愁二學長……


    那是竹田同學是這樣叫我的。


    竹田同學並沒有告訴我,她為何哭得如此傷心。


    我等竹田同學停止哭泣後,才送她回家。在雨中,兩人共撐一把淺紫色雨傘,緩緩前進,竹田同學因為哭得太厲害,眼睛變得很紅,一路上都低頭不語。仔細瞧瞧,竹田同學的嘴唇有點腫,還滲出血絲。有時她偷偷抬頭看我,眼神充滿不安全的感覺,好像要確認什麽東西般,然後又慌慌張張地低下頭,眨眨眼睛。


    不久,我們來到一棟有著美麗花壇的兩層樓建築物,於是我們彼此道別。


    “謝謝學長送我回家。”


    “不客氣,你趕快換衣服,取暖一下比較好。”


    竹田同學又抬頭看我。她一直盯著我看,好像我的臉上寫了什麽東西般,雙眼噙淚,低著頭,對我敬了一個禮之後,她轉身麵對掛著手工製門牌的大門,靜靜地消失在裏麵。


    今天早上第一堂課休息時間,她也沒來找我了。我一直坐在椅子上,眼睛直盯著教室門口瞧,結果卻與正走進教室的琴吹同學四目相交。


    (哇,這下子該怎麽辦才好?)


    對方也是一臉慌張的表情,整個人當場愣在原地,不過嘴唇抿得很緊,遲疑一會兒就朝我走來。


    “這是昨天要找你的零錢。”


    說完,很粗魯地將拳頭伸向我。


    “啊,謝謝……五十圓?”


    琴吹同學給我的是五十圓銅板。


    “嗯,你是不是多找我十圓?”


    “我當然知道,請你再找我十圓。”


    “啊嗯……對不起,我現在沒有零錢。”


    “那改天再給我好了。”


    她一臉不悅地嚅囁說完,好像想走開,卻又在原地磨蹭。


    “……今天,竹田千愛沒來找你啊!”


    “啊……嗯,是啊!她今天沒來。”


    “喂,昨天放學的時候……井上,你是突然闖進教室的吧?那時候……你真的什麽都沒聽見?”


    她說完,一直盯著我看。


    我對她露出溫柔和藹的笑容。


    “咦?聽到什麽事?”


    琴吹同學馬上臉紅。


    “沒……沒聽到就好。”


    說完,她轉身背對我,回到自己的座位。


    隻有我的手掌裏留了一個五十圓的銅板。


    告知第二節課已經開始的鈴聲輕輕響起。


    (啊,竹田同學……果真沒有來。)


    第二堂課休息時間也不見竹田同學的蹤影。


    我很擔心她是不是感冒請假了,於是我決定去找她。當我在竹田同學教室前徘徊時,看到她跟朋友有說有笑地走出來。


    “哇噻!千代子你真的很厲害耶!好!等他生日那一天,我也親自做個蛋糕送他吧!啊!”


    神情愉快的竹田同學看到我,眼睛瞪得好大,手也放了下來。


    “心葉學長……”


    “早、早安。”


    “哎呀,學長,你怎麽突然跑來找我?啊,對不起,千代子,我有事要先離開。心葉學長,請到這邊來。”


    竹田同學抓著我的手,像在踏步般往前走去。


    (咦,奇怪?她好像突然變得很開心?)


    她帶著一臉疑惑的我來到無人的地方,然後微笑回頭看著我。


    “想不到心葉學長會自己跑來找我,我真的嚇了一跳。”


    “昨天你哭得那麽傷心,我很擔心你……”


    “啊,你說那件事啊?已經沒事了。我隻是變得有點神經質吧?也可能是因為下雨的關係,讓人心情很憂鬱吧……又或許是心葉學長的表情是那麽親切和善……才讓我忍不住想向你撒嬌吧……啊,實在太丟臉了,請你忘掉昨天的事吧!”


    她滿臉通紅,一邊說話一邊揮手的模樣跟平常沒兩樣,讓我不禁懷疑,昨天她哭泣的臉莫非是我的錯覺?


    “你跟愁二學長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事?”


    那位尋找竹田同學的男孩,難道就是愁二學長?他很親切地稱呼竹田同學為“小千”。


    竹田同學的表情突然抹上一層烏雲。


    啊,果然沒猜錯,他們之間真的出事了。


    “……那個……愁二學長好像有煩惱。昨天,我收到了愁二學長的信,內容是……”


    信?


    “啊!可是!我是真的恢複精神了!”


    竹田同學抬頭看著我,又在強顏歡笑。


    “對了!心葉學長,今天你也會幫我寫信嗎?”


    “嗯,我帶來了。”


    我將折好的報告用紙交給她,她整個人笑了開來。


    “謝謝你!我想愁二學長看了信以後,也會恢複元氣的。啊,下一堂課要換教室上課,我先走了。哎呀!”


    竹田同學又絆到腳,差點跌倒,我趕緊扶著她。


    “嘿嘿嘿,對不起。我真的很遲鈍。我先走了!”


    她邁出搖晃不穩的腳步,啪噠啪噠地跑開了。我目送她離去,但內心還是無法釋懷。


    竹田同學說愁二學長有心事。


    竹田同學昨天哭得那麽傷心,應該跟這件事有關吧?


    那個叫片岡愁二的人,到底是個怎樣的人?到目前為止,我已經寫了很多信給他,但我隻是從竹田同學口中了解這個人。


    弓箭社三年級學生,有很多朋友,最會搞笑,博取大家的歡心。


    平常臉上總是掛著開朗的笑容。隻有在射箭的時候,才會露出嚴肅的表情。


    聽說平常就很和藹可親,實際交談過後,就會知道他真的是個大好人……


    這些全是竹田同學說的。


    莫非愁二學長不像竹田同學所想是那麽好的人。人一旦墜入情網,就會喪失冷靜判斷的能力,無法做出明確的判斷,這種事是很常見的。


    “喂,芥川,你是不是有加入弓箭社?”


    那天的打掃時間,我跟同班的芥川聊天。


    “是啊。”


    芥川正在搬桌子,他以成熟低沉的聲音淡淡回答著。


    他並沒有生氣,而是因為他本來就是沉默寡言的人。我從未看過芥川大聲笑過。像他這種酷酷的樣子,應該很有女人緣吧?我走到他身邊,抬頭望著他,發現他跟我截然不同,個子很高,手臂和肩膀很壯碩,五官清秀斯文,果然是個大帥哥。


    “弓箭社裏是不是有位叫做片岡愁二的高三生?”


    芥川沉思了一會兒,冷淡地回答:


    “沒有,我沒聽過。”


    “咦?怎麽會這樣?難道名字弄錯了?沒有一位叫愁或愁學長的人嗎?”


    “好像有個人叫藤村修也,不過他不是三年級,是二年級。還有,我們也不是叫他修。”


    “咦,真的嗎?沒有其他人叫愁嗎?”


    “在我們社團裏沒聽過這號人物。”


    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難道是竹田同學搞錯了?可是,如果她尚未告白也就算了,明明都告白過,還有書信往來,應該也常常聊天吧!不過,記錯名字也是有可能的。


    芥川終於搬好桌子,他看著我。


    “你說的那位愁學長,到底怎麽啦?”


    “嗯,這個嘛……我也是聽認識的人說的。對了,你可以帶我參觀弓箭社嗎?”


    “可以啊!偶爾也會有希望加入社團的人來觀摩。”


    “那麽,今天可以嗎?不過,我並沒有要加入弓箭社……這樣是不是就不能參觀?”


    “……應該沒關係,我會跟顧問老師說的。”


    “那就謝謝你了,芥川。”


    弓箭社的練習場位在體育館旁的舊道場。正麵擺了五塊靶板,其他還有將麥稈弄成稻草包形狀的物體插在竿子上,後麵再用板子固定,還有好幾塊舊的榻榻米排列在一起。


    社員都穿著白色和服,戴著護胸,下身則穿著黑色褲子,手裏拉著弓,練習射箭。旁邊有十幾名身穿運動服,手裏拿著粗壯橡膠弓箭的社員,大家異口同聲地喊著:“踏步!”


    “胴造!”(注:弓道禮節,是沿用了古代武士在放箭之前,先按一下腰間刀柄的動作。)


    “舉弓!”


    那些人應該是一年級新生吧!


    芥川也換上練習服,朝我走來。


    “我已經取得許可。不過這裏很危險,你不要到處亂跑。”


    “嗯,我知道。”


    就在那時,弓箭射中榻榻米的聲音直接貫穿我的耳朵。


    “哇,聲音好大。近看果然很有臨場感。”


    竹田同學曾經說過,當愁二學長的弓箭射出的那一瞬間,總覺得自己的心髒好像也被射中了。


    “嗯……你說得沒錯。第一次聽到這種聲音的人,可能會嚇一跳。”


    芥川冷冷地說著,因為他也要練習,所以先離開了。


    我就站在後麵,觀摩大家練習。


    在弓箭社是男女一起練習,人數各占一半。社員人數很多,乍看之下差不多有五十人吧?


    這些人當中,一定有一位就是讓竹田同學一見鍾情的“愁二學長”。


    (唔……既然是一見鍾情,那麽那個人的外表應該也很出色。這樣的話,就不是那個人。那邊那個也不是。對麵那個人好像也不太像……)


    一邊確認著,我忍不住想抱住頭。


    傷腦筋。候補人選越來越少。


    (如果要說弓箭社裏誰長得最帥,怎麽看都是芥川。可是,竹田同學說,愁二學長跟正經八百的外表不同,很和藹可親,人緣很好。如果是芥川,則稱不上和藹可親……還是說他在班上都酷酷的,但來到社團就會變得很活潑……嗯,不可能……不可能會這樣……)


    結果,還是無法判斷出誰是愁二學長。


    趁著練習空檔,芥川跑來找我,以低沉的聲調淡淡地說:


    “我有問社長是否有愁二這個人,但是他也說不認識。”


    這個謎越來越深了。


    我隻好向芥川道謝,離開弓箭社。


    一走進文藝社,我就聽到“咕咻”的可愛噴嚏聲。


    “咕咻、咕咕……吱吱……”


    遠子學姐從麵紙盒裏抽出麵紙,正在擤鼻涕。


    “你,你好,心葉。咕咻!”


    她又打了個噴嚏,很認真地擤鼻涕。


    腳底的垃圾桶塞滿了粉紅色麵紙。


    唉,學姐昨天果然是淋雨回家所以感冒了吧!


    “嗯……這把傘,謝謝你。”


    我遞出淺紫色雨傘,遠子學姐以紅得像馴鹿的鼻子與水汪汪的眼睛,很開心地笑著。


    “不客氣。我也把你的傘擺回櫃子裏了。謝謝你借了我這麽久。”


    “你好像感冒了……還好吧?”


    “別擔心,昨天我一邊泡澡一邊看卡蘭德的《修道院女神》,看得太著迷了,沒注意到水變涼了。你放心,很快就會好起來了。”


    “水變冷了就不要再繼續泡澡了。還有,這樣書會泡濕,變得濕答答,不是嗎?”


    “那又是另一道美食。感覺就好像將餅幹泡在粉紅色的香檳酒裏,不是嗎?”


    “我不覺得香檳會有洗澡水和泡澡劑的味道。”


    “你真是個沒有夢想的人。哈啾……嘶嘶……不過,心葉啊,你今天也是很晚才來。難道又是值日生?”


    “不是……我不是值日生,剛剛我去弓箭社觀摩。”


    “嘶嘶……咕嘶……去弓箭社觀摩?”


    遠子學姐用麵紙蓋著臉,歪著脖子看我。像貓尾巴的長發辮緩緩搖動著。


    “其實是……”


    我將昨天放學後看到竹田同學在哭的事,以及在弓箭社並沒有看到片岡愁二這個人的事,都一五一十地告訴遠子學姐。


    “怎麽會這樣……”


    遠子學姐也呆住了。


    然後她若有所思地說:


    “對了,圖書館的電腦裏有全校學生的名冊,我們去查看看好了。”


    琴吹同學就坐在圖書館的櫃台。


    “啊……”


    她一看到我就瞪著我,好像在問我來這裏幹嘛。


    “琴吹同學,我可以借用一下電腦嗎?”


    “今天用電腦的人很少,現在不是沒人用嗎?”


    “謝謝你!”


    “哈啾,打擾了!”


    我們穿過櫃台前,朝電腦區走去,尋找空著的電腦。


    “心葉,拜托你了,我跟機械的契合度很差。”


    遠子學姐的聲音中充滿恐懼。


    “說什麽契合度啊……現在隻是要搜尋資料而已吧!”


    我操控著滑鼠,打開聖條學園名冊,用“片岡愁二”四個字開始搜尋。畫麵出現沙漏時鍾圖案,然後顯示出找不到這筆資料。


    接著,我用“愁二”兩個字搜尋。


    還是沒有搜尋到。


    又用“片岡”兩個字搜尋,出現七筆資料,不過其中有四位是女生,剩下三個男生也沒有人的名字是愁二,也沒有發音類似的名字。


    我與遠子學姐四目相望。


    這是怎麽一回事?


    片岡愁二這個人不僅不存在於弓箭社,也不存在於這所學校。


    隔天,在第一堂課休息時間,竹田同學抱著一本畫了一隻小鴨的筆記本出現。


    “早安,心葉學長。我來拿信了。”


    我無視於琴吹同學瞪人的目光,把竹田同學拉到走廊角落。


    “今天沒有信。”


    “咦?為什麽?”


    “因為我們學校根本沒有片岡愁二這個人。”


    “咦!”


    竹田同學眼睛瞪得很大。她不是在演戲,而是好像真的嚇到了。然後仿佛覺得很有趣地噗哧笑了出來。


    “唉呀,你在胡說什麽啊,心葉學長?愁二學長就在我們我們學校啊!”


    “可是,我在弓箭社裏找不到片岡愁二這個人,找了全校學生名冊,也沒有這個人。竹田同學,你到底把信交給誰了?”


    竹田同學依舊笑著回答。


    “交給愁二學長囉!”


    她的臉上沒有絲毫陰霾,語氣也沒有絲毫猶疑,乍看之下好像是我搞錯了,讓我開始覺得很不安。


    “愁二學長確實是在弓箭社啊!”


    “可、可是……”


    “千愛隨時都會把愁二學長寫的信帶在身上唷!你看!”


    竹田同學打開抱在胸前的鴨子筆記本,取出夾在裏麵的信封給我看。信封是簡單的白色紙張,沒有收件人姓名,隻寫著寄件人“片岡愁二”幾個字。竹田同學又從信封裏取出信箋。


    信箋也是一般的白紙,大概有三張折疊在一起。


    這麽說來,昨天竹田同學也提過收到愁二學長給她的信。她隻說了“內容是……”然後就臉色鬱悶地沉默不語了。


    她還說愁二學長好像有心事。


    那封信裏寫的應該就是這件事吧?


    竹田同學的表情有點猶豫,用她偶爾會有的那種不安眼神看著我。然後好像下定決心般,將信箋湊到我眼前。


    “確實有愁二學長這個人。我是說真的,我沒有搞錯。請你看這封信。愁二學長他現在非常痛苦……可是,我是個笨蛋,我無法了


    解……所以……所以求求你,幫幫愁二學長。”


    她用顫抖的聲音,真誠地向我訴苦。雖然外表裝得很開朗,但她或許也已經獨自忍耐到極限了吧!或許連她自己也需要別人的幫助吧!或許也是因此,她才會用無助的眼神看著我。


    我知道,如果看了這封信就會惹上麻煩事。


    現在在這裏看信這個行為,隻是為了跟竹田同學商量,純粹想幫助她,並沒有其他意思。


    能夠風平浪靜地度過每一天,這是我最大的希望。


    插手去管別人的麻煩事,那是很愚蠢的行為。對不起我是個無法承擔重任的人。我應該對她這麽說,然後轉身離去。


    可是,一切好像都太遲了。片岡愁二這個人是不是真的存在……為什麽會發生這種怪事?連我自己也很想知道答案是什麽……


    我接過信,打開來,指尖整個都麻痹了,我還聞到一股甘甜的香味。


    『好羞恥。


    覺得自己好羞恥。


    光是活著都很羞恥。』


    隻有一個人看穿了愁二的小醜演技。


    愁二稱那個人為s。在信裏,他說那個人最了解自己,但同時也是會讓自己毀滅的危險人物。


    『隻有一個人,隻有s,透過他聰明的視線,讓我發覺了自己是個小醜。』


    『總有一天,我會因s而走向滅亡之路。』


    『有一天s喃喃對我說:


    『你是打從心底,真心誠意地愛著她嗎?』』


    信寫到這裏就沒了。


    信裏說的“她”指的是誰?s又是誰?我完全不知道。


    愁二又給了s什麽樣的答案?


    看完信以外,不曉得為什麽,覺得胸口很悶,很難受。以前好像也曾有過這樣的感覺。聽了遠子學姐的話,我終於釋懷了。


    (原來是這樣,原來這封信的開頭引用自《人間失格》。)


    國中的時候,我也看過這本太宰治的代表作。第一印象就覺得書名很黑暗,要說原因的話,是因為它是暑假讀書感想作業的指定書籍。必須從四本書中選出一本閱讀,然後寫感想,或許是因為當時正是渴望長大的年紀,所以我刻意挑選最難的一本。


    不過當時我還是個國中生,思想不夠成熟,實在無法體會主角內心的痛苦。主角一直在對憂鬱的生活做告白,但我完全看不懂,所以最後就選另一本書寫感想。


    雖然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在腦海深處好像依舊殘留著當時讀過的文章內容。因此,當我看見片岡愁二的信時,會覺得以前好像曾在哪裏看過同樣的文字。


    “哈啾!”


    遠子學姐又在打噴嚏了。


    “嗚……我認為這封信不完全是抄自太宰治的書。我認為他是借《人間失格》來表達自己的心情,渴望有人了解他,才會那麽寫的。”


    “這麽說來,他說殺了人,也可能是真的囉?還有,他說想死,也是真的嗎?”


    “如果真的殺了人,事情就大條了。”


    不管怎麽說,片岡愁二絕對不是“隻有一點心事”而已。一定要趕快對他伸出援手。雖然殺人雲雲的事情或許隻是妄想,但是會這樣妄想的人也已經很危險了,而且,那麽討厭自己,對自己感到絕望的人,還能活下去嗎?


    “太宰治是在完成《人間失格》後一個月自殺。這樣看來,情況很不妙哦?”


    我覺得這封信簡直就像遺書。片岡愁二一定是有自殺的打算,才會寫這種信給竹田同學吧?


    遠子學姐坐在椅子上,雙手抱膝,右手食指擺在嘴唇上,陷入沉思。


    “太宰治的《人間失格》是由《序言》、《第一手劄》、《第二手劄》、《第三手劄》和《後記》所組成。當時在《展望》雜誌的六月號、七月號、八月號分三次連載。作為故事序章的《序言》,和記載主角『葉藏』年少時候心情告白的《第一手劄》是在五月刊登。再過一個月,也就是六月十三日那天,太宰治就跟愛人山崎富榮一起跳玉川上水自殺……”


    學姐雙眼注視遠方,隻有嘴唇像機器般,很有規律地動著。


    “第二次連載刊登,是在河裏搜尋遺體的時期,最後在六月十九日找到兩人的遺體。《第三手劄》和作為終章的《後記》是在一個月後的七月刊登。《人間失格》簡直可以說是太宰治一生的回顧。


    出生在鄉下舊式名門家庭的男主角,對自己與他人的差異感到恐懼與羞愧,所以扮演著虛偽的小醜,後來還投身於危險的社會運動。可是最後仍然半途而廢,變得非常討厭自己。為了從絕望中逃離,一直過著頹廢的生活。


    就在那時,他和一位咖啡館的女侍相約自殺,結果對方死了,自己卻苟活於世,因此開始陷入絕望與自我否定的深淵裏,結果最後仍是回到充滿貧困、內省、頹廢的生活。


    妻子的天真無邪也被汙染了,男主角最後完全沉迷於禁藥中,被友人送到腦科醫院,形同廢人。作者太宰治也是出身自青森的大地主之家,也參加過社會運動,擔心自己否一輩子隻能當個富家公子,也曾跟咖啡館女侍一起相約自殺,不過沒有成功。


    那時太宰治被救活了,但對方死了。後來,他跟從鄉下來投靠他的藝妓小山初代結婚。不過知道初代的過去後,他大受打擊,再次自殺未遂。後來因藥物中毒,被送進武藏野醫院。


    出院後,他寫了《人間失格》的前身作品《humanlost》。沒多久,又跟妻子初代服毒自殺,不過這次也是沒有成功。


    後來的太宰治寫了很多很棒的作品,成為知名作家。就這樣過了十年歲月,重新完成《人間失格》這部作品。不過完成後立刻又自殺,這次太宰治和那位女性都沒有被救活。所以大家就說《人間失格》是太宰治的遺書。”


    遠子學姐以飄渺的眼神看著我,問我:


    “心葉,你看過太宰治的作品嗎?”


    “我看過《人間失格》。還有教科書裏不是有《快跑!梅樂斯》和《富嶽百景》這兩篇文章嗎?”


    “我的印象中,《快跑!梅樂斯》(注:故事大意是,誤闖皇宮而被判死刑的梅樂斯希望能回鄉參加妹妹的婚禮,一位原本不信任人心的石匠卻自願替他坐庫,梅樂斯為了不失信於石匠,全力奔跑回鄉參加婚禮又跑回皇宮,最後兩人都被國王釋放。)好像是刊登在公民與道德課本裏。那確實是篇好文章,不過總覺得不太對味。哈啾!哈啾!哈啾!”


    可能是因為一口氣講太多話,所以她不停打噴嚏。


    “你還好吧?”


    “嗯,別擔心……嘶嘶。那麽,你看了太宰治的作品,有何感想?”


    “我看不太懂。光看序言就覺得心情很沉重……不過,《快跑!梅樂斯》倒是讓我熱血沸騰。最後的結局太隨便了,我沒有被感動,反而有種錯愕的感覺。若是《富嶽百景》,我隻記得照相的情景,不過看過以後,心情覺得很開朗。還有,文章很有節奏感,讀起來輕鬆自在,好像在跟作者對話。”


    “沒錯,那就是太宰治作品的魅力之一!”


    學姐用粉紅色麵紙擤鼻涕,擤完捏成圓形,丟進垃圾桶,又以熱烈的語調繼續說:“太宰治的作品讓人有種好像在跟作者對話的親切感與臨場感。以猶大(注:耶穌門徒,出賣了耶穌。)為題材的《狂烈告白》就像口述筆記,像是連珠炮似的緊湊對話讓人幾乎跟不上,那樣的情節安排也很棒。太宰治最大的魔法,就是讓讀者能夠創造出隱形的第二人稱。那就是對讀者和作品的『共鳴』。”


    “共鳴?”


    “太宰治是個擁有兩極評價的作家,雖然有人覺得他的作品黑暗、憂鬱、沉重,而不喜歡閱讀他


    的作品。但是對於喜歡他的人來說,他是個很有魅力的作家,會讓人忍不住愛上他。為了悼念太宰治,每年都會舉辦櫻桃忌,到現在還是有很多人參加這個活動。能讓書迷如此狂熱的太宰治,我想其他文豪都難以望其項背吧?


    為什麽太宰治會如此受到愛戴?就是因為讀者能從太宰治的作品中看到自己的煩惱與痛苦啊!


    太宰治的作品擁有能引發這種共鳴的魔法。


    因為不管是誰,都會希望自己被了解,渴望別人懂自己。


    跟別人不同是很可怕的。孤獨也是很心酸的。太宰的作品,會在這種時候直接跟讀者的內心對話。一麵翻著書頁,讀者就會跟作者合一,悠遨在作品的世界裏。啊啊,這就像是我自己的故事啊!這個主角就是我啊……會讓人忍不住這樣想呢!


    聽說太宰治還在世時,有好多讀者寫信或寫日記給他,對他闡述自己的煩惱。他還會將讀者的故事寫在他的書裏。就像描述平凡少女一天生活的《女學生》,它的前身就是一位女讀者有明淑子的日記。她受到太宰治作品的影響,連文體都模仿得很像,如果要說那就是太宰治的作品,應該也會有人相信。”


    “片岡愁二一事實上也是對《人間失格》產生共鳴,才會寫出那樣的信吧?”


    “有可能。他或許把《人間失格》的男主角當成自己的寫照了。這就是太宰文學的魅力所在,也是可怕的地方……情緒低落的時候看這本書,真的會讓人掉進黑暗的深淵裏……”


    片岡愁二也是因為被太宰治迷惑,所以才跌入痛苦的境界吧!


    “可是,這封信應該還未完吧!會不會像《人間失格》一樣,有著第二手劄、第三手劄呢?”


    “哈啾!糟糕,如果真是如此,第二手劄出現之前煩惱還沒有解決的話,他說不定會自殺呢!”


    “請不要說不吉利的話。”


    “不過呢,看了他的信就有一種被逼到絕境的感覺……我就算肚子再餓也不想吃這封信。吃了這封信搞不好會像吃了毒藥一樣,連我也會變得好想死。”


    遠子學姐的身體抖了一下。


    “他信裏的s又是誰?還有所謂的『她』……指的是竹田同學嗎?更重要的是,片岡愁二到底人在哪裏?”


    “沒錯,這是最大的問題。我們要趕快找到愁二學長,如果他真的想自殺或殺人,一定要阻止他。”


    “結果呢……能解決這個問題的人,大概隻有竹田吧……”


    隔天是星期六,學校放假。


    到了下周的周一,第一堂課休息時間,竹田同學就跟往常一樣,踏著輕快步伐,出現在我的教室門前。


    “心葉學長,我可以拿信了嗎?”


    我對著比平時還要高興的她,劈頭說了這麽一句話。


    “對不起,我不能寫信。我想更了解愁二學長,否則我寫不出來。”


    竹田同學臉上的笑容消失了,那眼神看起來就像被遺棄的可憐小狗。


    “你能不能告訴我更多有關愁二學長的事?你所知道的愁二學長,請你全部告訴我,這樣我才能繼續幫你寫信。”


    “……”


    竹田同學低著頭。


    她手指交握,不停擺動著。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喃喃說:


    “放學後……你能來圖書館嗎?我會在地下室的書庫等你。”


    沿著老舊的螺旋樓梯走下去,不停發出喀喀的聲響,走到最下麵時,前方有扇灰色的門。


    我敲了門。


    “請進!”


    裏麵有人回應。


    我輕輕將門往後拉開,就聞到了一股甜甜的香味。


    那不是鮮奶油或巧克力的氣味,而是舊書的氣味。


    房裏滿是塵埃,天花板上結滿蜘蛛網。房中立著兩、三個書櫃,地板上也有好多書堆。


    簡直就像書的墳場。正中間有個擁擠的小空間,擺了一張老舊的書桌和椅子。桌上的台燈亮著,整個房間就隻有這個照明設備。


    竹田同學坐在桌前,好像在寫東西。她啪地一聲合上小鴨筆記本,靜靜看著我。筆記本旁擺了一個馬克杯,那個馬克杯圖案跟筆記本一樣,都印了一隻小鴨。


    “這個房間有蟑螂和老鼠。”


    竹田同學笑著對我說。


    我怯怯地看著自己的腳底。


    “所以,圖書委員很討厭這裏,幾乎不想來。我則把它當成秘密房間,常常待在這裏。”


    “……是、是這樣啊!”


    “心葉學長,你討厭蟑螂吧?”


    “……我想,應該沒什麽人會喜歡吧!”


    “或許吧!的確也沒聽說有什麽蟑螂迷俱樂部啦,或是蟑螂愛好者網站之類的。”


    “……如果認真比較,老鼠應該比蟑螂更讓我害怕吧!小學的時候住在鄉下阿姨家,早上醒來的時候發現枕頭旁邊有隻死老鼠,在我翻身的時候,臉就壓到老鼠的屍體了。雖然那都是阿姨養的貓做的好事。嗚哇,我又回憶起那種感覺了!”


    我想起那隻尚有體溫,滿身是血的老鼠屍骸,不禁全身發抖。


    “天啊,那真是場大災難。不過,老鼠『隻是三不五時會出現』,你不用擔心。萬一老鼠出現了,我會幫你趕走它的。”


    竹田同學拍著胸脯說。


    “謝謝你,我安心多了。”


    “對了,心葉學長,要喝茶嗎?”


    竹田同學取出橘紅色水壺,轉開蓋子,對著內蓋注入琥珀色液體。


    “這是焙茶,請用。”


    “你的興趣真是傳統呢!”


    “嘿嘿嘿,我偶爾會來這裏,偷偷泡茶喝。”


    水壺的保溫效果讓焙茶保持在最佳溫度,非常好喝。


    “謝謝你的招待。”


    我將內蓋擺在桌上,從口袋裏取出昨天竹田同學寄放在我這裏,片岡愁二寫的信。


    “……首先,這個還你。”


    “……”


    竹田同學默默收過信,夾在小鴨筆記本裏,然後將筆記本緊緊抱在胸前。


    “如果我搞錯了,先跟你說聲對不起。我覺得那封信好像不是寫給你的,應該是寫給別人的,對不對?”


    竹田同學的手指動了一下。


    “因為信封沒有收件人名字,而且從信的內容來看,我不覺得是愁二學長寫給你的信。”


    “……你說得沒錯。”


    竹田同學喃喃自語。


    “信確實不是愁二學長給我的。信夾在書裏,我是在偶然的機會發現的。”


    “夾在書裏,圖書館的書嗎?”


    “是的,夾在太宰治的《人間失格》裏。因為覺得好奇而拿出來讀了,看過以後就嚇一跳。我一直很在意,後來實在忍不住,就決定去找愁二學長。”


    “去弓箭社找他?”


    竹田同學猶豫了一下,才用力點頭。


    “……是的。”


    “可是,弓箭社沒有片岡愁二這個人……”


    “不,愁二學長確實是弓箭社的。”她抬起頭,很激動地說。


    “我是說真的,確實有愁二學長這個人。”


    我不懂。


    竹田同學為什麽那麽堅持有片岡愁二這個人?


    竹田同學所說的片岡愁二到底是誰?


    還是我看不到片岡愁二,隻有竹田同學才看得到?那未免太恐怖了。


    竹田同學將筆記本擺回桌上,一直低著頭。


    地下書庫彌漫著凝重的沉默。


    感覺好像有聽到老鼠吱吱叫的聲音,我試著換個話題。


    “嗯,那封信的開頭是引用太宰治《人間失格》的內容,你


    知道嗎?”


    “……我知道。看了信以後,我把《人間失格》借來看了。”


    竹田同學無力地微笑著。


    “可是,我是個笨蛋,就算看了《人間失格》,也完全看不懂。為什麽這個人會如此痛苦……出生在有錢到可以請傭人的富貴人家,父親每次去東京都會買禮物送家人,兄弟姐妹、朋友、老師都很喜歡他,頭腦聰明,會寫有趣的文章,也很有女人緣,還有女生願意陪他自殺,可是為什麽會覺得自己是個羞恥到沒有存活價值的人呢?這實在——很奇怪。太自怨自艾了。根本不需要活得那麽痛苦啊!”


    竹田同學露出極度哀傷、寂寞的眼神。她說到一半就低下頭,聳著肩顫抖著,嘴唇持續緩緩啟動。


    “……我的感想就隻有如此,真是太沒用了。我很笨又普通,我真的非常平凡,頭腦又很不好,就算窮盡一生,也無法了解太宰治或愁二學長那種渴望死亡的想法。《人間失格》我前後看了五遍,可是還是不懂……最後隻好痛哭。”


    竹田同學的哀傷靜靜傳染到我的胸口。


    想了解喜歡的人。


    可是,卻無法理解。


    無法了解對方內心想法的痛苦,我也曾經體會過。


    竹田同學好像將淚水往肚裏吞似地,喉嚨發出聲響,然後她拿出鴨子馬克杯。


    “……這個杯子,是小靜送我的生日禮物。小靜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她跟我不一樣,她很聰明能幹……她說我就像這隻鴨子,呆頭呆腦的,老是會在什麽東西都沒有的地方跌倒,非常平凡……


    雖然真的是個平凡的笨蛋,可是我想幫助痛苦的愁二學長。隻要我能為他做什麽事,我都會盡力去做。”


    她的語氣透出強而有力的決心。


    至少在竹田同學心中,愁二學長是存在的。竹田同學也真的很喜歡愁二學長。


    麵對這樣的她,我無法反駁。


    “我也看不懂《人間失格》。”


    我隻是這麽說。


    竹田同學抬起頭,用一種失落,快要哭出來的眼神看著我。


    嘴唇輕微震動著。


    我在想,竹田同學是不是又要跟那個下雨天一樣朝我撲過來?


    可是,她隻是喉嚨發出聲響,嘴角微揚,對我微笑。


    “嘿嘿嘿、嘿嘿嘿……原來是這樣。在我們這種平民眼中,出生在富貴人家還會覺得羞恥的人看起來真的很愚蠢吧?嘿嘿嘿。”


    她努力擠出笑容,但是一點都沒有愉快的感覺,最後她還是哭了。


    “心葉學長……我喜歡學長的臉。”


    “你,你怎麽突然這麽說?”


    她帶淚的笑臉一直盯著我,然後喃喃說道:


    “心葉學長的臉……非常美麗,感覺很親切。”


    雖然也曾被嘲笑長得像女孩子,但還是第一次聽到人家稱讚我美麗,我真的慌了。


    “竹田同學,你好奇怪。”


    “我有事想拜托學長。明天放學後,能陪我去弓箭社嗎?”


    竹田同學的口氣強烈到讓我吃驚。


    “請陪我去弓箭社,我帶你去見愁二學長。”


    s是危險人物。


    s看穿一切。


    s會把我毀滅掉吧?


    總有一天,我會被s殺死吧?


    那會是多麽幸福的事啊!


    那一晚,我在房裏反複閱讀《人間失格》這本書,陷入沉思中。


    (弓箭社應該沒有片岡愁二這個人,那麽竹田同學到底打算去見誰?還是說,搞錯的人是我?)


    隔了好幾年再看《人間失格》,仍然覺得這是本悲苦得無藥可救的故事,但是或許也因為我在這幾年間變得成熟了,所以現在也比較能夠理解男主角的想法。


    我驚覺到自己有了“啊,我也會這樣想過”、“我也跟主角一樣”的共鳴,不禁感到愕然。


    (哎呀,難道我也中了太宰治的魔法?)


    “心葉,你的電話。”


    媽媽在樓下叫我。


    我拿起分機的話筒,是遠子學姐打來的。


    “哈秋,喂喂,是心葉嗎?”


    都是因為她勉強撐著上學吧!今天遠子學姐的感冒變得更嚴重,第二節課就先請假回家了。回家前還腳步蹣跚地專程跑來找我。


    “千愛的事情就拜托你囉!不要太感情用事。不準欺負千愛唷,如果有幽靈出現,就趕快撤退逃走唷,有什麽事馬上打電話給我唷!這是我的電話號碼。”


    說完,用油性簽字筆在我的右手寫上她的電話號碼。


    “哈啾、哈啾,太好了。你總算平安回到家了。為什麽沒打電話給我?我還在擔心你會不會被幽靈給吃掉呢!哈啾。”


    我躺在床上,看著遠子學姐寫在我手上的電話號碼。


    就算沒有刻意告訴我電話號碼,看文藝社名冊(雖然隻有我和學姐兩個社員)就知道了。不過遠子學姐還是把我的手抓過去,眼中因為猛打噴嚏而含淚,很認真地在我手上寫字。遠子學姐的手熱得讓人吃驚,又滿是汗水。


    “因為你還臥病在床嘛,我覺得不該打擾你。你現在感覺如何?”


    “已經沒事了。對了,你跟千愛談得如何?”


    這個人所謂的“沒事”,根本就不能信任。我一邊回想她過去的荒唐行為,一邊告訴她關於竹田同學的事。


    當她聽到暑天我們兩人要去弓箭社時,她嚇到了。


    “說不定愁二學長的幽靈會現身呢。心葉,你一定要記得帶鹽巴喔!”


    怎麽老說會有幽靈出現。你不就是幽靈的朋友?既然有會吃書的妖怪,那麽有幽靈存在也不奇怪。


    我告訴她,我重讀了《人間失格》之後好像有點迷上了。她聽了之後打了一個噴嚏,噗哧笑著說:


    “我也一樣,當我心情非常非常非常不好時,也會跟男主角一起掉入痛苦深淵裏。太宰治的魔法確實很強烈。”


    “遠子學姐也會有意誌消沉的時候嗎/”


    “嗯,當老師說我是戀愛大凶星的時候。”


    “哈哈哈。”


    “還有大家都在吃水果聖代,卻隻有我一個人覺得很難吃的時候……”


    這次我沒有笑。我們認為理所當然的美食,對遠子學姐來說,隻是淡而無味的無機物。


    就跟無法與人產生共鳴,而感到痛苦的《人間失格》男主角一樣,別人覺得美味的東西,自己卻品嚐不出味道來,那一刻確實會讓人感到孤單落寞。


    遠子學姐打了個噴嚏,以開朗的聲音說道:


    “我隻好發揮想像力,想像一本美味的書,然後也跟著說『好好吃哦』。”


    “因為你是文學少女嘛。”


    “嘿嘿,沒錯。啊,對了,關於《人間失格》,有個地方我一直看不懂。”


    “哪個地方?”


    “就是『不曉得什麽是空腹的感覺』這一點。我努力的想像,但就是無法體會那種心情……啊啊,跟心葉聊著聊著,肚子又開始餓起來了。哈啾!”


    “……”


    就算感冒了,就算心情不好,遠子學姐還是那副德行。


    我告訴她感冒要多吃維他命c,然後就掛掉電話了。


    富含維他命c的書。到底是什麽樣的書呢?


    隔天,遠子學姐或許是因為保重身體而沒有來上課。


    放學時,竹田同學來教室接我。


    “好了,我們走吧,心葉學長。”


    就好像要去遊樂園玩一般,竹田同學看起來心情很好。


    “怎麽了?井上要去約會嗎?”


    “什麽啊,才不是咧!”


    同學的調侃,我隻是以微笑婉轉地否定。


    琴吹同學依舊用冷冷的眼神瞪著我。“還說沒有跟竹田同學交往呢,真是個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騙子”,她一定是這麽想吧?


    就在竹田同學的拉扯下,我走出教室。


    “那個,愁二學長真的在弓箭社嗎?”


    “都這種時候了你還說這種話啊!一切都妥妥當當了啦!”


    妥當?什麽事情妥當啊?


    懷著不安的心情,我們來到了弓箭社。


    “對不起,我們是來參觀的~~~~~~~”在練習場出入口,竹田同學朗聲說道。


    “啊,是千愛啊,好久不見。”


    “哇,帶男朋友來嗎?哥哥我真是驚訝了呢,千愛!”


    社團的人全都跑過來,很親切地打招呼。竹田同學好像是這裏的常客。


    (所以竹田同學真的是常常來弓箭社找愁二學長啊……)


    我覺得越來越迷糊了。


    團員拿了兩張椅子過來,我和竹田同學就坐下來。


    每當有人射中紅心,竹田同學就會開心地拍手大叫:


    “哇,好厲害,做得好。”


    途中,換上練習服的芥川看到我,臉上露出奇怪的表情。


    我向他點點頭,他也回了禮。芥川這個人的個性,應該不會多嘴地去告訴班上的人,不過如果被他誤認為我們是情侶一起來參觀的話,我還是會很不好意思。


    我小聲地問竹田:


    “喂,誰是愁二學長?”


    “我正在找他。啊,那個人!”


    竹田同學將手指向前方。


    我緊張了一下。


    順著她的手勢看去,那個人竟然是正在拉弓的芥川。/他背脊挺直,表情嚴肅,感覺很帥氣。


    “什麽?芥川是愁二學長?”


    “咦咦咦?難道心葉學長認識他!”


    “他是我們班上的同學。為什麽芥川會是愁二學長?芥川是二年級,而且他是打從出生就沒說過一次笑話的正經家夥耶!”


    “喔喔,確實有這種感覺呢。就像所謂的禁欲主義者吧?”


    竹田同學一直笑。


    “不是他啦!我隻是想告訴你,那個人是弓箭社最厲害的人。”


    啪!


    芥川射出的箭正中紅心。


    “哇!好厲害!正中紅心。”


    竹田同學跳起來歡呼。


    “學長,他真的很厲害吧!”


    我不禁有點火大。


    “竹田同學,我們可不是來偷窺弓箭社練習情形的外校間諜,也不是為了製造校園新聞,來弓箭社訪問帥氣社員的新聞社成員吧。”


    “我知道。千愛和心葉學長是為了見愁二學長一麵,才來這裏的。”


    “那麽,那個愁二學長到底在哪裏?”


    “這個嘛……”


    竹田同學巡視了練習場一圈。


    “嗨,各位學弟妹!大家有沒有認真練習啊!”


    有四、五個大人走了過來。


    “啊,真鍋學長!”


    “各位同學,畢業的學長們來了唷!”


    “你好,真鍋學長!”


    “柏木,後來有沒有更進步呢?”


    “有,我照學長給的忠告練習,箭真的就筆直射出去了!”


    “很好,等一下我就幫你看看。”


    “那就拜托你了!”


    “添田學長和理保子學姐也是好久沒來了!”


    “嗨,我們又來打擾了。”


    “真的是好久不見。好令人懷念哦!”


    “理保子學姐,聽說預產期是明年。恭喜你啊!”


    “謝謝。還早呢!我上星期辭到工作,現在很有空,下個月也會來看你們。”


    “唉呀,理保子,你沒問題吧?可別太勉強哦!”


    “哈哈哈,真鍋就是愛瞎操心。”


    好像是來看練習情況的畢業校友吧,裏麵隻有一位女性,其他都是男的。


    “聽說畢業校友每個月都會來一次,指導大家練習。”


    竹田同學向我解釋。


    “那個嘴角留著胡須,長得很帥的人就是真鍋學長。他在十年前校隊獲得全國比賽亞軍的時候還擔任了隊長喔。現在也還是會召集當時的隊員一起來指導這些學弟妹。”


    “你很清楚嘛。”


    “因為我常來啊!我可以說是弓箭社的最佳啦啦隊。”


    竹田同學很驕傲地說。唉,她又岔開話題了。到底什麽時候才能看到愁二學長?


    就在那時。


    “愁二……!”


    一個恐怖的叫聲傳到我的耳朵。


    我趕緊環顧四周。


    愁二學長終於出現了吧!


    可是,不管我怎麽看,就是沒看到那樣的人物。


    “說什麽愁二!別說傻話了!”


    “不可能吧!”


    其他人也以恐懼的聲調大聲叫著。


    在哪裏?愁二學長到底在哪裏?


    突然聞到一股汗水和煙草的味道,有人用雙手抓著我的臉,讓我向上仰。


    那個嘴角留著胡須的男人,眼睛瞪得很大,俯視著我。這個人就是畢業校友真鍋學長。


    “愁二……”


    煙草的味道和沙啞的聲音一起從真鍋學長的口中付出傳出。


    他一直盯著我,那眼神好像要把我吞下去。


    我整個人呆住了。


    他叫著愁二——難道是在我叫我?


    他是指,我就是片岡愁二?


    真鍋學長的手終於從我已經僵硬的雙頰鬆開。


    瞳孔內的狂熱消失,他無力地自言自語著。


    “沒錯……愁二已經……對不起。你很像我的朋友。你是新人嗎?”


    “不是,我是二年級學生。我今天是來觀摩的。”


    不知從何時開始,畢業校友全圍在我身邊,以好像看到鬼的眼神看著我。


    在那樣的視線包圍下,讓我深感困惑,不知所措。


    這種眼神到底是什麽意思?還有,他竟然說我長得跟片岡愁二很像,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那位學姐以陰沉的口氣喃喃說道:


    “真的很像片岡。不過片岡比較高……可是五官真的很像。就好像是片岡的弟弟。對了,你叫什麽名字?”


    “井……井上心葉。”


    “心葉……好奇怪的名字。不過也蠻可愛的。心葉,你的親戚中有人姓片岡嗎?”


    “喂,別再說了,理保子。”


    穿著西裝、戴著眼鏡,看起來很聰明的一位畢業校友學長,附上理保子學姐繼續說下去。


    “可是真的太像了嘛,說不定心葉跟愁二有什麽關係呢!”


    “沒有你說的那麽像。可能是太久沒有看到愁二,記憶變淡了,才會把有點像的人當作很像的人。”


    “是啊……或許就跟添田說的一樣吧!”


    “真鍋……”


    理保子學姐露出鬱悶的表情。


    “對不起。”我突然開口問道,“片岡愁二是個怎樣的人?”


    畢業的學長姐都一起看著我,然後每個人都是一臉難堪地互望著。


    “片岡啊,是個很麻煩的人呢!”


    理保子學姐突然冒出這句話。


    “個性隨便,很愛胡鬧,一開口就是在開玩笑。”


    “理保子,別再說了。”真鍋學長阻止理保子學姐繼續說下去。然後他看著我苦笑。


    “愁二是弓箭社社員,跟我們同期。”


    同期!


    這麽說來,愁二學長跟真鍋學長他們都是弓箭社的畢業校友囉。


    確實有片岡愁二這個人。


    可是,不是在現在的弓箭社,而是以前的弓箭社!


    我無意識地看了竹田同學一眼,發現她睜大眼睛緊盯著那群校友。


    奇怪?竹田同學不是知道片岡愁二是畢業生嗎?還是什麽都不知道就喜歡上他了?這種事也是有可能吧!


    “那麽,愁二學長現在怎麽樣了?”


    常常覺得“自己的幸福觀跟世界上所有的幸福觀不同,感到像是要被蠶食似的不安”,所以就選擇扮演小醜這條路的片岡愁二,會是個什麽樣的人呢?


    在我身旁的竹田同學,輕輕地倒抽了一口氣。


    真鍋學長的臉色越來越陰沉。


    “再也無法見到愁二了。對不起,因為這不是什麽愉快的話題,所以我不想再說下去了。嚇到你真是不好意思,心葉。”


    “好了,大家繼續練習吧!”


    戴眼鏡的校友學長以開朗的聲調喊著,大家都不再談論愁二學長。


    那些學長都走開了,要去指導學弟妹練習,隻留下我和竹田同學站在原地。


    竹田同學表情僵硬,直盯著靶心看。


    她的眼神像是看見了憎恨的仇人一樣十分銳利。


    “竹田同學!”


    我叫了她,她才一臉失落地看著我。


    “……對不起今天愁二學長好像沒有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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