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麽拍賣行?”“拍賣行來我們這裏做什麽?”“我們可是見過世麵的,不要糊弄我們。”大嬸們你一言我一句,喬清許幾乎聽不清她們在說什麽,但他能感覺到,這些大嬸似乎對拍賣行很抵觸。他也不明白為什麽,想要插嘴卻又插不上。“行了。”紅頭巾大嬸嗬斥了一句,其他大嬸安靜了下來,她把名片塞回牛小刀懷裏,說,“你去別家看看吧。”牛小刀說:“您這兒?”“我這兒沒有。”大嬸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快走吧。”對方明擺著不歡迎自己,牛小刀也沒再強求,帶著喬清許從小院裏出來,繼續往山上走。山上比田裏涼快許多,但腳下的路很泥濘,沒走一會兒喬清許的鞋底便沾滿了泥巴。他一邊低頭看路,一邊問牛小刀:“你之前來也是這樣嗎?”“哪樣?”牛小刀倒是不怎麽在意泥巴,大跨著步子往前走。“她們好像很排斥我們。”喬清許說。“正常。”牛小刀揚了揚下巴,“你看那是什麽?”喬清許順著牛小刀的視線看去,隻見在一根木樁上貼著反詐的宣傳海報。這種海報並不眼生,從下中巴車開始,小鎮上便貼得四處都是。“村裏人本來就排外。”牛小刀說,“現在反詐宣傳力度那麽大,他們就更加小心了。”又往上走了一陣,前方出現了另一戶農家小院。院門沒關上,院子裏也沒狗,牛小刀試探著走進去,問道:“有人在嗎?”一個穿著背心的老漢手拿蒲扇從屋裏走了出來:“什麽事?”“大爺好,我是收東西的。”牛小刀熱絡地迎上前,“您家裏邊有沒有什麽閑置的老物件?”“你想要多老的?”老漢扇著蒲扇問。“多老都行。”“那你進來看吧。”這位大爺比剛才那幾個大嬸好說話一些,一點也不避諱讓陌生人進家門。喬清許跟在牛小刀身後一起往屋裏走,不過就在兩人正要邁進門檻時,院子外突然響起了密集的腳步聲,像是有一群人正在趕來。“阿姐說的那兩個人呢?”有聲音在院牆外響起。已經走進屋的老漢高聲喊道:“在這兒!”喬清許還未反應過來,身旁的牛小刀臉色一變,說了一聲“快跑!”,接著頭也不回地朝院子外衝了出去。與此同時,兩三個青壯年嘴裏喊著“別跑!”從院門口一閃而過,朝牛小刀消失的方向追了過去。這一切發生得太快,等喬清許意識到不對勁,也想跟出去時,老漢已經牢牢抓住他的胳膊,一群凶神惡煞手拿鋤頭和鐵鍬的村民也走進了院子裏。“你還想跑?”老漢死死地拽住喬清許,“我讓你跑!”“你們是不是搞錯了?”喬清許不解地看向圍住他的村民,“抓我做什麽?”“抓的就是你們拍賣行的人!”紅頭巾大嬸從人群後方走了出來。見到這陣仗,喬清許心裏生出了不好的預感,他皺起眉頭問:“拍賣行怎麽了? 。”“拍賣行就是正規的騙子!”“還我們鑒定費!這都是我們的辛苦錢!”“騙子!還錢!”鑒定費三個字一出來,喬清許大概知道是怎麽回事了。有些拍賣行真正的業務並不是拍賣,而是收鑒定費。他們會尋找好騙的賣家,把對方手裏藏品的價值吹上天。然而當對方滿心歡喜地想把東西交給他們拍賣時,他們又會說,這東西需要找專家鑒定,確定是真的才可以上拍。這筆鑒定費就是不小的數目,可能得好幾千。賣家想著東西賣出去可以賺得更多,當然不會吝嗇這幾千塊,但實際上,這東西永遠也不可能拍出去。有的拍賣行還有後手,說賣家的東西太值錢,內地的買家買不起,要送去香港的國際拍賣行,然後又收取一大筆清關費、國際鑒定費等。這些拍賣行沒準在香港還真開有一個空殼分公司,也就說這一整套下來,每個環節都不違法,等賣家反應過來上當受騙時,也沒有任何辦法。難怪花寨村的人會說拍賣行是正規的騙子,他們應該就是遇到過此類拍賣行。看這群情激奮的模樣,怕是每家每戶都著了道。喬清許壓下心裏的不安,讓自己鎮定下來問:“你們被騙了多少錢?”“整個村加起來有八萬塊錢!”紅頭巾大嬸說,“你知不知道我們一年的收入才多少?怎麽好意思來騙我們的錢!”有人揪住了喬清許的衣領:“就是!你們的良心被狗吃了!”尖銳的聲音穿過喬清許的耳膜,吵得他腦仁疼。他盡量穩住身子,推開揪他衣領的人,努力講道理:“你們可以去報警,警察會幫助你們。”“你放屁!”有人說道,“你們就是看準了警察不會管這事,所以才敢這麽囂張!”喬清許隻想好好說話,但圍住他的人每個都在指責他,他隻覺得無比荒唐。他第一次來這個地方,這些人被騙錢跟他有什麽關係?他耐著性子說:“我是國家注冊的正經拍賣師,騙你們錢的人不是我。冤有頭債有主,誰騙你們,你們應該找誰去。”這段話喬清許覺得已經說得夠清楚了,奈何這些村民油鹽不進,拿蒲扇的老漢說:“你們騙子都一夥的!今天你栽在我們手裏就別想輕易離開!我們被騙了八萬塊錢,算上精神損失費,你還我們十萬,我們就放你走!”聽到這話,喬清許徹底震驚了,這是什麽強盜邏輯?還精神損失費,這跟敲詐有什麽區別?“你們有沒有搞錯?”喬清許火氣上湧,“我說了騙你們錢的人不是我!”“少廢話!還錢!”“騙子!活該!”人群又開始推搡起來,罵得要多難聽有多難聽。喬清許就沒見過這麽不講理的人,氣得渾身發抖,再也壓抑不住,吼道:“你們是窮瘋了嗎?怎麽不去搶?!”聽到這話,有人狠狠踹了喬清許一腳,讓他重心不穩地倒在了地上。其他人一看,都跟著踢他,不過片刻,他的白襯衣上便布滿了泥濘的腳印。都說窮山惡水出刁民,喬清許算是見識到了。他一聲不吭地抱著腦袋,是時那老漢製止了打他的人,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問:“你到底還不還錢?”分明是搶錢,哪來還錢一說???喬清許氣得眼冒金星,胸口不停地起伏:“你們這些刁民有種就打死我!”有人上前一步,舉起了鐵鍬:“讓開!我來!”眼看著重重的鐵鍬就要砸下來,喬清許蜷起雙腿抱住了腦袋。不過預想當中的疼痛並沒有出現,因為院門外響起了牛小刀的聲音:“哎!住手!住手!”喬清許透過無數雙腳看出去,隻見牛小刀一瘸一拐地跑了回來,小腿上鮮血橫流,應是被狗咬了一口。他的身後跟著兩個派出所民警,大聲嗬斥住暴躁的村民,好歹是把局麵控製了下來。花寨村的村民還不至於連警察都敢打,民警們好說歹說,軟硬兼施,這才把喬清許和牛小刀從花寨村帶了出來。牛小刀雖然溜得快,但比喬清許好不了哪兒去。去鎮上的醫院檢查下來,喬清許隻是受了點皮外傷,而牛小刀是腿上的肉差點沒被大黃給咬掉。村民們自然不會負責,警察也隻想息事寧人,沒有要抓人的意思,最後隻登記了兩人的身份信息,就把人留在了醫院裏。小鎮醫院的地磚還是二三十年前常見的水磨石,空氣中彌漫著濃濃的消毒水味。醫生給牛小刀處理著傷口,他都已經這樣了,嘴上也閑不下來,對喬清許說:“你也真是,他們要錢,你就先給點兒,穩住他們不就好了嗎?我明顯是去叫救兵了,很快就會回來的啊。”喬清許呆坐在旁邊的凳子上,看著自己髒兮兮的雙手,這時候才感到有些後怕。要是那群村民真把他打殘了怎麽辦?他簡直不敢想。但話說回來,如果剛才的事情重來一遍,喬清許可能還是會上頭,因為他就是這樣眼裏容不得沙子。這會兒再去回想也沒有什麽意義,喬清許緩過勁兒來,問牛小刀道:“你經常遇到這種事嗎?”剛才牛小刀反應之快,像是早就被追過無數次。“也還好。”牛小刀擺了擺手,說,“咱們這行當本來就這樣,見多了坑蒙拐騙,誰能反應不快?”喬清許皺了皺眉,在他的心目中,古玩行業不應該是這樣的。但他必須承認,牛小刀說得沒錯,國內這個行業就是處於極其難監管的灰色地帶,假貨詐騙充斥著整個市場。陪牛小刀打完疫苗,兩人在鎮上簡單解決了晚飯。喬清許的情緒始終不高,牛小刀說多了也覺得沒意思,兩人在鎮上找了家賓館,就各自回房間了。計劃是隻來一天,明天就返回錦城,因此喬清許也沒帶多的衣物。這會兒小鎮的商店都已關門,他也隻能在狹小的衛生間裏,清洗他衣服上髒兮兮的腳印。從小到大,喬清許就沒受過這種委屈。平白無故被人打了一頓,還沒處討說法。轉過身去照照鏡子,後背上青一塊紫一塊,稍微動下肩膀都扯著疼。身上的疼暫且還可以忽略不計,心裏的累實在是沒法忽視。喬清許抬起腦袋看著天花板,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突然有些後悔回國來的決定。還記得辭職前,他的同事琳達對他說:“你留在這裏接觸的是最頂層的收藏圈,你確定要回國去嗎?”當時喬清許走得很堅決,因為他怕他再不回來,福至拍賣行會徹底改姓楊。但當他回來之後,他才發現他還是把搞事業這事想得太簡單了。想到這裏,喬清許從天花板上收回視線,衝掉手上的泡沫,拿起手機來點開了上一家拍賣行的官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