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精神若從這瞬間不斷覺醒,終有一天抵達真理的所在地。真理包圍著我們,也包圍著哭泣的天使吧。


    (une saison en enfer/j.n.a. rimbaud)(地獄一季/韓波)


    1


    我醉到臉和紅鶴一樣,因為想喝醉才喝酒,我比紅鶴高人一等的原因或許是有自覺吧。


    我在森林裏,走到好遠的地方,中午以前的天氣還異常晴朗,才不過幾個小時天空突然烏雲密布,看來快下雨了。如果相信手腕上廉價手表顯示的時間,現在還不到下午四點,天氣涼快就好,可千萬別下雨,因為我沒帶傘,下雨的話就糟了,我開始覺得該往回走。


    蛋糕、紅茶以及流行雜誌,美女圍坐著、裝模作樣地聊天……這些情景叨絮不休地持續,厭倦了這種萎靡的下午時光,我丟了一句出去散步後,便獨自離開別墅。沒有刻意選擇路徑,是因為附近隻有這條還稱得上是路,我沿路從後院進到森林,也許有人認為我的態度過為傲慢,但我相信各位能漸漸了解。


    我們繼續之前的話題,這條路沒走多久,漸漸覺得無法繼續走下去,走了將近十五分鍾雜草叢生的下坡路後,眼前突然出現階梯,接著我發現一座廢棄的森林鐵路,和剛才的下坡路相比,這條路好多了,平坦且寬敞,像是森林中的重要道路。


    長滿亂草的路上隱約可見埋在土中彎彎曲曲的鐵路,我不禁讚歎這樣的深山裏居然建了一條鐵路,不過如今已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安分且戒慎恐懼地融入自然中,與其是消逝,不如稱之為反璞歸真,換句話說,這也是一種自然循環。


    出了汗後酒也稍微醒了,我穿著短袖衣服,雖然還是七月,但森林中有股涼意,我感到有點冷,酒也完全醒了。


    我對鐵路並不著迷,但還是選擇走在兩道鏽蝕的鐵軌間,小時候家附近有一座廢棄的水泥磚工廠,我常偷偷跑進去,把壞掉的推車當成最好的玩具,因此現在光是沿著鐵軌走,心中便不由自主興奮起來,我想一定是懷舊感引領意誌薄弱的我走在這裏。


    屬於我的人生軌道,長久以來也是隱沒在荒煙漫草中,雖然如此,我能循著軌道走到現在,得歸功於我的意誌夠薄弱。我認為這不是件壞事,如果更堅強一點,路途中遇到其他事情,我絕對會咬緊牙關不讓自己傾倒,但萬幸的是我不太懂得忍耐,因此能隨波逐流般地活到現在吧。


    腳下的兩條軌道間隔僅大約六十公分,或許是設計給小型柴油火車運送木材用,鐵軌沿著斜坡像是描繪等高線一樣,非常簡單,若遇到窪地就簡略鋪上木板,好讓鐵軌經過,如果是更大的山穀,則先建置堅固的桁架橋,使軌道平穩。每個部分都運用技術克服地理上的障礙,一路上也可以感受些許驚險,十分有趣。


    但這條路線現已處處塌陷,軌道也因此扭曲變形,有些路段露出的枕木像是損壞的木琴(雖然我從來沒摸過木琴),亂成一片,加上整條鐵路完全埋在土裏,走在路上,我按照周圍大致的地形判斷方向,接著眼前迎接我的又是一片遺跡似的軌道,總覺得這種情況……很像小朋友的筆記本背麵常有順著號碼就可以連出一幅充滿稚氣的畫,鐵路和那個小小謎題一樣單純直率。


    我不知不覺地沉迷在這種追尋失敗童話般地浪漫情懷裏,讓我不禁暗笑,盡管像我這樣的人,內心依舊殘留一些具有詩意的情感。


    開辟完成的林道開通後,行駛其間的大型運輸車或許取代了這條輕便鐵路,讓這條鐵路看來似乎已廢棄近十年或者更久,但都無關緊要,無論感覺多麽親切、手法多麽傳統和美好,都不抵增加效率的需求。這就是世上的規律,總之,除了有樂趣的事物之外,人類什麽都不會放在眼裏,這麽說也不為過。


    不過,光是想象如此遠離人煙的深山裏,有一群人為了鐵路辛勤工作,我便不由得會心一笑,自己也想那樣怡然自得地過活,在大自然的包圍下流著汗水工作,不常與人對話,也不去想複雜的事情,我想整天默默地工作,感受疲累,雖然不常掛在嘴邊,但我自認是個勤勞的男人,工作、疲倦、口渴、飲水、吃飯、睡覺……這樣循環不止的單純人生,我一定能樂在其中吧。


    雖然有些裝模作樣,但我有預感,單純的人生不在複雜而繁瑣的日常中,而在平穩純粹的“生”裏。


    不用說,事到如今已無可挽回。


    我酒醒了,清醒時發現我快來到一條小溪旁,而引導我的鐵路也失去蹤影,此處說不定曾有座木橋,不過現在僅剩像是橋墩的水泥塊孤單佇立在原地,深綠色青苔幾乎完全覆蓋水泥塊表麵,和自然融為一體,所有的物體在生存時,是否同時抱持想要隱沒的念頭呢?


    我發現岩石裸露的地方有條向下的小徑,便一麵看著緩緩流動的溪水,一麵往下前行,途中我想抽根煙,便將手伸入胸前口袋。


    此時,我注意到她。


    我真的嚇了一跳,隻能站在原地、屏住呼吸。


    一位身穿白色洋裝、撐著白色陽傘的年輕女性站在河邊,她脫下涼鞋,雙腳泡在水淺處,我的眼神不由自主地盯著她的雙腳,慢慢往上看,則是她纖細的手臂和肩膀,以及一雙意識到我存在、微微往上看的雙眼,她的長發及肩,少許劉海襯托她的眉眼,令人印象深刻,明明她的氣質不屬於此處,卻意外相稱。


    我目瞪口呆地向她點頭示好,她露出驚訝的表情,連忙穿上涼鞋。


    “你從哪裏來的呢?”我緩緩走向前問。我少數的專長之一,是在這種情況還能一派自然地攀談。


    “從那裏。”她伸出美麗的手指著跟我來的相反方向,簡短回答。


    “可是……”我坐在離她三公尺的岩石上並點燃香煙。“不管從哪條路來到這裏都很遠不是嗎?至少我知道這附近沒路可走,你一個人走到這裏嗎?”


    “嗯。”


    “穿著這樣走?”


    “當然。”


    “這身衣服……不太像……登山用的呀。”


    總算她看起來鬆了口氣。


    “我也很少穿這種衣服的。”


    我默默點頭,心中想象她平時會是什麽樣的穿著。


    “您也是一個人來到這裏?”她提出疑問。


    “對,我也走了好久,我是離開朋友的別墅走到這裏,可是再不回去……你看天氣怪怪的,好像快要下雨了。”


    她側拿著傘、仰望天空,烏雲已經遮蔽陽光,她接著看看四周,視線又落在我身上,她目不轉睛地看著我,點頭微笑。


    “我想下山,您知道哪邊有路嗎?”


    “下山嗎?這……就算可以,那個……”


    “發生了一些事,請您不要問我。”她天真地對我一笑,現在想起來,這個笑容是我對她最初的印象。“嗯,該怎麽說,這件事情很丟臉,我跟家人吵了一架。”


    “和父親還是母親?”


    “不,是我嬸嬸,不要緊的,都這個年紀了還這樣很奇怪吧?”


    她幾歲呢,此時我開始思考,她不是會講“都這個年紀了”的年齡,從她的口中說出這種話已令人匪夷所思,我怎麽看她都像十幾歲或二十出頭的女孩,絕對比我年輕許多。


    “我一氣之下就跑了出來。之前我都會開車過來,糟糕的是這次搭人家的便車……不過您不覺得人在生氣的時候,哪顧得了這麽多?心想隻要走一下就可以招到車子,看看能不能找到一條近路,卻還是迷路了。”


    “我認為沒辦法走下去。”我抽著煙回答。


    “真的嗎?”


    “何況你穿成這樣,應該不可能吧。”


    “是喔,我隻有今天穿裙子……啊,真傷腦筋。”


    “我朋友給我看過這附近的地圖,對麵的山穀才有縣道,這裏要往下走很久才會遇到村落喔,我沒在跟你開玩笑,還是先回去原來的地方比較好,不然會有危險。”


    “您的別墅在哪裏?”


    “就在上頭,那不是我的別墅。”我回頭指著。“從這裏回去要花上整整一個小時。”


    “走到那裏就有車了嗎?”


    “有,我是開車到別墅的。”


    “請問,您可以送我一程嗎?”她又露出充滿魅力的笑容。“抱歉突然提出這個要求,拜托您了。”


    “嗯,嗯。”我反射性地點頭。“可是……”


    “我會答謝您的。”


    “不不,我不是說這個。”我丟下煙蒂,歎了口氣。“唉呀,該怎麽說才好……”


    “你看起來不像是壞人。”


    “喔。”點完頭,我呆呆地張著嘴。


    “您想說的是這句話嗎?”


    “呃,是的,不過你都這麽說了。”


    “能麻煩您嗎?我真的不想回家。”


    “女人的固執,是嗎?”


    “女人這兩個字是多餘的。”


    “啊?”


    “對不起。您說的沒錯,這就是固執,但固執是不分男女的。”


    “說的也是。”


    “沒錯。”她一副滿意的表情,是為了哄我吧。


    “不,謝謝。”我手足無措地抓抓頭。


    “可以麻煩您嗎?”


    “沒問題,那麽我們趁還沒下雨前快回去吧。”


    她笑嘻嘻地點頭,向我伸出白皙的手,我一開始還摸不著頭腦,後來才知道她要我扶她一把,很抱歉我的教養不好,之前完全沒有這樣的經驗,所以察覺到的時候覺得很糗,但不常表露喜怒哀樂的個性拯救了我,我若無其事地牽起她的手。


    或許是不恰當的形容,但她的手很輕巧。


    “抱歉,造成您的困擾。”


    “不會。”


    拉著她的手往上走,回到埋著鐵軌的路,她收起傘,走在我身後不遠處,天上烏雲密布,已不需要用到陽傘,何況這條路在森林之中,此時天色更加陰暗,不過她一定是因為別的理由才收起陽傘,例如為了配合我這種市井小民之類的理由,不知何故,這時我心裏這麽想。


    她並不普通,絕非普通人,我不太會形容,至少現在有種從天而降、超越凡人般虛幻的信息支配著我,她的一舉一動都是如此高雅。


    或許她正盯著我的背後,想到這裏,我感到背脊一陣冰冷。


    “請問貴姓?”


    “我嗎?”


    “您真有趣。”她笑著說:“除了我跟您還有其他人嗎?”


    “也是……”我點頭。“敝姓笹木,笹就是七夕時綁上許願簽的那種竹子。”


    幾天前剛好是七夕,我覺得這樣回答很不錯,她卻沒有反應。


    “從哪裏來的呢?”


    “東京,你呢?”


    “那古野市。”


    “我老家也在那古野。”


    “您的工作是?”


    “公務員。”


    “請問您今年幾歲?”


    難得遇到個單刀直入的小姐。


    “今年剛好四十。”我一麵走著,一麵回頭。


    她停下來抬起頭。“咦?看不出來耶。”


    太好了,她是屬於凡間的女子,我看著她的臉,心中的幻想消逝。


    “你以為我五十幾歲嗎?”


    “怎麽可能……”她笑了出來。“當然是相反。”


    “這是客套話嗎?”


    “我為什麽要客套呢?附近沒有別人,我跟你也沒有關係。”


    “的確。”


    “您的毛病是很快認同別人嗎?”


    “我嗎?”


    她又笑了。


    “這裏沒有別人呀。”我苦笑著說。


    “嗯。”


    “我也想請教你。”


    “您要問女性的年齡嗎?”


    “啊,不是,這個……”


    “二十二歲。”她回答。“我對天發誓,沒有半句謊言。”


    我想應該是真的吧,本來以為還更年輕。


    “我想問的……”我被她的動作惹笑了,說不出話。“不是年齡。”


    “唉呀,您真高明,打算這麽問,卻裝得完全不是這麽回事。”


    “抱歉,我話說得不快。”


    “好的,請您再問一次。”


    “請問貴姓?”我拚命堆出笑容。


    “哈,抱歉。”她露出一邊酒窩和戲弄般的微笑。“我叫西之園。”


    2


    我向來對周圍環境適應不良,沒有什麽情緒起伏,而且常擺出一副穩重架勢,一言以蔽之,就是遲鈍,親朋好友常拿類似的形容詞挖苦我,但我一點也不在意,因為這本來就是我原來的麵貌。


    一般人會像主演電視連續劇的演員極盡誇張之能事,端詳著我如同一幅滑稽的作品,如果對方並非表現演技,而是真實呈現喜怒哀樂,我反而會覺得驚訝,大家還真能隨時都那麽激動啊,我不禁為他們擔心起來。


    言歸正傳,遇見那位叫做西之園的年輕女孩後,我和她走了數十分鍾。


    在此先聲明,當時我隻問她姓什麽,直到兩天後才知道她有個和她非常相符的名字——“萌繪”,並且認為這是上天賜給四十年來以誠信為座右銘的我,最大一次偶然的機會,和她相遇,我們下了一個前所未有的賭注,因為這個賭注,我和她到底獲得多麽美好的東西,人生產生了多大的變化,這些細節待之後我再詳細說明。


    我屢屢為了自己的冒失感到惶恐,但西之園小姐的美麗令人不禁屏息(真是幼稚的形容),她走在我後麵,而我才正開始察覺目前這種特殊的情況,現在我隻看得見前方隱沒在雜草中的鐵路,她的身影卻一點一點出現在我腦中,接著像起了化學變化,顯影然後固定,仿佛印象派畫風,一幅畫伴隨明亮光線儼然生成。


    簡而言之,像是被無法說明的具像(不過十分完整)重重包圍。


    在這樣的地方與美女相遇,未必比和外太空的外星人相遇的機率低。


    言談間我發現她親戚似乎在附近有間別墅,能在這裏擁有別墅,想當然家世並不普通,而且從應對方式便可得知她生在好人家,並接受了良好的教育,但這些都不是重點。


    我想知道的是,她是個怎麽樣的女性?


    和第一眼印象相同,她跟我這種渾渾度日的個性天差地別,而且是很明顯地完全相反。


    她會是個強勢、任性的大小姐嗎?發生了一些細故便離開家門,但在那樣的情況下,因為一時逞強,她也沒臉回去吧,恐怕這時她的親人仍焦急地在附近尋找。


    她和素不相識的中年男子在偏僻的場所單獨相處,到底怎麽回事?如果我是壞人,結果會如何?還是她覺得我是個安全又無害的男人?或者,反正她的終極目標是為了逃出來?不對,這實在不能用普通論調解釋清楚。


    無論如何,現在不是開心的時候,我沒辦法認為這是值得展開雙臂擁抱的情況,雖然是我先跟人家搭訕,要後悔也來不及了,但隻要跟人際關係有關的事情我真的很不會處理,能避就避,這是我的對策,而我的座右銘就是“盡可能一個人”。


    不過此時我的情緒好像現代國語考試的解答,無法僅用數字表達。


    好好一趟悠閑的林間漫步,卻陷入不可預測的事態,我的心裏有一半正在迷惘,而剩下的另一半……渾沌不明,某種喜不自禁、如孩子似的情感,羞恥感又慘雜少許期待感,像帶有酸味的鮮奶油一樣甘甜。


    我沒有悶不吭聲往前走,況且她還滿多話的,而且對於從你來我往的交際中逃離出來的我而言,和矯飾的女人們聊些沒營養的話題,不是值得慶幸的情況。衰敗的廢棄鐵路,充滿懷舊的氣味,遠離喧囂的森林空氣,讓我的頭腦幾近停止運作,如今西之園小姐一句句地回擊,我不禁苦笑,這樣一來,完全違背我離開別墅的初衷,就算拿她的美貌相抵,還是讓我覺得很難應付。


    我怎麽樣都想不通,很想搞清楚怎麽回事,但就是想不通。


    “笹木先生結婚了嗎?”


    “很慚愧,我還是單身。”我邊走邊回答。


    “為什麽要覺得慚愧?”


    “為什麽呢?我也沒辦法,就是覺得慚愧啊,其實這是到了我這種年紀自然會有的觀念吧,我有未婚妻,這次是跟她一起來朋友的山莊,呃,總之是她朋友的別墅,不是我的朋友,我不太懂得跟別人相處。”


    “所以才一個人出來散步嗎?”


    “也不是昆蟲采集呀。”


    “啊,您喜歡昆蟲采集?”


    “你怎麽知道?”


    “因為您看起來很開心。”


    “是嗎,我像撲克臉才說得過去。”


    “我看過真的撲克臉。”她往上翻眼珠,嘟著嘴。“您有收藏嗎?”


    “沒有,不過我喜歡昆蟲,特別是鍬形蟲。”


    “待在別墅也很無聊是嗎?”她笑著看我。我真的覺得她會讀心術。“昆蟲采集也當不成話題。”


    “嗯,或許吧。如果我說了一小時有關鍬形蟲的事,未婚妻會跟我解除婚約。”


    “我就來聽聽吧。”


    “鍬形蟲的話題?”


    “對,如果隻有一個小時的話。”


    我看著她認真的表情,感到有些驚訝,我盯著她的雙眼數秒,心想她是什麽意思,最後還是移開視線。


    “聽說附近有座廢棄的森林鐵路,我特地走來看看。”


    “森林鐵路?”


    “就在你的腳下。”


    “嗄?”西之園小姐停下腳步回頭看。“這裏是……鐵路?是嗎?”


    她好像還沒發現,能看到什麽真是因人而異,我和她完全不是同類型的人類啊,我感到和她之間的距離。


    果然下起雨了。


    周圍漸漸暗下來,也許是起霧的關係,視線也變差了,西之園小姐為了遮雨再次開傘,她看起來還是那麽優雅。


    總算遠離鐵路遺跡,來到上坡山路。


    “那麽,現在要爬一段山路喲。”我停下腳步,抬頭看著傾斜的林木。“可能會弄髒你的鞋子或洋裝。”


    “那也沒辦法。”


    “請小心走。”


    “好。”她微笑,好像無法掌握現況般的愉悅神情。“笹木先生……”


    “什麽事?”


    “可以牽你的手嗎?”


    我故作鎮定地點頭,輕輕拉住她的手,無法形容此刻內心的情緒。


    所幸雨下的不大,大概想到穿越林間撐著傘會有些不方便,西之園小姐明智地合上傘。


    濡濕的空氣中,我們一麵留心腳步,一麵開始爬山。


    因為爬山,所以有些上氣不接下氣,我們沒有交談,這讓我稍微慶幸了一下。


    走在陡坡上,我右手握著她的手好讓她穩住,綿綿細雨有變大的趨勢,好幾次我用手撥去前額的濕發。


    “要休息一下嗎?”爬了十分鍾,我停下來回頭。


    “好。”西之園小姐喘了一大口氣後回答。她一定累了吧,可是笑容還是一樣自在,語氣也不顯疲憊,和最初的印象相比,令我有些意外。


    我拿出口袋的香煙並點火,剛好停在一棵大樹下,雨水不會直接落在身上,但偶爾還是會被冰冷的雨滴打中,西之園小姐再度張開傘,並客氣地幫我撐著。


    “是不是有點趕?”我吐著煙問,自認口氣柔和,但內心還是有些緊張,不禁自問為什麽要操那麽多心。


    如果隻有我一個人,早就可以爬上去吧,到了別墅,該怎麽向他們介紹西之園小姐呢?尤其想到要跟那個歇斯底裏的女人解釋,就讓我心煩,現在的我後悔帶西之園小姐回來,這就是由於運動導致體內氧氣不足,進而直接反應在情緒的最好證據。


    我討厭麻煩,到了這把年紀還沒結婚的理由很多,討厭麻煩便是其中之一。


    “不會,倒是我向您提出無理要求,真的很抱歉。”她這麽回答。我已經忘了當時怎麽回答。


    “你的家人會擔心喔。”我換了話題。“回到上頭先打通電話比較好。”


    “是的。”


    我又無言,原本我就欠缺與他人持續對話的能力,並非想不出好台詞,而是沒辦法接著說,因為我覺得無論說和思考都很麻煩,我們之間到目前為止的對話,不過是她問我答的模式,我並沒有積極提出任何話題,不過我也想知道西之園小姐為何離家,或是她和家人爭吵的理由,但她開門見山地說請我不要再問,何況就算一開始全盤皆知並不有趣,因為她的事情本來就與我無關。


    “她也會擔心您喔。”


    “她?”


    “您不是告訴我您和未婚妻一起來的?”


    “啊。”我點頭。“你說她啊……她的話應該隻會擔心是不是少一個打橋牌的對象,或是沒有人可以任她使喚、幫她拉上衣服後麵的拉鏈,唉,她忍受不了那些不便吧,與其擔心我,倒不如說正在生氣。她就是這種女人。”


    “說得真狠。”


    “的確,很抱歉。”我可能累了,就像西之園小姐的提醒,我好像說過頭了。


    “您跟我道歉,我反而覺得困擾。”


    “沒錯,對不起。”


    西之園小姐小聲笑著。“您真是個奇妙的人。”


    “會嗎?”


    “是橋爪家的別墅嗎?”


    “啊,嗯,你知道?”


    “是的,我去過一次,但沒進到屋裏。庭院有個網球場對不對?我曾在那裏待了一下。”


    兩天前我拜訪擁有網球場、富麗堂皇的橋爪家別墅,因為未婚妻和橋爪家的年輕主人(其實跟我同年)是朋友。


    幾個月前我終於拿到年假,然後為了我那位任性的未婚妻,立刻請了年假。我沒有怨言,我既不是個會善用時間的男人,而且抱怨對我來說太麻煩了,結果,因為厭倦自己在橋爪家裝出一副成熟穩重的樣子,所以獨自外出散步的計策也宣告失敗,現在我淋著雨,和西之園小姐兩個人站在安靜的森林中,此時突然有些擔憂。


    話說回來,出門前,那個女人不就瞪著我看嗎,要是帶個陌生女人回去……


    我真的會跟那個女人結婚嗎?


    我身不由己地老想著別人的觀感,感情用事,我就是我,不過這樣就滿足了嗎?還是有別的怨言?


    接著我們再度啟程,走了一會兒,路麵也趨於緩和。我在雨中牽著西之園小姐的手,臉不紅氣不喘地慢慢前行,但心情卻像浮出水麵的河馬,越來越沉重。


    3


    突然下起傾盆大雨,風也轉強。


    西之園小姐的昂貴陽傘此時也起不了作用,腳下的小徑頓時變成小河,而且附近沒有地方可以躲雨,雨勢絲毫沒有減弱的跡象,看樣子反而會下得更大,在我猶豫之間天色已晚,隻好硬著頭皮、全身濕淋淋地繼續往前走,爬著緩坡,身體也跟著暖和起來,也就不在乎滿是泥濘的雙腳。


    後來一路上我們大聲說話,直到看見別墅的那一刻,我竟沒來由地心情大好,連自己也嚇了一跳,恐怕是對社會化的感覺自我麻痹了,總之渾身濕透,雙腳泥濘不堪,加上艱辛的操練,情緒也跟著沸騰,我感到之前的憂鬱已隨大雨流走,即使不是什麽有趣的話題,我大聲笑著,她也跟著笑了。


    此刻,為何我在轉瞬間產生這麽大的變化呢……至今我仍無法解釋。


    同時我也意識到她一直被我握住沒放的手溫暖多了,有次回頭,她還撞個我滿懷,當下我們就這樣互看了一陣子。一陣子?不,其實隻有幾秒吧,但這幾秒已足夠我思考,當時我的確想擁抱她,不過下一秒我就像打破杯子的小孩,急忙閃到她身後,慢半拍的後果讓我十分狼狽。


    我暗自歎息然後聳聳肩,她則低著頭笑出來,接著我也笑了。


    都這把年紀了,我在幹嘛?我甚至懷疑附近的空氣是否混入了麻醉氣體,這種表現並不像我,絕對有問題。


    橋爪家的別墅是棟年代久遠的三層樓西式建築,一樓的外牆覆蓋紫色磚瓦,往上則是白色的牆壁,釘著深咖啡色梁柱和斜支柱,與白色牆麵產生鮮明對比,窗戶皆為長形,窗框則是統一成綠色,三樓的窗戶突出於褐色屋簷下,上頭還有兩個煙囪。避雷針的造型奇特,有如天線般長在屋簷上,雖然我不太確定,但這棟別墅應該是歐洲山間常見的樣式,如果走在街上發現同樣設計的建築物,我一定會以為是咖啡店或餐廳。


    建物本身不大,不過用綠色的欄杆圍成的腹地卻大得嚇人,北側大門旁的空地足足可停十台以上的車子,還有用色彩繽紛的花壇做成的環形車道,車輛可以行駛到玄關前伸出的偌大屋簷下,以便乘客上下車。南側庭院一麵為網球場,旁邊緊鄰一棟俱樂部和遊泳池,此外尚有寬廣平坦的草地,經過設計、點綴合宜的大樹遮住遠望的視線,麵向南側庭院看得見建物主體、呈l形延伸出的白色陽台,頗有遊艇停泊處的氣氛,無論如何,在日本很少見到類似規模的建築。


    回去的道路盡頭就是橋爪家,這條路就像私人領土,途中還有露營區和連續幾棟正在出售、小巧可愛的山莊,隻有橋爪家的別墅離群索居,接近山頂,除了道路和腹地,周圍數公裏以外盡是森林,大部分為筆直的針葉樹,別墅附近都是低矮的林木,反而更加凸顯白色枝幹、不算高的針葉樹,這裏已經有好幾個月都覆蓋在冰天雪地裏,在冬天這個漫長的季節造訪時,這裏的時間仿佛就此停止,想必經過冬季充足的睡眠,植物們才能在短暫的夏天盡情綻放吧。


    我和西之園小姐沿著塗了一層厚重油漆的鐵欄杆前行,繞到北側大門,從這兒看得見燈火通明的屋內。


    “該用什麽理由才好?”我站在玄關前回頭注意西之園小姐的表情。


    “我的樣子也糟透了,怎麽辦?”她聳聳肩。“我想還是請您先載我下山好了,我現在全身髒兮兮的,不方便見任何人。”


    “可是不趕緊洗個熱水澡的話……”


    西之園小姐看著我,不發一語,看來正在猶豫。


    “你這樣會感冒喔。”手指向門口,我勸著她。


    “嗯,好像快不行了。”她小聲地同意。


    氣溫比剛剛降低不少,我們也感覺身體也越來越冷。


    “我說的對吧?”我點頭。


    突然有個孩子氣的念頭,我示意我們一起偷偷潛進去,她聽到後露出笑臉,新月形的雙眼、可愛的笑靨,以及微微泛出紅暈的白皙臉龐,美得令人想要立刻用鏡頭捕捉下來。


    我輕輕打開門,這扇門後附著鈴鐺,必須特別小心不讓鈴鐺晃動,然後我探頭東張西望,好險大廳沒人,他們應該聚在客廳或餐廳,我還聽見屋裏的音樂和女人的笑鬧聲,我先溜進屋內,一隻手撐著門,並示意西之園小姐跟著進來。


    大廳左手邊是複古型的階梯,我像小偷樣躡手躡腳往前走,她應該也一樣吧,我記得某部電影曾有類似的橋段。


    整棟別墅裏我最喜歡這座樓梯,樓梯中有個u 字型的轉彎,樓梯間的牆上有三麵狹長窗戶,彩繪了類似我在蘇黎世小教堂見到夏卡爾【夏卡爾(marc chagall,1887-1985),俄國出生的法國籍畫家。當時的創作方向,藝術史學家們多將他列在超現實主義風格中】的彩色玻璃畫(當然色彩遠不及此),窗戶麵向東方,所以早晨時這裏格外美麗。


    不過此刻我無暇跟她說明,我走到二樓底,快速打開自己的房間,招手叫西之園小姐進來。


    關上門,兩個人同時吸了一大口氣,交換一下眼神。她咬著下唇,一副想要忍住笑意的樣子。


    好美的唇形……這樣觀察她的我到底……


    “您的未婚妻呢?”西之園小姐低聲說:“我幫不上忙喔,您打算怎麽向她解釋?”


    “不不,隻有我一個人住這兒,我跟她分開睡,你不要擔心。”


    “我沒辦法放心。”她微笑著。


    “不然要不要偷偷在這兒住上一晚?”


    她沒有回答,隻是一度睜大雙眼。我難得後悔開了個低級的玩笑。


    “抱歉。”我故作鎮定地掏出口袋的香煙,點起一根並走到房間中央。“呃,這裏隻有簡單的淋浴間。”


    “嗯,方便的話我想借用一下,啊,可是衣服……”


    “對喔……我會想辦法,放心交給我吧,我去找找看,總之你先去洗澡吧。”


    “請問……”西之園小姐仍站在房門口,滿臉焦急。


    “什麽事?”她沒說下去,我便接著問。


    “這個……您一定認為我是個很輕浮的女人吧?”


    “不是,我怎麽會……”


    “因為我這麽厚顏無恥跑進陌生男子的房間,笹木先生,難道您不是這麽想的嗎?”


    “這……老實說,有一點。”我在這種狀況下通常會盡量坦承,說不出好聽話。


    “我今天到底怎麽了?”她垂頭喪氣地看著我,一副快要落淚的模樣。“對不起,我真的第一次這樣,平常不是這樣的。”


    如果她的表情全是裝出來的,世上大概沒有比她更狡詐的女人吧,她的純真令人無法抗拒。


    “呃……我想是吧。”


    “您相信我嗎?”


    “當然相信。”我佯裝冷靜,走到放有煙灰缸的桌邊,緩緩點頭。“就這樣了,你快去梳洗一番好嗎?我沒在開玩笑,你這樣下去會感冒的。”


    “我以後一定會報答您。”


    “那麽就回報我一大箱香煙囉。”


    我又扯些無聊的笑話,但西之園小姐沒有微笑,隻是默默走進淋浴間,我急忙撚熄香煙,先換下一身濕透的衣服,等聽到浴室傳來淋浴聲,才悄悄來到走廊。


    事情怎麽會變成這樣?不過我已經沒有退路了。


    明明不在自己家,卻擅自決定帶著年輕女性進房間,況且她在淋浴,還沒有換洗衣物,客觀說來事態的確有點緊急,但我在這個時候仍處之泰然,麵不改色的另一種說法其實就是遲鈍,我比往常還要閑散地走下樓梯,看了一眼大廳的時鍾,時間還不到六點,然後推開一樓通往客廳的門。


    整間屋子流瀉像是香頌的慢節奏音樂,一走進客廳,就有兩個人同時往我這裏看。


    “你跑去哪裏?”真梨子坐在沙發上問,口氣不太好,她平常的語氣就是這樣,真夠刺耳的。


    “外麵沒下雨嗎?”還不等我回答,真梨子又問,麵向客廳南側有窗戶和連接室外陽台的玻璃門,外頭雖還稱不上風狂雨驟,但不知是門窗緊閉或音樂太大聲,所以現在室內一片平穩,完全感受不到室外的風雨。


    我隻是微微聳肩,看著真梨子不耐煩的表情,我什麽也不想說,打開酒櫃裏的白蘭地倒一小杯,目前最要緊的是讓溫熱的液體流入喉嚨。


    寬敞的客廳鋪裝木質地板,窗邊則是不必要的深色地毯,此時神穀美鈴小姐側身坐在地毯上排著牌,她身旁坐著石野真梨子,沙發呈低矮的造型,沒有刻意的形狀,是一件現代感十足的家具,我不知道她們正在玩撲克牌還是塔羅牌,反正就是一種樂於得知未來的自虐遊戲。


    石野真梨子正是我的未婚妻,中分的直發,典雅的鵝蛋臉,總之看起來很古典,雖然稱得上是美女,但身處在這間屋子,她的美麗卻毫不顯眼,因為屋裏其他女性個個打扮得花枝招展,即使地毯上坐姿優美的神穀美鈴小姐也不例外。


    不,我認為她是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一位,光是骨感的身材就令人印象深刻,病態似的蒼白小臉上有著一雙充滿魅惑的大眼,獨特的造型簡直如同經過惡魔精心裝扮,纖長的睫毛不停眨動,她的美已超越常人眼中的美麗,根本是一尊精心打造的藝術品。


    神穀小姐頗能突顯她特別的相貌,她是位頂尖的模特兒,不過我不知道她屬於哪個領域,可能是服裝模特兒、平麵模特兒,或兩者皆是,模特兒這個詞本來就是一種仿效,但最終的原型為何?至少她不是一般人的體態。


    將杯中的白蘭地分作數次滑過喉間,我若有所思地眺望窗外,而身旁的兩位女性不一會兒就對我失去興趣,神穀小姐繼續排列著牌,真梨子則在一旁抱著雙臂觀看,慶幸的是她們的遊戲似乎漸入佳境,無須別人加入也能順利結束。


    雨點打在窗麵,此時室外更加昏暗。我還比較擔心外頭的風雨。


    “笹木,你散步得如何?沒淋濕吧?”我身後傳來聲音。


    回過頭,橋爪憐司笑嘻嘻地從吧台旁的門後往我這裏看,他是這間別墅的主人,跟我同年,不過我比他大了幾個月,橋爪體格結實,黝黑的臉龐加上一頭綁起來的長發,就像是印地安人,沒錯,就算是印地安人,他也是屬於酋長那一類。他的眼睛像魚眼一樣又圓又大,總是緩緩移動,但對於他單薄的嘴唇上蓄著少許胡渣這點,我無法說出什麽讚美,他整個人看起來神清氣爽,眼神和體魄都神采奕奕,任何細微動作都讓人覺得他充滿活力,從另一種角度來看,他總給人有種盛氣淩人的壓迫感,不過認識他之後,才知道他其實非常直爽,也很好相處,完全推翻我對他的第一眼印象,在職場上我也曾遇到幾個有著兩種截然不同個性的人,我想那些人就是政治家、藝術家,或是稱為天才的人種吧。


    我把空酒杯放回櫃子上,然後走近橋爪。


    “橋爪,我有件事想跟你商量。”我在他耳邊說。


    坐在窗邊的女人們依舊沉溺在遊戲裏,我和橋爪進到隔壁房間,那是位於廚房和客廳之間、沒有特別用途的地方。


    “怎麽樣?發生什麽事?”


    “我在散步途中遇到一個女人。”


    “女人?在哪?”橋爪倒吸了一口氣、一雙大眼睜地更大了。


    “沿著南邊往下走的溪穀,那邊不是有條河嗎?就是鐵路中斷的地方。”


    “她是誰?登山客嗎?”


    “不,她叫做西之園。”


    “啊,那是……鄰居。”橋爪用力點頭。“你說她叫西之園吧,我知道她,有一次她來我家打過網球,不過那已經是三年前的事啦,唉呀,實在……”橋爪說著說著把臉湊過來。“為什麽西之園小姐會在那裏?釣魚?賞鳥?”


    “這……我……”我心中一邊盤算著該怎麽說,一邊回答。


    “然後呢?”橋爪雙手交叉在胸前,靠坐在一台沉甸甸、不知名的機器上。


    “中途下起雨來,我和她都淋濕了,呃……其實她正在樓上梳洗。”


    “樓上?”


    我示意橋爪小聲點。


    “在你房間?”


    “嗯,就是這樣。”


    “嗄?為什麽在我家?為什麽會來?”說到這,橋爪不發一語皺著眉,不懷好意地露出笑容,我厭惡這種表情。


    “抱歉。”他好像看穿我臉上的不悅,立刻道歉並假咳幾聲。“所以呢?難道要我幫你瞞著大家?”


    “不不,怎麽可能。”我趕忙否認。“不是這樣啦,我打算開車送她一程。可是她,嗯……沒有換洗衣服,外頭下那麽大的雨,衣服都濕了。”


    “啊……”橋爪張著嘴點頭。“什麽嘛,原來如此,沒問題,我叫滝本立刻準備。”


    滝本是這間別墅不多話的傭人,沒有特征也沒有缺點,年紀有點大,謹慎的程度相當適合這份工作。


    我點點頭表示謝意,橋爪看著窗外。


    “不過,你要在這種天氣開車?”


    “嗯,送她到山下的車站。”


    “車站?西之園家的別墅就在車站附近呀。”


    “好像有事情發生吧,詳情我也不太清楚。她不想回去,要直接去車站。”我隻說了這些。本來我也沒問個仔細。“抱歉,我擅自作了決定,麻煩你了。”


    橋爪歎了一大口氣,微笑著輕拍我的肩膀。


    “無論如何你很幸運。”他這麽說。


    4


    我嘮嘮叨叨說了一堆,應該有人快覺得受不了吧,我好像天生就懂得體察人心,個性老實且行事謹慎,但一般人常在狀況外,顯得我的誠實和謹慎有些適得其反。每個人總希望盡早切入核心,就算隻是核心的一部分,甚至非常片段也好。我認為這種不得體的行為就像偷吃一口做好的大餐,但那又怎麽樣?我並非喜歡省略事情不說,但在急性子的人麵前,我反而想趕快結束,我看隻有我這種人才會這麽做。


    不用說,那個夏天朦朧不清的回憶又挑起我的情緒,因此我不想多加解釋在那段時間認識的年輕女性(而且還是格外出眾的美女),這個無聊的假期雖不至於變成危及性命的旅程,但其中的驚險刺激多少變成令人臉紅心跳的戀愛冒險。


    這是我的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段插曲。


    我無意在故事開始前透露重要信息,不過我隻能先透露在一個刮風下雨的夜晚,早之野高原的橋爪家別墅即將發生恐怖事件,請各位原諒我為了故事的高潮賣個關子,我想無論是誰都會煞有其事地炒熱氣氛。


    故事很長,我想先針對主要人物,也就是身在主要場景橋爪家裏的每一個人,就我所了解的進行介紹,至於自我介紹先暫時省略吧。


    兩天前,這間屋子包括我一共有八個人,事情發生的當晚,西之園小姐碰巧也在場,所以加上她變成九個人,目前為止出現的人物有屋主橋爪憐司、我的未婚妻石野真梨子、模特兒神穀美鈴、我以及西之園小姐共五個人,其他還有兩男兩女。


    首先是橋爪憐司的兒子清太郎。他是東京t大的高材生,長相俊美,如果要問我他有多帥,一時之間我也說不上來,總之是個高瘦、輪廓分明的男孩,雖然不十分陽剛,不過這種類型的男孩最近好像特別受歡迎,但這到底是我個人片麵的觀感,前天我才第一次跟他見麵,對他了解不深。


    接著是清太郎的朋友——朝海由季子和朝海耶素子姐妹,我和她們也是第一次見麵,姐妹倆都是演員,但我不清楚是演舞台劇還是電影,至少沒在電視上看過她們,不過她們還真有幾分像演員,舉手投足間戲味十足,連說話也像念著設計過的對白,或許是我的偏見,如果把模特兒神穀比喻成櫥窗裏的假人,朝海姐妹則有人味多了,至少較有生氣。不過所謂“生氣”,隻是單純地“有動作”,她們並非開朗的女性,雖然她們的確是美女,但我卻不怎麽欣賞,兩個人總給我一種生病似的疲勞感。


    最後是一位叫做滝本的老人,他是橋爪家的傭人,從外表看不出他的歲數,但他已白發蒼蒼,用字遣詞透露出和他這個世代相去甚遠,據說他在橋爪父親那輩就已經在此工作,能一直留在這裏工作那麽久,也是因為他行事謹慎。


    待在別墅的大概就是這些人,在我要說的內容裏,他們是主要的人物,因為故事情節並不複雜,若之後又出現其他人物,也不會影響整個事件的走向。


    那麽我再繼續說下去。


    西之園小姐在二樓我的房間洗澡,真梨子和神穀坐在一樓客廳窗邊玩牌,而這時我在和橋爪憐司商量事情。


    橋爪叫來正在廚房準備晚餐的滝本,請他準備女性用的換洗衣物,西之園小姐衣服的尺寸由橋爪指定,他是這方麵的專家。雖然他說和西之園小姐隻打過一次照麵,卻能對她的身材了若指掌,這點令我很不安,不過我當然沒有把這個想法說出來。


    聽橋爪說,清太郎和朝海姐妹好像待在三樓,別墅三樓有個名為娛樂室的寬廣空間,房間可以欣賞十六厘米洋片,那應該算是橋爪的興趣之一,和室隔壁則是一間小放映室,保管他收藏的電影,這大小兩個房間,將會在故事行進中越來越重要。


    滝本步出廚房去準備衣物,橋爪則幫他注意做鍋中的料理,他喜歡做菜,還興致勃勃地告訴我他今天下午煮了一鍋醬汁,我認為沒有人會比他更適合戴上高高的廚師帽。


    “這道菜是明天的晚餐之一。”橋爪放下鍋蓋,露出稚氣的笑容。“可憐啊,會吃而不會煮的人是無法想象這兩天餐點產生的過程呀,料理人才是最幸福的。”


    “我很期待。”我在一旁答腔,但老實說我對做菜一點兒興趣也沒有。


    “二樓的女孩你打算怎麽辦?”橋爪回到正題。


    “你問我怎麽辦?當然是送她下山。”我坐在椅子上。


    “不用那麽急吧。”他一臉狐疑。“反正車站就在附近,吃完飯再送也不遲。”


    “我會問問西之園小姐。”我覺得橋爪的提議沒什麽不好,但隨即又想到真梨子。“不過,她會不會火大啊?”說著,我用下巴指指客廳。


    “你說石野?我明白了。”橋爪誇張地點了三次頭。“嗯,要不然就這樣吧,我們不說你在散步時遇到西之園小姐,而且回來時還全身濕透,這件事先瞞著大家,隻要說西之園小姐是來找我的就好。”


    他果然腦筋動得很快,我深感佩服,橋爪儼然一副精打細算的商人模樣。


    “你說的對,那我也會問問她。”我表示同意。此時的“她”當然指西之園小姐。我的原則是把事情盡可能向他人解釋清楚。


    一會兒,滝本抱著幾套衣服回來,我沒仔細數,但至少有十套左右。


    橋爪憐司是位頂尖設計師;換句話說,對於突然造訪的年輕女性,而且身上的衣服還出了點問題,這間屋子可說備齊了各種款式的衣服,這棟別墅並非像童話裏麵在森林中的奇妙糖果屋,卻擁有足以讓女性們滿意的禮物,昨晚神穀也喜滋滋的穿著橋爪為她準備的一條設計大膽的裙子,穿在她身上真是名副其實的貴氣十足,不可思議的是此時滝本拿來給西之園小姐挑選的衣服,配色及設計上都非常簡單,恐怕是橋爪為了迎合對方的風格所下的指示吧,我記得當時因為西之園小姐總算得到安置,我也跟橋爪達成協議,才鬆了一口氣。滝本手上捧著衣物,另外還拿了幾個印有橋爪自創品牌的彩色紋路和商標的紙袋,可能用來裝其他喜愛的單品(或照單全收),或是收起原本被淋濕的衣服,由此可見橋爪非常懂得察言觀色。


    接過滝本手上的東西,我抱著頗有份量的東西往二樓走,怕在客廳的真梨子撞見自己抱著一堆女用衣物的樣子,我從廚房的另一扇門直接通到走廊(橋爪笑著為我開門),繞到大廳再上樓,來到房間門口,我體貼地先敲敲門。


    西之園小姐還在浴室。


    我先把東西放在床上,走上前輕敲浴室門,大聲告訴她衣服已經準備好了,然後立刻離開房間。


    我的步伐輕盈,還有想吹口哨的衝動,為什麽?到底為什麽呢?


    我靠在從走廊撐出看台的欄杆旁,點燃一根香煙。


    側耳傾聽,屋外傳來風雨聲,在風雨的夜晚開車,而且還是不熟路況的山路,的確有點悶,還頗危險。“我不要回去。”如果西之園小姐能這麽說,我就得救了。


    我想和她悠閑地一邊聽著輕音樂,一邊喝上等的紅酒。


    最好隻有我們兩個人……可是,真梨子也在,要是那個嘮叨女人不在的話……想著想著,突然若有所悟,我不禁苦笑。


    原來見到美好事物後,其他的事物都不屑一顧了,老實說我第一次有如此體會,就快四十歲的我遇到這種事,到底是幸或不幸。


    真的令人匪夷所思,我從來沒想過真梨子很礙眼,這簡直是個傷人的想法。


    我跟真梨子還沒結婚,現在不正是一般情侶愛得難分難舍的時候嗎,但我已覺得她像個黃臉婆,不對,我沒有實際經驗,這個比喻完全是毫無根據的預測(而且悲觀),隨便套用現代的價值觀不是我的作風,但為什麽我會這麽想呢?


    即使心中想的很多,表麵我還是一副悠哉悠哉的模樣,凝視著房門的某一點。


    這不像我。


    我居然期待她的出現,並對我微笑,這讓我像個豎起耳朵的小狗殷殷企盼。


    5


    結果這天晚上西之園小姐留在橋爪家,剛開始她意誌堅決,搖頭婉拒說沒受到主人邀請就擅自留下用餐已經有失禮貌,更何況住在這裏。交談中,橋爪不停挽留她,我也非常積極地勸說。“這是正式的邀請。”橋爪三不五時重申,最後她總算接受了,也許她已經換上橋爪設計的女裝,盛情難卻吧,不過我怕自己的態度遭到嫌惡,所以趁橋爪離開房間,便向西之園小姐道歉。


    “笹木先生,您太客氣了。”她這麽回答,外加充滿魅力的笑容,單純如我,完全放心下來。


    話說回來,說服西之園小姐的同時,我們正巧得知目前正確的台風信息,橋爪家很意外的沒有電視,我不清楚是因為附近收訊不良,還是他厭惡這種被動式的娛樂,不過此時我們才知道外麵會刮風下雨是台風快要登陸的關係。


    客廳的音響原本持續放著音樂,不知道是誰轉到廣播去,根據報導指出台風的暴風半徑很大,正掠過紀伊半島的潮岬,以時速二十五公裏的速度朝北北東方向前行,距離這裏尚有兩百多公裏,卻直撲而來,如果預測無誤,八個小時後,也就是半夜時風雨最強,待在鋼筋水泥打造的橋爪家安全無虞,不過窗戶卻傳來陣陣拍打聲。


    現在的風雨還不算嚴重,但因為氣候惡劣,西之園小姐似乎也下定決心留住一晚,換句話說,拜台風所賜,我才能幸運的和她相處久一點,橋爪剛才說的“幸運”,大概就暗指這個吧。


    西之園小姐原本就堅決不回去親戚的別墅(雖說是附近,路程也要五公裏左右),要走的話也是送她到山下車站,但這種天氣下山實在有欠考慮,況且又是台風天,所以我和橋爪力勸她等到明天早上天氣平穩後再說。


    “打通電話回去吧。”橋爪邊開門邊和西之園小姐說:“家人一定在擔心你,雖然不知道你離家出走的理由,不過還是和他們聯絡一下比較妥當,說不定他們正準備報警喔。”


    她點點頭,待橋爪離開廚房,她又滿懷心事地看著我。


    “對不起,我可以請您幫忙嗎?”


    “什麽忙?”


    “幫我打電話。”


    “我?”


    我覺得很困擾,但一看她的眼睛就很難拒絕,我想她不願回去一定是因為某個令她氣憤的理由吧,連電話也不想打。


    “如果是我嬸嬸接的,我不知道要說什麽。”她小聲地說。


    我明白了,接著兩人繞到大廳,我按照她說的號碼打了電話。


    鈴響了幾聲後,“西之園家,您好。”一個上了年紀、態度有禮的男人聲音。


    “敝姓笹木,嗯,我住在跟府上同一區、一戶叫做橋爪的人家,呃,您家小姐要我轉達她現在在這裏。”


    “小姐平安嗎?”


    “她很好,等一會兒要一起用餐,這個……今晚可能會住下來。”


    “笹木先生,能否麻煩您請我家小姐聽電話?”


    “啊,不,這個……”我握住話筒,看著不遠處的西之園小姐。


    她的嘴閉成一字形,對我搖搖頭,我點頭回應,繼續和對方說:“她現在沒辦法接電話,不是,好像不想接……”


    “那麽我立刻過去拜訪,麻煩您和小姐說我去接她。”


    “這……我很為難。”我慌張地打斷他的話。


    對方又用敬語對我說話,印象中好像是“抱歉恕難從命”。


    或許見我麵有難色,西之園小姐緩緩上前接過我手中的話筒。


    “諏訪野嗎?”她用我從來沒聽過的嚴肅口吻說:“沒有必要過來接我,還有不準告訴任何人我在這裏,絕對不行,說了我不會原諒你,我想你應該不會認為我在耍脾氣,我說得對嗎?嗯,沒錯,你就說接到我在車站打來的電話,我要讓嬸嬸擔心,明白了沒?”


    她掛上電話。


    “你的氣憤好像很難平息。”我坦白說出感想。


    “嗯,我和我嬸嬸都不是這種可以馬上氣消的人。”她的眼中還有憤怒,語氣強硬,卻在下一秒歎了一口氣,表情略顯僵硬地笑了笑,她畢竟還年輕,沒辦法瞬間不著痕跡地化解尷尬的場麵,或試著壓抑表露無遺的情緒,不過在這種狀況、這種時機下,試著微笑本身就很不容易,大概隻有演員或政治家之類的人物才懂得這種招數吧,文學中總是形容女性是種令人費解的生物,我從未實際領教過,但此時我總算有些體悟,我想她是特別的。


    很快就到了晚餐時間。


    介紹西之園小姐給餐廳裏在座的人當然是橋爪先生,我刻意和西之園小姐保持距離,還好真梨子不疑有他,這時候,清太郎和朝海姐妹剛好從三樓的娛樂室走下來,大夥兒齊聚桌前舉杯喝下紅酒。


    滝本以外的八個人坐在長約三公尺的桌前,因為從天花板垂吊下來的水晶燈光,每個人的臉色都透出一股紅潤。


    西之園小姐的美麗和模特兒神穀小姐、同是演員的朝海姐妹大相徑庭,當然也與真梨子截然不同,我能借此表明她的美我從沒見過嗎?一言以蔽之,她的美是一種特立獨行的美。


    我沒注意一旁的真梨子,而是正對麵的西之園小姐,酒精讓我飄飄然,已經不在乎真梨子這個人了。


    “西之園小姐從事什麽工作呢?”真梨子問,剛好滝本遞上前菜。


    “我還是學生。”西之園小姐微笑回答,氣質不凡,該怎麽說,她的舉止淩駕在座其他女性。“明年要念研究所。”


    “唉呀,真是悠閑。”真梨子從容不迫說完,再意味深長地看著我。“不用工作還能生活無虞真的很幸福。”


    真梨子的父親是一家公司的秘書,她是走後門進公司的,所以閑著沒事比認真工作的時候還多,雖然不是自我吹捧,但其實想借此說明和學生比起來,她是個自食其力的社會人吧。每個人結束簡短的自我介紹,其中隻有西之園小姐和橋爪清太郎是學生,沒有工作。


    “我有打工喔。”清太郎說。


    “打工不算在工作。”真梨子回話。“而且男人和女人不同,西之園小姐以後打算工作嗎?”


    “我目前沒有工作經驗。”西之園小姐對遞送前菜的滝本微微點頭致意後繼續說:“不過將來我想工作。”


    之後聊起女性的社會地位,然後是法國革命、宗教等話題,而西之園小姐隻是靜靜聽著,主人橋爪主導話題的方向,營造和諧氣氛,有時橋爪請西之園小姐說說感想,她也能對答如流,晚餐結束,一群女人都對西之園小姐另眼相看,或許是我的偏見,好人家的小姐似乎個個頭腦清晰,說起話來不拖泥帶水,換句話說就是很機靈,我對西之園小姐言談中不時出現一些專有名詞感到驚訝,一般人不知道的,她卻若無其事般掛在嘴邊,其他女性則完全沒有反應,隻有橋爪父子和我注意到這點吧。


    橋爪清太郎是一流大學的醫學院學生,但不善交際,今晚也是如此,他不愛耍嘴皮子,有人問他問題也顯得手足無措,說不定有什麽顧慮,比起我和橋爪,他的年紀明明更接近五位美女,大多數的時間他卻是手撐著下顎,靜靜聆聽。


    模特兒神穀美鈴也幾乎沒有開口,我懷疑她恐怕是聽不懂大家在說什麽,她沒有什麽特別的舉動,表情也乏善可陳,連點頭搖頭也沒有,簡直像個人偶,不過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會找神穀聊聊,這就是她的魅力之處,和神穀最熟稔的是鄰座的石野真梨子,我想象真梨子這麽多話的人最適合成為神穀的朋友,兩個人偶爾咬咬耳朵,卻聽不清楚神穀在說什麽,她的嗓音很沙啞。


    西之園小姐身邊坐著姐姐朝海由季子以及妹妹朝海耶素子。姐妹倆積極加入話題,反應卻稍嫌過度,為了炒熱氣氛而淨問些沒營養的事。我用發型來區別兩姐妹:長發的是由季子,短發則是耶素子。她們說話方式相仿,我現在剛好坐在她們對麵,仔細一看兩個人還長得真像,也許是發型的關係,姐姐由季子看起來比較纖細。


    至於晚餐時與結束後席間的對話內容,在此並不加贅述,其實是因為我快忘得差不多,沒有重點,我也毫無印象,我承認消極的確為我帶來不少麻煩,不過我認為從交談中得到的東西少之又少,也從來沒有什麽期待,看書反而比較有效率,我隻在意要和西之園小姐說些什麽,該怎麽開口,並且暗自想象她的人生,總而言之,沒有值得記下的有趣話題,西之園小姐當時也在大家麵前表現出長袖善舞的模樣(可能是一種交際手腕),完全沒表現出我在森林中遇見那股天真無邪、充滿魅力的氣質。


    晚上九點,滝本差不多收拾完餐桌,大夥兒轉戰客廳,外麵的風勢越來越強,窗戶嘎吱作響,室外已一片漆黑。


    橋爪和清太郎走出陽台把桌椅搬進倉庫,滝本在廚房裏忙,客廳隻剩我和五位女性。


    西之園小姐正在和朝海姐妹以及神穀聊天,她坐在沙發上,其他三人坐在地毯上興致盎然地聽著,內容好像和猜謎有關。


    我站在窗邊看著忙上忙下的橋爪和清太郎,這時真梨子拿了兩個酒杯走近,我喝完手上那杯白蘭地,跟她換了杯新的,她就近將空杯子放在桌上,又走過來在我耳邊說:“她真漂亮。”


    “誰?”我裝糊塗,其實知道真梨子說的是西之園小姐。


    “你覺得是誰?”她笑也不笑地抬起下顎,一副挑釁的表情。“我希望你今天不要喝太多。”


    “為什麽?”


    “我可不希望落得因為男朋友喝醉酒而被關在一旁的下場。”真梨子的眼睛眯成一線。“事先預防比較好吧?不然就糟啦。”


    我仔細思考真正的含意,她總是話中有話。


    “嗯,我會注意。”我點頭。“難得休假,你就饒了我吧。”


    “對呀,難得休假,你白天一個人去散步,晚上我敲門你也不開。”


    “敲門?”


    “對。”真梨子煞有其事地點頭。


    “什麽時候?”


    “昨天晚上我去了你房間。”


    “我又不知道,可是……”


    “對了對了,我看見耶素子從清太郎的房間出來喔。”真梨子背對沙發區,小聲對我說:“幾點的時候啊?大概兩點多吧。”


    “不要說些有的沒的。”我立刻告誡她。“我們是客人,要收斂一點。”


    “你不覺得太收斂了嗎?”


    我很自然地望向朝海耶素子。短發的是妹妹,清太郎和耶素子,我不清楚年輕情侶會做些什麽,但多少察覺到一些事,我從橋爪憐司那兒聽來清太郎和朝海由季子交情不錯,所以令我感到意外的是他的對象是妹妹而不是姐姐,真梨子告訴我的八卦裏當然也有提到這點。


    “還有還有……”真梨子低聲說:“聽說美鈴跟橋爪上床了,我看今天晚上他的對象一定是西之園。”


    “別亂說。”我一臉嚴肅地瞪著她。


    真梨子笑了起來。


    我抓住她的手腕,把她拉到客廳一角。


    “會痛啦。”真梨子一邊笑,一邊甩開手。


    “聽好,不要再說些低級的事。”我已經盡量婉轉。“你怎麽偷偷摸摸說那些話?再說橋爪的太太早就過世十多年,現在也單身,神穀跟他獻殷勤,他沒有理由拒絕。”


    “是啊。”真梨子自得意滿地點頭。“你說的沒錯,本來就是這樣,我又沒說他們這樣不道德,你才是這麽想的吧?”


    “不是,我不喜歡在別人背後說閑話。”


    “你到底想說什麽?”真梨子皺眉。


    “清太郎也已經成人了……”


    “對啊,他的確是有為青年。”


    “所以你剛才那樣說不好。”


    “不行嗎?”真梨子抬頭看著我,態度從容不迫,她總是會警告我。


    “最好不要。”我搖搖頭,緩緩地說:“跟中傷西之園小姐無關。”


    “啊,原來如此,我終於知道你為什麽生氣了。”


    “我沒有生氣。”說著,我有些惱火。


    “我生氣了。”真梨子提高音量,客廳裏其他四位女性默默地看過來。


    我勉強擠出微笑,一隻手舉起來示意不小心打擾到她們,我特地用眼神向西之園小姐道歉,她一定覺得我是笨蛋。


    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橋爪和清太郎回到屋內,兩個人都拿著毛巾擦幹頭發。


    “外麵真嚇人。”橋爪大聲說。


    橋爪父子倒了兩杯加冰塊的威士忌,喝了下去,清太郎滿臉通紅,不知是酒精作祟,或因為之前的工作過度操勞。


    “晚上,我們三個男人來玩two-ten-jack【napoleon(拿破侖,橋牌衍生出的玩法)這個遊戲的簡化,最後算總點數來判決輸贏】好不好?”橋爪說,他大概察覺我和真梨子發生爭執,所以做出這個決定吧,我也因為他的提議得救。


    真梨子看了我一眼便走向那群女性之中,於是我和橋爪父子留下客廳五名女性,三人移動到別墅西側的書房。


    橋爪的書房格局方正,擺著一張大書桌和皮製沙發;有一麵牆壁是嵌入式書櫃,上頭盡是大尺寸、類似畫冊的書籍,與普通書房的氣氛不太相同,但可以看出這是一個供他創作的空間。


    “暖爐可以用嗎?”靠近門邊有座小小暖爐。我提出疑問。


    “不行,這隻是裝飾,真正的暖爐在更裏麵的工作室。”橋爪指著那扇門說。


    他說的工作室我還沒進去過,那兒也是他的寢室,我不太了解身為設計師的工作順序為何,不過靈光乍現的創意應該是重點吧,也許為了保守秘密,或其實房間裏亂七八糟,橋爪曾事先聲明希望大家不要任意出入他的工作室。


    此時工作室的門當然是關上的,書房的書桌背向庭院,那裏有扇向外推出去的窗子,現在窗戶被窗簾遮住,看不見屋外,這裏的光線比客廳稍微暗了些,空氣也比較冰涼。


    “偶爾安靜一點兒也好。”關上門,橋爪開懷地說。


    “嗯。”我立刻表示同意。“謝謝。”我表達心中的謝意。


    我們各自拿著酒杯,清太郎端來白蘭地和冰塊。


    “先暫時麻煩西之園小姐顧好客廳那邊吧,我嚇了一跳耶,她真是個才女。”橋爪坐在沙發上翹起腳,點了一根香煙。“在這裏愛怎麽抽就怎麽抽。”


    “嗯,我得救了。”我露出笑容,也拿出香煙。


    清太郎從抽屜拿出撲克牌,坐在我旁邊。


    “笹木先生,你看到鐵軌了嗎?”清太郎問。


    “啊,有。”我點頭。“一下子就找到了,然後就沿著它往前走。”


    是清太郎告訴我有森林鐵路的遺跡,還拿地圖給我看。


    “沿著鐵路往前走,真的很棒。”他開心地說,但表情沒多大變化,大概他天生就是一張撲克臉。他的相貌端正如女性,表情卻很貧乏,這點和神穀頗為類似。


    “你剛出生的時候,說不定還沒廢掉。”我回答。


    “你知道嗎?轉彎前可以拉住刹車減速喔。”清太郎接著說:“運貨車隻能靠手動刹車,如果什麽也沒做,可能就一路滑到山下去了。”


    “我沒注意到耶,你說的很像軌道車。”


    “很有趣喔。”清太郎笑著,眼睛彎成弧線。他的口氣仍像個孩子。


    “你是在鐵路遺跡處遇見西之園小姐的嗎?”茶幾桌對麵正在洗牌的橋爪問:“為什麽她離開家之後會去那種地方?”


    “她不知道那裏有鐵路遺跡,隻是打算下山的時候迷了路。那時候她站在河邊,如果再走下去,一定很危險。”


    “啊?為什麽西之園小姐會在那兒?”清太郎問。


    “呃,這……”我攤開手。“清太郎,請你幫我保密好嗎?其實是我在那裏遇見她,再帶她回來的。”


    “喔……”清太郎用略帶佩服的眼神看著我。“原來不是我爸邀請來的啊……”


    “我不是跟你說過西之園小姐之前來過我們家打網球。”橋爪竊竊地笑著對我說:“那時候不隻西之園小姐,同行的好像有她的表兄弟吧,還有其他兩個人,這家夥對她一見鍾情。”說著,橋爪用下顎指指清太郎。“後來隻要逮到機會,他就去西之園家拜訪,不過都沒見到她,喂,我說的對吧?”


    “原來如此。”我微笑著。隔壁的清太郎看到我,微微低頭苦笑。


    “我那時太年輕啦。”清太郎認真地說,我跟橋爪見狀哈哈大笑,這個話題也暫告一個段落。


    我們看了看時鍾,然後開始玩牌,我記得那時已經快要十點了,清太郎負責算分數,三個人(即使是年輕的清太郎)都投入遊戲之中,總之人都需要找點事情做,不然就覺得坐立難安,至少我離開那群女性,特別是遠離真梨子,才得以喘口氣。


    外麵刮著貨真價實的暴風雨,屋裏是風雨前的寧靜。


    6


    十一點半左右,滝本端著點心走進書房。小巧的紅酒杯中有一球冰淇淋,再淋上萊姆酒,味道非常高雅,何謂高雅,量少質精就是高雅,而這種法則也適用於女人身上。


    “那邊的人在做什麽?”在滝本離開前橋爪問他,他應該是推測滝本在過來之前已經先把點心端給那群女性,所以知道客廳的狀況,到現在她們沒有任何一個人露麵,橋爪為此顯得有些惴惴不安。


    “是的,兩位朝海小姐好像已經就寢。”滝本回答,不過他欲言又止,不太像平常的樣子,我有點納悶,不過答案不久後就會揭曉。


    “那其他三個人在做什麽?”橋爪邊看著時鍾邊問。


    “其他小姐們好像一直在聊天。”


    滝本點頭離開,橋爪聳聳肩,女人們話真多,昨天和前天,連著兩天下午兩點過後就說個不停(而且是全部的人),可能今天晚上西之園小姐到訪,加上男女分開活動,話題就更多吧,她們一定是聊些女人間的話題,況且現在時間還早。


    橋爪大概快厭倦沒有女人加入的安靜氣氛,不過是自己帶著男人們自成一群玩牌,如今也不好一個人跑回女人堆裏,想著想著,我覺得有點可笑。


    橋爪曾離開去上廁所,說不定是想趁機看看客廳的情形,但他出乎意料地快速歸隊,說完“我們繼續吧”,再度全神貫注。幾杯黃湯下肚,我變得有些醉醺醺,心情很好,我靠在沙發上,以最舒服的姿勢繼續遊戲,清太郎在那時開始有些意興闌珊,也許是聽他父親說朝海姐妹回房間的緣故,不對不對,我還是不要想歪的好。


    三十分鍾後,玩了一圈輪到清太郎當莊家,正當他大打嗬欠時,走廊傳來女人的聲音,真梨子、神穀以及西之園三位小姐總算走來看看,三個人臉紅紅的,一看就知道她們喝了不少酒。


    “你們在玩什麽?梭哈?”真梨子噗通一聲坐在我身旁。


    “two-ten-jack。”我認真地回答。


    “喔,怎麽玩?”


    “明天再教你。”


    “明天?”真梨子嘟著嘴。


    “你們聊完啦?”對座的橋爪用愉快的口氣問:“你們要把酒杯一起拿過來呀。”


    “已經喝夠了。”說話的人是擁有沙啞嗓音的神穀,她把雙手撐在橋爪的位子後麵,用像陶瓷娃娃般的臉蛋看著我們。


    西之園小姐雙手放在背後,一個人走到書櫃旁東看西看,我正想偷偷看她在做什麽時,真梨子開口說:“喂,讓我們加入好不好?”


    “好吧,那先兩人兩人一組,會的人教不會的人規則比較快。”橋爪丟出一張王牌,一邊輕描淡寫地說出提案。


    兩人一組,想也知道是我跟真梨子、橋爪和神穀,西之園小姐笑嘻嘻地走過來,坐在清太郎斜後方的椅子上。


    “two-ten-jack嗎?我會玩。”西之園說著,瞄起清太郎手中的牌,一直意興闌珊的清太郎態度突然一變,急忙端正姿勢,整個人看起來有精神多了,以前偷偷欣賞的她現在變成搭檔,我可以體會他的情緒轉折,甚至會心一笑。


    滝本再次送來冰塊和酒杯,他實在很懂得察言觀色,橋爪告訴他可以先去休息,滝本則低下頭,“那麽我先告退了。”說完便離開書房,除了我以外,沒人抬頭看他一眼,那時已經半夜十二點多。


    神穀留下一句“我去換件衣服”,然後走出書房,她十五分鍾後回來,穿著t恤和牛仔褲,頭發微濕,可能順便洗了澡,即使穿著普通的衣服,神穀看起來還是像個假人,修長的手腳動作起來特別醒目。


    遊戲繼續進行,原本清太郎負責計分,不知何時換成西之園小姐,她算得很快,讓在座的每個人嘖嘖稱奇,此外除了西之園小姐,其他兩位女性對遊戲興趣索然,真梨子和我、神穀和橋爪彼此緊靠著,我完全搞不懂靠那麽近有什麽好。


    半夜一點,清太郎站起來。


    “我……要先離開了。”他略顯生硬地說,當時我好像隻聽到他說這句話,不過清太郎是看著西之園小姐說的,我記得心裏還喃咕著清太郎果然不夠老練。


    西之園小姐取代離開的清太郎加入牌局,這時冰塊己融化得差不多,酒瓶裏的酒也快喝光了。


    半夜兩點,遊戲再度開始。


    開口的幾乎都是真梨子,但遊戲中的交談險些擦搶走火,我得一直保持清醒,以免發生尷尬情況。隻要西之園小姐坐遠一點,真梨子就立刻湊上去,這種行為的確居心叵測。所以當牌局告一段落,橋爪宣布今晚到此為止時,我鬆了一口氣。


    窗戶仍舊被風吹得嘎嘎作響,風雨又增強了,不過玩牌時我們並沒有注意。


    對了,有件事我忘了說,清太郎離開書房後不久,時間大約是一點多,突然停電,房裏瞬間暗下來,真梨子花容失色地尖叫並抱住我,害酒杯倒在我身上,褲子濕了一片。


    “跳電嗎?”橋爪發出聲音。“該不會是清太郎又在幹嘛吧。”


    這句話什麽意思?我心想,莫非清太郎擁有耗電的能力?


    無計可施下,大家隻有靜靜等待,不久滝本拿著手電筒過來。


    “是跳電嗎?”橋爪問:“隻有一樓嗎?”


    “不是。我剛才巡過一遍,好像是停電。”


    “哇!”真梨子又在大叫。


    “是因為台風嗎?”被真梨子強行抱住的我說。


    接著滝本說要去拿蠟燭,便消失在走廊上,這時書房還是一片昏暗,但在此之後,燈就亮了。


    “太好了。”真梨子離開我的懷抱說。


    “停電警告嗎?”橋爪說。


    當電力公司發布停電通知前,會用短時間停電提醒用戶,雖然無法肯定現在是不是,但我的確聽過這種說法,不過也或許是打雷所致。


    停電的時間沒有超過十分鍾,之後也沒再停了,誰也不知道到底是怎麽回事,反正曾發生過這件事。


    我在一陣騷動後去上廁所,剛好在走廊遇到滝本,不知他在走廊上的櫥櫃前做什麽。


    “我要拿蠟燭,但好像用不著了。”他解釋著,蠟燭好像就放在櫥櫃裏,我抬起頭看到他打開嵌在牆壁上的木盒子。


    “唉呀,原來是這裏燒斷了。”我看著裏麵的開關,一共有五個黑色開關,上頭的膠帶仔細寫著“一樓北側”、“一樓南側”、“二樓”、“樓梯·走廊”、以及“三樓”,我說得那麽詳細,各位該不會覺得這些東西很重要吧?其實還好,不過還是先解釋清楚。


    言歸正傳,半夜兩點牌局結束,留在書房的隻剩下橋爪和神穀,其他三人,也就是西之園小姐、真梨子和我離開那裏,上樓前經過大廳,外麵的風雨聲非常清楚。


    “現在到哪裏了呢?”西之園小姐抬頭看著天井,她指的是台風的動向。


    “應該快接近了。”


    “玻璃窗應該夠堅固吧。”真梨子說。


    “不用擔心啦。”


    三個人的房間都在二樓,西之園小姐住在另一間客房,互道晚安後(意外的是真梨子異常成熟地走在走廊),我打了個冷顫,獨自回房。


    坐在床上,我歎了口氣,感覺有點頭痛,這表示酒還喝不夠,但我還是決定要忍著點,拉開窗簾往窗外看,隻看到樹木劇烈搖晃,雨點斷斷續續打在玻璃上,庭院的燈已關,沒辦法看到遠一點的地方。


    想抽煙卻又苦於頭痛,所以我決定先去洗澡。


    可惜這段記憶已經模糊,隻依稀記得我在洗頭,然後看著洗臉台前的鏡子,感歎自己長了白頭發。


    結果我還是沒能和西之園小姐說說話,唉,沒辦法,其實我沒什麽特別的話要跟她說,更不了解自己在想什麽,我隻是情不自禁被她一舉一動牽引。


    不可思議的是,我這樣獨自冷靜想想,其實不見得什麽話也說不出口,但因為我真的缺乏這種經驗,所以才會顯得手足無措。我心想這種時候最好還是先睡吧,擦著剛洗過的頭發,我從浴室走出來,看見真梨子躺在床上。


    7


    風勢越加強勁,屋內聲響不斷,好像坐著渡輪在大海中飄搖,我悠哉地躺在頭等客房的床上抽煙,心想著這麽大一艘船還不至於淹沒在海裏,就算滅頂,沉下去的時候運氣糟一點的話,我想沉睡深海裏,我沒有坐船出國的經驗,充其量不過坐渡輪去北海道,船行駛在汪洋大海中是什麽感受?夜半的暴風雨一定非常可怕吧。


    除了床頭夜燈,我把屋內的燈都關了。邊桌上我的電子表顯示著三點二十一分。0、3、2、1,如果再多一個4就是順子了,我在無聊空想著。


    石野真梨子呼呼睡去,這個未婚妻比我小十歲,不過也三十歲了,對她來說,我大概就是最後一艘船了吧。


    名為人生的航海,每個人剛開始都坐著小船出航,不知不覺間換坐更大的船,有時人太多,大船也有沉沒的時候。


    如果自始至終都是一個人,那沉船的時候也隻有一個人,話說回來,目的地到底在哪兒?


    有人光是在海上載浮載沉便心滿意足,我也不知道我要去哪裏,不管從哪個方向望過去,都看不到陸地,也許無論往哪兒走,都是一望無際的海。


    搭上我的船的女人,打算將命運托付給我嗎?還是快要沉沒時,她會毫不留戀地逃回自己的船上?這樣也好,我倒樂得輕鬆。


    目前為止我的想法都沒變。


    但下午在溪穀遇見她——西之園小姐,我的感覺和之前完全不同。


    那是什麽感覺呢?其實很難用言語表達,也許這種感覺能讓我拋開婚姻、生活、地位,還有家世等等……我從未對一位女性抱持如此單純的感情。


    我真殘忍。


    身旁睡著即將共同攜手走向人生的女人,我卻在想別人,而且還一派悠哉抽著香煙。


    此時有人敲門,我沒有回應,隻是心想真梨子進來後有沒有鎖門,接著敲門聲又響起,我慢慢看向旁邊,真梨子睡得很熟,我起身穿上睡袍走到門口。


    門有上鎖,但我又聽到敲門聲。


    我看著床上,真梨子翻了個身,不過她好像沒注意。


    我不知道誰在敲門,但這個時候來敲門實在不太妥當,還好門鎖上了,不用擔心房門無故被人打開,我猶豫著要不要裝作沒聽見,但好奇心驅使我輕輕打開門。


    “對不起,我是西之園。”我聽見一個細小的聲音,天使般的聲音。


    我慌張地踏到走廊,並快速帶上門。


    西之園小姐穿著跟方才一樣的衣服,就是橋爪設計的那一套洋裝。


    “嚇我一跳……”我又驚又喜,盡量壓低聲音說話,不是故意要讓她知道我的情緒,我的態度很正直。“西之園小姐,你真大膽。”


    “不是的,我……”西之園小姐紅著臉看我,一麵搖頭,連忙揮手否認。“抱歉,請您別誤會,我不是……”


    “呃……”我感到疑惑。


    “有件事讓我很在意,對不起,您已經睡了吧?這種時間來打擾您實在太失禮了,可是除了您以外,我不知道要跟誰說……”


    “你在擔心什麽?”


    “我聽到有人尖叫。”


    “尖叫?”


    “嗯,女人的尖叫聲。”


    “什麽時候聽到的?”


    “大約十幾二十分鍾之前。”


    “是誰?我一直醒著,沒聽見什麽聲音喔,會是風聲嗎?”


    “我沒聽錯。”


    “怎麽了?”真梨子在房間裏說。


    西之園兩手捂著嘴,看著她的大眼睛眨啊眨的,簡直比鐳射光還要刺眼。


    “你在這兒等我一下,很快就好。”我小聲對西之園小姐說,然後回到房裏。


    “誰啊?”真梨子坐起來,睡眼惺忪地說。


    “橋爪啦。”我靠近她說了謊。“他說一樓的窗戶壞了,我去幫他忙。”


    “什麽嘛……”真梨子打著哈欠說,把被子蓋在頭上。“你好好加油,晚安。”


    我急急忙忙穿上襯衫和長褲,離開房間,西之園小姐站在樓梯間等我。


    “久等了。”我快步走向她。


    “對不起,我真的太不小心了。”她說了好幾次像是小學生才藝發表會上會講的台詞,我忍不住笑出來。


    “不客氣,不小心的人是我。”


    “我該怎麽道歉才好……”


    “話說回來,你說的尖叫是怎麽回事?”


    “嗯,我不確定聲音是從哪裏傳出來的,大概是樓上吧,三樓。”


    “為什麽你覺得是從三樓傳來的?”


    “我聽到尖叫聲後,又聽見有東西倒下的聲音,這個聲音剛好從我的房間正上方傳來,除此之外還有像是快走的腳步聲,我以為有什麽事情發生,趕緊穿好衣服來到走廊,可是我等了一陣子,沒有人從房間裏出來,我想那麽大的聲音,大家應該會聽到然後跑出來看看。”


    “可能被外麵的風聲蓋過了吧。”


    “嗯,總之我的房間剛好在聲音來源的正下方,誰在三樓呢?”


    “沒人在三樓,三樓隻有視聽室。”


    “可是有兩間房間。”


    “你去看過了?”


    “是的。”西之園小姐點頭。


    “什麽也沒有對不對?”


    “嗯,門也上鎖了。”她朝樓梯看了一眼。“兩個房間我都進不去,門被鎖住打不開。”


    “那就怪了……”我也被她影響,看了樓梯一眼。“那兩間……我記得都沒有鑰匙喔。”


    “沒有?”


    “也不是這樣說,是沒有從外頭打開的鑰匙,不過……”


    “隻有裏頭可以上鎖對嗎?嗯,我試過轉轉門把,但轉不開。”


    “沒錯,那是為了在看電影時不被打擾,所以可以從裏頭上鎖。”


    “所以房間裏有人。”


    “照理來說是,但誰會在這種時候看電影?清太郎嗎?啊,對了!”


    “什麽?”


    “該不會那聲尖叫是從電影裏發出來的?”


    “啊……”西之園小姐張著小嘴一臉驚訝,接著表情安心不少。“有可能喔。”


    “不過,兩個房間都上鎖……”我思考著,看來頭已經不痛,也酒醒了。“裏麵都有人嗎?”


    “房間沒有互通嗎?”


    “嗯,三樓的兩個房間分別是視聽室和放映室,沒有互通的門,既然門都關上,可見至少兩個房間裏都各有一個人。”


    “笹木先生,您醒了耶。”西之園小姐微笑。“您說話的樣子好像連續劇裏主角的口氣,真帥氣。”


    我也笑了,通常這個時候會有人指責我太巨細靡遺,其中,第一個就是不該解釋半夜一男一女的對話。


    “我們去探個究竟吧。”我邊走過說。


    “可是清太郎……不會吵到他嗎?”


    “不去確認的話,你會睡不著吧?”我走上樓。


    三樓的樓梯很狹小,由於屋頂角度的關係,三樓樓麵比其他層小兩倍,換句話說,三樓像是這棟別墅的閣樓,樓梯間隻有一扇窗,此時因為風雨傳來陣陣聲響,這裏的風雨聲聽起來比二樓更激烈。


    如西之園小姐所說,兩個門都打不開,前天我還進去過,門內有個金屬製門鎖,鎖的設計很特別,所以令我印象深刻。


    我敲了敲視聽室的門,聲音很大,我想裏麵的人應該會聽見,但沒有人應門。


    我又敲了一次,結果還是一樣,我試著敲另一扇門,也沒反應,可以肯定裏麵有人,也許他們不想被打擾吧。


    “算了。”西之園小姐歪著頭說:“對不起,這樣就好了。”


    “說的也是,裏麵的人也感到困擾吧。”


    “他們也有自己的隱私呀。”


    “要不要下樓喝杯咖啡?”


    “現在嗎?”


    “不行嗎?”


    “不行,可是我想喝。”她看著我微笑。


    “那就走吧。”我開懷地說。


    我們走下一樓,來到廚房立刻看見咖啡機,大約抽一根煙的時間,兩人份咖啡也煮好了,西之園小姐對餐具興味十足,在廚房晃來晃去。


    我們坐在不鏽鋼調理台旁的高腳圓椅上,麵對麵喝著咖啡。


    “如果不是這種時間跟場合,氣氛會更棒。”我說。


    “不會呀。”西之園小姐捧著咖啡杯搖搖頭。“我很高興能來這裏。”


    “我也是,真的太好了。”我委婉地說。她應該聽不出來。


    “石野小姐呢?”


    “她睡著了,還打呼咧。”


    “你們打算什麽時候結婚?”


    “這……順利的話,明年春天或夏天吧,不過……”


    “不過?”


    “現在還不適合。”


    “為什麽?”


    “我留她在床上,自己卻跑來跟美女喝咖啡啊!”哪怕一次也好,我硬著頭皮說出這句話。


    突然,我身後的門被打開,我嚇得差點兒濺出杯中的咖啡。


    穿著睡衣的清太郎走進來,他也是一副驚訝的樣子。


    “嗨。”我像個笨蛋一樣打招呼。


    “你們這時候在做什麽?”清太郎倒抽了一口氣問。


    “不就是你看見的樣子,我們在喝咖啡,很健康吧?”我拿出另一根香煙回答。“你呢?肚子餓了嗎?”


    “啊,不是。”清太郎雙手插進口袋走過來。“想睡前喝點東西。”


    “還沒睡啊。”


    “嗯,剛才一直在玩。”說著,他往廚房裏看。


    “在哪兒?三樓視聽室?”我直截了當問。


    “在我自己的房間啦。”清太郎還在左顧右盼,好像在找東西。


    會是誰把自己關在三樓視聽室?我心裏想著會不會是清太郎或朝海姐妹其中一個,這讓我感到有些不可思議,還是橋爪在裏麵?


    “怎麽了?”西之園柔聲地問,從語氣就知道他們應該同年。


    “沒事。”清太郎坐立難安的樣子,如果一大早他這個樣子走在路上,警察一定會攔住他。


    “朝海小姐呢?”我正想問同個問題,結果西之園小姐先開口。


    “不是。”清太郎慌忙搖頭。


    “什麽不是?”西之園小姐興致勃勃地反問。


    “沒有,她們不在房間。”清太郎隻這麽說,見我和西之園小姐沉默不語,他歎口氣,聳了聳肩。“我去找過她們,可是兩個人都不在房裏。”


    “不在,那會去哪裏?”我邊抽煙邊問。


    “我怎麽會知道。”清太郎丟了這句話,雙手還在口袋裏,他駝著背咳了幾聲。


    “會在你父親那兒嗎?”


    “笹木先生會在這裏,是因為那樣吧?”清太郎似笑非笑地看我。“你不要生氣喔。”


    原來如此,難怪他從剛才到現在都靜不下來。


    “說不定她們在滝本先生那裏。”西之園小姐喝著咖啡,一本正經地說,如果用品種來分,就像是金冠蘋果或星王蘋果般清新甜美,但跟她說出來的話完全不搭調。


    “西之園小姐,你還真敢說出口。”我覺得她的說法很有趣。


    “啊……”西之園小姐突然臉紅,一隻手遮住嘴。“我不是那個意思。”


    之後我才知道我跟她的認知不同,但當下我隻是大笑,麵紅耳赤的西之園小姐真是可愛,要不是清太郎在場,我會像賈利古柏還是葛雷哥畢來克緊緊擁抱奧黛麗赫本一樣抱住她。不過這個可能性微乎其微,阿門。


    清太郎走到咖啡機旁,為自己泡了咖啡,我隻泡了兩人份咖啡,沒想到這個時候有其他人也想來一杯,他沒換掉濾紙,直接把咖啡粉倒進去。


    “白天看了什麽電影?”我問。


    “《情婦》。”


    “《大白鯊》?”【大白鯊(jaws)和日文“情婦”的發音雷同】


    “是《情婦》。”


    “《witness for the prosecution》。”西之園小姐突然在一旁說。


    “沒錯。”清太郎有些驚訝地點點頭。“你知道的真多。”


    “我明白了,瑪蓮·德烈奇(marlene dietrich)演的?”至少我還知道這個。


    “原著是克裏斯蒂(agatha christie)。”西之園微笑著說。


    “我還看了《公寓春光》(the apartment)。”清太郎高興地接著說。


    “莎莉·麥克琳主演(shirley maine)。”我也不遑多讓,說起老電影,我可看得很多,年輕的我整日浸淫在電影世界中。


    清太郎也喝起咖啡,此時牆上的掛鍾指向四點,玻璃窗震動的聲音沒有停過。


    我們互相交換了關於比利·懷德(billy wilder)導演曆來作品的感想,感觸頗深。風雨交加的半夜四點,與美少女以及美少年在滿是不鏽鋼的廚房裏,聊起最愛的電影(如果換做是真梨子,她可能隻看過動畫之類的片子,真是夠了),我已心滿意足。


    這一夜仿佛盛夏之夜的夢境。


    8


    過了一會兒,大概是我從廁所回來的時候,又多了一個人。


    “嚇我一跳啊。”橋爪眼睛睜得老大,但仍慢條斯理地說:“你們在這兒做什麽?”


    “喝咖啡呀,很健康吧?”和剛才的回答一樣,我代表其他兩人說。


    “真不敢相信。”橋爪笑著走到冰箱前,倒了一杯果汁走回來。“這樣一點也不健康。”


    “橋爪,你在看電影嗎?”我問。


    “電影?”


    “你剛才不是在三樓?”我盡可能委婉地問,他應該有聽見敲門聲,然後因為有事沒有應門,我想還是不要直接問比較不失禮。


    “三樓?為什麽?”橋爪皺著眉微笑。“我的房間在一樓喔,你們離開後我就睡了,結果不知怎麽著,半夜我就酒醒了。”


    “朝海呢?”清太郎問,這好像不是對父親應有的口氣吧,我心想,但終究沒說出口。


    “朝海?”橋爪一口氣喝完果汁後回答:“在你那裏吧?”


    四個人默不做聲,氣氛有點僵。


    “抱歉,橋爪先生。”西之園小姐打破沉默。“您一直和神穀小姐,嗯……在一起嗎?”


    “啊,這個……”橋爪的表情全寫在臉上,他看著我。“我該怎麽回答?”


    “石野真梨子現在睡在我的床上。”我帶著玩笑口吻說。


    “哇,什麽跟什麽,半夜的真心話大冒險?”橋爪眨起一隻眼。


    “不是的。”西之園小姐變得嚴肅起來。“三樓的視聽室和……”


    “放映室。”我在一旁幫腔。


    “對,視聽室和放映室的門都打不開,我三點的時候聽到有人尖叫,嚇了一跳,就走到笹木先生房門口。”


    “這樣不就讓真梨子撞個正著?”橋爪不懷好意地笑著。“西之園小姐,為什麽不來我房間呢?太可惜啦!”


    “您一個人嗎?”


    “很遺憾的,沒錯。”橋爪回答。


    看來神穀不在橋爪的床上。牌局結束後隻有她留在書房,我以為她跟橋爪在一起。


    “所以呢?”橋爪仍在狀況外。


    “總而言之三樓房間有人。”我代替西之園小姐回答。


    “誰啊?”橋爪沒再說下去,他先看看兒子。清太郎搖搖頭。


    “那裏隻能從裏麵上鎖。”清太郎解釋,好像終於了解狀況了。“兩個房間都打不開嗎?”


    “嗯,對。”我回答:“應該分別有人在房間裏。”


    “現在這裏有四個人……”橋爪想著,還是一臉笑意。


    “真梨子在我房間。”我做了補充。


    “知道了知道了,你說了好幾次啦。”橋爪笑著說:“而且也不是美鈴。”


    “咦?為什麽?”我立刻問。


    “來這兒之前我去過她房間。”橋爪回答。“她睡得很熟,真拿她沒轍。”


    “所以隻剩下朝海她們。”清太郎說。


    “看樣子是。”橋爪點頭。“她們很有可能在三樓房間。”


    “可是那個尖叫聲。”西之園小姐說:“我和笹木先生提到這件事時,曾想過或許是電影發出來的聲音,請問兩位朝海小姐會操作放映機嗎?”


    “不會。”清太郎回答,他也一臉嚴肅起來。


    “我們再上去看一下吧。”西之園小姐站起來說。


    “好吧,我陪你去好了。”橋爪感興趣地說:“我還聽不太懂,不過好像很有趣。”


    於是橋爪、清太郎、西之園小姐還有我四個人離開廚房,正要上樓時,“等等。”橋爪舉手示意大家停止。


    “叫滝本起來吧,我們都忘了他。”橋爪說:“他應該在房裏。”


    橋爪往廚房走,滝本的房間位在一樓廚房後,一兩分鍾後橋爪帶著滝本回來,滝本穿著睡袍,什麽話也沒說隻是點頭致意,橋爪應該還沒向他提起任何事,滝本狀似驚訝地看著我們,不清楚發生什麽事。當然我也不知道。


    附帶一提,等橋爪回來時,我不經意看著大門口,門確確實實有鎖上,我不明白為什麽要往那裏看,大概覺得朝海姐妹應該不會在大風大雨的半夜往外跑,我可能隻是為了要確認自己的想法無誤,才會看看門有沒有鎖。


    “那麽我們就上去確定她們是否關在房間裏吧。”橋爪愉快地放大音量說,一麵帶頭上樓,其他人緊跟在後,清太郎和西之園小姐在我前麵,我走在中間,滝本則是殿後。


    到了三樓,橋爪先確認兩扇門的狀況,結果跟剛才一樣打不開,想必是從裏麵反鎖,橋爪接著用力敲門,門內卻毫無反應,如果不是台風夜,橋爪猛烈的敲門聲早就吵醒正在二樓熟睡的真梨子和神穀。


    “怪了。”橋爪總算嗅到一絲怪異。“怎麽回事?”


    “隻能從這裏進去嗎?”西之園小姐問。


    “嗯,還能從窗外。”橋爪指著樓梯間的窗戶。“從那裏爬出去,沿著屋頂反方向走就到了視聽室的窗邊,不過,現在外頭下這麽大的雨……”


    我看著樓梯間的窗戶,也是鎖上的。


    “說不定視聽室的窗戶上鎖了。”我說:“這種天氣爬上屋頂簡直是想自殺。”


    好像對“自殺”兩字產生反應,大夥兒都沒說話。


    “如果破壞門呢?”西之園小姐提議。“萬一裏麵發生事情……”


    橋爪又邊叫邊大聲敲視聽室的門,我則敲著放映室的門。


    “好,沒辦法了。”橋爪握住門把回頭。“滝本,拿工具來,鉗子或鐵錘之類的,好像在車庫。”


    “遵命。”滝本立刻下樓。


    西之園小姐仔細確認兩扇門的把手,然後趴在地上往門縫裏看,真是個怪人,我心想,她的樣子好像偵探一樣。


    不一會兒滝本返回,他拿來一個大鉗子,橋爪接過笨重的工具,作勢要大家退後,他先對視聽室的門下手,對準門把上方敲了好幾次,但木製房門比想象中頑強,動作遇到阻礙,期間神穀美鈴一邊揉著睡眼,一邊提心吊膽地走上來。


    “怎麽了?”看著揮舞鉗子的橋爪,神穀目瞪口呆地問。


    橋爪沒有停止動作,向神穀解釋的人是西之園小姐。


    門板終於被打破一個洞,橋爪滿頭大汗,氣喘籲籲,他蹲著往洞裏看,視聽室好像沒有開燈,室內非常昏暗,我走上前,伸手進去找門鎖,手指可以碰到門鎖,但角度不對,打不開門。


    “不行,洞可以往下再大一點嗎?”我問橋爪。


    “我試試看。”西之園小姐靠近我。


    “小心,木屑很尖。”還來不及叮嚀她注意,她的小手已經伸了進去,這種情況的確隻有她有辦法。


    “開了!”西之園小姐說著,小心地抽出手。


    我打開門,被室內晃動的光線嚇一跳,原來房間不是全暗的。


    左手邊的牆壁,不對,是屏幕,上麵的影像在動,現在正緩緩地從下而上移動,好像是結尾。


    果然有人半夜在這裏偷偷看電影,我心想。


    可是……


    我看了一眼房間裏向外拓展出去的窗戶,風把屋頂吹得喀吱喀吱響,三樓的這個房間是閣樓,而且屋頂是傾斜的,越往裏麵走天花板越低。


    房門完全敞開,樓梯間的光線照入還是看不清視聽室的全貌,也可能是眼睛還沒適應黑暗。


    清太郎越過我跑進房裏,令人不敢置信的事情發生了,接著好像是神穀的尖叫響起,但我沒有回頭,清太郎跑到房間中央,抱起倒在地上的女人。


    她是誰?


    當我這麽想著,放映機卷到片尾,屏幕突然明亮起來,我看見清太郎懷中的女人,她留著短發,臉色鐵青。


    “她死了!”清太郎朝著我叫喊。


    “什麽?”


    “死了,她死了!”清太郎露出悲痛的表情。


    我一時還反應不過來,他是醫學院學生,所以這個判斷是對的。


    “滝本,叫救護車。”橋爪大吼。


    “她死了!就算叫救護車……”清太郎喊著。“沒救了,她已經死了。”


    絕對沒錯,他抱著的人是朝海。


    死了所以才沒來開門,我竟然可以這麽理解,此時我的情緒大受衝擊。


    怎麽回事?


    所以剛才我和西之園小姐上來的時候已經……


    不對,可是……


    那道尖叫聲?


    我回頭找尋西之園小姐的身影,她僅站在門外看著裏麵,當時我站在一進門的旁邊,清太郎則在房間中央(隻有他活著)。


    清太郎哭了,口中念念有詞,我聽不清楚,他將朝海輕放回地上,站起來走向門口,我一步步接近屍體,我按住她的手腕確認是否還有脈搏。


    她的手好冰冷。


    橋爪也進來房裏,我們互看一眼但沒有交談。


    朝海的屍體旁倒著一把木製椅子,我發現房裏還有好幾把同樣的椅子,但都放在牆角,我看著她慘白的頸項,慢慢仰頭看天花板。


    整棟屋子好像隻有屋頂是木造,我抬頭看見一根支撐屋頂的橫木剛好就在正上方,還有一條白色像是麻質的細繩,中間有一個結扣,然後分成兩道不對稱地垂下來,尾端的裂痕像是遭人扯斷的痕跡,大約是站起來就可以碰得到的高度,不知為何,我卻無法立刻站起來。


    然後我看著窗戶,看來窗戶是鎖上的,外頭是狂風暴雨。


    我歎了一口氣,視線又回到她的脖子上、一道變成紫紅色、像是勒痕的地方。


    9


    我起身呆滯地看著屍體,什麽也不能想,這時屋外一陣聲響將我喚醒。


    我走出視聽室,真梨子不知道什麽時候來到樓梯間,她穿著睡袍,裏麵是睡衣。


    “自殺?”臉色蒼白的真梨子問我。


    “有可能。”我簡短回答,其他的事該從何說起?


    “耶素子嗎?”


    “嗯。”


    橋爪繼續向隔壁放映室的房門進攻,他用鉗子粗暴地敲打,清太郎背對大家坐在樓梯上,臉埋在交叉的雙臂中。


    放映室的門似乎比較脆弱,也可能是橋爪使勁的結果,總之沒多久門上被打穿了一個洞,這次我的手伸進去一下子就把鎖打開了。


    室內大概跟每個人的想象差不多。


    放映室很狹窄,左手邊中央有張長約一公尺的木製台麵,並放了一台大型機器,靠近視聽室的牆壁上有一扇窗,偌大的放映機就放在這兒,它是一台年代久遠的機器,影片已經完全從供片盤卷到收片盤,發出陣陣雜聲,從黑色機械的外罩射出微微青光,前端鏡頭附近,光束中的灰塵閃閃發亮。


    房間沒有窗戶,另一側牆壁靠著看似堅固的棚架,一塊塊片盤整齊排放其上,每個片盤上還貼有小張黃紙黑字的影片信息,寫著每部片子的名稱。


    地麵是木製地板,右手邊的牆角放著一台造型簡單的機器,有如小學烹飪教室裏的機器,以及兩把廉價折疊椅。


    從門口看過去,另一位朝海倒在放映機對側地上。長發遮住看似睡去的臉龐,是令人毛骨悚然的青白色,我上前握住她的手腕,果然已經太遲了。


    兩個人都死了。


    這個房間裏是長發的朝海,我很自然地將視線放在她的頸子上,不過她身上的高領毛衣完全蓋住頸子,我接著抬頭看天花板,上麵什麽也沒有,她倒臥的位置和放映機的台子有點距離,附近也沒有類似板凳的東西可以踩上去,我鬆開她放在頸項旁的手,站了起來,我想不出死因,她會是仰藥自盡嗎?可是周圍沒有任何可疑物品。


    “她已經不行了嗎?”橋爪站在我身後。


    “嗯……”我點頭。“到底發生什麽事?”


    “不知道。”橋爪嘖了一聲。


    我回到門口,清太郎一臉木然站在樓梯間。


    “振作點!”橋爪走過去對兒子說,但再怎麽振作也於事無補。


    我聽到啜泣的聲音,是神穀在哭。


    橋爪又進去房裏,關掉放映機,再出來拍拍清太郎的肩膀,兩個人站在樓梯間對麵的窗邊。


    我站在門口看著放映機,這種時候居然有人可以輕輕鬆鬆切掉開關,使得我心裏突然升起奇怪的想法。


    即使如此,我走向樓梯放著垃圾桶的一角,想抽煙,但神穀和真梨子站在那邊哭泣,所以還是別抽了吧,不知為何我一點也不想靠近真梨子,就連跟她說話也不想,現在的我說不定太激動了,但我也不想見到倒在視聽室和放映室的兩具死屍,這樣已經夠了,我站在兩種情緒的交界處。


    就這樣,我呆了一會兒。


    “誰把放映機打開?”意識到時,西之園小姐已經站在一旁。她小聲地說。


    “嗄?”


    “放映機在動。”她伸長脖子往房裏看,接著對我說,她的表情肅穆,不過好像避開不看屍體,所以沒來由地盯著我看。


    “我們離開這裏吧。”我用下巴指著,帶她離開現場,樓梯間隻剩下橋爪一個人站著,清太郎坐回樓梯上,我沒看見他的臉。


    真梨子和神穀已不見蹤影。


    “真梨子她們呢?”我問橋爪。


    “她們下樓了。”


    神穀看樣子飽受驚嚇,大概是真梨子帶她下去的吧,我一直看著房裏,所以沒注意她們已經離開。


    這時,滝本上樓。


    “先生……”


    “什麽事?”


    “電話突然不通。”滝本一臉困惑地向橋爪報告。


    “不通?沒人接電話嗎?”


    “不是,根本打不出去。”


    “為什麽?”


    “以前也發生過這種狀況,會是因為台風天的原因嗎?”


    “唉……”橋爪又嘖了一聲,然後歎息。


    “某處的線路被切斷了嗎?”我問。


    “或許吧。”


    “那要不要我開車出去……”


    “現在幾點?”


    “四點半。”西之園小姐在一旁回答。“我認為還是稍安勿躁,現在開車出去不是很危險嗎?台風好像快接近了,再等一等的話……”


    “對喔,說不定待會兒電話就通了。”橋爪點頭同意。


    此時我總算發覺西之園小姐非常冷靜,這讓我佩服不已。


    對了,我記得剛才她不是說了一句話?放映機在動?


    窗外仍一片漆黑,但時間快要接近清晨了。


    “西之園小姐說的對。”橋爪疲倦地點點頭。“現在慌張也沒用,而且也不是有人受傷,唉,既然無計可施,我們就等台風走了再行動吧。”他望向視聽室。“究竟是……為什麽……”


    “非常抱歉。”滝本深深一鞠躬。


    我當時以為不關他的事。


    “呃,我想這……”西之園小姐站在我和橋爪麵前說:“現在最該聯絡上的不是救護車或醫院,而是警方。”


    “啊,對呀!”橋爪念念有詞。“但現在也沒辦法,我們無法對外聯絡,反正就等台風過後……”


    “沒有其他方法嗎?”


    “對了,無線電呢?”橋爪抬起頭。


    “我看到屋頂有天線。”西之園小姐說:“我想應該是五十兆赫(50 megahertz),是一種稱為swiss quad、樣式比較老的天線,這是業餘的無線電發報台嗎?”


    “嗯,是我在玩的。”清太郎轉過身回答。


    10


    看來她的來頭不小。


    我原以為她隻是個不懂世事的有錢人家小姐,她卻頻頻做出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事,不,正確來說應該是她讓我佩服得五體投地,她表現出的堅毅勇敢,儼然一副女主人的樣子。


    我們留下滝本在這裏,其他的人來到一樓清太郎的房間,臨走前橋爪囑咐滝本一些善後事宜,他真可憐,要做這種苦差事。


    清太郎的房間就在車庫旁,一看就是個男孩子的房間,房裏陳舊的無線電特別引人注目,他接上電源,打開頻道調節器的燈,並熟練地扳下控製杆。


    我是個機器白癡,我不知道這玩意兒怎麽使用、有什麽功能、該運用什麽方法將功能發揮到極致等,這對我來說簡直就像魔術,西之園小姐卻不盡然,她光看天線就說得出兆赫數,博學的程度令我驚訝。她是理科的學生嗎?


    清太郎小心調著頻道,但隻聽見一堆噪聲,西之園小姐則專注地看著操縱板,數十秒過去,清太郎戴上麥克風。


    “mayday、mayday,這裏是jh2wxf,mayday、mayday,呼叫友台、呼叫友台,這裏是jh2wxf。juliet、henry、two、whiskey、x-ray、foxtrot,緊急通知,聽到請回答, over。”


    說著,清太郎壓著麥克風,仔細聽雜音中是否有信息傳來,過了一陣子,又把剛才的話重複一次,再靜靜傾聽,就這樣反複好幾次,我不懂他在做什麽,可能是一股腦兒地發信號,期待某個人可以接收到吧,真的有人會收到嗎?我不禁擔心起來,現在是淩晨四點半呀。


    “jh2wxf,這裏是ja2ybn,japan,alfa,two,yankee,beta,nancy,jh2wxf,聽得見嗎?收到信號了,請說。”對方的聲音非常不清楚,頻率像呼吸聲一樣忽強忽弱,也許是受到幹擾的緣故,偶爾還會傳來別人的聲音。


    “ssb呀。”【單邊帶無線電話台】西之園小姐喃喃自語。那是什麽?


    清太郎按下話鈕。


    “ja2ybn,這裏是jh2wxf。這是緊急通知,請你也告訴其他友台。qra【無線電專有名詞,表示使用者名稱】是橋爪,橋梁的橋,爪牙的爪,qth【無線電專有名詞,表示所在地】在岐阜縣早之野高原,台風的關係現在無法使用電話。這裏發生意外,死者兩名,請協助聯絡警方,ja2ybn,請說。”


    “jh2wxf,這裏是ja2ybn,收到,橋爪先生,岐阜縣早之野高原發生意外,死者兩名,我會聯絡警方,請告訴我詳細的地址和電話,jh2wxf,請說。”


    我專心聽著回傳的無線電信息,突然有人拍我的肩,回頭一看,西之園小姐正對我微笑。


    “什麽事?”


    “笹木先生,麻煩您過來一下。”她小聲地叫我到房間外。


    “jh2wxf,收到。請稍等,確認現在頻率為51.20,請記下該頻率,五分鍾後,我會重新呼叫一次。”


    留下橋爪和清太郎,我跟著西之園小姐來到走廊,她拉著我的手往前走,不知怎麽著我們又來到廚房。


    “怎麽了?”我問。


    西之園小姐回頭歎了口氣。她盯著我看。


    “笹木先生,我相信您,所以有話跟您說。”她雙手交叉在胸前,嚴肅的表情依舊充滿魅力。


    “喔……”


    “那不是自殺。”


    “嗯,你說什麽?”她突然這麽說,我還來不及反應,不是自殺?我腦中拚湊著各種資訊。


    我也不認為是自殺,但其實也沒有什麽理由,不過她們的死不是自殺的話又是什麽?


    “是他殺。”她慢條斯理地說。


    “嗄!”我驚訝地發出聲音,她用手捂住我的嘴,她還算得真準,或許她早就知道我會有這種反應吧。


    “為什麽……”她抽回手,我吞了吞口水,小聲的說:“為什麽這麽說?”


    “放映機動了。”


    “放映機?呃……”


    “她們沒有操作放映機,清太郎說過她們不會操作,您也聽到了對不對?”


    “啊,我想起來了。”


    “您覺得放映機怎麽啟動的?”


    “拜托某人嗎?”


    “某人是誰?”


    “這個嘛……”我歪頭思考。


    “想要自殺的人因為想要看電影,所以請人幫忙嗎?”


    “會是喜愛的電影嗎?死前想看最後一次……”


    “那為什麽沒有看到最後?”


    “可能看到一半突然悲從中來。”


    “為什麽兩個人要死在不同的房間?”


    “嗯,這麽說的話也對。”


    “如果想自殺,在二樓的房間不就可以嗎?”


    “一般來說是這樣,但這種事……”


    “為什麽要分別進到不同的房間,把門反鎖呢?”


    “西之園小姐,我知道有很多矛盾之處。但光是這樣能證明不是自殺嗎?現場有上吊留下的痕跡喔,她們應該是自殺吧,如果不是,她們的死因又是什麽?房門跟窗戶都上了鎖……”


    “我聽見慘叫聲。”她說著,慢慢接近我的臉。


    “西之園小姐……”


    “什麽?”


    我抱住她,並親了下去,我自己也十分震驚這樣的舉動。


    下一秒,驚訝的是,不,或許是意料之內,西之園小姐賞了我一巴掌。


    更讓我惶恐的,眼淚在她的眼眶裏打轉,這讓我非常意外,她大概跟我一樣心情,不過感到意外的人是我。


    “對不起。”我趕忙道歉。“我……西之園小姐你……”


    “你瘋了!”


    “我不是故意的,我……”


    “我錯看你了!”


    西之園小姐瞪著我,迅速轉過身跑離廚房。


    啊……我的人生糟透了,這真是我莫大的汙點,我都幾歲了,為什麽隻想著那種事?如今回想起來,我還是不明白為什麽?


    不過,唯一可取的是那個時候我誠實地表現我的感受,所以我沒什麽好辯解的,我隻想告訴她我喜歡她,我承認時間點不對,在那麽緊急的狀況下我還想著別的事簡直無可救藥,她說的對,我無話可說。


    確定死了兩個人之後,我的情緒上大概也到了某種極限,也許是人種種的遲鈍和狀況外,都是因為錯過時機呢?


    算了,反正沒有什麽能失去了,但她打在我右臉的巴掌一陣灼熱,左臉都感到嫉妒。


    11


    眼看就快要天亮,外麵雨停了,風勢也緩和許多。


    我望向客廳,真梨子和神穀並肩坐在沙發上,神穀好像靠在真梨子身上睡去,她流著眼淚睡去的樣子還真像個小孩,真梨子看見我,食指放在唇邊要我小聲一點,我點點頭。


    我打開酒櫃玻璃,拿出白蘭地,一邊歎氣一邊把酒倒進杯子裏,沒加冰塊。


    “聯絡上警方了嗎?”為了不吵醒神穀,真梨子小心翼翼地挪開身體,低聲問我。


    “電話不通,不過清太郎用無線電聯絡上了。”我坐在真梨子對麵的沙發上。“就快來了吧。”


    “一定會問個不停。”


    “是這樣嗎?”我喝了酒,抽起煙來。“西之園小姐呢?她沒過來這兒?”


    “沒有,她怎麽了嗎?”


    “沒事。”我起身找煙灰缸。


    真梨子看著我,讓我感到有些內疚,我一定是想避開她的視線,於是伸手靠近桌上的煙灰缸撣了撣煙灰,然後慢慢走到窗邊。庭院南側有棵大樹倒在柵欄上,把欄杆壓得歪曲變形,上半部硬生生地往內側彎,那大概是被強風吹垮的吧,所以電話線被切斷也無須大驚小怪。


    漫無焦點地眺望窗外,我感覺真梨子正在看我,她和我一樣也飽受不少驚嚇,但她卻去照顧其他朋友,比較之下那我呢?未婚妻在我附近,我卻強吻了另外一個女人,不但不謹慎,而且有違常理,甚至無恥,明明有人自殺,在這樣人心惶惶的時候,我卻……


    不,不是自殺?


    西之園小姐是這麽說的,遲了好久我才開始揣摩她話中的意思,我實在很遲鈍,不過她想對我說什麽呢?


    “為什麽要自殺?”真梨子小聲問,說不定在自言自語。


    “你聽說什麽嗎?”我回頭問。


    “嗯。”真梨子看著自己的膝蓋說:“說到這個,我有聽見她們兩人窸窸窣窣不知道在說什麽,對,她們好像在吵架。”


    “跟誰?”


    “沒有,就她們兩個啊,嗯,我覺得她們在吵架,可是怎麽會知道她們死了。”


    “好吧。”我點著頭回到桌旁熄了煙。“你也去躺一下吧。要不要跟神穀一起回房睡?”


    “我不想靠近三樓。”真梨子猛搖頭。“我沒關係,之前小睡一會兒了。”


    沒錯,剛才她睡在我的床上。


    我走到酒櫃附近打算喝杯酒,橋爪進來客廳,他瞥了一眼真梨子和睡著的神穀,往我這邊走來,我幫他手中的酒杯重新斟滿一杯。


    “怎麽樣?聯絡上警方了沒?”我小聲問。


    “啊,有有,他們立刻就到,清太郎繼續在監聽,可能待會兒又有別的消息,那家夥古怪的興趣居然救了我們。”


    看著手表,現在是五點半,距離發現屍體的時間隻過了一小時,橋爪一口氣喝完杯中的酒,唉聲歎氣。


    “怎麽會這樣?真是夠了。”他碎碎念著。


    “會是幾點呢?”我問。


    “啊?”


    “她們的死亡時間。”


    “誰知道?”橋爪驚訝地直盯著我看,然後伸手去拿白蘭地。“一定是我們在玩牌的時候吧,除了她們兩個人,其他人都在書房。”


    “沒有那麽早。”我放輕音量,不想讓沙發上的真梨子等人聽見。


    “怎麽說?”


    “我記得西之園小姐是在三點多聽到尖叫聲,還有放映機。”


    “放映機?”


    “放映機不也剛好放完影片?”


    “啊,對對,沒錯。”


    “那部電影大約幾分鍾?”


    “呃……什麽片名啊?我等一下去看看。”說到這,橋爪繼續喝酒,接著突然露出懷疑的表情。“幹嘛問這個?跟事情有關嗎?雖然不知道死亡時間,但死都死了,再追究也無法挽回,總之不是我們的責任,早點發現的話或許還來得及救她們,不過啊,連她們都不想被我們發現,故意把自己反鎖在房裏,那是她們的意願,最後下的決定,所以沒辦法,救不了她們。”


    橋爪的嗓門越說越大,真梨子當然也聽見了,她向這個方向看過來。


    朝海姐妹真的是因為不想被幹擾,才鎖上門待在房間裏嗎?她們真的是死意堅決,才會把自己關在裏麵嗎?就算是這樣,我還是覺得有點不對勁。


    西之園小姐原本想告訴我什麽呢?我心想。


    (計劃鎖門自殺的她們,會拜托誰放電影?)


    (那兩個人為什麽死在不同的房間?)


    (西之園小姐說她聽見尖叫聲。)


    我放下酒杯離開客廳,這時滝本剛好下樓,他的表情充滿驚恐及疲倦,銀白色的亂發蓋住額頭,我原本想先叫他好好休息一下,不過我有事想問他。


    “滝本,你有看見西之園小姐嗎?”


    “她在三樓。”滝本的聲音沙啞。


    “三樓?她在三樓做什麽?”


    “我不太清楚。”


    滝本低頭致意,身影消失在通往廚房的走廊,我快步上樓。


    她正在氣頭上吧?肯定是,總之我還是上樓再道一次歉。


    話說回來,她在三樓做什麽?


    沒人在三樓的樓梯間,鑿穿一個大洞的視聽室和放映室房門都開著沒關,西之園小姐就蹲在視聽室中間。


    朝海的屍體上覆蓋一塊白布,應該是滝本蓋上的,西之園小姐一隻手掀起白布,看著屍體。


    她不經意地往我這裏看,臉上表情絲毫沒變,然後緩緩放下布,起身走向窗邊,她背對門口一動也不動,大概在觀察窗戶的情況。


    “西之園小姐。”我在門外叫了她一聲。


    她默默地從我麵前經過,看也不看我一眼,直接走到放映室,我無計可施,隻能跟在她後頭。


    “西之園小姐。”我站在門口又叫了一聲,她沒有回應。


    放映室左手邊也有一具蓋著白布的屍體,位置幾乎和隔壁的一樣,西之園跟剛才一樣蹲下來,掀開白布端詳著,而我則在門口耐心等待。


    離開屍體,她踏上中央的平台,仔細觀察放映機,看完後再走到存放影片的棚架和機器附近繞了一圈,她麵無表情,靈巧的雙眼似乎完全無視我的存在。


    不久,她離開房間。


    “西之園小姐,拜托你。”我低下頭。


    “請借過。”她站在我麵前,橫眉豎眼。


    “剛才是我的錯,我太不小心了,對不起。那個……我……這……”我說不出話來。


    “你沒聽見嗎?借過。”口氣冷淡。


    我隻好退到一旁,她再度走進視聽室,這次我跟著她進去房間。


    “不,這個……你完全有理由生氣,我一定是哪裏不對勁,不過我……這……”


    西之園小姐沿著右側牆壁步行,抬頭看著一扇小窗,這麵窗子看得見隔壁放映室的放映機鏡頭,她的身高應該看不到那麽多吧,窗子在我頭頂更往上的位置,長約五十公分,高則不到三十公分。


    “我很認真,那個……我不是要戲弄你。”


    她站住瞪我。


    “真的,相信我。”


    “假如你是認真的,那做什麽都可以嗎?”她飛快地說:“因為認真,所以什麽事情都能被原諒是嗎?海德拉(hydra)【海德拉是一隻具有九個頭的怪蛇,它是希臘神話中最強悍的怪物之父百首巨龍台風(typhon)和女首蛇身怪愛克特娜(echidina)交配所生下來的,又有一種說法是帕拉思(phas)和冥河(river stynx)結合而生的,他生活在阿苟思海灣的羅那地方的沼澤中,被稱為羅那(lerna)九頭蛇,它吞食田地,蹂躪人畜,無惡不作】夠認真了吧,我想殺了兩姐妹的人也很認真。”


    “不,這是兩回事。”


    “都一樣,不替別人著想的人等同野獸,而你就是這種男人,我瞧不起你,也不想再見到你,識相的話,請你消失在我眼前。”


    “所以我才要道歉,野獸是不會道歉的,我已經反省了。”


    “殺人犯現在可能也在後悔呀。”


    “對,那時候我的確是野獸,很抱歉,就是這樣。”我跪下,雙手撐在地上。“對不起,下次絕不會有那種事情發生。”


    西之園小姐走到另一邊,我站了起來。


    “報警了嗎?什麽時候會來?”她看著別處,突然換了話題。


    “嗯,好像聯絡上了,警察應該早上就會到。”我稍微鬆了口氣回答。


    “要不要聽我昨天離家的理由?”


    “要,請告訴我。”


    “嬸嬸私下幫我找相親對象。”她沒繼續說下去。


    “隻是這樣?”


    “對方突然前來拜訪,我根本不知道他是誰,以為隻是一位客人,外表不怎麽樣,但言談間頗有深度,說起話來音調平緩,讓我覺得自己像是在跟一台機器說話,你相信嗎?”


    “然後呢?”


    “沒有然後。”


    “你怎麽想?”


    “強啊。”西之園小姐看著我,一本正經地說。


    “喔。”我忍不住笑出來。


    “有什麽好笑的?”


    “啊,抱歉。”我幹咳一聲。“西之園小姐,我有個提議,我們可以先出去嗎?”


    “為什麽?”


    “在這裏大笑,我認為不太妥當。”我認真地說。


    她走在前麵,我緊跟在後。


    我到底多大年紀啊,到底比她大幾歲?我的樣子簡直像個被老師責罵的小學生。


    “在這兒可以嗎?”她在樓梯間機靈地回頭問。


    “可以。”我點點頭。


    “我最討厭在別人背後偷偷摸摸的人。”


    “我沒有偷偷摸摸的。”


    “我不是在說你。”


    “啊,嗯嗯,說的也是。請問你不生氣了嗎?”


    “當然生氣!你剛才說什麽?不是多此一問嘛,請問你哪裏認真了?到底在打什麽主意?真是,無恥也要有個限度。還有臉笑嘻嘻地出現在我麵前,精神損害聽過沒?自己不懂得察言觀色,如果還有點反省之心的話,去西藏待個三年如何?千萬不要小看女人,我再也不想見到你這種人。”


    “你還真固執。”


    “什麽態度!”


    “唉……”我歎了口氣。


    完了,我還是沒處理好。


    我竟對這位任性的小姐生氣起來,我明明有誠意要道歉,她卻不肯聽我說。


    不過是她先表露情緒,所以我得死命不假辭色,就像我常說的,這要拜我不易表露情感的特質所賜,拜托,她哪位啊,自尊心過強,但她和有錢人家的小姐稍有差異,不對,是差很多,看見屍體不會尖叫,愛追根究底,卻言之有物,我從她的話語中得到諸多刺激,我第一次對女性超乎正常地釋放善意,她的種種作為讓我覺得新鮮到不可思議。


    “我還有一個建議。”我維持婉轉的態度。


    “什麽?”


    “這裏不適合爭吵,所以暫時休戰吧。”


    “我沒有跟你吵,錯的人是你,我不過是指責你的野蠻行為,如果你就此消失,一切問題都能解決。”


    “是,你說的都對,我並不想多說什麽,但我們先暫且停一停,專心討論目前發生的事好嗎?還是你沒辦法和心理或生理上無法認同的人客觀地討論呢?你不認為有些幼稚嗎?”


    她側著頭瞪我。


    “西之園小姐,你剛才在廚房的確有話要說吧?”


    “是的。”她點點頭,換了一種口氣說話。“結果被你打斷。”


    “我完全明白。”


    “你太遲鈍,花一堆時間才搞懂事情,這樣就算了,還敢不經思考衝動行事,野蠻、衝動、頭腦簡單……”


    “對對,這是我的缺點。”我鎮靜地說:“很抱歉,我有自覺,但老是改不過來,這一點我一直在深切反省。”


    “我的缺點……”她露出一點笑容。“沒耐心、固執己見,還有過度直率囉?”


    “這些不是缺點。”


    “為什麽你做那件事之前不問我?”


    “難道要說我想吻你嗎?”


    “至少比較有禮貌。”


    “西之園小姐,我可以再吻你一次嗎?”我問。


    “我拒絕。”她微笑回答。


    “你看……”我兩手攤開。“所以不能問啊,這個策略是行不通的。”


    “請你最好記住,隻要失去信賴,就很難重來,所以我現在當然會拒絕你。”


    “那如果當時我先問你呢?”


    “拒絕啊,我心裏早就……”


    “你該不會有未婚夫吧?是誰?什麽樣的人?”


    “為什麽要告訴你?”


    說的也是,總歸一句話,她是位伶牙俐齒的小姐,而我被她玩於股掌之間,表麵上我努力想壓抑內心的情感,也許遲鈍的本能剛好可以派上用場吧,但慚愧得很,我的心已經完全被她擄掠。


    看來事情終於可以圓滿結束,我抽起煙。


    “笹木先生也認為是他殺對嗎?”西之園小姐靠在三樓樓梯間的窗邊,雙手交叉在胸前說:“你是不是要說自己至少還有一點理解力和洞察力吧。”


    “不,我沒想過這麽說。”我吐著煙搖搖頭。“我不是塊懂得推論的料。”


    “但剛才是你說要討論的呀。”


    “我有說嗎?”


    “你會直覺認為是他殺的理由呢?”


    “一定是聽你說這不是自殺的緣故啦,不過說他殺未免有點奇怪,房門隻能從房間裏上鎖,所以不可能是他殺。”


    “沒錯,你說到重點了。”她點頭稱是。


    “房門隻能從房間裏上鎖,所以不可能是他殺這句話嗎?”


    “一定是要讓人以為是自殺,才會鎖門,現在目的很明確,但不知道方法。”


    “誰?誰會這麽做?”


    “當然是凶手啊。”她慢條斯理地微笑著說,談話內容和表情完全不合,這種差異感竟有種令人害怕卻直呼刺激的魅力,真是不可思議。


    “凶手怎麽辦到的?”


    “就跟你說要先思考才行。”


    “想不到解答是嗎?”


    “想不到。”她搖頭。


    “假設是他殺,會用什麽方法呢?”


    “唉呀,你不是看過了?好像都是被勒死的。”


    “兩個人都是?”我有點驚訝。“死在視聽室的妹妹的確如此,不過放映室的姐姐穿著高領,我沒仔細看。”


    “姐姐的脖子上也有一樣的勒痕,而且還比較深,應該也是遭人勒斃。”


    “視聽室橫梁上的麻繩又該怎麽解釋?”


    “肯定是讓人誤以為自殺的道具,翻倒的椅子也是。”


    “為什麽隻有在視聽室設下騙局?放映室完全沒有疑似自殺的痕跡呀?”


    “沒錯。”西之園小姐對我魅惑一笑。“你知道為什麽嗎?”


    “不知道。”我搖頭否認,她知道我完全猜不出來嗎?“為什麽?”


    “隻有一種可能……”西之園小姐從容不迫地看著我。“因為沒時間了。”


    “沒時間?嗄?到底為什麽?”


    “因為我跟你跑來這兒,凶手慌慌張張逃走了。”


    “咦?”我嚇了一跳,背脊發直。“所以就是……那個時候?”


    “對,凶手還在房裏。”她看著開啟的兩扇門繼續說:“我想凶手也要讓我們以為死在放映室的姐姐是自殺,可是那時我們上了三樓還敲門,所以凶手悶不吭聲等我們離開,再趁隙逃走,他怕我們還會回去,隻好停止行動。”


    聽她的分析,老實說我十分佩服,甚至想大聲喝彩,她實在太聰明了。


    “我們在樓下喝完咖啡,跟著橋爪先生回到三樓時,也已經是一個多小時後的事,那部電影也正好播完對吧?時間剛好一致,換句話說兩個人的死亡時間大約在三點到三點半之間,而且三點半的時候凶手還在。”


    “凶手呢?”我提出疑問。“凶手從哪裏進來別墅?”


    “你不是確認過大門有上鎖嗎?我剛才走到後門去看,後門也有鎖好喔,而且外頭風大雨大,附近也很荒涼,或許有人開車經過,可是故意闖入屋內的人有必要在三樓殺死她們嗎?”


    “這……”


    “嗯……”西之園小姐咬著下唇點頭。


    “會是屋裏的某個人嗎?這怎麽可能?”


    “假設當時凶手還在房間裏,我跟你,還有石野小姐就不在可疑名單內。”


    “真梨子?”


    “因為石野小姐在你的房間呀。”西之園小姐嘟著嘴說,她這個樣子真可愛。


    “對喔。”我點頭,遐想太多,所以沒辦法馬上聽懂她的推論。“所以還有橋爪、清太郎、神穀和……滝本四個人嘍?不對,還是說不過去啊。”


    “為什麽?”


    “因為殺人這種事……”


    “不可能嗎?”


    “我跟屋裏的人並不熟,大家都是三天前才認識的,所以我也不清楚這些人的個性如何,不過大家看起來都不像會做這種事啊。”


    “理由不成立。”西之園小姐微笑著。


    “是嗎?”


    “你知道死去的朝海姐妹是滝本先生的女兒嗎?”


    “真的嗎?”


    “我昨天聽石野小姐說的。”


    “真梨子?她這樣說嗎?”我嚇了一跳,語氣提高。“唉呀,我還是第一次聽到這件事哩,真是輸給她……”


    “滝本先生娶了朝海姐妹的母親,但她們不是滝本先生的親生女兒,而是滝本太太跟前夫生的。”


    “朝海姐妹的母親,所以是滝本的太太嘍?”


    “她很早就和滝本先生離婚,現在好像住在東京某家精神病院,這是石野小姐告訴我的,我也不知道可信度多高,總之因緣際會下,橋爪先生幫兩姐妹成為演員。”


    原來如此,那時候滝本憔悴的神情以及他的道歉,我總算理出頭緒,看來隻有我不知道實情。


    “女人之間的八卦傳遞還真恐怖,你們昨晚就在說這些嗎?真梨子的口風還真不緊啊,才跟你認識不久就說出這種事。”


    “喝醉的石野小姐或許真的有點輕率,但她是位好人喔。”


    石野真梨子今年三十歲,西之園小姐則是二十二歲,這就是兩人氣度的差異嗎?大概是沒睡飽的緣故,我開始頭昏腦脹。


    “滝本跟朝海姐妹的關係,和事件有什麽關係嗎?”


    “沒有,不過或許還有很多台麵下的事情。”


    我懂了,像是在課堂上聽講的大學生一樣點頭,我衷心佩服正在講課、神采奕奕的西之園小姐。


    我無意識地輕敲臉頰,那時她的眼淚代表什麽?那時的她跟現在的她是同一個人嗎?哪個才是真正的她?不,都不重要了,哪個都沒關係,兩個她我都想要,我又在不切實際了,不斷想著別的事。


    “對了,你會把這件事跟警方說嗎?”


    “當然會。”她不假思索地回答。“笹木先生還有其他想法嗎?”


    “我……沒什麽特別的想法。”我當然沒有想法。“聽了你的說法,我啞口無言,請問為什麽要跟我說呢?”


    “如果我的假設正確……”


    “啊?什麽意思?”


    “你就不是凶手。”西之園小姐沒好氣地說著,然後開始走動。“我去清太郎房間看看。”


    原來是這樣啊,點頭後幾秒我才了解,我實在很愚蠢。


    所以她才選上我嗎?不是因為我值得信賴,而是她排列組合下的結果,不過是基於我和石野真梨子不是犯人的推測罷了。


    就當作我比真梨子更有商量的價值吧,原來隻有這樣啊,我竟然會錯意,這讓我對自己非常惱火,我真是遲鈍到無以複加,腦袋裝的都是海綿嗎?我敲了兩下頭,接著下樓跟上西之園小姐的腳步。


    12


    西之園小姐站在清太郎的房門前。


    “笹木先生,不要提剛才說的話喲。”她小聲說。


    “因為凶手可能就在這棟別墅裏?”


    她對我微笑。


    我就這麽守不住秘密嗎?她完全不相信我,還是認為我智商過低?雖然有點不悅,但我的確做出讓她會這麽想的舉動,所以還是忍著點吧。


    她敲敲門,房內傳來清太郎的聲音,我們開門進去,他還是坐在位子上,無線電的頻道調節器依然閃著橘色和綠色燈光,擴音器傳來未調好頻道前發出的噪音。


    西之園小姐正環顧房間四周,所以我先發問了。


    “後來有新的消息嗎?”


    “沒有。”清太郎回答。


    他的雙眼發紅,麵前的煙灰缸裏盡是煙蒂,我不知道清太郎跟死去的朝海姐妹關係如何,至少看得出他們交情匪淺,我想起昨天真梨子說的那件事,前天深夜(正確來說應該是昨天中午前)真梨子告訴我她看見妹妹朝海耶素子從清太郎的房間走出來,不過那時候真梨子又在做什麽呢?對了對了,她正要來我房間,我似乎想要忘記這件事,後來她好像因為想喝點什麽就走到廚房去了吧。


    “可以問你一些事情嗎?”西之園小姐接近清太郎,坐在書桌旁的椅子上,連我這種年紀的人都沒辦法在書桌前正襟危坐,她好像也一樣,她還是有幼稚的一麵。


    “好。”清太郎又抽起煙,看來他的煙癮比我還凶。


    “我代替你繼續牌局是在半夜一點左右嗎?”


    “好像吧。”


    “後來你做了什麽呢?”她像一位家庭老師般溫柔的問,她真了不起,我又暗自佩服起來。


    “沒什麽,洗完澡之後玩玩遊戲。”清太郎的表情有些僵硬,是因為有些事情不好意思說出口嗎?還是睡眠不足加上剛才的打擊所以疲態百出呢?我還覺得他有點故意裝作不耐煩。


    “真的嗎?你沒和朝海姐妹見麵?”她目不轉睛看著清太郎。


    “請不要再……”


    “拜托,我們談談好嗎?”


    清太郎歎了口氣。


    “可能我也有責任,不過那種事……她們不覺得太衝動嗎?我也不是……沒想過,我也沒想過……這、這種事非得要有正確答案,我沒有……那麽想不開……”


    他說的話斷斷續續,語意不明,我和西之園小姐專注聽著,特別是西之園小姐會在適當時機點頭,引導對方繼續,的確很高明。


    他說的話大部分沒有意義,也花了很多時間,總之他的話大約簡要如下:


    清太郎和姐姐朝海由季子是一對戀人,他們聊過結婚的事,父親橋爪也很讚同,雖然清太郎表示他從未認真考慮結婚一事,但由季子比他大三歲,今年已經二十五歲,算是到了適婚年齡,最近她好像常問起什麽時候要結婚。


    另一方麵,比由季子小三歲的妹妹耶素子和清太郎同年,他說目前為止很少和耶素子交談,不過我還頗在意“目前為止”這句話,或許隻是說過即忘的詞句,但也可能有某種意義,總之現在看來的確如此,加上原本我也聽真梨子說了一些事,所以實在無法往單純的方麵想,我沒有在當下指出這點,因為這不是男人可以嚼舌根的話題。


    所以清太郎認為由季子想跟自己結婚的想法非常歇斯底裏嗎?雖然他並沒有直截了當說出口,但隱約透露端倪,清太郎大概隻覺得由季子最近悶悶不樂吧,我有非常強烈的預感。


    “由季子小姐可能因此自殺,不過耶素子小姐為什麽非死不可呢?”西之園小姐婉轉地詢問,但話題實在有些辛辣。


    清太郎好像對她的態度頗為反感,他皺著眉,掩飾不住臉上的不耐煩。


    “我怎麽知道?”


    “可是你不是去過耶素子小姐的房間嗎?”


    “啊?什麽時候?”清太郎吃驚地反問。


    “你自己說的呀,你說你去找她們,但她們都不在房間,我和笹木先生在廚房喝咖啡的時候,你也進來了,那是大約四點的時候嗎?”


    “我去了由季子的房間。”清太郎不悅地說。


    我隱約記得當時西之園小姐見到走進來的清太郎,便突然問起朝海的事,也就是說她對朝海姐妹和清太郎之間的事略知一二,所以她應該不是偶然提出關於耶素子的疑問,恐怕真梨子又跟她多說了些什麽。


    “由季子小姐不在房間。”西之園小姐輕描淡寫地說:“她應該已經死在三樓房間了吧。”


    “嗯,你說的對。”清太郎坦率地點頭。


    “接著你還去了耶素子的房間?”


    清太郎沒有回答。


    “你說兩個人都不在房裏,可是她們是分開住對嗎?”


    “對,我去了。”清太郎說完看了我一眼,吐了一口煙。“我在想由季子會不會在那兒。”


    “半夜四點,跑到未婚妻妹妹的房間偷看嗎?”西之園小姐的口氣依舊和緩。


    “她不是我的未婚妻。”


    “請你不要避開話題。”西之園微笑。說出的話跟臉上的表情落差極大。“你在半夜四點的時候,走進平常不太交談的妹妹的房間是嗎?”


    “對,就像你說的,不太道德。”清太郎的表情哭笑不得。


    “門沒鎖?”


    “當然沒鎖。”


    和姐姐由季子都有結婚的打算,他們的關係絕不尋常,即使如此卻還跑去偷看妹妹耶素子的房間,的確不道德。這樣做應該不合常理吧,還是他的新觀念和我的道德觀有出入呢?我越想越在意真梨子說的話,清太郎腳踏兩條船嗎?


    所以,姐妹倆雙雙自殺?


    如果不是自殺……


    “跟我說這些事情很有趣嗎?”清太郎撚熄香煙說:“你們到底想怎麽樣?兩個人都死了啊,沒死就算了……”


    沒錯,我也這麽想,如果人沒死,或許有更多有趣的事可以說,對喔,她們不是自殺啊……


    我的腦中突然一片混亂,這真的是他殺嗎?


    “清太郎,你覺得她們是怎麽自殺的呢?”西之園小姐翹著腳問。


    “什麽?”清太郎整個人貼在椅背上,有點反常。


    “你認為她們自殺的方法是什麽?”


    “不就是上吊嗎?脖子有勒痕,天花板又有麻繩,繩子還斷了吧?所以……”


    “你是說視聽室那間的情況?”


    “我隻看了那裏。”


    “為什麽你沒看放映室呢?”


    “因為我不想再看下去。”


    為什麽?西之園小姐的眼神透露出疑惑,定定看著清太郎(不過還是笑臉迎人)不發一語。清太郎好像訝異到身體還晃了一下,他避開她的視線,低頭看著自己的腳。


    他不進去放映室的理由是……?說不定有某種原因,我心想。


    視聽室的屍體是妹妹耶素子,清太郎哭泣地抱著的人不是由季子,而是耶素子。現在想起來,這種舉動的確很奇怪,西之園提出的疑問正中要點吧,當然也可以解釋成他最初看到屍體大受打擊,但看到第二具屍體已經麻痹,所以怎樣都無所謂,換做是我,我可能在還沒走進放映室前就元氣大失,又或者清太郎喜歡的不是由季子,而是耶素子呢?


    他一直保持沉默。


    “放映室裏沒有上吊的痕跡。”我覺得沉默的清太郎有些可憐,所以隨口說了一句。


    “咦?是這樣嗎?”清太郎抬起頭,一臉驚訝。“我以為這個……該怎麽說……兩個人都是上吊自殺,之所以不想去放映室,是因為想到她吊著的樣子,就覺得很不舒服……我一直以為她們都是上吊。”


    “放映室沒有留下麻繩,也沒有可以掛繩子的橫梁。”西之園小姐麵無表情地敘述。“清太郎,你不是念醫科的嗎?應該早就習慣看見屍體吧?”


    清太郎悶哼一聲,笑容僵硬。


    “西之園小姐也是醫科的學生嗎?”他停頓了一會兒接著反問,看來清太郎正奮力抵抗她的攻勢。


    “我不是。”她一本正經地否認,這時無線電傳來混著噪聲的聲音,清太郎急忙調著頻率,不過看來是無關的信息,等了一會兒,仍不見任何反應。


    “我還有一個疑問……”西之園小姐伸出一根手指。“關於那台放映機,你曾說朝海姐妹不會使用是嗎?”


    “她們不可能會,因為使用方法太複雜了。”


    “那會是誰操作的?”


    “不是我。”


    “你認為是誰?”


    “我不知道。”


    “一塊片盤都不到兩個小時吧?”


    “最長不超過一個半小時。”


    “所以一部電影會分成兩塊片盤放映嘍?”


    “嗯……”


    “我們走進去的時候,電影剛好放完。也就是第二塊片盤。”


    “那部電影好像是《the girl from red cabaret》。”清太郎小聲說。


    “讓·保羅·貝爾蒙多(jean paul belmond)” 【法國演員,因主演法國導演尚盧·高達執導的《斷了氣》(breathless)而走紅】我在一旁插話。


    話說回來,沒在視聽室裏聽到電影的聲音,所以應該沒開音響。


    “假設一塊片盤可以放一個小時影片,放映機開始播放後,剛好經過一個小時。”西之園提出說明。“但朝海姐妹都不會操作放映機,到底是誰放的片盤?”


    “放片盤還有按下開關這兩個步驟都很簡單,她們應該會。”清太郎往上看。“應該是這樣沒錯。”


    “不過設定的人不是你嗎?”


    “不是我。”


    我終於聽懂西之園小姐的重點了,大約四點二十分左右我們破門而入,那時姐妹倆已經死了嗎?如果是的話,凶手還在房裏,根據西之園小姐的假設,我跟她在三點半上樓敲門後,凶手就已經逃了出來。


    這樣是不是說得通呢?


    我想象三樓的視聽室和放映室的樣子,在腦中描繪出內部擺設,但沒有人在那裏,不過那兩個房間的確發生過事情。


    到底是誰,又在那裏做了什麽?殺害朝海姐妹的理由是什麽呢?


    無線電又傳來聲音,跟之前一樣摻雜著噪聲,因為頻率不同嗎?


    “jh2wxf,聽見了嗎?這裏是ja2ybn,請說。”


    “ja2ybn,這裏是jh2wxf,收訊良好,over。”清太郎趕緊用麥克風回答。


    “是的,我已通知岐阜縣警局,但道路中斷,台風造成路樹傾倒,目前正緊急聯絡申請搶通,還需要幾個小時的時間,稍晚抵達,另外台風造成多處斷電,目前即將搶修完成,橋爪先生,聽見了嗎?請說。”


    “收到,警方會晚點抵達,請問大約幾點?over。”


    “現在還不清楚,你們沒人受傷吧?如果沒有緊急事件,醫生會先行徒步上山,警方約在三小時後抵達,請說。”


    “收到,我們會繼續等待。”清太郎離開麥克風按鈕,回頭看著我們。


    “隻好等啦。”我回答,我好歹也是三個人裏麵年紀最大的,總覺得要負起決定事情的責任。“就算醫生過來也來不及了,警方的話,也不用那麽急著要他們過來。警察來也不值得高興啊。”


    “請讓我說句話。”西之園小姐手伸向麥克風。“一定要有執照嗎?”


    “是這樣沒錯。”清太郎把麥克風遞給她。“不過現在情況緊急,我想可以變通一下。這裏是按鈕,好,你說吧。”


    “你好,我是西之園,昨天造訪橋爪家,我家的別墅同樣在半山腰,靠近澤平,請問道路不通指的是哪裏?這裏位在澤平之下,請問中斷的地方在澤平之上嗎?請說。”


    “是的,西之園家,我們知道位置,我們現在位於距離澤平六七公裏處,道路中斷的地方靠近露營區的纜車乘坐處附近,人勉強可以通行,但車輛沒辦法,因此現在也到不了西之園小姐的別墅。”


    “這個人腦筋轉不過來。”西之園看著我小聲地說,接著按下按鈕。“收到,那麽請下車走到我家,之後就可以開車抵達橋爪家的別墅,西之園家有車子,請跟一位諏訪野先生聯係,希望你們盡快,我們需要刑警以及相驗人員。請說。”


    “是的,諏訪野先生,請問需要驗屍嗎?目前沒有相驗人員隨行,請說。”


    “麻煩立即調配。請說。”


    “收到,那麽大約三十分鍾到一個鍾頭後再與你們聯絡,請說。”


    “明白了。”


    “jh2wxf,這裏是ja2ybn。”聲音換成最初那一位。“之後請用同樣的頻率接收信息,聯絡終止。”


    西之園小姐將麥克風還給清太郎。


    “收到,ja2ybn,非常感謝。”清太郎隻說了這句,便放回麥克風。


    “超短波的ssb,真是稀奇。”西之園小姐對清太郎說:“輸出功率多大?”


    “隻要十瓦,西之園小姐你很清楚嘛。”清太郎將無線電的音量轉小。“不過頻率比fm 容易跑掉。”


    文科出生的我,完全聽不懂他們的對話,正打算問西之園小姐ssb的意思,她站起來走向窗邊,撥開窗簾一角眺望。


    “為什麽需要驗屍?”清太郎問。


    “也許是死於非命。”我擅自認為此時西之園小姐沒辦法回答,所以應該代替她說些什麽。“還是調查清楚比較安心對吧?”


    “再怎麽調查也查不出什麽東西,還是你們有什麽懷疑?該不會……”


    “肚子好餓。”西之園小姐轉身,側著頭微笑,感覺像是幼兒園老師刻意強調語氣,告訴大家“點心時間到嘍!”一樣,立刻轉換當下的氣氛。


    之前的話題被迫中止,我和西之園小姐留下一臉問號的清太郎,離開房間。


    “我開車去接人會不會更快?”


    “笹木先生,請你待在這裏。”


    走到大廳,西之園小姐突然“啊”了一聲停住,做出“噓”的手勢。


    “慘了,我忘了。”


    “什麽?”


    “我好糊塗,太沉不住氣了。”


    “我聽不懂呀,你忘了什麽?”


    “我應該拜托諏訪野幫我帶衣服過來,唉喲。”她後悔地喃喃自語。


    “啊?”


    “這麽說很對不起橋爪先生的好意,但我實在不太喜歡這件衣服,該怎麽說呢,這麽時髦的剪裁不適合我。”


    她好像是說她身上的洋裝,我倒認為穿在她身上非常好看。


    不過,我跟她的想法還是有落差啊,我不了解也難以掌握她的價值觀。


    “沒這回事。”總之我先報以微笑並搖頭。“很適合你。”


    “可是你在笑。”


    “我是在笑這種場合還能聊到衣服的事。”我坦白地說。


    “原來如此,這……你說的對。”她看來十分佩服,對我猛點頭。“對不起,是我搞不清楚狀況,謝謝你告訴我,對喔,沒錯沒錯,嗯嗯。”


    怎麽看都覺得西之園小姐擁有出人意表的人格特質。


    剛才看她質問清太郎的樣子,一瞬間我還以為她早就計劃好拜訪橋爪家,我不明白我為什麽會這麽想,但我敢肯定她的確有備而來,西之園小姐有讀心術,知道對手下一句要說什麽,一切像經過精密計算,我懷疑她與我的偶遇,和她來到這棟別墅,可能都是她的計謀。


    不過仔細想想,她不可能猜到我會散步到那種地方,況且她與橋爪隻有一麵之緣,她的計劃沒必要繞一大圈,隻要直接拜訪就好了。


    第一,如果她的計劃滴水不漏,一定會多帶一套自己的衣物。


    盡管情況不如預期,西之園小姐還是一副如魚得水的模樣,我在這間充滿悲劇性的屋子裏能見到閃閃發光的她,的確是一大救贖,跟她在一起很快樂。


    現在的西之園小姐好像正熱衷於某件事,我不明白她被什麽事情吸引,隻知道她正深深吸引著我。


    13


    橋爪靠在客廳的沙發上打瞌睡。我跟西之園小姐一進來他就醒了過來,坐直身體,疲倦地揉揉眼睛。


    “真梨子她們呢?”我想伸手去拿酒櫃上的杯子,想想還是算了。


    “上樓去了。”橋爪回答:“說要一起睡在某個人的房間。”


    之前還說害怕回房間睡,因為離三樓太近,結果終究抵不過睡魔的襲擊。反正也不想見到真梨子,我鬆了口氣。


    “笹木先生,要喝咖啡嗎?”西之園小姐站在客廳口問我。


    “好,我來泡吧。”我回答。


    “不用,我來泡就好。”她說著離開客廳。


    我抽著煙,在橋爪坐的沙發附近走來走去,熬了一晚,應該少抽點煙才是上策,抽多了喉嚨會痛,但每次這類常識都在點火之後才會想起。


    “警察好像會晚點兒到。”我吐著煙說,接著大概提起用無線電聯絡的內容。


    “喔……”橋爪歎著氣點頭。“唉,就這樣吧,慌張也沒辦法,我還得跟她們的經紀公司聯絡,想到就覺得沉重,如果電話一直不通就好了。”


    “她們的雙親或其他兄弟姐妹呢?”我問。


    “父親死了,母親住院,聽說病的不輕,連電話都不能打,姐妹倆沒有其他兄弟姐妹,唉,這些都還好處理,怕隻怕經紀公司那邊的人會很震驚呀。”他嘖了一聲。“他們會妥善處理後事就好了。”


    朝海姐妹看來不是很受歡迎的演員,我裝作不知滝本跟她們之間的關係,橋爪的身份該是像父親的角色(西之園小姐也這麽說過),看得出來此時的他早已耗盡精神,所以我什麽也沒問。


    坐到沙發上,才發現自己也累了,但情緒異常高漲讓我睡不著,我的血壓本來就比一般人高,很難入睡,就算現在躺在床上,我還是睡不著吧。


    橋爪跟我坐在沙發上,一言不發,過了一陣子,西之園小姐用托盤端著咖啡回來,她將三杯咖啡放在沙發前的茶幾上。


    “抱歉,你是客人還讓你做這些事。”橋爪淡淡一笑,其實他就算不笑,天生上揚的眼角看起來就是笑容滿麵。“沒想到會發生這種事,你的運氣真差。”


    “嗯,不過這算不能預料的事。”西之園小姐聳聳肩微笑著,這個笑容看來真誠許多。“沒辦法呀,我還覺得打擾到您,真是抱歉。”


    “簡直跟我聽到的一模一樣。”橋爪像是想到什麽苦笑了一陣。


    “唉呀,關於我嗎?什麽樣的傳聞?”


    “不了不了,今天就先別說啦。”橋爪微微歎氣。


    我很想聽聽是怎麽樣的傳聞,話題卻立刻結束,一邊喝著熱咖啡,我心想等會兒有機會一定要抓住橋爪問個清楚。


    “清太郎的情緒還是很不穩定嗎?”橋爪問我。


    “我覺得還好,他不可能一下子就平複啊。”


    “可憐。”橋爪咬著牙倒吸一口氣。“無論死去的人抱持什麽想法,真正辛苦的是留下來的人,諷刺的是她們還在這裏自殺。”


    “很諷刺嗎?”西之園小姐優雅地睜大雙眼問,我明白了,她優雅的反應其實是一種演技,在橋爪麵前,這位小姐應對的模式表露無遺。


    “自殺本身就很諷刺。”橋爪冒出一句話。


    “有跡可尋嗎?”她問。


    “沒有,完全沒有,昨晚沒跟她們說到話,不過前天兩個人還玩得很瘋,根本沒想過她們會死。”


    “啊,對了。”我想起昨天的事,把杯子放在桌上說:“說到這,昨天一群女人不就在這裏聊天,西之園小姐,她們那時候看起來怎麽樣?”


    “兩位小姐都很大方。”西之園小姐握著咖啡杯回答。“她們話不多,而且後來先去休息了,看起來她們好像很累的樣子。”


    “因為她們離開,你們幾個人才過來書房嘍?”


    “不是。”她嘟著嘴,表情煞是可愛,這也是算計好的嗎?“朝海小姐她們出去之後,我和剩下的兩個人還是繼續聊了一會兒。”


    原來如此,那時候應該就是由真梨子帶頭說起朝海姐妹的身世話題,說不定她還無中生有扯些我的事,我的眼前浮現如此情景。


    這個話題再度無疾而終,因為對橋爪有所顧忌,沒辦法想到什麽就說什麽,現在腦袋裏除了一整夜的記憶,並摻入名為殺人事件的聳動詞匯,經過打泡機攪拌,無解的謎題像發泡的奶油體積越來越大,眼看就要滿溢。


    若西之園小姐的假設成立,這間屋子存在一位殺人凶手,仔細想想(其實不用想也知道),情況非常危險。


    殺人就是失去是非判斷的人的極端行動,幹出這種事的人並非不曉得後果,但他的人格已失去社會的保證。現在還查不出凶手是誰,簡而言之,這家夥為了隱瞞事實,很有可能再度犯罪,情況可謂每況愈下。


    重點是凶手還不知道我和西之園小姐已經對整件事情起疑,這樣更危險,事情尚未水落石出前,這些懷疑不能對任何人說,西之園小姐或許也是基於這種考慮,才選上不可能是凶手的我討論,現在我總算慢慢追上她思考的腳步。


    在警方抵達之前,我們還是小心謹慎的好。這時,滝本來到客廳,向我們點頭致意。


    “需要用早餐嗎?”


    “我不用。”橋爪回答。“你們呢?”


    “我都可以。”


    “我也一樣,滝本先生去休息一下吧?”西之園小姐溫和地說。


    “不要跟我客氣,你們去吃點東西吧。”橋爪站起來看著滝本。“幫這兩位準備早餐。”


    “好的,已經準備得差不多了,請兩位移駕到餐廳。”


    “抱歉,警察來之前,我先去休息一會兒。”橋爪看著我跟西之園小姐說。


    我們四個人一起離開客廳,我和西之園小姐跟在滝本身後前往餐廳,橋爪則和我們反方向。


    我們坐在和昨晚同樣的位置上,兩個人麵對麵,滝本推來裝有早餐的推車。


    “您真的需要休息。”西之園小姐對他說:“剩下的我們自己來就好。”


    也對,我們隻要負責解決早餐就好。


    “是的,那麽我先告退,吃完早餐後,餐具放著就好,如果還需要咖啡,我放在那裏。”


    “好的,謝謝。”她點頭。


    滝本走出餐廳後,西之園小姐看著我,側著頭咬著下唇。“好餓。”說著露出微笑。


    滝本準備的早餐有吐司、炒蛋、臘腸以及馬鈴薯色拉,飲料是蕃茄汁和咖啡,非常英式的早餐。


    “啊,叫清太郎一起來吃吧。”橋爪、滝本、真梨子和神穀選擇夢會周公,但清太郎仍在無線電前孤軍奮戰。


    “等等。”西之園小姐站起來想阻止我。


    “為什麽?”


    “我等一下送過去給他。”她看似堅定地說。


    “他不就在隔壁,過去叫他不費事啊。”


    “清太郎必須隨時待命。”


    “話是沒錯,不過也沒別的事要聯絡,稍稍離開一下不要緊吧。”


    “你很笨耶。”


    “啊?”


    “我想跟你單獨說話。”


    “啊,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我把話吞了回去。“那敢情好。”


    “你說什麽?那敢情好聽起來很隨便,而且老人才會這麽說。”


    “抱歉,可是我本來就比你輕率,年紀也不小啦。”


    “將錯就錯不見得下的了台喔。”她這麽回我,噗嗤笑了出來。


    “唉,你說得對。”


    聽了我的話,她的嘴角上揚,眼睛轉啊轉,看來像是在發呆,但多少表現出友好態度,我這才放下心來。


    她拿起叉子開始用餐,我盯著她數秒鍾,心中有堆積成山的問題和想法想對她說,但眼前先填飽肚子吧。


    14


    “吃完早餐,我想請你陪我去一個地方。”吃了一陣子,西之園小姐一邊用叉子叉起色拉一邊說。


    “去哪裏?”


    “二樓朝海姐妹的房間,我一個人去好像不太好。”


    “要去調查什麽嗎?有頭緒了?”


    “完全沒有。”她的眼神戲謔般地閃爍。“對了,你待在別墅三天以來,有什麽想法嗎?”


    “沒、沒有。”我搖頭否認,這是實話,在這裏我隻覺得很無聊,雖然這麽說不太恰當,但現在比之前有趣多了,我也比較樂在其中。


    “笹木先生來這裏的時候,其他人都先到了是嗎?”


    “嗯,沒錯,我是最後一個到的。”我向西之園小姐說明三天前的狀況。


    橋爪憐司在市區也有房子,聽說他是岐阜人,就出生在這棟別墅附近的村莊。


    每年夏天,他會舉家遷來這棟位於早之野高原的別墅,傭人滝本也會跟著一起,橋爪家一年兩次的移動(來回)需要用到大貨車和好幾名搬運工,是項大工程。


    他的兒子清太郎六月底,也就是兩個星期前來到別墅,雖然學校還沒放暑假,可能他是想先過來享受度假的氣息。


    我的未婚妻石野真梨子比我早一天到,她本來要搭我的車一起來,但我常出公差,果然出發當天又被叫去工作。她當然是火冒三丈,堅持要一個人先走。總之,她是獨自搭火車轉出租車過來的。


    以上是我知道的情報,我不清楚模特兒神穀和過世的朝海姐妹什麽時候到別墅的,但從她們的表現,完全不見初來乍到的拘謹,所以應該也待了好幾天。無論如何,我和西之園小姐應該是最不了解狀況的人。


    西之園小姐不知在想些什麽,嘴上說餓了,連一半的早餐都還沒吃完,而我早就全部掃光,喝起咖啡。


    “剛才你還沒回答我……”我拿出香煙,打算問個清楚。“如果是他殺,如果凶手還在屋裏,這個凶手是怎麽樣離開房間呢?視聽室的窗戶也鎖著,兩個房間的房門也從裏麵鎖上,沒辦法連跑兩個房間,怎麽想都覺得不可能。”


    “不,隻要變點戲法,一次就可以解決。”她放下叉子,手撐著臉頰。她的眼神越過我,向遠方看。


    “什麽意思?”


    “嗯,凶手可以利用從放映室的那扇小窗戶。”


    “那麽窄,凶手過不去的。”


    她說的是放映室那頭放映機鏡頭位置的小洞,因為放映的關係,洞是兩邊直通的,假如人過得去,兩間密室其實等同一間,所以就像她所說,隻要通過一扇門就好了。


    “我記得不是有這麽大?”我兩手比了個範圍給她看。寬度是夠,但高度才二、三十公分。“況且窗戶的位置很高,我認為辦不到。”


    “這些都不是問題。凶手可以用跳的爬上去,那個大小,嬌小的人可以過得去,我就可以。”


    “我就沒辦法,肩膀會被卡住。”


    “重點在於隻能從一個方向通過。”


    “一個方向?”我問。


    “隻能從視聽室鑽過去,反過來就不行。”


    “咦?放映室有放機台的桌子,照理來說從放映室鑽到視聽室不是比較簡單?”


    “不,還有放映機的位置。”西之園小姐抬頭看來看去。“聽好,放映機的鏡頭直接麵對小窗,就算過得去,那台機器還是很礙事,況且鏡頭剛好在窗戶正中央,人鑽不過去的。”


    “移一下不就好了。”我提出看法。


    “我之前確認過了,不行。”


    “哇!”我目瞪口呆,讚歎不已。


    “放映機非常重,但也不是完全動不了,需要用力位後挪,不過,如果為了鑽過去搬動機器,鑽過去後是不是還要把機器放回原位呢?視聽室這麵沒有台麵可以踩,隨手拿把椅子站上去手伸過去,那樣的姿勢絕對無法移動機器,所以我才說不可能。”


    “從走廊繞進去放好不行嗎?”


    西之園小姐歎了口氣。“呃……笹木先生,你清醒一點,我現在可是在認真跟你討論凶手設下密室的手法喔。”


    “對喔對喔。”我總算聽懂了。“也就是放映室的門之前已經上鎖,凶手經由小窗移動到視聽室對吧?所以從走廊繞,也開不了門。”


    “是的。”她點頭,一臉可笑地盯著我。“經由觀察的結論,凶手無法從放映室利用小窗鑽到視聽室,但反方向是有可能的。首先,凶手小心將放映機往後挪,接著出放映室,經過走廊繞進視聽室,將視聽室上鎖,然後鑽過小窗到放映室把放映機推回原位,為了你我從頭到尾解釋一遍,如何?所謂變點戲法,從一個方向走指的就是這個。”


    “原來如此。”我的心中滿是佩服,完全沒發現她其實在挖苦我。“然後就隻剩要鎖上放映室,該怎麽做咧?”


    “這……”西之園小姐微笑著。“不過,總之一次解決不是嗎?”


    “嗯,真厲害。”我甚表認同,但不是認同凶手複雜的計劃,而是她的洞察力。


    “我們第一次去敲房門的時候,凶手應該還在房裏,我想凶手應該是在我們離開之後完成我剛才說的一切步驟。”


    “西之園小姐,犯人怎麽樣離開房間呢?”


    “你要不要也好好想想?”


    我幹咳幾聲。


    她說的對,我早已經停止思考,光是消化她說的話就夠我受的,而且隻要聽她說話我就已經非常滿足。


    “嗯,凶手布下密室的理由,無非讓我們以為她們是自殺的對吧?”我盡力整理混亂的思緒。


    “嗯,隻有這個理由了。”


    “也就是讓我們誤認朝海姐妹上吊自殺,但因為時間不夠所以隻布置了一個自殺現場,不僅如此,凶手還必須在有限的時間內想出鎖門的方法,而且非成功不可,嗯,不過我還是覺得奇怪。”


    “隻要門鎖上,沒有人會被懷疑成凶手,就算我現在不說,大家都認為她們是自殺。”


    “除了我們,大概其他人都這麽想。”


    “還有除了凶手。”


    “啊,也對。”我感到毛骨悚然。


    “發現屍體的時候,因為案發現場是密室,任誰都覺得是自殺,和警方的說詞也是自殺,警察也會先入為主這麽認為,所以我不認為他們會深入調查,一定是看到現場就判斷是自殺。”


    “是嗎?那種事經過專家調查總有比較科學的結論吧?驗屍之類的。”


    “那就敬請期待嘍。”西之園小姐微笑著說:“我隻是在想設下密室的凶手也會想到這點。”


    我大大地點頭稱是。


    “敬請期待”這句話好像有點怪,不過因為是她說的,所以恰到好處,很明顯地,我像是玩猜謎遊戲般對她的說明熱衷不已。


    即便如此,我仍對西之園小姐主張的他殺說法存疑,我們不是專家,無論看過多少次屍體,也不會知道死因和死亡時間。


    當時我還是這麽想,然而之後會有意想不到的驚人事實,就請拭目以待吧。


    話說回來,我不迷推理小說,但也不是沒看過,“密室”這種專有名詞(我是不知道用在哪個領域啦)我還算了解,形成密室的條件以及手法,至少我曾在小說裏看過,我也理解剛才對話中出現“變點戲法”跟魔術沒有關係,而是有技巧的布局。


    至於怎麽鎖上第二道門?我們目前還在思考中,目前討論的關鍵就在這裏。


    西之園小姐會怎麽想呢?她叫我好好想想,該不會跟解答有關?


    就一般情況而言,絕對無法鎖上門還出得去,我們不如思考凶手離開後是用什麽方法把門反鎖比較有可能,例如凶手在遠處使用某種道具,但真要是這樣,應該會發現蛛絲馬跡。


    整個門鎖是金屬製,閂頭固定於門後,鎖門時隻需滑動閂頭插入牆壁上的閂孔,簡單明快。


    當初我的手伸進視聽室,手指好不容易碰到門鎖,但動不了閂頭,所以西之園小姐才會取代我打開門鎖,另一個房門則是我打開的。


    就我的印象,沒有那麽容易動到門鎖;會是在門外用線或磁鐵,穿過門縫移動閂頭嗎?還有其他線可以通過的小洞嗎?因為當時沒留意,以至於我現在沒有任何印象。


    思考中,我居然想再上三樓看看。


    “啊!”我突然想到什麽,不由得大叫。


    西之園小姐睜大眼睛。


    “放映機啦,用放映機把線卷起來,嗯,將鎖綁上一段繩子,另一端放在放映機的卷盤上,然後放映機播放影片同時卷起線,門就自動鎖上了。”


    “不可能。”西之園小姐眼睛眯成一線,輕輕搖頭。“很有趣的推測,但我已經想過了。”


    “咦?想過……了嗎?”我撐住身體,動也不動。


    “對,放映機的角度和門鎖不合,無法施力,而且門鎖上沒有殘留線頭,你不覺得很怪嗎?”


    “啊,放映機也會留下痕跡才是。”


    “如果真的這麽做,也有可能是結束後再清理現場。”


    “結束後?什麽時候?”


    “我們發現屍體之後,全部的人下樓之後,三樓隻剩下滝本先生。”


    嗯,橋爪囑咐滝本為屍體蓋上白布,還有整理敲打房門留下的木屑。


    “所以滝本先生能處理掉密室手法的證據。”


    “你的意思是……他是犯人?”我興奮起來,不過滝本是她們的父親呀。


    “這樣一來,綜合以上條件排列組合,我們即將麵臨意想不到的危險。”西之園小姐用理性的口氣淡淡地說:“是橋爪先生指示滝本先生留在現場,在兩個人不是共犯的假設下,橋爪先生偶然間給了滝本先生湮滅證據的機會,橋爪先生不這麽做,滝本先生就無法湮滅證據,你認為他會冒這麽大的風險嗎?如果他在善後前知道有人發現布局留下的痕跡呢?依照我的推論,這次的殺人計劃非常縝密,比較之下,使用放映機轉動棉線這種方法未免過於粗糙,而且成功率過低,說不定移動不了閂頭,放映機還沒卷完,棉線就被別的作用力牽引。”


    “嗯,沒錯沒錯。”我一下子就認同,應該是被迫認同。“這個方法果然還是不行啊,看來我好像不太適合動腦。”


    “不過,用線綁住閂頭這個想法很有創意喲。”


    “謝謝。”我小小嘖了一聲苦笑著,然後喝起咖啡。


    我再也想不出來了。


    因為她要我想,我就姑且一試(雖然也是我的對策),並非出於自願,靈感這種東西本來就與我無緣。


    但西之園小姐似乎還沒解出密室的問題,剛才一直說些我聽不懂的話,如果真有想到解答,直接告訴我就好啦,我看她仍在思考中吧。


    大概才吃完早餐,我有點困。


    “你不困嗎?”我不由自主地打著嗬欠問。


    “有一點。”她撐著臉頰回答。


    “警察還要一會兒才來。”


    “嗯。”


    就在我們進行這樣的對話時,神穀美鈴出現了。


    15


    我們坐在餐桌前,看不見餐廳門口,剛開始聽到腳步聲,我還以為一定是清太郎,其他人應該還在睡。


    神穀美鈴換了衣服,還化上妝,已經不是之前睡衣睡袍的模樣。


    身體僵硬、麵無表情正在走路的她,與其說像人偶,不如說她更像機器人或科幻小說中的仿製人。


    “你不是在休息嗎?”我問:“真梨子呢?”


    “石野小姐還在我房間睡覺。”神穀用沙啞的聲音回答:“她睡著之後,我反而醒來了。”


    “要喝點咖啡嗎?還是蕃茄汁?”我一邊熱心地詢問,一邊站起來。


    “那就麻煩給我一杯咖啡。”神穀表情呆滯,坐在西之園小姐隔壁,放空的眼神好像沒有焦點,不過她平常就是這種樣子,我去廚房拿來咖啡壺。


    我將咖啡放在神穀麵前,然後幫西之園小姐又倒了一杯咖啡,回到座位上,我再度正視兩位女性,內心感到不可思議。


    兩種極端的美。


    神穀的皮膚白皙,但相貌卻像熱帶國家人種,西之園小姐則完全屬於北歐國家;神穀小姐一頭長卷發,西之園小姐中長直發,如果真梨子在的話,她大概最像傳統的日本女性吧。


    “笹木先生,你在想什麽?”西之園小姐口氣溫和,眼神卻充滿質問。


    “啊,沒事。”我露出微笑,我非常擔心她是不是真的會讀心術呀。


    神穀默默地喝著咖啡,臉部朝下,不久後,她難得主動提出問題。


    “後來……怎麽樣了?”神穀的一雙大眼望向天花板,恐怕是想起三樓發生的事。


    “沒事啊,就這樣了,警察也還沒到。”


    “警察?”神穀皺起眉。


    “嗯,跟醫生一起。”


    “為什麽警察要來?”


    “一般這種情況不都是會來?”我回答,雖然回答得不好,不過這是常識吧。


    神穀歪著頭,沉默了一陣。


    “我想回家。”她把杯子放回桌上,惴惴地說:“我不想一直待在這裏。”


    “再過不久就可以回去了,但現在還沒辦法,連接外部的道路中斷了,聽說好像是台風吹倒路樹,這也是為什麽警方遲遲沒到的原因。”


    “需要吃點什麽嗎?”西之園小姐有禮地詢問神穀,口氣跟我們獨處的時候截然不同。


    “不了,我沒有吃早餐的習慣。”神穀優雅的伸出手,眼睛直視麵前的咖啡杯回答,對了,昨天吃早餐的時候也沒看到她,她是在減肥嗎?還是因為是模特兒,不得不自我節製?不過就我來看,她已經不能再瘦下去,我又在瞎操心了。


    “昨晚牌局結束後,您在做什麽呢?”西之園小姐不著痕跡地問。


    “我就睡了。”神穀轉頭看著西之園小姐。“為什麽這麽問?”


    “沒聽見怪聲嗎?”


    “沒有,我睡得很熟。”神穀一度看向別處,突然又想起什麽似地拍起頭。“可是後來聽見很大的敲打聲,才醒來到三樓看看。”


    神穀的確在橋爪破壞視聽室的時候比真梨子還早一步走上來。


    “請您別介意,我想請教您認為朝海姐妹自殺的理由是什麽呢?”西之園小姐問。


    “這種事……”神穀搖搖頭,她剛才的反應出乎我的意料,還以為她從頭到尾都是一號表情,但現在的她看起來正常許多。


    “我跟朝海她們的交情本來就沒那麽好,你問我……問清太郎不是比較清楚嗎?”


    “嗯,我問過他了。”西之園小姐也麵無表情地回答,兩個女人狀似禮貌性的交談,我卻感到空氣中彌漫著莫名的緊繃氣氛。


    “他怎麽說?”神穀思考了一會兒接著問。


    “朝海由季子小姐和清太郎談起婚事未果,所以變得有些神經緊張。”西之園小姐像是朗讀文章一樣說明,我記得清太郎用的詞是歇斯底裏,不是神經緊張,想必西之園小姐想換個說法,婉轉描述。


    “這樣啊!”神穀嘟起嘴。“理由不怎麽充分嘛。”


    真讓我有些不敢恭維,幾個小時前,神穀還像是留著眼淚的少女,她的態度轉變之快是怎麽回事?這一定是種男人望塵莫及的能力。


    “但是她的妹妹也死了。”西之園說。


    “是啊!”神穀小聲歎息,然後往我這邊看,仿佛到現在才發現我的存在。“笹木先生,您身上有煙嗎?”


    “有。”


    “能給我一根嗎?”


    “請用請用。”我拿出上衣口袋裏的香煙,連同打火機一塊兒遞給她。


    神穀纖細的手夾著香煙並點起火,她麵無表情的看了我一眼後,緩緩吐著煙。


    “清太郎真可憐。”她沙啞的聲音喃喃自語,神穀意味深長地搖搖頭,長發蓋住窄小的肩膀,她用拿著香煙的手梳順頭發。


    此時,我又毫無根據的想象起來。


    聽起來神穀的意思好像是朝海姐妹死了,正好是向清太郎表態的絕佳時機,鷸蚌相爭,漁翁得利嗎?為了她的將來,接近橋爪憐司的獨子簡直是莫大的誘惑,沒錯,與其花心思在橋爪憐司身上,不如找上年紀相仿的清太郎。


    想到這,我想起自己跟橋爪的年紀一樣,和真梨子也相差十歲,所以跟西之園小姐差……十八歲,我在想什麽啊?算了,夠了吧。我還是趕快停止這種卑劣的想法。


    “他在房間裏嗎?”神穀問。


    “您說清太郎嗎?嗯,他在房裏。”西之園小姐回答。


    “我去看看。”神穀站了起來,目前為止一直維持的一號表情變得有些開朗,連沙啞的語調也提高了。


    “要不要拿杯咖啡給他?”


    “好啊。”她看著別處,端起咖啡離開餐廳。


    我肯定神穀對清太郎有好感,突然覺得我天馬行空的想象好歹也有點價值。


    這時餐廳裏隻剩下我們兩個,西之園小姐回頭看著牆上的時鍾,已經快八點了,警察在做什麽啊!


    16


    之後,西之園小姐聊起無關殺人事件的話題。


    我得救了,剛才腦袋渾沌到像是一鍋雜燴粥,我終於能暫時忘卻朝海脖子上那塊變色的紫斑。


    這時候西之園小姐說的話,我已經忘了差不多,隻記得她興致高昂地說個不停,但我隻專注地看著她的臉。


    她說了很多大學的事,她很欣賞一位教授,好像是她的指導教授,從她口中,我感受得到這位教授的角色就像她的親人,問她教授多大年紀,她一概隻用“像個孩子”或“很可愛”來形容,我想他可能是位快退休的老人。


    她還說起其他好像是一些關於家裏的事,她特別提到她的嬸嬸,西之園小姐的吵架對象正是她的嬸嬸,但說起嬸嬸她沒有一句惡言,反而大大讚美,並感到無比驕傲,想必這位女士也不是普通人物。


    此外,她還說起她叔叔一家人的事,我突然覺得不太對勁,因為她並沒有提起她的父母。


    我很想知道西之園小姐在什麽樣的家庭成長,所以話題告一段落之後,我問了她。


    “他們都過世了。”西之園小姐微笑著說,但神色卻有些許不安,這時我好想抱住她。


    她歎了口氣,望向窗外,而我什麽也沒做,什麽話也沒說。


    她生長的地方會是怎麽樣的家庭呢?從她的隻字片語,我完全無法拚湊,之後我們的話題變成興趣,她問我平常的興趣。


    “這個……”我想了一會兒回答:“看電影還有看書吧。”


    “運動呢?”


    “我隻會打高爾夫,其他都不太行,你呢?”


    “我的興趣很多喔。”


    “你隻說很多,我怎麽聽得懂?”我微笑著說。


    “騎馬、射擊之類的。”


    “哇!”我笑出來。


    “很好笑嗎?”


    “不是不是。”我趕緊搖頭否認。“抱歉,因為我覺得實在太相稱了。”


    “相稱?怎麽說?”


    “茶道或花道呢?”


    “還算精通。”


    “這樣啊。”我又想笑了。


    時間一下子來到九點(快樂的時刻去得真快),我們離開餐廳,走到玄關開門出去。


    天空清朗不少,仿佛昨晚的台風不曾來過,地上到處都是斷落的枝葉,還有幾棵傾倒的樹,用句很俗氣的話形容,台風留下了侵襲過後的爪痕。不過,現在充滿了夏天清新的空氣。


    此時我的心情大好,想把事情放在一邊,和她一起去散步,想往昨天下午發現的那條森林鐵路遺跡走去,如果再往上走一點,說不定看得到穿越斜坡的環山鐵軌還有“之”字形折返式爬坡分道(switch back),也就是為了爬坡而一度水平後退再前進的地方。


    那就像是折返型停車場啊,還有部電影也叫做《switch back》(急速殺機)。


    無聊的事情在腦中打轉,然後我聽見車子的聲音,一輛汽車出現在別墅正門前,我跑過去拉開大門門閂。


    駛進來的是一輛深色積架【jaguar,又稱為捷豹(錄入者注)】轎車,高級轎車沿著庭院中間的圓環往左繞,緩緩停在玄關前。


    我追著車子回到玄關,深色的車窗看不到裏麵的情況,但看得出來裏頭坐了好幾個人,當然也包括警察。


    後座走下三個人,抬頭看著別墅,一位清瘦的白發老人慢慢走出駕駛座,向我點頭致意,我也接著回禮。我打算說些話時,他移動腳步,走向西之園小姐。


    後來我知道這位中年男子是西之園家的管家(多麽充滿古風的職業啊!),他就是諏訪野,一看就知道是位彬彬有禮且忠心耿耿、直而不挺的人物,與我印象中一出生就被決定職業,對其他工作都沒有概念的中下階層完全不同。


    我將來會受到他不少照顧,唉呀,這跟事情沒有關係。


    “小姐,我很擔心您,您一切都好嗎?”


    西之園小姐一派大小姐氣勢,對於諏訪野的詢問,隻是微笑點頭。


    她撥完頭發接著說:“諏訪野,有幫我帶衣服來嗎?”


    沒有必要的插曲


    聚精會神地聽吧。這個故事也是我眾多瘋狂的其中之一。


    (une saison en enfer/j.n.a. rimbaud)(地獄一季/韓波)


    他們的意見終於一致了,關於喝咖啡這件事,犀川創平和西之園萌繪已達成協議,不過從剛才到現在,他們對沿路上偶爾閃過幾家咖啡店的評價有著微妙的差距,所以隻能任由好幾間店擦身而過。


    兩個人相處,這樣的分歧早已司空見慣,特別是犀川,後麵這幾年已經抱著半看好戲的心態,人類想必潛藏自虐和破壞的本質,原本會自殺的生物就不多,但人類自殺的例子卻屢見不鮮,高等歸高等,複雜歸複雜,也許隻是失去本質(或想要失去)的關係,萌繪心想。


    總之,當紅色跑車減速,停在鋪滿碎石的停車場時,犀川和萌繪互看了一眼,臉上藏不住“走吧”或“終於到了”的表情。


    這間咖啡店沒有什麽特別之處,好比等待投手投球的打擊手,或跟看到相親照片一樣,真正要選擇的時候失去準頭,以前的抉擇卻開始在眼前散發光芒。


    白色外牆、鄉村風格的小木屋,除了屋頂較為特別之外,他們並沒有充分的理由選擇在此落腳,他們踏上門口三層階梯、拉開門,門上的鈴鐺陣陣作響。


    店裏沒人。櫃台也不見店員的影子。


    “咦,沒人?”犀川往廚房裏看。


    “坐著等一下吧。”萌繪迅速坐到靠窗的位置。“門口掛著營業中,應該不會沒人。”


    “但現在就是沒人呀。”犀川走向桌前。


    “好像不太想做生意呢。”


    “算了,就等吧。”


    “嗯,都進來了,先休息一下。”


    “如果五分鍾後還是沒人,我們就去下一家。”犀川看著手表說。


    嘴上說要等,卻計劃好隻等五分鍾,很像犀川的作風,萌繪心想。


    “剛才我說的你覺得怎麽樣?老師有什麽想法呢?”


    “有嗎?”犀川抽起煙,他把煙灰缸挪過來靠近自己。


    “什麽都沒有嗎?我講的當然是針對密室殺人這一點啊。”萌繪氣呼呼地鼓起臉,犀川一定在裝傻,或許他想看到自己生氣的樣子,萌繪懷抱著希望想著,其實她在故做堅強,自我安慰。


    “你的話才說了一半而已。”缺乏表情的犀川說,他看著窗外的山穀。


    “是沒錯,所以才要在繼續說下去之前,請老師發表一下感想。”萌繪的語氣越來越婉轉,要是以前,她通常隻是做做表麵功夫,但現在的謙虛是貨真價實。


    “感想啊……”犀川吐著煙。“你說的事情一向很有趣,敘述的方法有趣,而且,嗯,人物分明、恰到好處,但是你寫的文章為什麽老是支離破碎咧?”


    “老師,你離題了。”萌繪瞪著犀川。“關於文章的缺點,那是因為我寫太快了,以後我會改進。”


    “總之,很不錯的故事。”


    萌繪微笑等著,但犀川沒再說下去。


    “隻有這樣?”


    “我說了感想啦。”


    “那有哪裏是你特別在意(o ki tsu ki) 的地方嗎?”


    “你說什麽?十一月?”


    “十一月是fu mi tsu ki(文月)。”


    “不對,是shi mo tsu ki(霜月)。”


    “老師……”萌繪不由得笑出來。“那個……”


    “嗯,為什麽要謊報成二十二歲呢?”


    萌繪笑著。“嗯嗯,那是因為很多因素啦。”


    “為什麽女人要隱瞞年紀?不就差了幾歲而已。”


    “才不呢,差很多,例如二十一歲和二十三歲就是大人與小孩的差別耶。”


    “你最近是不是也謊報自己是二十一歲呀?”


    “唉呀,老師,你怎麽那麽了解我?討厭啦,怎麽辦,我覺得好開心。”


    犀川聽了隻有苦笑。


    “女人有時候想裝年輕,但也有想裝大人的時候。”萌繪笑容滿麵地解釋。“女人不想和男人一樣說幾歲就是幾歲,對我們來說,年齡也能很彈性吧。”


    “不能。”


    “某種程度上來說,也是。”


    “我也想看看那條森林鐵路的遺跡。”犀川瞬間變換話題。“高中的時候,我和喜多去了好幾次木曾穀。”【木曾穀(kisotani),日本長野縣西南部、木曾川上遊溪穀一帶的總稱;自古有中山道(nakasendo,江戶時代重要的交通道路之一)通過,如今則有中央西線等鐵路在此交會,為交通樞紐】


    “哇,跟喜多老師一起嗎?”


    喜多和犀川同是n大教授,任教於土木工程學係,是犀川高中以來的好友,萌繪曾見過他一麵,不過犀川的話讓萌繪感到意外,她一點也是看不出來喜多竟是個鐵道迷。


    “他比我還熱衷。”犀川看著萌繪。“我們那個年代蒸汽火車還到處可見,喜多常去把它們拍下來。”


    “嗯,果然是男孩子的興趣。”萌繪被自己說的話惹笑了。“為什麽女生就不喜歡這些呢?”


    “呃……生長環境不同吧,說不定跟你剛才說,女人不按部就班而是有彈性這點有關。”


    “老師,關於密室……”萌繪回到原話題。“我其實還沒說到重點,等下才會提到,不過我就是想聽聽看你的想法。”


    “也就是說資訊不足嘍?我認為光憑現在的內容無法解答。”


    “那麽根據現在既有的信息,能有幾種考量呢?”


    “現在想有意義嗎?那豈不是話都還沒講之前就有解答了?”


    “所以我才……討厭啦老師,這是猜謎,構建假說的過程很有趣呀,就算信息不完整,你不覺得其中有許多想法源源不絕而來嗎?”


    “那是你的興趣,不是我的。”


    “你就不能配合一下嗎?”


    “本來大部分經由觀察結果導出原因的理論,都是事後論。”


    “事後論?”


    “對,為了說服自己和他人而加以補充的理論。”犀川轉起手中的煙。“不過在思考與想法的道路上,這種理論早就已經存在,簡而言之理論這種東西,不過像鋪水泥或建築護欄一樣,為了之後的人好走所做的一種保護,即使構建理論的人是自己,也已經走了一段凹凸不平、而且沒有柵欄的路,再說最初的思考過程透過言語表達,還稱不上是具體的理論,此外也有人誤以為理論存在,那隻不過是個人腦中另一種和擁有最初想法的人格截然不同的觀點。”


    “也就是說事後論是旁觀者的思考抄襲了最初的靈光一閃嘍?”


    “算吧,但中心人格有時也會為了讓旁觀者的人格認同而創造理論。還真充滿服務精神啊。這是玩笑話。”


    犀川微笑著,萌繪卻覺得不好笑。


    “是這樣嗎?”話題出乎意料之外地偏離別處,萌繪趕緊動動腦筋。“難道不用言語,也可以思考複雜的事嗎?”


    “語言或理論隻是傳遞想法的工具,語言會造成思考上的混亂,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以上的人格,交換各自的信息和意見並互相討論,或許也為了明天的自己才用語言思考事情吧。”


    “明天的自己?”


    “簡單來說,為了不要忘記,用語言思考的話,思考的本質用語言記憶,語言算一種數字符號,因此時間久了也不易變質,總之那是為了傳遞而產生的一種有效率的方法。語言等於符號。”


    “老師,你到底想說什麽?”


    “你說思考的過程很有趣,但那不是思考,而是傳遞,思考終究是種個人行為,理論構成的過程則是對人的行動,你認為的有趣因為有對話、有交流,但那隻是符號化的過程。”


    “我的確想跟老師說話。”


    “嗯,所以嘍,你還是學著收斂一點比較好,也就是……”


    “我討厭那樣。”


    門上的搖鈴響起,一位蓄著胡子的男人走進來。


    “啊,歡迎光臨、歡迎光臨,真是抱歉啊!”男人露齒一笑,點頭致意後走上前。“唉呀,剛好到附近采買些東西,哈哈,我好像太偷懶啦,很抱歉。”


    “該不會跑去喝咖啡啦?”犀川笑著低聲說。


    “請問要點些什麽?”


    “兩杯咖啡。”萌繪比出v字形手勢。


    “好的好的,馬上為您準備,請稍等。”說著,大胡子老板走進櫃台。


    “期待好久的咖啡終於要來了。”萌繪對犀川眨眼,小聲的說:“跟老師出來,店家都不會有優待耶。”


    “有咖啡喝你就要偷笑了。”犀川點頭。“有一次我去一家營業到半夜的咖啡店,結果咖啡居然賣光了,那時候聽到這句話真的覺得我好慘啊。”


    “結果你說了什麽?是賣光的話就早早打烊吧之類的嗎?”


    “我說請給我一杯紅茶。”


    萌繪笑了起來。“果然是男人會說的話。”


    “沒錯。”


    “啊?”


    “男人中的男人吧?”犀川隻是微微一笑。“現在很少人會不講理,不能老是發火啊。”


    “雖然我不認為你會說這種話,不過我能感受得到。”


    “我也需要自我防備的。”


    “接下來呢?”


    “什麽?”


    “思考過程和符號化呀,你說到我想要對話。”


    “說完了。”


    “真的結束了嗎?我還需要一個小時好好思考。”


    “西之園。”


    “是,老師,對不起。”萌繪有點吃驚。“我說過頭了,讓你不高興。”


    “你變老了。”


    “老師,這是你已經……把我當成一位女人看待嗎?”


    “成長的意思。”


    “那你就說清楚嘛。”


    “每個人上了年紀都會成長啊。”


    “太狠了!我不認同。”


    “要把話聽完,你從以前就常把愚弄他人當玩笑看。”


    “那是你,不是我。”


    “我沒有,如果要開玩笑我會說清楚,我現在沒開玩笑,我發現你最近比較不會吹毛求疵,我這是在稱讚你喲。”


    “稱讚我?”萌繪抱著手腕。


    “不然我們換個話題。”


    “資訊可能還不夠,如果老師有什麽疑問,請盡管問我。”萌繪又回到最初的話題。


    這種跳躍式的對話,在她和犀川之間是家常便飯。


    “對了,你說橋爪家別墅的建材是鋼筋水泥?”


    “是的。”


    “但屋頂是木造的?”


    “沒錯,很奇怪對吧?”


    “嗯,我想親眼看看。”


    “現在什麽都沒有了。”萌繪聳聳肩回答。


    大胡子老板端上咖啡,他們停止對話。厚實的咖啡杯是在甜甜圈屋最常見到的經典款式。


    “久等了,請慢用。請問你們從哪裏來?”


    “那古野。”萌繪回答。


    “出來郊外走走嗎?”


    “嗯。”


    “希望你們玩得愉快。”老板將明細放在桌上,回到櫃台。


    犀川喝下咖啡。


    “啊,這咖啡真不錯,西之園我們選對了,太好了。”


    “還有其他問題嗎?”萌繪拿起咖啡杯聞聞香味。


    “又還不清楚死因。”


    “等一下我就會說了。”


    “那現在隻能安靜喝咖啡嘍。”


    萌繪翹著腳。


    的確還沒說到重點。但事實上犀川欲言又止的樣子,令萌繪十分開心。


    她最喜歡每次同時和犀川思考著同一個問題,也就是同步思考(synchronized thinking)。


    秋高氣爽,窗外的每個景致都看來如此鮮明,像真空一樣,天空好高,高到讓人覺得宇宙是否也會永遠那麽澄澈。


    萌繪很早就跟犀川預約這個假期,而且好久沒有遠行了。


    今年夏天為了研究所考試忙得不可開交,還發生了令人震驚的事,好幾個禮拜沒能喘口氣,慘的是上星期還感冒,情緒跌到穀底,但為了令天,她把體力都養足了。


    犀川也是個大忙人,最近常出差,課程也很吃緊,為了萌繪,他拜托學校給他一天假期,這是犀川在大學任教以來第一次放假,像他這種人,從前就連周末也不休息,如果沒人幫他踩刹車,他一定會累壞身體,萌繪就是用那麽冠冕堂皇的理由叫他休假。


    簡直像對丈夫百般照顧的妻子,再也沒人會和西之園萌繪一樣。


    萌繪最近得到的感觸是,自己和犀川的關係如同解謎,過程十分重要。


    她也覺得自己成長了。


    待老板說完“請慢走”後,犀川和萌繪踏出咖啡店。


    “聽說這附近有ufo來過喔。”


    “你怎麽突然說這個?”犀川笑著。


    “沒事,有目擊者,還有報導,造成不小的騷動呢。”


    “所以我從不看報紙。說不定還有商人賣起ufo饅頭對吧?”


    “嗯,有可能。”萌繪握著方向盤微笑,她不是對這件事有興趣,隻是想找話題和犀川聊聊罷了。


    “我想因為這裏也是宇宙的一部分。”犀川說:“不過好像也有很多人不認同。”


    “老師覺得外星人存在嗎?”


    “我怎麽想並不重要。”他回答。


    他的回答在萌繪的預料之內。


    “但是一定有吧?宇宙那麽大。”


    “說不定在某個空間的確存在。”犀川怪腔怪調地說,看來唱了咖啡之後他心情變得不錯。


    “你指的是生命或文明少有能同時存在嗎?”


    “就數學的觀點來看機率的確很低,例如地球上不是有好幾億人口吸煙嗎?每天都有人使用火柴或打火機,但是我還沒遇過當自己正在點煙,剛好隔壁也有人做一樣的動作,當然俱樂部的那種服務不算啦,所以同理可證。”


    “俱樂部的服務……那是什麽?”


    “無可奉告。”


    “啊,跟喜多老師有關嗎?”


    “無可奉告。”


    “我跟老師的相遇,是不是也跟這個比喻很像。”


    “踢石頭的話,這塊石頭也可能撞到其他石頭呀。”


    “我認為偶然比實際計算出來的數值,準確率還要高。”


    “這不像是你說的話。”


    “很浪漫吧?”萌繪側過身說:“你不認為是上帝的指引嗎?”


    “沒這回事。”


    “就像有一條眼睛看不見的紅線綁住彼此的小指。”萌繪故意說給他聽。


    “眼睛看不見這句話有語病,看不見就夠了,而且看不見還知道是紅色,很矛盾。”


    “用顯微鏡看就知道,也就是肉眼看不見的意思,這句話合理的很。”


    “這種討論不會有結果,換話題吧。”


    “要說什麽?”


    “ufo啊,不過我想聽你說完那件事。”犀川雙手枕在頭後。


    這裏距離西之園家的別墅還有一小時以上車程,前方一輛小客車速度慢到令人生氣,可是這段道路禁止超車,萌繪從剛才就在注意對向車道,想抓準超車的時機,不過一路上都是彎道,很難看清楚到底有沒有來車,她隻好無奈地放棄違法超車,繼續下半段的內容。


    引擎聲讓她開懷,雖然想加速,但她在心裏默默對愛車說:“忍耐一下吧,跟我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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