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那個「文學少女」隻留下一幅肖像畫便銷聲匿跡之後,已經過了多久了呢。


    第一次和她交談是在高中一年級的春天。


    直到那時的我,對於存在著進入盛夏之門這件事,已經一丁點兒都不相信了。


    在我出生成長的屋子裏,雖然有著多到讓人膩味的門,但我卻覺得,將它們一扇一扇打開,欣賞外麵的風景這種事,是完全徒勞無功的。


    因為在這間屋子裏,寒冷的冬天永遠延續著,我根本就沒有辦法走出去吧……


    因此,我從一開始就沒有準備打開任何一扇門。


    隻有在離開這裏的時候才會打開門,所以我深信,在那一天到來之前,我必須堅持忍耐這囚徒一般的生活。


    和天野遠子的邂逅相遇,就發生在那樣的時候。


    入學儀式當天。


    走廊裏,有個梳著三股辮的少女,正熱心地抬頭看著貼在牆上的班級名冊。


    粉紅色的嘴唇上浮現出溫柔的笑容,那清澈明朗的眼睛,正一個一個認真地掃視著班級同學的名字。


    飄散在潔白額頭上的秀發閃現著自然的黑色光芒,編織好的細長頭發,在那奢華的腰旁虛幻地搖晃著。


    不僅僅身體纖細,就連水手服領結下的胸部,也出落得讓人拍手稱快般的扁平。


    太棒了!


    真是無與倫比的天然之美!


    偶爾路過這裏的我,停下腳步,心弦為之震顫。


    這樣的古風美少女,是平日裏絕不多見的。


    大概是因為我自己的容貌和身材也很顯眼,以及有著豔麗的茶色頭發的緣故,一直就很喜歡纖細清純的女孩子。


    比起那些故意為了誇耀般挺起的胸部,或是束得細細的腰身,這樣單薄的胸部,才讓人深深體會到浪漫和興趣。


    啊啊,真想脫下她的衣服……啊,真想畫下來。


    水手服下的胴體,究竟會是怎麽樣的呢?


    肌膚的色調?曲線?


    在撤除那些多餘的裝飾之後,一定會更清晰地展現出她的美麗。


    流落在純白透明般的肌膚上的黑發,將成為絕妙的對比,我的腦海裏一邊入迷地想象著這樣的場景,一邊向她靠近。


    貼近到差不多能碰到她肩膀的距離,她絲毫沒有覺察到,仍然快樂地看著名冊。


    側臉也很美麗。不知道聲線會怎樣呢。


    一邊凝視著她一邊哧哧地偷笑,她像是突然感受到一股寒氣似的,身體顫抖了下。


    一定是感覺到了注視著自己的目光吧。像是要看什麽可怕東西似的,提心吊膽地把臉轉向我這邊,發現和她如此近距離之下的我,嚇得雙肩一跳,直打哆嗦。


    「!」


    眼睛瞪得圓圓的臉也很可愛啊,我對她坦率地笑了笑。


    於是,她的表情也放鬆緩和下來,對我說道。


    「你也是八班的同學嗎?」


    雖然聲音聽上去多少有點緊張,但那清澈柔和的聲線,仍然沒有背叛她的外表。


    啊啊,連聲音都極其符合美少女的標準哦。


    「不。我是一班的喲。」


    「?那麽,你為什麽看著八班的名冊?」


    「我看的不是名冊,我看的是你啊。」


    「誒!」


    又瞪圓了眼睛。


    「我叫姬倉麻貴。請多指教。」


    「我,我叫天野遠子。那個……你說看著我……是怎麽回事?」


    「我正想著你要不要成為我的繪畫模特呢。呐,能實現我的心願嗎,天野同學?」


    「你說我嗎!?」


    「我對你一見鍾情了喲。」


    眯起眼睛,帶著甜美熱情的眼神盯著她,她的臉頰上漸漸浮現起紅暈。對於這良好的反應,我感到很欣喜。


    「不行,我……成為模特這種事。不要,該怎麽辦啦。啊啊,但是但是如果隻是一會會兒的話……」


    「請一定要讓我畫你的裸體喲。」


    「!」


    還沒完全搞清楚事態,驚慌失措的遠子,立刻渾身結冰了似的,用那好似看到未知生物的眼神,抬頭看著我。


    我用手指撫摸著遠子的下顎,宛然一笑。


    「拜托了喲。請一定要讓我看看你如同剛出生時般的姿態。我一定會幫你把身體上的各個角落毫無遺漏地畫出來。」


    剛才還顯得紅潤的遠子的臉龐,看上去愈發鐵青起來,滿是怯懦、混亂的表情。


    「我我我我我我拒絕啊!」


    使出全身力氣大聲叫喊著推開我的手,長長的三股辮像是貓尾巴般翹了起來,飛也似的逃到了教室裏。


    啊啦啦,我直率的真心話碰壁了嘛,真是糟糕呀。說不定被當成變態了呢。


    但是,她那焦躁不安的表情有著無與倫比的魅力,


    從現在開始機會還有的是。讓感到討厭的她記住這件事,心裏真是好高興啊。


    回到家以後,回憶起遠子的事,在走廊裏得意的竊笑著。運氣不好,恰巧碰上祖父走了進來,斜眼盯著我看。


    「為什麽擺出那麽一臉下作的表情。姬倉家的女兒決不會這個樣子在門口偷笑。」


    「啊啦,您回來啦,祖父大人。」


    像他所說的那樣,我挺直起背脊,作出高雅的笑臉。


    作為姬倉家族的總帥,似乎就算被殺一百次也不會死去的祖父,左眼上鑲嵌的鏡片散射出光芒,右眼使勁地眯著,很不愉快地掃視著我的頭發。


    「我記得你應該說過,那頭發到入學儀式的時候就會剪短並染黑的吧。」


    他所提到的那頭茶色的秀發,豐滿濃密地披散到背脊下麵。祖父非常討厭這頭發。


    因為這頭發有一半是我的母親傳給我的。


    母親因為被祖父認為與姬倉家門第不符而一直遭受欺辱,好幾年前就留下了丈夫和女兒,一個人回到了位於愛爾蘭的父母家中。


    「現在再把頭發染黑反而顯得有些不自然吧?對於我的頭發是這種顏色,無論是姬倉家的親戚或者是公司裏的相關者來說,都已經知道的很清楚了。沒關係,這對於身為理事長的父親的名譽決不會有什麽損害。我今天把樂團的入部申請書也上交了喲。」


    祖父仍然有些不滿地瞪著我。沒有人能比老人更糾纏不休。我說了句「我要先去學習一會兒」,便馬上離開了。心中感受到小小的不快,長長的頭發甩出華美的波浪。


    在姬倉家,誰都不能忤逆祖父。


    我其實非常想參加美術部。但是,祖父卻期望我進入樂團。


    因為自己和兒子都曾在樂團擔當指揮,所以作為姬倉家的繼承人的你,也必須這麽做。不會允許你畫畫,想要成為畫家這種心願是微不足道的。


    作為補償,他給了我一間音樂廳最上層的房間。


    隻有在校期間,可以在那兒畫畫。


    明明是自己的事,卻無法由自己的意誌來決定。


    無論什麽都要遵循祖父的命令和指示,那樣的生活讓人呼吸困難到難以忍受。對於那個以做聽話的好孩子的代價而給予的畫室,也絲毫沒有喜悅之情,隻覺得那像是一個美麗的牢籠。


    真想盡早獲得自由。


    喉嚨快要裂開似的思考著。


    為什麽我隻有十五歲呢。就算一天也好一分鍾也好都想盡快變成大人。渴求著能夠擊潰祖父的絕對支配的暴風一般的力量。不想做一個無力的學生。


    在被囚禁的牢籠中,隻是將印刷在教課書上的文字填鴨一般塞到腦子裏,持續三年的生活,完全沒有意義。


    我想要在更廣闊的世界裏,


    學習別的東西。


    胸中,長滿荊棘的疙瘩像是到處摩擦、碰撞著似的,思緒難以抑製。


    不過--


    腦海中浮現出那個今天剛遇到的三股辮少女,心靈便不可思議地輕快起來。


    那個女孩子,有著明朗的眼睛。


    像是確信著剛剛開始的學校生活將充滿著耀眼光輝似的,臉上洋溢著希望和晴朗,專心地看著同班同學的名字……


    隻要在她周圍,空氣便顯得安穩而又澄澈。


    啊,真的很想畫她呢。那個女孩子--天野遠子。


    第二次見到天野遠子是在一周以後。


    下課後,經過樓梯口附近的走廊時,她正以一群體格粗糙的男子為對手,激憤地爭吵著。


    「就是你們賽艇部做的吧!休想騙過我這雙『文學少女』的眼睛!」


    「哇,真的不知道啊!」


    「是的,是的!不是說過了嘛!和賽艇部毫無關係!」


    「而且,你們文學部還不快點閃人!」


    「眼下隻不過是四月呢。從現在開始,部員可能還會增加,肯定會有人想要到我們的活動室來不是嗎。」


    「哇哈哈哈哈,不可能不可能!誰會對文學部這種散發著死亡氣息的地方抱有興趣啊!」


    「你說什麽!」


    對手似乎是高年級的學生。


    不知是勇敢還是無謀,她對數倍於自己體重的品格惡劣的男人們,握緊拳頭探出身子爭論不休。


    那樣子真像是在凶猛的野狗麵前豎起尾巴的小貓咪。


    「你們在吵些什麽!」


    剛說完,視線一起向我這邊轉來。


    遠子『啊』地輕輕叫了聲,滿臉討厭的表情。


    「你這家夥想幹嘛?」


    那幫男人皺著眉頭。


    「我可是那個女孩的主人喲。」


    雙手交叉在胸前,大大方方地告訴他們。


    「不是啊!」


    遠子立刻鼓著臉反對。


    「那麽,戀人呢?」


    「不是不是!我完全不認識這個人!」


    那些男人看的目瞪口呆。


    「啊拉,之前不是已經好好向你介紹過了嗎。我叫姬倉麻貴喲,天野同學。」


    「姬倉!?」


    剛剛還威風八麵的那幫人立刻臉色鐵青,小聲耳語道。


    「喂,那個姬倉,難道是理事長的?」


    「壞了……快走。」


    好像姬倉光圀的孫女入學這件事已經在學生間傳開了。


    察覺到的時候已經變成了這個樣子。


    不管走到哪裏,大家都會因為我是姬倉家的人,看著我身後的那東西,卑怯奉承著我。


    直到現在已經不感到驚奇了。啊啊,又來了嗎,我隻會這麽想。


    遠子似乎想要追趕那幫感到壞事而逃走的男人。


    「啊!我的話還沒有說完呢!把書還給我~~~~~~!」


    伸手抓住了她的三股辮,她「哇」地叫出聲來,回頭看著我。


    「你在幹什麽呀啊啊!」


    低著頭,雙目隱約含有淚光,直瞪著我。


    我探出身去,無比溫柔地微笑著。


    「如果可以的話能不能告訴我事情的經過?我可能會幫上忙喲?」


    「不需要。」


    遠子抖落開我的手,迅速轉過身去。


    「啊拉,我覺得我應該會起到些作用的嘛。」


    在這個學校裏,沒有我辦不到的事。


    僅僅因為我姓「姬倉」,所以被允許做任何想做的事,無論什麽都能到手,無論什麽地方都能進入。


    無法做到的事情,因為我姓「姬倉」而全都消失殆盡。


    反正在無聊的校園生活中,這樣的娛樂和情趣也是必要的。


    在這裏先賣個人情給遠子,倒也不壞。


    這樣早晚就能讓她接受成為我的模特,帶到畫室裏,展現出猶如剛出生時般的胴體吧。


    「現在可是文學部的大危機喲。沒空和奇怪的人糾纏不清。」


    「你加入了文學部嗎?我們學校有這麽個社團嗎?」


    「真是失禮,從學校創立的時候開始就一直有的!」


    「啊拉,不好意思。那麽,文學部的危機是指?」


    趕上了快步走在前方的遠子,並排交談著,她有些膩煩地回答道。


    「書都不見了喲,這可是件大事。」


    「隻有這些?」


    「什麽叫隻有這些!那可是很重要的書!」


    「不就是書嘛?到書店裏重新買來不就好了。」


    「這可不是能夠重新買到的書哦。」


    「有升值價值的古書?」


    遠子氣喘籲籲地大聲喊道。


    「對!那是前輩們代代相傳,文學部秘藏的書籍,無價之寶,非~~~~~~常、非~~~~~~常重要的書哦!」


    「誒?曆史古書?重要的文化財產,天文學的價值?誒?誒誒?天野同學是這麽說的嗎?不,不,不是那麽誇張的東西啦。消失的僅僅是有些年代的舊書而已。」


    三年級學生小南友驚慌失措,不停地眨著眼睛。


    他好像是文學部的部長。滿是皺褶的卷毛,戴著眼鏡,身材纖小看上去挺認真的男生。


    如果比喻成動物的話就好比膽小的鬆鼠似的,絲毫沒有冷靜下來的樣子,坐立不安。


    我們正在文學部的活動室裏談話。


    活動室位於三樓的東南角,陽光照射在寬敞的房間裏。


    不過,應該說,這裏完全沒有多餘的東西,給人以某種煞風景的感覺。


    房間裏隻有表麵傾斜的古舊桌椅以及龐大的書架,而那書架上卻連一本書都看不到。


    真像是連夜逃跑了似的。


    「難道說,被偷掉的不止一本書?」


    麵對我的詢問,遠子懊悔般地叫喊道。


    「嗯嗯,把活動室裏所有的書都拿走了!這個書架上的,這個壁櫥裏的,那兒窗戶下的,全都拿走了!這裏桌子下的也是!那裏也是,再那邊也是,本來有很多書的!文學部的前輩們心頭雀躍地拿起書,一頁一頁小心地翻看,哭過笑過感動過,代表著青春回憶的夏目漱石、森鷗外、狄更斯、曼斯菲爾德、契訶夫!真是太過分了!決不饒恕!」


    原來如此,是這樣啊。


    空蕩蕩的空間裏,原本堆滿了書籍。


    「到底被偷掉了多少本書?」


    「那個……沒數過所以也不是很清楚,大概在五千冊左右吧。」


    曖昧地嘀咕著的小南旁的遠子立刻插嘴說道。


    「錯了!起碼有一萬冊!」


    如此斷言。


    即使隻有她所說的一半,數千冊的書忽然消失了也是件極不尋常的事。


    「那些書是什麽時候消失的?」


    「我午休的時候來到活動室,這裏就變得空蕩蕩了。直到星期五下課後肯定都還在的呢。」


    今天是星期一。


    那麽說,犯人有很大可能在周六到周日這段時間把書搬出去了。


    到底是為了什麽?


    沒有什麽把這些不是很值錢的海量書籍花費大力氣特意拿走的理由。


    遠子鼓著臉。


    「果然賽艇部還是有些可疑!以他們那胖乎乎的手臂,即使是一萬冊也應該可以很輕鬆地搬走!」


    「為什麽會覺得賽艇部可疑呢?」


    「賽艇部正盯著我們這間活動室呢!」


    按照遠子氣喘籲籲的說明,文學部因為成員數量沒有達到規定


    數目,所以被要求檢討並降格為同好會。那樣的話活動經費就會被取消,而且必須交出活動室。


    而相對的,今年從同好會升級為部的賽艇部,則會搬到這間空著的屋子裏。


    「賽艇部這種東西,即使沒有活動室不也照樣能活動嗎!但是,他們卻特意跑來說什麽『什麽時候搬出去啊。』,或是『你們好礙事,快點滾出去。』之類的話。一腳踢開堆積在地板上的書,說什麽『這堆垃圾山,快點給我處理掉。』,好像是回收他們的屋子似的。」


    遠子嗚嗚地發著火。


    「也就是說,你們趕出去的賽艇部的人拿走了你們的書咯?」


    「是啊。隻能這麽想了。他們確實有可能做這種事。」


    嘛,的確,他們長著壞人角色的摔跤選手般的臉。


    「不過反過來也可以說,我們很幸運不是嗎?麻煩的搬書工作,有人已經幫我們做完了。」


    「啊,這麽說的話倒也是。」


    在遠子的氣勢下身影變得稀薄起來的小南拍了下手。


    「讓我和天野同學兩個人把書搬出去肯定是件不容易的事呢。反過來說的確是件好事呢,嗯。」


    「請別對這件事點頭首肯!部長!」


    遠子嗬斥道。


    「完全不好!這麽重要的書全都消失不見了!部長喜歡的那本克拉克的『幼年期的結束』、梯普崔的『最保守的做法』、布拉德伯利的『火星年代記』,全都消失了!海因萊因的『進入盛夏之門』也是我最喜歡的書!」


    不管是海因萊因還是布拉德伯利,到書店或者圖書館去,一般都應該能找到吧……


    小南嗚咽地說道。


    「是,是啊。天野同學。『進入盛夏之門』可是名作喲。我看過好幾遍了。不會再有那麽美妙的快樂結局啦。


    可是,文學部除去那三名掛名成員後,隻剩下你我兩人了呀。而且之後,也吸引不了什麽部員的樣子……


    你好不容易來了文學部,沒參加什麽活動就變成了這個樣子,真的很不好意思啊。可是,我明年也要參加考試了,差不多想要引退了。」


    「怎麽能這樣,部長……」


    遠子的眼眶濕潤,滿臉像是被丟棄的小貓似的悲傷的表情。


    小南「嗚」地一聲便說不下去,不知道該怎麽回答才好。


    「不不不不好意思,所以說那些書不管眼下在哪裏,本來就預定要送到圖書室的地下書庫去的,正好幫了我們的忙……」


    「我明白了。」


    遠子垂頭喪氣地低著頭。小南的臉上正浮現出安心表情之時,她忽然抬起頭來。


    「我會代替因為考試而忙碌的前輩來保護這文學部的!一定會把書找到,增加部員人數,讓文學部不再降格為同好會,守住這間活動室。你就安心地看著吧!」


    「稍,稍等下--天野同學!」


    麵對慌張的小南,遠子挺起扁平的胸部,讓人看得快要呆掉般可憐、晴朗地微笑著。


    「沒關係!這次的事件,就交給我這個『文學少女』來解決給你看!」


    「--誒?你在校園的角落裏,蹲在地上幹什麽哪?」


    「吵,吵死啦,非文學部的成員請到那邊去。」


    「還掛著個雙筒望遠鏡呢。」


    「對於調查來說雙筒望遠鏡可是必需的喲。」


    「那種古老的樣式,竟然還有得賣嗎。」


    「不要向我搭話,我會分心的。」


    遠子雙眉緊鎖,滿臉嚴肅地盯著雙筒望遠鏡。其實即使不通過鏡片,也能聽到賽艇部的那幫人「嗚哇嗚哇」扯著粗大的嗓門叫喊著,並且很清楚地看到他們做著俯臥撐或是仰臥起坐的樣子。


    果然遠子還是對賽艇部抱有疑心。


    「就這樣一直監視著他們,肯定會找到重要線索的。」


    說了句非常需要毅力和堅持的話。


    明明隻要拜托我,利用姬倉家的情報網一定能夠很快調查出來的,在這點上,遠子還真是頑固呢。


    「呐,偷窺那幫邋遢的男人一點也不愉快吧。還是說,難道你喜歡肌肉男?」


    「別亂傳對人家名聲不好的壞話。這可不是偷窺,這是調查哦。」


    「比起蹲坐在這種地方,還不如到我的畫室去,一邊喝紅茶一邊快樂地聊天呢。」


    「不要,肯定又會叫我做裸體模特之類的吧。」


    「啊啦,無論是波提切利的維納斯,還是戈雅的瑪哈不都是裸體的嘛。」


    「如果叫我站在貝殼上,全裸擺出那樣的姿勢,我會咬舌自盡的。另外,別裝作若無其事地靠近我!」


    遠子正用手肘推搡著我的時候,賽艇部那幫人突然「嗚哇哇哇哇哇」地叫出聲來。


    向那邊望去,他們聚集在一起圍成圓圈,時不時發出怪叫聲,蹬踏著地麵,氣氛高漲。


    「……我聽到了翻書的聲音。」


    突然,遠子帶著銳利的目光說道。


    「誒?我聽不到啊。」


    「不,這隻有身為『文學少女』的我才能明白。書正呼喚著我呢。」


    「等一下--」


    遠子站起身來,向著賽艇部的人那裏飛奔過去。


    「哈,現場人贓俱獲!請把那本書還給我!」


    賽艇部的人大吃一驚,回過頭來。遠子將他們正傳遞閱讀著的東西搶了過來。


    啊,剛打開書頁,她立刻滿臉通紅。


    那是最近剛剛發售的,被評價為頗為大膽的巨乳偶像的露毛裸體寫真集。


    突然被搶走了寫真集的賽艇部那幫人眼睛瞪得直直的,張著嘴僵在那裏。


    遠子凝視著打開的書頁,渾身哆嗦顫抖著,終於從耳根到頭頸全都變得通紅,大叫出聲來。


    「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真是太肮髒了,太肮髒了。那樣的裝扮,那樣的姿勢……太沒有羞恥心了。胸,胸部也,太大了,顯得不自然……」


    把寫真集按在賽艇部部員的臉上後飛奔而逃之後,遠子仍然紅著臉,不停嘟噥抱怨著。


    「的確是這樣哦。胸部太大的話肩膀也會很累,我還是比較喜歡平坦的胸部。你不用在意喲。」


    遠子立刻轉過身來。


    「為什麽跟著我啦!而,而且,我對胸部什麽的完全不在意!從現在開始它會慢慢發育起來的,到畢業的時候就有酸橙那麽大了,已經預定好會膨脹起來的啦!」


    「啊啦,還真是遺憾呢。」


    我莞爾一笑。


    遠子板著臉轉向一旁。


    「現在你要去哪兒?」


    「到周五有活動的各個社團去轉一圈,探聽一下情況。你差不多好回去啦。」


    遠子似乎比起柔弱的外表來要堅強的多,很快就從巨乳偶像的露毛裸體寫真集的衝擊中恢複過來,真的開始探聽起情報。


    「周五有沒有看到過拿著很多書的人?」


    「嗚,不知道啊。」


    「雖然我沒見到什麽特別的東西……」


    「周五如果發生了什麽奇怪的事情,請你一定要告訴我。」


    「嗯,我們的活動室在一樓,所以不知道三樓發生了什麽事。啊,不過。」


    「什麽!」


    「班級裏的女生好像說過,星期天碰到了幽靈什麽的。」


    「幽,幽靈……!」


    遠子的臉抽搐著。


    第二天午休的時候,去找那個同學繼續打聽--


    「要說碰到的話,其實隻不過是聽到了些奇怪的聲音。」


    她說那天她回學校去取一些忘帶走


    的東西。在走向三樓去往二樓的樓梯途中,頭上的天花板發出了某種摩擦的聲響。


    「咯……咯……,感覺是很低沉的聲音。之後側耳傾聽想知道這到底是什麽,似乎是怨恨的話語聲。『……好……暗,好……暗,好暗呢……好冰冷啊』這樣的……『再過一會兒……再過一會兒哦……』……,之後是『無法通往夏天』這樣吧……?我感到好害怕,立刻從樓梯上飛奔下去。」


    聽著她的話的時候,遠子的身體變得僵硬,臉色如同死人般鐵青。


    「嗚……幽、幽靈這種東西,在這世界上可是不存在的喲。」


    -後篇繼續-


    參考文獻:《進入盛夏之門》海因萊茵


    「真的喲,幽靈這種不科學的東西是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那絕對不是真實情況。我對於幽靈鬼怪什麽的可是一點兒都不相信哦。」


    下課後,遠子一邊走在通往地下書庫的螺旋樓梯上,一邊如此斷言。


    不知為什麽她的手裏緊緊地握著個裝食鹽的小瓶子,那是什麽玩意兒?我問了問她,遠子有點飄忽地高聲回答道。


    「第六六六六六節是料理實踐課,我不小心帶走的啦。」


    「食鹽?」


    「是、是啊。雖然想著得還回去,不過好像忘得一幹二淨,就這樣一直拿在手裏了。」


    此前,她總是以我不是文學部的成員為理由不肯帶我一起行動,不過這次,她卻對我說「你如果想跟來的話,一一一起過來也沒什麽不好喲」。這算是她打開心扉的證明呢,還是另有其他的原因?


    打開地下室的門,房中昏暗無比,一股陰風撲麵而來。


    舊書和灰塵的氣味,使鼻子癢癢的好難受。


    房間裏有桌子和書架。拉了下不知什麽年代的線繩開關點亮了燈。


    幽暗中展現在眼前的場麵真是驚人。好幾個抬頭才能望見頂的書架並排在一起。上麵的書本鱗次櫛比。不僅如此,地板上的書也堆積如山。


    完全就像個廢墟一般嘛……


    「看這樣子,就算你們的書在這兒,要找起來也很辛苦呢。先去垃圾場看看再來不好嗎?」


    「剛發現那些書消失的時候我立馬就跑去確認過了呀。」


    遠子像是非常在意什麽似地四處掃視著,躡手躡腳地走向房間深處。


    那些書到底消失在何處了呢?要搬到學校外麵去也要花費不少功夫,而且這麽破舊的書也賣不大掉吧,幾乎沒什麽好處可言。


    應該還在學校裏吧?


    如果放在書庫裏的話,就算有再多的書也不會顯得不自然。反正本來,就已經預定好要把書搬到圖書室來的,如果能在這兒找到的話不就全解決了。


    遠子繃著身子,來回翻看著堆積在地板上的書本。


    時不時的一個哆嗦顫動著肩膀,滿臉哭喪的表情駐足轉過身來。握著食鹽瓶子的雙手更是用足力氣。


    怎麽看都覺得她的動作好笨拙。


    試著逗逗她吧。


    「啊,你背後有個白色的影子!」


    我輕輕地說了聲。


    「嗚哇!」


    遠子尖叫著跳了起來。


    「從天花板上滴下了血滴啊!」


    「不要!」


    「地板上聳著個人手!」


    「不要不要啊!」


    不管我說什麽,遠子都會「嗚哇!」或是「嗚呀!」地大聲叫喊,身體害怕地不住哆嗦。


    終於停下來之後,遠子肩膀一起一伏地呼吸著,眼淚快要奪眶而出,半哭喪地重複嘀咕著「幽、幽靈這種東西是不存在的,不存在的」,卻仍然繼續找著書。


    「嗚嗚……,我怎麽可能認輸呢。為了文學部,為了前輩們,為了鷗外,為了露伴,為了托爾斯泰,為了林格倫,為了海因萊茵……」


    「為了海因萊茵嗎。」


    她說完之後我便自言自語地嘟噥著。


    「這麽說起來,那個幽靈好像也說過這樣的話呢。『無法通往夏天~~~~』什麽的。這些書本的消失大概是因為附著到『進入盛夏之門』上的海因萊茵的靈魂在作祟吧。」


    「怎麽可能有這樣的作祟!這是對海因萊茵的褻瀆!」


    哭著鼻子的遠子抬起頭來,滿是嚴肅的表情。


    「羅伯特·a·海因萊茵,1907年7月7日出生於美國的科幻小說作家。他就讀於海軍學校成為了海軍士官,不過因病複員,之後在大學求學。作為候補參加過選舉但是落選了,後來換了好幾種職業。


    他的處女作是1939年發表的『生命線』,據說隻花了4天就寫完了呢。


    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他回到海軍,導致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發表作品。不過戰爭結束之後,他正式參加到作家活動中去。『銀河係公民』『異鄉異客』『月亮是位嚴厲的主婦』--無論哪本都是隻要看到標題,胸中就會不住湧動的名作喲!」


    有些膽怯的遠子的表情逐漸變得明朗起來,不斷繼續著熱情的話語,我隻能啞然看著她。


    「不過如果要我來推薦的話,最好的果然還是『進入盛夏之門』呢。


    主人公丹·戴維斯雖然有些脫線,不過是個才能出眾的技術人員。由於身為共同經營者的友人和未婚妻的背叛,而被冰凍睡眠直到30年後才醒來的他,為了拿回被奪走的東西,乘坐時間機器回到了過去。


    那輕快的口吻,便如同用用叉子轉動著卷起用野菜冷凍製成的意大利麵食一般,舒爽順滑地吞下肚子,翻動著書頁的手變得怎麽都停不下來!


    那上麵還豐盛地布滿了清炸茄子、西葫蘆、馬鈴薯,閃耀著色彩斑駁的光芒,洋溢著青春的氣息,甚是美妙。


    每當經過縝密安排的伏筆明了的時候,舒暢的檸檬和略帶些苦澀的羅勒(譯注:basil,一種香辛料)的香味,在口中清爽地彌漫開來,吹走了夏日的酷暑,讓整個人都變得精神!


    總之真讓人回味無窮,一定一定要讓後輩,以及後輩的後輩來讀一讀這本書,這本洋溢著對於未來希望的名作!是的,為了今後來到文學部的可愛後輩們,我一定要努力把這本書找出來!」


    遠子的眼中閃耀著奪目的光芒,滿是歡喜地如此描述著。我心裏有些鬧別扭,便對她說。


    「你還蠻投入的嘛。歸根到底也不過是學校的社團活動而已。」


    遠子立刻明確地反駁我。


    「社團活動可是很重要的哦。它能讓我們盡情地享受校園生活呢。」


    「學校本身並不是那麽讓人愉快的地方吧?」


    「可沒有這回事。要去探尋令人愉快的地方,不管多少都能找到。」


    我雖然嫣然而笑,可是胸中卻愈發感到冰冷,喉嚨變得好幹渴。


    「你簡直就像是『進入盛夏之門』裏的那隻貓呢。


    因為對冬季感到辣手,所以在嚴冬之際,深信著有扇通往盛夏的門,催促主人去打開它們。打開一扇之後,又有另一扇,接著更有下一扇。向那十二扇門的另一側一一窺探,可是果然外麵也隻是延續著冬日的景色而已,最後還是被深鎖在房間裏。


    如此,每當冬季來臨之時,就重複著同樣的狀況。


    無論打開多少扇門,隻要不向外麵邁出腳步,從門的這邊看去的風景永遠都不會產生變化。」


    遠子的神色變得肅穆起來。


    「隨著季節的變化,景色當然也會跟著變化。」


    「嗯。既然如此,為什麽還要呆在那安穩的家中,焦躁而又荒廢地度過這段無聊的光陰呢。


    同樣,學校也並不是你所說的那種地方。


    現在明


    明想要出去,卻無法成行。隻是打開這兒那兒的門扉向未來眺望。那樣所見到的未來,恐怕也隻是被灰蒙蒙的皚皚白雪所覆蓋,完全無法一窺全貌吧。


    被迫穿著同樣的衣服,被迫遵守著同樣的規律,被深鎖在一個房間裏,難道你不覺得簡直就像個囚徒一樣嗎?」


    身體裏有種難以言喻的痛苦感情在逐漸膨脹著。


    「進入盛夏之門」的主人公,通過時間機器回到了過去,獲得了一切想要的東西,那是個完美的快樂結局。


    但是,通往理想世界的那扇門,在現實生活中是不存在的。


    十五歲的我,便無法從「現在」逃脫。


    那時候,胸中仿佛被火燒蝕刻般充滿了悔恨之感--對於說了那些無謂而又無聊的話,讓人後悔到近乎無法呼吸。我冷淡地說道。


    「我也差不多該去參加社團活動了……雖然不是什麽令人愉悅的社團,可實在沒有辦法啊。」


    那個時候,遠子會是怎樣的表情呢。


    我背對著她走出了書庫,故而無以得知。


    結束了無聊的社團活動之後,我走出了音樂廳,天空已然變得一片昏暗。太陽剛沉下去的這個世界,有種奇異的透明感,心頭飄蕩著一股微妙而難以言語的情愫。冰冷的寒風吹拂著我的頭頸。


    天野遠子這個人,可能還是不要太過接近為好。


    她那少女特有的率直和死心眼讓人不由感到可愛,可是在另一方麵,她那清澈到不可思議程度的瞳孔,天真無邪的話語,正觸摸著我心中那片不願讓人觸及的地方。


    懷著滿心哀痛,我向等候著我的私人司機所在的停車場走去。


    這時,突然聽到一陣像是挖掘水泥一般的尖銳聲音。?在幹什麽呢?


    我停下腳步,向那薄暮中凝神望去。


    轟隆隆的響聲正逐漸向我靠近。


    終於,昏暗中一個銀色的身影如同火焰般浮現出來,並逐漸變得清晰起來。


    一輛裝載著植物花盆的推車正向這邊行來。


    讓人不禁感到毛骨悚然。


    推車的後方,一張蒼白而又空洞的臉龐正搖晃擺動著!


    不過很快,就現出一件黑色的製服。雖然仍然很難看清楚,不過可以肯定那是個普通男生。


    吐了口氣,再次瞪大了眼。


    不--是個熟人。


    對方似乎也注意到了我,停下了車。


    「……姬倉同學。」


    文學部的部長小南友神情黯淡地看著我。


    看到他那陰雲密布的眼睛,我的皮膚又戰栗起來,不過裝著平靜的樣子詢問他。


    「都這種時候了,你在幹什麽呢?」


    「……老師拜托我搬一下花盆……」


    「你是擔任園藝委員還是在兼職?」


    「不是的……因為經常拜托我做事情。我也沒什麽回絕的理由……」


    像是個膽怯的小動物一樣竦縮著身體回答道。


    「原來是這樣,辛苦你了。」


    「……姬倉同學,今天也和天野同學一起去找書了嗎?」


    聽他如此躊躇地問道,我的胸中變得一片冰涼。


    「嗯。不過我中途到自己的社團去了。」


    「是嗎……」


    小南垂頭喪氣地說道。


    「天野同學一直沒有回到活動室來……大概又一個人不斷搜尋著吧……」


    他盯著我的腳下,聲音嘶啞地嘀咕著。


    「……我做了對不起天野同學的事……可是,我真的……」


    他中斷了話語。


    痛苦地吐出的氣息,虛無縹緲地消散在黑暗中。


    「對不起……我要走了。得回家去為晚飯做準備了。」


    第二天下課後,我在畫室裏收到了關於小南友的調查報告。


    那上麵記載著的關於小南友家的情況非常普通。


    可是,我的胸中像是有塊黑泥逐漸淤積起來。


    像是看著被網纏住,嘴巴一張一合,就快要死去的魚兒那樣,胸中滿是苦悶的情感。


    孩子並沒有選擇被哪個父母生下的權利。身為子女,除了順從父母以外沒有其他選擇……


    無法找到出口的那種焦躁感,在身體裏蠢蠢蠕動。


    就算一扇接一扇地打開門來,另一側卻也並沒有夏天。隻有寒冷的嚴冬無盡延續著。


    想要向紛飛大雪中踏出腳步,卻沒有足夠的力量。


    無謀的勇氣隻會奪去性命。


    那快要迸裂般的渴望讓身體血脈賁張,可是卻隻能老老實實地在家中靜待季節的變化。這就是身為子女的命運。


    無能為力。


    無能為力。


    心裏很明白。可是,卻感到無比的悔恨。


    無法接受的東西卻不得不強迫接受,心中充滿了焦躁和痛苦。


    什麽都徒勞無益。


    什麽都無濟於事。


    通往理想之地的魔法門扉什麽的,根本就不存在於世!


    那寬闊而又雪白的畫室仿佛牢獄一般,感覺就連自己痛苦的樣子也被監視著,我實在忍受不住,跑出了房間。


    離黃昏的到來還有一會兒。


    朝向映射著夕陽的校舍漫無目的地亂走,心中想到,遠子那毫無成果的搜索到底要持續到什麽時候呢。


    她的這種行為根本就沒有任何意義。


    完全不會有任何成效。這樣堅持下去隻會讓傷痕慢慢擴大。


    要說為什麽的話,因為從活動室裏拿走書的就是--。


    「姬倉同學!」


    明朗的聲音突然竄到了耳朵裏,我的心髒幾乎停止了跳動。


    白色通透的光芒中,遠子喘著氣向我這邊跑來。像是貓尾巴一般的長長的三股辮,隨著她的動作不住跳動。


    遠子的眼中閃動著明亮的光輝,嘴角浮現著生機勃勃的笑容。


    「我還在繼續找哦。來,看看這個,姬倉同學。」


    大口喘著氣的她給我看的是,從筆記本上剪下來的一張紙。


    端正的字,寫著像是詩詞似的東西。


    「住在這兒的是秋天的人們。


    地下室和地窖,煤堆和櫃櫥,後房的屋頂。


    陽光斜斜映射的廚房。


    空洞的腳步聲。


    夜晚長久端坐不動。


    我們就在那兒」


    看了眼遠子,隻見她嬌小的臉龐上浮現出喜悅的笑容。


    我皺著眉頭問她。


    「這是什麽?」


    遠子高興地回答。


    「這是從書本而來的信哦。」


    「從書本而來?」


    麵對我愈發顰蹙的臉,遠子毫不猶豫地回答。


    「是啊!我去活動室的時候在桌子上發現的。讀了以後立刻就明白了。這就是那些消失的書本向我發來的信息啊。」


    「你是不是會接收什麽奇怪的電波?」


    書本發來的信息?


    童話故事也要有個限度。如果天真可愛過頭了的話,恐怕就變成妄想狂了。


    但是遠子卻點點頭。


    「嗯,這話語中所深蘊的思念,我已經了解地很清楚啦。」


    「我可完全不明白。這張剪下來的紙上的話到底是什麽意思?」


    黃昏前那雪白的光芒中,遠子花朵般微笑著。瞳孔裏閃現著聰慧伶俐的神采。


    「有沒有讀過雷·布拉德伯利的書?」


    「和海因萊茵一樣,是美國的科幻小說作家吧。『火星編年史』之類的作品我還是知道的。」


    「布萊德伯利有本標題


    為『十月是黃昏的國度』的短篇集。原來的題目是『theoctobertry』,直譯就是『十月的國度』呢。這些不是標題,而是用短篇集中所有的標題,在開篇寫就的詩。」


    她以柔和的聲音背誦著那首詩。


    「……無論何時,河川丘陵上皆盡霧靄彌漫。白晝快步離去,曙光邁出腳步,隻有夜晚長久端坐。」


    「以地下室和地窖,煤堆和櫃櫥,後房的屋頂為中心的國度。陽光橫貫廚房」


    「住在這兒的是秋天的人們。回想著金秋的思念。每晚,時雨般空洞的腳步聲不住回響……」


    內容感覺相當悲傷呢。


    可是,透過遠子的聲音聽來卻讓人覺得好暖和,像是孩提時代讀的童話一般溫柔地回響著。


    遠子「怎麽樣?」地問了一聲,眼睛炯炯有神地望著我。


    「『黃昏時分』是指在透明的光芒中現實與非現實的交匯,顯現魔法的時刻哦。對於開篇來說沒有比這更適合的詩了。而這張紙上所寫下的信息,正是引用了『十月是黃昏的國度』中的一些詩句!『我們就在那兒』這句話就是指在十月黃昏的國度等待著的意思呢。」


    現在正好是黃昏時分。


    遠子回過身去,抬頭看著校舍。


    「黃昏的國度就是傍晚的國度--夕陽照耀下的國度--。能看到落日的國度--即是校舍的西側。」


    我也隨著她的話語抬頭望去。


    巍然聳立的校舍。


    朝向西邊的窗戶。


    映射過來的陽光好刺眼。


    不由得眯起眼睛向那邊眺望,隻見一塊反射著奪目金光的布頭正如同碩大的翅膀一般飄蕩著。


    「看啊!就是那兒!」


    遠子直指著前方。


    打開著的窗戶。


    窗簾正隨風高揚!


    「我們走吧!」


    柔軟的小手緊緊地握住了我的手。


    三股辮歡快地跳躍著,像是個淘氣的小貓一樣奔向校舍。


    我也被她拉著邁開了腳步。


    是誰從活動室裏拿走了書,我已經很清楚了。


    從門扉的一側所看到的結局和未來隻會如同寒冬一般冰冷惡劣,決不會是什麽溫柔的東西。


    可是,被長長的三股辮如同貓尾巴般晃動著的遠子,牽著手狂奔的我的胸中,像是走向時間機器的實驗台的主人公那樣,熾熱地鳴響著。


    心髒像是要穿破身體似的越變越大--以驚人的速度不停地顫動著。


    步入走廊,跑上樓梯,終於到達了三樓西側一隅的那個房間。


    遠子打開了門。


    小小的房間裏滿是從窗外照入的金色陽光。


    這是堆放沒什麽用的物品和資料的房間吧。椅子和板紙堆積在一起,盡是灰塵。


    但是,如同波濤一般靠近著的夕陽,讓這兒所有的東西--就連紛紛揚揚的灰塵也一起,帶上了如同魔法般的色彩光芒。


    地板上堆著大量書本,猶如黃金的山峰一般疊了起來。


    被風吹得鼓脹起來的窗簾一旁,有個戴著眼鏡的高年級學生站在那兒。


    像是終於等到了訪客而安心了似的--他眯起了眼鏡深處的雙目,淡淡地笑著。


    「太好了……終於注意到這邊啦。」


    遠子也莞爾一笑。


    「因為收到了很多提示了嘛。這些詩太容易理解了,部長。布拉德伯利可是文學部的必讀書籍哦。」


    看著那張紙,小南又微笑了一下。


    可是之後,他的表情立刻變得陰沉黯淡下來。


    「對不起。擅自把活動室裏的書搬走的就是我。周六和周日的時候裝在推車上運走的。因為這個房間無人使用,而且平時也沒什麽人會來……老師拜托我做事,所以在搬東西的時候複製了一把鑰匙……」


    遠子以滿是掛慮的眼神看著小南。


    「為什麽,要做這種事?」


    「因為我不希望書被搬到地下書庫去。那兒又暗,又冷,又寂寞……就像是把那些書活埋了似的……」


    小南的聲音愈發低微空洞起來。


    「我下個月就要轉學到熊本去了……因為父親工作的緣故,所以沒辦法……我真的,很想繼續呆在文學部的……」


    在痛苦中回憶起了那份報告的內容。


    小南的父親經營著一個小印刷工廠。


    受到經紀狀況不景氣的影響而破產,欠下了很多錢。


    認真勤勉地工作著的父親,從此在昏暗的房間裏深居簡出。而為了賺取生活費在深夜麵包工廠辛苦勞作的母親,因為累壞了身子住進了醫院。


    在那樣拮據的生活條件下,小南一家人決定搬到熊本那兒的母親家去。


    恐怕在目前這種經紀狀況下,小南就連想要在當地的大學就讀也很困難吧。


    將近五十歲的父親,已經很難再找到工作了。而母親的身體也不盡如人意。


    小南有個小學生弟弟。他不得不代替雙親擔負起這樣的重任。


    他之所以不願讓書本被帶到地下書庫中,大概是因為無法不想起那個把自己深鎖在連燈也不開的房間裏的父親,和籠罩著自己的黑暗現實。


    至少讓這些書,能夠到達遍布柔和夕陽光芒的屋子,悄悄地駐留在那兒吧。


    --無法通往盛夏。


    那麽,至少通往十月的金秋時節吧。


    他大概就是這麽想的吧。


    昨天,在昏暗薄暮中推著車子的小南,看上去精疲力竭,哀思如潮。


    「轉校這件事,之前就已經知道了……無論怎樣社團活動也沒辦法繼續下去了。」


    小南低著頭,痛苦地擠出聲來。


    「真的很對不起你,天野同學。讓你的努力都白費了。」


    我並不明白別人的心情。


    人對於創傷是很軟弱的。自己的心靈隻能靠自己來守護。


    因此我的心境變得沉重起來。


    這幾天來遠子的調查,變得完全徒勞無功。


    麵對小南的坦白,遠子會有怎樣的反應呢。


    憤怒?


    或者說哀傷?


    那時,眼前如同貓尾巴一般烏黑的三股辮不住搖晃著。


    遠子走近小南身邊,輕輕地握住屏住呼吸的他的雙手,如同清純的花朵般微笑著。


    「絕對沒有白費這回事。」


    清澈通透的瞳孔窺探著小南的眼睛。遠子對驚慌失措的小南明確地斷言道。


    「因為前輩很喜歡看書,我是非常了解的!


    完全沒有白費功夫!」


    小南的神色更加驚異,臉頰變得通紅。


    「前輩拚命守護著的那些書,我會好好繼承下去的。這樣,每當讀到布拉德伯利、梯普崔、海因萊茵的書的時候,我都會回憶起前輩。」


    浸滿心意的眼神,洋溢信賴的聲音。


    像是映照著從雲間而來的金色光芒,小南的表情也逐漸變得明朗起來。


    「所以,前輩每次翻閱『十月是黃昏的國度』和『進入盛夏之門』的時候,也請一定要回憶起自己守護著這些書的事,以及文學部的一切。」


    小南的眼淚奪眶而出,邊哭邊笑。


    「雖然我隻帶走了『進入盛夏之門』這本書留作紀念,不過還是還回來比較好吧。」


    「沒關係的。作為文學部新任部長的我給予特別允許。請你作為餞別之禮帶走吧。在許許多多的書中選擇了這本書的前輩,你的未來一定會有一扇通往盛夏的門扉!」


    這對於不了解事情的真實情況的人來說,可能隻是過於樂


    觀的話語。


    小南的周圍,寒冷的嚴冬一定還會繼續下去吧。


    可是,聽到了遠子的話,小南卻滿麵陽光地笑了,使我的胸中不禁陣陣鼓動。


    遠子賜予了小南對於未來的祝福,在他的前進道路上,充滿了希望的光芒。


    微弱,但卻溫柔、慈愛的光芒。


    「謝謝你,天野同學。你能來到文學部真是太好了。」


    第二天,遠子對著賽艇部那夥人,深深地低下了頭。


    「我對懷疑過你們感到很抱歉。這是我的錯。活動室也很快就會讓出來的。」


    「不、沒關係!那個,我們要互相理解嘛。」


    「啊、啊啊!我們對文學部怎麽可能有惡意呢!如果有什麽我們能做到的事情,盡管提出來。」


    直到昨天還態度蠻橫的那幫人,突然變得坐立不安,吞吞吐吐起來。


    遠子立刻忽的抬起頭來,雙頰閃現著耀眼光輝。


    「真的嗎!謝謝你們!那麽,就請幫我搬下東西吧!」


    在被那個機靈鬼文學少女完全懷柔的賽艇部的協力幫助下,搬運工作終於完成了。


    文學部的桌子和書架,都被運到了三樓西側一隅的資料室裏,而原來堆積在那兒的物品幾乎都被移到了成為賽艇部活動室的原文學部活動室中。


    「我們的活動室要寬敞得多--------,所以你就不用在意啦。」


    「是啊是啊,反正本來我們就沒什麽東西可放。」


    「謝謝你們啦!賽艇部的大夥真的很可靠啊!」


    「哎呀,不至於不至於,哇哈哈哈哈。」


    真是的,這些男人……被古風的三股辮美少女如此感謝之下,他們似乎也感到很幸福。


    另一方麵,遠子也對新的活動室笑逐顏開。


    「這兒就是文學部的活動室啦。新生的文學部從此開始咯。」


    「你準備事後再向學生會獲得許可吧。」


    「嗯,我會很努力地和他們交涉的哦。另外還得保證一下社團人數。」


    遠子總是那樣暢所欲言,無論何時何地都直麵前方。


    「呐,姬倉同學。之前你不是曾經說過,就算打開門扉,如果不走出去的話景色就不會產生變化?直到冬季結束,都隻能焦躁地呆在房間裏,無謂地荒廢那段無聊的光陰。


    可是,我卻覺得,如果能在門的這邊眺望著外麵的風景,神遊物外盡情想象著度過那段時間,應該也會很快樂呢。


    那絕不會是無聊荒廢的光陰。」


    那時已是黃昏。


    從窗戶外灑落進來的如同蜂蜜一般甘香甜美的金色光芒,溫柔地籠罩著遠子的臉頰、頭發和頭頸。


    緊緊盯著幾乎不能呼吸,心中無比痛苦的我,遠子帶著那溫暖的眼神繼續輕聲低語著。


    怎麽會虛度歲月呢。


    眼下,我們正度過的這段,安穩而又寂寞的時間,正是--


    「無比幸福的--光陰喲。」


    清澈的瞳孔。


    柔軟的嘴唇。


    所有的一切都讓人目眩不已,世界如同沉浸在柔雅的花香中,形狀也逐漸起了變化。


    「差不多該去學生會了。」


    遠子輕輕地走向門口,對我說道。


    「說起來,你最好說服一下上麵的人呢。那樣的話可能更輕鬆方便一些。」


    「上麵的人?」


    「比如說新莊副校長。他可是科萊特的小說的愛好者哦。」


    「科萊特?『藍色麥子』的作者,那個法國女作家?」


    我微笑著回答。


    「嗯。如果提到些關於科萊特的話題,他會非常高興的。試試看吧。」


    遠子滿臉訝異的表情。「我明白了,副校長嗎。我試著在這點上突破一下。」說完便離開了房間。


    科萊特是個在新宿的俱樂部裏打工的外國人留學生。對於這個和自己年齡差距近乎三十歲的女孩子,副校長花錢包養著她,就連高級公寓的房租也幫她支付。


    當然,他的家人,同事對這件事均一無所知。


    秘密的愛人的名字突然被提到的話,他會驚慌到什麽程度呢。想象著那情形,我在這映滿夕陽的房間裏,一個人笑了起來。


    第二天,午休的時候遠子來到了我的畫室。


    「那個房間已經被允許作為文學部的活動室了!另外,就算人數不夠,也能夠一直開設下去!關於科萊特的話,非----常的有效哦。副校長感激涕零地聽著。他好像還有些其他事,很快便打斷了我的話,不過一直到我走出房間,他都戀戀不舍地目送著我。」


    我接著說道。


    「是嗎,那真是太好了呢。又幫你找到了一個誌同道合的人。」


    「謝謝你啦。我以前似乎對你有些誤會。今後,我就不叫你姬倉同學了,改稱麻貴吧。我們兩個一定能成為好朋友……」


    遠子笑逐顏開,抬頭看著我。


    嗯,如果我回答讓我們成為好朋友,她那嬌小的麵容上一定會綻放出炫目的笑容吧。


    那可真是甜美而又讓我的心怦怦直跳的想象畫麵。


    可是,我有著更強烈的欲望。


    這種程度是無法令我滿足的。我期待的並不是這樣單純的朋友關係。


    雖然遠子的笑顏有著出眾的魅力,可是我想要看更多,隻有我能夠享受的其他表情。


    所以我不等遠子說到最後,我便用雙臂緊緊摟住她那纖細的身軀,在製服的領口旁深深一吻。


    「!」


    遠子當即僵直在那兒。


    在那散發著微妙花香的光滑肌膚上,我深深地吮吸了一口,她猛地一個哆嗦。


    遠子歪著腦袋,驚異的目光抬頭看著我。


    眼神愣愣的嘴巴一張一合。


    「幹、什什什什什什……麽……」


    我保持著那個姿勢,嘴唇緩緩向上移動。


    「你要好好記住哦。我可不會免費提供情報。這就是此次提供情報的『代價』。」


    鎖骨下麵現出了一朵鮮紅的花瓣。遠子慌忙跳開,滿臉緋紅。


    「你果然是個變態!太肮髒了!


    別再靠近我----!」


    遠子揚起眉毛,眯著眼睛,鼓著臉頰的表情,真是無比可愛呢。我閉上了一隻眼睛。


    「托你的福為我帶來了快樂的校園生活呢。啊,裸畫的那件事也拜托你啦。」


    那話語讓遠子變得更加厭惡與不快,呼喊著「就算死我也不會脫的~~~!」


    現在,畫室裏已經沒有了原來那種痛苦的壓迫感。


    雖然十五歲的我,眼下還隻能停滯在這個地方,不過這對我的生命一定是必要的吧。


    是的,文學少女這麽說過。


    現在,是無比幸福的時光。


    所以,不要再消沉,盡情地品味吧。


    趁著最近這段時間就在這兒,以她為模特作幅畫吧。


    目送鼓著臉龐,甩動著三股辮走出門去的小貓咪,我的心情不禁晴朗起來。


    那扇門,一定會在什麽時候,通往盛夏。


    現在,那間畫室裏還裝飾著遠子的肖像畫。


    畢業之後,我仍會不時拜訪那兒,一邊回憶著和她在一起的點點滴滴,一邊作畫。


    那三年的時光,確實是令人無比幸福的時光--也是讓人成長的歲月。


    現在的我,已經可以隨心所欲地去往任何地方,在任何中意的場所畫畫。可是,我卻依舊對這裏戀戀不舍,所以才會時常過來,駐足懷念。


    雖然文學少女已經不在了……


    我曾經覺得她的選擇實在是太笨拙了。在戀愛方麵,她總是抱著那樣古樸的想法。對我來說,簡直讓人著急透頂。


    但是,她一定是為了她最珍貴的東西,才做出了那樣的選擇吧。


    直到最後仍然燦爛地微笑著。


    真的很像她的風格呢。


    在畫室的窗戶間灑落的那柔和的金色夕陽中,一邊哄著小孩子,一邊回想著漸行漸遠的文學少女的一切。


    呐,遠子,我正在盛夏的國度中喲。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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