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不識被窩染上之物」"night of rubiks cube"


    ***


    「……這是什麽?卡士達布丁嗎?」


    用湯匙前端戳了戳黃白色物體的表麵,少女板著一張臉問道。


    「吃吃看就知道囉。」


    「唔呣……惡!這…這是……」


    才將湯匙前端送進口中,少女便大受打擊般凍結在原地。


    「一點都不甜,這是假貨吧!柔軟的底座加上黑色的醬汁,除了布丁以外哪還能有別的……真…真是壞心的食物!」


    「別罵它壞心,人家隻是普通的豆腐,是把大豆漿凝固後做成的。不好吃嗎?」


    脫下圍裙,春亮麵朝少女盤腿而坐。身穿跟春亮借的襯衫及熱褲打扮的少女,一臉不悅地咀嚼著涼拌豆腐,一邊說道:


    「哼,不難吃。不過,還是輸給剛才的……咬起來喀滋喀滋啪哩的那個。」


    「被拿去和仙貝比較,豆腐也很頭大吧。」


    「原來叫作仙貝呀?那個真有種新穎的口感,又辣又甜,而且更是有嚼勁……啊!你…你在看什麽?」


    隨口回了句「沒什麽」,春亮自表情一瞬間呆愣的少女臉上別開視線。自己也準備開動了。現下的狀況正是遵守了格言「餓著肚子不能雲雲」的結果。


    少女確認著不必解釋也知道是魚的料理。她凝視著剛烤好的秋刀魚——然後將叉子及湯匙放下。春亮早已事先預測到她下一個動作——


    「等等。隻要我還有一口氣在,就不準你用手抓。」


    春亮才將手伸向少女,少女便不知為何「沙沙沙」地在榻榻米上一鼓作氣倒退。


    「就跟你說了剛才那是誤會,我隻是有點混亂而已啦!我不是還借你衣服穿了嗎?」


    「誰……誰管那麽多啊!而且你在那之前,還……還把手指伸進那種地方玩弄……」


    「就算你說『那種地方』……總之,真是抱歉啦。」


    順著情勢道了個歉,春亮開始講解用筷子解體秋刀魚的方法。


    「來,看好了,這才是解體秋刀魚的正確方式。像這樣,然後……接著把頭像這樣拉出來……就可以順暢地抽出全部的魚刺囉。很簡單吧?」


    「哦~」少女微微發出讚歎,但表情又馬上回複警戒。片刻之後,才緩緩坐回桌邊,用鼻子不悅地「哼!」了一聲,重握叉子。


    「對了,你叫什麽名字?」


    「fear……」


    少女立刻又閉緊雙唇,皺起眉頭,一臉「糟了!」的表情。


    「菲雅……嗎?」


    「唔……嗯。我的事不重要,隨你高興怎麽叫。」


    「不,怎麽可能不重要?你可是在一小時前躍升成我人生的最優先課題耶?速度根本就是違規級的嘛!然後呢?結果你到底是什麽?是什麽樣的箱子?」


    「唔……」


    「唔?」


    反問的瞬間,少女——菲雅無緣無故豎起眉毛開始發脾氣。她一麵用叉子大力刺殺秋刀魚,一麵說道:


    「少囉嗦!與…與你無關!呆子!」


    「唔哇,怎麽搞的,我還真久沒聽過這麽直接的罵法耶!你是小孩子嗎!」


    「你…你說什麽!」


    「而且你發飆的方式也很老套……哇,笨蛋,別這樣!肉都噴出來了!閉上嘴巴啦!」


    「真是的……居然追根究底女性的過往,真沒禮貌,你這無恥小鬼!」


    雖然一點也不想被個不懂餐桌禮儀的小丫頭教訓,但春亮決定現下還是由自己讓步。


    「呼……算了,反正我也知道,基本上你們都不會有什麽太愉快的過往。既然會惹你生氣,那我就不問了。」


    不知是否因這番坦率的發言而失去氣勢,菲雅的怒氣也漸漸緩和,低下了頭。


    「那個型態……我不喜歡。可以的話……我實在不想變成那種模樣。隻是因為有人跟我說,變成那個樣子,要來到這邊比較簡單,所以我才忍耐罷了。」


    「有人告訴你?是我老爸嗎?」


    「他說他叫崩夏。你是那家夥的兒子嗎?」


    「對,我叫春亮。我老爸現在在做什麽?」


    「不知道。他說他在那邊還有事情要辦。」


    「還是老樣子,太過自由了吧,這白癡老爸……算了,我也已經抱怨到膩了。隻要他別忘記匯生活費給我,我也就不管他了。」


    「不管是你還是那家夥,都很奇怪呢。我以為一般的人類對於像我這樣的東西,應該都無法理解才是。」


    「因為這個家從以前就一直在收容像你們一類的東西嘛。嗯~基本上都是些受了輕微詛咒的東西,沒什麽大不了的,不過偶爾也會跑來像你這樣的家夥。」


    片刻沉默過後,菲雅深深歎了口氣,放下叉子,挺直背脊。從她閃爍著銀白光輝的發間,認真的眼眸注視著春亮。


    「我要講嚴肅的話題。」


    「……請說。」


    「我……我是在某個被人長時間遺棄的地方,被夜知崩夏發現的。他和我交談,我告訴了他我的願望。」


    「願望?」


    春亮早有預料。會憑一己的意誌來到這個家的詛咒道具,總歸其目的就隻有一個。不過春亮還是反問了她。正因為她是非人之物,所以她的存在理由必須由她自己的口中定義,否則一切將無法開始。


    非人的少女咬著嘴唇,低語似地回答——


    「我想要解開自己的詛咒。」


    「你了解到什麽地步?關於詛咒……還有關於像我這樣的東西。」


    「這個嘛……我所知道的就是——一、道具若長期處在人的負麵意念之下,就會朝負麵方向變質。二、像這種受詛咒的道具,會對持有者或周遭的人帶來種種不好的影響。三、相對地,有時候也能夠發揮不可思議的魅力或是機能……就這幾點吧。」


    「隻有這樣嗎?」


    聽見菲雅凝視餐桌說出的話,春亮微微眯細雙眼。


    「若要追加的話……像這樣子受到詛咒,道具要是再更進一步接收人類的負麵意念,最終會變成什麽樣子我也知道……現在我眼前的就是了。」


    沒錯,超收了人類詛咒的道具,將能得到人類的特質——


    春亮不懂詳細的原理。隻知道一而再、再而三地受盡詛咒,超過其可容許限度的人類意念,甚至將對「身為道具」此一本質造成影響。


    就結果而言,他們將變成既是道具、亦為人類的存在。


    靈魂、意誌將寄宿於道具之上,並且能自在地化為人形——


    「沒錯。人類的詛咒是開端。像我這種東西會危害人類,而在持續接收憎惡、怨歎、殺意等所有負麵情感之後……就被詛咒了。『令持有者瘋狂』這個不幸的詛咒。」


    春亮察覺到少女緊握住雙拳,因此他依舊沒追問剩下的疑問。具體而言,少女是什麽東西?令持有者瘋狂又是怎麽一回事?


    「即使已變成那樣,事情也還沒結束。『人類』的……詛咒、詛咒、詛咒!那些詛咒甚至將『人類』的特質塗抹在我身上,然後原本理應隻是道具的我便獲得了意誌。不,是被迫擁有意誌!天底下還有什麽比意誌與詛咒這兩者相性更差的?你所謂的『受了輕微詛咒的東西』還比較幸福!對於自己受詛咒一事毫無自覺,那真是何其無知,何其幸福!」


    說到此,菲雅大大地深呼吸一口氣才又繼續:


    「崩夏說,隻要來到這裏,我就能在不給任何人添麻煩的情況下解開詛咒。我信了他的話,所以我來到了這裏。但是我沒再聽他說明更進一步的詳情。老實告訴我——我……真的能在不給你或其他人帶來詛咒的前提下,去除掉刻印在我身上的詛咒嗎?你從崩夏那裏接收了我,那麽我現在的持有者就是你。你要是隨便敷衍我,最危險的就是你喔!」


    少女筆直的視線中,隱藏著畏怯與疑惑。


    正因察覺了這一點,春亮於是很幹脆地回答:


    「嗯,可以喔。」


    「……啊?」


    「我是說,可以。我和我老爸不同,沒有半點靈感應之類的特殊能力,但我的體質似乎幾乎不會受到詛咒的影響。不管你身上的詛咒是什麽,對我來說都不管用啦!呼呼,盡管嚇得發抖吧,你這看起來反射率超高的銀光閃閃小丫頭!」


    「什……是、是這樣嗎?不,可是……你說詛咒能夠解開,究竟道理是什麽……」


    「詳細的道理我也不太清楚,不過這個鎮上原本就是一塊超清淨的土地,然後這裏就是這塊土地之力聚集的中心。所以光是待在這個家中,身上就會逐漸渲染正麵的力量,你的負麵性質就會減少。姑且還設下了……該說是結界?之類的東西在促進淨化,不過速度上來說滿微妙的。總之就是有一點一點地在減少啦,這是事實,所以那些還不至於被詛咒到化為人形的道具,光是堆在置物間裏麵也會變幹淨喔。」


    提到結界,以前曾經看過以那行為生的人,是個滿惹眼的怪女人,但也隻有那麽一次……春亮記憶朦朧地回想。雖說是老爸的朋友,不過因為她自信滿滿發誇下豪語說:「這個可以維持一百年!」所以或許再也不會見到她了吧。


    「然後,還有另一種可以主動解開詛咒的方法。道理很簡單,既然所謂的詛咒是由『負麵意念』所賦予的話,反過來說,隻要持續接受到『正麵意念』,就能夠中和詛咒。」


    「怎麽說?」


    「該怎麽講呢……就是不經意地做出『對人有益的事情』吧?受到感謝、被人喜歡。結果就是,住在這裏,然後隻要去打工或是當義工之類的,就能解開詛咒……吧?」


    「等…等一下,為什麽最後是疑問句!」


    菲雅將身體往前挺。你該不會是故意把秋刀魚噴出來的吧?春亮心想著,擦著臉說:


    「不是啦,因為實際體驗的又不是我嘛。隻是聽說是這麽回事。」


    唔唔……菲雅像小孩似地鼓起臉頰。


    「總覺得無法信賴……光是睡覺就好,或是工作什麽的。怎麽可能那麽簡單,而且還是那麽悠哉又慢條斯理的方法就能解開詛咒……」


    「慢條斯理是事實。既然都累積到能夠化為人形的話,就算全力以赴,說不定還是得花上以一年或十年為單位的時間。不過我可不曉得其他方法喔!隻能夠耐心去做了吧?」


    「唔唔唔唔唔唔唔……我不相信。」


    「沒問題的啦!就算你說不相信——」


    話才到一半,打斷氣氛的電子聲響起。菲雅嚇了一跳,春亮對她說明那是有客人來訪的信號後站起身。他順手還指了指餐桌:


    「快點吃,不然會涼掉!特別是秋刀魚!」


    「晚安,春亮。」


    一打開玄關大門,出現的是一張熟悉的笑容。在那張溫和的表情上戴著的,是一副漫畫風格般的圓眼鏡。日常穿著的圍裙包覆著發育良好的肢體,看起來一如往常帶有家庭氣息。而雙手現正拿著的鍋子更是加深了給人的這種印象。


    「嗨,此葉,怎麽啦?」


    「我不小心煮太多馬鈴薯燉肉了,不介意的話,分你一些好嗎?雖然有點太晚了……不過可以當作明天早餐。」


    「真是幫了我個大忙!剛好我也正在吃飯……對了,你來還真是剛好中的剛好,我有話告訴你……或者該說,是想請你幫忙。」


    此葉疑惑地歪著頭,眨了眨眼鏡底下的雙眸。此時一陣啪答啪答的腳步聲傳來。


    「喂——春亮,有點不夠耶,還有沒有別的啊?最好是仙貝……」


    「你也吃太快了吧!」


    想當然爾,現身背後的是菲雅。


    「嗯——春亮,這個小孩是?」


    「嗯,沒錯,我要講的正是——」


    才正要開啟話題,顯然帶有不悅的聲音便打斷了對話。


    「喂,那邊的!你這家夥,才初次見麵就稱呼人家『小孩』?明明就一臉衰相。」


    「一臉衰相……!」


    此葉依舊滿麵笑容,不過眼鏡卻隨著臉頰的抽搐跳了一下。位於她視線焦點的菲雅則依然維持著交叉雙臂的姿勢。總覺得兩人之間看起來似乎有一道看不見的電擊係魔法正交錯著。


    「……你們啊,幹嘛在我家突然製造這種空氣啊?」


    「沒…沒有沒有,我一點也沒生氣喔!反正是小孩子講的話嘛。」


    一瞬間,菲雅散發的氣場似乎急遽擴增。感應到危機的春亮連忙轉移話題:


    「呃……對、對了,你除了這個還煮了什麽?是說,你吃飽了嗎?還沒的話,就在我家吃完再回去吧?反正看這情形,我也得再追加作幾道菜。」


    「這樣的話……嘿嘿,那我就進去叨擾囉!很久沒有一起吃飯了呢。」


    「我的手藝可沒什麽太大進步喔。」


    「你做的菜從以前就很好吃囉。一想起來,肚子就更餓了。」


    此葉微笑著進到走廊時,自某處發出一陣輕蔑的哼聲。


    「吃吧吃吧!哈,隻有胸部吸收得到營養也算是一種才能耶,想必一定大腦空空吧?」


    此時春亮聽見一陣微弱的金屬聲。幾乎在同時,他看見此葉蹲了下去,下一瞬間不知為何已便成手捧著鍋底的姿勢。她在半空中接住了差點落地的鍋子。春亮瞥了一眼遲了些時間落地的東西——被砍斷的鍋柄殘骸。


    「……這隻是我自言自語喔。吃了飯,營養也長不到胸部的人,還真是可悲呢!」


    「你!你說什麽!」


    「啊哈哈~先走一步囉~」


    此葉空虛地笑著走進起居室。被留下的菲雅望著她的背影,恨恨地嘀咕:


    「這女人性格怎麽這麽惡劣……!詛咒你喔!」


    「她平常給人不是這種感覺。話說,不管怎麽想都是你去找人家碴的吧……幹嘛那樣話中帶刺呢?」


    「與…與你無關!我隻不過是不爽她一開始的那句說詞罷了。這就足以構成理由了吧?再說——」


    走廊上已不見此葉的身影。望著走廊,菲雅憤慨的表情忽然為之一變,神情詭異地笑了起來:


    「我發現,欺負那種乳牛女,不知為何心情就很好。等著瞧吧,下次我可不會輸……」


    嗬嗬嗬……邊以鼻子邪惡地哼氣,菲雅也走回起居室。放她們兩人獨處雖然讓他猛烈地感到不安,但也不能讓此葉的配菜隻有馬鈴薯燉肉。而且也必須幫營養不良的兒童追加餐點,於是春亮便迅速炒了道菜。帶著那道菜的大盤子、此葉的白飯以及味噌湯回到起居室時,不曉得在這幾分鍾內是進行了什麽樣的政治衝突,兩人都抽搐著臉,幹笑著彼此互看。春亮一點也不願去想象詳細經過。


    「我湊合著做了這個,可以嗎?」


    「完全ok!而且馬鈴薯燉肉的量也滿多的……」


    此葉口中發出「鏘鏘——!」的效果音,打開鍋蓋。


    蒸騰的熱氣、醬油的香味隨著飄出來,裏頭是咖啡色的燉汁。若以單純的言語形容就是看起來很好吃。隻不過,那不是馬鈴薯燉肉,應該稱作是「馬鈴薯燉肉肉肉」才對。燉煮得恰到好處的過量牛肉,幾乎完全掩蓋住了馬鈴薯及其他燉料,在鍋中堆積成一座廣大的山地,實在是一道革命性的料理。


    「請問……如何呢?」


    「唔…咳哼。看起來『總是』很好吃,這不是很好嗎!」


    肉之魔人此葉的表情一下子開朗起來。


    「原來如此,看起來還真可口,感覺得出是貪婪的食欲化身所做的呢。」


    此葉的笑臉底下,手拿著的鍋蓋不知為何斷成了兩半。她看也不看掉到餐桌上的兩個半圓形,將它們丟到位置後方,一臉開心地(至少看上去是這樣)說了句:「那我就開動囉!」而後開始用餐。


    「唔——雖然不曉得為什麽會變成這麽有緊張感的一頓飯……總之,先簡單地介紹一下。這家夥是菲雅,是我那個老爸送來的客人。」


    此葉光是隻夾取馬鈴薯燉肉的肉,同時將目光轉向菲雅。菲雅完全無視於她。


    「然後這邊這位是此葉。該怎麽說好呢……她住在院子裏的別館,雖然我們在高中的班級不同,但我們同年級,交情有點類似兒時就認識的玩伴……」


    「——而且,不是人類。」


    菲雅平順地打斷春亮的話。短暫的沉默後——


    「……沒錯,在這裏算是你的前輩吧。」


    「哼,我就知道。要不然鍋子哪可能自己壞掉?被詛咒到能夠化為人形的道具,就算變成人的姿態,也能夠操控『本體的特質』到某種程度——你是某種刃器吧?」


    「你呢?我要是這麽問,你會老實告訴我嗎?」


    對於這麵帶笑容的反問,菲雅鼻子一哼做為回複。


    而後,令春亮渾身不自在、坐立難安的用餐時間持續了一陣子——直到盤底的空白開始變得明顯後,菲雅才突然想起什麽似地開口:


    「你剛才是想說,因為已經有了先例,所以叫我要相信是吧?」


    「啊……對,就是這樣。此葉她從以前就很努力地打工及助人喔。」


    「是呀,我的詛咒幾乎已經解除得差不多了。」


    「幾乎……是嗎。要是詛咒完全解開的話,我們會變得如何呢?」


    「一般的詛咒道具,詛咒解開之後,隻會變回普通的道具。不過按照我老爸的說法……變得能夠化為人形的家夥們,因為入侵他們的『負麵意念』,層次已高達能夠改變他們本身的特質,所以就算以正麵效果抵消了詛咒,已經獲得的人類特性也會遺留下來。所以該怎麽說呢?你們還會是你們,隻有詛咒會解開罷了,好像是這樣。」


    「哦……不會變回道具呀……是嗎……」


    「老實說,因為我不怎麽用功,所以詳情我也不清楚。等老爸回來,你們再問他吧!」


    不曉得菲雅有沒有聽進去,她念念有詞地嘀咕著:「是嗎……嗯。這樣啊……」並且點頭好幾次,一臉勉強地掩飾內心鬆了口氣的表情。


    將盤中剩下的最後菜肴送進口中,菲雅這次又看向此葉。


    「……春亮剛才說,你們有著十幾年的交情。果然需要花上那麽久的時間嗎?」


    「我想應該也和原本受到的詛咒程度有關吧。但是……」


    短暫的沉默。兩具盤底朝天的餐具同時被擱置桌上。沉著的眼神對上微帶敵意的眼神。


    「累積到了能將原本是物品的我們,變質成具備人類特質的詛咒,不是那麽簡單就能夠遺忘,也不是那麽簡單就能夠舍棄、彌補的……雖然我對你也有很多看不慣的地方,但我想隻有對這一點的理解是我們能夠共通的吧。不是別人,而是隻有你和我才能共有的真理的形骸。」


    菲雅似乎想說什麽,但卻別過了視線。


    「……有看不慣的地方是彼此彼此。」


    「總之,你就耐心點加油吧。我應該沒有什麽特別幫得上忙的地方就是了。」


    該說是過來人的從容嗎,此葉一派輕鬆地說著這些話。菲雅還是哼了一聲。


    之後春亮也用餐完畢,沒有多說什麽,默默地和此葉一起收拾善後。泡了茶回到起居室,菲雅正以抱膝的姿勢茫然望著天花板。姑且也遞了一個茶杯給她,開始啜飲飯後之茶。


    「對了,不是今天也沒關係,你可不可以帶不要的舊衣服來給這家夥穿?雖然尺寸可能不合,但總比沒有來得好。」


    「……真是抱歉喔,我比較小!」


    「我並沒有指明任何具體的部位!」


    春亮勉強接下餐桌對麵飛來的空茶杯。


    「唉……真沒辦法。那我會盡快拿來。」


    「麻煩你了。」


    「對了,那今晚怎麽辦呢?睡覺的地方。」


    「咦?沒什麽好特別煩惱的……就讓她睡這邊的空和室。」


    「在…在這裏過夜嗎?我…我覺得這樣不太好吧!」


    「可是別館已經沒有空房間了吧?黑繪沒有回來,門也上鎖了。」


    建成公寓式的別館有兩個房間,其實此葉隔壁的房間也有室友。不過因為每個月都有一半時間睡在外麵,所以不太有室友的感覺。


    「沒錯,你要準備最高級的房間給我當寢室。你必須在這一點彌補我才行。」


    「彌補?」


    一提出反問,果不其然,菲雅氣勢淩人地一口咬定:


    「可別說你忘了!你剛才不是把我的……我的身體……那麽粗暴地玩弄嗎!還把手指伸進那種地方,害我臉紅得都差點噴火了!」


    不,等等,那種形態的你隻不過是個箱子吧!——正當春亮如此反駁時,聽見「叩咚」一聲。隻見茶杯滾落榻榻米上,此葉顫抖著起身。乍看之下,她硬是在臉上擠出客套的笑容——而後當然馬上就潰決了。


    「嗚啊啊啊啊啊!你們兩人已經進展到那種關係了!」


    此葉掩著臉,踩著啪答啪答的腳步聲奔出起居室。


    玄關大門被粗暴關上的聲音響起。菲雅一臉滿足地頷首說道:


    「雖然不知怎麽回事,不過我贏了。感覺真好。」


    這裏隻有著無機色的石階。四周飄散著鐵臭味,以及像是鐵臭的味道。空氣的流動停滯,但並不混濁,相當清澄。就意思上來說,和墓穴之中,棺桶的底部同樣清澄。時間不會流動,毫無人煙、死氣沉沉的空間隻是維持著死亡。


    在那裏能感覺到的,隻有一成不變以及封閉。因此被遺留下來的鐵塊隻能低語,其他什麽也辦不到。也沒必要發出聲音,而是在朦朧的意識之中低語。將僅僅數種的話匯,反複、無盡、如圓環般地——醒來後低語、入睡後低語、睜開眼低語、合上眼低語。


    好冰、好冷、好暗、好冰、好冷、好暗、好冰、好冷、好暗、好冰、好冷、好暗、好冰、好冷、好暗。


    隻是持續如此低語——


    清醒了過來。昏暗的和室裏什麽也沒有。抱緊發給自己的棉被,才首次產生磨擦的聲音。被窩中雖然染上了些微溫度,但那隻是充滿虛偽的假冒之物……包裹著道具的棉被的溫度。所以有和沒有一樣。


    夢的殘滓使得她背脊發抖。雖然有著程度上的差別,但即使並非真正的無聲、真正的無溫度,這個房間和那個持續著永恒死亡的空間,都具備著同樣特質的事物。


    好冰——好冷——好暗。她如此覺得。


    她靜靜地推開拉門,走出房間。天空中的圓弧漫不關心地灑落著光亮。仰賴著光源,沿著緣廊來到一間房前,入侵。


    少年正熟睡著。腰彎成了奇妙的姿勢,手臂抱著頭,棉被則被撥到了下半身。房間裏發出了微弱的苦笑鼻息聲。


    她雪白的膝蓋跪地,輕輕觸碰被翻過來的棉被。以手指撫摸好一陣子之後,緩緩抱起棉被,靠到自己臉頰旁。眯細雙眼。


    某個人的味道。


    某個人的溫度。


    這個,大概是她初次的體驗。


    隔天的午休時間,一打開便當盒,就突然想起留在家中、令他擔心的事。


    (提到午休,那家夥沒問題吧?姑且留了便條給她,也有把裝便當剩下的菜拿出來……啊,那家夥說不定看不懂日文!)


    早上去看她時,她一臉幸福地在房裏縮成一球睡覺。叫她起床也叫不醒,索性放著她不管……該不會還在睡吧?是說,為什麽把借給她的棉被扔到一邊,抱著自己的棉被啊?是什麽時候來我房裏拿走的啊?真是太謎了。


    「喂,春亮,你幹嘛打開便當盒發呆啊?你這老爺爺現象也太過枯槁了吧……果然不該光是做菜、做家事,你也該做些什麽運動才對!棒球不錯喔,棒球!」


    在同一張桌前圍坐的夥伴之一——短發的伯途泰造說道。


    「他枯槁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不過今天和平常有點不一樣,一臉憂鬱耶?該不會是——懷孕了吧?哇哈哈!」


    「渦奈,不要開低級的玩笑!」


    有著日曬的健康膚色的實耶麻渦奈也跟著消遣,一臉認真的上野錐霞則勸諫她。


    真是的——受不了地歎了口氣,錐霞突然將視線轉向春亮。


    「先不管渦奈的胡言亂語……你今天看起來的確欠缺集中力呢。有什麽掛心的事嗎?」


    「咦?不,哈哈哈……沒什麽啦,可能是因為睡覺時有點著涼了啦。」


    「你有沒有聽到,泰造!剛才錐霞是在說……『我總是看著夜知!所以我明白!啊啊——真想安慰你!』」


    「真是不得了的家夥!春亮,你什麽時候偷走了班長的心啊?你拯救了公主嗎?放火燒了偽鈔工廠嗎?拿時鍾夾殺人家了嗎!」


    「你們兩個!不…不要講些莫名其妙的話啦!真是的,蠢斃了!」


    和泰造與渦奈是自國中時開始的孽緣,而錐霞是升上高中才認識的朋友。


    成績優異、冷靜沉著,班長中的班長。落伍了兩個世代、長到不僅蓋住大腿還藏住膝蓋的俗氣裙子,完全訴說了她認真的個性。再加上她本人似乎不喜歡被人看到肌膚,體育課時總是穿著運動夾克,就連夏天也穿著長袖製服。因此起初在班上相當格格不入,無論男女老幼都總覺得她是個難以親近的孤高存在——是不怕生的渦奈硬把她拉進同伴圈裏的。


    而甚至一起吃午餐的直接理由則是——


    「先不聊這些蠢話。拜托兩位像平常一樣擔任裁判囉!這次的『煎蛋』比賽我很有自信。今天我一定要報一箭之仇……!」


    錐霞將自己的便當盒推向對麵的泰造和渦奈。


    「錐霞,你今天很有勝算嘛?」


    「我重複試吃了好幾次。再加上夜知剛才發表的好消息——他睡覺著涼,也就是說不定有點感冒。這麽一來味覺也沒辦法保持正常吧?勝算就在於那一隔之差!」


    帶有奇妙氣魄的雙眼雪亮地貫穿春亮。


    「唔……為什麽每天都這麽幹勁十足的啊……」


    「總之健康管理也是勝負的一環。我們是嚴正的評審,所以隻看味道——那我開動了!」


    「開動囉——喔!錐霞的這個……裏頭的培根煎得很脆,不錯喔!」


    「是嗎!不錯嗎!呼呼呼呼……!」


    眼神認真地看著兩人咀嚼的錐霞露出賊笑。不過馬上又一副不可大意輕心似地繃起臉。視線中的兩人,這回朝春亮的便當盒伸出手——


    「阿亮的也好好吃喔——!很好吃耶!……不過,這是什麽口味呀?」


    「春亮,這裏麵包的是什麽?」


    「酪梨。嗬嗬,我參考了以前的烹飪漫畫。」


    泰造和渦奈彼此對看了一眼。然後兩人「嗯!」地點頭,各伸出一隻手高高舉起勝利者的便當盒。他們就像是某種怪異雕像似地,擺出直線對稱的姿勢說著:


    「呃——味道同分,但是以新穎度來說,由春亮獲勝——」


    錐霞一瞬間垂頭喪氣。她顫抖著桌上緊握的雙拳:


    「嗚……!新穎度……沒錯,我光是留意味覺,沒有考慮到先進性……!這就是所謂保守的思想終究會遭到淘汰嗎……!」


    「……班長,雖然每次都是這樣,但也不必這麽認真吧……」


    聽見春亮的安慰,錐霞猛然抬起頭說:


    「怎…怎麽可以在烹飪上老是輸給男人!下次我一定會贏!」


    這句台詞已經聽了不曉得幾十次了,但要是這麽講,班長的心情隻會變得更差。春亮隻好苦笑著回她:「請手下留情。」


    之後就像平常一樣進行著午餐,然後突然從教室門口傳來「夜知~有人外找~」的聲音。一看,一位女學生正朝著這裏揮手。


    「此葉同學!……她還是一樣,該怎麽形容好呢……就是那個吧!可惡,春亮,幫個忙,若無其事地告訴她:『你今天也像顛茄一樣漂亮耶!』說是我泰造講的——」


    「伯途,你怎麽特地挑了個給人有毒植物印象強烈的花啊?真是個笨抉擇。」


    春亮無視身後的交談出到走廊。這是他今天第一次和此葉碰麵。


    「怎麽了?」


    「沒什麽特別的事啦,隻是有一點在意……那孩子怎麽了?」


    「叫她她也不醒,所以我留了字條,丟下她出門了。」


    「咦……」


    僵在原地。


    「留…留她一個人,不要緊嗎?」


    「她看起來不像是什麽壞家夥,我想應該不要緊吧……嗯~但你這麽一說我開始害怕起來了。再說,我也沒跟她有什麽太深入的交談……」


    「春亮,你看過……那孩子原本的性質了嗎?」


    「隻有剛開始看了一下,是個奇怪的箱子。但不曉得是做什麽用的就是了。」


    此葉稍微思索了一下,但也馬上搖頭:「我也不清楚呢。」


    「算了,春亮說不要緊的話,那就真的沒問題吧,我想。請別在意。」


    行了個禮,此葉走回自己班上。


    (就算你叫我別在意……!)


    一旦開始在意就停不下來了。這就像是抱持自信填寫的考卷答案,在檢查時一旦開始感到不安,就怎麽看都像是錯誤的了。開始上課後,不安的感覺也仍未消失,春亮隻能坐立難安地幹望著移動緩慢的手表指針。


    放學後,在鞋櫃的地方和此葉會合。


    「今天不是有幹部會議?」


    「請假了。總覺得想請。」


    意誌溝通到此結束。和對外聲稱是表姐弟的此葉一起不自覺地加快腳步回到家。慌忙打開門鎖進到家中,首先趕往起居室——


    「什……」


    隻見一片狼藉。餐桌整個翻過來斜倒在地,桌腳刺破了紙拉門;櫃子朝著榻榻米做潛水運動;地上則滾落著原本收在抽屜裏用不到的東西……才隻不過半天,休憩的空間就變成了一副無政府狀態,事態非同小可。


    心髒怦咚作響,春亮搜尋著銀發少女的身影。沒多久就找到了。


    少女趴倒在緣廊上,一動也不動。他趕忙趨上前,一麵呼喚一麵猛力搖動少女。一會兒之後,少女睜開眼簾,無神地眨了眨雙眼。


    「我去拿水!」此葉慌忙跑出起居室,但當她回來時,表情卻更顯慌張:


    「大事不好了!盥洗室那邊也很不得了!」


    「到底發生了什麽……菲雅,菲雅!」


    「唔……唔唔嗯,別一直搖啦。我…沒事……」


    「真的嗎?」


    「嗯。真是大難一場呢。」


    以女孩子坐姿坐在緣廊,菲雅輕輕按著頭。她低著頭,反複深深吸氣、吐氣好幾次,散發著現在即將宣布重要之事的氣息。然後——露出極為嚴肅的眼神抬起頭:


    「老實說……直到剛才為止,這個家都還遭到長了三隻腳的黃綠色外星人襲擊!」


    「嘿啊!」


    話沒聽到最後,春亮便反射性地在她腦袋上輕輕拍了一掌。「啪!」地一聲,聽起來感覺還挺不錯的。


    「你…你突然幹嘛啊!詛咒你喔!」


    「我才要問你咧!你閑到隨興在家裏玩耍搗亂啊,是吧!家裏都變得亂七八糟啦!」


    「那…那是……才不是!」


    菲雅一臉不悅地別過頭。


    「那不然是怎樣?我收在壁櫥裏的限定版食玩收藏,普通哪可能被吸進吸塵器裏!若非心懷惡意的話,哪可能會那樣!你是在整我嗎?」


    一逼近她,她便一臉憤怒地瞪著春亮:


    「少囉嗦!我才不管,呆子!我困了,我要去睡覺!別來煩我!」


    全速逃回了房間。她也惱羞成怒得太誇張,害得春亮連追上去的力氣都沒有。


    「可惡……也稍微替收拾善後的人著想嘛!這就是所謂的恩將仇報嗎?」


    「……那個!」


    看向戳了戳他肩膀的此葉,隻見她一臉心虛,忸忸怩怩的。


    「現在這情況,有點像……春亮,你應該也不會完全沒聯想到那件事吧?」


    「為什麽?這怎麽想都是惡作劇,不作他想吧?」


    「你再仔細看一下,可以看得出有別種意義。該怎麽說呢……你看,像是那邊的院子呀。還有,你去看一下盥洗室,我想應該就能明白。」


    照此葉所言前去院子探看。樣子的確和早上出門前不同。雖然完全不曉得意義何在,但沒錯,這樣的變化除了惡作劇之外,絕對沒別——


    「……啊。莫非,那家夥……?」


    回到自己房間的菲雅,首先就是以騎馬打仗的姿勢跨坐在棉被上,拳頭「啪啪啪」地痛揍棉被出氣。以換氣為契機停下攻擊、鑽進被窩中,但鬱憤尚未完全消除。


    「哼……哼!白癡春亮!無恥小鬼……!為什麽那麽……」


    一點也不聽自己解釋,擅自歸咎為惡作劇。真是氣死人了。


    話說回來,要是問她有沒有意說明,答案則是否。


    「至今都做了些什麽……哪說得出口啊。」


    要她說明那種事情,簡直教她丟臉又不甘心到極點。她還有這點自尊心,所以無可奈何。無可奈何——但就是很火。


    再次重重哼了一聲,菲雅將腦袋整個蒙進棉被裏。


    被運上飛機前僅僅度過了沒幾天,菲雅從崩夏那裏學到了日文的讀寫方式,以及最低限度的現代知識。所以她毫無滯礙地看懂了留言。居然將自己棄之不顧,真是豈有此理——雖說有點生氣,但還是將廚房留下的早餐兼午餐吃完。


    「……呼~真閑。」


    在緣廊坐下後獨自喃喃道。無所事事地眺望著天空,突然一股衝動湧上。雖然是很有新鮮感沒錯,但說丟臉也很丟臉——一股自然的欲望。


    「人類這種生物,也真是麻煩呢。」


    抿著嘴走到廁所,在錯誤實驗之下結束任務。


    「還真了不起,一扭就會有水跑出來,那就叫做水洗式吧?真驚人。」


    一麵實際感受到世界的變遷,一麵轉開洗手台的水龍頭洗手。使用衛浴設備的方式也很完美。雖然對於其方便性感到訝異,但近代文明沒什麽好可怕的。


    甩了甩濕漉漉的手,目光赫然停留在某件物品上。


    「嗯,我知道喔,那個是洗衣機,隻要倒洗潔劑進去就會自己幫人洗衣服。」


    此時她想起了昨晚的對話。要做「對人有益的事情」。再進一步考慮自身的情況。自己現在——很閑。既然如此,從現在就開始做對人有益的事不就得了?既然需要花上時間才能解開詛咒,那麽愈早開始就愈早結束。這麽一來——


    「……嗬嗬,感謝我吧!然後盡管讚歎我的實力……!」


    總之就先將裝在附近籃子裏的衣服丟進機器裏。洗潔精呢?……找了一下,發現洗衣機旁很顯眼地有個裝了粉末的小盒子。聞一間,味道和肥皂很像。不會錯的,她如此確信,將其加進洗衣機——整整一盒。然後隨便按了幾個按鈕,洗衣機便開始搖晃。


    「行了……嗬嗬嗬,我的應對能力還真了不起!接下來……就幫他打掃吧!」


    必需的道具是吸塵器。它似乎是有著雙臂環抱的大小的箱子,再加上長長的脖子……一找就看見它縮在壁櫥裏彎著脖子睡覺。


    「現在的機械都是靠電力運作。應該會有像鼻孔一樣的洞長在牆上才對……喔,是這個吧?確實像鼻子。然後呢——唔嗯……可是怎麽看,這個屁股翹起來的部位都刺不進……哇!」


    隨手抓著把玩,電線便被長長地拖了出來。出乎意料的動作嚇了她一跳。


    幹咳幾聲,挺起胸膛,眯細雙眼,朝左右各瞥一眼。


    「……是障眼法,我早就知道了。」


    將突起處插進牆上的鼻孔,然後隨便按按手邊的按鈕,吸塵器便開始低吼。輕而易舉。緩緩在榻榻米上前進,讓機器吃掉灰塵。一股莫名的愉悅感湧現,於是決定幹脆清個徹底,縱橫無盡地將整個房間清掃了一番。隻要掌握到訣竅,移動速度也跟著加快。但吸著吸著卻發生了神秘現象,電線一下子變重,背後發出嘰喀嘰喀的怪聲音,一下子卻又變輕盈。


    心想著「怎麽回事?」回頭一看,某樣令她將神秘現象拋到九霄雲外的東西進入視線。那個在榻榻米上直線前進,長著醜陋的八隻腳,惡心地跳動的生物是——


    「蜘……蜘蛛!」


    連胎毛都倒豎了起來。怎麽什麽不好,出現的偏偏是這世上她唯一害怕的生物?咒罵了命運好一會兒,但現在怎能逃掉?她半是自暴自棄地忍住逃走的欲望,舉著吸塵器的橡皮管突襲前進。現在手上的這個不是便利的打掃機器,而是將敵人吸進異次元的超近代兵器。


    「你就在電氣品的威力下化為塵土吧!」


    但敵人也非等閑之輩,迅速地變換方向閃躲橡皮管,目標是敞開著的壁櫥。已無法回頭的菲雅開始追擊,以低蹲姿勢將橡皮管塞進壁櫥裏亂攪。壁櫥裏的物品東倒西歪地掉了出來。攪著攪著,似乎是吸到了什麽堅硬的物品,吸塵器開始發出喀答喀答的怪聲——之後完全沉默。


    「什…!]


    本為進攻,結果反倒陷入窮途末路。菲雅慌忙後退,使盡渾身之力關上壁櫥。頹坐在地,調整呼吸,然後慢慢地將手移開壁櫥拉門。怎麽辦?要再進一步追擊嗎?怎麽可能!至少現在這個樣子,那家夥也不可能從裏麵出得來。嗯,沒錯,就這麽辦!等春亮回來再讓他驅除那家夥就好。


    「我什麽都沒看到……就是這樣……!」


    此時,菲雅注意到腳下有個帶給她親近感的東西。大概是從壁櫥裏滾出來的吧。那是個可以單手握住的立方體,表麵有如磁磚般被分割成了3x3塊,每一塊都塗了不同的顏色。


    菲雅歪著頭,手中喀唰喀唰地轉動立方體移動色塊。原來如此,順利的話,或許可以讓所有顏色湊齊……?


    「………………啊。現在不是做這種事的時候!」


    忽地回過神,放下玩具,此時電子聲剛好響起。對了,剛才在洗衣服。


    「哎呀,還真是誇張,不洗成這樣難道就洗不幹淨嗎?」


    洗衣機上堆得像小山般的泡泡飄了出來,而溢出的水更是毫不留情地浸濕了地板。


    這些暫且不論,衣服既然洗了就得晾幹才行。救出沉在洗衣機底的衣服丟進籃子,移駕到院子裏。院子裏長著短草,赤腳踩在上頭很舒服。在晾衣架前伸了伸懶腰,然後將濕衣服擰幹掛上去。扭,啪。扭,啪。竿子上附著了好幾個像鳥嘴一樣的三角形物體,實在太礙事了,所以把它們全都撥到了一旁。會是某種符咒嗎?


    「這是最後一件……喔,很完美嘛……」


    自己銀發的對麵,洗好的衣物啪答啪答地隨風飄揚,構成一幅如聽牧歌般樸素而抒情的光景,而製造出這幅光景的正是自己。一這麽想,內心一陣不可思議的滿足感油然而生。


    但當她確信作戰成功,準備轉身離去之時——起風了。


    一條毛巾飄飄然飛上空中。雖然追了上去,但手構不到;而毛巾則降落在這個家的屋簷。皺了皺眉,無可奈何之下,隻好「跳上了屋頂」。啪鏘——腳底下響起奇怪的聲音,但比起這個,現在還是毛巾比較重要。回收毛巾,跳降回院子——的那一刻,仿佛嘲笑她的努力似地再次刮起了一陣風。這次有好幾件衣服掛在一旁高大的樹上。可惡,真麻煩!——將毛巾掛回晾衣架,正打算前往搭救衣服時,一鬆手的瞬間,那條毛巾也長到了樹上。沒完沒了。


    「……呃……那個,怎麽說呢?風會把衣服吹幹。也就是說,在愈高的地方就幹得愈快。著重大局,那樣反倒比較好……吧?嗯。」


    硬是說服了自己,之後決定不去看掛在樹枝前頭飄揚的衣服,重新麵向家的方向。


    然後,此時進入視線的是——


    首先是起居室。櫃子傾倒,而本應在房間中央的餐桌則斜躺在地,桌腳戳破了紙拉門。吸塵器的電線以奇怪的方式纏繞著餐桌——由於蜘蛛的出現還有立方體玩具而被遺忘的、那個神秘現象的解答,總覺得現在明白了。再看向壁櫥,諸多小雜物從裏頭滾落到榻榻米上,而吸進異物的吸塵器則呈現出死亡狀態。


    有什麽東西從屋簷上掉了下來,察覺到此,抬頭一看,發現那是碎掉的黑灰色屋瓦。剛才跳到屋簷上時聽見的聲音,一定……就是這個。


    時光流經至此,菲雅才頭一次心想——真不可思議,許多地方看起來都比打掃之前變得更亂了。若要直接形容,她甚至覺得變得一團糟。為什麽?


    一顆汗珠順著臉頰滑下。


    「該不會……我事情做得不太順利吧?」


    對於此疑惑,答案是,從家門外傳來兩人份的腳步聲。


    菲雅緩緩爬上緣廊——


    騷靈現象和外星人,不曉得哪一種比較有說服力?


    她思索著這個問題,額頭緊貼著冰冷的緣廊趴倒在地。


    「唔——雖然實在讓人覺得技術很遜……但是那個……果真是那麽回事嗎……?」


    邊看著掛在庭院樹上飄揚的衣物,春亮喃喃低語。


    「如果是玩耍的話,洗衣機裏麵就不會加了洗潔劑……姑且不論量的多寡。你去看看就知道了,洗衣機現在跟螃蟹一樣噗咕噗咕地吐著泡沫。」


    螃蟹——此葉在頭的兩側比出兩隻剪刀。春亮撿起魔術方塊。


    「真是的,從哪裏翻出這種東西的啊……」


    「那個,春亮……你還記得嗎?我剛來到這裏時的事情。」


    「嗯~還記得。你剛開始也是做了一堆奇奇怪怪的事嘛。」


    此葉剛來到這個家時,春亮差不多是要上小學的年紀。當然,記憶已經變得稀薄了……不過他還有印象。


    「果然。雖然我是很希望你忘掉啦……不過現在覺得這樣也不錯。」


    「為什麽?」


    「嗬嗬,你隻要把以前告訴我的話,再告訴菲雅一遍就好了喔。這樣就萬事ok了。」


    「我可不記得。我說了什麽啊……?」


    「反正春亮從以前就沒有改變。不用想太多,照你想到的去說就沒問題了。」


    然後此葉提議幫忙收拾善後,但春亮鄭重地回絕了。因為他有種感覺,這該由他獨力完成才行。而此葉也沒有再更進一步強留下來。


    此葉回去別館的房間後,春亮放下了魔術方塊。他抬頭望著天花板。


    「唉唉,該怎麽辦好呢……」


    而當天夜晚。


    「喂,你醒著嗎?」


    耐心等待了一會兒,拉門的另一側傳來低聲回應:


    「囉嗦,我睡著了。」


    「能夠回答不就表示你醒著嗎!」


    「少囉嗦,閉嘴!詛咒你喔!」


    「是是是。然後呢?沒有什麽話要對我說的嗎?」


    間隔了數秒,得到了憤然的回答:「哪有什麽好說的!」春亮歎了口氣說道:「那也沒關係……」真是的,該說她頑固嗎?


    「姑且不管你,我是有點話要告訴你。就是…那個……抱歉。」


    沒有回應。沒辦法,隻好單方麵繼續講下去:


    「我明明知道,但卻忘了。你雖然像個人類,卻不是人類——但也還是個人類,所以我想起剛開始會很辛苦。有不明白的事,經曆各種失敗,會給什麽人添麻煩,會和人起衝突。因為此葉以前也是這樣。」


    「雖然不曉得你想講什麽,但別把我和那個乳牛女相提並論。真不愉快。」


    「是,是。總而言之呢,就是……雖然要解開詛咒得花上時間,但是急不得。不用勉強自己,也不必焦急。若有不懂的事情,能教的我就會教你。那麽……晚餐我有幫你留在廚房,想吃就去吃吧。還有,我把禮物放在這裏,收下吧。」


    春亮將帶來的紙袋放在拉門前,之後便打著嗬欠走回自己的房間去。


    數分鍾後,菲雅房間的拉門無聲無息地開啟。窺伺了狀況好一會兒後,隻見一隻白皙的手迅速地伸出來抓走紙袋,接著拉門又無聲無息地關上。


    袋子裏裝的是衣服。雖然多少有一點太大,但主要都是些不太嚴格講究尺寸的連身洋裝。另外還有一件塑料袋包著、看似新買的內褲。一張便條紙掉了下來。「小孩子隻要穿下半身就夠了。」……


    「去死!」


    反射性將便條紙摔在榻榻米上,這才看到背麵也寫了些什麽。「如果你想要胸罩的話,將來自己打工去買吧。等你習慣生活之後就可以打工了……不過呢,我們的身體不會成長,所以我想應該沒必——」


    還沒看到最後就用腳跟踩爛了它。


    紙袋裏裝的還不止這些。還有白天看到的立方體玩具,以及——


    「……仙貝。」


    肚子叫了。昨天聽說都已經吃完了,所以應該是春亮特地去買的吧。


    「哼……!我才不會被懷柔手段收買……這種騙小孩的東西。居然想用食物釣我?」


    嘴裏抱怨著,手卻一邊撕破包裝袋。口中發出仙貝碎開的聲音,而手裏則響起把玩魔術方塊的塑料磨擦聲。


    「唔,芝麻。有加芝麻啊?還真香……」


    昏暗的房間裏兩種聲音作響。菲雅同時心想。


    沒辦法,此刻就以寬大的心胸,接受那個無恥小鬼的賠罪吧——最重要的是,首先得向他詢問這個美妙的食物是在哪邊買的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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