下子勝負已定。


    根據席恩所說——隻要用聖劍貫穿心髒,就能夠葬送過去敵對的那個魔王。


    「真是難看啊,席恩。拯救世界的勇者,最後的末路就是這樣。就算今天你死了,這個國家的人也不會察覺。不管你替人類盡了多少心力,最後還是沒有任何回報。」


    列維烏斯得意地笑著睥睨席恩,接著說:


    「你的身體變成這樣之後,還是寫了初學者適用的魔術教材,替人類做事……你該不會以為做這種事就能獲得認可吧?你以為隻要累積善行,就算身懷詛咒,還是能被人們接受嗎?隻要阿諛奉承,扮演人類的樣子——就能變成人類的一分子了?」


    列維烏斯扭曲著嘴臉發出嘲笑,同時拋出這一席話:


    「哈哈哈,笑死人了,怪物。真悲哀,你悲哀也得有個限度啊。你應該親身體會到人類有多自私了吧?不會有人接受你的。一隻怪物不管做了什麽,永遠都是怪物。」


    「……嗬。」


    這時候席恩——他笑了。


    劍就刺在他的胸口上,他的嘴一邊淌出鮮血,一邊迸出笑意。


    「嗬……哈哈……哈哈哈。」


    「……有什麽好笑的?」


    「嗬,當然好笑。你搞笑也得有點限度。你說的話有著非常嚴重的誤解。」


    「誤解……?」


    「什麽變成人類的一分子……我早就已經放棄了。」


    席恩說著。


    「我的確有在寫初學者適用的魔術書籍……不過說實話,我根本不關心魔術的簡化和普及。我隻是想不到除此之外,我還能勝任什麽工作罷了。」


    「工作……?」


    「沒錯,就是工作。就算我有國家給的錢,若是個無業遊民,那未免也太遜了。」


    席恩一邊說,一邊舉起右手。


    他用受詛咒的右手抓著貫穿胸口的聖劍的刀身。


    「列維烏斯,你可不能告訴她們幾個喔。」


    席恩說道。


    口吻感覺似乎在開玩笑,但他的眼神卻閃著銳利的光輝。


    「我隻是想在新的家人麵前——在服侍著我的女仆們麵前,以主人的身份耍帥而已!」


    ——「真呼吸」。


    那一瞬間。


    刻在席恩手背上的咒印發出昏暗的光輝。


    右手噴出漆黑的魔力,包覆著聖劍。


    緩緩地。


    一點一滴……一點一滴——


    就像墨水滴落濕透的紙麵慢慢向外擴散那樣。


    從右手觸摸到的地方開始——聖劍逐漸染黑。


    「——什!這、這是什麽……!」


    「列維烏斯,我勸你最好放手。否則的話——連你也會被吞掉。」


    「噫……噫噫噫!」


    列維烏斯倉皇放手。但這並非是聽從了席恩的話。而是本能上覺得恐懼才讓他有了動作。


    漆黑的色彩瞬間染遍整隻刀身,最後連刀鍔裝飾和刀柄也變得一片黑。原本散發著神聖白銀光輝的劍——如今已經幻化成仿佛連光芒都能吞噬的暗黑之劍了。


    最後——「啪」的一聲。


    變黑的聖劍宛如被席恩吸收一邊,消失了。


    「不……不可能……」


    列維烏斯驚愕不已,無法相信眼前的光景。這時他的腦中突然閃過某個單字。


    (——能量掠奪。)


    那是席恩打倒魔王時承受的詛咒,會侵蝕周遭生物的生命。刻有咒印的右手咒力尤其強烈,如果直接用手碰觸,一瞬間就能將生命啃食殆盡——


    「難、難道……席恩,你——你吃了聖劍嗎!」


    「是啊,你說對了。」


    席恩並未得意,反而有些自嘲地點了點頭。他站起身子,瞪著吞下聖劍的右手,直盯著瞧。


    「你……你別鬧了……什麽啊?這算什麽啊……!」


    利用能量掠奪吞食整把聖劍。這根本不可能。不可能辦得到。簡直難以置信——但站在他眼前的少年態度卻非常磊落。


    無論腦袋再怎麽否定,少年身上那股壓倒性的存在感卻將這一事實強製刻在他的胸口。


    「喝……!」


    席恩伸出右手,仿佛灌注某種意念。


    當好幾道魔法陣浮現——被吞食的聖劍又再度出現在這個世界。


    隻不過——顏色一片漆黑。


    插圖p263


    席恩握緊這把被染黑的「梅爾托爾」。


    他高高舉起——然後筆直揮下。


    「——唔!」


    明明是刀刃碰不到的距離,斬擊卻劃過列維烏斯身邊,切落了幾根頭發,並劃過臉頰。


    錯不了。


    剛才這招——是飛越空間的斬擊。


    隻有「聖劍梅爾托爾」才有的,獨一無二的特性——


    「嗯,看樣子沒什麽問題。」


    「……為……為什麽!為什麽你——為什麽現在的你能用『梅爾托爾』!」


    聖劍是神製作的退魔之劍。


    是神以神的手法,為了人類而做的劍。


    聖劍對上魔族能發揮偌大的效果,而且隻要是人類,誰都能用——相反的,如果不是純粹的人類,就絕對無法使用。魔族就不用說了,像精靈和獸人這些繼承了濃厚非人之血的種族,也不會受到聖劍寵愛。


    「現在的你……應該極為接近魔族才對。可是為什麽有辦法使用『梅爾托爾』!為什麽聖劍會愛你!」


    「因為我覆寫了。」


    席恩說著。


    他隻是一臉平靜地說出事實。


    「聖劍隻有人類才能使用……我覆蓋了這個設定,然後改寫了。」


    「改……寫……」


    「我用這隻右手吸收了聖劍的一切,在體內改寫之後,再放出體外。」


    「真呼吸」。


    這不是一種招式,而是生態。


    無關自己的意誌,是一種為了生存引發的現象。


    對這名受詛咒的少年而言,能量掠奪就像單純的呼吸。


    而且解放它也隻像慢慢深呼吸而已。


    沒錯。


    所謂的呼吸,不隻有吸。


    要吐氣才能算是——呼吸。


    將吸入體內的東西重組,然後吐出,這樣才叫做呼吸。


    「簡單地說……就是霸地道調教聖劍吧。就像用藥物洗腦一個討厭我的女人,不斷給她無上的快感,強製性讓她愛上我。讓她臣服於我,無法再對我以外的人感到滿足……嗬,連我也覺得自己真是做了一件恐怖的事。」


    席恩拋出唾棄般的言語,看著已染黑的聖劍。


    「梅爾托爾」散發出絢爛妖豔的光芒。它看起來就像剛才列維烏斯拿在手上一樣——不對,是抖動著更勝剛才的歡愉。


    仿佛訴說著他發誓永遠服從現在的持有者——席恩·塔列斯克一樣。


    「『聖劍梅爾托爾』現在已經重生為『魔劍梅爾托爾』了。它不再是隻有人類能用的劍,而是隻有我才能用的劍。」


    「……不……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一定是你在胡扯。這一定是胡扯這種事情怎麽可能辦到!聖劍……應該是魔族的天敵才對!居然……用那種不正經的力量強行支配他……」


    自己的常識已從根本遭到顛覆,列維烏斯隻能一臉蒼白地吼著。


    「用蠻力使聖劍屈服……這種事應該連那個魔王都辦不到才對!」


    「列維烏斯,你忘了嗎?現在站在你眼前的男人——可是殺死魔王的勇者喔。」


    席恩說著。


    說著昭然若揭的事實。


    說著不會留在史書上的真相。


    「打敗魔王的勇者做得到魔王不會的事,這沒什麽好奇怪的吧?」


    超越了魔王的少年高傲地挑明,同時將聖劍——不,是將已墮落的魔劍舉起。


    「好了——做個了結吧。」


    席恩單腳蹬地,以爆發性的加速度拉近距離,一瞬間就搶入列維烏斯懷中。


    列維烏斯反射性拔出腰間的劍。那是他平常愛用的劍,雖然不及聖劍,卻也是一把賣了之後,可以蓋十間房子的名劍。


    然而——那毫無意義。


    列維烏斯自己也非常清楚這隻是垂死掙紮。


    席恩由上往下揮劍。


    「魔劍梅爾托爾」發出的攻擊,是能連著空間將各種物體切開,無法防禦的斬擊。


    列維烏斯手上的劍隨即斷成兩截,他的身體也切出一道深深的傷痕。


    「……唔啊!」


    即將倒下之際,列維烏斯不禁笑了。


    (這是……在諷刺我嗎?)


    席恩雙手握劍,確實踏穩腳步,然後用力揮劍。


    這一記攻擊——是列維烏斯當初教他的第一個技巧。是列維烏斯造訪孤兒院時,教授生來第一次握劍的少年這一連串不能稱作招式,而是基本中的基本動作。


    (……又或者,這是你的一種禮儀呢……)


    列維烏斯的身體呈大字形倒在地上。席恩立刻縮短雙方距離,用刀尖指著他的咽喉。


    「……我可以……問一個問題嗎?」


    列維烏斯以因苦痛喘息的聲音,同時也有些冰冷的聲音提問。胸前的傷非常深,大量的鮮血止不住地往外流淌。


    「什麽事?」


    「你為什麽……沒有馬上奪走聖劍?隻有你有那個意思……隨時都可以吞了聖劍吧?既然如此……為什麽要裝成劣勢?」


    這不是什麽大問題。


    勝負其實在一開始就定了。


    打從一開始,他們就沒得比。


    不論列維烏斯操縱聖劍的技術有多純熟——席恩·塔列斯克的水準依舊君臨於相差懸殊的次元上。


    當他為了脫離地獄,努力向上爬的時候,對方已經在地獄底層將地獄之力納為己用了。


    正因如此——他才更想不透。


    隻要他有心,勝負在一瞬之間就會分曉。那麽他為何要毫無意義地持續承受攻擊呢?


    「是因為我自以為超越你的樣子實在太滑稽……你看得津津有味嗎?」


    「……不。」


    席恩輕輕搖頭。


    「如果可以,我其實不想把『梅爾托爾』變成魔劍。因為聖劍對人類來說,是很珍貴的秘寶。就算隻有一把,我也不想減少數量。這樣當未來又有像魔王那樣的威脅出現時……又或者……」


    席恩以壓抑情緒的聲音繼續說:


    「萬一我的身心都淪落為怪物時……我覺得人類必須有聖劍,好用來殺死我。」


    列維烏斯啞口無言。


    他絕對沒有放水戰鬥。他隻是直到最後一刻,都還想保留聖劍——直到自己就快喪命的前一刻,他還是思量著人們的未來。


    「……你現在……還說這種理想論啊?」


    無論席恩受到多麽可怕的詛咒,無論得到多麽強悍的力量,他還是和從前一樣,毫不害臊地說著理想論。


    麵對這樣的他,列維烏斯——


    「真是……敗給你了……」


    以無奈又帶點豁然開朗的聲音說著。


    這個時候有三名女性被吐出空間的裂縫,現出身形。


    由於「聖劍梅爾托爾」被調教成「魔劍梅爾托爾」,持有者從列維烏斯變成席恩之後,「奈落牢」的封印也跟著減弱。菲伊娜、伊布莉絲、凪她們三人便趁隙打破閉鎖空間。


    「噗哈!總算出來了!」


    「該死……!那個金發男在哪裏!我絕對饒不了他!」


    「主公……主公人在哪裏!他沒事吧!」


    她們三人急忙進入警戒狀態,接著環伺四周。


    「對了……雅爾榭拉上哪兒去啦?她應該有辦法比我們更快跑出來吧?」


    伊布莉絲問道,菲伊娜則是手指著前方代替回答。


    她手指著的方向——站著早已脫離閉鎖空間的雅爾榭拉。她已變回人類的身形,而不是魅魔的樣貌,臉上表情滿是沉痛。


    她的視線前方——


    是已經分出勝負,隻剩空虛的戰鬥。


    「——謝謝你,列維烏斯。」


    席恩用劍指著對方的咽喉說道。


    但列維烏斯卻皺起眉頭。


    「……你瘋了嗎?居然向要殺你的人道謝。」


    「不對。你不是想殺了我——你是想讓我解脫。」


    席恩說著。


    「我也說不清楚……雖然沒有證據,但就是覺得今天的你很假。感覺就像逼迫自己當壞人一樣,很不真實。」


    「…………」


    「列維烏斯,其實你是試著想讓我解脫吧?受到詛咒,被人們疏遠,無法自己如願死亡,隻能悲慘地永遠苟活的可憐怪物——你是來替我結束這一切的吧?」


    這或許是一種過於充滿希望的揣度。


    或許是因為席恩無法接受性格大變的列維烏斯,所以才創造出一個符合自己希望的幻想罷了。


    但是他想去相信這個幻想。


    列維烏斯的說詞和表情確實都因嫉妒而醜陋地扭曲——但他揮下的每一劍卻是那麽誠實,那麽真摯。


    席恩甚至能感受到他對自己的敬意。


    他的劍法感覺就像殺意與敬意同時存在一樣,互不衝突——


    「……嗬。哈哈哈……你的腦袋到底有多天真啊?」


    列維烏斯笑了。他的嘴角歪斜,發出一陣幹笑。


    然後他仿佛放棄了一切般,靜靜地吐出一口氣。


    「唉……我可能有一成這樣的心思吧。」


    他說道。


    「你很完美。雖然年幼,卻是足以讓我嫉妒的完美天才。所以……如果這樣的你無法名留青史,隻能不為人知地腐朽離世,那幹脆由我親手把你殺得體無完膚……我可能有這麽想過。」


    「是嗎……」


    席恩一臉沉痛地點頭。


    「……如果是在一年前,我可能就會心甘情願被你殺死了。或許我會覺得,如果是被自己曾經信任過的夥伴殺害,那也不錯。」


    被攆出王都,過著避人耳目生活的每一天——


    如果列維烏斯在那如地獄般持續被孤獨折磨的日子裏來到他的眼前,他想必不會抵抗,就這麽被殺吧。


    他甚至會哭著感謝列維烏斯也說不定。


    謝謝你殺了我。


    謝謝你終結詛咒。


    但是——現在不同了。


    「現在的我想活下去了。就算不是勇者,就算淪落成怪物,不管我變得多麽不像樣、多麽悲慘……我還是想活下去。」


    席恩在唇齒間隱約流露著笑意,如此說道。


    「一年前啊……嗬。我不像某個人那麽有才能啦。我花了兩年才把聖劍練得爐火純青。」


    列維烏斯拋出一句諷刺。說完,他便咳出血來。


    「好了……快殺了我吧。我已經做好覺悟了……」


    「…………」


    席恩嘴上的笑容消失了。


    他的右手使力,將魔劍的刀刃——從咽喉移至盤據在軀體上的那道深深的傷口。


    刀尖發出一陣淡淡的光芒。


    那是——治愈術的光芒。


    「什……?你……你幹麽……唔……唔嗚嗚嗚!」


    「抱歉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變成不死之身的關係,我的治愈術變得很糟。糟到完全沒辦法做細膩的控製……治是治得好,不過就是很痛。」


    「唔……啊啊啊!不、不是……我問的不是這個!」


    列維烏斯一邊忍著治愈的劇痛,一邊吼著。


    「你為什麽不殺我!」


    「…………」


    「這是在同情我嗎……?你到底還想多天真啊!殺了我!你以為……我是抱著多大的覺悟才來找你挑戰!就算拋棄一切,我也想超越你,難道你想把我這種覺悟當成一場空嗎!」


    「你別誤會了,列維烏斯。」


    席恩以一雙伶俐的眼神睥睨列維烏斯說:


    「我不會原諒你。不可能原諒你。現在的我可沒溫柔到有辦法原諒一個想殺了自己的人。」


    他以令人毛骨悚然的冰冷聲調繼續說著。


    「你回地獄去吧,列維烏斯。」


    「什麽……?」


    「我不管你有覺悟還是怎樣,反正我不許你為所欲為之後,隨便滿足地死去。你回王都去,繼續自稱『勇者』,繼續扮演冒牌的英雄吧。你就在自己認定的地獄裏度日,對無法超越我的自己感到羞愧吧。每當有人叫你『勇者』的時候,你就會想起和我之間的明顯差距,因羞愧而顫抖。」


    這就是你應得的懲罰。


    席恩如此說道。


    列維烏斯原本還是一臉混亂,不過最後他似乎終於想通了什麽,傻眼地發出苦笑。


    「……到頭來一切都是為了人民嗎?要是身為現任『勇者』的我死了,這個國家將會動亂。我們和周邊列強的武力平衡就會崩毀,未來將會血流成河……所以你才會放我一條生路是嗎?你這小子真的是……到底要為了人類盡心盡力到什麽程度啊?」


    「沒這回事。如果我真的替人類著想……我就應該現在馬上去死。」


    他是隻要存在於此,就會侵蝕生命的害獸,而且不知道詛咒何時還會變強——不知道什麽時候會完全變成一隻怪物。


    他的存在對人類而言,本身就是一種威脅。


    這就是勇者的末路——席恩·塔列斯克的現狀。


    「不過我已經決定要活下去了。不是為了人類,是為了自己。我決定要為了私利私欲而戰。所以呢……我會隨便地、適度地滿足我希望人們活得和平的欲望。」


    「……我搞不好有一天又會跑來殺你喔。」


    「到時候我會再打敗你。然後不斷把你送回地獄去。」


    「嗬……哈哈哈!」


    列維烏斯笑了。那是一種宛如執念已經消除,也像是放棄了某種東西,進而妥協那般——開朗到不自然的幹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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