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泰麒離開屋子的時候,他注意到整個宮殿看起來完全不同.


    步履蹣跚地經過走廊,泰麒眨著眼,審視了四周幾次.變化並不是來自建築物本身.宮殿的高大建築群排成橫列,一直伸展到外麵去的宮內庭院也毫無改變.潔白的牆壁,暗青的琉璃瓦,還有穿梭


    忙碌的下官,這些景象全都跟從前一樣.隻不過所有東西都似乎在躲避一種微弱閃光.


    柔和的光芒包圍了每一樣東西.白晃晃的太陽將少見的晴朗,冬日天空顏色減淡,宛如被薄紗籠罩一般.就連泰麒腳下的影子,也變得好象褪色的墨水.然而,周圍的景物反而變得比早上更加明亮了.


    那不是霧,而是某種不知名的東西包圍了四周.這樣東西美好到了難以識別的地步,其中還包含了微弱的光亮—泰麒這麽相信著.


    “發生什麽事了?”


    背後傳來一個聲音.那是跟在泰麒後麵走出宮殿來的正賴.泰麒轉身過去,指給他看異常的內廷.泰麒什麽也沒說,就好象正賴問的是“這是什麽東西”似的.


    “哎呀,真稀罕.是白陽!”抬頭看著天空,正賴笑出來.


    正賴是泰麒的傅相,也是瑞州的令尹;而戴國的首都就坐落於瑞州.傅相的責任是教育年少的台甫.傅相總是呆在台甫身邊,小從生活瑣事,大到政務學習,都由他照看.


    “白陽?”


    “我們這麽形容這種天氣.現在下界一定是晴天吧.”泰麒豎起腦袋.


    “雲海的雲彩散開了,所以下界的雪能把陽光反射上來.”


    “哦…”泰麒再一次凝視著被白光包圍著的四周.看起來就好象太陽透過窗棱照下來呢,泰麒想.那個已經成為“另一個世界”的遙遠故鄉,如果我在天氣最好的清晨醒來,景色會跟現在一模一樣吧.帶著鄉愁,泰麒回憶起來.


    “除非雲彩全都被驅散,這種現象可不會發生.所以,我們都說能看到這樣的天氣就代表好運氣.一年裏可是看不到幾次的.今天還真是幸運哪!”


    “你說我們能去看看下界的景象嗎?”


    “為什麽不去看看呢.”泰麒用力地點頭.宮殿在雲海中央,就像漂浮的島嶼.包圍宮殿的雲海晶瑩剔透,越過它們能夠看見下界.不過,冬天的時候就不可能了,因為雲海下麵的雲封鎖了視線.


    正賴笑著伸出手.泰麒抓住這隻溫暖的手掌,抬起頭看著他的傅相.


    “不抓緊的話,雲海又要出現了.”


    正賴理解似的微笑道:“既然如此,幹脆走捷徑好了.”


    泰麒快樂地點頭.泰麒很喜愛那條正賴提到的捷徑.用那種隻有下級官員才走的小路跟岔道的話,他有時候可以溜出王宮去.“這個王宮裏還有這種地方”的偶爾發現讓泰麒深深地覺得有趣;每次有人過來都必須躲藏進樹陰裏這件事他也幹得很是享受—他可不想嚇到那些沒防備的下級官員.


    這天,被正賴的手牽引著,泰麒穿過那條秘密的小路,躡手躡腳地經過每一個轉角.他們正想從塔的陽台下麵溜出內廷的時候,不小心撞見了幾個正和騎獸一起離開旁邊建築物的人.


    “——台甫.”


    停下腳步,有人驚訝道.匆忙躲起來,泰麒和正賴看著對方.


    “好象被逮了個正著阿.”


    “就乖乖走出去吧…假裝我們沒有值得挨罵的地方.”


    一起笑出來,泰麒和正賴從灌木叢中現身.旁邊的石階上,幾個身披甲冑的人站在那裏正等著他們.王師將軍嚴趙和阿選,以及他們的騎獸.其中,唯一身著戎裝的女性是李齋,瑞州州師的將軍.還有大司徒,宣角,以及他的騎獸;他的出現暗示著這不會是有關軍事的什麽會議.然後,人群的後麵,是泰麒微笑著的主上.他淺灰白的頭發和紅玉一般的眸子,流露出獨一無而又令人難以忘懷的光芒.


    “台甫總是神秘出現又神秘消失阿.”


    泰麒麵前的李齋屈下膝蓋,微笑著行了禮.


    “我正要去看看這種罕見天氣裏的雲海.說不定我能看見下麵的景象…我能拍拍飛燕嗎?”


    “當然,請.”李齋和藹地回答,“不過,台甫…下官以為在這樣的天氣裏,您就算去了雲海也什麽都看不到.”


    撫摩著飛燕的軟毛,泰麒立起腦袋.


    “那裏不是沒有雲麽?”


    “是的.正因此,地麵反射了所有的光,而您也就什麽都看不見了.”


    因為李齋的話而驚訝,泰麒向正賴看去.他正望向什麽虛無的地方,惡作劇的笑容漸漸陰沉下來.突然,嚴趙晃動著巨大的身軀笑起來.這種豪爽的笑聲非常適合他岩石一樣的身子.


    “上了正賴的當,對吧?”


    飛燕低聲嘶叫仿佛想安慰泰麒似的.撫摩著飛燕的脖子,泰麒深深歎息.


    “正賴真是壞心眼.有一次,我問他什麽是暴君,他說那是個像保姆一樣的人.我這麽告訴了驍宗,結果被取笑了.”


    “之後正賴當然也被殿下您斥責了吧?這不就扯平了麽.”


    阿選笑道,泰麒也暴出笑聲來.正賴同樣吃吃笑著.阿選是先王的王師將軍,而新王驍宗同樣曾經是王師將軍.兩人作為同僚的關係十分友好.李齋也從以前就把驍宗當作朋友,嚴趙和正賴則是驍宗先前的下屬.隻在親密夥伴之間存在的友善氣氛,籠罩住了人群.


    正賴繼續笑著,並且催促著泰麒.


    “下官在被殿下您再次責罰之前就會跑走休假的.雖然很遺憾我們不能看下界的景色,不過閃閃發光的雲海也是引人入勝且難得一見的.”


    “我能從禁門出到下界去嗎?”


    他們已經一路走到了內宮.如果他們再走過李齋和其他人剛剛呆過的建築,就能到達禁門了.


    李齋抬起眉毛.


    “下界現在寒冷徹骨.台甫還年幼,您會立刻被凍壞的.”


    “就一下子嘛~”


    泰麒請求著,而驍宗,戴王——也就是泰麒的主上,站出來.


    “我帶你去.”


    泰麒也就輕鬆起來,不過還帶著一點小小的罪惡感.剛登基的王肯定十分忙碌,他怎麽會有那麽空閑的時間陪泰麒玩呢.


    “可是…政務怎麽辦?”


    “李齋他們要把騎獸牽回廄舍不是嗎.這段時間我就陪著你吧.”


    看到主上微笑的麵容,泰麒也忍不住笑了.驍宗是唯一的主上,所以泰麒隻要跟他在一起,就會不知不覺開心起來.泰麒轉向正賴.


    “我在這裏等.”正賴溺愛地看著泰麒.


    “真抱歉打您你的回程了.”


    我一點也不在意,驍宗微笑著轉過來.正好轉開的門後有一扇大窗戶,窗外是向遠處一直延伸過去的雲海.對泰麒這個生在異世界的孩子來說,這種天空之上的海洋簡直不可思議.


    海上傳來溫柔的浪濤聲.永遠都保持陰暗灰色的海洋,今天是潔白的.海的表麵變成珍珠白,淡淡的光芒好象是海底有火焰點燃.


    泰麒興奮地喊了一聲,衝向窗戶.厚重的棉襖被披在他肩上.


    “把這個穿上.外麵很冷.”


    “可是您不冷嗎,驍宗主上?”


    “這對我來說不算什麽.”


    依然有小小的罪惡感,不過驍宗的體貼更讓泰麒快樂,所以他點點頭.他追趕著剛走上台階的驍宗,腳不小心踩在長袍上,差點絆到自己.看到這幅景象,驍宗抓住泰麒的領子,把他舉了起來.


    “你還是這麽輕.”


    “因為我是麒麟的緣故吧?”


    泰麒其實並不是人類,而是名為麒麟的神獸.連泰麒自己


    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也震驚了.他的頭發其實是他的鬃毛;和那些能飛的獸比起來,他確實算是輕的.


    原來如此,驍宗簡短地回答.抱著泰麒,驍宗走下方才轉角的台階.階梯間的距離絕對不短,可是當他們走下來的時候速度比剛才快了十倍.[那不是魔法!是愛的力量!]像這樣神秘的地方遍布了王宮.泰麒一開始覺得自己無法適應這麽奇怪的事,不過他最終也漸漸習慣了.空中飛翔的妖獸,擁有奇怪的瞳孔顏色的人們…這是一個神秘的領域.


    台階的底端是巨大的廳堂.廳前有門.門兩邊的侍衛認出驍宗和泰麒,開了門.刺骨寒風和強烈的光線從門縫裏湧進.


    禁門位於雲海的高處,淩雲山的山坡上.它聳立在一個深不可測的山洞裏.門前的廣場三麵環山.泰麒從驍宗的臂彎間滑下,緊緊握著驍宗的手,偷偷瞥著外麵.他們之下,白雪覆蓋的鴻基城蔓延開來,高聳入雲的山丘頂著被雪掩埋的銳利邊緣,銀光閃爍.它們在蒼天中刻畫出突兀的曲線.


    “…了不起.”


    泰麒自言自語道,喉嚨裏溫暖的空氣跟外麵的冷風相撞,使得泰麒控製不住咳嗽起來.隻是從禁門走到廣場邊緣的短短距離,他的皮膚已經因為寒冷而失去知覺.眼睛因為冷氣而刺疼.四周過分明亮的陽光和空氣裏的寒冷帶來的眩暈,隻能用疼痛形容.


    “這可真冷阿.”


    嘴巴變僵硬而不能凍,驍宗點點頭.


    “戴是極北之國.冬天一旦來臨,雪就迅速地下起來並且完全覆蓋了整個城市.像這樣的晴天隻能持續很短的時間.居住在高高在上宮殿裏的我們可能並沒什麽感覺,然而我們的人民都生活在這種寒冷艱苦的天氣裏.”


    “真可怕…”


    “如果有人無家可歸,他就會立刻被凍僵.雪蓋過了野外,而沙土被凍得太結實了,你連草根都挖不到.如果秋天貯存的糧食吃完,人們隻能餓著等死,但是秋天的收成又完全取決於天氣.過冬的準備,對人們來說意味著生或者死.—這就是戴國.”


    泰麒注視著潔白冰冷而毫無生命的城市.


    “這篇土地現在看起來也許美麗無暇,但是與此同時,它也可怕得毫不留情—永遠不要忘記這點.”


    是的,泰麒點頭道.氣氛變得嚴肅非常.


    不久,泰麒肩膀上的手就催促他返回禁門了.即使冷風被擋在背後,這種冰天雪地的感覺也沒有改變.短短的時間中,他的手腳已經凍僵,手指也正疼痛著.但是這些都不能解釋,為何泰麒胸中有冷氣凝結的感覺.


    “很冷吧?”驍宗問著,語氣明朗了一些,“恩,你想不想去什麽暖和的地方呢?"


    “暖和的地方?”泰麒抬起頭.


    “是個由盛開的繁花代替漫天飛雪的溫暖地方.”驍宗回答.


    “可是現在是冬天呀,不是嗎?”泰麒疑惑道.


    驍宗輕輕地傾低下來,把手放在泰麒的肩膀上,微笑著.


    “我想請你幫個忙,蒿裏.”


    泰麒又一次抬起他的頭.他不明白“溫暖的地方”和“幫個忙”是怎麽聯係起來的.


    “我想要你去漣.”


    “漣…漣國?在遙遠南方的國家.”


    驍宗點頭.


    “蒿裏,你在蓬山的時候,欠了廉台甫不少情.我想你去代我轉達謝意.而且,我也希望能告知他們,多虧漣的幫忙,戴終於安定了.不過,我沒有空閑的時間.”


    “但是,為什麽是我?”


    “其實加冕儀式之後我們本應送大使去,但是聽說不久之前漣爆發了政變.加冕儀式的時候,政變剛剛被鎮壓,漣應該正忙著解決遺留問題,所以最後我們把訪問延期了.現在,一切似乎都複歸平靜了.所以,我希望你能代替我訪問廉王.


    “我…單獨去?”泰麒開始小聲嘟囔起來.


    “當然會有人陪你—這可能會是分量很沉重的任務,但是你能為我而做這件事麽?”


    離開驍宗,泰麒跑回正賴等待著的內廷.認出了泰麒,正賴走近他,並且立刻疑惑地抬起他的頭.


    “怎麽了?”


    “我被送去訪問漣了.”


    “哎呀,秘密終於被泄露了.”


    “你已經知道了?


    “陛下他一直在跟我們商量,這項任務對台甫來說會不會太重大了.我毫無疑問地確信,台甫能夠順利完成.”


    這麽說著,正賴凝視著泰麒的麵龐.


    “您不不介意下官問吧…您不喜歡去漣嗎?”


    “不是.”


    泰麒用力搖頭.他一點也不討厭那個,而且他也不想給人他在討厭著的印象.


    “那麽,您是沒有勇氣嗎?”


    泰麒搖著頭,看著地方.


    “…不是.”


    “這件事責任重大,而驍宗沒有跟您在一起.”


    正賴曾經是驍宗軍隊的下屬,所以有時候他可以省略“陛下”的尊稱.


    “漣非常遙遠,所以旅途要花些時間,不是嗎?”


    “對.即使您乘坐騎獸並且走捷徑,單程也要大概半個月.就算您在路上抓緊,您可能還是會錯過新年祭典.”


    “我不在也沒關係嗎?”


    “其實,王和麒麟都應該在祭典上.不過,即使是陛下他也認為這正是您作為大使去訪問的最佳時機.在這段準備新年祭典的時間,實際上並沒有太多重要事情要解決.而且,如果您現在不去,那邊也會被困擾吧.”


    “我想是吧…”


    “或許您是因為不能在驍宗身邊而覺得寂寞?”


    泰麒抬頭看著正賴,而正賴理解似的點點頭.


    “因為驍宗今日正忙碌著阿.”


    事實上,目前驍宗忙碌到了混亂的地步.冬至之前他就一直忙著,而冬至之後情況並無好轉.正賴當上傅相之後,他們午後一起計劃行政工作的時間也沒有了.他們不經常一起進餐,也罕有時間在會議之前交談.


    “你們連閑聊的時間都沒有.現在我親愛的殿下您又被派去這麽長途的旅行,您覺得絕望,是嗎?”


    “對…”


    泰麒完全了解驍宗有多繁忙.但是,泰麒也覺得不安.我做了什麽讓他煩惱的事情嗎?當泰麒還在他故鄉的時候,他就常常有類似這樣的想法.


    泰麒曾是個永遠無法完成他人期望的孩子.他知道身邊的人在期望著,但是他不知道他們到底想要他幹什麽.他作過的每件自己認為正確的事情,結果都是讓他的家庭失望.我的存在讓每件事都不能好好進行下去,泰麒總是這麽想著,而且他的這種想法一點也沒有改變過.


    “你覺得我在這裏很煩人嗎?所以我才被派到漣去,對吧?”


    怎麽可能,正賴忍不住笑出來.


    “您這麽沮喪嗎?您知道這不可能是真的,不是嗎.您是唯一的台甫阿!”


    “因為我是麒麟?”


    “完全正確.”


    “但是…”泰麒拖長了聲音.正賴翹起頭等著接下來的話,但是最後,泰麒閉上嘴搖著頭.正賴溫柔地苦笑著.


    “所以您還是覺得如此絕望嗎,殿下?其實,我認為您應該盡您所能,並且最後成功.如果那樣的話,好事會在您身上發生.”


    “好事?”


    對呀,正賴笑著舉起手.


    “這是秘密.”


    “喂!”


    不假思索地,泰麒卷起正賴的袖子.


    “告訴我啦,正賴!”


    “不行,不行.台甫太擅長哄騙人了,要是告訴您哪怕一點我也會覺得上當的.再說,如果我告訴了您,驍宗一定


    會罵死我的.”


    出使


    那之後,戴和漣的國府頻繁地討論行程安排,並且最終定下了日程和隨行人員.


    泰麒是主使,之後是傅相正賴和侍衛潭翠.副使為瑞洲軍左將軍霜元,以及禁軍右將軍阿選.四位隨從都帶了自己的部下,一共是九人的團隊.他們故意沒有舉起王使的旗幟,並且身著便裝向漣出發.盡管出使被稱作是官方的行動,看起來還是像泰麒自己派人去漣國的私人旅行.


    漣國在世界的東西方,和戴國相似,同樣被虛海與大陸割開.那是離戴國最遠的國家.事實上,戴和漣無論如何都毫無關聯.至今為止,兩國之間沒有任何外交關係.坦率地說,兩國根本沒有建立關係的必要.其實隻是泰麒曾經受恩於漣的麒麟,廉麟.泰麒曾經被衝到異世界,而廉麟是把泰麒從“故鄉”帶會他的世界的人.


    “你說廉台甫是什麽樣子?”


    離開鴻基之後,泰麒立刻問正賴.他們使用了騎獸,不過泰麒當然無法駕禦騎獸.所以,他就舒服地坐在一個由兩匹像馬一樣的騎獸拉著的,籠子似的車廂裏.正賴在泰麒身邊伺候.


    “天哪,”正賴驚奇地說,“泰麒也不知道她嗎?”


    “不知道.我以前從來沒有見過她.我曾經看過她的臉,不過那是我剛被帶來這個世界的時候,我太害怕了以至於沒辦法清楚記得她的麵孔.”


    泰麒袒露出一點羞怯:“其實我哭了.我不知道為什麽,不過還是哭了.我哭著哭著就睡著了,醒來以後,廉台甫已經回去漣了.”


    “是那樣呀…下官自己並不知道廉台甫.在戴國,應該沒有人知道漣的王和麒麟.”


    “一共有十二位王和十二位麒麟,如果我們能成為朋友該多好.”


    泰麒說著,正賴忍不住笑出來.


    “的確如此…不過,台甫遲早會知道為什麽他們不能這麽輕易地成為朋友.


    聽到這句話,泰麒茫然地盯著正賴.不過,不久以後他的確明白了這個原因.


    想要頻繁聯係的話,距離未免太遠了.


    就算使用飛毛腿的騎獸,走出戴的邊境也要一天一夜.然後,渡海同樣需要一天一夜.之後,從港口城市出發到了柳國,他們經過虛海的海岸線,到達了恭國.沿著範國的海岸線向南旅行了一段時間後,他們再次渡海,最終看見了漣的海岸.整個空中的旅程花了他們半個月.


    “我現在完全知道了.”


    在漣的首都重嶺著陸的時候,泰麒嘟囔著.正賴豎起腦袋.


    “我們不可能成為朋友!這可太遠了,如果我們來這裏玩玩再回去,我們就沒有任何時間做其他事情了!”


    您明白了,正賴笑道.


    “這可真是個漫長的旅途,不是麽.您累了嗎?”


    在重嶺邊界上的空地裏,泰麒和其他人從騎獸背上下來.他們麵前的重嶺城,為了迎接新年而被華麗地裝點著.


    “一點也不.我們今天才飛了半日.”


    “真的嗎.”正賴似乎有點沮喪似的,歎氣道,“多虧台甫您堅定不移的偉大精神,老人家覺得非常無聊呢.”


    泰麒抬頭,茫然地看著正賴.


    “正賴,你覺得無聊?”


    “當然了!我的職責是抓著調皮搗蛋小孩的脖子,不停地跟他嘮叨.對這位老人來說,除了偶爾搞個惡作劇,生命裏根本就沒有任何樂趣了呀!”


    正賴淘氣地做了個鬼臉,泰麒吃吃笑出來.


    “我會試試的.”


    “那下官就太榮幸了.”


    正賴就這麽笑著的時候,巨大的午門在他們身邊打開,兩個早前就被派來的下級官員立刻走出重嶺來.另外兩個官員一開始去了旅店,而且給使者團的日間逗留做了安排.


    “阿,他們來接我們了.我可真是希望今天的旅館能舒服呢.”


    重嶺不可思議地暖和.每個人都感覺到,從柳到範再到恭,漸漸熱起來了.戴的冬天,填充得厚厚實實的羽絨衣和裏麵的毛線衣是必不可少的.然而,使者團一進入南邊的範,每個人就都把外套脫下來了.


    因為實在太熱,自打離開白圭宮後就身著正裝的正賴,走進旅館的時候看起來就好象中暑了.


    “…這可真熱.”


    走出臥室,泰麒對正賴評論道.正賴狼狽地歎氣.


    “我聽說漣很溫暖,但是我料到會熱到這個地步.這跟戴的春秋一模一樣.”


    “我同意.”


    “無論如何,這是這個季節戴的正裝,所以我們也沒辦法.我會去國府訪問以交換問候,並且告知他們我們已經到達了.”


    “我不用一起去麽?”


    “這隻是我們到達的問候.台甫應該用這段時間來讓自己涼快下來,因為您訪問的時候也需要穿上正裝.日落左右我會回來,我想.”


    “那,在你回來之前,我可以搞很多惡作劇.”泰麒說,然後正賴笑出聲來.


    “那很好呀.把潭翠他們氣瘋吧.”


    正賴回答著,把視線轉向侍衛;他站在附近的轉角處,宛如一個影子.潭翠,和平常一樣,並未回應正賴的玩笑,隻是繼續沉默著,苦笑一閃而過.


    “別讓潭翠知道這個秘密,不過我一直都希望能看見臉色煞白的潭翠,哪怕隻有一次也好.”


    “我會惡作劇得讓潭翠的頭發都豎起來的!”[好曖昧的動詞…奴家抹著鼻血評論道]


    “盡您所能吧!然後老頭子回來以後會迅速地將您綁在院子裏的樹上哇呀呀!”[我,我隻是覺得這個老頭子應該用這種語氣說話而已…]


    正賴離開之後,除去行裝的霜元和阿選來了泰麒的房間.一道來的部下們,也穿上了正式的服裝.


    “您一定疲倦了,殿下.”


    霜元是說話的人.霜元原本是驍宗軍的指揮官,現在則是瑞州州軍的左將軍.雖然沒有像嚴趙那樣的魁梧體格,他依然算是高大而富有男子氣概,同時謙和內斂.每當泰麒遇到霜元,他總是想起來在故鄉時讀過的故事裏,“騎士”這個詞.


    “其實也不是…不管那個了,看!”


    泰麒站在窗台旁邊,指著外麵的花園.兩位將軍高興地走近窗戶,朝泰麒指著的方向看去.


    “院子裏有花呢!”


    驍宗曾經說過“那是一個春暖花開的地方”,但是泰麒從來沒有預想過,在這個季節,會有這麽一個立刻就能看到花朵的國家存在.哪裏也找不到雪.像這樣靠著窗台並不會感覺寒冷.如果是在戴的話,冷風可是毫無疑問地能讓人顫抖起來.


    霜元眯著眼睛看向外麵.


    “多麽引人入勝的花景!花朵從這裏一直盛開著.現在這個時間還有毫無降雪的國家,這隻能說是不可思議.”


    我也這麽想,泰麒把下巴貼到窗台上.


    “戴無處不是一片雪白,所以我想這邊的所有地方都應該也是一樣的.”


    “這邊?”


    “恩.我在蓬萊的家鄉隻會偶爾下雪.大部分時間根本沒有雪.當然,那裏也不那麽暖和.可是戴一直是現在這個樣子,不是嗎?所以,我以為這邊的每個國家都像戴似的.你知道吧,這是我在這邊度過的第一個冬季.不過,現在我知道隻有戴是那麽冷了.”


    您是對的,霜元認真地點頭道.


    “對我來說,這個世界很大呢.”


    “外麵田地裏的莊稼沒有被收獲哪.”


    “看起來,在南方的國家,冬天裏田地也不需要被閑置.”這次說話的是阿選.


    “我聽說他們種的是稻子和小麥之外的作物.”


    是嗎,泰麒眨


    眼道.


    “所以,是冬天也能長的植物,對吧?就是說,即使在冬天中間,人們也可以去田地裏耕作?”


    “看起來是這樣.”


    “要是戴也能這樣就好了.”泰麒歎氣道,兩位將軍也深表同意.


    “孩子們可以在外麵四處奔跑,不是嗎?說不定他們還能把家禽放在外麵呢.”


    這些溫暖的國家過著什麽樣的日子呢?泰麒盯著窗外看能否捕捉到他們生活的一瞥,然後阿選說道.


    “那麽,出去稍微散散步如何?如果您一點也不累的話,請讓我陪您去.”


    “我可以嗎?真的嗎?”


    泰麒四處蹦來跳去,阿選微笑著點點頭.


    聽說在先王的統治時期,同為禁軍將軍的阿選和驍宗,曾被授予稱號.阿選膽識過人,精通武術,人望也極高.大部分時間,他跟驍宗很相象.然而,有時候驍宗更為令人恐懼.他具有令人窒息的王者霸氣,但阿選沒有.所以,在阿選麵前泰麒從來不會覺得膽怯.


    泰麒用期望的目光看著霜元.霜元陷入進了到底是否應該答應的思索裏,但是阿選打斷道.


    “看看重嶺周圍的景象也不壞呀,不是嗎.我認為,讓台甫開闊眼界對他有好處.”霜元同意地點著頭.


    “有我和潭翠在,不會出差錯的.”


    和鴻基一樣,重嶺從淩雲山腳下延伸開來.正是冬季之中,但是到處都有人,整個城市也被一種自由的氣氛包圍著.多奇怪呀,泰麒想.


    跟鴻基相差太多了.鴻基的房子是白雪覆蓋的,人們為了能暖和而住在厚厚的牆壁裏.外麵除了雪什麽都沒有,所以人們不能把還期待著能找到食物的牲畜留在外麵.除非確實必須,沒有人會想出門的.就算他們這麽做了,也要穿上厚實的衣服,把領子立起來,頭上用布料或者毛皮裹著,肩膀聳起來,行色匆匆.就好象用盡一切方法來把東西塞進他們自己裏麵似的—這就是戴國.


    漣正好相反.就算是隆冬,許多建築物也是大敞四開的,泰麒沉思道.透過窗戶可以看到建築內部,無數居民在開著門的商店裏遊蕩.人們站在街道上交談,孩子們奔跑嬉戲,家畜在休眠中的農田上徘徊,吃著在地上遍布生長著的枯草.


    “這是什麽樣的景象阿…”


    泰麒沉吟道.“的確是.”帶著微微的苦笑,阿選回答,“如果戴的冬天有這裏一半的溫和,戴國人民的生活將被帶上一條完全不同的道路阿.”


    太正確了,泰麒想.國家看起來並不繁榮;相比之下,恭和範要富裕得多.然而,城裏的每個人看起來都十分輕鬆.漣不久以前還應該陷入在內戰之中,國土的任何地方卻都感覺不到壓力.泰麒和這裏一點也不一樣.就算在鴻基也有凍餓而死的窮人.也有城市因為物資耗盡,而陸續有居民死去.其他流離失所的難民,在大雪中派成隊列長途跋涉到最近的城市,對於未來需要麵對的危險心知肚明.


    土地的收成大概足夠人們生活,金銀珠寶則十分充裕.這些資源都被先王搜刮盡了,長時間內戴國的人民一直默默容忍著這種貧乏的日子.就算是新王已經登基的現在,情況也沒有多大改善.


    “要是神能讓戴變溫暖些該多好阿.”泰麒說,然後霜元微笑了.


    “作為代替,天帝賜予了戴一位新王.”


    是呀,霜元拉長聲音,低下頭.


    “一位明君體恤民情,治世救國.沒有任何上天給予的禮物比這更加彌足珍貴了,不是麽?”


    “…對.”


    “什麽事情困擾著您嗎?”


    沒有,泰麒隻是搖搖頭,並不能給出回答.躲開霜元震驚的目光,泰麒將視線轉向無邊無際的草原;那裏的人們用鋤和犁愉快地工作著.


    阿選和其他人回到旅館之後,正賴也暫時地回來,然後又離開臥室去為明天作準備了.就算每個人都離開了,一個念頭依然在泰麒腦海裏回蕩——


    如果戴能像這樣的話.


    如果戴能像恭和範那樣富饒的話.


    如果戴的氣候能像漣這樣溫暖的話.


    自從他和驍宗在禁門的那次遊覽後,泰麒的胸中就有冰冷的結晶存在著.有些人民生活在這樣的嚴寒裏.根據官員的報告,這些人的生活並不美好.聽到人們因為寒冷和饑餓而死去,泰麒覺得越來越冷.(許多人都被麻煩著.)


    在那個殘酷的潔白景色裏.


    但是,泰麒什麽也做不了.


    泰麒是麒麟.他是被天創造的民意的象征.曉天意,遵天命.他是天帝的孩子.然而,泰麒沒有任何拯救人民的力量.他無法改變氣候,無法創造奇跡.


    麒麟要選擇王—那就是全部了.驍宗是這樣被泰麒選作新王的.這件事就耗盡了他所有曾經擁有過的不可思議的力量,泰麒這麽覺得.(無論什麽力量都沒有留給他阿.)


    沒有什麽事情再需要泰麒做了.理論上,泰麒應該作為台甫和州侯參與國政.然而,泰麒的年紀還不足以處理這些工作.實際上,所有的工作都是有正賴和驍宗完成的,而泰麒隻需要在被教授的時候點頭.當然,隻是把泰麒解釋成正賴的累贅,並不能解決任何事情.


    泰麒知道每個人在他身上寄托的厚望.正賴,阿選跟其他大人的舉動讓這件事顯而易見.這些非常好的大人們對隻是小孩子的泰麒表現出絕對的尊敬.正賴告訴泰麒,那是大人們在“獨一無二的人”麵前顯示的謙卑.


    但是,泰麒有什麽“獨一無二”的地方?也許以前存在過.但是,將來,如果驍宗像先王一樣失道了呢?當人們需要新王的時候,泰麒就不再是“獨一無二”的了吧.但是,現在的泰麒隻不過是個快滿11歲的孩子而已.什麽事情也做不了,什麽事情也懂不了.他隻是周圍人身上的擔子阿.


    泰麒的不安源源不斷地湧過來.


    他知道人們都期待著,卻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麽.除了旁觀以外,也別無他法吧.對於他人來說,他要麽就是廢物,要麽就是累贅—他不能控製這樣的想法.


    你也是這麽看我的嗎?這樣的想法再正常不過了吧?正賴?——


    驍宗?


    紅嘉祥


    次日傍晚,泰麒換上正裝,走進重嶺北麵的宮門,皋門.王宮被稱為雨潦宮,是廉王的住處.


    來接待使節團的大行人領著他們依次走過五門.每次經過一扇門的時候,他們就要經過一個和重嶺山內部相連的隧道.他們爬上了第三,第五,第七個隧道,雄偉的山脈直指雲霄.攀上最後一個隧道之後,他們經過路門,到達了升於雲海之上宛如島嶼的頂峰.那裏聳立著燕朝,雨潦宮的設計和白圭宮大同小異.


    雲海之上甚至比下界還要溫暖.跟鴻基山相比,淩雲山的丘陵要少些,取而代之的是並不陡峭的寬廣山頂.散落在山頂的宮城,比白圭宮規模更大.雖然是嚴冬,宮殿依然一片鬱鬱蔥蔥.看到此情此情,鄉愁湧上泰麒的胸膛.


    宮殿將自己在茵茵綠草之上延展著;建築物有許多開口,走廊和亭子也大部分都沒有牆.宮殿和四周的綠色和諧地混合著,這讓泰麒想起蓬山,那座他曾經短住過的山巒.


    泰麒和其他人離開了路門,立即被帶到了不遠處的外廳.冷風在主殿之中環繞,大殿的正中是玉座.可是,玉座上空無一人.


    空蕩蕩的玉座震驚了泰麒,而正賴一行人也困惑不解;不過最吃驚的還是領路的漣的官員.[最近的王…一個兩個都玩人間蒸發阿=_=]他們茫然地彼此對視,狼狽地環視正殿.最後,一名官員衝進這個空的大廳,向接待官員低語了什麽.接待官員看起來十分驚訝,又問了另一人更多問題.最後,接待官


    員在泰麒麵前跪下,一張臉上滿滿寫著的全是莫名其妙.


    “請允許我們為之前的無禮表示誠摯的歉意.恐有冒犯,有請各位進去內殿.”


    “…去內殿?”


    盯著阿選和霜元,正賴說道.一般來說,接待外國賓客的掌客殿是位於外殿西方的.除了非常親密的朋友,就連外國的王也不能那麽輕易進入內殿的.


    “是的.我們被告知要帶您去王的寢宮.”


    接待官員疑惑地說著,汗珠從前額流下.


    馬車被匆匆準備好了.泰麒等人安靜地上車,經過宮牆,到達內殿—除此之外別無選擇.在內殿裏越行越深,他們看見比兩層牆壁,比起先所見的更為高大堅固.


    “正賴阿.”


    泰麒偷偷對坐在他身邊的傅相低語.


    “…是?”


    “我們之前看到的建築,不是仁重殿麽?”


    對呀,正賴疑惑地點點頭.


    “…其實我從一開始就這麽想.”


    “如果那是仁重殿,這裏肯定是路寢,對吧?”


    “恩…應該是這樣.”


    “進了路寢的門的話,我們就進後宮了,不是嗎?”


    “對…是這樣吧…不是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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