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聲呼嘯中。


    一夜時間悄然而過。


    翌日,天才蒙蒙亮,陳玉樓掀開帳篷簾門,舉目望去,昨日還是黃沙漫天、黑龍浮隱的古城,已經被白雪覆蓋。


    寒意迎麵襲來。


    讓他忍不住搓了搓手。


    “快過年了吧……”


    離開時才近仲冬。


    但轉眼間就過去了一個多月。


    或許更久也說不定。


    畢竟穿行在茫茫大漠中,幾乎沒有太多時間觀念。


    算算時間,也差不多年關了。


    按照往年習俗,家家戶戶大門左右張貼紅紙春聯,門扇貼門神或者和合,門楣則張貼紅春幡三片。


    另以斛鬥盛稻穀,以榆樹枝掛紅紙錢插於其中,置於中堂,取‘家有餘錢’之意。


    黎明時,全家老小齊聚一堂吃團年飯。


    飯後著彩服,鳴炮出天星。


    等到天亮,魚叔就會請來縣城的戲班子,要麽花鼓,要麽儺戲慶鼓堂,亦或者湘西陽戲,不僅是年慶,也是迎春。


    每年那個時候,莊子裏熱鬧非凡。


    家家戶戶,男女老少,早早就到了城外的戲台下等著。


    尤其今年難得豐收。


    家家戶戶都有餘糧。


    過年會更熱鬧。


    之前他也想過。


    畢竟來到這個世界的頭一年。


    湘陰雖非故鄉,但也是他的落腳處。


    終歸熱鬧點好。


    但世事難料,誰想得到難得逢年過節,他們一行人竟然遠在幾千裏外的西域沙漠裏,別說團年飯,就是人煙都見不到。


    而他們一走,莊裏就魚叔他們幾個老家夥。


    估計比往年還要冷清。


    沒辦法啊。


    熱鬧隻是一時,他誌在長生久視,要想如此,雙黑山下鬼洞就是邁不過去的一道關隘。


    搖搖頭。


    斂起心中雜念。


    陳玉樓推門離去。


    不多時,身後白茫茫的營地間便留下一串長長的腳印。


    幾個昨夜輪值守夜的夥計。


    靠著篝火縮成一團。


    身上胡亂披著毛毯、長袍一類禦寒。


    燒了一夜,火塘裏餘火將燼,隻有零星的炭火。


    見狀,他不禁上前將幾人叫醒,示意他們回帳篷裏休息。


    隨後才徑直朝外走去。


    他本意是不想驚動任何人。


    不成想,還沒走出營地,一道身影忽然掀開門簾。


    看到他袁洪不禁一臉錯愕。


    “主人……”


    “這麽早?”


    陳玉樓眉頭一挑。


    從進入西域後,袁洪幾乎鮮少露麵,沙漠中零下幾十度的低溫,對它而言,絕對是身體和心理上的雙重考驗。


    但有閑暇,也是獨自一人沉浸在修行當中。


    “睡不著。”


    袁洪抓了抓腦袋,訕訕一笑。


    “那正好,陪我去古城走走。”


    一聽它這話,陳玉樓立刻明白過來。


    精絕古城外雖然有紮格拉瑪山脈遮掩,攔住了大部分的寒風,但身為通靈妖物,袁洪五感六識比鷓鴣哨他們還要敏銳。


    鬼洞深處的蛇神遺骨,所散發的恐怖氣息,時時刻刻都在影響著周天。


    陳玉樓能一下堪破。


    便是因為感同身受。


    三百人的隊伍,受影響最為深重的,想來就是他、袁洪以及羅浮了。


    那家夥暫時都不願意靠近聖山古城。


    藏身數裏外的黑山山脈間。


    日子過得倒是舒適。


    驅使三頭蒼鷹為它捕獵探路。


    此刻想到它,陳玉樓心神一動,刹那間,視線內觀泥丸宮內天地。


    浩瀚無垠恍如星空萬丈中。


    一暗兩明,三枚星辰般的光點浮動。


    那便是他迄今為止種出的三枚靈種。


    羅浮、袁洪以及周蛟。


    周蛟因為相隔太遠,光線最為暗淡,而羅浮實力遠勝袁洪,靈種則是最為驚人,耀耀生輝,宛如一輪大日。


    神識沉浸落入靈種內。


    下一刻,眼前視線豁然開朗。


    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一片茫茫沙丘,身下黑色山脈綿延起伏,羅浮站在山顛上,遠處三頭蒼鷹正在圍殺一頭沙狼。


    比起當日頗黎他們繳獲的那些狼群,無論體型還是凶氣,都要強出無數。


    而羅浮似乎也察覺到了什麽。


    抬眸望了一眼聖山這邊的方向。


    陳玉樓順勢收回神識,睜開眼,身前的袁洪正好奇盯著自己,他不禁擺擺手,“沒什麽事,先走吧。”


    主仆二人。


    一前一後繞過營地。


    不多時。


    白茫茫的雪地上,一深一淺兩行腳印交錯著延伸進入城內。


    靠近一截坍塌大半的古城牆外。


    陳玉樓提了口氣,催動神行法,一步縱身躍上牆頭。


    見此情形,袁洪也不慢,它本就是長臂猿猴,最是擅長攀岩下澗,加上如今又煉化了山魈遺骨,速度更是驚人。


    單手抓著城牆上一塊凸起的石磚,不見它怎麽用力,下一刻就如一道青煙貼著垂直的牆壁直上,騰身落在陳玉樓身後。


    “主人……”


    見主人出神的看著城內遠處。


    袁洪也下意識四下看了眼。


    但以它的眼力,整座古城白茫茫一片,非但見不到什麽不同,反而照得雙眼一陣刺痛。


    “我記得山魈有一門天賦神通,能夠探查地脈。”


    “袁洪,你可曾學得?”


    沒有急著回答它的疑問,陳玉樓反問道。


    山魈為山中精鬼、蛟龍為川澤河神。


    一個能感知地脈,一個能查探水脈。


    幾個月時間裏,袁洪遍體烏金光澤閃爍,看情況至少煉化了三十塊山魈骨,差不多也能夠覺醒天賦神通了。


    就如羅浮覺醒祖血後的鳳火。


    便是映照在血脈中的天賦。


    “這……”


    聽到主人忽然問起此事。


    袁洪先是一怔,隨後才點了點頭。


    它確實覺醒了一些,但還不夠熟練。


    不過竟然主人問起來,它自然不會拒絕。


    “試試看。”


    “能不能找到地下蛇窟的位置。”


    見它點頭,陳玉樓眼神不禁一亮,當即指了指身前的古城。


    他之所以早醒。


    除了受蛇神遺骨的影響,還有一點,便是昨夜霍加逃出古城時,那道漂浮在黑夜中的鬼火,也就是蛇母,讓人有些不安。


    若是淨見阿含,他倒是不會太過擔憂。


    唯一需要注意的是它的毒液。


    但蛇母不同,作為蛇潮之首,蛇母就如蛇神分身,雖然遠不如它強大,但與遮龍山蟲穀外湖中那頭青鱗巨蟒比起來,吊起來打都不為過。


    淨見阿含隻是毒物。


    但蛇母卻已經修成大妖。


    想想一頭體型龐大恍如蛟蟒,速度驚人快若閃電,又一身毒性的妖物,在地底古城中潛行埋伏。


    他們能夠應付,但尋常夥計呢?


    到時候霍加他們就是前車之鑒。


    “是,主人。”


    聽到這話。


    袁洪沒有半點猶豫。


    踩著身下城牆縱身一躍,身形如煙般穿過城內。


    不多時。


    它停在一處沙丘上。


    周圍並無土樓建築。深吸了口氣,一身妖力鼓蕩,胸口下數十塊山魈骨被一點點點燃,泛起星星點點的烏金色光澤。


    等到渾身氣息平穩下來。


    這才屈膝半蹲,張開手放在沙丘上。


    一雙琥珀般的眸子緩緩閉上。


    下一刻。


    一道難以形容的氣息,自它掌心滲出,沿著沙丘深入地底之下。


    “搜山術?”


    “尋龍點砂?”


    身後不遠外的城頭上。


    凝神望著這一幕的陳玉樓,目光閃爍,喃喃出聲。


    搜山乃是道術之一。


    尋龍點砂則是風水之術。


    雖然深知袁洪所為,乃是山魈一脈天賦,但此等行徑與搜山極為相似。


    不過術能搜山,卻不能如此一般深入地脈。


    顯然搜山術遠不如此神通。


    掌心中一縷氣機,遊走在沙丘地脈之間。


    不多時,袁洪便隱隱‘見’到地下那座王城,雖然隻能大致感知到輪廓,但對初次施展此法的它來說,也是一件無法言喻的經曆。


    雙眼即便緊緊閉著。


    但仍舊能夠看出它神色間的驚歎。


    烏金色的氣機,就如一條小蛇,不斷深入地下。


    不多時。


    袁洪心頭一顫。


    臉上的驚奇盡數被惶恐和不安替代。


    在黑暗中,它看到了密密麻麻無數以計的眼睛……


    其中最為驚人的一雙,就像是暗夜中漂浮著的兩盞燈籠。


    而那雙眼的主人,似乎也察覺到了什麽,忽然抬頭朝氣機所在掃了一眼。


    轟——


    就是刹那間。


    袁洪臉色一變,迅速收回氣機。


    那雙眼睛沒有看到異樣,這才收回目光。


    “眼睛?”


    不多時。


    等它壓下心中躁亂,返回城頭,將自己所見說出後。


    陳玉樓眼角不禁輕輕一跳。


    “是,它警覺性極強,我隻敢遠遠窺探了一眼。”


    袁洪還有些後怕,點點頭解釋道。


    應該就是昨夜追逐霍加,藏身古城沙丘下的那頭蛇母了。


    聽著它的敘述,陳玉樓差不多已經確認了六七成。


    “地方記清楚沒有?”


    “記住了……我看到了一條地下河,那些詭物就盤踞在對岸。”


    聽到這話。


    陳玉樓目光微微一閃。


    對照了下精絕古城的地圖,對蛇窟所在也有了個大概的猜測。


    “不錯。”


    “你這天賦神通倒是……契合我輩倒鬥中人。”


    雖然不清楚袁洪如何施展。


    但那一縷金蛇般的氣機,卻並未能逃過陳玉樓的目光。


    摸金派尋龍點穴、搬山門分甲掘鬥,他卸嶺一派則是辯土明棺。


    但似乎都不及袁洪這等手段。


    它這也就是妖物,若是江湖人,以它的手段絕對可以開宗立派了。


    聞言,袁洪不知道他是誇還是什麽,隻是摸了摸腦袋訕訕一笑。


    “行了,天已經大亮。”


    “回去再說。”


    見它沒有搭話,陳玉樓也不介意,袁洪又不是搬山一脈那兩頭甲獸,用來倒鬥實在是太過大材小用。


    此刻站在城頭,寒風吹來,隱隱還能聞到的飯菜的香味。


    大概率是夥計們已經醒來在準備早飯。


    “是,主人。”


    袁洪點點頭。


    也不遲疑。


    兩人穿行在古城中,兔起鶻落,恍如煙霧。


    落後一步的它,則是不斷回味著剛才施展秘術時的收獲。


    山魈者,深山精鬼,搜山降魔,鎮壓地脈。


    如今隻是覺醒了不到五分之一的血脈,天賦神通便如此驚人,讓它對未來不禁有了更多的憧憬。


    更別說融合山魈骨的那一日。


    它在山魈記憶中看到的畫麵。


    搬山而行。


    托城登天。


    那才是它想象中的目標。


    回到營地,眾人果然大都已經醒來。


    年輕夥計們圍坐在一起聊著天。


    事到如今,他們都已經知道,此行西域之行的目的地,其實就是衝著精絕古城而來。


    以往下墓倒鬥,眼下更是發掘古城。


    這等體驗,讓他們不禁短暫的忽略了寒冬如獄以及漫天黃沙的惡劣環境。


    一個個摩拳擦掌,似乎已經做好了掘金的準備。


    吃飯時。


    陳玉樓特地讓拐子搬來幾壇馬奶酒。


    還是從昆莫城出發時帶的存貨。


    平日裏都不怎麽舍得喝,畢竟在缺水以及失溫時可是救命的好東西。


    但茲獨暗河流經古城而過。


    如今並不缺乏水源。


    而且……


    “這兩天就是年關了。”


    “如今大家夥遠在異鄉,條件有限,大魚大肉是吃不上了,喝口酒慶祝下還是可以。”


    陳玉樓舉著酒盞。


    看著周圍略顯錯愕的眾人笑道。


    “年關了嗎?”


    “這麽快。”


    “算算時間好像也差不多了。”


    “一年又過去了啊。”


    聽到他這話,卸嶺群盜才反應過來。


    仲冬出發,年關才到。


    即便來時有所心理準備,但眼下真正聽到,方才察覺時間之快。


    不過都是江湖人,對於過年的喜慶,遠不如古城藏寶來的深重。


    “多謝總把頭。”


    “挖了這座古城,也算過個肥年了!”


    “這不比倒鬥有勁。”


    回過神來的眾人,包括鷓鴣哨、楊方等人在內,都是舉起酒盞,幾壇酒分到眾人手中不多,甚至隻能淺淺嚐個味。


    但誰也沒有在意。


    而是大笑著仰頭一口飲下。


    看著那一張張熱切激動的年輕臉龐。


    陳玉樓也是一口飲下杯中烈酒。


    感受著胸口下的燒灼感,心裏卻頗為不是滋味。


    此行過後。


    他們這三百人,又有多少能夠安然無恙返回常勝山呢?


    不過。


    這念頭隻是一閃而過,很快就被他壓下。


    亂世浮萍,本就生而不易,哪個不是在爭渡。


    想要出人頭地,就得拿命去換。


    吃過飯。


    除卻少數幾個守在營地的人外。


    浩浩蕩蕩的隊伍,徑直朝著古城內進發。


    不過涇渭分明,三百人的隊伍,分作三支,兩支挖掘古城,由拐子以及紅姑娘分別帶隊,他們的任務是摸金尋銀。


    另外一支隊伍。


    則是包括陳玉樓、鷓鴣哨在內。


    烏娜帶路。


    直奔城內那座黑色石塔,準確的說是神廟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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