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之影,影之海》第三章、第一節


    她在接近傍晚時起來,漫無目的地走著、戰鬥著度過夜晚。睡的地方是草叢,吃的東西就隻有果實,就這樣過了三天。


    因為實在太疲累,即使在那樣的地方也不會睡不著,但是肚子就一直處於很餓的狀態。雖然隻要握著珠子就應該不至於餓死,但卻無法填滿空空的肚子,陽子覺得胃裏麵好像養了千百隻啃食自己身體的小蟲。


    到了第四天,她放棄繼續漫無目的地走下去了。


    為了不要碰見某些東西──陽子也不知道那些會是什麽──而不停地走著,她明白,光這樣走來走去是不會有什麽進展的。


    她一定得去找景麒,要找他就必須要往有人的地方去。可是人家要是發現她是海客,就會把她抓起來,結果又會有同樣的下場。


    她至少得要去哪裏弄些衣服來穿才行。起碼穿著打扮變了之後,乍看之下陽子的海客身份或許不會被識破。


    問題是弄到衣服的方法。


    陽子不知道這裏是用什麽貨幣,身上更沒有半毛錢,要用買的是不可能的。這樣一來,方法就很有限了,不是亮出劍來威脅人家用搶的,再不然就是用偷的。


    其實早幾天陽子就想到衣服的事了,卻沒有去偷的勇氣,但在山裏毫無目標地亂逛了四天後,她終於下定決心。


    陽子一定要找到生路。她用不著殺人,也不是要從屍體上偷東西。猶豫很快就到達終點。


    陽子站在大樹幹的樹蔭底下,注視著就在不遠處的小村子,貧寒的屋子群聚在山穀之中。太陽高掛著,極目望去可以看見田裏有人影,現在一定是居民正忙著農事的時間吧!


    她下定決心,慢慢走出林子,逐漸靠近村落裏看起來最近的房子。房子不是被圍牆之類的東西環繞,而是被小塊田地所包圍。黑瓦屋頂,一半已經開始剝落的白土牆,牆上有個像是窗戶的洞口,不過沒有裝玻璃,雖然有個很像百葉窗的窗板,卻全都大大地敞開著。


    陽子邊注意四周狀況邊靠近建築物。即使最近不管看到什麽樣的怪物都不會嚇到,如今卻得咬緊牙關,否則牙齒就會不停地打顫。


    她悄悄地從窗戶窺探,小小的泥地屋裏有著爐灶和桌子,感覺上像是起居室兼廚房。沒有見到人影,仔細聽聽,也沒有聲音。


    躡手躡腳地沿著牆走,她在井邊看到了一片像是大門的木板,於是伸手開開看,板子就像一般的門那樣用拉的,很容易就打開了。


    她屏住氣息往裏麵偷看,終於確定屋子裏沒有人在。陽子輕輕籲口氣,走進屋中。


    這是個約有六張榻榻米大小的泥土地房間,雖然布置簡樸卻有“家”的味道。隻不過是有四麵牆、有家具、有日常用品,就讓她想家想得快哭出來。


    陽子看到這房間裏隻有幾個架子,於是走進唯一的那扇門,輕輕打開後一看,裏麵像是間臥房。兩張比之前那個牢房裏稍微好一些的床放在房間的兩邊,還擺了櫥子、小桌子和一個大木箱。看樣子這屋裏就隻有兩間房間。


    確定一下窗子是開著的,陽子接著走進房間,將門關上。一開始她先察看櫥子,發現裏麵沒什麽重要的東西後,她又將木箱的蓋子打開。


    箱子裏是擺了一些布料什麽的,乍看之下似乎沒有稱得上衣服的東西。再環顧房間,也沒有看到其它像是裝了衣衫的家具。她估量著這堆布中一定會有,於是按照順序從上麵一件件地抽出來。


    她把這個約有大型電視那麽大的箱子掏空,發現裏麵隻裝著些放了雜七雜八物品的小盒子、床單、薄被等等,還有陽子怎麽也不可能穿得下的小孩子衣服。


    不可能會沒有衣服的,於是她再一次察看房間,就在此時,隔壁房間傳來了開門的聲音。


    陽子結結實實地嚇了一大跳,心髒瞬間開始狂跳。她很快地往窗口瞄一眼,但覺得離窗戶實在太遠了,想要走到那裏卻不被門外的人發覺,簡直是不可能的。


    ──千萬別進來。


    輕柔的腳步聲在隔壁房間裏走來走去,突然間,臥室的門動了。完全無法移動的陽子,呆呆地站在箱子前丟得亂七八糟的那堆布當中。她反射性地想握住劍柄,不過還是作罷了。


    她是為了活下去才進來偷東西的,要立刻變臉拿劍威脅對方說起來簡單,但對方要是不害怕的話,她就不得不用劍了。她不想拿劍對著人。或許這就是她的命運吧!陽子輸了這場生存的賭注。


    ──即使痛,也隻是一眨眼就結束了。


    門打開,正要踏進房裏的女人痙攣般地嚇得僵住。那是個剛過中年的大個子女人。(插花:當當當,奸角出場了!!)


    陽子並不想逃,就這樣默默地站著。她覺得自己的心情突然平靜下來了。如果就這樣被抓起來押到縣政府,在那裏接受應有的刑罰,可以讓一切都結束的話,她也就可以忘卻饑餓與疲憊了。


    那女人看看散落在陽子腳邊的布,接著用顫抖的聲音說。


    『我們家沒有任何值錢的東西可偷。』


    陽子等著她大喊大叫。


    『……還是要穿的?你想要衣服嗎?』


    這下陽子不明白了,隻好靜靜地站著。那女人看到她的樣子後似乎更加肯定,於是走進房間。


    『穿的衣服在這裏。』


    女人經過陽子身邊,走到床鋪旁跪了下來。她將鋪著的棉被掀開,床底下是一個抽屜。


    『那個箱子裏都是些沒用的東西,還有我死去孩子的衣物。』


    她邊說邊打開抽屜,開始從裏頭把衣服拉出來。


    『你要穿哪一種衣服?不過這裏就隻有我的衣物而已。』


    女人轉身看了陽子一眼。陽子瞪大了眼睛,回答不出來,於是那女人自顧自地開始將衣服攤開。


    『要是我女兒還活著就好了,這每一件你穿都太素了。』


    『……為什麽?』


    陽子結結巴巴地開口。


    為什麽這個女人沒用驚慌失措?為什麽她不逃?


    『什麽為什麽?』


    那女人回頭看,陽子仍不明白她先前的話是什麽意思。女人用有點僵硬的表情笑了一下,接著繼續手中把衣服攤開的動作。


    『你是從配浪來的吧?』


    『……嗯。』


    『聽說有海客逃走了,鬧得天翻地覆。』


    陽子保持沉默。那女人苦笑道。


    『有很多人就是死腦筋,說什麽海客會亡國、會讓我們倒楣,竟然連有蝕發生都全推說是海客引起的,笑死人了。』


    說完後她從頭到腳打量著陽子。


    『……你身上這些血是怎麽回事?』


    『在山裏碰到妖魔……』


    說到一半就說不下去了。


    『哦,受到妖魔攻擊啊!最近這種事是很多,幸好你還算平安。』


    女人說著站起身來。


    『先坐下吧!餓不餓?有沒有好好吃東西?你的臉色好難看啊!』


    陽子隻是搖搖頭,又不由自主地把頭低下。


    『我先拿點吃的給你好了!用熱水把汙垢洗一洗,衣服的事待會兒再來煩惱。』


    女人興衝衝地走回隔壁房間,她在門邊回頭問著動也不動的陽子。


    『你叫什麽名字?』


    陽子想回答卻發不出聲音。淚珠一顆接一顆地滾落,她就這樣蹲下去。


    『可憐啊!』


    女人說道,溫暖的手心拍拍陽子的背。


    『可憐啊,真苦了你了。』


    壓抑的情緒突然全部湧出,化成嗚咽衝出喉間。她當場蜷縮得像個胎兒,放聲大哭。


    (


    插花:看動畫時覺得陽子很笨,可是,在又餓又累、走投無路的情況下,又有多少人能拒絕別人的幫助呢?易地而處,或許我們也會同樣地輕信。)


    《月之影,影之海》第三章、第二節


    你先換上這個吧!』


    女人從屏風遮著的那頭遞給她一件白色的衣服。


    『你會住下來吧?暫時先在睡覺時穿。』


    陽子深深地低著頭。


    女人先是安慰著抽泣的陽子,煮了些加了紅豆的甜粥給她,然後在大盆子裏裝滿熱水,讓她洗澡。


    填滿了好多天來不斷向她發出哀嚎的肚子,用熱水清洗身子,套上幹淨的睡衣之後,終於讓她覺得自己又像個人了。


    『真的非常謝謝您。』


    走出遮著浴盆的屏風,陽子再次鞠躬致意。


    『……我很抱歉。』


    陽子之前曾試圖偷這個女人的東西。


    麵向著她之後,陽子看見這女人的眼睛是藍色的。一雙碧眼流露出溫柔的眼神,女人笑了。


    『沒關係,一點小事而已。你還是先來喝點熱的吧,把它喝下去,今晚好好睡一覺。我把被子拿出來給你了。』


    『對不起。』


    『我說了沒關係的嘛!不過……不好意思,我幫你把劍給收起來了,看了怪嚇人的。』


    『好……對不起。』


    『不要淨是道歉。對了,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叫中島陽子。』


    『海客的名字果然很奇怪。我是達姐,大家都這麽叫我。』


    她邊說邊遞給陽子一個茶杯。陽子把它接下。


    『達姐?怎麽寫啊?』


    這個叫達姐的女人用手指在桌上把字寫出來。


    『陽子,你接下來有個目標嗎?』


    陽子聞言搖搖頭。


    『並沒有……達姐,請問您知不知道一個叫景麒的人?』


    『景麒?我不認識這個人。你要找他嗎?』


    『對。』


    『他是哪裏人?是巧國人嗎?』


    『我隻知道他是這世界的人……』


    達姐苦笑。


    『光這樣不行啊!起碼要知道是哪一國、哪一帶的才能找啊!』


    陽子垂下頭。


    『我對這裏的事情完全都不了解,所以……』


    『說得也是。』


    達姐說完把茶杯放下。


    『這裏有十二個國家,我們這兒則是位在東南方的一國,叫做巧國。』


    陽子點點頭。


    『太陽是從東邊升起的嗎?』


    『是啊。這個地方在巧國的東邊,叫作五曾。從這裏往北大約十天腳程,有一座高山,翻過山的另一邊是慶國。』


    陽子注意看著達姐在桌上寫的字。


    『配浪在東邊海岸,從這兒直直往東走就是了,大概在沿著路走五天的地方。』


    她發現情勢很明顯地是自己所不能掌握的,她是身在一個廣大的世界中。


    『請問巧國大概有多大啊?』


    達姐帶著疑惑地將頭歪向一邊。


    『你問我有多大啊?這個嘛,從巧國的東邊走到西邊要花上三個月吧!』


    『……那麽久?』


    陽子瞪大眼睛。雖然她對以步行為單位沒什麽概念,不過她覺得即使橫貫東京都也花不到七天。


    『沒錯,如果是橫過全國的話。要是從南走到北,也得要花上那麽多時間。若是要到鄰國去,得要翻山渡海才行,那得走上將近四個月。』


    『……而且有十二國……』


    『是啊。』


    陽子閉上眼睛,她發現自己莫名所以地一直把這裏想象成盆景般的小世界。要在這麽遼闊的土地上尋找一個人嗎?沒有任何線索,有的隻是『景麒』這個名字,更別提光在這個世界裏繞一圈,就得花上四年。


    『那個叫景麒的是個什麽樣的人?』


    『……我也不清楚,隻知道應該是這個世界的人吧!就是他把我從另一邊帶來這裏的。』


    『把你帶來的?』


    『對啊。』


    『真的啊?原來還有這種情形啊!』


    達姐一臉佩服的表情說。


    『這很少見嗎?』


    『我是沒什麽知識啦!』


    達姐苦笑道。


    『有關海客的事我也不是很清楚,再說海客可是很難得碰到的。』


    『……是這樣啊?』


    『對啊。聽你說起來,那個人應該不是普通人吧?他可以做常人辦不到的事。說不定是神明之流啦、大仙啦、妖人啦……』


    陽子嚇一跳回看著達姐,達姐露出笑意。


    『可以去到那一邊、可以帶人過來,這可是平常人辦不到的。既然他並非普通人,那就一定是神仙或妖魔啦!』


    『我知道你們這裏有妖魔……可是連神明跟仙人也有啊?』


    『當然有,不過那對我們是個高不可攀的世界,神明和仙人都住在上麵,他們很少下凡來。』


    『上麵?』


    『在天空上麵。不過地上也並非沒有仙人,像州侯就是。』


    陽子不解,達姐苦笑起來。


    『每個州都有一個領主,這兒是淳州所以就有個淳侯,是由大王封派來治理淳州的。能當上州侯就不是普通人了,可以長生不老,還擁有神通。總之啊,跟我們是天壤之別。』


    『這麽說,景麒也是那樣的人羅?』


    『可能是吧!』


    達姐笑得更勉強。


    『說到仙人,不止是一國的達官貴人,連在王宮裏聽差的小宮女都是仙人呢!因為普通人是不能去到天上的,王宮就在天上,所以他們都是仙。大王則是神明一族,仙人是由大王任命的,除此之外也有些人是憑著一己之力成仙的,不過他們多半是清修之人。不管怎麽說,他們和我們都是不同世界的人,也不可能會見到他們。』


    (插花:“普通人不能去到天上”這話隻怕不確,樂俊不就去了玄英宮?此外根據動畫,祥瓊在恭國王宮工作時也未注仙籍。)


    陽子將達姐的話仔細地刻在腦中,任何一絲訊息都很重要。


    『人家說海裏還有龍王統治著大海,不過這究竟是真的還是故事就不知道了。要是真的有個龍國,那裏的人也一定不是平常人吧?此外妖魔之中據說還有些能變成人形,就叫做妖人,聽說他們隻是長得很像人類,不過其中也有些能變得和人類一模一樣的。』


    達姐邊說著邊從土瓶裏倒出涼了的茶。


    『雖然聽說過世上某處還有個妖魔之國,但是真是假就不得而知了,畢竟人類和妖怪是屬於不同世界的東西嘛。』


    陽子垂著頭。訊息雖然增加了,情況卻反而使她更覺混亂。


    她說景麒並非人類,那究竟是什麽呢?班渠、芥瑚這些奇怪的動物想必都是妖魔的一種吧?搞不好連景麒也是妖人?


    『請問……有叫做驃騎、芥瑚或是冗佑的妖魔嗎?』


    達姐露出疑惑的表情。


    『我沒聽說過這些妖魔,怎麽了?』


    『那賓滿呢?』


    達姐好像有點詫異。


    『賓滿是吧?那是在戰場或軍隊裏出現的妖魔,聽說它沒有身體,長著一雙紅眼睛。你怎麽會知道這種東西?』


    陽子顫抖了一下。這麽說來,冗佑就是這種叫做賓滿的妖怪了,而它如今正附身在自己的身體裏。


    她覺得要是說出來,達姐應該會嫌棄她,於是陽子隻是搖搖頭。


    『……那蠱雕呢?』


    『蠱雕?』


    達姐微微地扭動一下身子,寫下蠱雕二字。


    『有角的鳥是吧?那是種會吃人的凶猛動物。蠱雕怎麽樣了?』


    『我被它攻擊。』


    『真是慘。在哪裏?』


    『在另一邊……受到蠱雕襲擊我才逃過來的,它似乎是跑出來攻擊我或景麒……景麒說,能救我一命的唯一方法就是到這邊來。』


    『原來還有這麽回事啊!』


    達姐低聲說。陽子回看著重重歎口氣的達姐。


    『有什麽不對勁的嗎?』


    『是很不對勁。雖說山裏會有妖魔出現,但它們對我們這兒的人來說,可是件少見的事,原本妖魔並不會經常在村莊裏出沒的。』


    『是……這樣嗎?』


    達姐對著瞪大眼睛的陽子點點頭。


    『最近不知為何多了起來。很危險的,太陽下山後大家都不出門了。要是有像蠱雕那樣凶猛的東西出現的話,那一定會鬧得天翻地覆。』


    達姐哭喪著臉。


    『妖魔就像猛獸一樣,它們攻擊人可是不分對象的。不過它竟然會特地跑到那一邊去,這還是頭一遭聽說呢。陽子,說不定你是碰上什麽不得了的大事了。』


    『會嗎?』


    『我也不清楚啦!總之最近妖魔很多,讓我心裏毛毛的。』


    達姐不安的聲音讓陽子也跟著不安起來。她本來還以為山裏有妖魔、妖魔會攻擊人,在這裏都是稀鬆平常的事。


    ──自己到底被卷進什麽樣的事情中呢?


    為了鼓舞沉思中的陽子,達姐拋來開朗的語調。


    『這麽難的問題就是想了也是白想,還是說說你今後有什麽打算吧!』


    陽子聞言抬起臉來,她看著達姐的臉搖搖頭。


    『……除了去尋找景麒之外,我什麽也不能做。』


    就算景麒他們是妖魔,陽子知道他們也絕不會加害自己。


    『那得花上一段時間,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對啊。』


    『你先得自力更生才行吧?雖然我可以讓你留在這裏,不過要是被附近的人發現了,你又會被人家抓到縣政府去的。若說你是親戚家的小孩也是能說得通,但時間久了還是很危險。』


    『……我怎麽能麻煩您那麽多。』


    『向東走有個叫河西的城鎮,我媽媽就住在那裏。』


    陽子看著達姐。達姐笑了。


    『她開了一間住宿的客棧。我媽媽這個人啊,即使把事情都告訴她,她也不會報官抓你的。她可以雇用你啊!你想不想幹活?』


    『想。』


    陽子立刻同意。尋找景麒必定是困難重重,若不能在哪裏有個落腳處,根本難以達成。如果可以的話,她再也不想過著與妖魔奮戰的夜晚,也不想過著餐風露宿的夜晚。


    達姐笑著點頭。


    『真不簡單。那不是什麽了不起的工作啦,其他一起幹活的也都是些善良的人,你一定會喜歡的。明天出發可以嗎?』


    『我沒問題。』


    達姐笑著說太好了。


    『那就晚安了,好好休息吧!要是明天起床覺得上路太吃力了,就再待在這兒休息一陣子也沒關係的。』


    陽子不再點頭,改以深深的一鞠躬。


    《月之影,影之海》第三章、第三節


    她可以感覺到鋪在這張床上的薄被的觸感。一度睡著的陽子在深夜裏醒來了。


    看向房間另一邊的那張床,那個和善的女人正熟睡著。陽子從床上坐起來抱著膝蓋,幹淨的肌膚和幹淨的睡衣摩擦,發出沙沙聲。


    無聲的深夜,關上窗板的房間很暗,有沉重的屋頂和厚實的牆壁保護,小動物發出的吵雜不會妨礙到睡眠;空氣安穩地凝結,深深傳達出一股人們就寢處的氛圍。


    陽子下床走到飯廳,將收在櫥子裏的劍取出來。


    半夜裏醒過來是她在很短的時間內養成的習慣,隻要沒握著劍柄就覺得很不安。她坐在椅子上,把用達姐給的一塊新布所包著的劍抱在手中,悄悄地歎氣。


    聽達姐說,距離她母親經營客棧的河西城,走路要三天。隻要到了那裏,陽子在這個世界就可以有塊安身立命之處。


    她從沒有過工作的經驗,因此期待大於不安。達姐的母親是什麽樣子?那裏一起工作的同事會是些什麽樣的人呢?


    在房子裏睡覺、起床,勞動一整天,到了晚上再去睡覺。如果開始工作的話,就沒空去想其他的事了吧?說不定會沒辦法回到另一個世界裏的家、沒辦法去找景麒──但如今她卻有種感覺,好像這樣也無所謂了。


    好不容易找到立足點,陽子出神地閉上眼睛。


    這時,靠著額頭的布團底下發出高昂的聲音。


    陽子趕緊看看劍,隻見卷著的布團下發出淡淡的光芒。她戰戰兢兢地將布解開,劍身像之前那個晚上一樣微微地發光,劍刃上可以看到很淺很細小的影子。


    仿佛眼睛花掉後再對準焦距,影子凝結成實際的影像。像放映電影似的呈現在陽子麵前的是陽子自己的房間。雖然它逼真得像是觸手可及,卻絕非真實。水聲就像在洞窟中激起回聲一般,在耳邊不斷響起。


    劍身上顯現出來的和上次一樣,都是母親的身影,她正在陽子的房間裏徘徊,走來走去。


    母親在房裏繞一繞,打開抽屜,弄弄櫃子。她像是在找什麽似的,繼續地東摸西摸。等到她不知把置物櫃的抽屜打開第幾次時,房間的門打開,父親出現了。


    『喂!我要洗澡。』


    父親的聲音清晰可聞。


    母親看了他一眼,繼續察看著抽屜。


    『……你洗啊!熱水我都放好了。』


    『還有換洗的衣服。』


    『這種小事,待會再幫你拿就好了。』


    母親的聲音有幾分帶刺。相對地,父親的聲音裏也帶著刺。


    『你老是在這裏東摸摸西摸摸也沒什麽用處吧!』


    『我才不是東摸摸西摸摸!你到底有什麽事?如果是換洗衣服,請你自己去拿!』


    父親低聲地說。


    『陽子已經走了,不管你在這個地方蘑菇多久,她都不可能會回來了。』


    (已經走了?)


    『她才不是走了!』


    『她是離家出走。他們不是說有個怪男人到學校接她嗎?而且外麵還有其他同夥的,還把窗戶玻璃都打破了。陽子一定是偷偷地在跟不正經的人交往。』


    『她不是這樣的孩子。』


    『隻有你沒發現而已。看看陽子的頭發,明明就是去染的嘛!』(插花:連自己閨女的頭發是不是染的都搞不清楚,真是混帳老爸。)


    『她沒有。』


    『孩子和不良朋友混在一起,沒過多久就離家出走了,這種事司空見慣。過一陣子她不想在外麵流浪時,就會回來了。』


    『那孩子並不是這樣的人,我可沒有這樣教過她。』


    爸媽彼此瞪著對方。


    『因為你是她媽才這樣說。那個闖進學校的男人好像也有染頭發,所以她八成是跟那種人混在一起!她就是那樣的孩子!』(插花:奇怪的邏輯。隻要找學校核對一下出勤記錄,就知道像陽子這樣“在幫忙準備晚餐時從不遲到”的姑娘,是沒有時間在外麵和不良份子胡混的。)


    (爸爸!不是的!)


    『你不要說得那麽過分!』


    母親的語調裏帶著恨意。


    『你又知道些什麽?隻會工作、工作,孩子的事就全都推給我!』


    『我當然知道,我是她爸爸呀!』


    『爸爸?你配嗎?』


    『律子!』


    『上班拿錢回家的人就叫爸爸嗎?女兒不見了,竟然連個假也不請,什麽都不做,這樣的人還算是爸爸嗎?什麽叫她就是那樣的孩子?你不了解陽子就不要隨便亂講!』


    父親吃驚大過於憤怒。


    『你冷靜一點,說這什麽傻話!』


    『我很冷靜,從來沒有這麽冷靜過。陽子如今正在受苦受難,我怎麽可以不振作起來。』


    『你有你的責任,你隻要冷靜下來,做好自己該做的事再來擔心吧!』


    『……拿換洗衣服就是我的責任嗎?是比擔心孩子更優先、更重要的責任嗎?你這個人真是自私自利!』


    母親注視著因怒氣漲紅臉、陷入沉默的父親。


    『什麽叫她就是那樣的孩子?那孩子一直都很乖,從來不頂嘴也不叛逆,是個聽話又老實的孩子,一次也沒有讓我操心過,有什麽話都會告訴我。她絕不是會離家出走的小孩,她對這個家並沒有不滿啊!』


    父親將頭轉向一邊不說話。


    『陽子把書包留下來了吧?外套也沒帶走。這樣怎麽會是離家出走嘛!我唯一能想到的可能,就是她發生什麽事了!』


    『就算是那又如何?』


    母親瞪大了眼睛。


    『什麽叫做那又如何?』


    父親很不高興地回答。


    『要是她被卷進了什麽意外,你又打算怎麽辦呢?早就已經報過警了啊!我們在這裏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陽子就會回來嗎?』


    『這都是借口!』


    『這是事實!還是你想印傳單貼在電線杆上?這樣做陽子就會回來嗎?你倒是給我說清楚啊!』


    『住口!』


    『如果她不是離家出走,而是被卷進什麽意外的話,那陽子早就死了!』


    『不要說了!』


    『看電視新聞也該知道吧!這樣的例子有人生還的嗎?所以我才要說她是離家出走啊!』


    母親放聲大哭。父親看了她的樣子一眼,踩著粗魯的步伐離開房間。


    (爸爸、媽媽……)


    看著這個情況讓她好心痛。


    景象開始模糊不清,她不由自主地閉上眼,等到感覺眼淚滑下臉頰,再睜開眼時,視線變得清晰,幻影已經消失了。


    眼前隻有一柄失去光芒的劍。陽子虛弱無力地將光芒不再的劍給放下。


    淚水再也停不了。


    《月之影,影之海》第三章、第四節


    『……我沒有死。』


    雖然如今是生不如死,但總之她還活著。


    『我沒有離家出走……』


    她是多麽地想回去啊!她是多麽地想念爸媽和她的家啊!


    『我還是頭一次見到爸爸和媽媽吵架……』


    陽子將額頭抵住桌子,閉起眼睛,淚珠一顆接一顆地落下。


    『……我真是傻……』


    剛才看見的到底是什麽,其實她並不清楚,那也不見得就是真的。


    陽子撐起上身,拭幹眼淚,用布將劍包好。這或許是劍讓她看見的幻覺,而且不知是真是假。話雖如此,她卻直覺認為那一定是真的。


    心情沮喪到極點,她站了起來,打開後門踱進夜色中。


    天上布滿繁星,其中卻沒有半個陽子知道的星座。也或許隻是陽子認不出來罷了,因為她原本就沒有觀星的興趣。


    她在井邊坐下來,冰冰的石頭觸感以及冷冷的夜風稍微平靜了心緒。當她抱著膝蓋蹲下去,背後突然有個聲音,一個刺耳又惹人厭的聲音。


    『回不去了啦!』


    陽子緩緩地轉身,隻見用石頭砌得很堅固的水井邊緣,出現一顆蒼猿的頭顱。就像被砍斷後擺在石頭上一樣,隻有一顆沒有身體的頭在石塊上嘻笑著。


    『還沒死心啊?你回不去了啦!想回家嗎?想見母親嗎?不管你再怎麽想也回不去的。』


    陽子伸手摸索,不過她並沒有帶著劍。


    『所以我就說過了嘛!幹脆砍砍自己的脖子吧!這樣一來就輕鬆了,讓你眷戀的事、讓你傷心的事,全都會結束。』


    『我不死心,有朝一日我會回去的,就算那是很久以後我也不在乎。』


    猴子咯咯咯地笑著。


    『隨便你羅!那我順便告訴你一件事吧!』


    『我不想聽。』


    陽子站起來。


    『不聽不太好吧?是那個女人的事哦!』


    『達姐嗎?』


    猴子對著回過頭來的陽子露出牙齒。


    『最好不要信任那個女人。』


    『……什麽意思?』


    『她可不是你心目中的那個大善人。幸好她還沒有在飯裏下毒。』


    『你太過分了。』


    『總之她不是想殺了你再扒光你身上的財物,就是想饒你一命好把你賣掉,你卻還對她感激得要命咧!天真啊!天真啊!』


    『胡說!』


    『我都這麽親切地告訴你了,你還不明白嗎?這裏沒有人會和你站在同一邊的,你死了也沒有人在乎,反而活著才會給人帶來麻煩。』


    陽子氣得瞪著猴子,猴子卻隻是咯咯咯笑著作為回應。


    『所以我說了嘛,痛也隻要一眨眼就結束了。』


    一陣大笑之後,猴子露出淒厲的表情。


    『我不會害你的,快砍了她吧!』


    『什麽……』


    『把那女人砍了,拿了她的錢財快逃吧!要是你還沒死心想要活下去的話,這樣做是為了你好。』


    『你說夠了沒!』


    隨著一陣發了瘋似的咯咯狂笑,猴子消失得無影無蹤,隻聽見和上次夜裏相同的刺耳笑聲漸行漸遠。


    陽子隻能瞪著那個方向。那一定是惡意的中傷吧!


    ──我不信。


    她絕不相信那個怪物所講的話。


    第二天早晨,陽子是被搖醒的。


    一睜開眼,就是在簡陋的房間中,達姐則有點不知所措地瞧著陽子。


    『醒了嗎?雖然你好像很累,不過還是起來吃個飯吧!』


    『……不好意思。』


    陽子趕忙起身。看到達姐的表情,就明白自己熟睡了相當久。


    『不需要道歉啦!如何?可以上路嗎?還是明天再走好了?』


    『我可以的。』


    看到她坐起來這麽回答,達姐笑了,然後又指指自己的床鋪。


    『衣服在那裏,會不會穿?』


    『應該會……』


    『不會的話叫我一聲。』


    說完達姐就消失到隔壁房間去。陽子下床,將她替自己準備的衣物拿在手上。


    有縫了扣子、長度到腳踝的裙子,還有短和服似的罩衫和搭配成套的短上衣。衣服剛穿上時讓她覺得很不對勁。她一麵扭轉脖子一麵穿上去,走到隔壁房間,隻見桌上已擺好了早餐。


    『喲!很好看嘛!』


    達姐邊笑邊把裝了湯的大容器放下。


    『稍微素了一點,要是我年輕時的衣服還在就好了。』


    『……讓您費心了,真的非常感謝您。』


    『這個我穿太花俏了,反正我也打算要送人的。來,吃飯吧!要多吃一點,接下來可是得走好長一段路。』


    『好。』


    陽子答應後低頭坐在桌子旁。當她手中握住筷子的那一刹那,突然想起昨晚猴子說的話,不過她覺得一點都不像真的。


    ──她是好人。


    雖然窩藏自己的事若被人知道,她必定會受到懲罰,但她還是如此地親切,這樣還懷疑人家就太不應


    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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