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陰麵神像,畫上的阿圖盧更具風韻而不是神武高大,所以對他來說,不需要行大禮。直起腰扭頭一瞧,比那畫多了幾分風姿的神還漂亮的麗龍主正站在門邊,靜靜看他。麗龍主一身絳紫色的袍子,腰間用黑色的流蘇做係帶,除此之外身上素的再沒任何裝點。他眼神幾分無奈:“普爾薩,你來的好早。”塔木族有名的閑人普爾薩揚起笑臉,瑟的活像一隻紅嘴相思鳥,他勾勾自己小辮的發梢,金石碰撞,“怎麽,我還來不得?”普爾薩擠進麗龍主的小房間,屋內靠牆塞地滿當當,高高摞的書本和小桌上豎著長長天線接收信號播放某地晨間新聞的收音機,角落一台電視機正在落灰,有小半個月沒打開了,“還沒人來給你修電視?”“還沒。”麗龍主坐回床榻邊,從小桌上拎起壺,給普爾薩倒了杯香氣撲鼻的茶。“那就叫頓沙打電話去催。”“他們說這個款式接收信號的儀器已經太老了,沒有修的必要,如果我要換新的,還可以來一來”麗龍主沒說後麵的話,但普爾薩卻懂他說不出口的窘迫。太久沒離開過綠林的麗龍主不知道一台電視機的信號接收器要多少錢,但這是他為數不多的電器,應當不便宜,所以他不好意思向阿祖開口。“我看書、聽收音機,也是一樣打發時間。”麗龍主輕快道:“而且,再過幾天我也就可以出門去了。”“想白天出門可沒那麽容易的,你要找到一個能接納你的搭襟才成。”搭襟,是麗龍族俗語中的親密關係,成為搭襟就是成為能夠觸碰彼此衣領,解開衣襟上第一粒紐扣的存在。“你想好了嗎?找個姑娘?我想你們麗龍的姑娘各個彪悍能幹,興許是看不上你這樣的豆芽菜,但貴在嚐試。”“我知道你臉皮薄,怕被人拒絕那就選我,我肯定不會拒絕你,誰叫我們是好兄弟呢。”普爾薩彎起眼,一副‘實在沒辦法,我就幫幫你吧’的樣子,向他眼前的漂亮人兒伸出了手。第03章 野豬陷阱“我的手機又沒有信號了。”雨林裏的第四天,林雙對著自己變成一塊板磚的手機幹瞪眼,虧他還背了兩塊死沉的大毫安充電寶。很好,整整齊齊三塊板磚。趙徐之的手機也是時靈時不靈,深知森林深處狀況的吉木背包裏帶了一個能聽新聞的收音機,每每搭完帳篷吃晚餐的壓縮餅幹和罐頭時,林雙都得去蹭他的響兒解悶。幾人中唯一沒有信號煩惱的可能就是路崢。路崢用的這部手機,在林雙眼裏都是老人機的水平,還帶按鍵的,上網都不方便。但就是這部手機,無論在世界上哪個犄角旮旯的地方,哪怕是天涯海角,都有信號,電話那頭還位聲音低沉磁性的男秘書二十四小時在線。上次寒假他們去的某個熱帶國度的保護林地,路線上遇到了象群,且是帶著小象的象群,危險程度很高。林雙在那種險境狀況中還沉浸在石頭縫苔蘚裏的路教授授意下,解鎖手機,給秘書打過電話。接通衛星電話的刹那間,心慌意亂害怕自己要變象腿亡魂的林雙被對方蘇掉渣的聲線安撫了情緒。而後不到一個小時,當地警.方和象群保護組織就找到了他們的位置,包括一夥看著就是雇.傭兵的外國人,全程跟了他們後半程的野調。這大約就是有錢人的世界。事後知道導師有錢,但沒想到這麽有錢的林雙查了查路崢工作的公司,某生化上市集團,截止至他調查那天收盤,市值好多好多個零,也就比他的身份證號少那麽五六位。自打那天起,林雙就堅定相信,一日為師終身為父這個道理。路崢就是他毫無血緣關係的親爸爸。一個樣地的考察和觀測結束,林雙和趙徐之已經差不多掌握了植物鑒定分類的入門法,一定要從根莖葉花果等植物器官耐心觀察,界門綱目科屬種一步步來。但有時候最終那個名字不是最重要的,找出分辨它身份的端倪才是最重要的。而要修煉到路崢這樣,掃一眼就能知道眼前一大堆統稱雜草的綠叢中分辨出其間不同種的五六種草葉名字,還得繼續下苦功夫。除卻沒信號,一路上吃的都是速食產品,這次來州的野調和林雙趙徐之從前經曆的艱苦程度大差不差,但緊接著雨季中常見的雷雨天氣就叫人有些不快了。山裏的雨都是一陣一陣的,有時候上一秒天還晴朗無雲,下一秒那雷聲便從天邊趕到頭頂,把人澆個措手不及,林雙和趙徐之每次都是抱著命根子相機鼠竄,他們可以淋雨,昂貴的相機鏡頭不可以進水。稀裏嘩啦下大雨的夜晚叫人睡帳篷時相當沒有安全感,早上起來,除了路崢各個都是熊貓眼,怎一個狼狽可以形容。第二天下午總算雨過初晴,氣溫差有些大,林雙一個勁打噴嚏,他提前吞了兩粒感冒藥,但還是有點流鼻涕,趙徐之把他的裝備都背在了自己身上,騰出一隻手攙著林雙。兩個學生的狀態都不太好,路崢問要不要休息,他們倆卻齊齊搖頭。“休息一天也沒什麽。”路崢道:“如果還是不舒服,我們就先返回。”預設的兩個樣地都已經考察結束,隻剩下一片望天木的種群地,路崢覺得他們學到的東西也夠了,望天木可以選冬天寒假的時候再來。“導,我隻是一熱一冷有點鼻炎,沒事。”林雙推開趙徐之腳步穩健地飛快邁步起來,他一邊走一邊瑟地叫路崢他們快點跟上。雨後的林地,泥土濕滑,茂密的草叢遮擋視線,很影響人對腳下路況的判斷。於是上一秒還瑟的林雙,下一秒踩空了。但比他尖叫更迅速的,是路崢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把人了上去。撲出去後被趙徐之接住的林雙驚惶回頭,隻聽‘噗通’一聲。敏捷地把學生救上來的路崢因為慣性自己滾到草坡下去了,草坡不高也不陡,但下麵似乎是個匯聚了雨水的泥潭。原本英俊瀟灑到可以去登山者雜誌做封麵的路教授站在泥潭中央,渾身掛滿了黃泥,好似一座還來得及沒風幹的雕塑。林雙和趙徐之趴在草坡邊緣對視一眼,看到了彼此眼裏的震驚和尷尬。吉木看到這個景象,驚呼一聲:“路先生,您沒事吧?”與此同時,泥坑的另一邊的草叢也探出一個腦袋來,那人穿著花紋繁複的藏藍褂子,無袖,露出精幹的蜜色肌肉,頭上裹著一條白色帕子,相當異域的長相,但眼神友好,用帶口音的普通話問:“呀,你們需要幫忙嗎?”和幾個外地人麵麵相覷,卡旭心虛極了,笑容更加真摯。路崢滾下來的位置,是他前天給野豬挖的陷阱。將路崢從泥潭中拯救出來,良心難安的卡旭還提出,“要不去我們家清洗一下,換換衣裳吧。不遠,再走個幾百米,就是我們寨子了。”路崢原本想說不用了,但林雙和趙徐之都殷切勸他,加上卡旭也講他們很歡迎外鄉人,隻要和他阿姆講一聲,並不麻煩。盛情難卻,路崢這才點頭。“你是什麽族?”吉木問。“麗龍族。”卡旭笑眯眯的。林雙看著卡旭衣服上的瑰麗花紋,細密的針腳和邊緣掛著的銀飾都充斥民族風情,很好看,“你們平時都穿這種衣服?”看樣子不太方便,卡旭露在外麵的手臂肌肉被齒輪狀葉片刮的通紅。“今天是慶典,很重要的日子,所以要穿成這樣,平時幹活不會穿成這樣的。”卡旭向林雙張開雙臂展示了一下自己的衣服,大咧咧的他表情一變,“我的天,慶典對不起,你們可能要晚一點才能換洗衣服,因為我阿姆已經去阿祖那裏了,我阿姆她們也都去幫忙了,家裏沒人。”卡旭雙手合十,“你們想不想先參加我們的慶典,再吃點東西?”林雙他們沒意見,泥人一般的路崢,也隻能沒有意見。上路時,路崢已經逐漸適應了自己的狼狽,他盡力把自己身上明顯的大塊淤泥汙處理掉,但達到體麵的效果微乎其微。兩個學生都盡量不跟他對視,很怕這一笑,就要延畢了。好在路崢是個足夠淡然的,已經弄不幹淨,就沒必要在髒掉的衣服上再做糾結,他問領路的卡旭:“是什麽樣的慶典?節日嗎?”“是我們麗龍主出閣樓的日子,其實就是他十八歲的生日,打這之後,他就可以去找自己的搭襟啦。”麗龍族的小孩子按從前的傳統,十五歲就算是成人了,也就可以踏上情竇初開,尋找意中人的道路,建立一段兩心相悅的搭襟關係。隻有麗龍主是特殊的,因為在傳說中,阿圖盧的女兒差點死在她的第一位搭襟手上。一行人走到寨子時,天空浮現夏日最常見的橙紅色晚霞,隻是今天霞光萬丈,麗非凡,格外漂亮,太陽墜進茂密的綠林縫隙中隱約露出最後的麵孔,瞧著馬上便要西沉入泥土中了。林雙和趙徐之舉著相機對漂亮的天空拍個不停,路崢的眼神卻被這高低錯落的木質房屋後,那高聳入雲的碧樹吸引是望天木。很明顯,麗龍族的部落生活地距離路崢想要尋找的望天木種群地已經不遠了。進到林地裏考察,可以拜托比吉木更熟悉這片雨林的麗龍當地人帶路,住到卡旭家裏,環境也好過他們風餐露宿在野外搭帳篷。這樣一想,摔進泥坑裏,似乎是因禍得福。卡旭帶著他們進入自家院子落腳放下行李,便出發前往今晚能瞧見麗龍主的地方。他為了看一眼野豬,回來的已經太晚了,從麗龍主青磚的木屋順勢而下的小路,地勢高一點的地方,早就被人站去了,甚至還有不少臉生的,隻是一看那盛裝打扮後脖頸上佩戴的金石,就知道是塔木族的。“這儀式要什麽時候開始?”林雙沒想到一個小小的寨子,人竟然這樣多,道路兩旁都要站滿了,他和吉木竭力避開身後的路崢,誰也不想挨一身泥土。趙徐之倒是不介意滿身是泥的導師,而且他和路崢本就個子高,在一眾麗龍族姑娘小夥中,可以說是鶴立雞群。“要等天變暗下來。”卡旭道。從太陽落山到天黑,等候的時間不算短,最後一絲霞光被夜色吞噬,夜幕降臨,天上明月高懸,繁星如織,恍若一道銀河,這漂亮的光景是城市中見不到的。與此同時,遠處傳來鼓聲,擂的震天響,響徹整片綠林,夜裏安分的鳥兒再度被驚飛,隨之點亮的是站在蜿蜒小路兩側麗龍人手中的火把,好似接力一般,順階而下,將方才還黑黢黢的道路照的通明。幾張大鼓一同敲響,咚咚聲如地動,還有些路崢一行人完全沒聽過的樂器,也奏了起來,伴隨人群中同是麗龍人滿是異域風情的吟唱,明明聽不懂詞句,也聽不懂調子,但那從胸口發出的嗡鳴極具傳染力,聽得人耳朵發熱,心口發緊。“好像看到人了。”林雙看到了遠遠的一小撮螞蟻似的隊伍。最前麵的人捧著吹奏的樂器,一路走一路吹奏,後麵的人手裏拎著發光的火球,一拋一拋地往天上揚,火球如流星墜落,次次都能被完好無損地抓回手裏。而中間呢是轎輦似的東西,竹編的椅子,四周綁了彩綢,動作起來時隨風飄揚,而這竹編的椅子上坐了一個人,太遠,看不清五官,但那豔麗的、真開滿鮮花又綁了彩綢,插上金銀的發冠,相當奪目。趙徐之用超強變焦的攝像頭對準遠晃動的人群處拍了一張,調出底片給林雙看時,兩人齊齊倒抽一口涼氣。林雙一個審美極其刁鑽刻薄的人都開口誇讚:“好漂亮的人。這是你們的神女?”“不啊,”卡旭在嘈雜的人聲和鼓樂中扯開嗓子:“麗龍主,是男伢啦!應當叫神子啦!”“哈?!”路崢在他們爭論時,偏頭睨了眼趙徐之手上的相機,畫麵拍的有些虛晃,瑩瑩的火光和漆黑的夜色融合,中央是盛裝的花轎上端坐著一個單手支著尖尖下巴,似乎被碩大花冠壓到頭痛的小年輕。他的確很漂亮,瑩白的皮膚被衝天的火光映的瑩潤,如質地上好的珍珠,薄薄的眼皮下垂,目光落在兩側的人群中,充斥思量。明明周圍一切熱鬧與盛大都是因他而起,但他盛滿火樹銀花的眸子裏,風平浪靜,無所歡欣,無所雀躍。沒由來的,路崢想起他大學時獨自野外露營,在某棵皇家棕櫚樹上見到的鬼蘭,也是這般白盈盈的,纖細的,姿態高潔的,一朵獨立枝頭。就好似那棵將要腐朽的棕櫚樹,也和它毫不相幹。第04章 送花冠這應當是麗龍主出生以來,最熱鬧的一天,一早上起外麵的鼓聲和人聲,比他正式成為麗龍主,住進這幢青磚木樓那天,還要喧鬧沸騰,似乎所有麗龍人都在為這個日子高興。大部分麗龍人都相信,在麗龍主出閣這一天,阿圖盧也會來送他凡間的兒女一程。從昨天晚上便開始興奮的頓沙扒著木樓的欄杆往外瞧了又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