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便搭乘那台機械飛上天空。那天從地麵望向天際,見到雲層非常的厚,可是一旦到達高處,青空就有如含著笑意的眼眸,在我的頭頂豁然展開,於是那些泛著羊毛般光澤的雲朵,就在我的腳下盤旋流竄。曾說過“每朵雲都有銀色襯裏”的人,應該沒有真正親眼目睹到這般景色。不過,他倒是形容得相當貼切完美。


    我在那附近繞行一會兒,不假思索地推了把手。木材、布料、鐵絲,以及固定在機身內的引擎和被綁在前麵的我,這總共半噸的重量像顆小石子穿過雲層,再往下墜落。等到我認為機械已有充分動能可以扭轉方向時,又再次拉起把手,機械以一個完美的弧線掉頭,取回平衡的同時,藉由發出悅耳沉吟的引擎之力,再次往上穿過雲層,就這樣往返重複。這一切,隻有妻子從地麵駐足凝望著。???????????????? (稻垣足穗——逆轉)


    ※


    十一月下旬的某個星期六,降臨在寺林高司身上的災難,正是這件值得記錄的案件的導火線。對寺林高司本人而言,他並不清楚這件事究竟是跟留聲機唱針所發出的細微雜音一樣,讓人一聽就忘;還是像突然在地表上崩裂的大斷層,是傳承自太古時期的不連續性證明。可以猜測的是,在社會大眾記憶中的印象中,恐怕是前者吧。在唱針被放在唱片上的時候,唱片通常已達到充分的回轉速度,而唱針一開始的細小雜音,在樂曲從喇叭傳出之後,就會很快地被人遺忘——這就是現代社會的“回轉”。


    寺林高司本來在位於茨城縣築波市某家大企業的中央研究所中擔任主任研究員。不過從今年四月開始,他開始在愛知縣那古野市的國立m工業大學進修博士課程,成為所謂的“在職進修研究生”,這是種鮮為一般大眾所知的大學製度,人們不用辭去工作,一邊領公司薪水一邊念研究所,兼具上班族和學生的雙重身分,在社會中也要扮演兩種角色。


    寺林高司也抱著這般複雜的心情,在那古野市租下一間小公寓,享受久違十年的學生生活。


    星期六當晚,為這件案子揭開序幕的,是寺林高司跟研究所的同班同學上倉裕子,八點在學校實驗室見麵的約定。


    ※


    他們約好的實驗室,位在m工業大學的研究大樓三樓。此時,隻有上倉裕子單獨在實驗室等待。約十分鍾前到達的她,今天原本有份中學生的家教工作,卻因為對方臨時有事而在七點提早結束。在利用突然空閑出來的時間采購物品完畢之後,她到大學附近剛開幕的便利商店買了便當和優格。便當此刻完好如初的放在擺滿了測定器及實驗用腳架的木製桌子上。至於和便當一起買來的冷凍優格,上倉則放入裝滿藥品的冰箱裏。


    上倉裕子看著牆上的掛鍾,時間距離約好的八點鍾已超過十五分鍾了。


    在房間的中央,化學實驗用的器具已經組裝完畢,換氣用的大型抽風管從正上方的天花板往下罩住儀器。抽風管的四邊,附有用來防止揮發性溶劑散發臭味的厚透明塑膠布簾,其中一邊現在是卷起來的。纏繞在腳架上的玻璃和橡膠管線,像彎彎曲曲的霓虹燈管,因日光燈照射而反射出藍白色的光芒。實驗室內是一片寂靜。


    走廊上傳來腳步聲,隨後擁有兩扇門的實驗室,其中一扇門從麵向走廊的外側被拉開。


    “咦……上倉同學,隻有你一個人?”戴著眼鏡的河嶋慎也副教授,將頭探進實驗室。“今晚也要做實驗嗎?”


    “不,今天隻是要準備而已。”上倉裕子起身回答,“我跟寺林約好八點要在這裏進行討論的……可是他還沒來……所以我一直在等他。”


    “寺林同學嗎?他今天白天都在市內的公會堂喔。”河嶋副教授咧嘴一笑。“因為今明兩天,是‘swap?meet’。”


    “‘swap?meet’是什麽?”上倉裕子歪著頭問。


    “哈哈……請別作什麽奇怪的想象。”河嶋副教授眯起眼睛。“那是指‘模型交換會’。之前我有提過吧?是在公會堂舉辦的活動。寺林同學今天下午應該都在那裏才對。雖然我也很想去,但好好的星期六,我卻偏偏得參加試務相關的委員會。”


    “請問,那個有進行到這麽晚嗎?”


    “委員會嗎?”


    “不……是公會堂的交換會……”


    “喔,這個……是到下午五點。”河嶋副教授看看左腕上的手表。“是啊,就算有後續整理,到這個時候也應該結束了才對。”


    “是啊……”


    “會不會是寺林同學忘記跟你約好的事,已經先回家了?”


    “嗯……不過,我還是再等他一下好了。”上倉裕子坐回椅子上。


    “那我要先回去了。”河嶋副教授揮揮手,又咧嘴微笑。正由於他一天可以露出笑臉多達五十次,才會在學生之間博得“微笑河嶋”的封號。


    河嶋副教授的腳步聲漸漸遠去,門被拉上的實驗室四周再次陷入寂靜。


    這間實驗室,是分配給她使用的,在實驗室的角落,有台不知道是誰在什麽時候遺忘在這裏的古老收音機。不過在大學裏,不知道持有人是誰的物品比比皆是。上倉裕子站了起來,走到角落打開古老收音機,沒多久,旋律輕快的音樂,便以一種實在稱不上好聽的音質在實驗室內飄揚著。回到位子後,她試圖平靜心情好好聆聽這音樂。過了一段時間,發現即使這樣做依舊無法冷靜的她,下定決心再次起身,走到裝在牆上的電話邊,拿起聽筒。在按了數字鍵後,她用肩膀斜靠在牆上。


    “喂,雅美嗎?是我啦。”


    “裕子?”在遲疑了二秒後,她朋友一昏昏欲睡且略微渾濁的聲音,從話筒那頭傳來。


    “你在家嗎?”上倉裕子邊看手表邊問。


    “嗯,有什麽事?”


    “有空嗎?”


    “為什麽這麽問?”


    “嗯,因為剛好有時間空出來……今晚可以去你那嗎?”


    “咦……現在?好吧……可是我這什麽也沒有喔……”


    “沒關係,我會買些東西去的。”說完,又看了看手表。時間是八點二十分。


    根據案發後井上雅美提供給警方的證詞,上倉裕子跟她大約講了十五分鍾的電話。也就是說,這通電話是從八點二十分打到八點三十五分。在這段時間裏,井上雅美表示似乎沒有聽到任何人(特別是可疑分子)走進上倉裕子所在的實驗室裏。


    ※


    過了數十分鍾,九點整的時候,河嶋慎也副教授為了拿忘記的東西,再度回到實驗室。警方偵訊他時,河嶋的理由是“突然想起有份文獻必須在星期日前作統整”。


    河嶋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將幾張影印文件放進檔案夾裏,再把檔案夾放到公事包中。在走出辦公室時,他發現同一層樓,還有幾間教室燈火通明,不過屬於河嶋研究室的實驗室,隻有位在走廊斜對麵,也就是之前上倉裕子單獨待在裏頭的實驗室是亮的,並傳出細微的音樂聲。


    基於河嶋必須確認電器的使用情形,以避免火災發生,所以他習慣在離開學校前,前往還有學生使用的實驗室察看。


    河嶋握住實驗室的門把,發現門是上鎖的。同屬這個實驗室的另一扇門也是一樣,兩扇門都無法打開。試著敲了下門,也沒人應聲。


    如果換做是白天或非假日的晚上,這有可能是學生出去吃飯了,可是現在是星期六晚上,加上剛才的情況,很有可能是上倉裕子忘記關掉音樂和燈光就回去了。為了關閉實驗室電源,河嶋二度返回自己的辦公室,拿實驗室的備份鑰匙。


    從去年開始,研究大樓的所有教室都更換成電子鎖,電子鑰匙的體積比普通鑰匙大,不太容易複製。每間教室隻有三把鑰匙。至於這間實驗室的鑰匙,一把是在河嶋慎也辦公室的書桌抽屜裏,一把是在使用實驗室次數最頻繁的上倉裕子手中。這個時候,河嶋副教授並不知道第三把鑰匙在哪裏。因為第三把鑰匙是研究生們共用的。然而,在這個星期六的晚上,借走第三把鑰匙的,就是寺林高司。


    河嶋副教授拿著從辦公室的書桌裏取來的鑰匙,打開了實驗室的門。接著,他目擊到那一切。


    就在門內的正前方,身穿白袍的上倉裕子,仰躺在實驗桌附近的地板上。她的舌頭從嘴裏吐出,異常的模樣令河嶋副教授心生恐慌,但他還是冷靜地先叫了救護車,警察則隨後趕來。河嶋供稱,在警方到來之前,他完全沒有離開過現場。


    上倉裕子死了,死因在第二天被斷定為絞殺。


    ※


    上倉裕子陳屍的實驗室上了鎖,而上倉裕子跟河嶋慎也兩人所持有的鑰匙確定是處於無法使用的狀態,所以寺林高司所持有的鑰匙,也就是僅剩的最後一把鑰匙,被用來犯罪的可能性最高。不管怎麽推論,此案的情勢對寺林高司來說,都是極為不利。


    對他不利的條件還有一點,原本預定八點要到命案現場的人就是他本人。他跟上倉裕子約好八點要在實驗室碰麵的事情,不但上倉裕子本人有向河嶋副教授提起,寺林自己也有向警方坦承這項約定。


    更糟糕的是,上倉裕子和寺林高司,他們兩人並非隻是朋友那般單純的關係。不過,以上種種都隻是一半的因素而已。讓殺人凶手矛頭指向寺林高司的因素,並不止這些。


    ※


    時間是星期六晚上,七點四十分的前後。


    那古野公會堂是一棟古老的建築。寺林高司位於的四樓,是公會堂的頂樓。這裏有個大演講廳、圍繞演講廳正方、左右方的寬敞走道,以及三個準備室。這裏的今明兩天,正在舉辦一個名為“swap?meet”的活動,主要吸引的對象是那古野市的模型迷們。寺林高司是活動主辦社團的主要工作人員之一。第一天活動順利的結束,幾個同好們此時也都離開了。當做活動會場的演講廳已經上鎖,現在整個公會堂四樓隻有寺林待在東北角的一個準備室裏。連在一樓的老警衛都打過內線電話上來,提醒他趕快鎖門離開。


    其實寺林本人也一直注意著時鍾,因為他和上倉裕子約好八點會麵,地點就在距離公會堂約五分鍾路程的m工業大學。寺林認為差不多也該出發了。


    事實上,絆住寺林的意外就是他的模型作品。原本不放心作品放在會場過夜的他,決定利用工作人員的特權,讓自己的作品鎖在準備室中,卻在搬運的途中與人相撞,結果模型有部分損壞,導致他必須先在準備室裏修複他的模型作品。


    隻要是牽涉到模型,寺林就算理智上明白隻是小事,仍會無法克製自己。事實上,模型並沒有多嚴重的損傷,隻是幾個小零件移位罷了。卻讓寺林滿腦子充斥著必須馬上修複的念頭。再加上一旦工作,就會如同以往一般,總是不知不覺忘記了時間,一心隻想著“再一下就好、再一下就好”的聲音,不斷地投入精神。看見他這副模樣的人,就算是模型界的同好都不禁目瞪口呆。


    因為這樣,一個人單獨待在公會堂到這麽晚的理由,在旁人眼中看來是難以想象,不合理、不自然;而且非常沒有說服力的借口。今晚的災難對寺林來說,根本是不可抗拒的結果。


    好不容易將作品修複到能令自己滿意的地步後,,寺林依舊從各種角度眺望它,來確認修複是否完成。


    寺林的作品,被一般人稱為“figure”,是約二十公分高的人體模型;也就是所謂的人偶。講人體模型這個詞,可能還有人會誤會,說是“卡通人物3d化”,則較廣為一般大眾所知。再不然,最簡單的說法,就是“塑膠造型人偶”。其中又以女性造型的人偶居多,就連寺林的作品也是一樣。


    附帶一點,在卡通或漫畫中登場的機器人,也是包含在“figure”的範圍內,在模型界裏算是最新的領域。


    連保存模型的亞克力盒也是寺林自己作的,他小心翼翼地蓋上盒子後,又再一次眯上眼睛,出神地望著自己的作品,今年三十二歲的他,還是單身。模型同好總是調侃他是因為沒有遇見過比自創的小妖精更具魅力的緣故。


    半年之前,這話倒還算切中事實。如今,情況已經不同了。


    這是他第一次真的對一個活生生的人偶模型產生興趣。不……用“產生興趣”並不恰當,還不足以表達這種感覺……因為所謂“產生興趣”這般程度的情感,他在這之前已有好幾次經驗了。然而,就算是用“戀愛”一詞,在這個對象麵前也顯得過於低俗。


    他深深相信這一點——應該是更純粹……更崇高的感覺。


    這個對象無暇的程度,連他親手做的每個人偶模型都到達不了。沒想到這份完美,竟然是屬於一個人類,像是一個等身大的玩偶模型,那個人仿佛是為了成為模型而生,是完美到令人汗毛豎起的真正原型。他這半年來竭盡所能的投入心血所製作的玩偶模型,包括剛才修補的最新作品在內,很明顯都是以那個人作為參考範本。隻是對他來說,所有的作品都是徹頭徹尾的失敗作。換言之,要忠實地完整再現那個人,根本是不可能的任務。無論什麽技術都隻能帶來望塵莫及的無力感,一直盤旋在寺林的心頭。寺林默默地歎了口氣。


    所謂模型,原本就是要模擬實物。製作模型的精髓,使別人能透過這個縮小的替代品,看到存在於作品背後的實物原貌。寺林也深知這一點。


    不過這個時候的他,沒有繼續做這麽深入的思考。一麵眺望著修好的作品,一麵沉浸於感慨之中的行為,隻有維持了數十秒。寺林的意識馬上就從無比平和的心境中,回到現實來……不走不行了。當然,就連跟上倉裕子約好在實驗室碰麵這件事,也可以稱作“平和”吧。想到如此平穩的日子要一直持續下去,還真是無趣到令人不禁苦笑。


    寺林打開門,再將準備室內掃視一遍後,就按下門邊牆壁上的開關,將燈熄掉。有一瞬間眼前什麽都看不見。他從口袋裏掏出鑰匙,然後用幾乎是摸索的方式將它插進鑰匙孔裏鎖門。


    就在這時,他的後腦勺突然感到強烈的撞擊。


    正確來說,在這之前,他有感覺到某個人正在接近他。衝擊的力道一下子就擴散到全身,而暴力的感受,模糊地殘存在他轉眼間破碎四散的記憶裏。


    ※


    能活著,是不幸中的大幸。


    第二天早上,寺林高司被人發現。他當時倒臥在房內,房間的鑰匙放在他襯衫胸前的口袋裏,而唯一出口的門,被人從外麵鎖上了。


    這間位於公會堂四樓東北角的準備室,在一樓的警衛室裏有一把備用鑰匙,那把鑰匙在案發當晚沒被外借。所以可想而知,如果不用寺林身上的鑰匙,就無法鎖上他昏倒的那個房間的門。光從這點推測,就非常不可思議。


    不過,事情沒那麽簡單。更令人驚訝的,還有另一件事……在寺林高司倒臥的那間密室裏,除了他以外,還有一個人。一個名為筒見明日香的年輕女性,是寺林認識的人。


    用“認識的人”這個詞來詮釋她給寺林的印象,不夠適當。這個詞不足以形容筒見明日香所帶給寺林的感覺。


    她對寺林來說,是個特別的存在。換言之,她擁有他理想中的美貌,是他心中真正的原型……不,反正等一下,你們就會明白了。


    寺林並不知道筒見明日香是何時來的,還有她為何而來,因為一切都是在他昏迷的那段時間內發生的。他完全搞不清楚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在警方麵前也是如此坦承不諱。


    筒見明日香死了,是被人殺害的。兩個人一起倒臥在被鎖上的準備室裏。


    ※


    當然,殺筒見明日香的人,並不是寺林。他自己不但最清楚這一點,而且對此深信不疑。對他而言,這是不爭的事實,所以也不需要證據去證明。可是,他的想法不可能輕易地被外人采信,也一樣是不爭的事實。


    他一看見屍體馬上就知道死者是筒見明日香,一目了然。雖然他跟警方強調,隻要看那形狀優美的手臂,不,甚至隻要憑那漂亮的手指,就很容易辨別出來,但也正是這一點,讓警方覺得可疑。


    警方並不去理解寺林的說法,隻是反複地追問他為何能肯定死者就是筒見明日香。


    不過,這也不能怪警方。因為筒見明日香屍體的頭不見了,她的脖子被硬生生切斷,而且在準備室內,找不到她的頭。不管是在公會堂裏,還是外麵一帶,都沒發現。


    ※


    以上,就是這個案件的概要。


    孤僻的模型迷寺林高司,要如何從這個突如其來的大危機裏脫身,就是這個故事的主題。


    在以下的章節裏,我們要回溯到案發之前,此外,我們也要對案情關係人的周遭進行觀察。這宗怪異的密室殺人細節部分,將盡可能地采時間順序來記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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