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自十二國記吧翻譯:那聲音來自天際


    第三章


    看來製造陶鵲是免不了的,沒有空閑用來胡思亂想了。


    丕緒放棄了思索,坐到桌子前。在羅人府的堂屋裏,他擁有自己的一個房間。麵積不大的房中擺著兩桌兩塌,是過去與祖賢同住的地方。其中的一桌一塌已堆滿雜物。至於丕緒自己使用的另外一桌一塌,則得到青江的收拾整理,但因為長久不來,也已經積了一層灰。丕緒將灰塵掃拭幹淨,雖說不情願,可還是鋪開紙,研好墨,取了筆——但卻就此停了下來,一點頭緒也沒有。


    想要繪個草圖,腦海中卻一片空白。


    丕緒常對人說自己的靈感已經枯竭。但他認為,那隻是不想去做,而不是不能去做。那種去嚐試、去製造的意願的確是枯竭了。但是他怎麽也沒想到,自己會真的什麽也想不出來。


    是不是長期玩忽職守的緣故呢——丕緒心道,他試著回憶自己過去努力思考的情形,卻發現當時的記憶已經模糊。


    以前也曾多次有過陷入困境、不知如何是好的情況,但即使在那樣的情況下,丕緒的腦海中也轉著無數個念頭的片段。隻是提不起從中選擇的興致。硬是打起精神選擇後,也無法繼續前進。——所謂的困境應該是那樣。不像現在,腦海中什麽都沒有——連片段也沒有,軟綿綿的一片空白,這種感覺還是第一次體會到。


    丕緒自己不禁愕然,緊接著又開始著急。舉辦大射的話,需要備齊相應數量的陶鵲。單說完成這個數量,就需要工手不眠不休地勞動半個月以上。在那之前,還要反複實驗,要讓射手們試射並施加調整,陶鵲自身也要做好。當真從頭做起的話,不立即著手是趕不及的。非得想出什麽不可,然而什麽都沒有。


    ——哦,丕緒恍然悟到,原來自己已經走到盡頭。


    是什麽時候完結的呢?從蕭蘭消失的時候起——還是,從予王賜言的時候起?又或者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自從失去祖賢、並把陶鵲看作百姓以來,丕緒就像著了魔似的製造著陶鵲。也許,這種狂熱與先前那種“很想製造”的感覺是不一樣的。


    不錯,這期間丕緒並沒有從製鵲過程中,感受到絲毫快樂。


    ——明明可以做得漂亮一點的。


    每次接到他的指示,蕭蘭都會苦笑著說到。丕緒則總是反駁,以射碎陶鵲為喜是不對的。


    “陶鵲被射殺而跌落是件淒慘的事情。”


    看看現實吧,丕緒指著窗外的峽穀說。兩峰間的峽穀,雖然已被茂盛的梨樹遮掩了一部分,穀底卻仍能看見下界,被王舍棄的、被權力踐踏的、淒慘的下界。


    “無能的國君、草率的施政,已使國家荒廢。百姓們受不仁的政策所害,誰不是饑寒交迫。王單用一個指頭,就可以解救百姓,也可以將百姓推向貧困的深淵。甚至剝奪他們的性命。這些都必須通過陶鵲讓王明白。”


    蕭蘭茫然一歎,回答說,


    “通過陶鵲能使人明白嗎?對於有心人來說,即使不看陶鵲也能明白吧。對於不能領悟的人來說,即使看了也沒用啊。”


    “或許吧。”


    蕭蘭的話有一定道理,但是除此之外又能做些什麽呢。


    “為永遠不知感激的王製作陶鵲嗎?在射禮上讓王和近臣們高興一時,然後什麽也改變不了。”


    “可這是我們的工作嘛。”


    見蕭蘭說著理所當然的話,鎮靜自若地做著手工活兒,丕緒不由得焦躁起來。她安於現狀的模樣讓丕緒更加氣憤。


    “的確,我等雖屬官吏,卻是說不上話的下級官。不能參與國家大事,從職務上說,也不會有人來問我們對國家大事的意見。但是,蒙國家賜予官位的事實是相同的。我們的肩上也擔負著民生大任。至少要通過自己的工作,為百姓們做點什麽——不這樣怎麽成。”


    蕭蘭頭也不抬,竊竊而笑。


    “為百姓——嗎?”


    “那麽你倒說說看,羅氏、羅人為何存在?”


    “那又有什麽關係呢。”


    蕭蘭吃驚地說,然後一笑。


    “對人類來說大家都是一樣的,都要認真做好自己被賦予的工作。所以,當難纏的羅氏提出無理要求時,身為羅人的我不也好好完成了嗎。”


    “通過完成工作來回避現實、不去正視現實,什麽也改變不了。”


    “就算不正視,就算不喜歡,也會映入眼簾啊。——即使身為王也是一樣的吧。碰到不願看見卻強加給他的難題,不也隻能閉上眼睛嗎?”


    “——就像你從不正視下界,而用梨樹遮掩一樣?”


    諷刺的話一出口,隻見蕭蘭縮了縮肩膀。


    “因為,就算看著荒蕪到極點的下界也沒有用嘛。看看更美的景色不是很好嗎?特地去看討厭的東西,特地讓自己難受不是很傻嗎?”


    “所以呢?這就是你把自己關在工舍中,終日對著桌子工作的原因。隻有在這個封閉的空間才能找到快樂嗎?”


    當然啦,蕭蘭歡快地笑了起來。


    “不過,請別說其他地方沒有快樂,隻說這裏有快樂。製作工藝品非常有趣,不論做得好不好,——都很快樂的。”


    說著,蕭蘭取來銼刀,開始打磨銀製工藝品。


    “不去想多餘的事情,隻把精力集中在作品上,特別有意思……”


    她仿佛喃喃自語,而後咯咯輕笑。


    “也許百姓也是這樣生活的呢,意外吧?就拿你所‘喜愛’的普通婦女來說吧,比起王的情況,她們更容易因小事而喜,比如飯能否做得美味,比如碰到了好天氣衣物就容易幹,等等。她們也沉浸在小小的快樂中過著日子。”


    說著說著,她似乎察覺到丕緒的不快,趕緊坐直了身子,一本正經地說,


    “當然,遵照羅氏的話去做也是很快樂的。”


    蕭蘭並不打算正視現實,丕緒得出結論。她對國家和人民不感興趣。比起國家和人民的傷痛,她更在意尋求自己周圍卑小的快樂。祖賢行刑的時候,她雖然也哭得聲音嘶啞,但是對她而言,僅僅是為親人過世而哭,沒有更深的含義。與丕緒一直不能釋懷相反,蕭蘭很快就從傷痛中平複過來了。她說,此事雖然遺憾,但過去就過去了。


    蕭蘭是這般態度,因而羅人府的工手們也大抵如此。隻要有身為羅氏的丕緒的命令,他們就算不讚同,也會老老實實地完成工作。丕緒孤立無援,沒有得到任何人的理解。祖賢之後的射鳥氏們,認為把事情全部交給丕緒足矣。他們對丕緒在做什麽毫不關心,他們要的是結果。是雲上之人是否高興的結果。而丕緒恰好總能滿足射鳥氏們的要求。


    丕緒所做的陶鵲,一般都能令高層滿意。雖然受到“不夠歡快”的評介,但卻有莊嚴之美,反而是好評更多些。其實這未必是官員們的真心評價,隻是他們習慣性地認為,既然是有名的“羅氏中的羅氏”做出來的東西,給予好評總是不錯的罷。雖然知道官員們並非真心,但被人笑嘻嘻地稱為“完美”,對丕緒來說依然是個打擊。官員們習慣性地給予讚美,卻不能體會丕緒通過陶鵲真正要表達的內容。反而是一位身份不過士兵的射手,在儀式後拜訪了丕緒,說他的射禮悲傷痛苦,動人心魄。真夠諷刺的,身份低的人能夠理解,居於高位的人卻全然不解。明明是非告知不可的上層,丕緒的意圖卻完全傳達不到。


    在丕緒埋頭製造陶鵲的過程中,兩位女王有如曇花一現來去匆匆。大多數時候,玉座是空缺的,從而大射也無法進行。但丕緒並沒有放棄他的念頭。不久後,終於迎來了向王表達意願的機會。


    那便是予王的即位大典。


    當時造的陶


    鵲擁有修長優美的翼和尾,不是從陶鵲機中拋擲上來,而是從陶鵲機中推擠出去讓它飛起,好象滑翔一樣在空中巡回。仿佛從高處飛舞著降臨的鳥兒。被射手們射中後,發出纖細的聲音,散出五色的飛沫,從兩枚翅膀和尾部中間裂開。掙紮翻滾似的跌落在地。裂開的聲音如同悲鳴一樣不絕於耳。掉下來的翅膀撞擊著地麵,破碎的聲音清脆到令人痛心。最後隻化做一堆鮮紅的碎片。射禮完成後,到處是閃著光的玻璃碎片,將禦前的庭院染得鮮紅。


    王與高官並坐於承天殿,禦前寬敞的庭院裏一時間寂靜無聲。氣氛凝重的沉默,使丕緒頓時意識到,他的目的終於達到了。射禮結束後予王召見了丕緒,雖說隔著簾子,也算直接賜言予他。


    而她一開口首先說到,“好可怕。”


    “為何要用那般不吉之物呢?我真不願見到如此悲慘的景象。”


    丕緒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正因為悲慘所以才想讓王看到,失去百姓是一件多麽悲慘的事情。通過射禮,要讓王明白自己手中握有的責任。


    “主上很是受傷。”


    這是台輔的聲音。但是,丕緒恰恰想讓王傷心。希望王通過自己的痛,察覺到百姓的痛。受的傷越深就越不容易淡忘。希望主上將這件悲慘之事,以深切之痛銘記在心。


    如果因悲慘而不去正視,就不能覺悟,也不能令悲慘之事從此不複存在。


    還是沒能讓主上深刻了解啊——丕緒束手無策。怎麽辦才好呢。丕緒一下子失去了製作陶鵲的意願。予王即位後的郊祀也沒有舉行大射。理由連射鳥氏也不知道。丕緒自己認為,可能是因為主上說了不想看吧。即使這樣,也不能放棄製作陶鵲——至少當時他還沒有放棄。


    從那以來,丕緒頻繁地前往市井,近距離接觸百姓的生活。有時還特意去戰場和刑場。親眼見證的這些痛苦,說不定能用到方案中去。說不定能夠找到些什麽,讓自己頹廢的心重新振作起來。


    此後每次把找到的東西帶回羅人府時,蕭蘭總是苦笑著接收下來。不知道要給誰觀看的陶鵲——丕緒自己都不知要造些什麽,隻是做出來又丟棄,做出來又丟棄,這樣反反複複地度過了幾年。直到有一天,丕緒回到工舍的時候,不見了蕭蘭的身影。


    那天濃重的烏雲遮蔽了天空。而前一夜,稻穗尚未成熟卻遭天降大霜,怎麽回事呢,百姓們不安地議論著向天上觀望。丕緒一邊聽著議論聲,一邊結束了短暫的行程,回到堯天,登臨治朝。已不記得當時從什麽地方找到什麽方案了,隻記得自己確實找到了什麽,興致勃勃地趕往冬官府。——然後,忽然意識到,鱗次櫛比的工舍區竟然安靜得可怕。


    就像有什麽看不到盡頭的怪物,在這一帶延伸著。那怪物也可以說是某種不安穩的氣息吧。丕緒一個勁地感到不安,他走進羅人府,卻不見蕭蘭的身影。她的堂屋倒還是往常的樣子。桌子上橫七豎八地堆著雜物,製鵲的工具放置其間,完全是短時間內、離開一會兒的模樣。然而不知為何,走進堂屋的瞬間,丕緒感到一種冷冰冰的空洞。明明是不缺一物的房間,卻顯得空蕩蕩的。到底缺少了什麽呢,丕緒正茫然尋找間,青江急急忙忙地跑了進來。


    “丕緒先生——見到你太好了。”


    “蕭蘭呢?”


    “不在啊。從今天早晨起就看不見她。四處尋找過了,哪也找不到。我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可是”


    丕緒看出青江正在發抖。


    “不隻是師傅,各個工舍裏都有工匠失蹤。而且消失的——都是女子。”


    聽聞此言,丕緒不由瑟縮。


    “……都是女子嗎?”


    “是的。榔人的師傅在天亮前被士兵帶走了。‘將作’那裏的工手也同樣隻有女子被帶走。——丕緒先生,這是”


    青江的顫抖傳染到丕緒身上。他膝蓋打架——幾乎無法站立。


    “……所以說,都已經叫她快逃了!”


    丕緒不明白予王為何要下那樣的命令。幽居王宮深處的女王,大約三個月前,突然出現在朝堂上頒布命令,要將王宮裏所有女官驅逐出去流放到國外。她曾私下暗示要使用極刑,說不遵行的話就要施以嚴厲的懲罰。但是,最初沒有人將此事當真。


    最近一段時間,玉座上頒下的法令大多無人當真。華麗的規定是製訂出來了,但沒有明確的目的性,或者說不夠具體。隻是發出告示的話,官員自身也不會有熱情去考慮該如何施行,基本上隻是匯報一下草草了事。這次也一樣。將所有女官從宮中、乃至從全國流放的命令,不具有現實性。宮中的官吏近半數為女性。數量龐大的女官驅逐起來要花費很長的時間,最重要的是,全員驅逐的話,國政就沒有辦法維持。


    最初人們隻當做戲言,但不久後女官當真開始從雲上消失。據說大部分人匆匆逃離隻來得及收拾身邊之物,其中不能確定是否逃離成功的失蹤者不在少數。


    丕緒也勸蕭蘭早點逃走。


    “盡管難以相信,看來主上這次是真的要做出失道之舉。這可不是之前那些流於形式的告示啊。”


    怎麽可能呢,蕭蘭像往常一樣對著桌子笑道,


    “這種荒唐的命令聽都沒聽過。”


    “但是,事實上雲上的女官已經消失了。”


    聽了丕緒的控訴,蕭蘭側著頭,


    “主上是和女官吵架了吧。就算這樣我也不用擔心啊。因為主上都不認識我嘛。主上一定不曾想象,治朝也有官員,其中也有女性。她連我的存在都不知道,又怎麽會懲罰我呢?”


    蕭蘭笑著說到。可是丕緒一直認為蕭蘭想得太天真了。事實上自那天起,她就消失不見了。與其他女匠一樣,去了哪裏、變成什麽樣,都無從知曉。一切事情都在雲上發生,沒有人向雲下的人說明情況。隻是,失蹤的人再也沒有回來。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即使到了予王崩、新王立的今天,她們也沒有一點音信。


    ——因此上早就說了,逃避現實不是辦法啊。


    丕緒一直有種想法,蕭蘭正是因為不願麵對悲慘的事物才遭到不幸的。她對王的認識過於天真,對權力不夠謹慎小心。或許是認為不正視的話,就不會感到悲哀了吧。因此她忘記了祖賢是怎樣無罪而死的。


    怒其不爭,也哀其不幸。蕭蘭失蹤後,丕緒完全失去了製作陶鵲的興致。


    丕緒有一種無力感。繼祖賢後,他又失去了蕭蘭。甚至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應該向誰責問。唯一可以確定的是,祖賢和蕭蘭沒有任何罪過,但丕緒卻無法保護他們,無法做出反抗。隻因為他們身處宮中——身處王的腳下。


    他想要大聲呼喊,這是個錯誤,快停下來。但對他而言,沒有任何手段,能把自己的聲音傳遞給王。也沒有任何手段,傳遞給王身邊的宰輔和高層官員。無論怎樣向著雲海呼喊,都無濟於事。對於天上的人來說,丕緒根本無足輕重、沒有絲毫存在感。誰也不打算聽他述說,甚至不覺得有必要聽他述說。如果說,丕緒有唯一能夠傳達的手段的話,那就是射禮了。因此他才拚命通過射禮表達自己的觀點,但始終沒有傳遞成功。——不,還要糟,其實是傳遞過去了但沒有被接受。


    要是予王能從“可怕”的射禮中,理解到權力的殘酷就好了。


    但是,予王拒絕去理解。她不肯正視殘酷的景象,甚至沒有察覺到自己的殘酷。


    ——這個國家已經無望了。


    丕緒已厭倦了呼喊,也不再尋找需要表達的百姓的聲音。反正自己在王眼裏什麽都不是。為了活著不得不混混日子。他雖為羅氏,卻不願製造陶鵲,而且討厭去思考陶鵲的製造方法。他不想接觸國家與官員。反正就算自己想到


    了什麽也無法告知他們,他們原本也不稀罕自己的告知。


    丕緒覺得一切皆無意義。他什麽都懶得做,每日隻困在自己的官邸裏。在家裏啥也不做,啥也不想。隻是無所事事地數著日子。就是那些空虛的日子剝奪了他的靈感,使他腹中空無一物的吧。


    自己已經想不出什麽名堂了——丕緒放下筆,宣告放棄。


    想不出新的方案,隻好采用過去的陶鵲。但是使用哪一個好呢,得找青江商量一下。


    丕緒這樣想著出了堂屋,院子的圍廊裏吹起寂寥的夜風,秋天將近了。


    肯定要用予王時的陶鵲吧?雖說製作者是蕭蘭,但實際上約束工手、指揮現場的是青江。他一定記得詳細的製作過程。可是,再次製作那種陶鵲的話,可能會被上麵拒絕。就算沒被拒絕,丕緒自己也不想再做。何必硬要做那些聲聲控訴著悲慘的陶鵲呢。這樣看來,大概用悧王時的陶鵲才是正解。但他也不願意做悧王時的陶鵲,那種被華華麗射碎的陶鵲。


    雖然他已不對陶鵲做任何寄托,但要說射碎陶鵲、散開華麗的碎片、讓周圍的人歡聲雷動,隻有這點他無論如何也沒法接受。當初射碎予王的陶鵲也很是可惜,雖然不這樣做就表達不出意義,但如果可能的話,他是不願毀掉陶鵲的。


    “……怎麽可能不毀壞陶鵲呢。”


    丕緒自嘲地笑了笑。既然名叫“陶鵲”,不射下來就沒有意義,不毀壞是不成的。不過,他不喜歡在碎裂的時候奏響的音樂,無論是厚重的雅樂,還是偏向寂寞的俗曲,各種音樂都不好。最好用些安靜的、單純的聲音。同時又能夠阻止歡呼和掌聲,能夠自然地浸入人心。希望有那種澄澈的、沁人心肺的聲音。


    丕緒邊想邊走進鄰近的堂屋,青江正就著搖曳的燈光伏案工作。聽了丕緒的看法,青江從椅子上轉過身,微微側頭。


    “就比如說——下雪的聲音?”


    丕緒一邊無奈地笑著,一邊坐在青江旁邊疊放的箱子上。


    “雪有聲音嗎?”


    是沒有哦,青江臉色通紅。


    “那麽,水和風的聲音?”


    水的聲音——可不行,丕緒心想。水的滴落聲、流動聲、潺潺的細流、蕩起的漣漪、都不是他想要的效果。而各種風的聲音也不行。水和風都有點羅裏羅嗦、言語過頭的感覺。


    “要更加安靜的……對——對啦,也許真的能用雪的聲音。”


    雪無言,卻叫人不得不去傾聽。


    “雖然不發聲,卻能夠感覺到它的聲音。你了解得真透徹。”


    丕緒這麽一說,青江卻困惑地笑了。


    “因為師傅也說過類似的話啊。……我覺得你們倆在想同樣的東西。”


    丕緒吃驚地反問,


    “蕭蘭也說過?”


    “嗯。她說,像雪那樣靜悄悄的聲音就好了。如果是她做決定的話,就會選那種聲音。”


    丕緒一時無法言語。


    ——說起來,丕緒從不曾讓蕭蘭順著她自己的心意辦事。


    不僅如此,他一次也沒有問過蕭蘭想做什麽樣的陶鵲。蕭蘭自身也沒提到自己的願望。當丕緒頑固地想製造慘惜惜的陶鵲時,蕭蘭隻是說,更美一點不是很好嗎,但她沒有說出具體的想法。丕緒甚至沒發現她有什麽心願。


    原來如此,丕緒想到,蕭蘭還有這種願望啊。


    “……那別的呢?”


    “呃?”


    “她還說了別的什麽嗎?比如說如何碎裂。”


    青江埋頭思考。


    “她說,予王的鳥很悲涼,能感覺到痛苦。雖然如此,如果以很華麗的風格破碎,太熱鬧了也沒意思。”


    接著,青江好象突然想起什麽似的抬起頭。


    “我記得她說過,是鳥的話就好了。陶鵲被射落是一件很難受的事情,如果裂掉以後還能恢複成鳥的樣子就好了。”


    “再次變成鳥嗎……?”


    青江點點頭,露出懷念的神情。


    “她常常說,因為是鳥兒嘛,總想讓它飛翔。但光讓它飛著的話就做不成射禮啦。中箭的時候,至少要讓人感到惋惜。正想著可惜的時候,讓鳥兒再次重生。”


    “然後飛走嗎……?”


    丕緒喃喃自語,青江見丕緒會意,不由笑了。


    “是啊——她是這麽說的。陶鵲碎裂後,變成真正的鳥兒重生,然後飛著離開。”


    “真是個不錯的主意。”


    將陶鵲擲出,射落擊碎,然後作為真正的鳥兒重生,在人們的麵前並排飛翔而去。王也好、玉座的威嚴也好、百官的權威和議論也好,通通拋下,徑直飛去——。


    “師傅說,好不容易做出來的陶鵲,卻在庭前跌落,不管是破碎,還是留下殘骸,都令人難過。還不如飛走消失,反而更合乎心境。”


    “合乎心境……嗎?”


    丕緒暗暗點頭,蕭蘭雖然什麽也沒說,卻懷著同樣的心境。不,不是她沒說,隻是自己沒問而已。當時丕緒隻顧著追逐自己的願望,願望沒有達成的他到了今時今日,卻和蕭蘭殊途同歸——。


    丕緒轉向西側的窗戶,窗外是漆黑的夜,但如果是白天的話則可以看見穀間的風景。岩層上薄雲纏繞,往下方本來可見堯天的街道,現在卻被梨林遮住了。


    “蕭蘭經常看著那裏的景色吧。”


    青江沿著丕緒的視線望去,茫然瞪大了眼睛。


    “……穀間的景色?嗯,是啊。”


    “不知她真正看的是什麽。”


    此時回想起來,真是不可思議。——蕭蘭眺望著穀底的時候究竟在想些什麽呢。


    “她總說不願看到下界。本人這麽說了,其他人也就這麽認為。但是,仔細想想看,如果真的不願觀看下界,一開始她就不會向穀中觀望了。她經常坐在院子一端的石頭上,朝山穀的方向眺望,可是那個方向不是隻能看到下界嗎?”


    青江側著腦袋,好象又聽到了不得了的事情。


    “想想您的話……確實如此。”


    丕緒的眼前仿佛又出現了那隻鳥兒。當初他主觀地認為,鳥兒正是因為下界的荒廢,才望著下界的。蕭蘭的事會不會也是他的錯覺呢,或許蕭蘭說著“不想看”的話,真的沒有在看。


    “不可能沒在看啊……”


    見丕緒苦笑,青江問道,


    “您是指什麽?”


    “沒什麽。……明明那個方向隻能看到下界,她一邊說不想看,一邊不厭其煩地栽種梨樹。雖說很有耐心,但這樣做真的能掩蓋下界的悲慘嗎?”


    “您是說掩蓋……”


    “難道不對嗎?”


    究竟怎樣呢,青江側頭思考。


    “師傅說了不願觀看,可總是往下眺望。——不錯,我覺得她的確是看著下界的。因為她視線所向的,正是堯天的方向。”


    “她看的其實是梨林吧?特別是開花的時候,總是眯著眼睛看得出神。”


    “但到了隆冬季節,她還是望著同一個地方。冬天梨樹落葉,不是隻能看見下界的景色嗎?”


    “說得也是……”


    青江站起來,麵向窗戶。漸有秋意的風含著寂寞的味道。


    “師傅說不願觀看,是因為她深切地明白,下界有多麽悲慘的事情。她雖然聲稱自己不想聽到難過的消息,其實,根本不需要告訴她那些消息,她心裏早已明白。”


    “蕭蘭她?”


    “嗯。——越是不想聽,其實越是在意,忍不住要豎起耳朵。同樣的,因為明了而不想看,卻忍不住要看。至於種植梨樹,也不是為了掩蓋……”


    青江隔著黑夜望向下方,似


    乎要找尋合適的言語。


    “梨花開放的時候,師傅總是歡喜不已,讚歎說,多麽美麗的景色啊。她的讚歎,並不是因為梨花能夠把難看的下界遮掩起來。她一定是透過梨花看到了堯天。看著梨花,就好象看到堯天未來美麗的樣子,感到總有一天是能夠實現的。”


    或許吧,丕緒想著,


    “我覺得,蕭蘭常常背離現實……”


    青江回身微笑道,


    “那是對的。師傅絕不是那種正麵接觸現實的人。她不直接麵對現實,而是麵對著自己的手藝。但也不能因此說她放棄了現實。”


    丕緒頷首。……終於有些明白了。所謂放棄現實,就是像丕緒那種閉塞的做法,呆在官邸裏無所事事地數著日子。而蕭蘭雖也是背對著世界、呆在工舍裏。但她從不放棄製作陶鵲,不斷從勞動中發現樂趣。現在想來,那才是符合蕭蘭特色的處世方式。


    不斷地眺望下界。一邊說不願見到荒廢的景象,一邊期盼著下界繁花似錦的一天。——


    “把蕭蘭想要的陶鵲做出來吧。”


    終於聽到丕緒這麽說,青江既難過——又確實滿心歡喜地點頭答應。


    “那麽,你要盡可能回想出來,蕭蘭的心願是怎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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