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半夜十二點半,萌繪跑下樓梯打開研究大樓前廳的玻璃門,走到中庭後快步跑向自己的車子。當她打開駕駛座旁的車門時,金子勇二向她走近。


    “我說我不要緊的。”萌繪抬頭看著他說。


    “你這家夥萬一發生意外,我可是會被老師罵到臭頭的。”


    “我記得你從來沒有用‘你這家夥’叫過我呢。”


    “你根本就是歇斯底裏。難道你看不出來自己已經亂了陣腳嗎?稍微冷靜點好不好?”


    “我很冷靜。”萌繪歎了口氣,一個字一個字慢慢地說:“我很感謝你為我擔心,可是我真的不要緊啊,我隻是要去見個人罷了。”


    “在這種時間?對方是誰?”


    “是個叫寺林的人,我跟他很熟的。”


    “那個名字我有聽過……他不就是那件案子的嫌疑犯嗎?”


    “你的記性真好呢。”


    “因為我最近裝了雙通道記憶體。”


    “原來你是因為這樣才失控了啊?金子同學。”


    萌繪說完坐進車內發動引擎,打上車燈後看到金子無奈地退下後,就直接開走了。當從中庭開到柏油路上時,她又看了看後照鏡,發現金子已經不見人影了。


    深夜的道路非常空曠。萌繪雙手握著方向盤,像在搖擺身體一樣地輕鬆穿過彎度不大的s形道路。當從兩檔換到三檔時,引擎發出她最喜歡聽的那種有點靦腆的聲音。


    寺林高司說他是從醫院裏偷跑出來的,他究竟是怎麽逃過警方的監視?警方會不會已經察覺到了呢?如果會的話,那他們約好的千早交流道跟鶴舞的n大學醫院距離太近,很容易會被發現的。如果不會的話,那她是不是該跟警方聯絡才對呢?明明手機就放在副駕駛座上的包包裏,為何卻不肯聯絡警方呢?她想她希望在那之前見到寺林,先問他這麽做的理由。雖然隻是憑她毫無根據的直覺,萌繪深信寺林高司並沒有殺害筒見明日香。從以前到現在,她隻要出現像這樣的靈機一動,都是屢試不爽,從不出錯的。


    一回過神發現時速已經將近九十公裏。當她從經由交流道的單行道開到大馬路後,又更加用力地踩下油門,就快到達約定的地點了。


    千早是個巨大的交流道。兩條大道在一百公尺的馬路上交叉成放射狀五叉路,形似漢字的“大”,占地廣闊到足以進行軟式棒球賽。這裏上空的最上方有都市高速公路的高架橋橫越過,中間是天橋和中央線的高架橋,正下方則是一個中央有球場的小公園。公園和球場就位在道路中央分隔島的部分,也就是東向和西向的車道之間。這條百公尺的道路,算是那古野市的有名景點之一,值得注意的是,所謂的“百公尺”指的不是長度,而是寬度。


    到達中央線的高架橋通過之處,也就是交叉路口稍微再往東一點的地方,萌繪將車開過護欄底下將車停下,停放在步道旁。她小心翼翼地觀察了周圍的狀況後才下車。在一片寂靜的街道上,每輛車都不約而同地疾駛而過,僅留下呼嘯風聲鶴些許風壓帶起發絲輕拂臉頰。


    瞧了紅路燈一眼她才走過斑馬線,來到中央分隔島上的公園。因為有打燈的關係,所以公園並不暗,但白色的燈光帶給人一種冷漠的感覺。在橫跨天空的巨大高架橋下,靜悄悄的噴泉和遊民的紙箱屋,都像是把僅剩的溫暖全部吸收掉一樣,使光線和空氣變得格外冰冷,讓她不由得豎起外套的領子。


    有個騎著自行車的男人往萌繪這邊接近。靠近一看,才知道是個警察。


    “你怎麽了?”這個年輕警官依舊跨坐在腳踏車上,開口問萌繪。


    “沒什麽,隻是在找我掉的東西。是早上在這附近不見的。”


    “什麽東西?”


    “錢包。”


    “那輛車是你的嗎?”警察指向道路對麵。“你沒喝酒吧?”


    “那是我的車,我沒有喝酒。”


    “你最好放棄早點回家吧,這種時間別一個人到處遊蕩。”


    “我知道。”萌繪點頭。“我馬上就回去了。”萌繪往相反方向走了幾步,還是沒看到任何人。


    中間隔著高架橋粗壯橋墩的另一邊是非常地陰暗,有如巨大垃圾的紙箱和毯子在那以一種不可思議的秩序被隨意放置。看到這個景象,她確信一定有人躲在裏麵。另外在網球場高大的鐵絲網護欄旁,有間小型的公共廁所。曾出現一轉眼就消失的光點。


    萌繪環顧四周,佇立了好一會兒。


    到底是怎麽了?她將視線停留在手表時,發現距離寺林打電話的時間,過了十六分鍾之久。難道他等不及先走了?


    她決定先回到車上。當她在斑馬線前等紅綠燈時,有輛白色轎車在她麵前緊急煞車,然後搖下黑色的車窗玻璃。


    “小姐一個人嗎——”副駕駛座的年輕男子用開朗的聲音故意拉長語尾說:“要不要上車呀?”駕駛座上的男子也往她這邊瞧。


    幸運的是,這時剛好亮起綠燈,於是萌繪無視他們的搭訕,邁開步伐繞過車尾,頭也不回地衝過斑馬線。白色轎車發出低沉的引擎聲,很識趣地開走了。


    當萌繪正直直走向自己的車子時,聽到有人在叫她。


    “西之園小姐。”


    萌繪往聲源的方向回過頭去,無法確實得知地點。她隻好邊豎起耳朵仔細聽,邊緩緩地朝可能的方向走近。在拉下鐵門的老商店旁的陰影中,赫然出現頭上還纏著繃帶的寺林高司。


    “請你假裝成要買果汁的樣子。”寺林低聲說。


    萌繪眼前有一台燈光很亮的自動販賣機。寺林身上穿著樸素的外套,隻有褲子是淺色的,萌繪仔細一看發現那其實是醫院的睡褲。


    “我怕警方正在某處監視著你。”


    “我想應該是沒問題才對。剛才巡邏的警察已經走遠了,而且他的樣子也不像是在找人……”萌繪觀看左右兩邊的遠處,確認都沒有警方的蹤影。


    “抱歉,西之園小姐,沒想到你居然肯答應我這個唐突的請求……”


    “你打算要去哪裏?”


    “這個……請借我五千元就好。對不起,拜托你了。”


    “總之,先上我的車再說吧。”


    “我不能這麽做。”


    “別說了,趕快來吧,在這種地方我沒辦法好好說話。”


    “我知道了。那麽……請你先回車上發動引擎,等到下一次綠燈時,我會馬上坐上你的車,到時請立刻把車開走。”


    “你不用擔心,我想這附近應該沒有警察才對。”


    “為了以防萬一,還是謹慎點比較好。”


    萌繪回到車上係好安全帶,發動引擎等待。當路口的紅綠燈燈號改變,寺林即從黑暗中飛奔而出,迅速地鑽進副駕駛座,車子立即開走。透過後照鏡確認完後方來車後,就斜斜地穿過道路猛然右轉,不管紅綠燈的指示一口氣橫越四個車道,強行插入對麵車道的車流中,踩下油門加速往前行駛。此時終於把安全帶係好的寺林,仍舊頻頻往後方張望。


    “啊!摩托車還是追來了!”寺林大叫。


    行駛在道路上的車輛數量不多。萌繪的車前隻有幾輛計程車,車後也隻看見五六輛的車燈亮光而已,至於寺林口中的摩托車,她就是沒有空檔從後照鏡進行確認。


    萌繪隻好更用力踩下油門,在車道間數次蛇行。約一公裏後,她利落地在一瞬間內掉頭轉向左後方,迅速切換到左邊車道。


    “抓好!我要轉彎了!”她這樣大叫後,便緊急踩下煞車。


    當車子在很短的緩衝距離內迅速減慢時,輪胎配合方向盤的轉向發出短促的傾軋聲,再次左轉衝進一條稍窄的小徑。萌繪的腳跟一口氣踩下油門,接著又一瞬間離開離合器放空檔,又踩下離合器引擎即爆發似地加快運轉,在下一刻右轉過一個小交叉路口,讓車尾左右搖擺了兩次。車子就像水流過水管那樣,順暢地穿過了住宅旁的狹小巷弄。這時,她的視線終於移向後照鏡。


    沒看到任何車燈,她轉進左邊的一條小路後,便停下車子,隨即熄掉車燈,屏息靜待,車子的引擎以低速持續空轉著。


    什麽變化都沒有,萌繪這才做了個深呼吸。


    “沒有追過來啦。”


    “是沒有追過來。”副駕駛座上的寺林點了點頭。“不過,的確有警察。”


    “不,我沒有看到。”


    “應該是一開始時因為不能左轉,就隻好直接騎過去了。”


    “摩托車最大的弱點,就是不能倒車。”


    “好了,西之園小姐,已經夠了,就讓我在這裏下車吧,你能借我錢就很感謝了。我不想再給你添更多麻煩,所以你還是不要跟我扯上關係比較好。”


    “你要到哪裏?”萌繪停下引擎,用手撥開頭發。“寺林先生,你的傷勢還好吧?”寺林突然陷入沉默。


    即使車內非常暗,隻有遠方路燈的光芒,但仍依稀看得到寺林那張長滿胡渣的臉部輪廓,和他臉上的表情。他神經質地推了推眼鏡,看不清的臉想必是非常蒼白吧。而他凝視萌繪的雙眼,卻意外地沉穩且富有知性。


    萌繪在心中,把他和犀川的身影重疊在一起。


    “不管怎麽說……這是我個人的問題。至於傷勢如何我也不能說。雖然很對不起警方,但我真的有事情非做不可。我沒有證據可以說動警方,但又怕萬一真出了事就來不及了,所以算我求你,不要過問什麽,隻要借我五千元就好,可以嗎?”


    “請你把理由說清楚,沒聽到理由,我是不會借錢的。”


    2


    同一時間,鵜飼大介抵達鶴舞的n大學附設醫院。當他正要回家的時候,剛好接到來電,就直接驅車趕到這裏。大學醫院的停車場裏,已經停了三台警車,上麵的紅色警示燈無聲地不停回轉著。


    看到近藤刑警的圓臉後,鵜飼馬上快步向他走近。


    “啊,鵜飼先生。”近藤輕輕點頭,兩手在皺緊眉頭的臉前合掌。“真的是非常對不起!”


    “什麽時候發現的?”


    “打電話給你的三十分鍾前。”


    鵜飼接到電話是在剛過十二點不久的時候。這通電話告知他本來在六樓個人病房受到嚴密監視的寺林高司從醫院失蹤的消息。


    “十一點半的時候,有人誤觸火災警報器,使得警鈴大作。事後得知隻是住院的國中生在惡作劇,但因為當時造成了一場大騷動,所以我們後來……想說去寺林的病房看看。”


    “為什麽?”


    “因為我們奇怪那一場騷動居然沒把寺林吵醒,於是決定去探查一下。結果往房裏一看,發現他已經金蟬脫殼了。”近藤用孩子般的高音調說完,就故意誇張地聳起肩,歎了口氣。


    “你不是應該一直待在他房前看守嗎?都到哪摸魚去了?”


    “我才沒有好不好。”近藤表情嚴肅地為自己辯解。“他是從窗子出去的。”


    “窗子?你說從窗子……可是那裏不是六樓嗎?”


    “窗外有個幅度滿寬的平台,他可能就沿著那個走到逃生梯……”近藤抬頭看著建築物,用手指指了指逃生梯的方向。“窗子是打開的,所以一定是這樣沒錯。”


    “還真虧他敢走在那種地方。”鵜飼也跟著抬頭,佩服似地說:“那根本是玩命嘛。”


    “嗯,在電影上雖然常出現,可是沒想到現實中竟然有人真的這麽做。”


    “他的服裝呢?還是穿著睡衣嗎?”


    “嗯,我想應該是睡衣沒錯。除了睡衣外……事實上還有別的……我們剛才得知有醫生放在更衣間的外套不見了,是那個醫生要回去的時候,發現本來應該放在櫃子裏的外套不見了,跑到護士站裏詢問,還因此引起值班的醫生一陣騷動。那個更衣間在五樓,寺林從逃生梯走下一層樓就能到了。置物櫃裏除了那件外套被偷之外,其它東西都在。”


    “寺林大概是幾點逃出去的?”鵜飼點煙。“什麽時候人就不見了?”


    “正確時間雖然不知道,不過至少能確定快八點時人還在病房裏,因為護士進去時有看到他。”


    “之後呢?”


    “我們一直以為他之後就待在病房裏,所以並不知道實際情形……我們也沒料到他會從窗子逃走。”


    “這麽說來他可能已經逃得遠遠了。”鵜飼歎息說:“唉……真不知道三浦先生會怎麽指責……”


    “我們還是在附近布下了搜索網。”近藤老實地說:“怎麽樣?他果然是犯人吧?”


    “他的公寓呢?”


    “那裏是我們第一個去搜查的地方,他似乎沒回去過。現在那裏也有人在埋伏監視。至於m工大的實驗室和上倉裕子的公寓,我們也都布置了人手。”


    “寺林還會去其它地方嗎……”鵜飼露出思考的模樣。“他有打過電話去哪裏嗎?”


    “昨天白天的時候,他有跟護士借好幾次的電話,我們並不知道對方是誰,隻知道好像跟工作方麵有關係而已。”


    “如果他穿睡衣的話,在電車上會很顯眼的。難道他是搭計程車嗎?”


    “西之園小姐不是有個姓醍醐什麽來著的表哥作家嗎?”近藤說:“他應該跟寺林很熟識吧。”


    “你是說大禦坊安朋嗎……”


    “對,是大禦坊沒錯。”


    “是啊。”鵜飼點頭。“我們跟他聯絡看看好了。”


    3


    從破鑼嗓子出來的歌聲,被狹窄的房間壓縮後,成為更難以入耳的沉重悶響。


    大禦坊安朋和喜多北鬥坐在高高的吧台旁,注視著杯中逐漸溶解的冰塊。精致的玻璃盤中裝著便宜的花生和巧克力,他們連動都沒動過。


    忘情唱著歌的人,是個四十幾歲的中年男性。嘈雜的歌聲打斷了大禦坊和喜多的對話。大禦坊對自己為何得在這種糟糕的環境中喝酒一事感到不可思議,卻始終沒有思考過解決的對策。


    有個身穿旗袍,濃妝豔抹的女人在吧台裏吞雲吐霧。大禦坊雖然曾經將dv的鏡頭對著她約三秒鍾,但電源其實並沒有開啟。在剛才從她那裏拿到的名片上,用片假名寫著“草薙……”,感覺上好像是魚類、海藻或高山植物的名稱。


    “嘿,老師你也來唱嘛。”叫真紗的女人將臉湊近喜多說。


    “不行。我已經把今年的份都唱完了。”喜多大聲回答,“再唱下去的話,魔法就要解除了。”


    “不然那邊的帥哥呢?”真紗一隻手指向大禦坊。


    “也不行。”喜多回答。


    “又是一唱歌,魔法就會解除了嗎?”真紗笑著問:“這個人其實是青蛙吧?”


    “不,別看他長這樣,他好歹還是個人,隻不過他的歌聲超越一般常人罷了。”


    “我呀,除了香頌以外的歌是不唱的。”大禦坊裝作沒聽懂他們的意思。


    “咦?”她閉上一邊的眼睛,豎起耳朵。


    “我呀,除了香頌以外的歌是不唱的。”大禦坊大聲地重複一次。


    “唉呀,香頌耶……好想聽喔。”


    大禦坊拿起dv,將鏡頭對準真紗,她則是將臉貼近鏡頭,從口裏呼出白煙。大禦坊便又將鏡頭緩緩地轉向喜多。


    “你可別唱啊,你敢唱,我就馬上回去。”喜多說。


    “那個借我,我來拍你們。”看到真紗伸出手,大禦坊將dv遞給她,剛好放在玻璃杯旁的手機響起了電子鈴聲,大禦坊拿起手機貼近耳邊。


    “喂?”


    電話那頭聲音混合著雜音,本來就已經讓他聽不太清楚了,再加上演歌秀又剛好唱到大家耳熟能詳的主旋律部分,讓那個中年人更是唱到聲嘶力竭,大禦坊隻好無奈地走出去。


    他來到大樓的樓梯間,在欄杆對麵閃耀的霓虹燈仿佛近在眼前。


    “喂?”


    “喂,是大禦坊先生嗎?”


    “是的。”


    “我是愛知縣警局的人,敝姓鵜飼,抱歉這麽晚還打擾你。”


    “有什麽事?”


    “請問一下,您現在是在家裏嗎?”


    “不是。我現在是在榮町這邊。”


    “是這樣啊……”電話那頭傳來鵜飼刑警的歎氣聲。


    “發生什麽事了?”


    “是有關寺林高司的事。他從醫院逃走了……”


    “咦?逃到哪裏?”


    “我們正在找。他不經允許擅自離開醫院,讓我們非常困擾,大家現在正在到處找他。”


    “天啊,他傷口已經好了嗎?不然怎麽可以這麽勉強呢?”


    “他既然有那種力氣跑出去,可見傷勢應該沒什麽大礙了。大禦坊先生,你有想到任何他可能會去的地方嗎?”


    “我跟他沒那麽熟。嗯,對了,他的公寓呢?”


    “嗯……如果他有跟您聯絡的話,能不能請您馬上通知我們呢?”


    “我知道了。”


    “抱歉,麻煩您了。”


    “不會,你們也辛苦了。”大禦坊用禮貌性的語氣回應。


    “那我掛電話了,再見。”電話被掛斷了。


    外麵的冷空氣,稍微減輕了大禦坊的醉意。從這裏幾乎聽不到隔音門另一頭演歌秀的噪音。當他從高及胸口的欄杆上探出頭往下俯瞰道路,計程車像一串念珠般前後相連,道路上駐留了很多人;有一起遊蕩的男人們、也有行色匆匆的女子……在自己視線範圍內的人才會動,才算有生命意義的,而範圍以外的人便全都靜止不動嗎?大禦坊常會忍不住思考這個問題。


    喜多一出來,差點就跟他相撞。


    “嚇我一跳!”喜多說。


    真紗的白皙手臂纏繞住喜多的脖子,整個人像小學生書包一樣掛在他背上。


    “唉呦,阿大,趕快阻止老師啊!他竟然說他要回去了!不覺得他很無情嗎?”


    “阿大?”喜多哼哼冷笑。“你什麽時候變成阿大啦?”


    “聽說寺林逃出去了。”大禦坊對喜多說:“剛才的電話就是那個鵜飼打來的。該怎麽辦啊?”


    顧慮到真紗就在旁邊的關係,大禦坊沒用到醫院或警察這些詞。


    “還能怎麽辦。”喜多吃了一驚,稍微思考片刻後說:“他是為了提醒你寺林可能會找你,才打過來的嗎?”


    “嗯……”大禦坊若有所思地看向上方。“他也不可能會來找我啊,究竟是跑到哪裏去了?”


    “你們都說些什麽啊?鵜飼是女的嗎?”叫真紗的女人笑著說:“討厭啦,兩個人都這麽嚴肅幹嘛。唉,喜多老師,再等我一下嘛,人家馬上就下班了,我帶你去個好地方,一起吃宵夜吧!”


    “他會不會去筒見紀世都那裏?”喜多甩開真紗的手臂。


    “不……說不定……他是去找小萌了。”


    “西之園?你怎麽知道?”


    “憑直覺……”大禦坊微笑著,隨即用拇指轉著手機的旋轉鈕。


    “老師!喜多老師!”叫做真紗的女人大叫:“那個人你就別管他了嘛。”


    4


    萌繪的雙人座跑車,發出低沉的水平對向引擎聲,一路朝東方前進。由於他們刻意避開大馬路的緣故,前後都不見其它車燈。安分地縮在副駕駛座上的寺林高司,將他之所以逃走的原因斷斷續續地告訴萌繪。


    內容幾乎支離破碎,若從正麵的角度解釋,意思大致上是在強調筒見紀世都目前生命所受到的威脅。可是當被問到有關威脅的形式、外力介入的程度、以及危險會自何處降臨等等問題時,他隻是拚命搖頭,一個字也不肯說。那麽,他到底又是從哪裏得知這個消息的呢?


    在萌繪反複提出很多次同樣的質疑後,他好不容易肯正麵回答。


    “紀世都昨晚送模型雜誌來給我,我們卻不能直接見麵。警察隻從他手上接過雜誌,就趕他回去了。”


    “嗯,紀世都先生的確是有這麽說過。”


    “他有在那本雜誌上寫字,我到今天傍晚才發現到他給我的留言。”


    “什麽留言?”


    “那個……我看不太懂。”


    “你有帶在身上嗎?”


    “嗯,我有帶。”


    萌繪將車子靠左停下,然後接過寺林從口袋裏掏出的小紙片。那是張有光澤的雜誌用紙。因為是從雜誌書頁上撕下的一角,所以有一角成直角狀,上麵看得到一部分的圖片和幾行橫向印刷的小字。在接近紙角的留白部分,有非常細小的藍色原子筆筆跡。


    如果我死了,


    請塗上金屬藍到翡翠綠的漸層色。


    底色要上灰色。


    “這是紀世都先生的字跡嗎?”


    “是他的沒錯。”寺林點頭。“還有另外一張。”這次是寫在有點泛黃的劣質紙上,看得出來同樣也是從雜誌上撕下的一角。


    我知道那家夥。


    那家夥也知道我知道這件事。


    “從這裏可以知道,紀世都知道砍斷明日香的頭的人是誰,凶手也知道他已經發覺了……”


    “嗯……”萌繪抬起頭,看著寺林。“也就是說,這跟我所收到的信意思是一樣的。”


    “咦?西之園小姐也……接到紀世都留下的訊息?”


    “那上麵有寫說,這是為了保險起見,也就是他有什麽萬一時的保險。他通知你和我的用意,就是基於這種理由。”


    “你是說,他已經被凶手盯上了嗎?”


    “是的,絕對沒錯。”


    寺林曾多次強調筒見紀世都想追隨亡妹而死的意願。如果單純就這點來看,聽起來傾向於是紀世都要自殺。不過要是把雜誌紙角上的留言和萌繪拿到的信放在一起思考,腦海中就不禁浮現出他寧可一死也要跟凶手對峙的景象。萌繪心想,寺林在心中一定也跟她有著相同想象的畫麵吧,萌繪將兩張紙片交還給寺林後,再次發動車子。


    犀川曾經說過,“他可能認為自己到時就沒辦法說了”。


    他死了以後,那保險又是為何而存在呢?難道有什麽事想控訴的嗎?一定得再去跟筒見紀世都見麵才行,那是目前的當務之急。


    突然響起手機的鈴聲,在認出鈴聲是屬於放在儀表板旁的手機後,萌繪便放慢車速,伸手拿起手機接聽。


    “喂,是小萌嗎?”


    “是安朋哥啊。”


    “你在哪裏?家裏嗎?”


    “不,是在開車。”


    “和誰一起?”


    萌繪瞄了副駕駛座上的寺林一眼。隻見他一直搖頭。


    “我一個人。”慢了半拍才回答的萌繪,心裏祈禱著大禦坊千萬別發現者之間微妙的停頓才好。


    “這麽晚了會一個人開車兜風?好啦,我又不是警察,你不用瞞著我吧。”


    萌繪又再一次轉向旁邊時,隻見寺林麵有難色沉默不語。


    “對不起,我其實跟寺林先生在一起。”萌繪老實回答。


    “你們要去哪裏?”


    “去找天白的工房找紀世都先生。”


    “這樣啊……那裏沒有裝電話呢。”大禦坊說:“剛剛警察有打電話給我。你幫我跟寺林說,叫他早點回來比較好。他還好嗎?沒對你亂來吧?”


    “嗯,他非常紳士呢。”萌繪微笑地說:“要叫他聽電話嗎?”


    “拜托你了。”


    萌繪將手機轉給寺林,重新專心開車。這時她發現有些不對勁。後照鏡裏,映照出一個讓她不得不在意的車燈。那不是汽車,而是摩托車,距離相當遠。她試著一下加速一下減速試探,對方的車燈始終離得很遠,完全沒有靠近的意思。


    “嗯……抱歉讓你擔心了。好的……”寺林用虛弱的語氣回答,“我很擔心紀世都,所以一定要去看看,嗯……”


    在十字路口左轉後,她猛踩油門,加速衝上有點彎度的坡道,想要把映照在後照鏡上的車燈甩得遠遠的。不過那輛摩托車距離雖然拉遠了,卻還是緊追不舍。


    “好的,我跟他談過並了解狀況後,就會回醫院。咦?不……我跟警察說過了,還是不行啊……因為他們懷疑我和筒見就是殺人犯啊。”


    車子在閃爍的黃燈旁右轉。被黑暗逐漸吞沒的柏油路前方,是墳場那一帶。


    “嗯,好的……我知道了,不要緊的。我馬上就會讓西之園小姐回去的。嗯,真的是很對不起。”寺林將電話掛掉。


    “警察好像在找寺林先生呢。”萌繪說。


    “隻要能見到紀世都就夠了。”寺林回答。


    穿過墳場的路上很暗,不時出現被霧氣包圍而朦朧發光的路燈。模糊的光線讓萌繪的距離感有點錯亂,使得明明是在上坡的她產生了正在下坡的錯覺。


    車子開到上坡道的盡頭後,繞過一個大彎道,伴隨著低沉的輪胎聲開下鋪有止滑磚的下坡道。


    車子上下震蕩很激烈的關係,後方的視野變得有限,現在是什麽都看不到。寺林仍頻頻注意後照鏡。


    “紀世都先生的工房後麵有沒有小路可以開進去?”萌繪問:“前麵的路可能都有警察在監視著呢。”


    “說的也是。不然我們停在前方的路上,沿著空地的斜坡下去吧。那裏應該不會有警察才對……這條路會穿過稻田吧?”


    “嗯。”


    “那……再開一會兒,右邊就是。”車子來到有人行道的道路上,左右都看不到路燈。隻有充斥寂靜的成排住宅。


    “請往右開。”寺林下了指示。


    萌繪卻停下車一直盯著後照鏡看。


    “怎麽了?”寺林問。


    “啊,沒什麽……”


    等看見後照鏡邊緣有一個若隱若現的車燈後,她才將方向盤轉向右方繼續開車。果然還是跟上來了。是警察嗎?要是警察的話,應該會更靠近才對。


    那個人追著她的車,卻不出麵阻止。是想知道他們打算去哪裏嗎?隻要不妨礙行動,為了自己的安全起見,有警察跟著比較放心。所以她決定對寺林隱瞞被跟蹤一事。她一開始的確是不想被打擾,一方麵是因為想聽寺林的說法;一方麵則想清楚他打算做什麽和為何這麽做的理由。關於這一點,她目前已經有了相當程度的收獲。如果可以的話,她想讓寺林依照自己的想法放手去做。難道警方已經看透他們一切的行動嗎?也許是他們想旁觀寺林接下來的行動,所以才會故意放過他的吧?


    當車子開進寺林指示“在這裏左轉”的小路時,又遇上一個很陡的斜坡。這一帶似乎是新開發的住宅區,有許多剛整理完;隻插上牌子的空地,以及小果園和田地。還有零星蓋好的中層小樓房,周圍有很多車子都停在道路上。


    細細的雨絲打在車子的擋風玻璃上。萌繪將雨刷設定成間歇模式,擋風玻璃又回複到原本的透明度。本來一直以為外麵有霧的她,才發現原來是玻璃起霧所造成的錯覺,而且此現象同時也讓她知道車外空氣濕度大和氣溫較高。


    萌繪的車上沒有裝時鍾,本來應該裝數字盤時鍾的地方,被改造成別的儀表,雖然看了一眼手上的手表,卻因為今天是戴便宜的swatch,數字盤暗到看不到時間,她隻能猜測出來約一小時了。


    “請在那裏停車。”寺林說。


    萌繪將車子停靠在左側石牆邊。是蓋在斜坡上的住宅區,石牆上又有一道磚牆,裏麵則是棟木造公寓,有樓梯的入口處胡亂停放著幾台機車和腳踏車。在萌繪的右手邊,也就是道路另一邊,有白色的欄杆,欄杆對麵因為地麵較低而無法看見有什麽建築。他們將車停在大斜坡的中段後,萌繪就拉起手刹車並熄火。


    “謝謝你,真不知道該說什麽道謝才好。等我情況穩定後,一定會報答你的,西之園小姐。”


    “我也要去。”萌繪打開門出來到車外。


    從副駕駛座出去車外的寺林露出有些困擾的表情,默默地關上車門,萌繪隨即用車鑰匙將車門上鎖。


    “我隻是要跟他說話而已。”寺林繞過車頭走近萌繪低聲說:“如果他沒事的話,我就會到此為止。”


    “好。”萌繪將視線往上抬盯著他的眼睛看。


    附近的路燈,在寺林蒼白的臉上造成強烈對比的陰影。寺林凝視萌繪一會兒,點了下頭後,立刻向前邁開腳步,橫越道路,並動作輕盈地跨過欄杆。


    萌繪連忙追在他後麵,寺林飛快地跑下雜草叢生的斜坡,跟在後麵的萌繪差點要跌坐在黑漆漆的斜坡上。途中曾一度停下腳步,回頭仰望位於上方的道路,已經看不到欄杆了。隻有一片多雲的天空映入眼簾。但是,她仍依稀能聽到摩托車騎上坡道向這裏接近中的細微聲響。


    5


    大禦坊安朋和喜多北鬥坐在擁有一個很亂來的司機的計程車上。但他的駕駛技術非常高明。在頻繁到令人頭昏眼花的變換車道和驚險到叫人捏把冷汗的連續闖紅燈下,使得他們兩人跟目的地之間的距離正迅速確實地減少中。


    坐在旁邊的喜多,側靠著車窗並閉上眼睛,好像無視於大禦坊這個人的存在。


    “喜多?”大禦坊從外套口袋中拿出dv,將鏡頭對著他。


    “什麽事?”喜多半轉向他,皺起眉頭睜開眼睛。


    “沒事。”為自己拍到喜多睜開眼睛的那瞬間的大禦坊,帶著滿足感把電源關閉。


    “客人,要再繼續直走嗎?”司機問。


    “嗯,就繼續這樣直直地直直地一路往前衝吧。”


    “好。”司機很爽朗地回答。


    跟司機慢郎中似的語氣形成對比的,是車子狂飆的速度。開過了大交叉路口後,車子在空蕩的道路上攀升車速。


    “大禦坊,打電話給創平。”喜多低聲說。


    “咦?”


    “就快到了耶。”


    “犀川不可能出來的啦。這麽晚了……他,應該在讀書吧?”


    “說西之園有來,他就會來了。”


    “喔喔,原來如此,我就這麽說吧。”


    大禦坊將dv放進口袋裏再掏出手機。此時計程車正發出輪胎的傾軋聲,在十字路口左轉。


    6


    犀川正坐在餐桌旁看書。是一本跟他的研究沒有任何直接關聯,介於民俗學和語言學之間,以初學者為對象的書,單調到完全不需動腦,非常適合作為就寢前的準備。


    犀川將一小時前泡好的咖啡還沒喝完的部分倒入杯子放入微波爐加熱,不禁猜想著將來一定不用隔離箱和電磁波,隻需用某種更具方向性的強波集中一點照射便能將咖啡加熱,這樣一來他就可以不用再走到廚房用微波爐加熱,就能享用熱咖啡了。


    將加熱定時器旋轉到九十秒的位置。正想點根煙時,電話聲響了起來。


    時鍾告訴他現在時間是一點三十分。他一邊在心中揣測這至少有八成機率是打錯的電話,一邊跑去把它接起。


    “喂,犀川嗎?我大禦坊啦。”


    “你好。”


    “我現在跟喜多在一起……”


    “是喔。”


    “你在做什麽?”


    “跟你講電話。”


    “對了,你現在可以出來一趟嗎?我們現在正前往筒見紀世都的工房,說不定還可以看到那個寶特瓶火箭發射秀呢,嘿,你不覺得很有趣嗎?”


    “我可沒喝酒喔。”


    “我和喜多也沒醉好不好。”


    “沒喝醉的人為何還要強調這個啊?”犀川突然想到有關說謊的心理理論。


    “小萌也跟我們一起喔。”


    這時,微波爐剛好發出東西熱完的鈴聲。犀川稍微沉默片刻。


    “可以叫西之園同學聽電話嗎?”


    “不行,她在另一條路上。”


    “你們最好別讓她喝酒啊。”


    “要不要來啊?”


    7


    西之園萌繪緊跟在寺林高司之後,從約有一公尺高的石牆上一躍而下,正好踩在昨晚她停車的柏油地麵上。左邊更裏麵的地方,有棟類似石板倉庫的建築物,就是筒見紀世都的工房。因為霧雨而變得潮濕的空氣,浮遊的細小水滴造成光的不規則反射,使人看不清楚遠方的景物。四周感受不到風的流動,整個空氣是完全靜止,當她滑下斜坡時,斜坡上的雜草把鞋子給弄濕了,不過就算完全站著不動,現在過量的濕氣也還是會弄濕她的皮膚,隻是還不至於讓人感到寒冷。


    寺林高司停下腳步,俯瞰著從這裏一路往南通到下麵大馬路上的直線斜坡。他位置的視野,隻能看到朦朧的路燈光芒。


    “警察應該就在下麵這條路上吧。”寺林小聲說:“他們以為要過來這裏一定要經過這個坡道上來才行。”


    “安朋哥他馬上就來了。”


    寺林點了頭後邁開步伐,快速走到筒見紀世都的倉庫入口前,握住並轉動門把。門並沒有上鎖。那扇鋁門就這樣直接打開了。沒有開燈的室內顯得很暗。


    “他不在嗎?”萌繪跟著寺林後麵。“紀世都先生今晚是不是回鶴舞的家了?”


    萌繪記得大禦坊和犀川有跟她說過在筒見家前碰到紀世都的事情,而且他就是在那邊將那封有問題的信交給他們的,因此她猜想紀世都今晚也有可能就直接留在家裏過夜了。


    “筒見!”寺林從入口走進黑暗的室內,大聲叫喚。


    沒有人回答。


    “筒見!”寺林回頭看人還在門外的萌繪後說:“看到門開著,我還以為他人在……”


    萌繪也從敞開的門探頭進室內探望,隻見寬廣的室內完全是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隻能勉強看見門口附近的地板。


    “寺林先生。”萌繪叫了寺林一聲後,走進門內。“你知道電源的開關在哪裏嗎?”


    “不知道。”寺林在黑暗中回答。


    “他好像不在家啊。”


    “嗯……好像是不在,你不覺得門沒鎖很奇怪嗎?他也許隻是去附近的便利店買東西而已吧……”


    “在這種時間?”萌繪覺得有點古怪,昨晚紀世都進門前的確有開鎖,可見得他是有鎖門的習慣才對。而且昨天冰箱裏還有一大堆的罐裝啤酒。


    寺林在入口附近的牆壁上摸索起來。


    “找不到嗎?要不要我回車上拿手電筒?”


    “西之園小姐,你有帶打火機嗎?”


    “沒有,請等一下,我回車上去拿。”


    當萌繪說完走出門外時,眼前突然出現一個高個子的男人,讓她嚇得倒抽一口氣。


    “西之園小姐?”寺林的聲音從室內傳出來。不知是否是聽到她短促呼吸聲的關係,寺林也從門裏走了出來。


    “金子同學……”萌繪終於認出對方。


    “晚安啊。”金子勇二瞪著走出來的寺林。


    “請問,他是西之園小姐你的……朋友嗎?”萌繪回過頭去,看到的是寺林緊張的表情。


    “是同學。”萌繪再次看向金子。“他姓金子,騎摩托車跟蹤我們的人就是他。”


    “我騎了很久呢。”金子悄聲說。


    這時,斜坡上方傳來類似車子停下的聲音。在萌繪他們剛剛經過的石牆上,還有一麵很陡的空地斜坡,聲源就是在斜坡更上麵,剛好也是萌繪停車的地方。因為濃霧的影響,別說看見車子了,就連車燈也看不清,隻有關上車門的聲音依稀可聞。


    “對了……金子,你有帶可以照明的東西嗎?”


    “有啊……”金子從皮夾克的口袋裏掏出金屬外殼的打火機。


    “太好了,我們就用這個來找電燈開關吧。”寺林很客氣地說,並向金子解釋。“這裏是我朋友的家,我們隻是想看看房子裏的情形而已,因為我總有不好的預感,所以才會跑來這裏……”


    “有需要帶女孩子來嗎?”金子毫不客氣地說。


    “不,我……”


    “是我自己要跟來的。”萌繪在金子麵前搖搖手。“這是我自己的選擇自由,所以請你不要對他生氣……”


    “選擇自由?”金子歪著嘴巴。“你這個家夥還真會給人找麻煩啊。”


    寺林再次走進屋內,萌繪和金子互看一眼後,也跟在後麵進去。金子一進去,就點亮打火機,照亮三人周圍一帶。在鐵卷門內側,距離搬運入口附近數公尺以外的地方,站著一個真人大的人偶,而比它更裏麵的地方,也有幾個人影並列著。人偶的表情比昨天晚上看到的時候更來得陰森恐怖。隨著金子手部的動作,它們的影子在牆壁和地板之間迅速移動著……打火機火焰的搖晃,讓影子也跟著搖晃,一點聲音也沒有。


    比起電燈的開關來,萌繪更在意陳列在房間深處的人偶,視線一直無法移開那些人偶——當然,沒有一個是會動的。


    “啊,就是這個。”寺林在從門口稍微往右邊再進去一些的地方找到開關,順手按了下去。可是房裏卻沒有亮。


    “這就怪了……”寺林喃喃說著:“難道弄錯了嗎……”


    金子走到寺林身邊,用打火機照亮開關,兩人一起低頭靠近查看。此時,門外傳來人走動的聲音。逼近的腳步聲使得站在門外的人影逐漸清楚。


    “是小萌嗎?”大禦坊用非常活潑的語氣說。


    “安朋哥!”


    大禦坊走進室內。


    “現在是……什麽情形啊?一片黑漆漆的,到底怎麽了?”


    又有一個高個子的身影站在門邊。


    “喜多老師?”萌繪不禁疑問新加入的男人究竟是誰,現場的光線太暗讓她看不清楚對方的臉。


    “真可惜我不是犀川啊。”喜多大聲地說:“西之園,你人在哪?”


    “寺林人呢?”


    “啊,我就在這裏。”寺林回答,“好奇怪,燈竟然點不亮……”


    “那邊拿打火機的人是誰?”


    “我隻是個無名小卒罷了。”


    “喔喔,就是那個小萌的男朋友吧。”


    “不是啦,安朋哥。”


    “可是,他是男的,也是朋友,不是嗎?”


    房間電燈突然亮了。一幅令人難以置信的景象呈現在他們眼前。


    “這、這是……什麽啊!”大禦坊大叫。


    房間被照亮了……不是!是四周在發光。


    發出無數微小的光芒,就像螢火蟲一樣。


    又仿佛宇宙的星辰一般……


    每一個每一個,都恰似沒有麵積的點。


    細小的光芒,微弱的光芒。


    有紅、有藍、有橘、有黃、也有綠。


    發出彩色的光芒。


    金子將打火機熄掉後,更加深沉的黑暗襯托出更為鮮明的星辰。


    “好漂亮……”萌繪驚呼。


    即使伸出手,也觸碰不到這些細小的光芒,令人完全掌握不到距離感。


    萌繪小心翼翼地伸出手,一步又一步地往前進,心想應該前進數公尺了吧。當她終於碰到光源時,發現那是小型的發光半導體,常被用在電子儀器上當作指示燈的那種。


    “筒見先生,你人在吧?”萌繪對著黑暗中大喊。


    “筒見!是我,大禦坊啊。”


    像是要回應他們的叫喚聲似的,有人放起了音樂來。那是萌繪所沒聽過的曲子。旋律很寧靜,音量也很低。


    萌繪慢慢地往後退。當她輕輕碰到某個人時,回過頭去,卻看不清對方的臉。


    “是我啦。”是喜多的聲音。他碰了萌繪的肩膀一下。


    “筒見!是我,我是寺林啊。”寺林大聲叫著。依照聲源來看,寺林的位置好像比萌繪更前麵。


    “寺林,夠了,筒見隻是想讓我們看這個而已。”大禦坊用爽朗的語氣說:“我們就慢慢地看吧。啊,誰可以幫忙關一下那邊的門嗎?完全變暗會更漂亮喔。我要用dv把這個拍下來。”好像是金子去把門關上。


    這樣一來的宇宙就是完整無缺的了。用香頌作為背景音樂,聽到像是有人在輕聲呢喃的歌聲。唱著法文的歌詞。


    緊接在後麵的是一道閃光。一瞬間的閃光,從這個有著無數星辰閃耀的小宇宙某個角落迸射而出,在視網膜上留下數秒鍾刺眼的殘像。星群在這虛幻的白光當中被吞噬,映入眼簾的是像飄散的煙霧般又似星雲般蒼茫且奇幻的景象,以特殊的方式運行著,感覺上就像是真的一樣。


    在別人眼中,也是看到一樣的景象嗎?萌繪在心中產生疑問。他們跟自己所看到的是同樣的東西嗎?


    又有另一道閃光一閃而逝。星雲的殘像在萌繪麵前出現。仿佛一觸可及的錯覺令她下意識地伸出手。


    “是筒見在唱歌。”大禦坊小聲地說。


    非常自然的旋律,所以萌繪一直沒發覺這件事。那輕柔的聲音,像是在哼唱一樣。唱歌的人,的確是筒見紀世都沒錯。這歌聲跟昨晚一樣沒有抑揚頓挫,聽起來像某種傾訴的話語。沒修過法文所以聽不懂的萌繪,決定稍後再問大禦坊。


    “真的是好美喔。”萌繪對站在她身旁的喜多說。


    “嗯……”喜多回答,“來這一趟真有價值啊。”想到喜多不知道是不是用自己名字在開玩笑(注三)的萌繪,忍不住覺得可笑。


    每二十秒鍾一次的閃光,以好像經過精準計算的間隔閃過,讓眼睛沒有適應的時間。現在她隻知道自己正前方站著寺林和大禦坊,左後方門邊站著金子,喜多則站在她的正後方。


    “如果換成是創平的話,那就好了。”喜多的手碰觸萌繪的肩膀,在她耳邊輕聲細語地說。喜多老師的說話語氣和平常不同,一定是對女性用的秘密武器吧。一想到這裏,萌繪又不禁想笑。


    “不……”萌繪忍著笑回答,“哪有這回事……”


    “小萌?”大禦坊走近他們,臉龐旁邊有個代表dv正在錄影的發光小紅點。


    “這麽暗的地方能拍嗎?”萌繪問。


    “你在說什麽傻話啊,這看的比人眼還清楚呢。它現在也拍到你的臉囉,再笑一個。”


    萌繪露出微笑。“這樣嗎?”


    “天啊!天啊!喜多,你趁亂在搞什麽?快把你那隻手拿開。”喜多聞言,就將手從萌繪的肩膀上移開。


    “筒見!”寺林在萌繪的前麵叫著:“已經夠了!我想跟你講話,可以把燈打開了嗎?”


    “從現在開始才是最有趣的。”唱歌的聲音這樣回答。


    那是筒見紀世都的聲音,響徹房間的每個角落,隨後他又繼續唱著歌。


    金子走到萌繪身邊,笑著說:“這還滿有意思的,光看就值回票價了。”


    “你喜歡?”萌繪問。


    “是啊。”


    漫長的曲子終於結束了,應該已過了十分鍾以上。換成清脆的金屬撞擊聲,房間隨之迅速變亮,微小的光芒一個個依序亮起。


    那不是燈光!而是正在靜靜燃燒著的火焰。


    “蠟燭嗎?”萌繪下意識地問。


    放眼望去到處都是可能被某種電子裝置點燃的蠟燭,數量大概有三十根,甚至更多。許多一直隱藏在黑暗中的造型物,也紛紛現身。本來平麵的房間,突然變得立體,產生影子,光線不停地在房子之間重複折射。蠟燭的火光一直延伸到房間深處微微晃動著。可是到處都找不到紀世都的蹤影。


    “是在二樓吧。”萌繪說:“這些都是從樓上操作的吧。”


    這時轉換成另一首曲子。這首香頌跟剛才那首非常相似,不過節奏比較快。


    筒見紀世都又開口唱歌了。雖然的確是男性的聲音沒錯,聽起來卻很像沙啞的女性音。他那優美的旋律繼續漠然地像在訴說什麽似地唱歌。


    “安朋哥,那歌詞是在講什麽?”萌繪問站在一旁手拿dv的大禦坊。


    “這個嘛,算是情歌吧。”大禦坊簡單地回答,“像‘我唯一的歸處,就是你的胸口’之類感覺的詞吧。”


    “是真的嗎?”


    “真的啦。”


    現在隻有蠟燭在發光,剛才的彩色指示燈已經消失,也不再有閃光閃爍了。蠟燭沉穩且有機質的光,看起來既像黃色,又很蒼白。這裏的五個人,和房間裏擁擠的人偶群一樣停止了動作,全部變成為了遮蔽光線形成剪影而存在的物體,這是一幅能突顯出物體之存在感的景象。


    抬頭一看,柔和的光線直達天花板,在縱橫交錯的排氣管、管線和繩索之間造成微妙震動的反射光。火焰的搖晃,是因為氣體在經過氧化和遇熱膨脹後,產生比重上的變化,導致空氣流動所造成的。這種現象一定也跟人類的情感一樣,就算個人情感的本質不變,本身也會因為周遭的影響而產生變化,造成立場動搖的外表印象吧。


    萌繪心想這跟自己戀慕犀川的心情,屬於同樣的邏輯。


    “犀川等下就會來了。”大禦坊對萌繪耳語。


    “咦?老師嗎?”她大吃一驚。


    約零點五秒的一瞬間,恐怕就是精神抑製肉體反應時所需要的緩衝時間吧,她為了胸腔迅速膨脹的快樂而感到痛苦,身體上的變化,好比是用電子控製的安定裝置一樣,能在短時間內複原。跟身體相比,在感情上反饋的思考機製,則是緩慢到令人昏倒。有好一陣子,萌繪心裏想的全都是犀川的事。


    耳邊傳來門被打開的聲音。萌繪很迅速地回頭觀望。


    “大家好啊。”是犀川的聲音。


    “老師!”


    “因為沒有門牌,我正在想該怎麽辦呢。”犀川說。


    他停下腳步眺望房間裏的景象約三秒鍾後,看著萌繪的臉。


    “這是什麽?”犀川問:“某種宗教嗎?”


    “你隻要閉上嘴仔細看就好了。”喜多低聲說。


    金子走過來,向犀川低頭行禮。


    “啊,是金子同學啊……怎麽這麽巧。”犀川說:“你對這也有興趣嗎?”


    “這倒不是。”金子咧嘴而笑。


    犀川轉身看了一眼寺林高司的背影後,再次轉向萌繪低聲問:“那個人頭上纏著繃帶,該不會就是寺林先生吧?”


    “嗯,他是從醫院偷溜出來的。對了……犀川老師,外麵有警察在嗎?”


    “下方道路上是有停著一輛警車。”


    寺林終於轉過頭來。


    “看來是我搞錯了。我放棄,你們就帶我回醫院吧。”


    “什麽事都沒發生很好啊。”萌繪微笑說:“而且可以看到這麽棒的餘興表演,我真是賺到了。”


    “那這是什麽樣的餘興表演?”犀川問。


    “是光與音樂的藝術。”萌繪說明。


    “我倒認為是表現宇宙和人世間的模型。”寺林說。


    犀川默默不語,又再次環顧了整個房間一遍。


    許許多多微小的火焰。淡雅的香頌流瀉在空氣中,還有各種大小形狀不一的人偶——犀川雙手插在口袋裏,佇立了好一會兒。他想講的話,同時也浮現在萌繪的腦海裏。


    “還不錯呢。”萌繪將臉湊近喜多說。


    “是很不錯。”遲了片刻後,犀川也說了同樣的話。


    “嗬。”萌繪看了下喜多老師的臉,發現他睜大雙眼,用誇張的表情表達他的反應時,自己不禁以莞而的微笑予以回應。


    “我把剛剛發生的全都拍下來了。”大禦坊將鏡頭對著萌繪。“小萌的表情很棒喔。”


    8


    第二支曲子結束時,突然發出巨大的機械聲。萌繪記得自己聽過這種低吼的馬達聲。那是牆上的空氣壓縮機所發出來的。震耳欲聾的噪音跟之前優美的旋律形成了強烈對比。


    “是火箭啊!”萌繪驚呼。“會弄髒衣服的!”


    “就算弄髒也是值得一見。”因為馬達聲很吵,大禦坊隻好大聲的說話。


    工房裏還是一樣陰暗,僅靠微小的蠟燭燭光,無法看清楚房間更深處有什麽東西,大概是那隻刺蝟正在做發射火箭的預備工作,房間中央開始出現連續的閃光。


    “如果有帶傘就好了。”萌繪跟著犀川一起後退,直到背部貼靠在牆壁上。


    其餘的人此時也跟著後退,大禦坊則是抓緊攝影機,站穩腳步準備要紀錄這場瘋狂的表演。


    “如果不亮一點,就看不到了。”犀川喃喃說著:“筒見紀世都先生人在哪裏?”


    “一定是在二樓。”萌繪回答,“那裏要爬梯子才能上去。我想他一定是用遙控器從上麵操作的。”


    馬達聲開始變化,回轉好像很痛苦般地稍微降低了速度,應該是因為空氣壓力已經到達極限的關係吧。


    “要來了!”大禦坊大叫。


    有一支瓶子首先飛了出來。沉重的破裂聲後,出現像是劃過空氣,有如輕吹口哨的細小聲音。接著換從上方發出聲音。應該是寶特瓶撞到天花板所造成的,附近隨即傳來水灑落下來的聲音,空氣壓縮機的馬達嘎然停止。


    接下來的數十秒,火箭連續地發射升空,他們隻聽得見聲音,看不到火箭本身。到處都有光和影在跳動。天花板傳來像大雨灑落般嘩啦嘩啦的水聲。蠟燭的火焰啪的一聲猛然變大,屋內變得非常明亮。


    一股刺鼻的臭味鑽進鼻腔裏逼使大家回神。有人發出驚呼聲。


    萌繪這時察覺到情況不對。


    “這不是水啊!”大禦坊大喊著。


    左邊突然有巨大的火焰發出燃燒的聲響。房間一瞬間亮的刺眼。


    “起火了!”寺林也大叫起來。


    “這是汽油啊!”大禦坊衝過來。


    “這是酒精,”犀川說:“不是汽油。”


    光線已經亮到可以看清楚整個房間內的程度了。從四周竄出火舌。


    “筒見!”寺林跑向前叫喚著。


    “他是在二樓吧?這可不是開玩笑的!”大禦坊繞著圈子說:“滅火器在哪裏?自來水呢?”


    “自來水二樓有。”萌繪吼著。濃烈的臭味讓呼吸變得困難。萌繪心想,不快點出去的話,就有危險了。


    “二樓我去吧!大家快逃!”喜多脫掉外套。“梯子在哪?”


    “那邊!”萌繪向喜多指引方向。喜多往萌繪所指的方向跑去,金子也緊跟在後。


    “西之園同學,快打電話報警。”犀川走到萌繪旁邊。


    犀川脫掉外套打熄距離他們最近的小火舌,大禦坊和寺林見狀也脫掉外套開始一樣的動作。萌繪則是獨自衝到外麵去。她將手伸進外套口袋,摸索著手機,可是卻找不到……手機還放在車子內的儀表板那裏!


    “起火了!來人啊!”她用盡全力大喊:“救命啊!”


    到底該衝下坡道到大馬路上,還是爬上斜坡回到自己的車子裏呢……萌繪用力地深呼吸,再次衝進屋內。火勢愈來愈大,到處都是陷入一片火海。


    “老師!安朋哥!危險啊!趕快出來外麵!大家快逃啊!”


    她跑向位在房間右邊深處的喜多和金子。屋內小火舌不停冒出飛過管線。連用樹脂做的人偶也開始燃燒起來。飄散著濃煙的空氣使得他們頭頂上什麽都看不見。


    “西之園,沒有梯子啊!”在裏麵的喜多回頭對她大叫:“梯子在哪裏?”


    “找到了!在這裏!”金子的聲音從屋子更裏麵的地方傳來。


    萌繪抬頭仰望二樓的地板,發現梯子居然沒有掛在通往二樓的洞口。金子則在二樓下麵更深一點的地方,看到被收起來的鋁梯斜靠在牆上。於是抬起梯子回到他們附近。萌繪再次抬頭望著二樓。


    “筒見先生!”萌繪盡全力地大叫。


    就在這個時侯,一道閃光映入萌繪的眼簾,有某種東西在發光!那道刺眼的閃光,比之前餘興表演時的亮度更亮。它穿刺過室內密布的煙,一瞬間映照出附近的牆壁和天花板,形成燒灼似的白光。就像閃電一樣,跟那道閃光一起出現的,是有如電鈴般短促低沉的聲響,和緊接在後的爆炸聲。


    “那是什麽?”喜多往上看了一眼後說。


    犀川和大禦坊都跑了過來。


    “剛才那道光是什麽?”大禦坊大喊。


    “這場火已經沒救了,動作快一點。”犀川說,從金子手上將梯子抓過來。等確定地板的位置後,他就將梯子架好。耳邊突然傳來氣體漏氣的聲音,他的腳邊一瞬間變成白色。


    “哇,這是什麽!”金子驚呼。原來是寺林拿了滅火器來。


    “就是那裏,讓開!”寺林大喊。他將滅火器對準梯子附近的火苗。


    當白煙噴灑下去時,火焰有局部變弱的跡象。


    喜多爬上梯子後,犀川也跟著上去。二樓的煙非常大,兩個人都迅速彎下腰往樓下探頭呼吸。


    “上麵也燒了嗎?喜多,你要滅火器嗎?”大禦坊問。


    “不用,隻是煙太多看不清楚而已。”


    房間另一邊發出某種東西的爆炸聲,過了一會兒後,火焰一口氣噴到上天花板上。寺林將滅火器對準附近的火焰,打算確保大家撤退時的安全。萌繪則仰望二樓。


    “大禦坊!在那裏扶著梯子!”喜多大聲說完後,就開始不停咳嗽。


    萌繪心一橫,就抓著梯子也爬了上去。


    “不行啊!小萌!那裏很危險,拜托你快下來呀!”大禦坊喚著她。


    在梯子上爬得愈高,空氣就愈灼熱。當她終於站上二樓的地板時,發現一站起身根本無法呼吸之外,就算彎腰壓低身子,視野也幾乎被濃煙給遮蔽。


    已經看不到犀川和喜多的身影了。萌繪憑著昨晚的記憶,朝客廳的地方前進。


    “老師!”


    她低著頭慢慢向前推進。當通過書櫃旁邊時就看到了桌子。那是昨晚自己當椅子坐的地方。桌子上還擱著幾個空啤酒罐。


    “西之園同學,”犀川冷靜的聲音近在咫尺。“來這裏,小心一點。”喜多也在附近。


    她看到兩個副教授的臉。他們就站在浴缸附近。白色陶瓷浴缸旁的地板都被水濺濕了。看到那個景象時,萌繪驚訝地停止了呼吸。


    與其說是恐怖……到不如說是美麗。她的手忍不住地想伸向浴缸。


    “危險!”喜多用嚴肅的語氣說:“不要伸手!”


    聽到喜多的話,萌繪的手連忙縮回。


    “沒關係的,那裏的電源已經被切掉了。”這次換犀川說話。“已經太遲了。”


    “回頭吧,這已經沒救了。我們根本沒時間把他搬出去。”喜多說。


    萌繪交互看著犀川和喜多的臉好幾次。終於開始呼吸的她,吞了口口水。


    爆炸聲又響起了,一樓的火勢之大,連二樓都看得到。


    “犀川!喜多!我們撐不下去了!”樓下傳來大禦坊的聲音。“快點下來啊!”


    有人靠近萌繪的背後。原來是金子。他也壓低身子走到了萌繪的旁邊。


    “不行,下麵的人撐不住了,老師們快逃吧。”金子對犀川和喜多說:“好了,西之園,你也快過來!”


    金子抓著萌繪的手,想把她拉走。可是,她的眼睛卻始終凝視著浴缸裏的景象,一動也不動。她將手探進水裏,水還是溫的。有個人泡在浴缸裏。


    人……泡在浴缸裏的人,是筒見紀世都。是人嗎……他頭部靠在浴缸的邊緣,眼睛還是睜開的。從他微微開啟的嘴巴以下,都沉在水裏。


    包括那白色的肩膀和手臂,都泡在水裏。不論是他的胸口或足部,都是一片慘白。


    全身都是白的、詭異的白、白色的唇、白色的眉,連頭發也是白的。並非皮膚原有的膚色,而是真的純白。


    萌繪戰戰兢兢地將手伸向紀世都的臉。那觸感,就像塑膠做的一樣。


    筒見紀世都的容顏、筒見紀世都的身軀,那容顏、那身軀,都被塗成徹底的白,仿佛是被上色的人偶模型一般。


    9


    第一個走下梯子的是萌繪,緊接在她後麵的是金子。寺林將用盡的滅火器丟在一旁。


    “犀川老師!喜多老師!”萌繪對著二樓大叫。


    “喂——”背後傳來人的呼喊聲。有人站在門口那裏。


    可能是剛剛聽到萌繪的呼救聲而跑來探個究竟的人吧。倉庫裏麵已經是一片火海了,熱氣沸騰到好像連臉都要燒起來了。類似爆裂聲的聲響斷斷續續地傳出,每一次聲響出現,都更加助長屋內的火勢,也許是延燒到油漆之類的物品吧。這也使得二樓部分的木頭地板被由下往上的大火猛烈竄燒。


    “老師!快點下來!”金子見狀,在樓梯爬到一半時就大叫。


    喜多和犀川終於折返回來,也爬下了梯子。有兩個男人從門口進來,靠近他們。


    “這房子救不了了!快點到外麵來!”這樣大叫的人是鵜飼刑警。還有一個穿製服的警察一起,兩個人都用手帕遮住口鼻。全部的人都朝出口衝了過去。途中還有全身被火焰包圍的人偶,砰然一聲倒了下來。


    “老師,筒見先生呢?”萌繪在快到出口前停下腳步,轉過頭去。


    喜多抓住萌繪的手臂,硬生生的把她推出門外。當全部的人出來到室外時,殿後的犀川便將出口的鋁門給關上。


    “呼……”犀川大大地喘了口氣。“大家都到齊了吧?”


    “筒見先生還在裏麵……”萌繪小聲地說。雖然她很清楚這是無可奈何的事。


    “他已經死了。”犀川麵無表情地說。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喜多在一旁喃喃地說:“要搬出來太困難了。”


    外麵依舊被霧氣靜靜地包圍,到處是一片朦朧。即使如此,這還是她第一次覺得空氣竟是如此透明的感覺。吸進胸口的新鮮空氣是如此冰冷,給予肺部有如被戳了一刀的刺痛感。


    萌繪發現自己的雙眼正流著眼淚,她理所當然地解釋成是因為被煙熏到而本能產生的淚水,而她的眼睛現在非常疼痛。


    “消防隊馬上就來了。”鵜飼說:“這裏很危險,請趕快遠離這裏。”


    大家都陷入沉默,隻是注視著那扇緊閉的鋁門。現在看來平靜到仿佛一切事情都沒發生一般。有時候可以聽到倉庫中發出有東西被燒彈開的聲音,映照在鋁門霧玻璃上的紅色火光,像是聖誕樹上的燈飾一樣漂亮。


    注視著大門的每個人的臉上看起來也是滿臉鮮紅。


    “筒見他是怎樣的死法?”大禦坊終於開口發問:“是自殺的嗎?”


    “我不知道。”犀川回答。令萌繪不敢相信的是,犀川居然拿出香煙並點了火。“他死在浴缸裏,水裏還有電線。”


    “我們差點就把手伸進去了,真危險。”喜多說。他也拿出香煙叼在嘴裏。


    “自殺?”萌繪問:“可是……他的臉是全白的……”


    “剛才如果搬出來的話……說不定還來得及。”犀川邊抽煙邊說。


    “是樓梯的話也許還有辦法。”喜多說:“可是梯子就不行了。”


    “真是無視於建築基本法啊。”犀川麵不改色地說。


    “剛才好危險啊,萬一地板塌了,你們該怎麽辦?現在那裏應該已經燒掉了吧。”大禦坊高聲說:“連小萌都跑上去,害我急得不知該怎麽辦呢。”


    “那個地板用的是防火建材。”犀川歎氣時,順便吐出一口煙。“所以我才敢上去。”


    “你連這種事都先確認了?”喜多在一旁問。


    “是啊。”


    “有這種事你要告訴我啊。”


    消防車的警笛聲逐漸向這裏靠近,警察從坡道趕過來。斜坡上的欄杆旁已有很多看熱鬧的民眾聚集圍觀。黑煙不斷從倉庫屋簷的排氣口裏冒出,又隨即融入黑暗的天空中而被同化了。警示燈不停閃爍的大型消防車,從坡道開了上來。


    “請大家退後!”警察邊跑邊叫。


    倉庫前忽然擠滿了人。穿著銀色滅火裝的男人們,迅速地牽引著水管。萌繪一行人則跨上石牆,站在斜坡中間。第一個打開入口鋁門的消防隊員被猛烈的火勢逼得倒退幾步,門上的玻璃因而碎掉了。消防員便將管口先對準火舌不斷竄出的入口。在下方的道路上,一輛輛鳴放著警笛聲的消防車陸續趕到,也可以看到有消防隊員邊拉長管子,邊沿著坡道往上衝刺的景象。


    萌繪陷入沉默,她確信筒見紀世都已經回天乏術了。昨晚哭泣的筒見紀世都已經死了。甚至連遺體都被火燒個精光。


    站在她附近的,是犀川、喜多、金子、大禦坊四人,至於寺林高司,已經被鵜飼刑警帶往在坡道下方的道路上,停放的三輛警車。


    濃霧稍微散開了,當第五台消防車抵達時,入口附近的火勢已經受到控製,有很多消防隊員從入口衝進屋內,還有三根水管也從狹窄的門口被拉進去,還有人是從建築物前麵將水噴進冒出黑煙 排氣口裏,像是要從屋外冷卻倉庫本身。倉庫後麵也有水管延伸出來。


    “這裏有後門嗎?”萌繪問大禦坊。


    “沒有……入口隻有那裏的鋁門和鐵卷門而已。”


    “既然他一直泡在浴缸的水裏,說不定能得救呢。”喜多邊抽煙邊說:“我所謂的得救……隻是說屍體不會被燒掉而已。”


    “為什麽他會變得全白的呢?”萌繪說出她的疑問。


    “全白?”大禦坊反問。


    “他的身體和臉上,好像是有被油漆塗過。”


    “那附近有噴槍。”犀川轉向他們。“至少那不是普通的化妝就是了。”


    “你所謂的噴槍,就是用來將顏料噴上物體表麵的工具嗎?”大禦坊問。


    “沒錯。”喜多回答。


    “他怎麽可能在自己身上噴漆?”大禦坊皺起眉頭。“他為什麽會做這種事……”


    “光是這麽做,就是自殺行為了。”喜多說。


    “他是怎麽自殺的?”萌繪追問:“是將電源開關打開再進去浴缸裏的嗎?”


    “我覺得應該是相反。”喜多說:“如果先打開電源的話,保險絲可能會早一步斷掉,而且當他還沒完全泡進去時,光是把腳伸進去就被電死了,不是嗎?”


    “嗯,我也這麽覺得。”犀川表示同意。“他是先進去浴缸後,才導電進去的。”


    “可是,電源總開關不是在牆壁上嗎?”昨晚有看到的萌繪說:“那電線是從哪裏牽來的?電源鈕是在附近嗎?”


    “電線的話,應該是用不透明膠帶貼在浴缸上的沒錯。”喜多說明,“不過電源鈕的確是在牆壁上……”


    “那他到底要怎麽自殺?手夠不到吧?這……會不會是他殺啊?”


    “你在說什麽傻話啊?二樓不是就隻有筒見一個人在嗎?”大禦坊的dv鏡頭依舊朝向火災現場。“小萌,你想太多了。”


    “二樓說不定有別人躲在那裏啊。”萌繪回嘴:“犯人也許來不及逃跑呢。”


    “那是用遙控的吧。”犀川吐出煙,臉上雖然沒有表情,但感覺得出他心情不好。“他將大的開關關掉,隻開空調。延伸到浴缸裏的電線,是從空調拉出來的,有兩百瓦的電量。他最後大概是用遙控打開空調的主電源吧。總之全部過程就是他先將電線分配好後,將牆壁上的總電源打開,泡進浴缸,接著用遙控器操作的吧。”


    “可是,筒見先生他沒有拿遙控器啊。”萌繪邊回想邊說。她記得看過筒見紀世都的白色手上空空如也。“而且也沒有掉在附近啊。”


    “我國中時,曾經有一次在做真空揚聲器實驗的時候觸過電。”犀川凝視著萌繪,歪著嘴角說:“那時變壓器升壓到兩百五十瓦。因為安培數小的關係,我隻有一瞬間嚇了一跳,其它地方都毫發無傷。不過……當我回過神來時,手上的尖嘴鉗卻不見了。我到處去找,最後居然是在隔壁房間找到的,是我在觸電的瞬間,把尖嘴鉗拋出去,它才會飛到那邊的。”


    “創平……你可以再講得更簡潔一點吧。”喜多笑了。


    “我隻是舉實例來說明而已。”犀川回應。


    “你的意思是說紀世都先生的遙控器,被拋到很遠的地方囉?”


    “是有這個可能。”犀川點頭。


    救護車停在下方的道路上。救護人員抬著擔架沿坡道上來,正待在火場附近待命中。


    救火的過程並不順利。倉庫本身沒有燃燒,但爆炸聲和物品崩壞的聲響此起彼落。從入口被牽引進去的三根水管,現在被拉得更裏麵,而且已經有五名消防隊員進入建築物裏麵了。因為鐵卷門沒辦法升起來的緣故,鋁門口就成了唯一的通風口,而這一點具有控製火勢蔓延的作用,也算是這場火災不幸中的大幸吧。消防隊員頻繁地交替出入,每個出來的人,都重複著大大的深呼吸。


    大禦坊已經停止攝影。


    “我去看一下寺林。”他說完就走下了斜坡,從石牆上跳下,經過消防隊員旁邊沿著坡道而下,似乎是打算要走到下方道路上的警車那裏。


    “結果,就變得跟信上說的一樣了。”萌繪喃喃地說。


    “你是指筒見紀世都給你的那封信嗎?”喜多問。


    金子默默地麵向這邊。


    “紀世都先生也有留言給寺林先生。”萌繪說明。“他打算在這裏自殺。我想……那場表演一定是他準備在死前給我們看的吧。”


    “然後就把身體塗成白色?”喜多說:“真是的,藝術家這種人隻會給人帶來麻煩啊,傷腦筋。”


    “如果是這樣的話……”犀川用指尖轉著香煙。萌繪靜待他接下來的話,但他卻在此打住了。


    “如果是這樣的話,會怎樣呢?老師。”萌繪問。


    “就應該會有更正式的邀請函才對。”犀川歪著嘴角。


    原來如此,是指信的事情嗎……萌繪思考著犀川話中的含意。


    犀川將手插在口袋裏。他和喜多現在之所以都沒穿外套,應該是因為外套都在倉庫裏被燒掉了吧。至於金子和萌繪,前者穿著皮夾克,後者也一直沒脫下她的外套。


    “犀川老師,喜多老師,你們不冷嗎?”萌繪問:“如果需要的話,我的車就停在上麵,可以進去躲一躲……”


    “不用了。”喜多搖頭。


    “我也不要緊。”犀川回答,“其實外套部分還好,倒是那盒放在口袋裏還沒開封的香煙比較可惜。”現在抽的應該是放在襯衫胸前口袋裏的吧。犀川身上穿的是胸前開襟的羊毛衫。


    “不過,剛才還真是危險啊。”喜多喃喃地說:“我自從那次以後,就沒再遇過火災了。”


    “我這是第三次遇到了。”犀川說。


    “我可以回去了嗎?”金子終於開了口。“我從今天早上打工,到現在都沒休息……”


    “喔,你當然可以回去啊。”犀川隨口回答,“要走的話, 就趁現在趕快走比較好。”


    “那我就告辭了。”金子看向萌繪。“我先走囉,西之園。”


    “謝謝你,金子同學。”萌繪向著背對她走上斜坡的金子說。


    “他是你研究室的研究生?”喜多問。


    “是大四生,跟西之園同年級,是個很可靠的人吧?”


    “他因為擔心我,所以一路騎摩托車尾隨我過來。”萌繪在一旁補充。


    “西之園同學有讓人不得不擔心的功能存在。”犀川喃喃地說:“你都沒自覺嗎?”


    “我有。”萌繪點頭。“到現在才有。”


    “西之園同學,你有聽過他姊姊的事嗎?”


    “金子的姊姊?沒有,是什麽事呢?”


    “他的姊姊已經去世了,聽說……”犀川將臉轉向倉庫,避開萌繪的視線。“她跟西之園老師都是同一班飛機的乘客……”


    “咦?真的嗎?”萌繪雙手掩口。


    西之園萌繪的雙親,在她念高中時死於一場墜機意外。發生在飛機準備要降落那古野機場的時候,當時機上的四百名機組成員和乘客幾乎無一幸免。雖然她知道在那古野市附近有很多罹難者家屬,但她從以前到現在,從來沒想過要去注意其它的人。


    “那一天剛好是他出國留學的姊姊學成歸國的日子。”犀川說話時,眼神依舊沒看向萌繪。


    萌繪聽到這身體不由自主地發抖起來,眼淚也莫名其妙地出現,她認為這既不是悲從中來或感同身受的情緒,對於父母的意外事故,她早在心中作好調適,深信這就跟應仁之亂(注四)一樣,隻是過去曆史的某個片段而已。


    難道是被煙熏到的眼睛還在痛嗎?


    萌繪稍微遠離犀川和喜多,回頭仰望斜坡的上方。有很多看熱鬧的人站在欄杆旁往下俯瞰,但萌繪站的地方很暗,所以不用擔心被人看見她哭泣的臉。再說所有的人都是注意倉庫的滅火過程。她能感受到很多視線的主人正滿心期待地想看到火勢變猛、發生爆炸、建築物轟然倒塌之類有如電影般的場景。他們跟她在十六歲的那個夏天夜裏所承受的數不清的野蠻視線,是沒什麽兩樣的。


    她的眼淚已經不再流了,在她體內某處的最後一點殘雪,現在應該已經溶化了吧。


    已經不要緊了!已經不要緊了!已經不要緊了……她嘴裏反複念著這樣一句,同時做了深呼吸。


    原來,金子一直都知道她父母是死於這場意外的。西之園這個姓氏不僅顯眼,而且由於她父親是n大的校長,在發生事故時電視上以極大的篇幅報導,所以金子應該還記得才對。而萌繪本身並沒有看過旅客名單,就算見過,也應該不會記得金子這個姓氏。


    怎麽會這麽不公平……萌繪再一次回過頭去。一想到金子在身陷火場和剛才道別時,都直呼她“西之園”,她就覺得有些開心。仔細想想,金子勇二是重考兩年才考進n大的,萌繪自己則是因為受到父母雙亡的打擊而休學一年,所以金子比萌繪要大上一歲。換句話說,遭遇到那場事故時正好是他在準備大學聯考的高三時期。


    “我好像跟你說了些無聊的事。”犀川走近萌繪低聲說:“抱歉。”


    “不會啦。”萌繪搖頭。


    “想抽煙嗎?”


    “不,我現在……隻想衝個澡,然後上床睡覺。”


    “真難得你會這麽消沉。”


    “我也是有這種時候的。”


    “以你來說,這算是很冷靜的自我判斷了。要不要我說個笑話給你聽?”


    “嗯,當然好。”


    “在十字路口的轉角處,有一家加油站。那裏有個美女工讀生,常常讓駕駛們看得出神,在十字路口發生車禍。某一天,一個暗戀那女孩的青年邊騎著摩托車,邊往旁邊偷瞄,結果他在十字路口跟別輛車發生擦撞,摩托車側倒在地上。當他跟著打轉的車一起滑進加油站裏時,雖然已受了重傷,但一回過神卻發現朝思暮想的美女,正站在他的麵前。你認為,青年接下來會對那女孩說什麽?”


    “在救護車到之前嫁給我吧。”萌繪回答。


    “錯了……”犀川邊點煙邊搖頭。“把油箱加滿。”


    萌繪嘻嘻竊笑。


    犀川則麵無表情地在抽煙,但他的心情好像也變好了。


    “是很有趣沒錯,”萌繪聳聳肩,做了個深呼吸。“不過那是因為我的防守線後退了……”


    犀川轉頭看她。“你認為案子解決了嗎?”犀川說完,呼出一口煙。萌繪歪著頭凝視犀川的側麵。


    喜多這時走向他們。


    “唉……真是的,我酒完全醒了,現在好想吃拉麵喔。”喜多舉起雙手,伸了個懶腰。


    “犀川老師,”萌繪靠近犀川。“請問……”


    “筒見紀世都先生是自殺的。”犀川喃喃地小聲說:“是他在公會堂殺了妹妹明日香,而且m工大的凶手也是……”


    “是這樣嗎?”才聽一半,萌繪就忍不住發問。


    “我是在想,警察應該會這麽認為吧……”犀川用指尖轉著香煙。


    “我認為就是這樣。”喜多在一旁插話。


    “不對。”犀川搖頭。“他不是自殺。”


    “可是老師剛才不是說過,紀世都先生是自己操作遙控器讓水通電的嗎?”


    “我的意思隻是說這也有可能而已。”


    “難道不是嗎?”


    “你有看到……”犀川呼出煙。“那個用來噴白漆的噴槍呢?”


    “有啊,應該是在浴缸的對麵吧?”


    “喔……”


    “我有看到。”喜多說。


    “那個噴槍被使用過很多次,已經不新了。因為是平常慣用的噴槍,所以上麵才沾著很多顏色的油漆,而顯得很髒。奇怪的是,把手上卻沒有任何白色油漆的痕跡。”犀川看向喜多。“應該是這樣沒錯吧?”


    “沒沾到會很奇怪嗎?”喜多說。


    “這正好是奇怪的地方。”犀川搖頭。“如果是他自己把顏料噴到身上的話,那就奇怪了。他兩手不也都是白的嗎?難道他噴了其中一隻手後,還要等它幹才會噴另一隻手?”


    “是有其他人幫他噴的吧?”


    “沒錯。那個人大概就是打算要殺他的凶手吧。把全身噴上顏料這件事,本身就是會危害生命的行為。既然皮膚不能呼吸,不就跟被燒傷燙傷一樣了嗎?”


    “可是,紀世都先生那時候有唱歌……”萌繪說到這裏時,才發現到有地方不對勁。“那難道是……錄音帶嗎?”


    “當你們到這裏的時候,他恐怕早就死了,至少已經失去意識了。我想二樓應該還有另一個人才對。”


    “那凶手要從哪裏逃呢?”


    “當我們爬上梯子時,凶手就可以從另外一邊下去。”犀川回答,“就算沒有梯子,隻用一根繩子也下得去,反正濃煙能幫他做掩護。”


    “那家夥就是在那個時候將水通電殺了筒見嗎?”喜多皺起眉頭說。


    在爬上梯子時所看到的那道閃光……難道就是筒見紀世都生命的終點嗎?


    “凶手是為了爭取時間,才會故意把梯子拿掉的。”萌繪喃喃地說。


    “到下麵去吧,還是跟鵜飼先生他們說明一下經過比較好。”犀川這樣說完,就立刻邁開腳步走了。


    萌繪和喜多也跟著他走下斜坡,從低矮的石牆上一躍而下。萌繪一邊走過消防車旁邊,一邊看著手表,發現時間已經超過淩晨三點了。


    10


    小雨已經停了,大部分的霧也已散去。在道路旁的人行道上,停著三台警車和兩台廂型車。正中間的警車後座,坐著大禦坊安朋和寺林高司。當萌繪他們從旁邊經過時,大禦坊還朝她揮手。在他們所站的不遠處,可以看到便利商店明亮的燈光。三浦刑警就站在廂型車的旁邊。


    “你們好。”三浦不經意地用手推了下銀框的眼鏡,不過仍看不太到他的眼睛。“大家到齊了啊。”


    “莫名其妙就到齊了。”犀川低頭行禮。


    在廂型車裏,有幾個鑒識課的男警員似乎正在待命中的樣子。萌繪到處尋找著鵜飼的身影。坐在大禦坊和寺林所在的警車副駕駛座上的,是近藤刑警。至於鵜飼則是不見人影。


    “聽說筒見紀世都就死在裏麵?”三浦用慢條斯理的口氣,開門見山地說,“實際看到他的,是犀川老師和喜多老師嗎?”


    “我也有看到。”萌繪回答。


    “希望火能在他被燒成灰之前被滅掉。”三浦往坡道上看後說:“是自殺嗎?”


    “不知道,他好像是死於觸電。”犀川回答,“至少周圍的狀況很明顯地被布置成像是觸電死的就對了。”


    “聽說他身體被塗滿白油漆……”三浦說。那是他聽大禦坊說的。“我有點搞不清楚事情的狀況,可以請你們說明一下嗎?”


    犀川和喜多於是便將他們在煙霧彌漫的二樓所目擊到的狀況,輪流說明給三浦聽,其中有時萌繪也會插一下話。不過,他們所看到的還是很有限。


    “當時那裏沒有其他人嗎?”


    “關於這一點……”犀川麵無表情地說:“我不敢向你保證一定沒有。當我們上去二樓時,濃煙已經充滿整個房子,實在沒辦法將二樓全部看個仔細。”


    “可是,老師你們不是爬上通往二樓的唯一樓梯嗎?”


    “說是這麽說,可是我們不能斷言另一邊沒有梯子或繩子。”犀川說:“大家當時都擠到右手邊的梯子旁,所以就算有人從左手邊梯子下去,然後從出口逃出,也是很有可能的。”


    “可是,鵜飼有去看你們啊。”三浦低聲說:“事實上,早在這之前,這裏的道路上就一直有警方在監視,而且鵜飼也隻比犀川老師慢幾分到達現場。”


    “不,鵜飼先生來的時候,大家就已經都逃出來了。”犀川很幹脆地否認。“雖然可能隻有一點點的時間,但的確是有犯人可以逃走的空檔。隻要爬上斜坡的話,就可以走到上麵的道路不是嗎?”


    “我們從這裏也可以看得到喔。”三浦抬頭往上看了一眼。


    “現在是可以看到,但是之前霧不是更濃嗎?”喜多說:“再說,犯人可能以倉庫作掩護爬上去的。我想,應該不管從哪裏都可以逃走吧。話說回來,那家夥應該是也冒著很大的生命危險吧。我們架梯子的地方附近因為有用滅火器,所以還能勉強忍受,可是另一邊的火勢就很可怕了。對了,那時還有東西被燒到彈飛出去吧?”


    “嗯,其實我不認為人可以從那邊下去。”萌繪點頭。


    “梯子是在哪裏?”三浦問。


    “在房間右手邊深處應該算是二樓下麵的地方。”


    “是上去二樓的人,從二樓把梯子推倒的嗎?”


    “不是。那梯子是收好後才被放在那裏的。”喜多回答後歪著頭。“對了……這樣說來,在二樓的人是不可能辦得到的。”


    “如果有兩個人就可以了。”三浦斜眼看喜多後說:“正如犀川老師所說的,除了那個梯子以外,說不定還有其他能讓人上下樓的方法。但這些都不是什麽大問題,更重要的是……”三浦銳利的視線轉向萌繪。“你們為什麽要聚集在這裏?可以告訴我原因嗎?”


    “大禦坊沒說嗎?”


    “寺林先生之所以從大學附設醫院逃出來的理由,我們到現在還不能理解。寺林先生說他是因為擔心筒見紀世都先生的安全,才會這麽做,可是一個人隻為了擔心朋友,竟然就膽敢在半夜躲過警方監視,隻穿件睡衣就跑來這裏,不覺得這行為模式很不合常理嗎?”


    “那是真的。”萌繪回答,“是我開車載寺林到這邊來的。”


    “他是坐西之園小姐你的車子?”三浦微微張開口:“這是我第一次聽到。怎麽寺林先生從沒對我們提起這件事……”


    “那是因為……”萌繪挑選著適當的用詞。“在看完筒見紀世都先生給我的信後,我有一種不好的預感,才會擔心起他的安危。而寺林先生在紀世都先生帶來醫院給他的雜誌上,也發現他所寫下的留言,還拿給我看過。”


    “你收到的那封信,可以讓我看一下嗎?”


    “好,不過放信的包包在車上。”


    “你們是擔心他會自殺嗎?”


    “他也可能會被某個人狙擊。”萌繪的眼神依舊看著三浦回答,“信上的內容讀起來像在暗示明日香小姐頭所在的地點。”


    “原來如此。”三浦用力點了下頭。“那你和寺林先生是在哪裏會合的?是他打電話給你吧?”


    “是的,所以我就開車去大學醫院旁邊接他。就是在千早的交叉路口旁。”


    “那件事,寺林先生也沒說。”三浦邊推眼鏡邊說:“他說他是搭計程車一個人來的。”


    “我想,他大概是為了不給我添麻煩,所以才會說謊的吧。”萌繪看往警車那邊。


    “打電話給大禦坊先生的人,應該就是你吧?他好像也是為了顧慮到你才說謊的。”


    “不。”萌繪搖頭。“是安朋哥他打電話給我的。”


    “對了,我之前一直跟大禦坊一起行動。”喜多回答,“我們本來是在榮町的簡餐餐廳喝酒,喝到一半時警察打電話給他,說寺林先生從醫院裏逃走了。後來,是大禦坊猜想寺林可能會聯絡西之園,而打電話給她的。”


    “你們知道寺林先生他為何要這麽做呢?”三浦追問。


    “請你去問他本人吧。”喜多抬起下巴回答。


    “那犀川老師你呢?”三浦問一直保持沉默的犀川。


    “是大禦坊打電話給我,我才坐計程車來的。”依舊看著坡道上方的犀川回答,“我隻聽到地址,不知道實際位置在哪裏,才隻好坐計程車的。”


    “為什麽會想來?”


    “一時著魔而已。”


    “一時著魔?”三浦重複犀川的話。


    “也可以說是誤上賊船。”犀川回過頭,對三浦稍稍露出微笑。“就某種意義而言,我們會聚在這裏純粹是出於偶然。如果寺林不偷溜出醫院,西之園同學就不會接到電話,繼續待在研究室整理資料,大禦坊和喜多也不會來這裏,那現在就是我正好眠的時候了。”


    “就算真是如此,那又怎樣呢?”三浦瞪著犀川。


    “也許,筒見紀世都就不會死了。”犀川揚起嘴角,眯起雙眼。“換句話說,今晚的表演就會延期了。”


    “這話是什麽意思?要自殺的人會這麽做嗎?”


    “這我就不清楚了,畢竟我不是這方麵的專業。可是我這麽想應該是不會錯的。我不認為費了那麽多工夫準備的他,會甘願在沒有任何觀眾的情況下死去。既然那是他的作品,他應該會想讓別人看到才對。前提是要他真的渴望讓別人看到,這麽一來就代表在還沒達到這個目的之前,他是不會死的。真要自殺的話,那也是他親自確認完觀眾接觸這個作品的反應之後的事了。”


    “你意思是說他並不是自殺的?”三浦問。


    犀川並沒有回答三浦的問題,隻是點起一根煙,抽了一口,然後緩緩地把煙吐出來。


    “我隻是將想到的事情隨口說出來而已。”犀川回答,“沒有經過整理,真是抱歉。”


    “大家不是都親眼看過筒見紀世都先生所布置的那些機關,而且他本人還以同樣的導電裝置自殺了,難道不是這樣嗎?”三浦又重複一次同樣的問題。


    “等滅完火後,再去調查燒焦的痕跡,應該會知道的更詳細吧。”犀川回答,“不過,就我所看到的,應該不像是自殺。”


    喜多便向三浦說明噴槍的事,就是噴槍的握柄上沒有沾上白漆這一點。


    “隻是憑這樣的理由?”三浦聽完說明後反問犀川。


    “是的。”犀川點頭。“剛剛我也說過吧,我們這些觀眾沒有拿到邀請函,隻是偶然間才聚集在這裏的。如果我們不來的話,他就沒辦法發表那個作品,而自殺戲也就得延期了。既然如此,那他怎麽可能在身上塗滿油漆等我們呢?”


    “原來如此……”三浦點頭。“犀川老師所說的理由,我總算有點了解了。但換個方式想,他會不會本來就有即使客人沒來也要自殺的決心呢?也許他本來就有縱使沒有觀眾,也要一個人看著最後遺作而死去的打算吧,不是嗎?”


    “嗯嗯,的確是有可能。”犀川輕輕點頭。“又沒有人否定這種可能性。”


    “筒見紀世都應該就是公會堂斷頭案的凶殺吧?”三浦低聲說:“是他殺死自己的親生妹妹,然後切斷她的頭的。根據我的判斷,他的動機一定就跟他的藝術一樣令我們難以理解吧。”


    “如果是他的話,他應該可以挑更安全的地方,而不用特別選在像公會堂四樓這種危險的場所來犯案了吧?”犀川揚起嘴角。“比方說,像這裏的工房怎樣?若是在這裏殺明日香,不是就很簡單了嗎?”


    “如果說是他想在公會堂那種公眾場所展示他的犯行呢?”三浦說完,輪流看著他們三個人的臉。這種動作代表他對自己的看法很有信心。


    “這我也思考過了,很有意思的論點。”犀川聳聳肩膀。“他的目的不是在那顆頭,而是想要以無頭的人當作是自己的作品。這個點子是滿有趣的。真沒想到三浦先生也會有這樣的突發奇想啊。”


    “在m工大殺死上倉裕子小姐的人,也是筒見紀世都先生嗎?”萌繪問。


    “恐怕是吧。”三浦麵對地麵點頭。


    “那動機又是什麽?難道筒見紀世都先生認識上倉小姐嗎?”萌繪問。


    不回答的三浦抬起頭看向天空。雨後的天空展現出更深沉的黑,上麵點綴著點點繁星。透骨的寒意讓萌繪不禁將雙手插進了外套的口袋裏。三浦瞥了萌繪一眼後,才低聲回答,“我們會再調查的。”


    11


    直到淩晨四點過後,大火才完全熄滅。被抬出來的筒見紀世都的遺體蓋著床單,萌繪隻能透過床單看到大略的輪廓。有很多消防隊員和警方相關人員陸陸續續進入紀世都被燒毀的工房,但萌繪他們仍無法進入。


    寺林坐著警車回醫院了,而大禦坊也順便搭了便車。在獲得三浦刑警的準許後,萌繪他們三人也可以回去了。


    “犀川老師,要我送你回去嗎?”萌繪說。


    “我會設法搭到計程車的。”喜多揮揮一隻手後,隨即就邁開腳步準備離去。


    “喂,我跟你一起走。”犀川向他說。


    “笨蛋。”沒有停下腳步的喜多轉頭對犀川撂下這句話後,就快步走遠了。


    “雖然對喜多老師不好意思,”萌繪喃喃地說:“不過我的車子之所以隻有兩人座,就是為了這種時候。”


    “那家夥所說的‘笨蛋’兩字,涵蓋的意義非常廣啊。”犀川說:“就跟‘謝啦’或‘改天見’之類的意思差不多。”


    他們走上坡道,經過還沒開走的消防車旁,再次跨上石牆。工房的門依舊敞開,有電源線經過門口被拉入室內。現在裏麵發出的燈光,應該就是警察帶進去的照明燈吧。燒焦的臭味還殘留在空氣中,附近的地麵上也都是一個個小水窪。


    萌繪連想從門外探頭進去都遭到了三浦的禁止,但她很想親眼確認喜多和犀川所說過的噴槍,也很想調查看看用不透明膠帶固定在浴缸上的電線盒空調的配線。現在到底還有多少證據逃過一劫呢?二樓的地板是否有崩塌呢?從門口瞥一眼時所看到的室內景象,很淒慘。裏麵到處都散落著燒成焦炭的黑色固體,無論是筒見紀世都那些詭異的人偶,演出那場璀璨小宇宙的發光二極體裝置,還是發射寶特瓶火箭的機器,似乎都已經付之一炬。


    為什麽要燒得精光?是為了燒掉遺體嗎?即使在火中被氧化了,也算是一個人嗎?在灰飛煙滅的過程中……究竟被毀壞到什麽地步,才不算是一個人?


    “你想睡了嗎?西之園同學。”犀川停下腳步問。


    “不會,沒關係的。”


    “如果這場騷動能到此為止,就隻剩下調查工作了。真希望案子能就這樣順利解決。”


    “嗯,不過……那也要找到明日香小姐的頭才行。”


    “是啊。”犀川立刻回答,“就隻有這一點,我還不了解。”


    “咦?”


    “沒有……我自言自語罷了。”


    犀川開始爬上斜坡,萌繪則是跟在他的後麵。在雜草之間,有條細長的小路。上麵的道路旁,還是有很多看熱鬧的民眾,不過人數也已經比之前減少很多了。


    當跨過護欄踩上柏油路麵時,他們看到鵜飼刑警站在電線杆的附近。那裏有整晚不熄的路燈,光線非常明亮。鵜飼正跟兩個老人熟絡的交談著。


    “鵜飼先生。”萌繪走近他後,出聲向他打招呼。


    “喔,是西之園小姐和犀川老師啊,你們好啊。”鵜飼低頭行禮。


    和鵜飼談話的老人,雖然有著一副結實的身材,但幾乎童山濯濯的頭向前突出,形成彎腰駝背的姿勢。看到苦著一張臉,不甚愉快似地癟著厚嘴唇的他,令人懷疑他是不高興呢,或是在他的人生裏,早已失去“高興”這兩個字。


    “這位是長穀川先生。”鵜飼介紹這位老人給犀川和萌繪認識。“他是那裏的房東。”他邊說邊指向上方。


    因為被石牆 磚牆擋住的關係,所以隻能看到對麵公寓的屋頂。附近的階梯前,停著自行車和輕型摩托車。之前隔著護欄眺望火災現場看熱鬧的年輕人,大部分都是那棟公寓的房客。


    萌繪雖然對老人微微點頭示意,但對方卻看都不看她一眼。


    “事實上,下麵的倉庫,也是長穀川先生借給筒見紀世都先生的喔。”鵜飼說明。“聽說從兩年前一直借到現在。對了……長穀川先生,這兩位是n大的犀川老師和西之園小姐。發生火災時,他們正好跟筒見先生在一起。”


    “你們是那孩子的朋友?”長穀川老先生終於將視線投向萌繪身上。


    “還稱不上朋友,充其量是朋友的朋友而已。”萌繪回答。


    “他死了嗎?”長穀川問萌繪。


    “長穀川先生,那個我們還不能斷定。”鵜飼在一旁插話。


    “我又不是在問你。”長穀川依舊直直地盯著萌繪說:“小姐,你就說吧。”


    “他已經去世了。”萌繪很坦白地說。


    “是嗎……謝了。”仍然苦著一張臉的長穀川輕輕點頭,視線停在數公尺以外的路麵好一會兒。“他本來是個很有才能的年輕人啊。”


    “您是在什麽機緣之下,才會借倉庫給筒見先生的呢?”犀川邊點煙邊問。


    “能不能也給我一根?”長穀川向犀川伸手。


    “好啊,請。”犀川從口袋掏出香煙遞給這個老先生。


    長穀川斜斜地叼著香煙,靠近犀川點起的火將煙點上後,深深地將第一口煙吸進肺裏,又大大地張開口把煙呼出來。他在這個時候牽起眼角的皺紋露出牙齒。乍看之下不知道是什麽表情,不過這就是他笑的方式。


    “那是他爸再三拜托我的。”長穀川終於開口回答。


    “是筒見教授嗎?”犀川問。


    “是啊……他是我國中的學弟。”長穀川又呼出一口煙,露出不知道是因為香煙好抽,還是因為對話很有趣的微笑。“因為之前租的人不租了,本來我打算要拆掉,沒想到他竟然要借,真是個奇怪的孩子。”


    “請問……您該不會就是那位做飛機模型的長穀川先生吧?”萌繪試探著問。她曾經聽過筒見紀世都和大禦坊安朋提過這個名字。


    “沒錯。”長穀川眼角垂下,露出於之前迥異的表情。


    “您是固體模型師嗎?”她也記得這個。


    “你居然還知道這個……就一個女孩來說還滿厲害的。”雖然他話中帶刺,但萌繪還是維持一貫的微笑。


    “隻要提到模型師,沒有人不知道長穀川先生您的。”她說著恭維話。


    “哦……”長穀川皺著眉頭,發出沉重的鼻息聲,很明顯地看得出來他因此而龍心大悅。


    “您認識m工大的河嶋副教授吧?”


    “喔,我當然認識啊。”


    “你對於星期六時……發生在河嶋研究室的女學生命案有何看法?您認識那個學生嗎?”


    “那個案子我在報紙上看過了,還沒直接問過河嶋他本人,那個學生我也不認識。”長穀川再次叼著香煙,讓香煙頭發出紅光。“我不予置評,不過最近治安還真是不好。先別說這個了,紀世都他那在公會堂被殺的妹妹的頭找到了沒?反正那一定是做那些奇怪玩偶的人幹的好事。”


    “您是指人偶模型吧?難道您認為犯人是模型迷嗎?”萌繪故意用誇張的語氣說。


    “那才不是模型呢。”長穀川張大口吐完煙說:“模型的‘型’,跟人形(注五)的‘形’,字不是不同嗎?”


    “那有什麽不同?”一隻手轉著香煙的犀川問。


    “隻有人類做的東西,才能成為模型,以動物和植物為對象的都不行。”


    “為什麽?”犀川立刻問。


    “那是……不言自明的事吧。”長穀川又恢複到不愉快的表情。“縮小的動物和人隻能算是玩偶而已,不是模型。聽好了,模型所要模擬的,不是外表的形體,而是創造的精神和行為,簡單來說,就是要模擬出人類對於生產的欲求和付出的勞力。經由這個過程,就可以汲取出原型創造者的精神。如果隻是重複一樣的製作步驟,便淪為單純的複製品了。而且為了要更聚精會神,就得盡量將製作時間濃縮才行,這樣才能夠‘模’擬出原‘型’來。所謂的型,就是製作係統的象征,而不隻是單純模擬縮小的形體而已。要‘模’擬原‘型’,才稱得上是model ,也就是模型,可是不了解這一點的卻大有人在。太拘泥於形體的就隻能製造出充滿貧乏想象和空洞妄想的複製品罷了。”


    “我懂了。”犀川用興致盎然的表情點頭。


    “有可能這麽簡單就懂了嗎?”長穀川輕蔑地哼哼笑著。


    “筒見紀世都先生難道就不是拘泥形體嗎?”萌繪問:“他的工房裏有很多人偶呢。”


    “你在說什麽?紀世都這孩子才不是那種墮落的人啊。”語氣強硬的長穀川瞪著萌繪。“雖然他周圍的模型師們,都以那是藝術為借口對他敬而遠之,可是他們都錯了,那才是模型的精髓,他才稱得上是真正的模型師。”


    “剛才長穀川先生不是說過人偶不算是模型嗎?”萌繪吐槽。


    “你錯了。”長穀川眯起眼睛,用嘴唇夾住變短的香煙。“你看不出來嗎?紀世都所做的根本不是人偶。那是機器人的模型,人造人偶的模型。人類要製造人類的精神,就是他的‘型’。”


    萌繪努力克製想笑的衝動,她對於自己認真聽老先生說話這件事感到後悔,因為他的言辭間充滿矛盾。如果按照他的說法,那寺林高司所做的人偶模型,也都不是真實存在於這個世界的人。不管是卡通角色也好,科幻劇人物也罷,都是虛構的人物或外星人,那跟人做人造物品的模型,是一樣的道理。


    “那麽,不管是人在未來會製造的東西,或是像突變體的東西,也都可以成為模擬的對象嗎?”犀川問。


    “嗯。”長穀川大大地點了下頭。“就是要那種模擬製作物體的製造過程,才能稱得上模型。”


    萌繪有些驚訝。犀川問題裏所包含的意義,是她所沒有想到的。


    “不好意思。”鵜飼帶著不好意思的神情打斷他們。“我可以再問您一些事情嗎?長穀川先生。”


    “要問什麽?”


    “那間倉庫在做東西時,聲音會傳到這裏來嗎?”


    “有時候多少會聽到。”


    “昨晚呢?”


    “這我就沒聽到了。晚上九點時,我有帶狗出去散步過,也沒發覺到有什麽動靜。”鵜飼拿出手冊,開始記錄。


    “鵜飼先生,我們就先告辭了。”萌繪邊看著手表邊說:“可以嗎?”


    “喔,當然可以。”鵜飼低頭致意。


    兩人也低頭回禮後,便往停靠在石牆旁的車子前進。


    “那個人真有趣。”走到一半時,犀川突然低聲說道。


    萌繪打開車門坐上駕駛座,被座椅冷冰冰的感覺包圍住。犀川稍後也坐上副駕駛座,並立刻係上安全帶。她讓引擎先暖機,雖然眼前的擋風玻璃白茫茫一片,不過她仍然沒有啟動雨刷。


    “哪裏有趣?”


    “他自有一番道理這一點不是很有趣嗎?”犀川在頭上交叉雙手。“所謂的道理,本來就是有兩個功能,其中一個功能就是將自己的行為、選擇或判斷正當化。在這種情形時,通常都是先有行為或判斷,然後再為了加強自己的立場而建構出道理。”


    “道理除了這種功能外,還有其他用途嗎?我很少看過有比行為或判斷先成立的道理,如果真有這種道理的話,那可以稱得上是偉大的理論了。”


    “你說的對。”犀川露出微笑。


    “那,你所說的道理的另一種機能是什麽?”


    “就是擊退其它的道理。”


    12


    送犀川回到公寓後,再回到自己家時的萌繪,發現已經是淩晨五點了。


    雖然她最想問犀川關於“人”這個單位的定義,卻始終無法說出口。這個疑問的意思和意義,她都還不太明白。隻好選擇保持沉默……她實際上是知道的。


    淋浴完躺在床上的萌繪,翻來覆去的輾轉難眠。往脫下來的洋裝上仔細一看,發現有幾個小小的燒焦的痕跡,沾在頭發上的怪味已經用洗發精洗掉了,仍舊無比鮮明的是腦海中的一切記憶。


    她闔上眼瞼筒見紀世都所創造的小宇宙隨即浮現腦海。輕柔的香頌歌聲猶在耳邊,星雲也有如閃光的殘像般映入眼簾。


    人偶……純白的人偶。紀世都沉在水麵下的白色胸口和手臂,唯獨睜開的雙眼像黑洞一樣,形成異樣的光景。在前一晚兩人獨處時還在鼓動的生命,現在卻已成為徒具外表的空殼——這樣也算是一個人嗎?


    可是即使隻有形體或殘像,也還不是最糟的情況。她腦海裏浮現那個白色人偶被烈焰纏身的景象。


    要用怎樣的標準,才能界定出一個人?就算僅止於殘像,隻要能看到形體也好,好想再看到他們……發覺自己差點要回想起父母的她,連忙關掉思緒的電源。


    不能去想到!不能去思索!


    那白色的軀體不知道有沒有被燒掉?燒得精光的衣服、徒留外形的灰燼、白色的牙齒、燒熔的皮膚……


    不能去回想!


    隻剩下手臂還能算一個人嗎?隻剩下頭顱也算一個人嗎?被火燒熔了呢?隻剩下骸骨呢?如果化成灰的話,究竟要超過幾分之一,才算是一個人?還是其實一開始就沒有所謂完整的人?打從一開始,這個單位就隻是個幻覺嗎?


    她始終都以為自己是一個完整的人……即使是對周遭的人,也都能用人這個單位來計算。


    1是什麽?死了就算0嗎?


    體育館裏成排的白床單,天花板為什麽會這麽高?為什麽有籃球的籃筐呢?卷起白床單卻找不到爸媽。連他們身上的一小部分也看不到。


    一定是搞錯了!搞錯了!搞錯了!


    絕對不承認!不承認!不承認!


    快點拉下鐵門!關起來!關起來!


    她逃也似地拉下了好幾道鐵門,想關上記憶的房間。屏住呼吸開始計算。在腦中的黑板上,拚命算著圓周率的平方,求到小數點後麵二十位。明知毫無意義,卻仍死命地求那個平方根。身體仍不停顫抖,在淚眼朦朧中她才進入了夢鄉。


    過了星期五的中午她才清醒,起床時感到輕微的頭痛。她換上衣服走到樓下的餐廳裏。


    “早安,大小姐。”諏訪野從廚房出來向她低頭行禮,都馬跟在他的身後。“今天早上您真是辛苦了。”


    “你知道那件事?”


    “是的……因為捷輔先生有打電話來。”


    萌繪在餐桌旁的椅子上坐下,都馬便將鼻子靠在她的膝蓋上,萌繪順手幫它拉開旁邊的椅子。都馬趕緊跳到椅子上心滿意足地坐了下來。


    諏訪野打開廚房的餐具櫃,好像是準備泡咖啡。


    “諏訪野,叔叔是什麽時候打電話來的?”


    “大概是今天早上的九點左右吧。我知道大小姐您正在休息,就沒有叫您起來接電話了……”


    “沒關係的,謝謝。我等下再打給叔叔好了。”


    萌繪的叔叔西之園捷輔,是愛知縣警局本部的部長。身為萌繪父親的弟弟,樣貌和性格都跟萌繪的父親很像,但仍不完全相同。她的捷輔叔叔如果用一句話來表示的話,就是“老式作風”。他紳士卻也保守頑固,本質上就帶有攻擊性的要素。話說回來,說不定萌繪的父親其實本來也是這樣的。那溫和且新潮的人格,也許隻是在女兒麵前特別戴的麵具,然而有關父親的其它麵貌,萌繪完全不知道。


    諏訪野在萌繪麵前擺上咖啡杯。


    “謝謝。”她微笑以對。


    “犀川老師當時也是跟您在一起嗎?”


    “嗯。”


    “要吃點什麽東西嗎?”


    “不用麻煩了,我隻要喝杯咖啡就好,馬上就要去學校了。”她邊看時鍾邊回答。這時已經快下午一點了。“我還有其它電話嗎?”


    “不,沒有了。”


    這杯咖啡對萌繪來說是很適當的溫度,所以她馬上就可以入口,頭腦一下子就變得十分清楚,頭痛也消失的無影無蹤了。諏訪野泡的咖啡的神奇功效就好像施了魔法一樣。看到他滿臉擔憂的表情,萌繪又再次對他露出微笑。


    諏訪野便行了個禮就走出房間。都馬似乎也發現她沒打算要吃東西,就跳下椅子到窗邊有陽光照到的地方躺了下來。


    她腦子裏在思考著案子的事——睡覺前的那股憂鬱已經完全消失了——如果筒見紀世都不是自殺的話……殺了筒見紀世都的那個人,他(她)也是殺害筒見明日香和上倉裕子的人嗎?就先把這當作前提來思考吧,至於目的或動機,暫時就擱在一旁好了……那個人在公會堂前跟筒見明日香會合後,一起在不被警衛發現的情況下偷偷走進建築物裏,接著在走上四樓的途中將她殺死,隨即又襲擊了寺林高司。這時是星期六晚上快八點的時候。凶手將筒見明日香搬進準備室裏將她的頭砍下來,然後從寺林身上奪走鑰匙,提著裝有明日香頭顱的模型箱走出房門,將準備室鎖上。當凶手一走出公會堂,就開著寺林的車前往m工大,這時是八點半。


    後來,凶手在實驗室勒斃上倉裕子,接著在實驗室內洗手吃便當。吃完後便鎖上實驗室的門,再次回到寺林的車上,把鑰匙圈留在車內。最後……凶手拿著明日香的頭顱,不知道走到哪裏去了。也許凶手的車子,就停在大學附近吧。恐怕事實就是如此。那個人一定是用那輛車運走頭顱的。


    有幾個需要注意的重點,凶手在公會堂裏用來切斷明日香頭顱的工具,是一開始就預先準備好的,而且連準備室的鑰匙也事先打好備份。寺林在那裏出現隻是一個偶然,凶手本來是打算用那把備份鑰匙侵入準備室的。這也代表公會堂的殺人案是預謀性的犯人。


    另一邊的m工大又是怎樣呢?為什麽上倉裕子的頭沒被砍斷?難不成這本來就是不相關的另一件案子嗎?


    萌繪搖了下頭,歎了口氣。


    筒見紀世都確實是知道些什麽,如果他不是凶手,那他可能因為知道凶手是誰或某些關鍵線索,被犯人得知而被殺人滅口。


    如果筒見紀世都是被謀殺的話……那他讓萌繪和犀川他們看到的最後燈光秀又是為了什麽呢?是凶手想讓他看起來像自殺,好讓他背負起這些殺人案的黑鍋嗎……如果是這樣的話,這形式也未免太迂回了。


    不能拘泥於形體?


    她想起那個名叫長穀川的怪老人所說過的話。雖然沒什麽脈絡可循,可是她感覺到在這個不可思議的聯想中,似乎含著某種意義。不拘泥於形體的犯罪?所謂的形體又是什麽?


    13


    “形體簡單來說,就是數字的集合。”犀川邊用指尖轉著香煙邊說。


    “數字?”萌繪反問。


    “隻有數字會殘留在曆史裏。”犀川說:“沒有留下來的,是那數字代表的含意,也就是數字和本體的關係。”


    “我完全聽不懂。”萌繪搖頭。


    “不是有個詞叫形式化嗎?道理是一樣的。形體隻剩下數字,失去了跟實體的關聯性,換句話說,形體就是沒有意義的概念。”


    時間是下午五點半,地點在犀川的房間。西之園萌繪正坐在犀川桌旁的椅子上。兩個小時前,她在走廊對麵的實驗室裏整理數據。聽到犀川通知說鵜飼刑警就要來了,便中斷工作飛奔過來。


    “形體可以還原為數字。不管是圖像或影像,都可以還原。前者可以當作文獻來保存,後者也可以重複播放。能夠複製的,都可說是形體。”犀川繼續說:“可是人能在形體的複製品上看到什麽,取決於這個人身處的時代和本身的能力。隻會拘泥於形體表麵的人,是無法得到某些情報的。這觀念就是那位長穀川先生所說過的創作形體的意誌,也就是‘型’。創作者本身雖然在那個形體上看到某種不同的精神,但精神卻無法傳達給複製形體的人。於是人們摸索出抽象的手法,將之前無法傳達的情報,無法成為形體的感覺,設法表現出來,而成為所謂的抽象藝術。不過本質上的精神終究還是無法完善傳達的,因為在傳達的過程中,這最重要的情報總是最有可能會被忽略拋棄。這一點對人類的曆史來說,實在是個非常大的障礙。”


    “這個障礙有被除去了嗎?”


    “還沒有。”犀川搖頭。“電腦方麵的技術應該總有一天能解決部分的問題吧。簡單來說,我們不足的地方,是在於記憶體、解析度和處理速度。”


    “作模型跟這個……有什麽關係?”


    “模型的哲學應該隻有長穀川先生在闡揚,而並非一般性的觀念吧。”犀川打趣地說:“隻是,他的話非常切中核心。他想表達的,應該是人為了重現創作的行為、創作的意誌、創作人創作時的眼睛、創作人的手,所以才要模仿的意義。模型的意義在於重現創造形體的行為過程和動機本身。這也正是人類想留給子孫的最大財產。”


    “這跟這次的案子有關係嗎?”


    “我本來就沒有這樣說過吧。”犀川再次搖頭。“可是那種展開和傳承,不管對誰而言,應該都是很有價值的吧。一般來說,隻要有良好的視力,不管是什麽物體都能看得到。我們為了看到某種東西而培養出的優秀能力,可以讓其它東西看得比以前更清楚。在本質上是正確的係統,應用範圍是很廣的。”


    “能舉個例子說明可以怎麽應用呢?”


    “可以擴展想象的幅度。”犀川呼出一口煙。“該舉什麽例子呢……好吧,比方說,當我們星期天看到一具無頭屍時,我們一開始執著於形體而爭論不休。拘泥於形體的人,會從外表來認定身體和頭分開必然有其意義存在,結果就隻能在屍體為何被弄成這種狀態的地方上鑽牛角尖,腦中所思考的不外乎是犯人之所以想要頭,或想要明日香小姐的頭顱的原因。”


    “難道……還有其他方向可以想的嗎?”


    “如果是拘泥於形體的人犯下這件案子的話,這樣想倒還說得過去。可是換做是不拘泥於形體,就像長穀川所形容的真正模型師是犯人的話……”犀川在煙灰缸中撚熄香煙,重新交疊雙腿。“那麽他,我沒限定是男性……其實對砍下來的頭和無頭的身體完全沒有興趣。對他來說,重要的是砍下頭或接上頭的那一瞬間,還有觀察實行這個過程的自己是抱持著何種心態。”


    “老師……請問你所謂的接上頭是什麽意思?”


    “小孩子常會把娃娃的頭拔掉,然後再裝上。其實他們不是針對娃娃或頭,而是單純覺得這動作很有趣,並且喜歡那種觸感而已。這裏的重點來自於那份將分解的東西又組合起來的樂趣。比起破壞分解東西,人們本來就喜歡經由建構組合來追求精神上的安全感。所謂的破壞行為理論,其實本質上隻不過是因為討厭別人的道理而用來擊退它們的另一個道理罷了。為了讓自己和同伴能夠接受,破壞一定得經過前置處理而成為某種新造型才行。我這番論調好像已經偏離你的問題了。”


    “把頭砍掉,然後再組合?”


    “我隻是說可能而已。”犀川露出微笑。“希望你別忘記今天這番話的前提。隻是我在打比方罷了。除此之外,為了替無法輕易被眾人所了解的東西塑造形體而必須從事破壞的例子也是很多。”


    “請問……就塑造形體的定義來說,想替人類塑造形體,就會做人偶的例子也能適用嗎?”


    “那就變成拘泥於形體了。”


    “唉,好難喔。”萌繪搖頭。“老師,你這番理論太複雜了,而且我不覺得這跟案子有什麽關係。”


    “我本來就不認為這跟案子有關。”


    “可是,這不是對所有對象都能通用的道理嗎?”


    “前提是要有某種程度的能力。”


    在敲門聲後,鵜飼大介的壯碩身體走進房間裏。


    “打擾了。”鵜飼滿臉堆著笑,低頭行禮。


    “鵜飼先生,怎麽了?”萌繪半站起來問道。


    “這個嘛……”鵜飼脫掉外套,看似勉強地把身體硬塞進萌繪身旁的椅子。“我們現在正二度搜查筒見紀世都的倉庫。看來……又得花滿多時間了。”


    “紀世都先生的遺體呢?”


    “那邊我們也正在進行。”鵜飼從口袋裏掏出手帕,擦拭額頭上的汗水。“遺體的狀態似乎比我們想象的還要好。這一定是因為他泡在浴缸的水裏,才能完好無缺。二樓的地板也沒有燒毀,所以證據也意外地被保留下來。”


    “死因呢?”


    “是被電死的。”鵜飼圓睜雙眼看著萌繪。“西之園小姐,不然你認為是什麽呢?”


    “那死亡時間呢?”


    “咦?可是……”鵜飼歪著頭。“筒見紀世都不是在你們的麵前自殺的嗎?”


    “那不算是在我們麵前,我們又沒有直接親眼看到。”萌繪口齒清晰地回答。


    “並沒有什麽可疑的地方。他就是在那個時候死在那裏的。”


    “會不會是在更早之前就已經死了呢?”她又再次追問:“也有可能是被灌了安眠藥之類的……”


    “不可能的。我們沒檢驗出任何藥物反應,也沒有其它會致死的外傷,屍體十分完整。”鵜飼歪著身軀麵向萌繪。“他的死亡時間也是在那個時侯。筒見紀世都九點離開他在鶴舞的老家後,似乎就直接回去那裏的倉庫了。對了,犀川老師你們昨天不是有恰巧遇到他嗎?”


    “那是在八點半的時候。”犀川回答,“他隻有待那麽一下子啊。難道他沒有跟筒見教授談些什麽嗎?”


    “嗯……他們好像沒有見到麵。在犀川教授你們離開後,筒見教授一直都一個人關在書房裏喝酒,醉得很厲害,他說紀世都並沒來書房找他。至於筒見夫人在一樓的臥房睡得正熟,也不知道紀世都是在家中的哪個房間裏。當時教授是因為聽到下樓梯的聲音,跑出書房往樓梯下麵一看,才看到人在玄關正要回去的紀世都。筒見教授在證詞中表示那時是九點左右……不過……這也沒什麽參考價值。”


    “那麽,紀世都先生是開自己的車回到天白的工房囉?”萌繪問。


    “嗯,他似乎是自己開小型廂型車回去的。那輛車就停在西之園小姐你停車的地方附近,當然我們也已經徹底調查過了。”


    “昨晚你們沒跟蹤我嗎?”


    “呃……這個嘛……”鵜飼含糊其詞。如果不是沒跟蹤的話,那可能就是由跟蹤,隻是跟丟了。


    “那麽,紀世都先生是在九點半時回到工房的吧。既然我們去到那裏的時候已經將近一點……那就代表他等了超過三個小時的時間。”


    “他是在那一段時間內,將身體噴上油漆,然後布置好那些道具的吧。”鵜飼苦笑。“那難道就是所謂的死亡儀式嗎……”


    “那他會不會是在那段時間內遇害的?”萌繪試探性地問:“如果這樣的話,死亡時間的推定會發生不一致嗎?”


    “該怎麽說呢……這我就不知道了。因為我們的判定也不可能精準到分秒不差的地步,所以也不能否認有這種可能性。先不說死因,他皮膚上既然噴了油漆又泡在水裏麵,就等於是處於燙傷的狀態,所以時間上的推斷誤差也應該滿大的。不過……為什麽你會這麽想呢?一般應該都會認為是筒見紀世都在公會堂殺害他妹妹的吧。”


    “為什麽?”


    “啊,對了……”鵜飼突然張開口。


    “怎麽了?”萌繪歪著頭。


    “抱歉,我剛剛完全忘記有這件事。”鵜飼露出微笑。“筒見明日香的頭已經找到了。”


    “咦!在哪裏找到的?”萌繪抓住椅子的扶手,以克製自己差點要跳起來的衝動。


    “當然是在筒見紀世都的倉庫啊。”鵜飼仿佛理所當然似地點點頭。“那個頭的……呃……情況更糟,完全被燒成焦炭了……我們現在正在進行確認……不過應該八九不離十吧。我想鑒識的結果今天內大概就能出爐了。”


    “是在倉庫的哪裏?”犀川用冷靜的表情邊點煙邊問。


    “在一樓的深處,是我們在勘驗火場的時候發現的。”鵜飼回答,“頭顱表麵附著的微量溶化塑膠,也許是放在亞克力盒裏的關係所造成的吧。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就符合西之園小姐所做的假設了。”


    “既然是在那個房間裏找到的……”萌繪感覺到自己的聲音有些顫抖。“那就代表你們果然還是會懷疑他囉?”


    “別說是懷疑了,我們警方根本就是一麵倒的確定他就是凶手。”鵜飼點頭。“公會堂的命案,已經差不多等於結案了。當然我們還得再做更詳細的調查,才能知道這跟m工大命案之間是否有關聯,不過……這感覺上也是很有可能的。”


    那天晚上的筒見紀世都,一瞬間突然浮現在萌繪的腦海裏。那個先是發射寶特瓶,然後又哭又笑的青年藝術家,當時是為了給房間深處那個隻剩一顆頭的妹妹觀賞,才會這麽做的嗎?他說過,那是為了追悼妹妹。可是,如果真是這樣,那又為什麽會讓萌繪輕易進入房間裏呢?從那天紀世都都在二樓洗澡喝酒的模樣,實在難以想象他妹妹的頭就在那正下方。


    “一定是有人把明日香小姐的頭帶到那裏去的。”萌繪努力用平靜的語氣說:“那個人這麽做,就是為了要嫁禍給紀世都先生。”


    “你說那個人是指誰?”鵜飼問:“你意思是指凶手另有他人嗎?”


    “那還用說。”萌繪點頭。她對自己的意見有自信,盡管還沒建構出自己的一番“道理”出來。


    “如果是栽贓的話,不是應該要留下更明確的證據嗎?這其實是引述三浦先生的看法啦!”鵜飼邊抓頭邊說:“三浦先生是說,如果用偽造筒見紀世都的遺書之類的方法的話,那麽栽贓的意圖就更確實了。”


    “他大概是因為以為犯人‘拘泥於形體’吧。”犀川低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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