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這樣的遠子學姐。


    校舍被雨霧包圍的六月。


    輪到值日生而提早到校,在出入口的鞋櫃前見到遠子學姐。


    像這樣留著及腰麻花辮的女高中生,在現代的日本老實說可不常見。


    不過,那邊不是三年級的鞋櫃耶。


    是二年級──而且是我們班的鞋櫃?


    在那種地方做什麽咧。


    凝神一看,隻見她晃著貓尾般細長的黑色麻花辮,在鞋櫃前左晃右晃。


    白析的臉頰染上一層紅暈,踩著迷惑的腳步,向左,向右,轉來轉去轉來轉去。


    再仔細一瞧,手裏還拿著深紫色的信封。


    把那信封朝鞋櫃的方向遞出,搖了搖頭,又把手縮了回來,就這樣來來回回好幾次。


    這個人到底在做什麽呢?


    不知道在緊張、害羞個什麽勁──難不成那深紫色的信封裝的是情書?


    那個遠子學姐?怎麽可能!


    還是別扯上關係好了,雖然打算跟平常一樣當作沒看到,掉頭就走,


    可是腳偏偏像是釘在地上一樣沒辦法前進。


    而且還又轉了半圈朝向原來的方向。


    不管走哪條路也好,總都得先換鞋吧,沒辦法了,就這樣向著遠子學姐走去。


    「在做什麽呢,遠子學姐。」


    「心、心葉君……!」


    才一開口,遠子學姐像被嚇到似的肩膀跳了一下,連忙把信藏到身後。


    「沒沒沒沒沒沒什麽事。


    隻是偶然經過這兒,想說二年級的鞋櫃果然很特別呢,就停下來瞧了一下而已。」


    「不管幾年級的鞋櫃應該都長得差不多吧。我的鞋櫃在那邊,可以讓一下嗎。」


    「唉呀,我都不知道是在這。那麽心葉君,放學後社辦見羅。」


    漲著紅到耳根的臉,急急忙忙說完話就跑走了。


    奇怪……。


    果然還是打算在鞋櫃擺情書嗎?


    原來遠子學姐喜歡這種古典的做法啊。


    不過對象是誰呢。


    算了,反正跟我沒有關係……。


    ○○○


    放學後。一進社辦便看到遠子學姐用悠哉的笑容迎接我。


    「午安,心葉君。我肚子餓了。寫點什麽吧,寫嘛~」


    漆黑的眼珠閃耀著光芒,喀啦喀啦地搖著折迭倚催促著。


    完全就是平常的遠子學姐。


    盡管心裏掛念著早上的事,還是決定不去追問,


    把五十張一本的稿紙和鉛筆盒並排到桌上。


    「今天的題目是,“打孔機"、“艾菲爾鐵塔"、“海獅"。


    時間限製五十分整。好,開始!」


    遠子學姐喀嚓一聲壓下銀色的碼表。


    打孔機……看了一下桌上的打孔機,就應付一下吧。


    在埋頭用hb自動筆寫稿的我旁邊,以體育坐姿坐在椅子上的遠子學姐正愉快的翻著書。


    瞄了瞄書名,嚇了一跳。


    「『好色五人女』……!?」


    「唉呀,難不成心葉君以為這本是色色的書嗎?不對喔。」


    遠子學姐先是鼓起了腮幫子。


    接著又高興地說了起來。


    「井原西鶴的『好色五人女』,


    是在以京阪地區町人【注一】為文化中心的元祿時代全盛期的一六八六年時,


    所出版的浮世草子唷。所謂浮世草子呢,


    講的就是浮世的事──就好比描寫當時一般人的生活、風俗、愛情等等的通俗小說。


    作者井原西鶴可是浮世草子的代表性作家呢。


    雖然確切的個人資料至今仍是個謎,不過一般都認為他出生在大阪富裕的町人家中,


    十五歲投入俳諧【注二】的世界,


    放著家裏的工作不管整天遊手好閑而被斷絕了父子關係。


    由於詠唱自由奔放的歌詞而被稱做荷蘭流的西鶴【注三】,


    甚至還在比賽連續吟唱句數的矢數俳諧中,達成一個晝夜吟詠兩萬三千個句子的偉業喔!


    啊啊,光是想象美味的句子一個接一個吟出的情景,心情就激動起來了。


    就像熳用妗咀⑺摹拷恿不斷流入肚子裏的感覺唷。」


    遠子學姐陶醉地閉上眼睛。


    吃那麽急又那麽多,對胃可不好……雖然想這麽說,不過還是閉上了嘴。


    遠子學姐突然張開眼睛,繼續說道:


    「西鶴在四十一歲時寫下小說處女作『好色一代男』。這本書受到空前的歡迎,


    西鶴在這之後陸續發表了以武家、町人、好色【注五】為主題的浮世草子,成了大紅人!


    也有一說是除了『好色一代男』之外的作品並不是西鶴執筆的。


    唔─,關於西鶴的謎團還真多呢。不過這也不失為一種浪漫就是了。」


    微笑地說著,刷的一聲撕下頁邊。


    「西鶴的作品裏,我最喜歡的是『好色五人女』。


    這本書收錄的五篇短篇,是西鶴將實際發生的事件加以潤色而成的。


    不論哪一位女主角,都寫得非常活靈活現很有魅力呢。


    在西鶴那個時代,愛啊戀啊的是寫做情或是色。


    所以好色這個詞不是心葉君所想像的那種意思喔。


    對了,用現在的話來說,


    就像是『為戀愛而生的女子』或『為愛燃燒的女子』這類標題吧。」


    「……有點惡心咧。」


    遠子學姐彷佛沒聽到似的,把撕下來的紙片送進口中,幸福地繼續說著。


    「這個王道題材不管在哪個時代都是最上等的美味。


    不過,西鶴的書跟所謂的愛情羅曼史味道可是不一樣的喔。


    比起酸酸甜甜啊帶點苦澀什麽的,帶著更強烈的、女主角們的熱情和欲望的味道。


    沒錯,這本書就像是淋上滿滿的甜辣醬,熱騰騰的大阪燒。


    章魚、烏賊、碎豬肉,喀嚓喀嚓切碎的甘藍菜、


    紅生薑、天婦羅渣、切細的山芋全部一股腦扔下去,混成一團在火熱的鐵板上煎了起來。


    頂著迎麵撲來那混雜綠紫菜和醬料香味的白色蒸汽,額頭滲著汗水,


    一麵呼著氣一麵大口大口塞滿嘴巴,就像這種感覺呐!」


    說完,又刷的一聲撕下一片來。


    越來越興奮的遠子學姐一邊嚼著那紙片,又開始說著。


    「和身份不相趁的傭人清十郎相戀,想要私奔的阿夏。


    與心愛的對象結了婚,


    卻為了報複侮辱自己的女子憤而和她先生發生婚外情的好勝的阿千。


    本應隻是替侍女代筆寫情書,卻情不自禁和對方發生關係,沉溺在戀愛的貞潔的阿燦。


    還有為了與寺院侍童吉三郎再會而故意引發火災的八百屋阿七,這段悲戀相當有名呢。


    阿七和吉三郎初次幽會的場景,笨拙得可愛。


    『我十六歲了。」


    對戰戰兢兢這麽說著的吉三郎,緊張地回答


    『我也十六歲了。』


    的阿七,有精神又討人喜歡呐。


    兩人在劇烈的雷聲中,膽怯著、哭泣著、卻又緊緊相擁著。


    第五人,阿萬!這孩子也很厲害唷。


    喜歡的人是位公認的美男子,可是這個人卻隻喜歡可愛的男孩。


    雖然她寫了好幾次情書但都石沉大海,對方甚至因愛人的死大受打擊而出家,


    當聽到這件事後覺得有句話不說會心有不甘,於是


    下定決心打扮成男生接近他。


    而後,造成了既成事實。」


    「難不成對方到最後都沒發現嗎!」


    「當然,進行到一半就發現她是女生,不過卻折服於阿萬的由衷傾訴,


    這麽一來是男是女都無所謂,便那樣結合了。」


    「……」


    就某方麵來說,還真像個男人啊。


    「在這五個故事裏,隻有最後這阿萬的故事是美滿的結局。


    雖然同居生活剛開始時不得不過著貧乏的生活,


    不過後來阿萬繼承了全部的家產而變得富有了。」


    「另外四個,都是悲劇嗎?」


    「嗯,阿夏私奔失敗,男方清十郎被安上莫須有的竊盜罪處刑。


    阿千在偷情的時候被丈夫逮個正著而自殺了。


    和管家一起逃走的有夫之婦阿燦最後還是被抓到,以通奸罪處刑。


    縱火的阿七則是被處火刑。


    不過呢──」


    遠子學姐像是在強調──這裏開始是重點喔──似的,加強了音調。


    「這四個故事裏,不可思義的少了些悲壯感。


    雖然多少跟西鶴用簡潔奔放的語調有關係,不過,包括阿萬在內,


    在故事裏登場的女主角們,不論哪位都是順從內心的渴望而行動,


    堅持自己的主張,不自哀自憐也不做辯解。


    阿燦在逃亡的途中,夢裏出現文殊菩薩告戒她要悔改並出家,可是,


    『這是賭上性命的戀愛,所以請不要管我,文殊大人認可男性間的愛,


    可是完全不明白男女間的愛不是嗎!』她毫不猶豫地這麽說。


    同樣的,阿夏、阿千、阿七和阿萬也是,自己的事情由自己決定。


    選擇了之後就不再煩惱。隻凝視自己的欲望。


    在元祿時代,大多數的女性被家、社會、性別束縛著。


    但是在西鶴的故事裏,女孩們藉由戀愛振翅飛翔了!


    順從熱情而得到自由!


    就算在前方等待的是毀滅,也要奪取並品嚐現在這瞬間的喜悅。


    那樣具破壞力的向前的力量,讓我不禁想鼓掌喝采呢。


    所以這本書不是甜甜的糕點,也不是酸酸的果實,而是大眾的、味道濃鬱、熱呼呼、


    填滿肚子就會湧出元氣,營養滿點的大阪燒啊。」


    在這之後遠子學姐一麵說著「這像山芋一樣粘度剛好」、「章魚跟烏賊在舌頭上跳舞了」?


    「陶醉在嚼豬肉時散發出的美味的同時,還感覺到紅生薑的芬芳」等等,


    一麵把書頁撕下,放進口中咀嚼起來。


    這種讓人不知該如何是好的行為,還真是平常的遠子學姐呢……。


    「心葉君,點心,好了嗎?」


    「……請。」


    把寫好的兩張稿紙撕下來遞給帶著微笑的遠子學姐。


    「唔,隻有一張半,偷懶喔……。」


    因為掛心在其他事情上沒辦法好好寫啊。


    遠子學姐露出有點不滿的表情接下稿紙,不過還是微笑著開始讀了起來。


    「哦,海獅是主角呢。嗯嗯,真可愛,咦……?這孩子的興趣是用打孔機打洞?


    不斷咚咚咚地打著洞,整個地球被它弄得坑坑洞洞的……


    海獅最後被燃燒的艾菲爾鐵塔尖端刺穿側腹部而亡……


    這是什麽東西啊~~~~~~。


    像是空心西瓜的味道~~~~。


    好像在皮上灑上七味粉【注六】,和西瓜子一起喀吱喀吱嚼起來的感覺~~~~。


    故事之前的描寫也鬆鬆散散。


    不~好吃。


    心葉君太偷懶!太沒幹勁了~~~!沒有愛跟熱情!」


    我心中浮現那深紫色的信封,於是問道:


    「愛與熱情……果然遠子學姐也和西鶴的女主角們一樣,憧憬著順從欲望的戀愛嗎?」


    「咦!那、那是……」


    像倉鼠那樣鼓起腮幫子開始辯解,突然又像是嚇了一跳,岔開視現,臉紅了起來。


    「那個,那個……我絕對不是想要否定愛跟欲望什麽的……


    不過,那個,也就是……有些事情是沒辦法說出口的。知道嗎。西瓜皮,多謝招待了!


    今天就到這邊。拜托,不要留我!」


    一麵說著,一麵慌忙地穿上鞋子,拎起書包就這樣跑走了。


    聽著急促的腳步聲不斷遠離,我確定了一件事。


    果然有鬼!


    隔天。


    跟平常一樣的時間進學校,打開鞋櫃時發現鞋子上頭擺著一個深紫色的信封。


    這不就是昨天遠子學姐拿著的信封嗎!


    收件人是我!


    不過,為什麽?有事的話明明直接跟我講就好了。


    ──有些事是沒辦法說出口的。


    想到她紅著臉這麽呐喊的表情,


    心髒突然撲通跳了一下。


    連忙移動到無人的走廊,打開信封,裏頭是一張比信封顏色稍淡的紫色信箋。


    屏息讀了內容後的瞬間,


    我把信揉成一團,大吼道:


    「遠子學姐!!!!!」


    『給心葉君,


    對不起。


    我敗給了自己的欲望。


    心葉君忘在社辦的英文筆記,我吃掉了三頁。


    因為,心葉君翻譯的那篇布萊伯利的『霧笛』


    看起來實在太好吃,太誘人……。


    想說……隻吃一點點就好,撕下一個小角落放進嘴巴,


    沒想到就停不下來了。


    我會由衷反省的。


    遠子』


    ─完─


    【注一】町人主要是指商人,部份為工匠或工人。


    【注二】俳諧為帶詼諧趣味的和歌、連歌。


    【注三】荷蘭流這邊是揶揄的味道比較重啦。


    【注四】熳榆駝薄qわんこそば〉,


    簡單說就是吃麵的時候會有人一直把新的麵倒在你碗裏,


    詳細內容請各位看倌用google圖片搜尋わんこそば就明白了。


    【注五】這裏的好色是指花街柳巷。


    【注六】七味:唐辛子、胡麻、陳皮、罌粟、菜種、麻種、山椒。


    【注?】話說這篇標題會讓我想到五個女子和一根繩子啊……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文學少女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野村美月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野村美月並收藏文學少女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