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原本還半信半疑的,但很快就發現了屍體。沿著廢棄屋後方的山丘下走大約兩百公尺的地方,中年男子的臉扭曲著,肚子已經變成一個窟窿,大量鮮血染紅了草地。


    他應該就是穗高提到的,其中一個名叫都賀先生的追兵。


    到處都是撕裂的肉片,蒼蠅開始聚集。


    在都賀先生屍體不遠處,琢磨左手握刀倒在地上,脖子上有被咬掉一大塊的痕跡,右腿被咬斷,膝蓋以下的部位消失了,剩下的左腳則扭向奇妙的方向。微微睜開的眼睛黯淡無光,蒼蠅停在他的臉上。


    我把目光從屍體上移開。


    (小心,正在看你。)


    風呼呼警告我。


    (什麽?在哪裏?)


    風呼呼告訴我,凶手就在前方樹叢裏。


    我注視著樹叢,異樣的氣氛令我後脖頸的寒毛豎了起來。


    野獸猛地衝了出來。


    它全身雪白,外形像老虎?臉像是野鼠或是蝙蝠,尖尖的耳朵豎了起來。


    比馬稍微小一號的身軀看似十分巨大。


    白色野獸張開血盆大口,露出銳利的牙齒,夢幻的草原上出現了大型肉食獸。


    野獸的黑色小眼睛盯著我,微微偏著頭。


    我全身冒著冷汗。它殘忍地殺死了手持武器的大人,一旦撲向我,恐怕我也小命難保。


    (不能落荒而逃,趕快刺激它。)


    (我做不到。)


    (慢慢拉開距離。)


    風呼呼用我的喉嚨發出咆哮聲,空氣震動著,野獸立刻壓低身體準備迎戰。


    野獸似乎想要和我對抗,也對我發出威嚇的聲音。


    我和野獸互瞪對方,慢慢往後退。


    當拉開一段距離後,野獸突然轉身,緩緩走回森林。


    (它想幹嘛?)


    我可以感覺到風呼呼伸展著身體。


    呼吸、影子、氣味、聲音、熱度。風呼呼從野獸躲藏的森林中搜集各種資訊。


    (似乎隻有一頭野獸而已,它正在森林裏吃馬。)


    走回房子的途中,我撿起了原本應該裝在馬鞍上的皮革袋——應該是獅子野的東西。


    我回到山丘上的小屋。


    穗高豎起膝蓋,坐在剛才的地方發呆。


    『這是你們的東西。』


    我把撿回來的袋子放在穗高身旁。


    穗高沒有反應。我一言不發地坐在和穗高正對麵的牆壁,思考著自己目前所處的狀況。對穗高來說,眼前的情況的確十分險峻,但從我的立場而論,卻是意外的僥幸。


    如今,野獸正在吃馬。


    它填飽肚子的時候正是絕佳的機會,要趁現在和野獸之間拉開足夠的距離。


    我偷瞄穗高,她仍然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


    『穗高,』我對她說:『我們必須離開這裏。』


    穗高抬起頭。『要回穩城嗎?』


    我搖搖頭。


    『不,我要去其他地方。』


    『那你就走吧,反正追兵都死了,你應該很高興吧。』


    『那好,就這麽辦吧。』


    我回答。然而即使我獨自出發,穗高從相反方向走回穩城……


    風呼呼說出了我的想法。


    (這是個好主意。即使那頭野獸在幾小時後肚子餓了,開始追你們,隻要你們分頭行動,就可以有一方得救,你和那頭野獸對峙的可能性就減半了。至於它會追哪一方……除非是很愚蠢的野獸,否則比起有我附身的你,它一定會選擇那個女孩。)


    應該是這樣。


    這代表一旦我獨自離開這裏,就等於把穗高推向死亡。


    即使那頭野獸不去追她,她沒有馬,也根本不可能從這裏走回穩城。如果少了風呼呼的引導,我也不可能走回去。


    (趕快出發吧!你也要麵對相同的危險,無論她當初是為了什麽目的來這裏,一旦離開穩城,應該已經做好迎接這種局麵的心理準備,你不需要同情她。)


    我對這種說法抱持懷疑。如果我當時沒有用刀子刺殺和久或是沒有逃離穩城,穗高應該不會出現在這裏;如果我聽從琢磨的說服,那兩個大人應該就不會死。


    穗高低頭沉默良久,終於抬起頭,開始在我從草原上撿回來的袋子裏翻找東西,然後對坐在角落的我問:


    『賢也,你怎麽還沒走?』


    我稍微放心了。她並沒有失魂落魄到一直坐在這裏。


    『嗯,稍微休息一下再走。』


    『你殺了和久。』


    『和久殺了希娜,而且攻擊我。』


    穗高沒有說話。


    『我不相信被妖怪附身的人說的話。』


    『你不相信我也沒關係,反正我是被妖怪附身的人。』


    我停頓了一下問她:


    『穗高,你離開穩城,是想來殺我嗎?』


    穗高狠狠瞪著我,我也瞪了回去。


    『好啊,穗高,那我們來決鬥吧。』


    複仇的決鬥。


    但即使聽到『決鬥』的字眼,穗高的表情也沒有變化。


    『無論如何,我都不打算回穩城,所以我們來決鬥吧。但不是現在,我們決定一個時間,正大光明地決鬥,現在我們要逃離那頭野獸。野獸好像正在吃馬,現在應該不會攻擊我們,我們趕快去一個更安全的地方後再來決鬥。』


    我努力說服她。


    穗高帶著困惑的表情看著我,最後無言地站了起來。


    我們收拾好東西走出廢墟,太陽還高掛在天空。


    屍體已經不見了,可能那隻野獸不想讓到手的獵物被人偷走,所以藏進樹林中了。


    我們繞過野獸躲藏的森林繼續往前走,心情十分緊張,無法確保現在就不會受到攻擊。


    沿著山丘往下走了一段路後,穗高問我:


    『你要去哪裏?』


    『俗世。』


    『我想回穩城。』


    有那麽一下子,我開始思考我們一起回穩城的可能性,隻要風呼呼為我們指引方向,用與來時相同的時間走回去,或許可以把她送回穩城。但風呼呼應該會反對。


    我停下腳步。


    『你能夠找到回穩城的路嗎?』


    這才是最大的問題,穩城有施予幻術,一旦離開後,就無法輕易回去。死去的獅子野應該具備了尋找穩城的能力。


    穗高露出滿臉陰鬱的表情沉思片刻,用無力的聲音說:


    『好吧,很遺憾我無法一個人回去,現在隻能跟你走。』


    『也許我們會在半路遇到去穩城的商人,』我鼓勵她,『到時候你就可以跟他們一起回去了。』


    走了很久,前方出現一條大河。


    隻要越過那條河,就離俗世更近了,我覺得那條河好像是某種分界點。


    我尋找河裏有沒有魚的影子,卻一無所獲。發現流木散落的淺灘後,我們踩著露出水麵的石頭越過那條河,河灘上四處散落著動物的屍骸。


    『還有多少糧食?』


    越過河之後,我問穗高。


    『不多了。』穗高回答後,歎了一口氣,『我們兩個人都會被那隻怪獸吃掉嗎?』


    『不會。』我立刻斷言道。『我們要一直往前走。』


    穗高哭了起來。


    她的臉哭得皺成一團,一邊走,一邊啜泣。


    遠處的山丘上出現了摩天輪,隨即又消失了。


    2


    天色暗下來之前,我們來到散落許多瓦礫的山泉前,喝了從岩石中湧出的泉水,在樹蔭下休息。


    本來我打算在稍微休息後繼續趕路,但因為後方已經完全沒有追兵,情況不再那麽緊急,再說我們已經走了一天,和那頭野獸之間也拉開了一定的距離,中間還越過那條河。


    穗高的行李中有生火工具——吸滿油的棉花和燈芯,那是穩城日常生活所使用的工具。


    我們把樹枝堆在一起生了火,圍在篝火旁烤著剩下的兔肉一起分享,我和她並沒有和好,隻是進行了一場交易——她提供火源,我和她分享食物。


    吃完飯,我們各自隔了一些距離躺在草地上。


    半夜過後,我醒了。


    應該說是輕微的衣服摩擦聲音把我驚醒了。


    我微微張開眼,發現數公尺外站了一個影子。


    是穗高。


    她手上握著獅子野行李中的小刀,但刀子並沒有出鞘。


    穗高站在星空下,麵對著我,像雕像般文風不動。


    我假裝睡著,觀察著她的動靜。我猜測她的心思,卻不知道她會做出什麽決定。


    她很可能在這裏殺了我報仇,獨自沿著草原走回穩城,雖然活著回到穩城的機率很低,但並不是完全沒有希望。


    如果穗高要殺我……


    我會和她相互殘殺嗎?


    和她對決,甚至不惜殺了她也要繼續趕路的想法微乎其微。如果她殺了我,或許一切就在這裏畫上句點,然而這種想法隻是在唱高調,一旦穗高撲過來,我還是會抵抗,所以一旦真的發生,我還是不要迎戰,拔腿就跑吧。


    我開始對用刀子刺和久腹部這件事感到後悔,如果不是刺到他的腹部,而是腿的話:如果像琢磨那樣,剃他的手……接著就可以用武器威嚇他後逃離現場。當時我覺得那是唯一的選擇,所以才會那麽不顧一切,雖然現在為時已晚,但如果當時做出更聰明的選擇,就會有不同的結果。


    穗高站在那裏良久,終於坐了下來。


    我閉上眼睛。


    沒錯,現在好好利用我吧,否則我們隻會兩敗俱傷。我在內心嘀咕道。


    那天晚上,以前那個開朗的穗高在我夢中出現,在陽光下露出笑容,率直而少根筋的她在學校功課不太好。我和穗高在泥地上賽跑,穗高問我『要不要去撿貝殼?』而把我救出痛苦的深淵;穗高在仙水潑水嬉戲,發出尖叫聲,她不是叫『啊——』,而是『哇噢』,『哇噢!賢也,不要,我會溺水!』還有,穗高在岩石後方對我說:『等你長大了再說。』


    當我再次睜開眼睛時,穗高早就醒了。


    天還沒有亮,天空中還有星星。


    穗高發現我醒了,便問我:


    『你醒了嗎?那我們趁早動身吧,那裏是你的故鄉。』


    她的眼神很奇妙,好像終於拋開了某些東西。


    風呼呼嗅著風的味道。


    (沒問題,野獸沒有追來,而且已經走完一半的路程了。)


    我們再度開始橫越世界。


    3


    我和風呼呼聊天。


    (我之前是不是也問過你?)


    (什麽事?)


    (你的事。我對你太不了解了,這樣很奇怪。你是在哪裏出生的?以前住在哪裏?)


    (我不記得自己是在哪裏出生的,好像是這片土地,又好像是什麽奇妙的地方,不過這並不重要。聽說不好的靈魂才會變成風呼呼,所以我之前也可能是無惡不作的壞蛋。)


    (我不這麽覺得。)


    (也許很久以前我也是人,隻是我不記得了。)


    (完全不記得了嗎?)


    (我有人的記憶,但我不知道那是我當人的時候的記憶,還是以前被我附身的人的記憶。我們的工作就是傳播別人的記憶。)


    (天空中隻有你一個嗎?)


    (通常都是。但有時候也會遇到同類,那時候我們就會相互交換資訊。)


    (原來還有同類。)


    (在穩城外的海上,有一個無人島,每年春天,我們都會聚集在那裏,有好幾個聚集的場合,如果想要見同類,隻要去那裏就可以和大家聊天、交換資訊。不過,我已經有一百多年沒去了。)


    (你有名字嗎?)


    (就叫我風呼呼吧,族裏的名字,你沒辦法發音。)


    (你為什麽附身在我身上?)


    (因為你呼喚我。)


    (就這樣而已嗎?)


    風呼呼笑了起來。


    (因為很快樂啊,我們的種族會附身在各種生物身上,享受各種生命的樂趣。)


    我們時而降臨在猛獸身上,享受狩獵的樂趣;時而降臨在弱小動物身上,體會逃命的刺激;時而降臨在樹木身上,沉思冥想;時而降臨在人類身上,煩惱人生。雖然又難過,又悲傷,又疼痛,又饑餓,但各種生物有各種不同的樂趣,事後回到天空時,會覺得這些經驗很有趣。


    不可思議的是,雖然我們風呼呼會降臨在我們想要降臨的生物身上——但又好像早已決定我們會降臨在哪裏。這是我們同類聚在一起時,經常討論的問題。


    之前我曾經聽同類說,人類在遙遠古代的時候,都很珍惜被風呼呼附身的人。


    因為當集體在荒野上行動時,我們可以幫助人類趕走猛獸,也可以知道幾十公裏前方有水或是適合狩獵的動物。


    在很久很久以前,被趕出土地的流浪者,或是尋求新天地的人,都是靠風呼呼到達目的地。


    你現在的情況也一樣。


    不要氣餒,要充滿自信地往前走。


    (你可以一直停留在我身上。因為有你,我才能活到現在,穩城的人錯了,你並不是壞蛋,絕對不是。)


    你不是詛咒——而是祝福的象征,是最好的親友。


    (不,)風呼呼溫柔地說道。(對某些人來說,我真的是詛咒。總有一天會帶來腐敗,成為災難的來源。正因為這樣,當天空呼喚我的時候,我就會離盟。)


    風呼呼輕聲地說。


    (隻要你努力橫越世界,進入都市後,就會見到該見的人。)


    (誰?)


    風呼呼的語氣難得有點慌亂。


    (誰?誰……就是躲在你目的地那黑暗中的人。)


    然後,風呼呼不再提起這個話題。


    4


    我在岩石上抓到身長二十公分左右的蜥蜴,拿給穗高看。


    『來吃吧。』


    我們再度升了火,在岩石後坐了下來,丟棄蜥蜴的內髒和頭,放在火上烤。


    穗高輕聲嘀咕:『如果有紫蘇葉和醬油,味道可能不錯。』之後我們聊起料理的話題。


    然而,盡隻是些想吃某種東西,或是穩城的哪道料理很好吃之類的無聊話題。


    那一刻,我找回了令人懷念的親密氣氛。


    然而,穗高好像突然想起什麽似地收起笑容。


    『你為什麽殺和久?』


    『因為他想殺我。』


    我無力回答道。


    穗高滿臉哀傷地看著我。


    『既然這樣,你就別逃,回到穩城,這麽告訴大家就好了。』


    『我曾經這麽考慮過,但穩城並不公平,大家不會相信我說的話。隻要我回到穩城,絕對小命不保。』


    穗高皺著眉頭,默默地將目光移向火堆。


    『你知道守夜人嗎?』


    我第一次把親身經曆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穗高——我和守夜人在墓町共度的夜晚、遇到希娜的亡靈,以及在廟會那天在墓町遇到和久,和穩城在雷季公然殺人的事。


    穗高不知道雷季的秘密。


    『我無法相信。』穗高搖頭。


    『這些事不會告訴小孩子,但我以為你們知道,因為這是你哥哥告訴我的。』


    『和久應該隻是為了嚇唬你才這麽說,並不是認真的吧?』


    穗高試圖反駁卻說不出話,再度低頭陷入沉思。


    我沒有理會她的沉默,抬頭看著天空中流動的雲。


    因為,我姐姐也是在雷季消失的。


    5


    岩石區漸漸變成險峻的山路,我們穿越好幾個岩石隧道,不時貼著岩石上走過懸崖旁的天然通道。


    我們沿途抓了兩條蛇,和野草一起烤熟後吃下肚。


    之後我們走下和緩的坡道,終於下了山,再度走在一片原始的原野上。


    一輛已經生鏽、無法分辨原來油漆顏色的車子被人丟棄在原野上,那不是幻影。


    我和穗高小心翼翼地繞行車子一周。


    『好像是車子?但要用什麽動物拉昵?』


    『我想應該是它自己會動。』


    穗高摸著生鏽的金屬。


    『不是很重嗎?』


    『嗯,真的很重。人坐在裏麵,車子就會動了。』


    『那現在也會動嗎?』


    『不會。』我回答說。正因為不會動,才會被丟棄在這裏。


    我們留下生鏽的車子,繼續趕路。


    原野上完全沒有房子,但我覺得離故鄉愈來愈近了。即使沒有風呼呼的指引,也可以掌握大致的方向。


    太陽下山後,涼風開始吹拂大地。


    日出之前和日落之後是最適合趕路的時間。


    日落後雖然天色已黑,但前方的天空微微發亮,令我產生了一種不知道是期待還是不安的興奮。


    幾天後,我們終於看到了都市,最初,隻是在地平線遠方像海市蜃樓般晃動的一片小山。


    愈往前進,陌生都市的細部就愈來愈清晰。


    這片景象和草原景色完全無法融和,都市的部分和草原的部分有一條明顯的分界線。


    之後,我多次回憶起當時的情景,我在草原上看到的都市是壓縮、扭曲的。玻璃帷幕的高樓大廈比現實的情況更密集,毫無空隙,房子、樹木和高架道路也擠在一起,好像隔了一層複雜的偏光鏡,所有的景象都嚴重扭曲變形。有的建築物的窗戶比另一幢建築更大,也有的建築物和建築物融合在一起。


    我覺得那不像是都市,而是巨大且古怪的不知名動物躺在平原上,那是古怪離奇的動物,也就是怪物。


    太大了。我看著當慢慢靠近時,體積也逐漸變大的動物,這麽想道,是穩城的一百倍?還是兩百倍?


    俗世。


    這群巨大的怪物體應該也有一道門,隻要走過那道門,就可以進入那一個空間。


    目前所看到的應該隻是那個怪物體的一部分,我有預感,隻要進入那裏,世界將會無限擴大。


    『隻有獲得認可的俗世人才能進入穩城,然而穩城的人隻要走到俗世的入口,就可以輕易進入。』很久以前聽到這番話時,令已經完全成為穩城居民的我倍感優越,覺得『我們比較偉大』。


    然而麵對這壓倒性的巨大景象,我終於發現,即使我們可以輕易進入俗世,也不是因為穩城有多了不起,而是俗世的人根本不在意穩城的居民——不僅不會懼怕穩城,甚至根本不知道穩城的存在,就像大象不會在意螞蟻一樣,


    將穩城隱身起來是正確的選擇,如果這個怪物派軍隊進攻,穩城在轉眼之間就會灰飛煙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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