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終於分別的時候,她在我心中留下了仿佛心髒都要裂開一般的疼痛,還有小小的憎恨,以及些微的溫柔。


    她到底為什麽會選擇那條道路呢,我一直不能明了,隻能獨自痛哭著直到嗓子嘶啞。想必對於為什麽一定要做出那樣艱辛的選擇,她自己可能也沒有明確的答案吧。


    真的有那樣的必要麽?如果可以選擇一條更為輕鬆的道路的話,我們也不用經曆那種讓人崩潰的痛苦,可以一直沉浸於幸福的夢中了吧——那樣的話,為什麽那水妖——那水之精靈還要用她雙溫柔的雙手把我搖醒,讓我從那幸福的美夢中醒了過來呢?


    她一直懷抱著一個秘密。


    在懷抱著花與月的心中守護著它。


    而我在很長很長的時間裏,一直都不知道這個秘密。


    序章麻貴螢火蟲之夜·公主的物語


    我看到了正在發怒的神明。


    我並不明白祖父那樣憤怒的原因。


    姬倉光圀是一個掌握著大量情報的人;是一個忠於自己的欲望而揮灑權勢的人;是一個趾高氣揚發號施令的人;是一個不可一世的絕對的支配者。


    至少對於我來說,祖父是一個無法違抗的神明。明明已經七十多歲的人了,卻絲毫感覺不到肉體和精神的衰弱,就算再過幾百年,他肯定也可以如此繼續支配著他的世界吧,他擁有著這種好像要永遠存活下去一樣的存在感。


    但是那個祖父,竟然也會難看的扭曲著臉孔,那隻獨眼裏也布滿血絲,連肩膀也因為憤怒而顫抖起來。


    某個月夜,我看到了在池子旁邊喂鯉魚的祖父,他好像在遷怒著什麽似的喂著鯉魚。大力扔出去的魚餌在月光照耀下的水麵中激起一圈圈的漣漪,那些祖父最喜歡的鯉魚好像也看出了飼主的壞心情,搖著紅色的尾巴四散逃了開去。


    祖父張開幹裂的嘴唇,輕輕傳出了禁忌般的呻吟,我躲在鬆樹的背後,摒住呼吸傾聽著。


    「……白雪……那個約定……還在生效麽?」


    白雪?


    還有,約定?


    我一點都聽不明白,內心好像那黑暗的水麵般猛然晃動著。


    祖父再也沒有說一句話,仍舊那樣繼續往水麵扔著魚餌。我的皮膚發涼,輕輕顫抖著,盡量不發出一點聲音離開了那個地方。


    那是,我快要十八歲的那個夏天發生的事情。


    數天後的晚上,我就要十八歲了,庭院中正在舉辦一個很合祖父品味的大型宴會。


    在華麗光芒照耀下的庭院裏,來訪的客人基本都是比我年長的社會人士,與其說是來慶祝我的生日,還不如說隻是來討好我的祖父吧。無數第一次見麵的人很有禮貌的對我說著「祝您生日快樂」,我還要保持笑臉回答他們,真是太鬱悶了。畢竟他們隻需要表現出和藹的樣子,和我這個小姑娘打一次招呼就算是盡了義務了,而我卻非得裝出一副可愛的樣子,直到宴會結束前,都要不停重複「非常感謝」才行。


    而且,隻要是這麽多人在一起的時候,難免會聽到些不想聽的東西。


    譬如說,我媽媽是個舍棄了丈夫和女兒,獨自一人回去英國老家的惡人。


    『這種女人生出來的女兒,能夠讓她成為姬倉的家主麽?』


    『姬倉光圀這麽在意血統的人,竟然會讓自己的獨生子和外國的女人結婚?』


    『肯定是那個壞女人纏住姬倉,還懷上了孩子,逼迫他和自己結婚的吧。』


    『明明是自己走掉的,卻還要求那麽多的撫慰金。』


    虧他們可以這麽多年都持續講著這個話題啊。


    就算我這樣想,也不能在臉上表現出來,還是要裝成一副沒有聽到這些話的樣子。一定要符合名家小姐的身份,不管聽到什麽都不會生氣,都不會動搖,都要一直保持著高潔華麗的微笑。這才是祖父和周圍的人們對於我——姬倉麻貴的期許。


    所以我才必須要像這樣穿著奢華的絲綢長裙,比在場的人更加開心的笑著。


    「聽說麻貴小姐在高中擔任樂團的指揮呢。」


    「嗯,這也是祖父的期望。由姬倉家的人來擔任樂團指揮已經是慣例了。」


    不失禮儀的回答著,但我隻能感受到無聊和厭煩。


    現在站在我麵前,手裏拿著香檳,臉上浮著禮貌微笑的人,是某個大集團社長的公子。


    他比我年長三歲,現在是大學三年級的學生,有著比姬倉家更古老家係的貴族血液,是個教養良好的貴公子——也是祖父為我選定的,未來的丈夫。


    倒不是我沒有戀愛的夢想。隻是沒什麽看的上眼的對象,再說結婚也不過是男女之間的一紙契約而已,隻要對方能夠答應我的條件的話,是誰都一樣。不過像櫻井流人那樣周遊於女孩子之間的男人是例外。


    隻是一想到,祖父肯定是因為孫女的血統較為惡劣,才會選擇那樣一個家係深厚的名門子弟,我的內心就會憤怒得像是沸騰了一樣。


    你那麽討厭我身體中流淌著的母親的血液麽——


    難道姬倉的血液就必須保持高貴純潔麽——


    但祖父絲毫不會在意我的憤怒,繼續和客人們打著交道。


    就好像要宣示自己才是站在姬倉家頂點的人一樣,祖父一直坐在椅子上睥睨著整個會場,就算有人上來和他打招呼,也不會站起身來。


    祖父年輕時因為火災的緣故而瞎掉的左眼上,架著一副單片眼鏡,鏡片反射著無機質的光芒,而裸露的右眼中則閃爍著火光一般的威嚴,就連滿是皺紋的臉上也透著強烈的意誌和力量。


    穿著和裝的祖父身邊,站著他的秘書。聽說她的年齡大約是三十多歲,但是看上去卻顯得更加年輕一些。也有傳聞說她是祖父的情人,但真實情況就沒有人知道了。剪的短短的黑發,充滿知性的自然妝扮,沒有多餘裝飾的短褲西裝都符合著祖父的喜好。祖父一直認為化著濃妝,穿著華麗裙子的女人都很下品。其實他根本就是歧視女性這個性別吧。


    「我根本不想和穿著裙子的人商量正事。」


    他就是會堂堂說著這種時代錯誤的台詞的人。於是在祖父身邊工作的女性都漸漸不再穿裙子了,頭發也都剪的短短的。要是穿著那些飄逸的衣服,還把頭發染上明亮顏色的話,祖父肯定不喜歡。


    也正是因為如此,我才一直留著長發。


    從半個愛爾蘭人的母親那裏繼承下來的如同波浪般的這頭長發,有著透明的茶色,在陽光中還會顯現出豔麗的金色。


    看到我的頭發的時候,祖父一副不開心的樣子皺起眉頭。


    根本不像日本人,一點品味都沒有,還是染成黑色吧。


    聽到這種話,我能做的也隻有盡量讓祖父的憤怒控製在一定程度以內,故意在他麵前搖動著我的頭發。我能做到的抵抗,也隻有這些微小的事情了。


    有一個身材矮胖的中年男子,正搓著雙手,慢慢靠近那個祖父。


    別的客人們不懷好意的嘀咕著。


    「哦,這不是草壁家的家主麽。」


    草壁家是姬倉家的親戚,直到現任家主兩代前的家主為止,都是很有權勢的一家。當時祖父也還很年輕,聽說當時的草壁家主還曾擔任過祖父的監督人。但是到了現在的孫子這一代,家道已然衰落,聽說隻能在祖父的援助下勉強保持著家族的樣子。


    草壁經常被稱為祖父的狗。


    我父親也是。


    在海外工作的父親,雖然曾經反抗過祖父和我母親結了婚,但在母親被祖父趕出了姬倉家以後,父親對於祖父的反抗心就好像被徹底奪走了一樣。他過著毫無冀望的人生,完全拒絕著自己意誌的思考,就好像是


    按著祖父的意誌行動的人偶一樣,他的臉上從來不會浮現強烈的感情,整個人也一點都感覺不到任何精氣。即使活著也和死了沒有什麽區別。


    我以後也會像父親和草壁一樣,終究讓祖父挫平我的銳氣麽?


    也會變得感覺不到憤怒,變成祖父操控的一個人偶,被束縛著度過這一生麽?


    我隻要想象一下這樣的自己,就會覺得全身被寒冷的水淋過一樣冷得發抖,頭腦發熱起來。


    別開玩笑了!我絕對不要變成父親那種樣子!


    我絕不會那樣放棄一切,決不會讓祖父鎖住我的心靈。那種樣子已經不能說是活著了,幹脆死掉還更好些。


    隻要想到我是姬倉家的一分子,隻要想道到我是那個祖父的孫女,就覺得像是烈火一般的憤怒和厭惡感湧了上來。那火光熏著我的喉嚨,讓我越發憤怒起來。


    我背負著姬倉這一姓氏,這是無法逃避的事實。


    祖父和裝的衣縫間,可以看到一顆青紫色的痣,而我的頭頸裏也有著同樣的東西。


    作為龍之末裔的證明,這顆鱗片形狀的痣,是我和祖父之間那讓人痛苦的聯係的最佳證明。


    那個痣就像是被燒紅的鐵棍烙上皮膚一樣,散發著灼熱的疼痛。


    湧上來的想要大吼的憤怒和痛苦讓我的臉龐都要扭曲了。為什麽,這種時候我還非得裝出一副笑臉來呢。


    說著無趣傳聞的人們,還有在我眼前說著無聊的話題、不明世事的公子哥,這些人全都消失的話就好了。


    現在就全都給我消失吧!幹脆讓洪水把這個世界淹沒吧,把所有事物都毀掉吧!要是如此的話,我一定會從心底發出大笑聲的。


    狂亂的黑色汙水就要從我心裏滿溢而出的時候,庭院的照明變換了。


    無聊的對話也暫停下來,大家都漏出了讚歎的聲音。


    「喔……螢火蟲啊。」


    心裏的黑色波浪突然間停了下來。


    昏暗的庭院中,淡淡的光芒搖曳著。


    從草坪上浮起大量微小的光點,輕飄飄地上下浮動著。


    鬆樹和楓樹的樹枝上、有一座渡橋的池子上、白色的餐桌布上、客人們的發間和肩膀上,都有著讓人愛憐的細小光點,輕輕搖曳著。


    不過這並不是真的螢火蟲,隻是用燈光製造出來的近似效果。


    但是這閃著白色光芒的光之粒子卻讓整個會場漸漸清靜起來,變成了夢幻般的空間,讓人像是處於滿是螢火蟲的美麗夢境中一樣。


    我呆呆的站著,上個月剛剛逝去的一個少女的故事不可抗拒地浮現在我的腦海之中。


    雨宮螢——


    帶著如同暴風一般的愛情,在最後的最後發出了雷電一般的猛烈閃光,微笑著逝去了的那個少女。


    在她去世之前,我一直在旁邊觀賞著她的故事。我絕非對於那個懷抱著不應有的感情的那個少女,有著什麽憧憬的想法。但在看到那個沒有救贖的結局的同時,對於那個把自己所思所想的事情貫徹到最後一刻的那個孩子,我不得不產生了一種羨慕的感覺。


    我不停追逐著的,「沒有束縛的靈魂」——


    那個內向又溫柔的少女,讓我看到了它。


    就算被命運玩弄著,被愛情與憎恨囚禁著、束縛著,但螢的心靈到最後一刻也一直是自由的。切斷了所有的束縛與禁忌,她在自己意誌的選擇下,在心愛的男子懷中閉上了眼睛。


    想起螢的同時,我也覺得她除了這一點以外,沒有其他任何的幸福。


    但就算問了她是否毫不後悔,她也輕輕的笑了笑,點了點頭。


    螢想要把他殺死一般愛著一個男子,自由地生存,自由地死亡。


    比起她來,我……


    一度壓下去的憤怒又湧回了心頭。


    雖在在祖父擔任理事長的學院裏被大家稱呼為「公主」,擁有著各種各樣的特權,但真實的我卻一點也不自由。


    我能夠行使的,全都是祖父的力量,而並非我自己的力量。我想要繼續繪畫,卻連美術部都不能加入,隻能在答應擔任樂團指揮這個條件下,在音樂廳樓上給予我一間單獨的畫室。


    就算如此難過,我也沒有辦法反抗祖父。曾經一度反抗祖父的父親最後變成了什麽樣子,我一直都伴隨著憤怒和絕望在旁邊看著。


    那麽從今以後,我也隻能繼續這樣按著祖父的意誌,扮演著「姬倉」的角色麽?


    連像螢那樣愛上一個人都來不及,就要和祖父選擇的男人結婚,背上妻子的枷鎖,一生都成為「姬倉」的人麽?


    如果祖父死了的話我應該可以獲得自由的吧。但是那要等到什麽時候?十年後?二十年後?對於現在的我來說那是多麽遙遠的未來?而且那個怪物看起來就算再生存一百年也沒什麽好奇怪的。


    那段時間裏,我就必須以祖父人偶的身份存活下去麽?


    我不要!


    叫聲差一點就穿過我的喉嚨從嘴巴吼出去了。


    夏天的溫暖夜晚中搖曳的虛偽的螢火蟲光芒,好像潛進了我的內心一般,壓迫著我心裏緊閉的那扇門,想要把它打開。


    臉色平板的那個公子哥問我,下星期要不要和他一起去尼斯的別墅。我隻要聽到那毫無頓挫的優雅聲音,就覺得滿身的雞皮疙瘩。


    我借口說必須還要和別的客人打招呼,逃了開去。


    就這樣跑向了遠離人群的地方。


    偽冒的螢火蟲在我的臉頰、肩頭散發著淡淡的光芒。


    胸口的感情無法壓抑的搖動著。腦袋就像是被打了一拳一樣疼痛著,連脖子上的痣也像是燒起來一般灼痛。


    真正的螢,已經到我無法夠到的遠方去了。我再也無法看到那內向而溫柔的微笑,也再也無法守護那強烈的愛戀。


    隻有我一個人在這裏。


    那個總是膩在螢周圍的櫻井流人,是不是也曾感受到這如同失去了半個心髒一般的喪失感?


    我把被螢刺傷的流人,帶去姬倉家名下的醫院,強迫讓他在那裏接受治療的時候,流人曾用一副瘋狂野狗的樣子,對我大叫「我和螢約好了的,我一定要保護螢,讓我從這裏出去!」


    應該不會吧,那個平時都和三個四個女孩子同時交往的浪蕩男人,現在肯定也一副滿臉輕鬆的表情,誘說著其他什麽女人吧。因為與我不同,他是自由的。


    就好像巨大的手要勒斷我的胸口一樣,好痛苦。


    我才不要和祖父選擇的男人結婚。


    我才不要去尼斯的別墅。我現在隻想獲得真正的自由,一秒都不想多等。


    但是我又能做到什麽呢?不是作為姬倉光圀的孫女,而僅僅是姬倉麻貴的我——


    我突然想起了什麽,像是被擊中了一般停下了腳步。


    月亮映在池水中,黑色的水麵上,浮現著如同鬼怪一般難看的我的臉孔。


    就是在這裏,祖父曾經暴怒地對水麵扔著魚餌……


    水底,紅色的鯉魚尾巴隱約可見,我直直地盯著它。


    「麻貴小姐。」


    我究竟在那裏站了多久呢。一個充滿知性的溫柔聲音,叫著我的名字。


    我回過頭一看,一個穿著整齊的西服,高高的男子站在那裏。是祖父的部下高見澤。曾經擔任過祖父的秘書,現在則是兼任了我的監護人,管理著學校的各種事物。


    「您怎麽了?身體有點不舒服麽?」


    「沒有,隻是想要一個人靜一靜。」


    「宴會的主角不見了的話,大家可開心不起來啊。」


    「我馬上就回去了。」


    我裝出一副平靜的樣子回答道,心裏


    深處思考起來。


    高見澤擔任監護人的時間還不長。但是也能讓人了解他所擁有的安穩冷靜的性格,是一個優秀的人才。


    這麽優秀的人,為什麽要放下祖父秘書的工作,反而來幹學校的經營工作呢?就算是姬倉家繼承者的監護人,我也還隻是一個高中生,祖父下麵也還有父親在。


    我成為姬倉家家主的那一天尚在遙遠的未來,而且萬一祖父或者父親又有了孩子,而且那是個男孩的話——祖父就先不管,父親的話還很年輕,絕對是有這個可能的。如果這樣的話,家主肯定會由那個孩子來繼承吧。


    我的立場就是這麽脆弱的東西而已,而被派來監護我的高見澤其實也就是擔任照顧我日常生活的人而已。他本人是怎麽看待這件事情的呢?


    雖然表麵上看起來很安穩,但或許其內心並非如此。這樣的話——


    脖子上和祖父一樣的痣,又開始輕輕疼了起來。


    為了成為能夠與無敵艦隊對抗的伊麗莎白女王,我還需要沃辛漢、塞西路、德雷克這樣的助手。


    我放下迷惑和害怕,麵向高見澤,臉上浮起了勇敢的微笑。


    「我有件事想要對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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