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祭前一天放學後,我和心葉學長在音樂教室等人。


    今天要在體育館進行彩排。十望學姐之前一直在住院,所以我們到了演出前一天才有空去體育館彩排。


    本來所以人都該去體育館。


    我看看身邊的心葉學長,他嚴厲地盯著門口。


    昨晚他說「已經掌握『怪物』的真正身份」時也是這種表情。


    我有很多事想問他,但心葉學長緊繃的側臉,讓我感到現在的氣氛不太適合隨便開口詢問。


    開門聲讓我嚇了一跳。


    「學長說彩排前要見我?為什麽?」


    十望學姐叩叩叩地拄著拐杖出現了。她的表情和昨天一樣疲倦,而且有些不安。


    心葉學長朗聲說道:「我知道怪物的真正身份,所以想請仙道同學協助。」


    「協助?」


    十望學姐表情越來越擔心。


    「是的,接下來我要說的話都隻是我的『想象』,如果有哪邊誤解或是遺漏了,還請當事人先到同學幫忙補充。」


    「為什麽一定要選在今天呢?明天就要正式演出,隻剩下今天可以彩排,我現在不想談這件事。大家都在等我們,該去體育館了。」


    十望學姐正要轉身離開,卻被心葉學長叫住。


    「你不想聽我說話,是因為害怕知道真相嗎?不過,就是因為即將演出,我才得趁現在說出怪物究竟是什麽,以及怪物是怎麽產生的,否則這場表演就會被怪物撕裂啃食。」


    十望學姐猛然一顫,軟弱地瞄著心葉學長。


    但心葉學長毫不動搖,堅定地盯著十望學姐。


    音樂教室陷入寂靜,隻聽得見心葉學長的聲音。


    「這次的事件包含『過去的怪物』和『現在的怪物』。過去的怪物出現在一年前,剛開始惡作劇的程度還很輕微,隻是有些東西會不翼而飛,後來卻有人散步中傷誹謗的紙條、在門把和鋼琴放刀片,情況越發不可收拾。


    後來甚至有社員因為自行車刹車遭到破壞而出車禍,還有人因為家人照片被貼上公布欄而不再上學,合唱社內彌漫著猜忌和不安的氣氛。


    單單一個怪物,就把曆史悠久的社團逼得幾近廢社。


    彈劾這個『怪物』,把『怪物』趕出合唱社的就是你——仙道同學。沒錯吧?」


    十望學姐表情扭曲,一副不願回想起來的模樣,語氣僵硬地回答:「……是的。」


    「這個『怪物』名叫烏丸雫,十個沉默寡言、個性陰沉的高一生。她無論在社團或班上都不跟任何人說話,隻對一個人例外,那就是你。


    她隻跟你說話,你們還會寫交換日記。」


    心葉學長一提到烏丸學姐的名字,十望學姐就痛苦地皺起眉頭,我光是站在一旁看著都難過得幾乎胃痛。


    「……因為雫不習慣說出心裏的事……我覺得用這種方式,比較能讓她吐露自己的想法。」


    「你們是很要好的朋友吧?」


    「……是的。」


    「你們在交換日記裏都寫了些什麽呢?」


    十望學姐更用力地握緊拐杖,我不由得想起她小心翼翼抱緊那本酒紅色筆記本的模樣。此外,我也想起抱著同樣顏色的筆記本,喃喃說著「我來拿忘記的東西」的烏丸學姐……


    十望學姐低聲說:


    「那些……沒什麽大不了的,像是當天碰到的事,或是社團裏的事……雫喜歡作曲,所以也有這類的事……」


    「烏丸同學在事件發生之前原本很內向,從不說出自己的想法,不過在某一天,她請求高年級生在發表會上演出她創作的《弗蘭肯斯坦》,你也幫她說話。」


    十望學姐的眼睛蒙上陰影。


    「這是因為……雫覺得自己像《弗蘭肯斯坦》的怪物一樣孤獨、缺乏自信,希望能借此機會和大家熱絡起來……而且雫作的曲子真的很棒……」


    那斷斷續續的聲音透露出她的傷痛。


    啊啊,當時的十望學姐和烏丸學姐的感情真的很好……我感傷地想著。


    心葉學長的眼中浮現憂傷。


    「她期盼演出這首曲子的夢想卻被破滅了,當時的合唱社以經典樂曲為主流,不接受其他曲子。高年級生嘲笑烏丸同學的曲子很低級,並且開始欺負她。


    話雖如此,烏丸同學隻是靜靜地忍受。因為她早就習慣受人排擠,所以跟《弗蘭肯斯坦》的怪物一樣隱藏起來,沉默以對。」


    始終低著頭的十望學姐突然焦躁起來,抬頭瞪著心葉學長。


    「夠了!說這些話又有什麽用?你想當偵探嗎?」


    心葉學長流露出凜然的眼神,不慌不忙地回答:


    「我不是偵探,如你所見隻是個高中生,我說的這些並不是推理,而是『想象』。」


    「想象?」


    「是的。我借由過去的事實來『想象』,到底是誰讓烏丸雫這個含蓄內向的少女變成『怪物』?《弗蘭肯斯坦》的怪物之所以決定複仇,是因為受到森林裏那家人的排斥而感到『絕望』。


    烏丸同學也一樣,因為唯一的朋友投靠高年級生,才讓她變成怪物。她要向搶走你的高年級生複仇,讓合唱社分崩離析……」


    十望學姐臉色發青。


    「因、因為我如果包庇雫,一定會害她被欺負得更嚴重啊!」


    「從結果來看,你確實背叛了烏丸同學。不止如此,你還在大家麵前指責烏丸同學,將她趕出合唱社。」


    心葉學長的口氣和發言越來越嚴厲。


    我好害怕。


    心葉學長會從想象之中揪出怎樣的真實?


    這會讓十望學姐和烏丸學姐得到幸福嗎?


    十望學姐低垂的目光充滿哀傷,她顫聲說道:


    「我隻是……不希望雫做出那種事……她好像變得不再是她……」


    「總之,你戲劇性地成為拯救合唱社的英雄,社團再次回複和平,大家都忘記怪物。可是,為什麽一年之後怪物又出現?『現在的怪物』是何時跑出來的?」


    沒錯,我也一直很好奇。


    為什麽烏丸學姐現在才開始報仇?為什麽她要阻撓這出戲劇?


    我屏息聽著心葉學長說話。


    「最初的威脅,是合唱社決定在文化祭演出《弗蘭肯斯坦》,開始練習那首曲子之後才出現的。


    後來,教具室遭到入侵,桌子移動,物品消失,櫃子自己打開,劇本上還出現紅筆寫下的字句。


    大家都害怕地認為那是怪物的詛咒,但這些情況不算離奇,全都是人辦得到的事。好比說櫃子突然自己打開……」


    心葉學長朝櫃子走去。


    「隻要實現弄壞門鎖,櫃子自然就會保持開始狀態。那麽又該怎麽讓它關上呢?」


    心葉學長利落地撕去門上的膠帶。


    櫃子門開了,裏麵空無一物。門扉少了固定的力量,搖晃不已。


    心葉學長又轉向我們。


    「隻要在門的這個地方……」他指著門鎖,接著橫移手指。「以及門扣得部分掛上緞帶,尾端綁上中午,即可讓門保持關閉。要是綁了幹冰,等它過一段時間升華之後,們就會自己打開。」


    心葉學長將手從關閉的門上抽開,門再度開啟。


    我想起來了,櫃子打開調出紅色羽毛時,裏麵先冒出白煙,接著掉下一條紅色緞帶。那條緞帶的尾端就是綁住幹冰來當鉛垂!


    十望學姐的表情僵硬,沉默不語。


    心葉學長離開櫃子,朝櫥櫃走去。


    「留下怪物字跡的劇本時收在這個地方。」


    他輕輕地敲一下櫥櫃。十望學姐肩膀一顫,仿佛被那個微笑的聲音嚇到。


    「如果有辦法打開櫥櫃,就能趁著沒人的時候寫字。櫥櫃的鑰匙是你負責保管的吧?先到同學。你身為社長,有很多機會來音樂教室,你一定有辦法搬動桌子、在教具室動手腳,或是移動照片。」


    我一時間實在搞不懂心葉學長在說什麽。


    聽他這麽說,簡直就像十望學姐自己……


    「你在懷疑我嗎?」


    十望學姐大叫,我也方寸大亂。


    心葉學長想說在櫃子和劇本上動手腳的是十望學姐?她有必要做這種事嗎?


    「這也是你的『想象』嗎?你剛剛說的那些事,就算不是我也辦得到,包括心葉學長你在內。」


    十望學姐疾言厲色地反駁,心葉學長冷靜地回答:


    「是啊,也可能是其他社員,或是『從外麵來的』入侵者,所以我一直沒辦法確定。但我昨天打電話給你打聽日阪同學的下落時,你卻慌張地說她可能在工具室。」


    十望學姐顯得驚恐。


    昨天我被人關在工具室,心葉學長來找我時說是小瞳打電話告訴他的。


    因為我很晚還沒回家,媽媽很擔心地打電話去問小瞳。


    後來小瞳打了心葉學長的手機,心葉學長又聯絡十望學姐。


    「因……因為小菜乃去工具是放東西後一直沒回來,所以我猜她說不定還在那裏……」


    十望學姐回避心葉學長的目光,尖聲回答。


    為什麽十望學姐這麽不知所措?我的心髒狂跳得幾乎衝破胸口。


    「是啊,不過日阪同學還沒從工具室回來,你卻先回家了,這真不像你真麽有責任感的人會做的事呢。」


    「因為我滿腦子都在想著怪物。」


    「如是如此,你更應該擔心地區找日阪同學才對,平時的你一定會這麽做。但你為什麽自己先走了?因為反鎖日阪同學的人就是你吧?你本來可能以為日阪同學會用手機求救,不過日阪同學沒有帶手機,沒辦法找人救她。你從我那通電話知道了這一點就慌張起來,對吧?」


    心葉學長連珠炮似地逼問十望學姐。


    十望學姐幾乎無法呼吸,隻能茫然地呆立。


    「借由這件事,我總算可以確定這一連串事件的主謀就是你——仙道同學。」


    「!」


    我發出無聲的驚呼。


    心葉學長肯定地說十望學姐是「怪物」。


    十望學姐露出哀求的眼神說:


    「怎麽會嘛。你想想,我還被人推下樓梯收了傷耶……」


    心葉學長平靜地說:


    「這就奇怪了,你不是說你是自己滑倒的嗎?」


    十望學姐驚愕地說不出話。


    ——是我自己滑倒的!真的!


    她一再堅持地說。


    當時的十望學姐怕得像個小孩。


    ——隻是……隻是啊……鴉……鴉、鴉啊……


    她說得那麽艱澀,哭得那麽難過。


    我還以為十望學姐是在包庇烏丸學姐,結果事實並非如此嗎?


    當時十望學姐為什麽那麽慌亂?


    此外,我向烏丸學姐提到十望學姐摔下樓梯的時候,她回答……


    ——我知道。


    烏丸學姐眼神冰冷地說。


    ——我都看到了。


    為什麽烏丸學姐要那樣說?簡直是可以要我懷疑她嘛!


    心葉學長盧儲平靜而澄澈的眼神說道:


    「我再說一次,你是『自己摔下去的』。不是被人推倒,也不是意外滑倒,而是在『明白自己一腳踩空會有什麽後果』的情況下,『自己故意』摔下去的。」


    十望學姐扭曲著臉孔,號哭般地叫道:「你說謊!我為什麽要這樣做?」


    十望學姐堅持否認,也提出質問,心葉學長筆直地盯著她說:


    「因為你就是製造出那個可惡『怪物』的維克多?弗蘭肯斯坦。」


    十望學姐瞪大眼睛,仿佛胸口被釘了一根木樁,我也驚訝地停止呼吸。


    十望學姐是維克多?


    在充斥整個教室的緊張氣氛中,心葉學長的聲音緩緩流出。


    「那個滿懷理想的年輕天才拚湊死屍,打算製造人類,卻做出連自己這個創造者都不敢直視的可怕怪物。


    維克多想逃離怪物,怪物卻緊追著維克多,奪走他所愛的一切,怪物還說『在你新婚之夜,我必將來臨』,殺死維克多的新娘。所以,仙道同學,你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看見怪物的陰影呢?」


    十望學姐臉色僵硬地保持沉默。


    心葉學長緩緩指出:「是在你的生日吧?」


    「!」


    十望學姐的眼中閃過一絲畏怯。


    「你今年生日那天,社團的人悄悄籌劃慶祝派對,為你唱生日快樂歌。有個高一生說你當時臉色鐵青、驚慌不已,後來你解釋說是因為想起了病重的外公。」


    ——真的是因為外公病重嗎……說不定另有隱情。


    「據我『想象』,你感到害怕的『真正理由』是深深體會到了幸福的滋味。你重新整頓著充實的生活。擁有這群喜愛你的人,你的一切言行都受到肯定、接納、崇拜,你成為合唱社不可或缺的存在,在合唱社的人心中散發光彩,大家都仰慕者你。


    但是當你打開門,聽到大家為你唱生日快樂歌,看到大家對你露出笑容的瞬間,你終於發覺——發覺自己『已經得到無上的幸福』。


    你也為此感到害怕,因為怪物『會在最幸福的時刻來臨』……」


    十望學姐的臉色像死人一樣蒼白。她就像看到怪物出現在眼前的維克多,隻能茫然注視著為自己帶來災禍的可怕生物。


    「《弗蘭肯斯坦》的怪物告訴維克多『在你新婚之夜我必將來臨』,表示他將在維克多最幸福的時候開始複仇。


    學妹們敬愛的眼神和歌聲包圍你的那一瞬間,你像維克多一樣聽見怪物的聲音。


    你壓抑不了心中的恐懼,不知道怪物哪天回突然出現在你眼前。


    過去的記憶陸續浮現,你害怕那些慘劇會再次上演。


    如同要證實這個預感一般,這時剛好有個高一生在騎自行車時發生事故。」


    合唱社有個女孩說,十望學姐知道她出事之後非常擔心。


    ——我騎自行車受傷那次,她簡直當成自己的事一樣,不止來醫院探望我,還一直道歉說「對不起、對不起」耶。


    心葉學長聽到那句話時,露出相當不安的表情。


    「學妹出車禍可能隻是個不幸的意外,你卻想起一年前的合唱社有個高三生因為自行車刹車遭到破壞而出事,因此以為怪物要來複仇了。」


    十望學姐渾身猛然一顫。


    心葉學長的眼睛流露沉痛的神色。


    「為了平息怪物的怒氣,你決定演出戲劇,並且深信著『自己決不能過得幸福』。你覺得自己如果遭到不幸,或許可以滿足怪物。決不能過得幸福、非得遭遇不幸才行,隻要承受小小的災難,就能避免重大的災禍……」


    我的腦海浮現出一個景象。


    那是雙眼發紅、痛苦喘息,拿著紅色油性筆在劇本上寫字的十望學姐……


    「新婚之夜我將來臨。」


    「新婚之夜我將來臨。」


    「在你新婚之夜,我必將來臨!」


    說不定十望學姐在這一年裏不斷聽見這句話。


    ——我不會放過你的,我要報仇。


    曾經要好的少女在她眼前變成不可理解的怪物,以發出寒光的眼睛瞪著她的時候,她就開始聽得見這句話。


    如同維克多想要從記憶中抹除怪物,卻無能為力。


    十望學姐深深畏懼著逐漸逼近的陰影,因此將染紅的白羽毛放進櫃子,在深夜湖南的音樂教室裏一次次地搬動桌子、翻倒椅子,用粉筆在黑板上再三寫下「新婚之夜我將來臨」,到處灑上紅粉筆灰,帶著神隱、哭喪著臉踩下腳印,但怪物的歌聲仍不斷出現,仿佛在責備她。眼神空洞的怪物會從黑暗之中突然現身,這種恐懼一直纏繞著她


    「你小心了!


    你剩下的時日將在恐懼和悲哀中度過,將來定有落雷永遠剝奪你的幸福。


    我處於痛苦的深淵,你也別想幸福地過活!」


    「新婚之夜我將來臨。」


    「新婚之夜我將來臨。」


    「新婚之夜我將來臨。」


    十望學姐咬緊嘴唇,有如陳壽著無盡的痛苦。


    「嗚……」


    心葉學長目光嚴厲,繼續說道:


    「瑪麗雪萊在夏季雨中的別墅創造出《弗蘭肯斯坦》的怪物,你同樣因為太害怕過去的怪物,所以在心中創造新的怪物來嚇自己。你承受不住等待怪物出現的精神壓力,所以讓自己化身為怪物,借此逃避這種恐懼。」


    怪物什麽時候會現身?複仇什麽時候會來臨?


    會被奪走什麽?會被毀掉什麽?


    因為無從得知,更激發無限的恐懼。


    想到十望學姐體會的不安,我的喉嚨緊縮得幾乎窒息。


    我無法怪罪十望學姐。


    我腦海裏浮現十望學姐放學後在音樂教室裏全身顫抖,一次又一次地確認窗戶上了鎖,捂著耳朵蹲在地上的模樣。


    十望學姐已經被逼得精神失常。


    心葉學長又繼續說:


    「仙道同學,你為什麽怕怪物到這種地步?好像認為怪物理所當然恨你似的……是因為你拋棄烏丸同學,投靠了高年級生?


    事情沒有這麽簡單。


    根據我的『想象』,還有另一個更重要的理由!」


    十望學姐的表情僵住,我仿佛聽得見空去凍結的聲音。


    我的心髒也如同被人一把捏緊。


    還有尚未揭露的真實嗎?


    心葉學長冷冷地說:


    「《弗蘭肯斯坦》的怪物陸續奪走維克多所愛之人。


    一向照顧你的高年級生也被怪物傷害,分分離你而去。不過,她們真的是你『所愛之人』嗎?


    仙道同學,你真的是她們『寵愛的學妹』嗎?」


    心葉學長朝著十望學姐翻開自己準備好的相簿。


    貼在上麵的照片被亂畫一通。


    在那群身穿長裙的女孩中,隻有十望學姐一個人穿著長褲。


    「那些高年級生像疼愛妹妹一樣疼愛你,招待你去她們家裏參加派對,把你打扮得像個洋娃娃。可是,你應該不是愛穿華麗洋裝的那種女生吧?


    這張照片裏隻有你穿長褲,那與其說是特別待遇更像是被排除在外。參加過合唱社的人說,你在發表會當天穿著長褲到場,高年級生卻沒有責怪你,隻是笑著說『既然是十望子妹妹那就算了』。」


    十望學姐緊咬著嘴唇。


    她的眼底縈繞著痛苦和掙紮。


    十望學姐真的被她們排除在外嗎?


    「其實隻有你一人收到不同的服裝通知吧?高年級生是因為看到你一個人穿了長褲,才會不懷好意地笑吧?你一直默默承受她們嘲笑的目光嗎?她們邀你參加派對,讓你穿上華麗洋裝,都是為了戲弄你,讓你感到屈辱嗎?


    這都是我的想象,但我聽說當時的合唱社幾乎全是有錢的千金小姐,有著悠久的曆史,是氣質高雅的社團。你是這麽思想自由、極富改革理想又有領袖魅力的人,其他人一定會覺得你很礙眼。


    我聽說你建議過演出音樂劇,可是遭到嘲笑和拒絕。那些高年級生隻是表麵裝作寵愛你,實際上卻盡其所能地羞辱你。」


    我聽得全身發抖。


    心葉學長說的都是真的嗎?十望學姐竟然遭到高年級生欺負!


    不過,參加過合唱社的學姐也說,穿上荷葉邊洋裝可能讓仙道學姐不太舒服,她穿著長褲出席發表會或許是為了抗議。


    假使心葉學長想的沒錯,這也是源自於學姐們的惡作劇……


    我開始想象完全不同的畫麵。


    ——既然是十望子妹妹那就算了。


    以疼惜眼神看著調皮小妹妹的高年級生,突然換成一副醜惡的臉孔。


    ——既然是十望子妹妹那就算了。


    她們的語氣、目光、笑容都帶著惡意——漆黑的惡意。


    我甚至聽得見她們壞心眼的竊笑。


    十望學姐沒有否認,隻是咬緊嘴唇低著頭,撐住拐杖的雙手輕輕顫抖。昔日往事全都變了樣、變了色!


    「你隻把這些無處發泄的憤恨告訴好朋友烏丸同學,還將這些事寫在你們兩人的秘密交換日記上。


    高年級生不是『從烏丸同學身邊把你搶走』,而是『將烏丸同學趕開你的身邊』。你眼睜睜看著珍貴的朋友受到欺負,卻沒辦法幫助她,因此對高年級生的所作所為懷恨在心。


    烏丸同學會對高年級生做出那些事,也是由於你的期望。不對,應該說是『你讓烏丸同學去做那些事』。


    《弗蘭肯斯坦》是描述怪物和維克多互相傷害的故事。維克多那麽怕怪物,是因為他在怪物身上看到自己醜陋的一麵,因為維克多?弗蘭肯斯坦也是怪物!」


    「!」


    這突如其來的『想象』嚇得我屏住呼吸。


    維克多也是怪物!


    「不是!」


    十望學姐的尖叫聲撕裂空氣。


    她的臉部痙攣、嘴唇發幹,手和肩膀都在顫抖。


    「我才不是怪物!我不是怪物!那都是……都是雫擅作主張……」


    「可是你沒有阻止她!你看到烏丸同學的惡作劇讓高年級生驚慌失措,一定暗自竊喜吧?」


    十望學姐答不出來,痛苦的呻吟從她的喉嚨冒出。


    「多虧烏丸同學暗中作怪,討厭的高年級生都消失了,你可以自由地唱自己喜歡的歌,並且受到高一生仰慕,得到一個安居之所。你絲毫沒有弄髒自己的手,讓烏丸同學一個人去當怪物……」


    十望學姐激動地搖頭。


    「不是!不是的!我從來沒有叫她害學姐受傷,或是貼出社長爸爸的照片!我根本不想弄到這種地步!那麽過分的事……」


    拐杖一傾,十望學姐失去平衡而趴在地上。


    倒下的拐杖撞出巨大的聲音,十望學姐雙手雙膝著地,不斷地搖頭大喊。


    「我隻是在筆記裏麵寫『如果社長她們消失就好了』……我本來隻是想象一下要怎麽懲罰社長她們。因為在現實之中辦不到,我才會在筆記本裏報仇。


    我在筆記本裏寫上社長她們的秘密,說那些人裝得一副高貴的模樣,其實是一群黑心又愛互扯後腿的卑鄙家夥。


    我是她們『寵愛的學妹』,隻要稍微奉承一下,她們就會得意忘形地大說特說別人的壞話……我把這些事全部寫進筆記本,這樣才能讓心情輕鬆一點。我覺得反正那些高三生在一年之內就會畢業,隻要忍到那時就行了。


    沒想到……雫竟然真的做出我寫在筆記本裏的事。」


    十望學姐吐露「真實」令我震驚得頭昏。


    先前我的眼睛到底都在看哪裏?


    我完全誤解十望學姐隱藏在痛苦、悲哀、恐懼地下的心情。


    過去一向受大家仰慕、帶著少年般明亮眼神歡笑的十望學姐,此刻竟趴在地上,麵孔扭曲、目露寒光,不停說著恨意滿溢的話語,像野獸一樣喘息。


    這究竟是個怎樣的故事啊?絕對不是述說美好友誼和信賴的故事,而是更黑暗,更淒慘,充滿傷痛和背叛的複仇故事!


    孤零零被趕出合唱社的烏丸學姐若是看到好友在一年後因害怕怪物而變成怪物,若是看到這位維克多如同被她親手逼上絕路,會是什麽心情?


    十望學姐的眼中落下潸潸淚水。


    「雫做出那種事……我、我真的好害怕……正常人根本做不出那種事……我不是真心在筆記本寫下這些事……但雫笑了……她在佐和子學姐被鋼琴鍵盤裏的刀片割傷時笑了……還有碧學姐發生車禍的時候……大家被『怪物』嚇得發抖的時候……每個人都在社團活動室裏互相大罵『你就是怪物』的時候……」


    十望學姐那顫抖的斷斷續續的聲音飽含極度的恐懼,連落在地上的淚珠都變得有如血色而非透明。


    心葉學長的眼神也很憂愁,他屈膝蹲在十望學姐麵前,安撫似地說:


    「烏丸同學已經脫離你的掌握,就像維克多應付不了怪物一樣。你罵烏丸同學是怪物,趕走了她……你犧牲烏丸同學,得到所有想要的東西,所以這種罪惡感讓你害怕怪物有朝一日會來報仇。」


    「我、我隻想順從雫的願望演出那首曲子……隻要這出戲順利落幕……雫或許會原諒我……」


    十望學姐脆弱地轉開視線,心葉學長又露出嚴厲的眼神問道:


    「這出戲會順利落幕嗎?你真以為可以順利落幕嗎?如同《弗蘭肯斯坦》的怪物脫離創造者維克多的掌控一樣,你心中的怪物不也是失控了嗎?仙道同學。」


    十望學姐震驚地抬起臉。


    她以憎恨的目光凝視著心葉學長,令我看得大驚失色。她以左手撐住身體,右手朝心葉學長的臉上抓去。


    「!」


    「心葉學長!」


    我正要衝過去,卻被心葉學長製止。


    「日阪同學,我沒事。」


    十望學姐呼呼喘息,眼中閃現銳光,大吼著:


    「不對!不對!你不是井上學長!你被雫俯身了!跟小菜乃一樣被雫俯身!雫也曾經笑著拍我的肩膀說『一切都會好轉』,也說過『你生日那天我會送你一份大禮』,結果竟然做出那麽可怕的事……她不是雫!她變成了『怪物』!她還變成烏鴉來監視我!都是她附在小菜乃身上,我才會把小菜乃關起來!」


    我感到頭暈目眩。


    把我關在工具室裏德人果真是十望學姐?不是烏丸學姐?


    不過,當我鼓勵十望學姐說「沒問題的,一切都會好轉」時,她確實露出驚恐的表情。


    十望學姐竟然把我看成怪物,這令我大受震撼。


    不正常的人竟然是十望學姐!


    「雫還附在我身上,逼我做出那些事!放恐嚇信、在櫃子裏設置機關的都不是我!是雫做的!我摔下樓梯也是因為烏鴉的命令!烏鴉恐嚇我說:『你看到身邊圍著這麽多人就得意忘形了,露出一副幸福洋溢的模樣,你真以為戲劇可以順利演出嗎?』」


    看來平凡無奇的人,也會突然變成無法理解的怪物。


    人是會變成怪物的……


    我渾身顫抖地體會到這一點。


    十望學姐仍趴在地上,以威嚇的眼神瞪著我們不斷大吼。


    人類竟會如此輕易地越過界限?連這麽活潑、這麽耀眼的十望學姐也是?


    心葉學長咬緊嘴唇,緊緊抓住十望學姐的手。


    「我認識的一個女孩也曾說著『不是我做的,都是別人逼我的』,拿雕刻刀刺向自己的脖子……仙道同學,你一定要正視現實!如果繼續逃避,繼續否認自己做的事,怪物永遠都會追著你,讓你因恐懼而看不見真相。如果你不靠自己的意誌麵對心中的怪物,什麽事都解決不了。」


    「不要!別碰我!你這個『怪物』!」


    十望學姐揮開心葉學長的手。


    她上身搖晃,捂著耳朵伏在地上。


    走廊傳來腳步聲,合唱社的社員走進教室,七瀨學姐也在其中。


    可能因為我們遲遲不去彩排,她們才回來找我們。


    眾人看到十望學姐癱在地上都嚇壞了。


    「十望學姐!你怎麽了?」


    「發生什麽事?井上學長!」


    十望學姐哭著說「沒什麽,是我自己跌倒」,正如她在醫院裏的情況。


    大家包圍著十望學姐,爭相關切,勸她去保健室包紮跌傷的膝蓋。十望學姐被合唱社的人扶起,顫抖地走出音樂教室。


    「仙道同學。」


    心葉學長平靜地叫著她。


    十望學姐的肩膀輕輕一抖,低頭不答。


    心葉學長悲傷地看著她軟弱無助的背影說:


    「憎恨你的怪物不是烏丸同學,而是你自己。」


    「……」


    十望學姐站在原地、毫不動彈,合唱社的女孩們都疑惑地看著心葉學長。


    後來十望學姐拉拉她們的衣擺,眾人才麵露不安地離去,隻有七瀨學姐留下來。


    我們三人保持沉默好一段時間。


    七瀨學姐首先猶豫地問道:「……仙道為什麽哭了?」


    心葉學長臉色黯淡地回答:「寫恐嚇信的人就是仙道同學。」


    「咦?」


    七瀨學姐睜大眼睛。


    「是……是嗎?」


    她大概覺得不敢相信,聲音都變尖了。


    我也感到心中有個部分依然不肯相信,但這是事實。十望學姐太害怕怪物,所以自己變成怪物來阻撓演出。


    恐嚇信和櫃子的事都是十望學姐做的。


    「……雜誌上的小說……也是十望學姐撕破的嗎?」


    說不定真是如此。


    因為合唱社的人聊起「文學少女」的時候,十望學姐表情苦澀地說「那種心有靈犀的情誼聽起來就像假的」。


    心葉學長開口回應。


    「不……那件事……是琴吹同學做的。」


    我震驚地望向心葉學長,又看看七瀨學姐。


    心葉學長以清澈平靜的目光看著她,她則是表情僵硬地站著不動。


    緊盯著七瀨學姐的心葉學長說:


    「我的書包也被放了撕碎的紙片……我一看就明白,撕書的人必定知道我是那部小說的作者。」


    七瀨學姐注視著心葉學長,好像隨時都會哭出來。


    「……在所有人之中,隻有你有機會把『東西』放進我的書包裏。」


    「文學少女」的作者果然是心葉學長!


    可是,七瀨學姐為什麽要撕破心葉學長的小說?為什麽特地把一部分碎紙放進心葉學長的書包?簡直在暗示那是自己做的……


    七瀨學姐用力抓著裙擺,咬緊牙關,死命盯著心葉學長,答道:


    「因為我……想要傷害你……我想試試自己有沒有辦法傷害你。我、我下課時間在走廊上聽日阪說親過你……就氣昏頭……」


    就是心葉學長發現我蹺課,板著臉在走廊等我的那一天!


    我說「別這麽熱情地貼過來,否則我又會想親你啦」,心葉學長回答「我才不要再讓你親一次」……


    七瀨學姐聽見了我們那時的對話嗎?


    啊,難怪我為了傳達不排演的事去到圖書室時,她一臉落寞地聽著音樂。


    『我問你,你跟井上……』


    她本來好像要問我什麽。


    『……沒事。』


    結果又把話吞回去。


    換成是我聽到那種事,一定會難過到睡不著。七瀨學姐想必整晚都悶悶不樂地想著這件事,痛苦得不得了,所以她看見那本雜誌放在教室裏忘記帶走,才會連想都不想就撕破了。


    「你生我的氣嗎?」


    七瀨學姐問道,眼神像害怕又像渴望。


    心葉學長麵露憂色,平靜地回答:「我沒有生氣。」


    「!」


    這瞬間出現在七瀨學姐臉上的是絕望。


    我明白心葉學長的回答深深傷害了七瀨學姐,心髒痛得有如被人捏碎。


    七瀨學姐急促喘息,為了阻止淚水奪眶而出於是深呼吸說道:


    「我……我沒有資格讓你生氣嗎?朝倉傷害你的時候,你一副快死的樣子,甚至想跟朝倉一起自殺。遠子學姐要求你非寫小說不可時,你也因遠子學姐的背叛而痛哭。為什麽你現在卻這麽冷靜地看著我!」


    她嘶吼著,如同要發泄內心所有的情緒。


    但心葉學長依舊不為所動,隻是哀傷地凝視著七瀨學姐。連我也看得出來,這不是七瀨學姐期待的那種哀傷。七瀨學姐希望重重地刺傷心葉學長,希望自己的背叛能令他驚慌、絕望、暴跳如雷。


    「……我沒有資格責備你。我隻覺得抱歉,是我傷害了你。」


    「就這樣?」


    七瀨學姐質問的聲音像是哭泣,緊握的手不停顫抖。


    隻覺得抱歉……多麽殘酷的一句話。


    「也、也對……我跟遠子學姐或朝倉都不一樣。我沒有被你愛過,隻是在你沮喪的時候剛好出現罷了……那時要是其他人對你說出『不寫也沒關係』,你也會靠過去的!不管是誰都可以!」


    七瀨學姐轉身跑開,就這麽奔出音樂教室。


    心葉學長一動也不動,他表情肅穆地看著七瀨學姐跑走。


    「快去追她啊!」


    我大叫。


    「七瀨學姐受到很大的打擊耶!為什麽要說那種話?快去追她啊!拜托你!」


    我還以為心葉學長會對她說出更體貼的話。


    心葉學長跟七瀨學姐交往過又分手,傷害了她,他明明對此很後悔不是嗎?


    他一定不願再犯同樣的錯,不想再傷害七瀨學姐,不想再說那麽傷人的話啊!


    可是,他卻平心靜氣地說出那麽過分的話!他明知七瀨學姐一定會難過!


    「追去又能怎樣?」


    我聽到這句話,發熱的腦袋立刻冷卻。


    心葉學長表情黯淡地看著我,如同說出「你隻看自己想看的故事」之時。


    接著,他對僵立不動的我嘶啞地說:


    「……我在畢業典禮前寫小說給遠子學姐時,琴吹同學一直悲傷地看著我,她說著『不要寫』的聲音一直盤旋在我耳中。


    即使如此,我還是繼續寫小說。


    我告訴過你,我正在寫一個男人殺害自己最愛之人的故事。我以前也不能理解這種事,可是寫著寫著……我卻變得越來越冷漠,還能平靜地揣測他的心情……」


    心葉學長的眼中浮現某種感情,像是痛楚、悲哀,還有瘋狂。


    「我……寫得出來了。」


    他喃喃說出這句話,我聽得冒出雞皮疙瘩。


    「即使親近的人死了,我大概也寫得出這件事……


    我以前覺得這種人差勁透頂如今自己卻做得出這麽差勁的事。


    你對這樣的我有什麽看法?」


    我答不出來,就像一周前烏丸學姐在這裏問我問題的時候一樣。


    她問我,如果她殺了人,我是不是還會接受她?是不是想當她的朋友?這個問題讓我嚇得渾身冰涼,隻能無言地退後。


    心葉學長的內心浮現某種我從未見過也難以理解的東西,這讓我好害怕。


    他看起來簡直像披著人皮的怪物。


    ——所以你一定不理解真正的心葉學長。


    我想起了笑得像隻粘人小狗的竹田學姐。


    雖然想說些什麽,卻說不出一句話。


    這麽一來就跟麵對烏丸學姐的時候一樣嗎?


    我始終沉默不語,心葉學長放棄似的露出微笑,仿佛為自己而苦笑。


    「……日阪同學,你可以回去了,彩排應該已經取消。」


    他溫和地說完便走出音樂教室。


    ***


    筆記最後一頁寫滿了字。


    怪物、怪物、怪物……


    鏡子映出黑發少女。


    她對鏡中的自己說話。


    對,你就是怪物,是怪物,是怪物……


    我才不相信神有多慈愛。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文學少女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野村美月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野村美月並收藏文學少女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