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口和腹部的傷車上不好處理,蔣樓下車後套上兜帽,邁著大步匆忙地穿過灌木叢。卻在即將上行的時候,頓住腳步。隻見前方,雲霧溟的天幕為底,一道瘦削身影立於其中。她比十年前瘦了許多,卻依然美麗,款式簡單的風衣穿在她身上,也有一種雍容的氣質。對上蔣樓的視線,她彎唇扯出一個溫和的笑,卻讓蔣樓覺得陌生。在他的記憶中,母親留給他的,隻有一個不肯回頭的背影。此刻的張昭月,同樣有一種恍惚而陌生的情緒。昨天,她給黎遠山打了個電話,在她的百般質問下,黎遠山終於承認,蔣樓左耳失聰的事,他當年就知道了。並且還匿名出資給福利機構,讓他們安排給蔣樓手術治療,手術失敗後的助聽器,也是他出資提供。電話裏,黎遠山振振有詞:“當年替你一次性付清撫養費,留的是我的聯係方式,不知道那福利機構是怎麽弄到我的號碼,電話都打來了,我當然不能坐視不管……不告訴你是怕你擔心,事情已經發生了,無法扭轉,能做的隻有盡力去解決。自那之後我就再沒有關注過他那邊,不管是福利機構還是他的姑姑也都沒再聯係我,想必他過得不錯。”過得不錯。張昭月看著蔣樓麵頰的瘀傷,想起老房子牆壁上的坑窪裂縫,心中不無淒楚地想,這叫過得不錯。嘴唇動了動,還沒想好該怎麽開口,蔣樓率先出聲:“有事嗎?”嗓音低沉,比前天晚上在家裏還要冷硬幾分。卻是沒有再喊她“阿姨”,張昭月莫名感到安慰。她和蔣樓的距離不過兩三米,足夠看清他挺拔的身軀,和深邃俊朗的樣貌。至少他平安無事地長大了,還長得如此拔萃。“沒事。”她輕聲道,“就是來看看你。”雖然,她自知沒臉來見他。十九年前離開敘城,她就沒想再回來,十二年前的那次短暫歸來是衝動之下的偶然,而這次則是身不由己,是黎遠山固執己見,非要假借讓她安心養病的名義送她回來。和蔣樓碰麵更是意料之外,若不是黎遠山沒有提前打聽好,把黎棠安排到和蔣樓同班,便也不會……沒等張昭月想完,蔣樓輕笑一聲:“現在看到了,滿意了嗎?”察覺到蔣樓語氣中的抗拒,張昭月深吸進一口氣:“我聽說了,你十歲那年休學,是因為和別人打架,弄傷耳朵。”起初蔣樓並不理解她為什麽要重提這件事,後來稍微一想,便明白過來這樣說,一來可以告訴他,她在昨天之前並不知道他耳朵聾了的事;二來可以提醒他,你的耳朵受傷,是因為你自己好鬥跟人打架。蔣樓更想笑了,是啊,他早就知道自己活該,可是成為別人口中的孤兒,難道是他自己願意,主動爭取的嗎?為什麽全世界的大人,都那麽會找借口為自己開脫,那麽懂刀紮在哪裏最痛?見蔣樓不說話,隻是用漠然的眼神看著她,張昭月鼓起勇氣去看他左邊耳朵,問:“聽說有給你配助聽器,怎麽不戴?”這回蔣樓很快抓住重點既然能這樣問,代表她知道他曾經有過助聽器。多半也不隻是“聽說”而已,敘城福利院的資金一向不充裕,當年怎麽會拿得出那麽多錢給他做手術,配助聽器?多年的疑惑迎刃而解,心繼續往下沉的同時,蔣樓有一種放下包袱的鬆快:“被別人扯下來踩碎,壞了。”他甚至有心情補上一句,“是我自找的,跟你沒關係。”張昭月微微一怔。她知道蔣樓聰明,但沒想到他竟會洞徹人心。是要經過多少摔打搓磨,才能習得這樣的敏銳和清醒?按捺住心頭泛起的苦澀,張昭月問出她最想知道的事情:“那你的姑姑呢?當年我留下了一大筆撫養費,足夠你用到大學畢業,當年你爸爸去世,我曾拜托過她……”“這你該去問她,而不是來找我。”沒說幾句話,蔣樓就顯出幾分不耐,“看夠了嗎?麻煩讓個路。”他抬腳踏上青石板,即將擦身而過時,被張昭月捉住手臂。“我知道你恨我。”她站在蔣樓的右側,因此聲音能夠清晰地傳遞,“可是當年的情況,作出那樣的選擇我也身不由己。後來我也有盡力補償你……”蔣樓打斷她的話:“那我是不是還要謝謝你?謝謝你十二年前回來,帶走了我的父親,現在又回來,送給我一個弟弟?”蔣樓的目光由不顯情緒的淡漠陡然轉為一種鋒利的冷冽,“我的父親因為他而死,作為補償,你是不是應該讓我殺了他,一命償一命?”聽到這樣狠絕的話,張昭月喉間一哽,身體止不住地顫抖起來。也正是這毫不留情的言辭,撕開了她身上那層道貌岸然的外皮,讓她意識到自己有多麽可惡,這種時候竟然還在下意識為自己辯解。世間事皆是種因得果若不是她拋夫棄子,蔣樓就不會從小沒有媽媽;若不是她一時衝動回到敘城,蔣樓的爸爸就不會死;若不是蔣樓“父母雙亡”,就不會被人欺負,不會左耳失聰,也就不會休學;若不是休學,黎棠和蔣樓根本沒機會同班,甚至不可能相識。追根溯源,是她造下的孽,是她狠心卻又做不到完全狠心。如今她卻在這裏通過推卸責任的方式,通過告訴自己“至少他好好長大了”,來減輕自己的罪惡感。黎遠山此人傲慢獨裁,自私固執,但他有句話說得對,已經發生的事便再也無法扭轉,蔣樓爸爸無法死而複生,蔣樓的耳朵無法恢複聽力,那些她未曾親眼目睹的艱難歲月,那些日積月累的怨恨,也不可能如雲煙般一夕消散。哪有什麽補償,能夠讓一切重來?可是如果一切無法從頭來過,所謂的補償,又有什麽意義?自見到蔣樓起,就勉力繃著的那根弦終於斷裂,張昭月嘴唇抽動,近乎崩潰地流下眼淚:“對不起……”她聲音沙啞,斷斷續續,“是媽媽對不起你。”立在原地的蔣樓猛然一怔,不知為的是那句“媽媽”,還是那聲“對不起”。然而,即便是他曾苦苦等待,曆經無數個春秋才等來的一個母親,一聲遲來的抱歉,竟也有其“目的”。“媽媽不想求你原諒,隻拜托你不要傷害黎棠。”張昭月抓住蔣樓胳膊的手收得更緊,指節都泛起青白,“不要傷害他……他什麽都不知道,他是無辜的。”是啊,他什麽都不知道。所以,他就是全然無辜的了嗎?蔣樓問自己,如果他無辜,那麽我呢,我就生來有罪嗎?難道隻需要三個字就能一筆勾銷,那他這些年摸爬滾打的困苦,輾轉反側的煎熬,算什麽?父親的慘死,又算什麽?回身望向隱入黑夜,如同一條巨蟒盤踞在山外的公路,仿佛是看著一切恩怨糾葛的開端。耳畔女人的抽泣聲漸遠,響起的是風呼嘯著灌入心底那片廢墟的聲音。蔣樓瀕近麻木地想,你們是不是都忘了,十二年前,我的父親就死在這裏。深夜,蔣樓撥通黎棠的電話。響了九聲,黎棠才接。應是被吵醒,嗓音有種困倦的懶意:“怎麽了……這麽晚給我打電話。“沒什麽。”蔣樓說,“就是想你了。”黎棠在那頭吃吃地笑:“我也想你。”“那你想好了嗎?”“……嗯?”“要不要再多點時間考慮?”“啊……”黎棠才反應過來蔣樓說的什麽事,翻了個身,腦袋往被子裏埋了埋,怕人聽見似的很小聲,“再等我五天吧,五天就行。”蔣樓並沒有問他要五天時間做什麽,隻應道:“好。”想到過幾天要做的事,黎棠的臉提前開始升溫,他咬了下嘴唇:“你怎麽這麽晚還不睡?”“就睡了。”蔣樓說。“那……你會夢到我嗎?”“當然。”“你夢裏的我是什麽樣子?”“是一隻蝴蝶。”“被網縛住的那種?”“嗯。”“……你怎麽抄襲我的夢啊。”聊了一會兒,黎棠便打起哈欠:“我困了,晚安。”蔣樓也說晚安。臨掛電話,黎棠迷迷糊糊又強調一遍:“五天……隻要再等我五天,一定要等我。”許是太困了,聽筒傳來的聲音也隨著意識飄遠。蔣樓“嗯”了一聲:“當然等你。”不等你,我還能等誰呢?第38章 我不能愛你一晃快到周末,為不錯過休息日,黎棠把時間提前一天。“四天和五天沒差。”他這樣告訴蔣樓,也安慰自己。於是蔣樓用手機提前訂好房間,周六晚自習下課後,兩人先在學校後門碰頭,再打車前往酒店。剛上車,黎棠就掏出手機要給蔣樓轉賬。就算不讓他全付,也至少得aa。蔣樓說不用:“前幾天比賽贏了。”“周二晚上?”黎棠那天沒陪他一起去拳館,兩人同乘五站路就下車兵分兩路,“你猜我那晚幹嗎去了。”蔣樓垂眼看手機屏幕,把黎棠發來的轉賬點了拒收:“不知道。”“你猜猜看嘛。”“寫作業。”“作業在學校就寫完啦。”“看書。”“《基督山伯爵》也快看完了,我的作文水平突飛猛進。”“睡覺。”“沒有,那天我睡得很晚,你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我剛睡下不到一刻鍾。”黎棠催道,“你再好好猜猜。”想起那天晚上見到的人,蔣樓不動聲色地:“回去陪媽媽了?”“不是。那晚我媽不在家,說是去見老朋友了。”黎棠自己也想不明白,嘀咕道,“……什麽老朋友非得晚上去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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