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曆二月十七。


    驚蟄。


    一早天還未亮。


    古樓中眾人就被外麵轟隆的雷聲驚醒。


    陳玉樓率先推開窗戶,漆黑的天空上烏雲滾滾,雷霆閃電猶如龍蛇般在雲霧深處遊走不息,雷聲陣陣,驚起萬物。


    夜色中。


    無數冬眠的蟲獸,紛紛驚醒,從地下鑽出。


    夜宿樹梢的鳥,也是振翅而起。


    鳥叫、蟲鳴、獸吼,在雷聲中,交織形成一陣異常驚人的旋律。


    “二月節,萬物出乎震,震為雷,蟄蟲驚走而出,故曰驚蟄。”


    陳玉樓低聲喃喃。


    饒是他,都不禁感慨時間流逝之快。


    從陳家莊出發前,離過年都尚且還有一段時日,等橫穿黑沙漠時,他們還特地燃起篝火,慶祝了下。


    沒想到,這一轉眼的功夫。


    都已經驚蟄了。


    算起來,從他穿越至今,已經足足一年半。


    看似不長,但因為走南闖北,一直都在路途上,稍有休息的時候,如今回看過去,反而有種往事如煙的感覺。


    民間一直流傳著,驚蟄起萬物發的說法。


    從此節氣後。


    冬日徹底過去。


    萬物複蘇、河流化凍,往後隻會一天暖過一天。


    漁民忙著撒網打漁、獵戶趁著野獸出眠進山捕獵。


    老農們也要開始忙著開地犁田,播穀種稻,為一年的生計奔波忙碌。


    而他們……


    從住下開始,已經有十來天。


    畢竟生死離別是大事,楊方在外飄泊近十年,一直不曾在師傅金算盤膝下盡孝,所以這些時日守靈也算是彌補。


    放到古代。


    守孝三年。


    但眼下,實在是因為時間不夠,楊方也隻能盡可能多留一段時間。


    在他思索間。


    其餘人似乎也被雷聲驚醒。


    紛紛推開窗戶。


    “陳兄,這麽早?”


    這段時日,因為一直在小院裏住著,眾人閑暇時分,將古樓從裏到外簡單修葺一新,雖然沒能做到十全十美,但至少小住無虞。


    陳玉樓隔壁便是鷓鴣哨。


    剛一推開窗戶,便見到他也站在窗口,正眺望著夜色下的方家山。


    而且看上去,似乎醒來有一段時間了。


    “睡眠淺,雷聲太大。”


    陳玉樓笑著聳了聳肩。


    驚蟄春雷,萬物爭鳴。


    他本來就沒怎麽休息。


    幾乎是天變片刻,就已經從沉睡中醒來。


    “驚蟄了。”


    鷓鴣哨點點頭。


    他何嚐不是如此。


    境界愈深,對於吃喝睡眠的欲求也就越低,大多數時間,都是通宵入定修行,基本上一眨眼的功夫,一夜時間就已經過去。


    加上難得閑暇。


    他這段時間,已經將太玄經中玄道服氣築基功,完全剝離出來,重新書寫,記載成冊。


    除卻自己修行之外。


    還要抽空傳授給老洋人。


    師兄弟二人,相互佐證,對於這門古道法的造詣理解,也已經越發深厚。


    他因為踏入築基,段時間內想要破境難度太大,如今修行也大都是為了鞏固境界,倒是老洋人進展神速,而今已然養氣。


    煉氣四境。


    走到了最後一步。


    也算是後來居上,超越了紅姑娘,趕上了花靈和袁洪。


    估計等返回陳家莊後,他的變化怕是要將眾人震住。


    “陳掌櫃,師兄。”


    “這才幾點,怎麽不多睡會?”


    正說著話,又一扇窗戶推開,老洋人揉著惺忪的睡眼,一張臉上滿是詫異。


    外麵天色還是大黑。


    估計最多也就四五點的樣子。


    冬日夜長,黑的早亮的晚,一般而言得到接近六點多才能大亮。


    就算覺淺眠少,但這未免也太早了些。


    “你小子,眼都睜不開,要是困就回去繼續睡,我和陳兄閑聊幾句。”


    見他身形晃動,說話也是沒睡醒的樣子,鷓鴣哨笑著打趣道。


    “怕是難了,這麽大的雷,今天什麽情況?”


    老洋人打了個哈欠。


    雙手撐著,俯身靠在窗沿上,看著夜色中來回掠動的電蛇雷龍,遠處山中的積雪還未徹底融化,這雷聲明顯不對。


    要是平日,他肯定能想得到。


    但眼下,人還渾渾噩噩,沒有睡醒,隻是覺得古怪,下意識問了一句。


    “今日驚蟄。”


    鷓鴣哨隨口回應了一句。


    “啊……驚蟄啊,那不是要桃打牆。”


    老洋人眼睛一下瞪大。


    紮格拉瑪一族古老傳統裏,驚蟄又叫啟蟄,有桃打牆,人間蛇蟲無處藏的說法。


    “桃打牆?”


    聽著兩人閑話,陳玉樓也來了幾分興趣。


    湘西那邊驚蟄節氣,自古就有畫箭射白虎的傳統。


    家家戶戶都會在所住的吊腳樓外,用石灰粉畫上弓箭,向著門外射去,當地人叫做射過堂白虎。


    土家族以虎為圖騰,家家祭虎。


    而為了防止虎患,驚蟄日畫箭符,保平安。


    至於湘陰那邊,則是有驚蟄吃梨的風俗習慣。


    “今天左右無事,倒是可以玩玩。”


    錯過了年關和二月二龍抬頭,驚蟄也算是年後第一個比較大的節氣。


    陳玉樓笑著提議道。


    “可以啊。”


    “山下有桃樹,我可以去折。”


    老洋人眼睛一亮,當即道。


    他話音才落,一道沉悶的聲音傳來,“那我去畫箭符。”


    幾個人低頭看去。


    才發現,不知道什麽時候,住在樓下的昆侖也已經醒來,正靠在欄杆處,笑嗬嗬的聽一行人說話。


    “畫符不急,先跟我去趟鎮子裏,好歹也是個節日,吃頓好的。”


    陳玉樓笑著擺了擺手。


    “好。”


    掌櫃的吩咐,昆侖哪會拒絕,當即應聲答應下來。


    “陳掌櫃,還是我和昆侖哥一起去吧,這一片我熟,哪家酒好,誰家肉菜新鮮,我都門清。”


    聞言。


    幾人下意識回頭看向最裏麵一扇窗戶。


    楊方正靠在窗台前,臉上掛著笑。


    “吃頓好的,等天一亮,咱們也能啟程了。”


    聽到這話。


    一行四人不由相視一眼,神色間閃過一絲輕鬆。


    轉眼十來天了。


    確實也該啟程返回湘陰。


    隻不過,這話他們不好開口,如今總算等到他主動提出。


    “那也行。”


    “正好都醒了,忙起來。”


    陳玉樓點點頭。


    片刻鍾後。


    古樓內燈火通明。


    楊方和昆侖縱馬下山,直奔距離最近的集市而去。


    老洋人和鷓鴣哨師兄弟,則是去山下尋找桃樹。


    獨獨剩下陳玉樓一人,他也沒閑著,找了些前段時間用來驅蟲,去除潮氣的石灰粉,簡單和了一下,走到樓外,按照記憶中所見,一點點畫起了箭符。


    等他畫了個差不多。


    鷓鴣哨師兄弟也已經返回。


    手裏拿著桃樹枝。


    放在火塘上隨意熏撩了下,去除樹枝上的露水寒氣。


    趁著燒枝的功夫,老洋人則是去準備燈火。


    陳玉樓放下畫符的木棍,走進門時,一眼就看到兩人,一個手握燈火,照耀房梁、木柱以及地磚,另一個手持桃樹枝,輕輕拍打著牆角、地麵。


    口中還念念有詞。


    細細聽了下,無外乎桃打牆,無處藏,驅蛇蟲,保平安一類的話。


    看的出來。


    紮格拉瑪一族雖然少與外界相通,一直過著避世而居的生活。


    但上千年下來,又怎麽可能完全做到不問世事,這些習俗明顯就是漢人的做法,彼此相互融合,然後漸漸流傳下來,也就成了傳統。


    湘陰那邊也有類似的做法。


    拿蠟燭照一照房屋角落,在牛羊豬圈外點上幾根香,燒上兩貼黃紙,也是為了圖個風調雨順,五畜興旺的好兆頭。


    兩人做的極為認真。


    一點不敢馬虎。


    樓上樓下,每一處都沒放過。


    陳玉樓也沒打擾兩人,負手站在樓下,這會功夫,天色已經漸漸轉亮,如鼓般的春雷聲卻沒有結束。


    “好了好了。”


    “總算忙完了。”


    在他眺望山下風景,順便琢磨返程路線間,一陣腳步從木梯上傳來。


    回頭望去。


    老洋人正擦著額頭上的汗水,一臉輕鬆的道。


    “楊方他倆估計也快回來了。”


    說話間。


    山下已經傳來如雨般的馬蹄聲。


    “還真是,說曹操曹操到。”


    三人笑著迎了出去。


    果然。


    剛出門便見到昆侖和楊方,正提著大包小包的食材,推門進入院內。


    和來時不同。


    院裏雜草已經被清除一空。


    坍塌的竹亭,也被修葺一新。


    小院頗有點山中隱士居所的感覺。


    說實話,要不是此地距離湘陰太遠,陳玉樓都想留下來小住一段時日,悠然寧靜,無人打攪。


    經過這段時間,楊方也從師傅去世的痛苦中走了出來。


    目光裏有了亮光,人身上也有了精氣神。


    不再如先前那般,整天渾渾噩噩,如同行屍走肉一般。


    “我去生火。”


    “不用,我倆來就行。”


    “一起動手吧,反正閑著也沒事情。”


    “也好。”


    幾個人誰也沒有歇著,陳玉樓都露了一手,做了份紅燒肉。


    雖然賣相一般。


    但總算味道還行。


    其中讓他最為詫異的是老洋人,廚藝竟是出乎意外的好,淮揚菜信手拈來,到了後邊,幾個人隻能給他打下手。


    不到半個鍾頭。


    酒菜幾乎擺滿了桌子。


    還有他倆在鎮上酒坊裏打來的酒水。


    “這沒趕上過年,沒想到今天還能補上了。”


    看著豐盛無比的飯菜,陳玉樓都忍不住有些食欲大開。


    這段時間,在方家山小住,雖說沒有沿途趕路那麽辛苦,但也都是怎麽簡單怎麽來,隨便對付一口就好。


    像今天這種情況,少之又少。


    “歸程有接風洗塵。”


    “這啟程自然也不能落下了。”


    坐在老洋人身邊,楊方笑著給眾人將酒水滿上。


    他其實很明白,今日啟程過後,一時半會恐怕都不會回來。


    就如當年從此處離開。


    一轉眼就近十年。


    不過,男兒誌在四方,如今師傅也已經入土為安,他也該去追尋自己的道了。


    和陳掌櫃他們相視這麽久。


    楊方看的很清楚,他們的誌向才是真的高遠。


    長生久視、修道成仙。


    這哪是尋常人能夠看到的,連想都不敢想。


    與此相比,他以前所想的什麽行走江湖,混出名頭,如今看來實在幼稚的可笑。


    從匡廬山上打開那扇門開始。


    他心裏就被埋下了一顆種子。


    隻等待一個契機,就會發芽生根,破土而出,最終長成參天大樹。


    玄道服氣築基功。


    自己是否也能修行?


    不敢奢求長生,但打破桎梏,掙開枷鎖,能夠看上一眼真正的自由,就已經心滿意足。


    沒有耽誤。


    一行人食指大動。


    等到酒至半酣,楊方趁著酒勁,終於將自己的念頭說了出來。


    隻是……


    迎來的卻是一雙雙古怪的目光。


    見此情形,他心頭一下沉到了穀底,握著酒杯的手都在顫動,“陳掌櫃……不,不行嗎?”


    聞言,陳玉樓不由搖頭一笑。


    “你小子,不是早就踏入這條路了麽?”


    本來見他一臉忐忑,肉眼可見的緊張,陳玉樓還以為他想說的什麽。


    “什,什麽?”


    楊方眉頭一挑,這話確實出乎了他的預料之外。


    “我來解釋吧。”


    昆侖放下筷子,目露正色。


    “當日在陳家莊傳你的七星橫練功,真正的名字,其實是七星養氣功,傳自峨眉道宗,乃是彭祖所傳。”


    “橫練不過是養氣功的武道分支。”


    “養氣煉氣,才是大道。”


    楊方聽得一臉震驚,神色間滿是不可思議。


    當日初到陳家莊,和昆侖切磋之後,被他恐怖的橫練功夫震撼,於是毅然留下,想要拜師學法。


    如今小半年過去。


    七星橫練功他早已經入門,不敢說爐火純青,但也練到了一個常人難以企及的高度。


    尤其是踏入罡勁後。


    對於武道功法的理解更是過人。


    但他卻完全沒有想過,這門橫練功,竟然是道武雙修。


    “那全卷……”


    吞了口氣,楊方壓下心中震動,忍不住問道。


    “確實是上下兩卷,前卷習武煉體,後卷養氣入道。”


    沒有讓他失望。


    昆侖點了點頭。


    當日老沈頭因為感謝於他救了孫兒虎子,一定要將全本古法相贈,臨走時留下的話也是,隻要昆侖願意,不必拜師不用入門,便可修行整卷。


    古法他一直帶在身上。


    隻不過連他自己也不曾嚐試。


    如今楊方提出,其實就是一個最好的契機。


    畢竟,祖龍頂一行,入武道宗師,修武這條路已經登頂,前方再無路可走,想要更進一步,隻能轉修下一卷。


    “原來如此……”


    “我就說,一門世俗武道功法,怎麽會采氣煉體、蘊養神念。”


    聽他一番解釋。


    楊方終於是恍然大悟的。


    他也算是接觸過不少江湖功法的人。


    卻從未見到有一門功夫如此古怪。


    也難怪,方才自己開口,桌子上一眾人會用那麽古怪的目光盯著自己笑了。


    早在門中。


    卻渾然不知。


    想到這,楊方無奈一笑,卻不敢遲疑,站起身來,衝著昆侖認真抱拳,躬身行禮。


    “那請昆侖哥……教我下卷煉氣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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