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洞庭廟離開。


    一行人繞過山頂望湖亭,沿著山林間一條林蔭小徑往下直插而去。


    不過,尚在主峰,眾人便遠遠看到。


    隔湖相望的另一座山頭上,矗立著數十座吊腳樓,聯綿一片,周圍雲霧翻湧,奇峰林立,看上去倒是頗有一種‘雲水深處有人家’的意境。


    “老九叔,那地方是何處?”


    “石筍峰。”


    老九叔雖然年紀大了些,但動作絲毫不比他們這些年輕人慢,相反,攀岩下澗,登峰越山,敏捷如山中老猿。


    此刻聽少掌櫃問起。


    他下意識停下身影,單手抓著一根湘妃竹,多年生的蒼竹幾乎都彎成了一張大弓,翠綠女的竹葉簌簌而動。


    “就是先前黑蛟七的老巢。”


    君山島由大大小小七十二峰組成,雖然這其中有誇大的成分,連島礁、亂石都囊括在內,但石筍峰卻非如此。


    是能和金鶚山、飛來石以及茶島比肩的存在。


    過去十多年裏。


    九頭龍占據金鶚山、飛來石,而黑蛟七則是將茶島和石筍山劃入名下。


    都說一山難容二虎。


    偏偏兩撥人,就在君山島上和睦相處多年。


    說和睦似乎也不夠準確。


    畢竟明麵上雖然少有動手,但背裏暗流湧動,衝突極多。


    隻不過大家夥都知道,奈何不了對方,就算真的拿下也是慘勝,最後鷸蚌相爭漁翁得利,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所以。


    也就造成了這副怪象。


    “難怪……”


    陳玉樓點點頭。


    之前就聽說黑蛟七老苗人出身,多年前從猛洞河一帶老山中來到洞庭,靠著給人卸貨搬運、擺渡撐船為生。


    後麵七兄弟拜把子,落草為寇,這才有了湖上巨匪黑蛟七。


    如今看山上成片的吊腳樓,掩映在山林之中。


    倒是與他洞民後裔的身份對上了。


    “少掌櫃,要去看看麽?”


    老九叔以為他是起了興趣,甕聲問了一句。


    “回頭再說。”


    陳玉樓擺擺手,“還是先去香爐山。”


    “行,聽您的。”


    聽到這話,老九叔再不猶豫,抓著湘妃竹的手一鬆,刹那間,整個人就像是被彈了出去,矮著身子壓下重心,幾乎是貼著地麵飛行。


    落葉鬆針在身後嘩啦啦的飛起。


    身形則是飛快穿梭在古樹之中。


    見此情形,一眾人不由相視一笑,原本還擔心這位陳家前輩年紀大了,跟不上他們的速度。


    既如此。


    他們也不再顧忌什麽。


    各自紛紛施展手段。


    楊方深吸了口氣,將束著金剛傘和打神鞭的繩索用力一拽,使其緊緊貼著後背,不至於會墜下。


    朝幾人輕嘯一聲。


    人如青煙,一步掠出。


    他在江湖上混跡這麽些年,最為出名的便是賽狸貓這個稱號。


    單論輕身功夫,縱是陳玉樓都不是他對手。


    “老洋人,來,一較高下?”


    吹了聲口哨,楊方挑釁的朝老洋人聳了聳肩。


    “嘁,誰要跟你小子較量,有本事先勝過昆侖和袁洪再說。”


    老洋人自然不會上他的當,撇了撇嘴道。


    他最為擅長的是攀岩下鬥。


    要是比那個,當然不虛。


    “來啊,實在不行,我讓你半刻。”


    楊方也不傻。


    昆侖是誰,雁蕩山長大,一入山林,就如龍歸大海虎嘯深山,至於袁洪更不用說,本身便是猿猴,和它較量不是自找不快?


    “你說的?”


    一聽這話。


    老洋人總算來了幾分興致。


    搬山一派傳人,哪一個不是自小修行秘法、橫練武學,輕身法門雖然略有不如,但有這麽大的時間差,他還是自信能夠勝過。


    “要不還是以五十步為限……”


    見他竟然鬆了口,楊方也回過神來,自己似乎有些過於托大了。


    半刻鍾。


    就是換做不通武學,自小在山中長大的尋常少年,估計都能追得上。


    訕訕一笑,趕忙找補。


    “怕了?”


    “晚了!”


    “半刻鍾,看我不拉爆你小子。”


    老洋人咧嘴一笑,完全不給他一點後悔的機會。


    大丈夫一言九鼎。


    讓你小子裝。


    身後竹簍也沒有摘下的意思,隻是扶好鏡傘,隨即提了口氣,一步縱身躍出,猶如一陣風從楊方身邊刮過。


    “自己計數。”


    “半刻鍾後再跟上來。”


    扔下一句話。


    老洋人大笑著離去。


    隻剩下楊方留在原地,一副咬牙切齒的模樣,要是五十步,全力之下說不定還能勉強追上一追。


    半刻鍾。


    那是一點機會也無。


    眼看老洋人踩著地上落葉,轉眼便追上了先行一步的老九叔,楊方臉色更是懊惱,恨不得給自己來上一巴掌。


    “哈哈哈,楊方兄弟,怎麽不走?”


    “你不會真打算半刻鍾後再下山吧,這個時間,我們都能走個來回了。”


    陳玉樓信步而行。


    明明身上並無半點氣機爆發的意思。


    但身形卻是快如煙塵。


    縱然幾個守島的夥計把吃乃的力氣使出,卻發現連總把頭的背影都看不到。


    “那……”


    “走了。”


    見楊方還在舉棋不定,陳玉樓搖頭一笑。


    這小子雖然總喜歡耍嘴賤,但為人抱誠守真,向來一口唾沫一個釘,說出去的話,還是會認。


    “要不……還是再等等。”


    楊方猶豫了下,“不然老洋人非得笑死我。”


    “你要真在這傻乎乎的等著,他才真要笑到明年去。”


    “還真是……”


    聞言,楊方一拍額頭。


    細細回憶了下,自己與他的交鋒中,似乎每次都是如此,不知覺間就落入了他的圈套。


    那小子看著老實敦厚。


    實則最壞。


    “陳掌櫃,還得是您提醒,不然我真要被老洋人那小子賣了還要倒給他數錢。”


    “想明白了?”


    陳玉樓搖搖頭,“既如此,走吧,別耽誤了行程。”


    “好。”


    再不猶豫,楊方徑直催動渾身氣機,一步掠出,眨眼便消失在重重山林之間。


    片刻後。


    便追上了前方幽行的老洋人。


    他似乎還沒反應過來,直到看到那張回頭衝自己做鬼臉的身影,“你小子耍賴,說好的半刻鍾呢?”


    “誰跟你半刻一刻的。”


    “先追上我再說,當我傻啊,等你半刻,黃花菜都涼了。”


    楊方嘁的一聲冷哼。


    半點沒有停步的意思。


    穿行在亂石嶙峋、古木林立的山崖間,快如閃電,從高處看去,隻能隱隱聽見一陣奔雷般的腳步。


    “你小子。”


    “別讓我追上你。”


    老洋人氣得不行,本以為和往常一樣,沒想到他這次竟然不上當了。


    “老九叔,往香爐山去有沒有近道?”


    四下看了下,見老九叔從身後趕了上過來,老洋人眼神不由一亮,低聲問道。????老話說,磨刀不誤砍柴工,再快哪有抄近道來得快?


    “還真有一條。”


    “不過那路危險的很,全是懸崖絕壁,得放索才能走。”


    老九叔笑嗬嗬的指了指竹林一側。


    他們身下這條山路,其實就已經算是小道,隻不過走的人多了,他心裏有數,不然哪有把握帶少掌櫃下山?


    但竹林外崖邊那一條。


    那都不能稱之為路。


    之所以發現。


    還是去年登島後,四處圍捕九頭龍和黑蛟七的手下時,那幫人慌不擇路,一路逃入竹林後,結果消失無蹤。


    最終還是用四麵圍剿的方式。


    才在懸崖的絕道山縫中找到躲藏的一行人。


    這也是為何老九叔說,一定要放索的緣故。


    “九叔放心。”


    “我搬山一脈最擅長的便是鑽天索。”


    老洋人笑著拍了下竹簍。


    那裏邊除卻兩頭甲獸之外,便是搬山道人從不離身的傳承之物。


    鏡傘、鑽天索、飛虎爪、風雲裹、定屍丹。


    不然為何他師兄妹三人,無論何時,身後都背著一方竹簍?


    比起他,師兄竹簍中物件更多。


    除卻曆代族中寶書秘術,還有魁星盤、司天魚以及掘子攀山甲。


    至於師妹花靈就要簡單許多。


    多以藥草、丹石為主。


    “差點把這茬忘了。”


    老九叔先是一愣,隨即才恍然反應過來。


    隻是輕聲叮囑讓他小心。


    隨後便帶徑直在前方帶路。


    片刻後。


    老洋人看著身前那座數十丈的懸崖絕壁,即便有所心理準備,仍舊是被驚歎的不輕,凝神看了下,才在一堆亂石中,找到了老九叔說的路。


    “好,多謝九叔。”


    “那我先行一步了。”


    縱然凶險了些,但卻與老九叔說的絲毫不差。


    絕壁之下,直通一片小湖。


    從高處俯瞰而去,隻覺得青山黑石間鑲嵌著一塊碧綠翡翠,雲霧映照其中,蒼鬆竹柏,奇峰橫石。


    摘下竹簍。


    從中取出鑽天索。


    老洋人半點也不猶疑,留下一句話後,便將手中鑽天索徑直朝著峰頭拋去,準確無誤的纏繞其中,試著用了下力道,隨後整個人便從半空一蕩而出。


    看著那道僅憑一根繩索,就在絕壁之間行走如飛的身影。


    老九叔不由目露感慨。


    “還是年輕好啊。”


    他年少時,憑著一腔熱血,跟著老掌櫃風裏來雨裏去,從來不知危險恐懼是何物,不過隨著年紀越來越大,棱角也被磨平了不少。


    現在再讓他填命。


    不說敢不敢,至少會猶豫。


    而不是當初那種一往無前的氣勢。


    目送老洋人在山崖間不斷墜下,一直到身影被山間雲霧遮住,他這才歎了口氣,轉身往回走去。


    片刻鍾後。


    等他追上一眾人。


    見少掌櫃問起,他不由談起了其中趣事。


    “確是年輕。”


    聽老洋人那小子竟然走懸崖下湖,趕超近路,陳玉樓也忍不住麵露無奈。


    說他倆年少吧,偏偏又都是行走江湖多年的老人,什麽樣的人心險惡都見過,說心性沉穩,做事老道,什麽人能幹出這種事來?


    “這小子最近確實是飄了。”


    鷓鴣哨聽得眉頭直皺。


    自從西域一行後,鬼咒解除,他又被諸事纏身,沒怎麽去顧得上他,老洋人這家夥都快飄天上去了。


    “別別別,嬉戲打鬧而已。”


    “道兄千萬別當真。”


    一聽他語氣,陳玉樓趕忙圓補道。


    結識多年,他可太清楚這一位性格了,骨子裏都透著幾分執拗。


    也就是這一年來,疲於趕路,再加上一心沉浸在修行中。


    又見過諸多高道風姿、仙風道骨,受到感染。


    但本質上仍舊固執冷傲。


    這要是真動了怒。


    可想而知,接下來老洋人絕對沒什麽好日子過。


    怕是一天十二個時辰,都要被盯著修行。


    “是呀師兄,他倆就是玩鬧。”


    花靈見勢不對,也趕忙附和了一句。


    “道兄,君山島可是天下第十一福地,傳為侯生治之,雖然不比洞天,但也是天下一等一的修行寶地。”


    “這段時日,你可得注意著些。”


    “為你師兄妹三人,尋一處修行地,洞府也好,結廬也罷。”


    陳玉樓則是壓低聲音。


    直接放大招。


    果然。


    一聽這話,鷓鴣哨心思瞬間被吸引過去。


    終南山避世幽隱、青城山結廬修行。


    讓他早就有了這等念頭。


    而陳玉樓費盡心思拿下君山島,其實他也有所猜測。


    如今真正聽到緣由。


    他哪能不心動?


    也就是如今亂世,不然放到往日,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早就被人占據,哪有他們修行的份?


    即便一頭紮進去。


    大概率也是終南山山腳下那位刻下何處覓長生的隱士一般,隻有一座不能遮風擋雨的山洞,既無傳承又無秘法,最終隻能帶著無盡的不甘,化作一具枯骨。


    “好。”


    “一定不負陳兄大恩。”


    鷓鴣哨雖然古板守舊,但並不代表他不通人情世故。


    他很清楚。


    這種機會何等難得。


    若不是跟著陳玉樓,他們師兄妹三人,縱然抓到一線機會推門入境,最多也不過返回族地孔雀山中避世修行。


    那地界,如何能夠和洞天福地相比?


    “道兄言重了。”


    陳玉樓擺擺手。


    他一開始的初衷,從來都不是萬法獨行,覓長生、尋不死的路上漫長且艱辛,若是有人結伴,自然最好。


    接下來。


    一行人不再多言,各自沉默趕路。


    從山林中一路縱穿而下。


    等抵達香爐山中,那座同心湖時,遠遠就看到早已經到來的楊方和老洋人兩人,正說著些什麽。


    一個泰然自若。


    手裏拎著鑽天索。


    另一個忿忿不平,一張臉漲得通紅。


    一直聽到身後動靜,兩人這才回過神來。


    不過一眾人才懶得理會他倆那點幼稚的把戲,一入香爐山中湖畔,就被此地難以言喻的絕美風景給吸引住。


    隻覺得此地奪天地之造化。


    靈氣濃鬱。


    僅僅是身處其中,就有種通體舒暢之感。


    “呦呦……”


    就在一眾人沉浸於景色中時。


    一道輕盈的鹿鳴聲忽然從身後傳來。


    猛地回頭望去。


    他們這才發現,一頭通體雪白的麈鹿站在亂石上,赫然就是白澤。


    它竟是不知何時從洞庭廟裏一路追了過來。


    身後的林子裏。


    還能見到幾個夥計正氣喘籲籲的趕來。


    “它不會是打算跑吧?”


    “等等……老九叔,別急,白澤似乎是在指引什麽!”(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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