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自 棒槌學堂


    圖檔:東方雲起


    ocr、一校:菜knight


    聽好了,與誌,所謂“一百隻章魚的足部變化”是操作過程的命名。總之,當測量器切換至第二階段時,在死者已開始分解腐敗的腦內,會有肉眼看不見的細小金屬足,從插管往四周急速伸展……然後轉眼間,不知正要消失到何處的“已非吾等之吾等”,就會被那裏所張開的天羅地網給捉住。


    (埴穀雄高/死靈)


    1


    在茂密的森林中,狹長的綠色廣場向外延伸,草皮一望無際地覆蓋在緩緩起伏的大地上,靜止沉澱的空氣,潮濕到可以弄濕鞋子,直到殘酷的日照出現之後,這股寧靜才會被打破。


    早晨的一切都是那麽嬌嫩欲滴,當太陽爬到樹梢時,大地變色,曬黑的孩子們就會群聚過來,直到這樣的熱辣結束之前,都是屬於早晨。


    他,是個喜愛早晨的男人。這裏被命名為“綠地”不知究竟有何意義,因為周圍被稱為“市民遊憩處”的森林,和鄰近被稱為“自然環境”的高爾夫球場的影響,相形之下這一帶便成了沒經過任何美化,身價像地攤貨的“雜草地”。


    就算如此,他還是喜歡那裏。早晨到公園的散步步道走走,那是他每天必做的功課。


    他從沒打過高爾夫,也沒帶全家出遊過,因為除了工作以外,他沒辦法在其他事物上找到樂趣。就連每天早上來這個綠地公園,在林間小徑走上三十分鍾,都算是他的工作之一,因為這段時間能激發他的創意,是工作中最重要的一環,新點子和新手法,都住這過程中具體成形。


    這一想,就想了三十年,他認為這是自己的天職。


    像平常一樣,走到一半,就坐在可以俯視池畔的長椅上開始抽煙,無論春夏秋冬,他每天都習慣在這抽煙。這時,他已經微微流了些汗。


    周圍殘留著被囚禁在茂密林問無法散開的夜晚空氣,散發出跟對麵市街上的柏油截然不同的寒意。


    此時,走在小徑上遛狗的少女身影映入他的眼簾。最近,他每個禮拜都會在這裏跟那個少女和她的狗擦身而過一兩次,當他們眼神對上時,也隻是稍微改變表情而已,至於交談,當然是一次也沒有。


    他常想,這個女孩到底是如何看待他這個坐在長椅上的老男人呢?她知道有裏匠幻是誰嗎?想必她一定知道,因為他是日本最負盛名的魔術師。不,她也有可能不知道,畢竟他的事業巔峰時期,已經是十年前的事了,不過就算不知道也無所謂,她總有一天會知道的,一定會的……


    突然,耳邊傳來細微聲響,讓他不禁回頭探個究竟。是魚躍出水麵的聲音嗎?還是鳥叫聲白頭上傳來。再轉回頭,少女已經走遠了。他一直目送她,直到她的身影從視線裏消失。


    長椅旁有個不知是誰在清理的生鏽煙灰缸吊掛在那裏,他將變短的煙丟進煙灰缸,緩緩站起來。最近腿和腰部使不上力,一旦坐下來,要再起身是很辛苦的。


    他伸伸懶腰,做個深呼吸,然後張開雙手,動一動手指。他的手很大,手指修長,可是這雙不知編織出多少個幻境的手,如今卻皺紋滿布,缺乏彈性,就連那曾經靈巧柔軟又優雅的指尖,也已經變得不聽使喚,但是他很清楚,這不是魔法的全部。


    是的,並非全部。


    他像是要珍藏寶物般,將手插進口袋,邁出步伐。


    人們都渴望著魔法,一定是這樣沒錯,因為人類是想要被幻覺迷惑的生物。


    這就是一切吧。如果不是的話,這無疑是宣告他的末日到來,所以趁還活著的時候,他想要確認這件事,那個甜美的少女一定也會被他——有裏匠幻給魅惑,不僅是她,全日本的人一定也會被魅惑,然後把這個偉大魔術師的名字牢記在心中。


    有裏匠幻——他的名字。


    2


    這是一個巨大到可以容納一群藍鯨悠遊其中的大廳,在鑲嵌著玻璃的挑高空間裏,從屋外灑進來的刺眼日光四處反射,交錯成無數光影,感覺像是身處於特大號的魚缸或棱鏡裏一樣,與其說是壯觀,還不如說是混亂。


    手扶梯仿佛魔術師刺入箱子的銀劍般,斜斜地切過這個巨大的空間。與玻璃那一麵相對的水泥牆那邊,最近裝上了三排流行的觀景電梯。在那整齊並列的垂直軌道上,偶爾可以看到橘色的電梯順暢地上下滑動著。


    抬頭往上看,有個由竹子組成、高約數十米的物體,綁在無數根細繩上,從天花板垂下來。光是從下麵仰望,實在看不太清楚那是什麽東西,這恐怕就是以三角函數呈現的曲麵,用所謂“人類的瘋狂”或“經濟的妥協”之類的不等號所切割出來的碎片吧。所有的人工物品,大概都是用這種手法所製造出來的。


    剛從藝術文化中心主大廳玄關進來的蓑澤杜萌,因為比約好的時間還晚了五分鍾才到,在深深吸進一口這巨大空間中滯留的冷空氣後,馬上開始尋找起朋友的身影。


    在長長的手扶梯下,並排幾張長椅,一個坐在椅子上的女人看到她便站起來,邊揮手邊向她走近,雖然她們已經兩年不見,不過杜萌還是馬上就認出她來。


    “抱歉,來晚了。”杜萌跑向前說:“因為新幹線稍微誤點。”


    “好久不見了。”她的朋友露出微笑。


    眼前這個令她懷念的好友西之園萌繪,唇上背著個輕巧的棉質包包,身上穿的雖然是普通的便服,不過那淡粉紅和橘色相間的條紋t恤和自得刺眼的背心和褲子,還是一樣引人注目。縱使現在是夏天,她的臉和手臂膚色仍然顯得白皙,和她帶點紫色的眼影和口紅十分搭配。


    “杜萌,你頭發留長啦。”萌繪用輕快的聲音說,連她的動作看來都很輕快。


    這樣說的萌繪,自己的頭發也比以前長了。


    “我是第一次來這裏……”杜萌仰望大廳挑高的天花板喃喃地說:“真了不起啊……那個垂下來的東西,到底有什麽作用呢?”


    藝術文化中心是愛知縣立美術館新建的設施,所以杜萌對這建築物的功能並不清楚,隻聽過這裏有美術館和足以演出歌劇的表演廳而已,除此之外,她唯一確定的,就是這是棟大得出奇的建築物,她想,這大概是泡沫經濟時代才有的產物吧。


    “那個啊……”西之園萌繪也仰望著天花板的物體。“到底是什麽呢?好像是竹簾子吧,看起來很難清理呢。”


    “也許是在模仿銀河吧。”杜萌揚起嘴角。“沒想到日本已經變得如此富裕啦。”


    “你怎麽講話像個老人家一樣。”萌繪微笑以對。


    “好像是耶。”杜萌睜大雙眼,點頭同意。


    “八樓可以吃到好吃的蛋糕。”萌繪邊走向手扶梯邊說:“肚子餓了嗎?”


    “我可從沒拒絕過那種提議喔。”杜萌跟在她後麵。


    “是啊,我真的從沒被杜萌拒絕過呢。”萌繪也莞爾一笑。看到她那跟以前沒什麽兩樣的笑臉,真讓杜萌安心不少。


    兩人搭上長長的手扶梯,這台超大的手扶梯雖可以直達四樓,但目前的高度隻到大廳挑高部分的一半而已。因為是非休假日下午的關係,除了她們以外,手扶梯上看不到其他人影,就連大廳裏的人也是稀稀落落的,顯得異常安靜。


    “萌繪,你工作確定了嗎?”杜萌對站在比她高兩階的朋友說。


    “不。”萌繪搖頭。“我要去念研究所。”


    這是杜萌預料中的回答,因為西之園萌繪本來就沒有必要工作,不過依她的性格來看,總有一天,她一定會對某個職業產生興趣。杜萌對她最後究竟會選擇何種職業,感到十分好奇。


    “難不成你快考試了?”


    “嗯,下個月月底。”萌繪倚靠在手扶梯的扶手上回答。


    “你還說下個月……今天就是這個月最後一天了耶,你可以在這裏偷懶嗎?”


    “我可沒有偷懶喔。”萌繪回以一個迷人的微笑。


    西之園萌繪是杜萌高中時代就結識的好友,不過她們還在念私立女子中學時,從國中部到高中部的六年間,卻隻有同班過一次,而兩人的名字裏有一個相同的漢字,也是她們對彼此產生親切感的主因之一。不過對杜萌來說,西之園萌繪不單隻是同學,而是更重要的意義存在。


    她從國中到高中六年間的成績,之所以隻有在最後一年半可以維持第一名,理由其實很簡單,就是因為萌繪那一年半都不在。


    萌繪在高二那年的夏天,由於父母死於空難所帶來的衝擊太大,隻得長期休學住院療養。所以當杜萌畢業的時候,萌繪還比她低一年級。


    起初,看到那個一直都無法贏過的對手突然消失時,杜萌覺得很高興,因為不管是定期評量或實力測驗,她都能遙遙領先。一直十分在意的障礙突然不見了,使得她的眼前豁然開朗,前方似乎充滿希望。


    不料,半年後,她卻陷入失落感中。


    直到這時,她終於察覺到自己的榮耀跟希望,原來是一場空,不過,這原因也是她後來才想出來的,當時她隻是沒來由地感到寂寞罷了。


    於是她突然念不下書,外界的一切都變得索然無味,眼看大學聯考迫在眉睫,陷入苦惱的杜萌,每天被無力感給控製,晚上隻能躺在床上發呆,這種情形維持了一個月,在這期間,她就像煙火燃盡所殘留的焦黑塑料一樣,感覺到空虛寂寞。


    自己到底是為了什麽在念書?以後的人生還會有樂趣嗎?杜萌心中隱約感到不安。她不但沒有親近的朋友,本身的家庭問題又很複雜,所以她根本就找不到人來傾訴胸中的不安。


    現在杜萌回想起來,她當時決定去探望連同班時都沒什麽交談過的西之園萌繪,還真是人生的一大考驗。不知為何,她就是想嚐試超越這個障礙,而且自從那次探望以後,杜萌終於找回自己,也能夠定下心來了,


    她到那古野市內的醫院探望西之園萌繪時,正值暑假期間,那天天氣很熱,剛考完模擬考,等到醫院時,已是傍晚時分。


    當她走進病房時,萌繪穿著便服,她不是躺在床上休息,而是坐在沙發上讀書,樣子看起來不像是病人。


    到後來她才知道,萌繪那時住院的理由其實很簡單,就是不想待在家裏而已。萌繪甚至說“住旅館也成,住哪裏都行,就是別在家裏”,因為她實在沒辦法再回去麵對那棟從小跟父母一起生活過的房子。


    可是那天的萌繪,看起來卻不像是個膽怯的少女。她背對著窗外的陽光,頭發閃閃發亮,臉上看不到一絲陰霾。


    令杜萌訝異的是,萌繪居然不記得自己,她想說自己穿著製服,萌繪至少也應該知道對方是同校同學才對,一開始她甚至還懷疑萌繪是不是因為受到打擊而喪失記憶,不過她也得承認,萌繪對她的印象,的確就是如此淡薄。


    “我們國中二年級時有同班過啊。”杜萌說:“不記得了嗎?”


    “對不起……”萌繪泫然欲泣地道歉。“請原諒我。”


    “西之園同學,你都沒有看成績公布嗎?我每次都排在你的後麵啊。”


    “成績?”萌繪歪著頭。“呃,我沒看過呢。”


    每次考完試後,教職員辦公室外的走廊上,總會貼出成績優秀學生的名單,而她的名字一定都是排在西之園萌繪的後麵,沒想到,杜萌一直當做是競爭對手的人,其實根本就沒注意過她。


    “我叫蓑澤杜萌。”杜萌報上自己的名字。


    “是蓑澤同學啊……喔,這麽說來,我記得一些。國中二年級的時候,我的座號是二十七號,你比我還多四號,是三十一號。”


    “你還記得號碼?”杜萌從書包的口袋裏,拿出回數票給她看。“杜萌的萌,跟你的一樣喔。”


    “我記住了,以後不會再忘了。”萌繪將食指抵在頭旁邊微笑。“謝謝你來看我。”


    “嗯,不過……看來你好像已經沒事了。”


    “對了,蓑澤,要不要下西洋棋?”


    “咦?西洋棋?”杜萌對萌繪突如其來的建議感到十分吃驚。


    “你會嗎?”


    “當然會啊。”杜萌微笑。“我可是很強的喔。”


    這是她第一次接受西之園萌繪的提議。


    從小,她對下西洋棋及將棋都很有自信,可是在兩人的初次對戰中,她卻是徹底的輸了。結果那次以後,她在下棋方麵,從來沒有贏過萌繪,不過話雖如此,這對她而言,卻是無可替換的珍貴經驗。


    隻要能和這個天才朋友在一起,不管是存在意義、人生方向、生活方式或是青春的煩惱等等讓她百思不解的問題,都能變得模糊,甚至淡忘。


    一看到萌繪天真無邪的笑臉,她發現自己不知為何,竟會產生隻要對方是萌繪,即使輸了也無所謂的想法。


    總之,這就是西之園萌繪不可思議的力量,她輸得心服口服。


    她從未有過這種體驗,就像人不能勝過地球、海洋或天空一樣,自己身邊也總是會有贏不了的人。明白這個事實後,就像有一把鑰匙,打開她封閉的心門,她的胸中湧出希望,感覺活著也不是這麽一無是處。


    後來,在西之園萌繪出院後,她們成了好友。


    在實際來往過後,她也在這個超乎常人的朋友身上找到幾個缺點。這時,她才明白,在自己心中所一直描繪的對手形象,竟然大錯特錯。西之園萌繪並不是個完美的人,她態度極度曖昧,不知世事,性格幼稚,像孩子一樣任性,這一刻哭,下一刻馬上破涕為笑,完全不知道什麽叫矜持。她也滿佩服萌繪還能這樣順利長大。


    萌繪很少有比杜萌還要好的朋友,她說的話乍聽之下充滿矛盾,而且話題跳的很快,沒人能追得上她的腳步,所以在班上顯得格格不入,讀低一年級的班級更讓這情形雪上加霜,不過,萌繪本人倒是完全不在意。


    杜萌之所以成績沒辦法勝過萌繪,隻是因為她在數學、物理和化學方麵的分數壓倒性地高而已,不然住其他科目上,杜萌的成績都比她好。至於沒寫在教科書或參考書上的一般常識,萌繪更可說接近白癡。當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會問問題的絕對都是萌繪。有一次,萌繪對杜萌提出這樣的問題——


    “欵,kamatoto 【注:會問魚板kamaboko是不是用魚toto作成的人,常指不知世事的女性】是什麽動物?”


    “自己去查。”


    “查百科全書嗎?可是到圖書館去很麻煩耶,好嘛,告訴我啦,你應該知道吧?”


    杜萌從桌子裏拿出國語字典交給萌繪。


    “咦?國語字典有?這動物這麽有名嗎?”


    覺得這番話很滑稽的杜萌,哼哼地笑起來。


    “你自己不就是kamatoto嗎……你真的不知道?”


    “嗯,小愛說我很像那種動物……”萌繪嘟起嘴巴說:“可是我真的不知道啊,到底是什麽嗎?是鼬鼠或老鼠的一種嗎?”


    在教萌繪各種事物時,不管是關於植物、詩、音樂、政治,或是很少會機會提到的異性方麵等,杜萌都覺得樂在其中。


    長長的手扶梯,長度足夠讓她去想起過去一切美好的回憶,杜萌發覺自己竟不由自主地微笑起來。


    那個時候真是美好啊。她心中不禁這麽想。


    兩人上四樓後,往像溫室一樣用玻璃砌起的牆走去,並在穿過沿著牆麵的走廊後,再一次搭上手扶梯。


    雖然萌繪的頭發現在變長了,但其實長度也不過到肩膀而已。她在快出院前,把曾經長及腰際的頭發給剪掉,從那時開始,她一直都維持短發。反觀杜萌,在進入東京的大學就讀後,就開始把頭發留長。結果,兩人高中時代的發型,好像是事先講好一樣,到現在已經完全調換過來。


    “欵,我們一麵吃蛋糕,一麵下棋如何?”萌繪回過頭來說。


    “好啊。”杜萌噗嗤一聲笑出來。她總是能馬上接受萌繪突然的提議。“你還是完全沒變呢。”


    “不,”萌繪誇張地搖了搖頭。“才沒有呢。我改變的程度連杜萌都會嚇一跳呢。”


    “哦,有男朋友了啊。”杜萌將視線移到萌繪的上半身。“不過,很可惜,我不會因為這種小事而驚訝的。”


    “拜托,稍微驚訝一下嘛。”萌繪露出傷腦筋的表情。


    “好啦,好啦,我驚訝就是了。”


    話是這麽說,但杜萌真的為這久違的直率而感到些許驚訝。的確,如果是高中時代的萌繪,什麽都不會感到驚訝,但是她感覺到這份在自己身上漸漸消失的特質,居然還殘留在萌繪的身上,從那時候開始,這個朋友就直率到讓人忍不住想把她醃漬保存起來,也許這點沒有人發現,但對杜萌而言,卻是份寶貴的特質。她現在非常明白,那就是神向她伸出的救贖之手。


    到東京已經第五年的杜萌,很清楚自己已經變成跟以前截然不同的人了。她想,就算是西之園萌繪,也不可能保持得跟過去一樣,畢竟在這社會上,是不可能一直堅持初衷地活下去的。


    難道她隻是在表麵上讓自己看起來沒變嗎?以一個頭腦那麽聰明的人來說,倒是有這種可能,還是,她也許已經成為貨真價實的kamatoto了。


    兩人穿過位於美術館八樓的前廳,走進悠閑寧靜的接待室裏,點了咖啡和蛋糕後,就開始切磋棋技。


    高個子的年輕服務生離開她們的桌旁,回到櫃台將點菜的內容轉告裏麵的人。之後,他伸手輕輕碰了碰正在洗玻璃杯的老板。


    “嗯?”老板抬起了頭。


    “你覺得坐在那張桌子的兩個女孩,”服務生小聲地說:“到底在做什麽?”


    老板往牆邊的桌子那裏看過去,兩個年輕的女孩正喝著咖啡。一個女孩是短發,穿著短裙,個子相當高,另一個人則將一頭直發剪成妹妹頭,五官十分顯眼。她們雖然乍看之下像是笑咪咪地在聊天,但開口次數卻又少的出奇,甚至讓人覺得她們是在互相瞪著對方,從她們樣子看起來,似乎完全沒在享受交談的樂趣。


    “她們在做什麽?”老板反問服務生。


    服務生眯起一隻眼睛。“主教到五之三……兵到五之五……”他說完後,便抬起上顎。


    “那是什麽啊?”


    “好像是在下棋。”


    3


    此時,濱中深誌正在高速公路的外側車道上奔馳著。正確來說,奔馳著的應該是他的車,而坐在副駕駛座上係著安全帶的,則是他n大建築係的指導教授犀川創平。他的車此時不但馬力全開,車內的冷氣也開得很強。


    “濱中,你可不可以開慢一點?”犀川看著前方說。


    “老師,你已經說三次了。”濱中微笑以對。


    “我還想再多說幾次呢!我討厭速度,尤其跟鄰近物體的速度差過大時,在條件上來說非常不利。”


    他們兩人今天到距離那古野市車程一小時的浦郡,去調查老建築物,現在則在回家的路上。此趟建築物的調查,是建築學會的研究委員會委托犀川的工作,研究生濱中隻是單純來幫忙而已。他的工作主要是拍照、測量和紀錄這些步驟,他們畫了幾張素描,填入房屋規格,每拍下一張照片,就在平麵圖上紀錄位置。這個調查跟濱中現在所進行的研究主題毫無關係,隻是單純的打工而已。


    本來今天的調查,預定應該是由同一個研究室的四年級生西之園萌繪來負責,可是她突然有急事不克前來,濱中隻好出動自己的車來幫忙。至於犀川副教授自己那台從以前就一直狀況不好的車,在幾天前突然變得連動都不能動,現在正進廠維修中。


    “抱歉,我五點半有家教。”濱中盯著儀表板的電子鍾說:“我又不是每次都愛開這麽快的。”


    他說得沒錯,冒險的確是他最討厭的。


    “這樣反而更恐怖。”犀川微微笑了一笑。“你幹脆別去打工,把速度降下來比較好。”


    “西之園開得應該更快吧?”濱中問。


    “是啊,開得可快了。”犀川點頭。“不過,還是你比較恐怖。”


    “咦?為什麽?”


    “因為濱中比較放不開。”


    犀川的話雖然讓濱中有點意外,但他還是保持沉默。的確,沒有人能像西之園萌繪那麽放得開。


    比起她的跑車,濱中的車不但小,穩定度也差,很明顯地不適合高速行駛。不過,“放不開”到底是什麽意思呢?聽起來感覺滿刺耳的。一般來說,類似“執拗”這樣的形容詞,到學者們眼中,就成了華麗的詞藻。


    “她今天到底是怎麽了啊?”濱中盯著前麵說。“會把和老師一起出差的機會讓給我,真不像她的作風。”


    “不會啊,這倒很像她。”犀川說。


    聽了犀川的話,他一時沒辦法馬上理解。是指這種任性的舉動很像她嗎?濱中努力思考善。


    “你們吵架了嗎?”濱中下定決心開口問他。對他來說,問出這個問題,就好像要他按下反製飛彈的按鈕一樣,需要很大的勇氣才行。


    “我也不會跟她吵。”犀川輕描淡寫地說。


    “她完全沒在用功喔。”濱中考慮了一下,決定趁這機會提醒犀川。


    “你怎麽知道的?”


    “我當然會知道啊。”


    雖然西之園萌繪在升上四年級的時候,才依誌願被分配到犀川的研究室,但以從一年級就開始勤跑研究室的經驗來說,她對這裏實在是再熟悉不過了。不知是幸還是不幸,她的研究主題剛好跟濱中一樣,結果濱中變成要負責協助她寫畢業論文,不過,當前輩的威嚴和當後輩的青澀,在他們兩人身上都看不到。本來就拿女性沒輒的濱中,尤其沒辦法冷靜麵對西之園萌繪,隻要被她一瞪,他就忍不住想要避開她的視線。


    “她計算機方麵是很努力,但文獻方麵卻根本沒碰,研究所考試已經要到了,真不知道西之園行不行啊。”


    “怎樣?今天的建築物有趣嗎?”


    話題突然被轉到別的方向去。犀川教授總是像按電視遙控器一樣,一瞬間輕易地切換話題。雖然以前濱中常因為老師沒在聽別人說話而氣憤難平,不過到現在,他也已經習慣了。


    “啊,嗯嗯。”濱中邊想邊連忙回答。“能用紅磚蓋到那種規模,滿少見的。”


    “是啊……那間工廠還是維持以前的老樣子。”


    “那應該是受到保護的文化資產吧?”濱中間起今天調查的目的。


    “是那樣嗎?”


    “那種房子一旦遇到地震,不知道有沒有問題呢?”


    “不可能沒問題吧。”犀川搖頭。“如果來場大地震的話,絕對會倒的,所以才要趁現在先幫它拍照。對了,馬上有建築物要被爆破了,我們大家到時一起去看吧。”


    “你說爆破……喔,是九月在靜岡的那場吧?”


    話題又被切換到別的方向了,犀川這次所說的,是一場要把舊大樓爆破的工程,這場在日本很少見的爆破工程,時間定在九月,因為建築學會的年度大會剛好也同在靜岡市召開,到時想必會有很多人來參觀。


    “不知道能不能像美國的爆破工程一樣順利?”


    “不可能的。”犀川很幹脆地否認。“因為建築結構的強度不同。在地震國日本的建築物,都是超乎尋常地堅固,再說腹地又不廣,不可能爆破得像他們一樣壯觀。”


    “那麽,犀川老師的意思是爆破會失敗囉?”


    “大概吧。但是,在沒有專家或解說員解說的情形下,到底是成功或失敗,光憑外行人的眼睛是看不出來的。不過,隻要能倒掉一半以上,就已經很不錯了,以前也是這樣吧,雖然號稱全麵成功,不過實際上卻不是如此。不是全部都假的,就謝天謝地了。”


    一般而言,媒體的報導可說有一半以上都是假的,但隻要犀川教授並不看電視,連報紙也不看,不過這在大學教授的圈子中,似乎也不是什麽特例。對於一回到家就會把電視一直開著的濱中來說,這是他難以想象的生活方式。


    “老師,你連奧運轉播之類的節目都不看嗎?”這次換濱中改變話題。他想起去年為了奧運,他還特地換了新錄像機的事。


    “我沒看。”


    “為什麽?”


    “為什麽我非看不可呢?”


    “因為裏麵有很多令人感動的故事啊。”


    “隻要有人感動,那他們就達到目的了。”犀川語氣平淡地說。“我這是一般的說法,希望你別太在意。我已經受夠了電視屏幕所強迫推銷的感動。奧運也不過是根據電視台的劇本在走,不是嗎?反核和反博覽會的活動都有報導出來,為何反奧運的活動不也報大一點呢?高中棒球為何被如此美化呢?媒體為何不會攻擊媒體呢?濱中同學,如果你也想保護自己遠離偏差價值觀的話,就要依靠自己的眼睛和耳朵,隻要你舍棄了電視,就可以比現在看得更多,也更正確。”


    犀川心情看來不錯,尤其像這樣高談闊論的時候。


    在犀川再三叮嚀下,濱中的車一直馳騁在左邊車道上,前麵的公交車正以八十公裏左右的時速前進。他依照犀川的建議,完全打消要趕家教的念頭,決定不超越那輛公交車,就算速度有點慢,也是沒辦法的事,反正這樣他也落得輕鬆。畢竟,安全駕駛才是他的原則。


    “濱中,今晚有空嗎?”犀川突然問。


    “我要打工。”濱中馬上回答。“老師你都沒聽我說話喔,我有家教,依照這種速度下去,我鐵定會遲到的。”


    “不能請假嗎?”犀川看向濱中。


    “不可能。”濱中搖頭。“怎麽了?要我做什麽工作嗎?”


    “是我要工作。”犀川回答。“是嗎……沒辦法嗎?我剛好有票呢。”


    “咦?棒球的嗎?”濱中立刻反問。請假的念頭一瞬間閃過他的腦海。比起在電視上看轉播,他更想親自去現場觀賽。


    “不,是魔術秀。”


    “魔術?在哪裏?”濱中有些失望。


    “藝術文化中心。”


    “我對那個沒什麽興趣。對了,如果是西之園的話,她一定很高興的。她不是很喜歡這種東西嗎?”


    “嗯,我和西之園同學約好要去看的。”犀川說完,便拿出煙點上。


    “咦?”濱中大吃一驚。“和西之園?”


    “煙灰缸是這個吧?”犀川把儀表板上的煙灰缸拉出來。


    “那個……老師是要我代替你去嗎?”


    “不然還有其他的意思嗎?”


    “好,我去,我要去。”濱中回答。“我這次就不去家教了。隻要打通電話請假就可以了,很簡單的。”


    “是嗎?那就交給你吧。”犀川邊呼出煙邊說。


    “交給你吧”這句話叫濱中有些在意,他根本搞不清楚犀川到底拜托自己什麽事。


    西之園萌繪,是犀川副教授恩師的女兒,她之所以剛入學就開始常到犀川的研究室來玩,原因即在於此。萌繪一年級的時候,濱中還是碩士班一年級的學生,她舉止有些怪,不過倒是個外表亮眼的女孩,能跟她約會,對濱中來說是個不錯的機會,即使他們的未來看來是完全沒有希望,不過俗話說“萬丈高樓平地起”,一開始的契機還是很重要的,就算沒好處,至少也沒有壞處。他常常覺得,自己也到了該開始對異性更積極的時候了。


    但是想到這,濱中又突然不安起來。西之園萌繪非常迷戀犀川副教授這件事,大家雖然表麵上裝做不知道,但其實已經是眾所皆知的事了。


    他稍微往坐在副駕駛座上的犀川瞄了一眼,他正津津有味地抽著煙。


    濱中的心情漸漸變得複雜起來。


    “可是,老師,西之園她不會生氣嗎?”


    “為什麽這麽問?”


    “沒有啦……”濱中又瞄了犀川一眼,他完全麵無表情。“我代替老師去的話,她還是會生氣吧?”


    “應該是吧。”


    “請你也否定一下好嗎?老師。”


    “生氣啊……”犀川喃喃說著:“是啊,這我倒沒想到。你說得沒錯,就算從客觀的角度來評估,西之園同學生氣的機率超過百分之九十五。不過,就算做這種猜測,也沒什麽意義啊。”


    “我看還是不要好了。”


    “那就算了吧。”


    “不,我要去。”濱中連忙搖頭。“老師,有沒有什麽她不會生氣的可能性呢?”


    “沒有。”


    “老師……”


    “嗯,這樣吧,如果西之園同學生氣的話,你就說犀川老師因為今天由你代替她來協助調查而在生氣,心情不好。”


    “你心情有不好嗎?”


    “完全沒有。”


    “她會相信嗎?”


    “應該可以勉強過關吧。俗話說得好……”


    “咦?”


    “‘以毒攻毒’,是吧?”犀川用指尖轉著香煙說。


    “反正不管怎樣,我都是那個不幸的人就對了。”


    “沒錯。”


    “老師,請你也否定一下好嗎?”


    “可是,我沒有否定的理由啊。”


    “老師……”


    4


    “騎士在八之三,吃掉皇後。”杜萌說完,吃下最後一口蛋糕。那是上麵有生奶油和覆盆子的戚風蛋糕,味道就跟萌繪說的一樣高雅爽口。


    坐在對麵的萌繪靠在沙發上,輕輕閉起雙眼。她緩緩地啜飲著捧在手中的咖啡。


    “怎麽了?輪到萌繪你囉。”


    “三之七的士兵,將軍。”萌繪閉著眼睛說。


    “咦?”杜萌吃了一驚。


    “還有十四步,我贏了。”萌繪睜開眼睛微笑。


    杜萌從皮包裏拿出香煙點上,情緒亢奮到不住顫抖,在抽著香煙時,她默默地陷入沉思。


    “是啊……我輸了。”杜萌呼出煙,聳聳肩膀,她看向萌繪的臉,萌繪隻是稍微睜大了眼睛一下。


    “真是場精彩的比賽啊。”


    “是啊,我下得很高興。”萌繪邊說邊翹起二郎腿。


    “到底是哪裏下錯了?”杜萌癱坐在沙發上。“上半局明明占了上風說。”


    “沒有地方下錯。”萌繪舉起一隻手示意服務生過來。“下次也許換我輸也不一定呢。”


    高個子的服務生走來後,兩人都要咖啡續杯。


    杜萌感覺心情很久沒這麽清爽了,思緒變得有條理而清楚,連體內的血管感覺也像是用通樂通過一樣舒暢。


    同時,眼前朋友不改當年的神勇,也叫她欣慰。這次的比賽中,萌繪用的時間不到杜萌的一半,隻要跟計算能扯上關係的,她根本是望塵莫及,她還沒見過計算速度能快過西之園萌繪的人。


    服務生端來了咖啡。


    “城堡被吃掉會是輸棋的關鍵嗎?”杜萌喝著重新添滿的咖啡說,其實她並沒有這麽想,隻是單純想看看萌繪的反應而已。


    萌繪微微睜大雙眼,揚起嘴角,擠出一邊的酒窩,看到萌繪在她預料中的反應,杜萌覺得很滿足。


    “今天這樣可以嗎?你不忙嗎?”杜萌問。昨晚她突然打電話給萌繪,臨時決定了今天的約會。


    “嗯,沒關係。”萌繪點頭。“畢竟我們好久不見了嘛。”


    “欵,這兩年間,有發生什麽事嗎?”杜萌往前稍微探出身子。“你剛才不是說你有改變了嗎?”


    “我長大了。”


    “什麽意思啊?”杜萌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沒頭沒腦的,到底是怎麽了?”


    “雖然這還沒對外公布,不過,我訂婚了。”萌繪說完,又捧起咖啡杯。


    “真的?跟誰?難不成是你之前提過的大學老師?”


    “是啊,就是那個人。”萌繪雖然點頭,但視線往下,看起來麵有難色。


    “那很好啊,恭喜。”


    “嗯,謝謝。”萌繪的視線投向她。“雖然內情有些複雜,不過算了……那些以後再說吧……杜萌你呢?”


    “沒有……”杜萌搖頭。“完全沒什麽好說的,真的……”


    “你哥哥呢?”萌繪一本正經地看著杜萌的臉。“他還好嗎?一直都在寫詩?”


    “嗯,算吧……對了,他是個怎樣的人?”


    “誰?”


    “你的未婚夫啊。”


    “喔……”萌繪看著天花板,這是她在想事情時慣有的動作。“對了,我這兩年裏,有三次差點被殺呢。”


    “差點被殺?”


    “第一次是被關在類似冷凍櫃的地方,差點被凍死,再來,是被人拿獵槍追殺,還有被殺人犯綁架,差點被丟到海裏去……”


    “什麽?那是……遊戲嗎?”


    “不是,是真的。”萌繪莞爾一笑。“每次都是犀川老師救我出來的喔。”


    “好像是夢呢。”杜萌淺淺一笑。“你是在作夢嗎,佛洛伊德?”


    “夢嗎……”萌繪輕輕歎了口氣。“是啊,也許真是夢也說不定呢。”


    看到她沮喪的神情,杜萌嚇了一跳,她很少看到西之園萌繪這麽沒精神的樣子。


    “你真的變了,萌繪。”杜萌馬上脫口而出。“你已經完全變了。”


    “哦……的確是長大了吧?”


    “這個我倒不予置評。”杜萌假咳兩聲。“我是不知道你到底有沒有長大,不過……該怎麽說呢,你變得比較穩重,比較從容了。”


    “從容?”萌繪看來有些不滿地蹙起眉來,


    “你的未婚夫是個怎樣的人啊?欵,告訴我嘛。”杜萌又繼續原來的話題。


    “今晚就介紹給你認識。”萌繪馬上回答。


    “咦?”杜萌驚訝地抬起頭來。“討厭……是今天嗎?今天他要來?”


    “嗯。”


    “呃,那麽,我……”杜萌看向手表。“我不會妨礙到你們嗎?為什麽要邀請我呢?”


    “因為還多一張票啊。”


    “但是,你們不是打算兩個人去看的嗎?”


    “嗯。”萌繪天真地點了點頭。


    “真是的……”杜萌將手肘撐在桌子上。“你有跟他提過我嗎?”


    “沒有。”萌繪搖頭。“因為我們昨天才約好的不是嗎?”


    “唉,你喔……”這次換杜萌歎起氣來。“沒關係啦,我一個人去看就可以了……”


    “為什麽?”萌繪露出不解的神情。“這個是畫好座位的,三個位置本來就連在一起。真的沒關係啦,放心,不用去在意這種事。”


    “你不在意,我可在意。”杜萌瞪著萌繪。“我還是別跟去吧,今天的表演我不看了。”


    “不行,我一定要介紹他給你認識。”說完,萌繪莞爾一笑。


    “他是個怎樣的人?”


    “他頭腦非常非常地好,你相信嗎?”


    “我不相信。我還沒看過頭腦比萌繪還要好的人。”


    “在t大應該很多吧?”


    “沒有……至少我身邊沒有。那個老師,下棋強嗎?”


    “呃,”萌繪歪著頭。“我沒跟他下過。”


    “哦,那麽你們在一起時都做些什麽?”


    “這個嘛……”萌繪喝著咖啡。“都做什麽呀……就是聊天啊,吃飯啊……”


    “嗬嗬……”杜萌噗嗤一聲笑出來,而且還笑了很久。


    “不要笑。”


    “你啊,真是變了耶……”


    5


    房間裏除了其中一麵牆壁上掛著幾個鏡子外,其他就隻剩白到令人不舒服的牆壁,和裝著日光燈的天花板。地板是用深藏青色的廉價塑料地板鋪成,在每麵鏡子前都放著大椅子。


    在放著貼上許多貼紙的黑色大箱子的房間深處,聳立著一麵上半段是霧玻璃的屏風,還小心翼翼地擺了盆看起來營養不良的觀葉植物。在鏡子頂端的牆壁上,掛著一個造型樸實的圓形時鍾。


    不管從哪個方麵看,都可以看得出這是個少裝飾,重實用的房間。


    有兩杯剛剛送來的咖啡,正放在屏風前麵的小玻璃桌上。


    坐在桌旁沙發上的男人,雖然有著一頭中分得幹淨利落的黑發,穿著一身顏色鮮豔的豪華西裝,但實際年齡卻不如外表看來那樣年輕。他用長長的手指夾著細長的香煙,另一隻手則俐落地翻弄著一條白色絲質手帕。


    “你是指美香流嗎?”那個男人追問。


    另一個男人比較年輕些,穿著牛仔褲,坐在鏡子前。他的長發染成接近金色的淡茶色,隻有一部分的劉海染成熒光綠。他迅速起身,走過來拿起桌上的咖啡。此時,房間裏隻有他們兩人。


    “你聽起來是這樣嗎?”較年輕的金發男人沒有坐上沙發,選擇站著喝咖啡。


    “嗯,是啊……”將絲質手帕巧妙地(與其說巧妙,不如說動作自然到彷佛沒有手帕的存在)塞入胸前口袋的年長男人說。“‘如果有實力就沒問題’,這是你想說的吧?每個人都會這麽想的。但是,現在已經不是那種時代了。”


    “不,我不是要爭論實力的問題。”金發男人說:“那個,該怎麽說呢,太不尋常了,感覺很不舒服,叫我實在咽不下這口氣。”


    “沒辦法啊,畢竟那是她個人的喜好。”沙發上的男人,這次摸著桌上的卡片。那雖然是普通尺寸的撲克牌,但拿在他手中時,看起來卻變小了。


    “老師怎麽說?”


    “他什麽也沒說,反正他也不可能說些什麽,不是嗎?”玩著牌的男人哼道:“怎麽了?那麽在意啊?”


    “不是,隻是奇怪老師竟然都不生氣。”年輕的男人捧著咖啡杯,回去鏡前的椅子上坐下。他伸直修長的雙腿,向鏡中裝出滑稽的表情,聳了聳肩。“就算是對我,他也會生氣的。”


    “沒什麽不好啊……這代表你比較受重視嘛。”


    “嗯,是沒什麽不好啦。反正我對他又沒什麽深仇大恨的。隻不過……該怎麽說呢……我隻是覺得,當女人好好喔。”他不屑地哼了一聲。“隻要穿暴露的衣服,跳幾支沒意義的舞,客人就會滿意了。”


    “不管男的女的,穿得多穿得少,都一樣啦。”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算了,這沒什麽不好啊。”年長的男人將撲克牌丟回桌子,癱坐在沙發上。“反正隻有年輕時有本錢打拚,當然要趁年輕多撈幾筆囉。”


    這時,門那邊傳來敲門的聲音,雖然兩人都沒有應門,但門還是稍微被打開,一個戴著眼鏡的男人探頭進來。


    “不好意思,麻煩去檢查舞台。”


    “我知道了,這杯咖啡喝完就去。”沙發上的男人說。


    鏡前的男人也舉起一隻手,微笑地向他打招呼。


    戴眼鏡的男人關上門,再次折回走廊。他看著手表,距離開演時間還有一小時,此時,從旁邊的休息室裏,走出一個穿著小醜服的胖男人。


    “吉川先生,”小醜開口叫他。“你看來很忙啊。”


    “忙死了。”吉川推了推眼鏡說:“這裏的二樓高度超過預期,角度有點不對,所以現在正在進行補救。”


    “喔,是武流的繩索嗎?”小醜跟著他一邊走,一邊問。


    “是啊。”吉川點頭。“要想辦法藏好才行,不然我可要挨罵了。”


    小醜聽了,哼哼地冷笑了一聲。


    6


    西之園萌繪對號入座,左邊坐的是杜萌,右邊則是濱中深誌,現在距離魔術秀開演的時間,還有十分鍾。


    萌繪自小就喜歡魔術,尤其是跟撲克牌有關的戲法,是她覺得最有趣的。比起那些一看就知道藏有機關的大型道具,這種撲克牌戲法更顯得不可思議。不過,這都是她兒時的記憶了,到現在,能讓她看不出手法的魔術已經非常少見。雖然她心中總感到有些落寞,但她仍然常常去看魔術秀。如果說還有什麽能讓她感興趣的,那就是魔術師所下的工夫了。他們演出時,費盡心思要騙過觀眾雙眼的手段和努力,就是有趣之處,這跟她之所以會喜歡推理小說的理由幾乎相同。


    可是,她現在心中根本無暇想到這些。


    現在的她,氣到想把整月份的報紙一次撕掉,拿電話簿也可以,總之,她就是想要撕東西泄恨。


    在看到來赴約的是濱中深誌,而且聽到他說犀川老師不來以後,她就一直生著悶氣,雖然當時她勉強冷靜地接受這個事實,可是她越來越感覺到血液直衝腦門,氣得連話都快說不出來了,甚至還開始擔心脖子以下的部分,現在還有沒有血液在流。


    不過,至少她很確定,現在血液衝腦門的速度,已經比從前慢了。就跟蓑澤杜萌所說的一樣,她麵對事情的態度,真的變得從容一些。


    (一定是因為我今天沒陪老師去調查,所以他在生氣。)


    雖然濱中什麽都沒說,但她認為應該就是這樣。可是,這一點也不像犀川副教授,依他的性格來看,他不會因為那種膚淺的理由而作這種事。不過她最近發現到,犀川其實在某些地方意外地幼稚,即使他本人試著要掩飾這一點,但追根究柢,那就是小孩子在耍脾氣,所以犀川將魔術秀的票交給濱中,是為了報複萌繪找濱中代替的可能性,也不能說完全沒有,這讓她感覺很微妙。


    是自己想太多了嗎……老師應該是真的臨時有工作吧。冷靜想想,一定是這樣沒錯,可是,究竟是什麽工作那麽重要,居然會重要到無法拒絕……


    對老師來說,還有很多事比跟她的約定更重要嗎?


    萌繪的腦海中,重複著各式各樣的數據分析。


    “太好了,我還以為西之園會生氣呢。”旁邊的濱中說:“犀川老師也很擔心呢。”


    “不會啊。”萌繪微笑著聳聳肩。“為什麽認為我會生氣呢?”


    雖然話這麽說,但濱中那一句犀川很擔心的話,卻讓她的憤怒倏地到達頂點。濱中總是太多嘴了。她臉上看起來雖然帶著笑容,但其實心裏的怒氣已經接近爆發臨界點,甚至想幹脆站起來打道回府算了。


    蓑澤杜萌從另一邊湊了過來,在萌繪耳邊低語。“你明明就在生氣,幹嘛還逞強。”


    萌繪嚇一跳,轉過頭來瞪著她,


    “下一次再為我好好介紹喔。”杜萌用有點壞心眼地微笑著,拍拍萌繪的肩膀。


    “我才沒生氣呢……”


    “好啦,好啦,別哭喔。”杜萌搖著頭說。


    萌繪屏息了一會兒,然後藉由深呼吸來調整情緒,她完全忘了要把犀川老師介紹給杜萌認識的約定,想到這裏,她的心情稍稍平複一些。


    “杜萌,你要在那古野待多久?”


    “兩個禮拜吧。”杜萌回答。“我的研究也必須要進入軌道了,所以想早點回去。”


    “有兩個禮拜就夠了。這兩、三天內,我一定會跟你聯絡的。”萌繪一本正經地回答。


    “沒關係啦。”杜萌莞爾一笑。“不用勉強。”


    “不,”萌繪搖頭說:“我說要介紹,就一定做到。”


    “看吧,果然在生氣。”


    “我才沒有生氣呢。討厭……為什麽都要這樣取笑我嘛,真要我哭給你看嗎?”


    “呃……我去買些飲料來好了。”濱中從座位上起身說:“要喝什麽?”


    “我要可樂。”萌繪馬上說。


    “那我也一樣,麻煩你了。”杜萌將一隻手放在胸前,用優雅的聲音說。


    濱中點頭,站了起來,因為他的位子本來就靠近走道,他於是就直接沿著通道,從舞台右邊的出口走出去。


    一直觀察著萌繪心情的濱中,時機抓得剛好,讓萌繪不由得感到佩服。


    “濱中先生是你的學長吧?”往濱中離去的方向看過去的杜萌說。


    “嗯。”


    “很溫柔的人呢。”


    萌繪默默地點頭。


    濱中拿著三個大紙杯回來時,整個表演廳的燈光正緩緩暗下來。


    一盞聚光燈打向舞台右邊,照在扮成小醜的主持人身上。他用滑稽的語調宣布表演開始,然後在聽到觀眾的掌聲後,一隻手放在腹部,順勢深深地鞠躬致意。


    隨著熱鬧的開場樂響起,舞台的布幕也打開了,五個小醜踩著大球,在不停旋轉的黃色眾光燈中登上舞台。


    萌繪那個時候:心情已經完全轉好。她把吸管折彎,一邊喝著冰可樂,一邊專心看著舞台。


    7


    現在是晚上八點。犀川創平正在研究室裏,抽著今天的第二十六根煙,他習慣不管什麽東西,都要把數量算清楚才行。


    犀川房裏有兩張桌子,排成直角。平常他所使用的是放著麥金塔計算機和二十一吋屏幕的那一張,至於另一張他現在正拿來墊腳的的桌子,則隻用來暫時堆放待整理的資料而已。


    他靠著椅背,將它下壓至極限,然後保持這個姿勢達十分鍾之久。他坐的椅子是淡紅色的,椅子腳的六個輪子中有一個情況怪怪的,讓他很在意,左邊桌上的計算機屏幕,已經被屏幕保護程序上一群幻覺般的阿米巴原蟲給占據了。


    目前犀川正在針對一個研究上的點子做延伸性思考,他的身體完全放鬆,隻有腦部在消耗能量。


    此時,門那邊傳來敲門聲。


    犀川將雙腿放下來應門,門一打開,就見國枝桃子默不作聲地走進來。她是犀川研究室的助教。看到來的人是國枝,他又回複到原先放鬆的姿勢。


    國枝桃子身材高挑,一頭短發,臉上掛著眼鏡,完全沒有化妝,她身上總是穿著男用襯衫配牛仔褲,讓人乍看之下都以為她是男人,隻有少數觀察力較敏銳的人,才會把國枝看成是有點女性化的男人。


    “什麽事?”犀川有點不耐煩地的問。如果不像這樣子問的話,她是不會說話的。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國枝桃子就擅自訂出這個“別人不說我就不做”的原則,並奉為圭臬的嚴守著。


    “不,沒什麽特別的事。”國枝站著說。


    “哦,真難得。”犀川有些吃驚,將拿在手上的香煙揉熄。“沒有特別的事,你居然會來我的房間,太令人意外了。”


    “嗯。”國枝麵無表情地點頭。“雖然寄電子郵件也可以,可是這是私事不方便。”


    “有小孩了?”犀川微笑著,開門見山地問。國枝桃子已經結婚兩年了,“國枝”是她的舊姓,而現在真正的夫姓,犀川卻一時想不起來。


    “不是。”國枝表情依然沒變。


    “那,是要離婚囉?”


    犀川打一開始就有心理準備,即使她說已經離婚了,他也不會感到驚訝。其實他會有這種想法,是很稀鬆平常的,就跟她當初說要結婚那時一樣,完全沒任何衝擊性,他甚至為了這一天的到來,事先想好玩笑話來應對。


    “不是。”國枝搖頭,一笑也不笑。“我現在還沒想到離婚。”


    “抱歉,我開玩笑的。”犀川隻好苦笑。


    “是有關濱中同學的就職問題。”國枝說。


    “喔喔,原來是這件事啊。”犀川點起第二十七根香煙。“怎樣?”


    “我想要調職,然後讓濱中當這裏的助教。”


    “你要調到哪裏?”犀川把腿從桌上放下。


    “我接下來才要找。”國枝回答。


    “你是想換工作嗎?”


    “不,我覺得濱中同學比我適合這個工作,他不但優秀,而且研究主題很有未來性。”


    “他是很優秀,不過是你指導出來的。”


    國枝沉默了下來。她不想回答時,就會沉默以對。


    “你想說的隻有這些?”犀川邊呼出煙邊說。


    “是的,隻有這些。”


    犀川馬上反應過來,這些應該是她要跟研究室負責教授講的話才對,可是國枝桃子不先去找他,而先來報告犀川,很明顯地有她的理由,所以他正在思考她的用意究竟為何。


    “你隻是想辭職吧?”


    “不是。”國枝輕輕搖頭。“可是,我也不能一直待在這裏。”


    “唉……”犀川輕輕歎口氣。“那我知道了,真沒料到會發生這種事,真是一語驚醒夢中人啊,就算沒作夢,我也被嚇醒了,好了,沒關係,你就不用再想那麽多啦。”


    “好。”


    “希望至少有一次……”犀川起身,把講到一半的話又吞了回去,沉默不語。他是想要說“希望至少有一次能和你喝個茶,聊個天的機會。”


    “你要說什麽?”國枝很難得發問了。


    “沒有。”犀川咧起嘴回以微笑。“沒什麽,我差點就要做出危險的發言了。”


    “什麽危險發言?”


    “國枝,你覺得我們六自由度的模擬實驗手法之界限為何?”


    “不知道。”國枝馬上回答。“就由老師你自己去想吧。”


    “謝謝。”犀川轉著手上的香煙。


    隻有你會對我說“不知道”。這句本來差點脫口而出的話,又被他吞回肚子裏。犀川心想,沒辦法暢所欲言,應該也是一種成長吧。


    8


    有裏武流身穿純白西裝出現在舞台上,頭發金綠輝映的光澤教人印象深刻,一旁的蓑澤杜萌,在萌繪耳邊說:“真是美男子呢。”


    他表演的是大道具的魔術,用的是幾個箱子。在那些箱子上都有用粉色係顏色塗成的幾何圖形,不知道這跟第一次世界大戰中一些戰鬥機上的迷彩花紋,有無異曲同工之效。


    有裏武流的手中,有個像哈密瓜大小且內部會發光的球在上下漂浮著,當這段自由操縱魔法球的表演開始時,旁邊的濱中深誌湊過來問萌繪:“那是用線吊起來的嗎?”濱中雙手在胸前交叉,一臉困惑地看著舞台。


    雖然他這種人似乎不適合看魔術秀,但另一方麵,卻也是不可或缺的觀眾類型。其實萌繪也很清楚,像他們這種理科人,當看到搞不懂手法的魔術時,便會出現跟他一樣的反應。這一點,就連萌繪本身也不例外。


    “就算是要表演,”這次換另一邊的蓑澤杜萌跟萌繪晈耳朵。“我對旁邊那些助手的衣著還是不能苟同,有必要穿成那樣嗎?真是腦筋有問題。”


    舞台上除了有裏武流以外,還有三個女人,杜萌所指的,就是她們暴露得毫無意義的服裝,這很像是杜萌會有的意見,而且萌繪也完全同意。真希望他們能稍微察覺一下。把女性當成花瓶的這種行為,不但落伍,還會造成反效果……這是杜萌時常掛在嘴邊的話.


    還有,舞台上的女人們,臉上不知為何都掛著像麵具一樣陰森的微笑,讓人非常不快。難道這些詭異的舉動,應該都是為了要營造謎樣的氣氛而刻意做出來的吧,就跟水上芭蕾選手的笑容作用一樣。這讓萌繪不禁心想,這世界究竟是哪裏出了問題。


    不過,姑且不論那些地方的話,魔術秀還是挺有趣的。讓她看得最愉快的,要屬有裏長流表演的跳舞人偶。這個較年長的魔術師,道具都比較精巧,是萌繪喜歡的類型。


    他身穿黑色的燕尾服,頭頂黑色禮帽,戴著白手套,從舞台右側登場,手中還提著一個黑色手提箱。在舞台上鞠躬行禮,等觀眾給予掌聲後,他便將手提箱放在地上,然後從箱中拿出人偶。


    那是一個身體由撲克牌構成,臉、手和腳也是用薄紙片做成的平麵人偶。有裏長流摘下自己的禮帽,將其置於地上,然後將人偶放進帽子裏,接著,他便站到距離帽子稍遠的地方。


    不久後,人偶先是從禮帽裏探頭,然後跳出帽子開始跳舞,場內觀眾見狀,響起一片驚呼喝彩。


    萌繪一行三人,是坐在前麵算來第五排的位子,雖然萌繪眯起她那雙視力二點零的眼睛仔細看,卻沒辦法找到任何操縱舞台上那個玩偶的線。


    小小的人偶,配合音樂翩然起舞,後來還跳上途中登場的女助理手中。最後,她在女助理的手上停止動作,頹然倒下。有裏長流以一個微笑響應觀眾的滿堂喝彩,然後拿起助理手中的人偶,往觀眾席丟過去。看到那人偶掉到座位間的通道上時,正好距離人偶最近的濱中深誌,便很快將它撿起來。


    “給我看!”萌繪和杜萌同時向濱中伸出手。


    “真不可思議。”濱中無視於她們兩人的請求,隻是盯著人偶瞧。不但幾個坐在前座的人好奇地回頭張望,就連坐在後座的,也探出身子想看個仔細。


    有裏長流下了舞台後,下一場秀又緊接著開始,這次換較年輕的有裏武流從舞台最裏麵登場。他一麵走,手裏一麵變出撲克牌,隻見牌像雪花一樣在空氣中飛舞著,甚至還飄到舞台附近的觀眾席上,萌繪附近也飛來一張小小的撲克牌。


    “哇,lucky!”萌繪輕快地說:“快看,是紅心七耶,怎麽辦啊……”


    “沒什麽好大驚小怪的。”杜萌在一旁低聲說:“又不是在抽簽。”


    舞台上,好幾百張大小不一的牌,配合著有裏武流“再來一張,再來一張”的台詞,接連不斷地從他手中泉湧而出。


    “好厲害啊……”旁邊的濱中,驚訝得合不攏嘴。


    萌繪看著濱中,差點要笑出來。她不禁想,叫他代替犀川副教授來,也許是正確的選擇。至少犀川在這個時候,就不會說好厲害,也不會感到驚訝。


    當初萌繪拿到魔術秀的票,邀犀川副教授一起去的時候,他的反應也隻有嘴角微微上揚,然後麵無表情地說:“喔,魔術秀我沒看過。”


    當時,她雖然跟犀川說“那個很有趣喔”,可是事實上,能和犀川在一起的時間,要比起秀本身要來的有價值多了,所以她絕不是把手段和目的混淆了。本來,不管是去看電影或運動比賽,隻要是工作以外的事,其實都無所謂。隻不過如果是這兩者的話,犀川肯定是不會答應的。


    “超能力秀的話,我倒是滿想看一次的。”犀川呼出煙說:“可惜我從沒看過。”


    “那是沒辦法公開表演的吧。”萌繪也露出微笑。


    “因為緊張而沒辦法發揮嗎……嗯,沒想到超能力者也滿敏感的。”


    “老師想看什麽樣的超能力呢?”


    “簡單的就好。不過,既然是超能力,我想看他們做一般人所做不到的事。”犀川立刻回答:“如果是把湯匙彎曲之類的就免了。弄彎湯匙誰都會,隻要用雙手就能輕鬆完成。就算用單手,隻要押住某個點也可以辦到。總之,如果不能完全超越一般人能力的範圍,就稱不上超能力。”


    “如果坐著浮起離地十公分之類的呢?”


    “這個嘛,還算有看的價值。不過,這種能力……一點用都沒有。”犀川笑著說:“可以坐著拿到高處的東西也許是不錯,但站起來不但比較快,找個腳踏台還可以讓手構到更高的地方。隻為了浮起十公分,就要搖頭晃腦的念咒,看起來還滿蠢的。那到底有什麽好大驚小怪的?為什麽那樣就算超能力呢?”


    “那,心電感應呢?”


    “跟手機的價值差不多吧。”


    聽到犀川的話,連萌繪也不禁直呼“原來如此”。如果現在還有什麽能稱得上超能力的話,大概也隻剩下預知未來之類的能力吧。


    舞台上運來個大箱子,有位打扮華美搶眼的女助理進到箱中。這一看就知道接下來是要表演把箱子切成三段,然後往左右拉開的魔術。已經看膩這種魔術的萌繪,覺得有些無聊,於是視線便落在放於膝上的導覽手冊上。


    今天的表演,是以有裏長流和有裏武流兩個人為主,他們檔案介紹,以小字印在手冊上。大略讀一遍後,眼光又被手冊裏夾的一張廣告單給吸引過去。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miracle?escape”這個標題。上麵畫著兩張小地圖,其中一張就是那古野郊區的瀧野池綠地公園。那裏位於萌繪就讀的n大東邊五公裏之處,距離很近。至於另一張地圖,看起來似乎是在靜岡縣。雖然內容不是很懂,但應該都是利用戶外大道具的魔術秀。因為上麵還注明“免費觀賞”,也有可能是電視台的節目錄像。


    再來,手冊上還用粗體字印著“有裏匠幻”這個名字,從他跟今天表演的有裏長流和有裏武流同姓來看,應該都是師出同門的魔術師才對,不過,萌繪並沒有聽過這個人。


    “西之園你看,”視線沒離開舞台的濱中,湊近她問:“那個箱子裏的人,身體扭曲的真厲害,幾乎要成z字型了呢。”


    “是啊。”萌繪不耐煩地答腔。


    “嗯,真了不起,這要身體夠柔軟才行呢。”濱中佩服之情溢於言表。


    “是啊,一定要很柔軟。”


    “大概每天都喝醋吧。”


    “醋?”


    “是啊,喝醋。”


    “醋……用喝的?”不了解這話什麽意思的萌繪追問濱中。


    “濱中先生,你就別管她了。”坐在另一邊的杜萌說。


    “為什麽要喝醋?”萌繪又重複一次問題。


    “魔術真有趣啊。”濱中轉向她,意有所指地笑了。“我也來練習看看好了。”


    9


    “辛苦了。”走道上的幾個人,紛紛向兩人點頭致意。


    有裏長流和有裏武流走下樓梯,回到休息室,一進到房間,他們便把上衣脫掉,擱在沙發上。武流從冰箱取出兩罐啤酒,將其中一罐遞給長流。武流的劉海都被汗弄濕了,長流則將黑色的背心也一並脫掉。


    “兩位辛苦了……”門一打開,隻見一個戴墨鏡的女人走進來。


    “哦,是美香流啊。”年長的長流嚇了一跳。“原來你有來啊?”


    被叫做美香流的女人,身穿亮綠色的連身洋裝,長發用跟洋裝同色的絲巾綁起來,她將墨鏡上推到頭頂,露出微笑。接著,她走到正在點煙的武流旁邊,湊上臉想給他一個吻時,武流苦笑著別過臉去。


    “唉呀,這讓你很困擾是嗎?”美香流表情微怒,搶走武流手上的香煙。


    武流無視美香流的舉動,麵向鏡子坐下,拿出一根新的煙重新點上,他泛著綠色光澤的劉海稍微遮住眼睛,額頭上還殘留著汗水。


    “我隻有看到最後一點而已。”美香流走到冰箱前,替自己拿了一罐啤酒。


    “什麽時候到這裏的?”


    “剛從東京來而已。”


    “還是老樣子這麽忙啊。”坐在沙發上的長流,也點了根煙。


    “嗯,都是些雜事……”美香流沒選擇沙發,而改在鏡前的椅了上坐下,一旁的武流正在卸妝。“對了,有一張奇怪的傳單呢。”


    “傳單?”長流問。


    “嗯,就是老師要在這個星期天……”


    “喔喔,那個啊……”長流邊呼出煙邊點頭。“他決定的很倉促。我忘記是哪個電視台舉辦的了,不過我事先也不知情,那計劃還真隨便,事到如今才在忙著宣傳。”


    “我也完全沒聽他提起過。武流,你有嗎?”美香流窺探著身旁的武流。


    “不,我不知道。”


    “是誰在統籌的?”


    “吉川也說他不知道。”長流將香煙擱在煙灰缸上,站了起來。“大概是全部都交給電視台辦吧。反正這工作酬勞一定很低。”


    長流也走到稍遠的鏡子前坐下。


    “老師他沒問題吧?”這會換美香流走到空沙發坐下,並翹起二郎腿。


    “不用擔心啦。”武流透過鏡子瞪著美香流說:“老師一定是有什麽有趣的想法。”


    10


    蓑澤杜萌因為帶了一台小照相機來,於是她趁魔術秀結束後,走到門廊那邊拍照。她和萌繪一起擺出姿勢,然後拜托濱中幫她們拍。


    離開藝術文化中心後,她們走到地下街,隨便吃些東西。用餐期間,幾乎都是萌繪和杜萌在交談,濱中則始終笑容滿麵,輪流看著兩人的臉。


    後來,他們在地下鐵的剪票口和杜萌道別。


    “犀川老師生氣了嗎?”萌繪問濱中。


    “好像是喔。”濱中喜孜孜地說:“西之園,你要直接回去嗎?”


    “我和她已經兩年沒見了,這也沒辦法的啊。昨天晚上她又突然打電話來……”


    “跟我解釋也沒用吧。”


    “說的也是……不然我現在回學校跟犀川老師道歉好了。”


    因為萌繪這句話,於是搭便車的濱中也隻得跟著她一起回到學校。


    當他們兩人從停車場把車開到地下街時,街上有一半以上的店都關門了,行人也很少。


    萌繪紅色的兩人座跑車從地下四樓到收費亭,然後開進霓虹燈閃爍的鬧區時,時間已經超過九點了。她的車緩緩穿過出租車充斥的小巷,等開到大馬路上後,她踩下油門加快車速。


    “西之園,你可以開慢一點啊。”濱中將兩腿打開伸直說。


    “濱中學長,你有看到那張手冊中夾的傳單嗎?”


    “咦?你是說哪張?”


    “那上麵寫這星期天在瀧野池綠地公園那裏,有場不知道是什麽的表演呢。”


    “喔,那就在我租屋處的旁邊嘛。”濱中看著前方說。


    “miracle escape到底是什麽?”


    “奇跡脫逃。”


    “這一點我知道。”


    萌繪將原本跑在前頭的車子一輛接一輛甩在身後,趁黃燈時衝過十字路口,當她高速向右轉時,那股水平加速度的力道,更是讓濱中僵直身體。


    “西之園,你輪胎不會打滑嗎?”


    “有啊。”萌繪將原本放在排檔上麵的那隻手移到方向盤上。“對了,濱中學長撿到的紙人偶,等下再給我看一次喔。”


    “那什麽機關都沒有。”濱中立刻回答。“應該是有用線吊著,可是完全看不到。”


    “嗯嗯,今天的魔術秀裏,唯一看不出機關在哪的,也隻有那個。”


    “其他的你都知道?”


    “嗯,大概都知道。”


    “西之園,你不覺得很沒意思嗎?”


    “特攝電影不也是一樣?大家都知道哥吉拉裏麵有人在操縱,還不是看的津津有味。”


    “啊,對喔……是這樣啊?”濱中點頭。“不過,魔術在以前的人眼中,看起來就像真的魔法一樣,即使到了現在,相信那是魔法的也大有人在。”


    “才沒有這種人呢。”


    “是嗎?念文科的女孩應該會相信吧。”


    “女孩這個詞用錯地方了喔。”萌繪邊笑邊說。


    “哈哈,抱歉抱歉。”濱中舉起一隻手說:“真嚴格啊,好像編譯程序的偵查功能喔。”


    “啊,你那句話說的好。”


    “哪句?”


    “比犀川老師開的玩笑有趣。”


    “到底是哪句啊?”


    11


    當萌繪和濱中一起走上研究大樓的階梯時,剛好讓國枝桃子助教逮個正著,兩人被帶到她的房間。


    他們聽國枝講了三十分鍾關於研究的事。因為快到要決定畢業論文研究題目的時候了,所以她才要找萌繪商量。不過,到最後都是國枝一個人在唱獨角戲,他們也插不上嘴。


    當國枝好不容易放人,他們終於能敲犀川副教授的房門時,已經超過十點了。


    “打擾了。”萌繪打開門走進房裏。“晚安。”


    犀川靠坐在椅子上,然後把腿放在桌上,他雙眼閉上,一副好像睡著的樣子。過一會兒,他勉強半睜惺忪雙眼,又過了三點五秒後,才完全看清楚萌繪的樣子。


    “早安。”犀川麵無表情地說。


    “早安。”萌繪也跟著重新打一次招呼。


    犀川看著手表。他的每一個動作,都是以使用最少能源為前提的最適化模式在進行。


    “老師,對不起。”萌繪低頭道歉。


    “什麽事?”


    “就是我不能去幫忙調查的事。因為兩年不見的好友突然回來,臨時說要見麵,卻又隻有今天才有時間,所以才……真的很對不起。”


    “喔喔,這件事沒關係啦。有濱中代替你開車載我去就好了,好啦,現在時間已經太晚了,快回去吧。”


    “老師在生氣嗎?”


    “呃……怎麽這麽問?”犀川抓抓頭。


    “因為你沒來看魔術秀……”


    “喔……這個嘛。”


    犀川麵無表情,看起來心不在焉,有些疲色。


    然後,就是一陣沉默。


    “‘喔……這個嘛’的後麵是什麽?”


    “‘嗯,等一下……’”


    “然後呢?”


    “呃,還沒想出來。”


    “老師,這樣我聽不懂啦,到底你不來的理由是什麽?”


    “有工作。”


    “什麽工作?”


    對於萌繪的語氣,犀川有些吃驚。


    “你問我什麽工作……難道我是開店的嗎?”


    “臨時的嗎?”


    “算吧。”


    “我認為我有知道詳細理由的權利。”萌繪努力保持冷靜的態度說:“我這樣說會很不知分寸嗎?”


    “不,你這個主張並不過分。呃,我在早上做調查時,剛好想到一個新的點子,覺得很有趣,於是想趁著還沒忘掉之前,好好地再思考下去。因此我才會叫濱中同學代替我去。不過……結果還是不行,這點子不值得一用,是我錯估了,早知道會徒勞無功,還不如去看魔術秀。”


    “你就因為這種小事爽約?”萌繪終於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下。


    “你要說小事,倒也沒錯,可是我當初並不認為這隻是小事。”


    “老師,你不覺得你太過分了嗎?”


    “是啊,現在回想起來,你會生氣也是難免的,抱歉。”


    “我沒生氣,現在才要開始生氣。”


    “喔……”犀川微低頭,往上瞥了萌繪一眼後,將煙點上。“還沒啊……”


    “我很了解這想法對你非常重要,可是……”


    “我也老了啊,本來以為這點子可以用的,看來我的直覺也不準了。不過這種事也不是第一次了,我現在正因為這個打擊而意誌消沉呢。”


    “你很沮喪嗎?”


    “的確很沮喪。”


    “那是個怎樣的點子?”


    “就算說了,你也沒辦法理解的。不,就算要說明,也無法具體到能讓你理解的程度,所以應該還稱不上是個完整的點子,反正所謂的突發奇想就是這樣吧?”


    “說說看嘛。”


    “根據我的觀察,某種潛能會伴隨著物質和信息,以及經濟量等的輸出和輸入,使容量等方麵產生變動,因為擁有自我控製力,也就是與周遭維持平衡的複原能力,可見它必定內含著類似韌度的性質,而這性質則被過去的經曆,跟未來相關的集體意識向量,甚至是被周遭環境所延遲出的界限信息之類的外力所操弄著。不過一般來說,從那裏麵仍能看出一部分獨立的構成要素。至於這部分嘛……總之,比方說像能維持體積不變的液體或氣體一樣擁有彈性,也就是可以記憶原形性質的物體,如果它的一邊受到擠壓的話,就會往別的方向膨脹,而這特性便是所有係統發展型態共通的起源,這個類似向量外積,往新軸轉換的動作,更進一步將……”


    “我知道了。”萌繪舉起一隻手中斷這段對話。


    “你知道了?”


    “不,我不知道,應該說,是我完全不了解老師你說話的內容。不過,至少我知道老師你真的有在想事情。”


    “我一開始就說過了啊。”


    “已經不生氣了吧?”


    “你指誰?”


    “就是老師你呀。”


    “喔喔,你已經了解我的意思了嗎?”犀川微笑著站起身來。“西之園同學,要不要來杯咖啡?我小時候看阿拉丁神燈的繪本時,一開始還以為那不是油燈,而是茶壺,不過這種疑問,對做學問來說也是很珍貴的。”


    “啊,聽你這麽一說,還真有幾分像呢。”萌繪的腦海裏,突然浮現出茶壺的形貌。


    “又比方說,像浮在浴缸中的玩具,就是那種要上發條的鴨子或青蛙之類的,也是一個例子。像這種跟本質無關的純粹玩心,是很重要的。”


    “喔,是啊……”


    “喜多家的浴缸裏,真的有鴨子和青蛙的玩具浮在水麵上喔。”


    “咦?你是指喜多老師嗎?”萌繪很驚訝。這個姓喜多的人,是犀川少數的好友之一,擔任土木工學係的副教授。


    “他是個對道具很講究的人。”犀川撇撇嘴。


    萌繪幹咳兩聲,切換頭腦的思考模式。她歎了口氣,因為本來差一點就能跟上犀川的步調。


    “呃,老師,冒昧請問一下,這個星期天你有空嗎?”


    “沒有什麽特別的行程。”


    “你有想到什麽事要在星期天做的嗎?”


    犀川聽完,凝視萌繪的臉約一秒鍾的時間。


    “你這個說法還真奇怪呢。沒有,現在我腦袋一片空白,完全沒有這方麵的預感。”


    “有沒有什麽還要再深入思考的點子之類的?”


    “沒。”


    “那,可以陪我出去嗎?”


    “西之園同學,你根本就還在生氣嘛。”


    萌繪眯起一隻眼睛。


    “也沒有啦。老師這張桌子堅固嗎?”


    “為什麽這樣問?”


    “因為我有一點想踢飛它。”


    “最近有好好用功嗎?”犀川問。


    “老師,你有看過濱中帶回來的卡片紙偶嗎?”


    “今天的調查,也許可以用在你的論文中,希望你能把資料好好整理一遍,這畢竟是你的工作。”


    “老師,你知道那個從藝術文化中心大廳天花板上垂吊下來的物體嗎?”


    犀川沉默了半晌後,瞪向萌繪。


    “西之園同學,你要踢飛桌子也沒關係。”


    “老師的車子已經修好了嗎?”


    犀川盯著萌繪,咧嘴一笑。


    “真拿你沒辦法……”他點了點頭。“星期天我就陪你去吧。”


    “我可是有在努力用功喔……”萌繪露出微笑。“至於資料,我也會在請教濱中後好好整理的,這樣,我踢桌子動機就沒了。”


    “那個卡片人偶,以前在東京用五百圓就買得到呢。”


    “咦?是這樣嗎?”萌繪圓睜雙眼。“那是用碳纖維吧?到底是從哪個地方吊起來的呢?”


    犀川在桌上的信封背麵,畫上一個用線以斜向吊起來的人偶。


    “喔,是這樣啊……所以那個皮箱的蓋子才會一直打開著。”


    “我認為那個五百圓的玩具,隻是用釣魚線而已。”犀川邊將煙點上邊說:“還有,我沒聽過藝術文化中心的那個東西。那個是什麽?是像竹簾子一樣的東西吧?另外關於車子,明天應該就能修好了。”


    “對不起。”萌繪坐直身子,鞠了個躬。“不會再生氣了。”


    “誰?”


    “我。”


    “那麽西之園同學,我們來喝咖啡吧。”


    12


    蓑澤杜萌正在從車站搭出租車回家的途中。


    在魔術秀之後,她跟西之園萌繪和濱中深誌三人一起吃飯,而且感覺好久沒像今天這麽快樂了。


    杜萌今天早上搭新幹線從東京出發,在抵達那古野後,馬上換搭地鐵到榮町去,再來就一直跟西之園萌繪在一起。當然,她還沒回過老家,將寄放在那古野車站投幣式寄物箱的行李取回後,便搭上乘客較少的民營電車。她的老家在愛知縣北部的犬山市郊,所以先坐到當地的小車站,下車後再叫部出租車回家。


    接下來的第二天早上,將會有一件可怕的事降臨在杜萌身上。這件事其實在這個時候已經展開了序幕,不過正坐在出租車上的她,當然是還不知情。


    等蓑澤家的這個案子傳到西之園萌繪和犀川創平的耳中時,又已經是很後來的事了。


    如果以時間順序來敘述的話,在下一章應該會多少寫到這個令人匪夷所思的案子才對,不過很可惜的,這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人類的頭腦,是屬於局部性的(也就是要求耐力和集中力),能容許事物的隨機性,並且擁有能配合適性質的十足思考力。不過,至於還原成文字的故事(特別是以物理規則所記述的排列),並無法變成隨機性。這種不自由,像隨時有導函數存在般,被限製得那樣精準,令人不禁為這樣的完美讚歎。


    這個故事之所以沒有偶數章節,雖然是起因於這個不連續性,但在現階段並無須給予特別注意,故謹在此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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