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而言,出類拔萃的視力能看見任何物體。培養該種能力,無論對象為何,見到的機會愈多。本質上正確的係統,適用範圍就會極廣。)


    01


    警車抵達之前,牧野洋子都不發一語,濱中站在她身邊,而金子勇二和反町愛站在幾公尺外的欄杆旁低聲交談。國枝桃子居然繼續慢跑,就在馬路上來來回回跑著。其他人盡可能待在別墅附近,和放有屍袋的船埠保持距離。如果以內分點的概念解釋,他們與別墅和船埠的比例為一比四。即使如此,四個人還是無法不去注意那袋物體。


    警察陸續趕到現場。起初報警說明情況的是洋子,她告訴警方他們住在歐洲公園的別墅群五十五號,而後電話不知道被接到哪個分局。不久,對方告知目前大部分的警力都派駐到園內,將立刻與她聯係並請洋子等人留在現場等候。


    洋子等人離開別墅來到屋外,他們既不願靠近船埠,也不想離別墅太遠,最後選擇待在聽見電話鈴響後能立刻進屋的位置。


    第一時間趕到的警車隻有幾名警察,約略詢問了情況,接著走下船埠打開屍袋調查。大約十分鍾後,又開來另一輛車,下車的兩個人看起來像是便衣刑警,煞有其事地詢問洋子等人的姓名。兩名便衣看起來都將近四十幾歲,體格魁梧。沒見到認識的芝池和鯉沼,洋子等人又得解釋一次他們住在別墅的原因。


    “你可以去問nano craft的窪川先生,”最後,洋子向刑警補充。“是他帶我們來的。我的朋友西之園剛好認識nano craft的總經理,所以我們才能暫住在這裏。”


    “那你的朋友在哪裏?”刑警立刻詢問,反應令人有些不快。


    “她和老師開車出去逛逛。”洋子感到心虛。既然是開車出去,就一定是到處逛逛,她努力說服自己。


    五、六輛車成群結隊駛來,其中包括箱型車。不一會兒警方的照明設備照亮船埠,頓時大放光明,簡直就像迎接外星人幽浮降落的排場。中年刑警們之後往船埠前進卻半路折返問道:“你們有死者相關的任何線索嗎?”


    “我沒有。”國枝桃子最先開口。


    “我也不知道。”金子勇二抽著煙說。


    刑警們依序看著洋子、小愛和濱中。


    “其他人呢?”


    “沒有……我們沒看到死者的樣子。”濱中代表發言。“怎麽可能知道,這裏沒有我們認識的人。”


    “話是沒錯,”刑警微笑點頭。“很抱歉,這是為了慎重起見而必要作的確認。”


    “是。”濱中說。洋子和小愛麵麵相覷。


    “請各位合作。”刑警低下頭。話說得婉轉,眼神卻帶著威迫,和命令沒兩樣。


    三個人便跟在刑警後麵走著。踏出步伐時,洋子發現自己緊張地不得了:心髒都快跳出來。幾名警察將照明設備裝在靠近階梯處的欄杆上。不僅船埠,連階梯上都站了許多人,每個人都戴上專用手套。停在路旁的自用車也開著照明燈,柏油路上放置了好幾塊寫著白色數字的黑色板子。


    “請你們不要下來,”刑警示意三個人停止。“等一下我們就會把屍體搬上來,請在此處稍候。”


    等待的時間特別漫長。濱中和小愛悶不吭聲,洋子也不想說話。不時傳來相機的快門聲與無線電雜音;警察們一會兒交談幾句,一會兒又到處奔走,洋子不禁有種錯覺,好像來到即將正式開拍連續劇的拍攝現場。


    “好,搬上去吧。”船埠傳來的聲音。


    “階梯清空了嗎?”


    “清空了。”


    幾個人抬起擔架往上走。戴著頭盔的警察小心翼翼地搬運。踏上階梯橫過步道往停在柏油路上的救護車前進。車廂外已備妥鋁製折疊床,屍體將連同擔架一起放上去。


    刑警示意洋子等人過去。牧野洋子、反町愛以及濱中深誌走向救護車。濱中走在最前麵,兩個女生亦步亦趨地跟著濱中瘦小的影子。


    “我沒看過這個人。”濱中回答。


    臉色蒼白的濱中轉過身,輪到洋子和小愛。燈光照在臉色蠟黃的男人身上,沒有想象中的可怕。男人的雙眼半開且眼白渾濁。反町愛抓著洋子,臉靠在她肩上。明明小愛長的比較高呀,洋子想著一些無關緊要的事。


    “你們見過他嗎?”


    “沒有……”洋子歎了一口氣,鼓起勇氣再看一次男人的臉,並且暗自發誓再也不要看到屍體了。


    “刑警先生……我們認識這個人,但隻有說過幾句話……”洋子發著抖回答。腦中一片空白的她,想起小學時期最討厭的遊泳課。“他是nano craft的鬆本卓哉先生。可是……”


    “可是?”洋子沒說下去,刑警問。


    “鬆本先生前天晚上……”


    頭腦一片混亂,洋子幹脆閉上眼睛。不想再看了,但是……又不得不看。沒錯,這個人就是……為什麽?怎麽看都覺得他就是鬆本卓哉。身上的衣服也和在居酒屋遇到他的時候一樣。他倒在教堂裏的時候也一樣。如今衣服布滿黑色血跡。原來血會變得那麽黑啊……洋子心想。


    “我確認過了……”反町愛離開洋子的肩膀,定定地看著刑警,嗓音比平日還來得低沉。“我在教堂就確認過那個人已經死了。”


    才說完,小愛的聲音就高了八度。


    “洋子,為什麽會這樣?”


    02


    島田文子坐在屏幕前,屏幕分為上下兩部分,畫麵皆是站在暗處手持麵包的女人。仔細一看上下影像呈現的角度有些許差異。狹窄的主控室聚集著好幾個人。他們進來時,文子還嚇得跳起來翻倒座位。進來的是塙理生哉博士和他的妹妹塙香奈芽,此外還有五個男人,但文子完全不認識。


    “你在這裏做什麽?”其中一個陌生男人盛氣淩人地質問,文子沒有吭聲。另外一個人表明警察的身分,並詢問文子:“你是誰?”


    “她是島田,nano craft離職的員工,”塙理生哉代為回答,“島田,你怎麽進來的?有誰在黑暗房間裏?”


    “對不起,”文子低頭致歉。“犀川老師和西之嚼限在裏麵……”


    文子一五一十道出來由。至於她怎麽打開門進來,在場的人隻有塙理生哉聽得懂其中的細節,她便省略沒說。一位刑警以命令的口氣要文子叫回待在黑暗房間的兩個人。文子向刑警解釋,從剛才開始係統便發生問題,主控室的聲音一直傳不到尾川他們配戴的裝置內,無論怎麽叫喚他們都沒有響應。結果,屏幕突然出現真賀田四季的身影。屏幕上下兩個窗口正播放犀川和萌繪右眼所見到的事物,同時鏈接兩個人看到的影像。刑警們表示要進去黑暗房間。


    “請等一等……”塙理生哉出書製止。“我想聽聽看他們的對話。況且,現在門也打不開。”


    兩方影像的視點都比較低,推測犀川和萌繪坐在某個物體上。真賀田四季將麵包丟向他們,麵包正要砸向畫麵。


    03


    “犀川老師,請你解釋給西之園聽好嗎?我也想聽你說喔。之前都沒有機會同時見到兩位。”真賀田四季眯起眼睛,表情有些恍惚。


    “我的解釋……不對,應該是假設,有一堆漏洞,”犀川回答,“還有許多俞未厘清的地方……這些……”


    “那就由我來補充,”四季說:“畢竟能言善道是犀川老師的專長之一。”


    “是嗎?”犀川簡短應答,“我不這麽認為。”


    萌繪沒再握住犀川的手。因為麵包飛過來的時候,兩個人就已經鬆開手。伸出右手的話,便知道犀川就在她身旁。可是不知為何萌繪無法動彈……因為真賀田四季注視著自己?因為待在真賀田四季的思考空間嗎?而自己和犀川都身在其中,說不定這個空間是真賀田四季的一部分。


    一思考頭腦就一團混亂,像是發高燒……隻有自己感到被疏離,和周圍完全不協調,孤立的感覺彷佛一道鑽不進的縫隙……一把插在水泥裏的尖刀……自己像顆無法溶解的粒子,在空氣中浮遊。對,不存在!覺得自己不存在,被存在感拒絕在門外。是誰在那裏?讓畫麵模糊不清!讓眼神失去了焦點!自己是怎麽了?眼淚好像要掉出來了。知道自己在哭,但為什麽哭呢?如此自問得渾身發冷,卻不得不思考。不要……沒辦法發出聲音了,萌繪感到自己隻剩下呼吸。隻剩下……呼吸,這是唯一的存在。老師……犀川老師也看不見我,看不見我……看不見。句子在她腦中反複、回響,繚繞不斷……老師看著真賀田四季,看不見我。這些想法不停回響……萌繪因為自己的話語,身體微微發抖,拚命抑製感情的自己、控製呼吸的自己、止住淚水的自己、尖叫的自己,和昏厥的自己。坐在這裏已經令萌繪快要無法承受。


    “執行這些事情背後的意圖,”犀川緩緩地開始解釋,“其實十分模糊而且繁瑣。但若僅以現象來看,其實不難掌握一連串不相幹事情的全貌。”


    “這是科學的動機,”真賀田四季微笑。“分析不局限於意圖的現象,科學就此衍生。”


    “我將西之園告訴我的情況加上自己的見解,的確比西之園的親身經曆更加單純。教堂裏一個名叫鬆本卓哉遭人殺害。這個人會告訴牧野和反町他的姓名。這個人的死亡是事實,而念醫科的反町也確認過了。西之園和反町相信這些由現象構成的事實。這並非定義,隻是環境條件的設定。”


    這個時候,犀川應該麵對著萌繪吧。但萌繪看不到犀川的身影,相反地,犀川也看不見萌繪點了點頭。在這裏,點頭變得沒有必要。


    “接下來觀察到的現象便是鬆本的屍體消失。這是西之園親眼所見,姑且當成事實吧。短時間內屍體會憑空消失到哪裏呢……沒人經過教堂正門,那麽是後門?電梯?還是教堂圓頂?某人既然將屍體拉上圓頂,必定會從上麵下來。拉屍體上去必須將繩子綁在死者身上,地點換成電梯或後門,方法仍舊不變,卻很難不被身在現場的新莊小姐發現。”


    犀川說到此,真賀田四季用十分柔和的表情笑盈盈地看著他。


    “到此為止都是事實,”犀川繼續說:“而新莊小姐目擊屍體被拉出圓頂的供詞,鬆本先生手臂墜落的情況,以及圓頂上沒有任何人的報告等,我都沒有進一步求證,西之園也是。”


    “可是我……”萌繪總算能開口說話。


    “嗯……先等我說完,”不具形體的犀川說:“要怎麽想都行。這種情況下,事情僅剩下這樣的意義,有著無限的可能性。接下來的第二起事件又是如何呢?新莊小姐遭人殺害。如果相信西之園的觀察,答案隻有一個。”


    “什麽……答案呢?”萌繪問。


    “你看過房間的全貌,並判斷沒有其他出入口。就算敞開窗戶,平常人還是沒辦法鑽過狹小的空隙出去,芝池刑警也有提到這點。此外,並未發現其他人會留在房內的跡象,然而新莊小姐卻被人殺害。無論怎麽想都充滿矛盾,該作何解釋呢?”


    萌繪沉默下來,凝視著真賀田四季。萌繪隻能看著她……四季水藍色的視線一直落在犀川身上,沒看萌繪。


    “答案隻有一個。新莊小姐沒死,也沒有被殺。”犀川說。


    “啊?”萌繪不解。“怎麽會?”


    “這是事實。而且……這個事實暗示一切部是偽裝及虛擬。”


    “但……”


    “西之園,你確認過新莊小姐的情況嗎?”


    “沒有。可是,芝池刑警他……”


    “相信芝池刑警的說詞無法解除矛盾,”犀川繼續。“為了從矛盾逃脫,我們先假設一切都是圈套,此刻芝池刑警撒了謊。不隻是他,包括其他刑警、警察和鑒識小組都在作假。這樣是不是連教堂的事情都得到完美的解釋?藏匿鬆本先生遺體的人正是新莊小姐本人。你說地麵上的血跡在中途就消失了對吧?那是因為她用手推車運送屍體;將死者運到教堂後門,搬進停在後門的車內,再趕回來將後門上鎖。如此一來,現場就變成你們見到的樣子。”


    “那截手臂呢?怎麽解釋鬆本先生的手臂?”萌繪問。


    “當然是假的咯,”犀川回答,“有誰確認過了嗎?就我聽到的內容,你們沒有人碰過那個東西,連走近一點看部沒有,那截手臂卜隻不過載著一隻和鬆本一模一樣的手表對吧?因此芝池刑警隻好在報告上寫著那就是被害人的手臂不是嗎?屋頂上沒有血跡也沒有人在……不對,或許有人,但那是整出戲的幕後工作人員,換句話說,他們等於不存在。若隻是砸碎玻璃,大可用無線遙控操作機器。如果我說得沒錯,那機器本來應該還在上麵,隻要喬裝成搜索隊的一員便可以上去把道具清除掉。對了,你搭過的電梯也是一樣。其實是整晚趕工後的產物。並不是把整個電梯拆下來,而是將電梯停止在那一層,請人在電梯裏鋪上地材,牆壁周圍覆蓋木製擋板。浩大的工程在幾個小時內就能打造出倉庫的樣子。這些或許也是由身穿警察製服的工人完成的。所以,那座電梯到現在還無法使用。”


    實在難以令人相信……萌繪絞盡腦汁思考著。她建立的推論和印象中所有的情景,一件件任犀川釋放的巨浪中變得支離破碎。驚慌失措地想著應變措施的自己,忍不住要笑出來的自己……全部的經曆都是謊言?全部又是什麽?


    “連警察也是?全部?怎麽可能……”脫口而出的萌繪回想事情經過,不禁雙腳顫抖。


    然而,粉碎的事物在重新組合後,竟有如一塊塊磁磚排列成不可思議的順序。


    “西之園,街道也是假的。”犀川輕描淡寫帶過。


    “假的?”


    “這裏不是歐洲公園,也不是人們平日走的街道。雖然你看到來回奔馳的古董車,說不定它的引擎隻是鋁做成的三看過好幾次的荷蘭風車是鋼筋水泥打造的。人造的街道上,到處都是受雇前來的演員。有的穿上民族服飾,有的穿著軍隊或警察製服,而這都是虛擬的。”


    “所有的人都和凶殺案有關?”萌繪問:“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嗯……一般的情況下絕對不可能發生。但就像你說的,至少有五十個人涉及了凶殺案。”犀川說:“芝池、鯉沼、其他警方的人,還有塙理生哉、藤原博;另外,說不定在飯店房間看見的新聞也是由園內相關人員製造的假新聞,隻在你們的房間播放。沒錯……他們甚至印了報紙。將報紙部分的新聞替換成自導自演的虛構故事。一切隻為了西之園你們。”


    “為什麽……為什麽要這樣?”萌繪用顫抖的聲音問。


    “一種娛樂效果。”


    “娛樂效果?”


    “餘興節目,”犀川回答,“遊樂園到處可見懸空體驗加速度和刺激感的設施,歐洲公園也不例外,這是為了西之園特別準備的豪華餘興節日。”


    “怎麽可能!”萌繪大叫,“有人死了啊,我怎麽可能會為了這種事開心……”


    “唉……所以沒有人真的死了,”犀川說:“也許因為細故,新莊在教堂裏殺了鬆本。等你們過去看到了屍體,她才把鬆本的遺體藏起來。其他的演員並不知道會發生真的凶殺案。你懂了嗎?我說了好幾遍會確認死者狀態的隻有你們幾個。新莊也沒想到女生敢去觸碰屍體,沒料到你們會認真地上前去確定人是否真的死了。她小看了你們理科三人組。”


    “老師,等一下,”萌繪一麵思考著說:“原來的劇本……隻是鬆本先生假裝倒在教堂嗎?”


    “當然。記住,這隻是一場戲。為了鋪陳內容,鬆本故意巧遇牧野和反町,要她們記住自己的樣子。分開後他自行走到教堂,在圓頂放置敲碎玻璃的設備,應該在新莊過來之前就已經完成準備工作。鬆本也是這出戲裏重要的演員之一。或許你們跑到飯店外打電話也在預期之中。戲從你們在電話亭時就開始了,新莊在你們可見之處登場,她走進教堂和鬆本會合,一起布置最後的場景,大概就是鬆本負責背上裝好刺進一半的刀,將黏稠的假血塗在地麵和身體,再裝死倒在地上。此外,事先準備好樹脂做的假手臂。製作假手臂的人,nano craft裏應該不少。將假手臂套上和鬆本一樣的手表。然而新莊真的殺了鬆本,戲才揭開序幕就發生真實的凶殺案。我想,一度被人發現的屍體憑空消失,後來獨留一截手臂這個橋段,是新莊為了掩飾罪行。恐怕計劃初始,她便主張更換這個場景的內容。總之,她的犯罪行為完全是計劃性殺人,並非臨時起意。她是否真的有縝密思考?新莊藏匿屍體之前,其他演員已經得知新莊殺了人,對看戲的人來說,故事情節自然也很順暢地繼續下去,但偏偏在眾多演員中有一個人不認為殺人的情節屬實。所以無論觀眾怎麽騷動,他們也不會找來真正的警察,觀眾隻要看到裝扮成警察的演員就會放心。”


    “新莊小姐看到我們跑出去打電話?可是,我是打給愛知縣警的鵜飼先生,我請他代為聯絡芝池刑警,難道連鵜飼先生也是共犯……”


    “你真的常常重複問題耶,”犀川感到有些可笑。“起初我們以為飯店房裏的電話遭人竊聽,所以你才會到外麵打電話。出去的話,廣場旁的那座電話亭是最近的選擇,他們也預料到你第一眼就會注意到那裏。假如你沒有出去,就要進行其他備案吧。至於看穿我和你所有行動的人……真賀田博士,就是你吧?”


    “是的,”真賀田博士點頭。“我認為這樣簡單得多,尤其像犀川老師這種什麽事都會作合理判斷的人,預測起來就更容易了。”


    “飯店外那座電話亭當然也被竊聽了。我跟你的對話,你告訴鵜飼的內容全被竊聽了。所以,你和鵜飼通過電話後,很快又有人打電話給他,內穀也許是:’你好,我是長崎縣警,剛才西之園小姐和我們聯絡。也許在程序上出了些問題,我們長崎警方會妥善處理這個案子,特地打電話向你們說明……‘然後鵜飼就說兩個警局要保持聯係,說不定還留下了聯絡方式。如此一來,鵜飼會認為自己達成任務,即便之後偶爾打電話過去,也隻知道假的調查情況,對方更不會向他提起任何有關凶殺案的事,你們也完全被蒙在鼓裏不是嗎?”


    “其實芝池先生早就不是刑警了對嗎?他從愛知縣警調到長崎縣警這件事也是假的?”


    “不,他的確待過長崎縣警,退休後才受雇於nano craft,”真賀田四季回答,“他很有趣,所以我才要求塙先生聘請他,我認為總有一天,他會派上用場。芝池先生現在是這座公園的保全組主任。”


    “總之,芝池先生和塙理生哉博士都沒想過會真的發生凶殺案,他們的初衷隻是想將精心設計的節目呈現在你們三個人麵前。不……事實上隻為了你,因為你是nano craft最有力的股東。無論你抱持什麽樣的態度,塙先生和藤原先生都無所謂,隻要你能主動接近他們,對nano craft來說就是莫大的利益。”


    “我不相信。這麽可怕的手段居然隻是什麽餘興節目。”萌繪歎息說:“這種騙小孩的行為就是為了引起我的注意嗎?他們要是真的這麽想,我隻能說他們大錯特錯。這真的是……成熟的成年人該做的嗎?”


    “大部分的娛樂效果都少不了一些玩弄小孩子的惡質把戲呀,”犀川淡淡地說:“雖然欺騙孩子的舉動會招來壞印象……但計算機剛開始出現時,不是也有人認為是騙小孩的玩意兒嗎……我絕對同意這些人為了耍花招而浪費寶貴資源是很愚蠢的行為,可是與其在虛擬世界實現娛樂效果,不如發生在現實場景來的經濟實惠。短時間製作的現實節目遠比重現虛擬有更大的效果。換句話說,決定放手去做的當下,便認為是最現實且輕而易舉的方法。這是最恰當的解釋。”


    “這個實驗是塙先生與藤原先生的目的,”真賀田四季看了萌繪一眼,又看回犀川。“無法用計算機程序重現的視覺,和反作用力裝置無法仿真的觸感。一旦深入研究虛擬現實的課題,就演變成現實細膩感和虛擬輕巧設備會僵持不下,而廉價現實和昂貴虛構間的取舍變得進退兩難。這是人類自古以來一直逃避而不自知的矛盾議論。戀愛小說的作家認為難度高的創作比真實的愛情來得有價值;就算每天盯著牆上的風景畫看,也不會覺得畫作比不上自然的風景。因為人類的創作不符比例,才能免於消滅吧。隻動用了五十名工作人員,就能讓被實驗者體驗非現實,這是現存任何係統無法辦到的,這就是他們想確定的事實。”


    “真賀田博士,劇本是你寫的嗎?”犀川問。


    “嗯,很有意義的實驗,”真賀田四季用手撐著臉頰,看了看萌繪。“何況實驗對象是西之園,那就更有趣了。你……擁有無法預測的美麗。對我來說,你跳躍般的思慮和情感就像萬花筒一樣美麗又恣意。”


    04


    “昨晚在虛擬實驗室裏的情況也不是突發事件,”犀川繼續說:“塙博士和藤原先生一開始便打算向你們介紹這套係統。這是餘興節目的繼續,也是故事的一部分。晚餐結束後,他們也料到你會主動提出要去研究室。即便你沒開口,他們總會找到時機帶你下去。而這一段經過可說是實際演員與現實道具,和計算機營造虛擬現實的比較實驗。藤原先生把加古先生叫來的舉動或許不是刻意,但那位和加古先生待在同個辦公室,戴口罩的女性研究人員,卻是劇本上寫好的角色。”


    “她是……新莊小姐?”萌繪恍然大悟。她想起那位戴著眼鏡和口罩的女人。“是新莊小姐對嗎?”


    “沒錯……”犀川回答,“虛空間發生的狀況是計算機中的程序使然,那些程序早已事先輸入計算機。黑色人體突然出現在你麵前並且殺了藤原先生,現實上很難處理的招數,則充分利用虛擬現實的長處。也想藉此得知現實和虛空間,哪一種情境會帶給觀眾最大的震撼。他們選定實驗對象必須是對係統不熟悉的人。”


    “太過分了……我成為他們的人體實驗品?”


    “我不知道你在實驗進行當中會有什麽反應,他們當然也無法預期。而你受到衝擊的主要原因並不是目睹凶案,而是真賀田四季博士的存在。比起屍體和凶器,你更害怕真賀田博士,對嗎?”


    “我不知道,”萌繪回答,但她心裏知道其實犀川說得沒錯。她不清楚為什麽自己會那麽畏懼真賀田四季的存在,直到現在,她不懂為何心中充滿荒誕的印象和空洞的思緒。


    “西之園害怕我的理由很簡單,”真賀田四季微笑。“需要我來說明嗎?”


    萌繪考慮了幾秒,默默點頭。


    “你將雙親死亡的記憶轉嫁到我身上,無意識地深鎖心中。最初你的宣泄出口是犀川老師。基於自我保護,將麵對死亡的情緒不顧一切地阻隔在外;當然,你的能力足以控製如此沉重的情感。但光是處於正極的犀川老師還不夠,另外一邊需要屬於負極的我加入。在你的心裏,犀川老師和我象征正負兩極,你在其中取得情感的平衡,無奈這樣的構造仍然不穩定,原因在於……”


    “不要說了!”萌繪大叫,“這才不是三言兩語能解釋清楚的!”


    “你說得對……語言的單純化正是人類懷舊的根源,”真賀田四季點頭。“符號化即是退化,一種倒退成單細胞生命的行為。我分析你的精神,實在不樂見你慢慢走下坡。三年前的夏天,我察覺到你精神上的缺陷和我幼時不愉快的經驗類似,因此我引導出你深藏在內心晦暗不堪的記憶,將你下意識排拒的恐懼心理趨於安定。然而內心感到絕望的你卻好好地活了下來;明明想著死亡,某一部分卻還活著,你就是擁有那麽矛盾的特質。我訝異於這種可能性,所以對你很有興趣。”


    無法理解,萌繪心想。


    真賀田四季一度停了下來,閉上眼睛說:“甚至覺得我能觸碰到自己。”


    這是什麽意思?不懂……


    水藍色的雙眼麵向萌繪緩緩開啟,四季微笑著說:“當時已料到我個人的形象將補償你心中對死亡的不安定感,並同時注入生存的象征。不過,這對我毫無意義可言。西之園,那麽對你而言呢?”


    “我不知道。”萌繪搖搖頭,她搖著不存在此處的頭顱。不明白……不明白……


    “難道我是出自一片好心?”真賀田四季嘴角上揚。“既然沒有意義,那時候為什麽會對你做出那些事呢?至今我也不得要領,嗯……之前我從來沒有開口說’我不了解‘的經驗,不可思議對嗎?也許我在你身上感受到一個新的自我,發現了渺小的希望,所以我也開始自我防衛。犀川老師,麻煩你繼續說下去。”


    “好的……”犀川回答之後卻沉默了許久。萌繪心想他也在咀嚼真賀田四季話中的含意吧。“你在虛擬實驗室裏看到的都是事實,但之後出現的黑色人體和刀子都是事先準備好的道具。”


    “所以藤原先生沒有死?”萌繪提心吊膽地問。開口的同時,她感到自己極欲從複雜中逃離。


    “不……我親自確認了藤原先生的遺體,他的確被殺了,背後的凶器、身上的血跡也是真的。而牧野與反町表示實驗當中沒有見到任何人離開的說詞也足以采信。就是因為堅持著這個立場,從之前到現在的推論才能成立呀。”


    “啊!”萌繪忍不住大叫。腦中靈光一閃總算明白了。


    “西之園,你好像想通了耶,”犀川語氣溫和。“沒錯……藤原先生在跟你對打網球和桌球之前就已經死了。”


    “原來如此……”萌繪點點頭。“完全是程序的運作嗎?”


    “以眼鏡和口罩隱藏身分的新莊小姐走進紅色房間幫藤原先生換裝對吧?就在那個時候,她殺了藤原先生。新莊小姐很清楚程序開始時你會看到什麽,以及實驗結尾該如何製止藤原先生的動作。在虛空間演出的劇本就是程序運作中的所有數據。”


    “塙先生知情嗎?”萌繪問。


    “我不太確定,但很難想象塙先生一無所知。我想不清楚狀況的除了你、牧野和反町,再來就是加古先生吧……”


    “我認為塙先生對這段過程沒有多問,”真賀田四季解釋,“前兩起事件,企畫人都是塙先生,而第三段大概是藤原先生的構想。他們等於是現實與虛擬的對決,兩個人比較著誰製造出來的效果比較大。這是他們倆永遠競爭下去的主題。藤原先生明了塙先生建立公園的理由是想以實體取代虛擬,因此他賭上數字化的所有可能性。兩個人的能力看似天差地別,但人類其實渴望尋求跟自己不相上下的對手。因為是一流的程序設計師,塙先生明白計算機科技的世界永無止盡:懷抱著夢想的藤原先生,則是nano craft成長至今的要因。”


    “這場對決似乎有擴大的趨勢對嗎?”犀川問。


    “事情沒有那麽簡單,”萌繪口氣強硬。“我不相信!這種……簡直就是小孩子的……”


    “他們是孩子,”真賀田四季魅力十足地一笑。“無論多暗的地方,總是可以待在沙坑玩得很開心的兩個小男孩喔。用殘酷或無聊的成人價值觀去評判,不會覺得自己才更殘酷又無聊嗎?”


    “原來藤原先生打算隱瞞塙博士。我之前一直對藤原先生特地親自套上裝備感到納悶。”犀川說著歎了口氣。“當時,藤原先生的動作應該有異樣。西之園,你是不是有遇到計算機無法判斷行動和對話的時候?那是主控室的新莊小姐動的手腳。她選定了若幹模式,操作虛擬的藤原先生,我個人是認為沒有必要,但或許是你的突發狀況讓她來不及反應……對了,你說後來吧台還出現酒保,那是用計算機控製的,而計算機也創造出虛擬的藤原先生。在虛空間發生第三起事件後,藤原先生預料你會驚慌失措地衝進紅色房間,看到精疲力竭的藤原先生,完全在狀況外的塙先生見狀應該也很驚訝……就是這樣的惡作劇,假若藤原先生當場吐吐舌頭告訴你實情,而新莊小姐說不定也拿下口罩,那麽鐵定立刻明白前兩起事件都是他們精心策劃的一場戲。然後你會當場氣個半死,不過誰知道呢,你不是突然對nano craft很感興趣嗎?特別還是以股東的身分……”


    腦中想象自己會有什麽反應,犀川說得沒錯,一時之間她的確會生氣地大吼大叫,但畢竟她對nano craft和塙理生哉懷抱興趣和善意。錯不了的……按照自己的個性,對nano craft的調查早就結束。這是個預測自己反應,經過模擬後反複修改完成的計劃。


    “接著我們來思考新莊小姐的立場,”犀川繼續說明。“她殺了鬆本先生,但沒有人知道這件事,表麵上她依舊照著劇本,戴上口罩,向觀眾透露她還活著。看到活蹦亂跳的新莊小姐,你們除了會嚇一跳,恐懼的心情也立刻隨之逆轉,總算發覺事實真相,明白之前的事情都是假的,眼前的才是真的。我的看法你覺得如何?電視上是不是常出現類似的情節。這麽一來,新莊不費吹灰之力就隱瞞了她殺害鬆本先生的事實。”


    “原來如此……”萌繪不由得佩服犀川的推論。


    “劇本最初的內容應該是新莊和鬆本相偕出現吧。但是,其他人都以為他到國外出差,總之他是請假不在公司。我想這個理由恐怕也是新莊小姐揣測鬆本可能的行徑才做的決定。而這樣的處理,不會讓其他同事起疑。可惜……新莊完美無缺的計劃終究出現致命的意外。”


    “計劃出現破綻是小愛她……確認了鬆本先生的屍體對嗎?”萌繪低語。


    “嗯……你那他就讀醫學院的朋友,觸摸了鬆本先生的遺體。之前我也說過,此舉是新莊小姐始料未及的。之後就算怎麽向反町解釋一切都是演戲,她也不會相信,因為是她親自確定人已經死亡,那種感覺不可能說忘就忘。總有一天新莊小姐的計劃還是會被揭穿。鬆本先生死亡已經是事實,瞞也瞞不了多久。關於這點我反而不太能理解。新莊小姐的犯罪行動其實就是自我毀滅,很難想象事情演變到最後,她該如何全身而退。”


    “我來解釋吧,”真賀田四季說:“新莊小姐殺了鬆本先生後,我跟她見麵聊了一會兒,就在她nano craft二十四樓的房間裏。西之園等人趕來之前,我就一直待在那裏喔。”


    “啊?”萌繪十分訝異。“真賀出博士當時在房裏?”


    “芝池先生和西之園進來之前,新莊小姐正在收拾器具。那時候我也在裏麵,就像現在這樣跟你說話一樣,我跟她聊了一會兒。可是用的裝置很精巧,算是簡化後的款式。”


    利用同樣的虛擬現實裝置,真賀田四季和新莊久美子見麵。新莊久美子的房間裏的某個地方也藏有現在犀川和萌繪配戴的眼鏡和雷射位移感測係統,以製造虛空間的情境。


    “新莊小姐告訴我她殺了鬆本先生,”真賀田四季仍不改臉上笑容。“並利用了我的劇本,我倒是滿佩服她的。對她飽滿的反動情感也很好奇。如同犀川老師所說,她的判斷前後矛盾,其實計劃非常薄弱。新莊小姐告訴我,基於過去和鬆本先生的一些過節,她不得不殺了他。至於是什麽過節,你們一定想知道吧。但我對那些原因絲毫不感興趣,反而在她如何處理事情方麵有著某種程度上的興趣。另外,我也直接問她一旦事跡敗露該如何收拾。”


    “她的辦法就是殺了藤原吧?”犀川低聲說。


    “她沒有直接了當地說,”真賀田四季點點頭。“方才我稍微提到nano craft的塙總經理和藤原副總經理對立的情形。這回關於現實劇情和虛擬現實相互比較的實驗,正說明了對立背景的重要性。另一方麵,不難想象藤原先生和新莊小姐存在其他私人關係。”


    “原來如此,語言真的是很便利的東西啊,”犀川感到很有意思。“如果隻殺了鬆本先生,她的行為很快就會遭到揭發,但如果連藤原副總經理一起殺了,nano craft卷入其中就會模糊焦點,她的罪行便得以隱藏。以上是我個人的看法……不過,博士認為的那些微不足道的個人問題,也許就是根本的動機。”


    “會是什麽呢?”萌繪問:“老師是指跟新莊小姐原本是藤原先生的專屬秘書,後來卻變成塙先生的秘書有關?”


    “我沒這樣說,也不想解釋,”犀川回答,“新莊小姐殺了藤原先生是事實。動機並非問題所在,並不是動機正確就能被允許,動機錯誤就不可原諒。當然,她的殺人動機或許絕大部分是個人因素,而她賭的是nano craft或塙總經理作何處理。新莊小姐推測塙總經理對於秘書一連串不合常理的行為,會采取息事寧人的態度。”


    “我懂了……”萌繪說。


    “如果事情在她預料之外,你們見到的事情經過和真賀田四季博士藏在所內的真相都會公開。麵對不利的情況,新莊寧可假扮成身分不明的女子,殺死副總經理後逃逸,讓這件事情以這樣的方式公諸於世,她也相信公司會做出跟她一樣的處理方式。”


    “用語言描述她的想法,大致上就是這樣了,”真賀田四季點點頭。“新莊小姐很有野心。她握有nano craft的最高機密,其實也就是暗中跟我接觸這件事,她相信公司不會輕易離棄握有機密的自己。要說她淺薄也好,就是將想法回歸到現實麵。更露骨一點來說,她甚至認為塙總經理正期待藤原先生的死亡。她相信自己是塙總經理最佳的夥伴。不,應該是她誤以為會跟我——真賀田四季,成為最好的搭檔。”


    “認為自己是博士夥伴的最佳人選?”犀川問。


    真賀田博士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緩緩低下頭,又倏地看著犀川。


    “怎麽可能……”她露出微笑說:“我是個需要夥伴的人嗎?這不就是她鑄成大錯的有力證據嗎?”


    四季笑而不語,藍色的眼珠朝上看,真賀田四季的反應,令萌繪不禁全身顫抖。萌繪第一次感覺到眼前的天才是個女人。蒸發的液體留在水藍色的眼眸中,嘴唇紅的發亮,釋放出誘人訊息。誰能擁有如此毫無缺陷的美麗?


    “我不需要任何人。”她微笑。


    萌繪止住呼吸,身體仍在發抖。


    “繼續說吧。”四季催促。


    “老師……昨天晚上真的有警察來過對嗎?”萌繪吸了一口氣後問:“起初芝池先生趕來,我們在對麵的房間跟他見了麵,當時沒有別的警察跟過來。”


    當時萌繪由鯉沼刑警陪同,來到更衣室換衣服,而站在門口的是假警察。


    “嗯,他們的立場突然變得十分危急,”看不見摸樣的犀川說:“因為沒想到途中真的發生凶殺案,對芝池等人而言,這是他們發現的第一起凶案。既然發生緊急情況,當務之急就是請我們這群觀眾到別處避難,芝池才能和塙博士討論下一步該怎麽做。他們知道凶手就是戴著口罩的新莊小姐。你是塙博士等人優先考慮的對象。他們首先調派扮成警察的演員駐守在那裏以爭取時間,防止身為觀眾的我們進入。他們思索著該如何善後,現場是真的死者,不報警不行。另一方麵,他們盡可能保密這兩天的把戲,這是很合理的決定,一旦公諸於世,必會遭致社會上一陣撻伐,當然,也不能讓外界知道會把你們牽扯進來。基於這些考慮,芝池先生才將我們集體隔離,再報警請正牌警察前往研究室。今天一早我們提前被帶到別墅,就是他們希望我們不要卷入其中。真正的警方趕到現場時,塙理生哉博士、香奈芽小姐以及加古先生便能一致對外;至於逃走的女人,他們隻需跟警方解釋她是臨時雇員。他們下定決心要隱瞞到底,新莊小姐應該也料到公司會這樣處置。”


    “他們不打算告訴我真相嗎?”萌繪憤憤不平地說。


    “也許塙博士想將實情隻告訴你一個人。我也不敢肯定,照你的個性來說,若知情絕不會善罷幹休。但我想塙博士會趁我們回到那古野之前有所表態。他也沒想到你會直接打電話給長崎縣警。為了不讓你起疑,他安排芝池先生三不五時打電話向你報告案情。還有,芝池先生給你的電話號碼也是假的吧?他不斷說明案情遇到瓶頸,警方還在追查女人的下落,希望你慢慢不在意事情的發展。唉,好像太樂觀了點。”


    “他以為我會為了那種理由放棄嗎?”萌繪氣呼呼地說:“並不會,我才不會被這種把戲騙了。”


    “西之園,如果是這樣的話……”真賀田四季仍是一派優雅。“下落不明的就會是你喔。”


    四季的話讓萌繪驚恐不已,呼吸停止了幾秒。對啊……這樣不是比較容易嗎?與其勞師動眾地演出殺人事件,不如讓一個大四學生消失還比較省時省力,甚至不用花錢。我還活著嗎……在這個地方,沒辦法看見自己,萌繪深深吸了一口氣。


    “之前有人在別墅區發現屍體也和這場戲有關?”萌繪調整呼吸。“那也不是真的屍體嗎?”


    “連屍體都沒有,”真賀田四季回答,“隻是有個收了錢的女人說了一個謊。金錢真是最容易動搖人心的手段呀。”


    “那個傳言為之後的故事留下伏筆,”犀川說:“反町看到的龍應該也是一樣的效果。那可能隻是長的像龍的飛行船。或是一個從屋頂垂吊下來的物體。”


    “我懂了,”黑暗中,萌繪點點頭。“雖然聽了之後心情很糟,嗯……所有的解釋都合邏輯,我也都能理解,除了一個問題以外……”


    “你想問我在哪裏嗎?”真賀田四季看著萌繪,像個少女似地側著頭。


    “是的,真賀田博士,”萌繪語氣堅定。“我知道你不在黑暗房間裏。博士,請告訴我實情。”


    “我就在你麵前。”


    “我要知道的是現實世界裏,你的軀體在哪裏。”


    “我已不在這世界上。”


    “啊?”


    真賀田四季離開桌邊,慢慢往門口移動,她回頭看著萌繪,臉部線條柔和說:“西之園,我很久以前就死了。”


    05


    “過來這裏。”真賀田四季說,伸出手示意犀川過去,他起身沿著白色桌子移動,她的右邊突然出現一扇藍色的門。


    “西之園,你也過來。”四季指著那扇門。


    藍色的門仿佛融化在黑暗中,取而代之的是漆黑的走道,四季從那裏離開了。犀川也走出房間。緩緩栘動卻思考加速進行著,好幾個驚歎後來都拋在腦後,思考逐漸鮮明起來……竊聽?在哪裏竊聽呢?這件事情的開端是……沒錯,是“criterion”那個角色扮演遊戲-架空的冒險、虛構的光榮和裝飾的勇氣。這是……人類探索崩潰條件的旅行。記得好像在哪個地方……站在走道的交點,空間轉了好幾回,不對,旋轉的是自己。九十度、一百八十度,有時候是兩百七十度。他不知不覺地習慣了,覺得很普通。現實世界裏的每個路口也在旋轉嗎?虛擬的旋轉及無法停止的扭曲。魔法的中心是……現實……仿佛螺旋漸漸浮現產生摩擦的炙熱,傾斜隨後不堪一擊。


    對了,那個時候也是……閉上雙眼,好像世界跟著轉動。走道旁的微弱燈光,跟著犀川心跳頻率閃爍;生命也像是搖晃的鍾擺一明一滅。此處有著無限寬廣,令人感到有限的生命。犀川在四季的身後走著,看著黑發隱約透出光澤,手臂是融在黑暗中的白皙,而她的雙腳若隱若現。分不清前進抑或停佇,我也在走嗎?犀川心想看不到自己的腳,移動的也許隻有周圍的景色吧。這個世界全是相對的運動。一切都是裝飾,一切都是架空,現實和虛構形成的現實。虛構和現實產生的虛構。生與死、邊界的軌跡以及鄙俗的連鎖。頻頻回顧的理由是?為什麽自己會跟隨著她呢?想知道什麽嗎?“知道”又是什麽樣的現象?自身與媒體單純地移動然後交換訊息。


    犀川底層的人格似乎跑了出來,表層的犀川拚命壓製他的行動,有人知道抑製的理由,有人不知道……底層的犀川希望和真賀田四季共同生存在這世界上。但其實他不懂也無法理解這個世界多麽美麗。聯想到其他世界的死亡,又同時希冀遺忘恐懼。就這樣周而複始,像橢圓軌道的固定運動一樣,或長或短地不斷循環。前方有一道黃色的門開啟,真賀田四季走了進去,犀川也隨後跟上。他身體裏那個不願被統合的人格,明顯的呼喊讓犀川甚至想捂住耳朵。虛構的聲音回蕩著,但再怎麽呼喚也沒有辦法。閉嘴!去死吧!


    “犀川老師。”是的……真賀田四季停在房間正中央,慢慢轉過身。


    “我想單獨跟你聊聊。”


    “咦?”犀川嚇了一跳。


    他望向四周無止盡的黑暗。沒有任何東西,沒有天、沒有地,沒有牆、沒有自己,也沒有西之園萌繪的身影。踏進空間時就已經看不見她了,犀川伸手在黑暗中摸索她的位置。


    “西之園?”


    “抱歉。”真賀田四季接近犀川。“我讓西之園走遠了一點。”


    “就算你不這麽做,我也想單獨跟你說話。”犀川回答。


    “沒想到語言也可以心意相通。”


    “有事嗎?”


    “嗯……”她微笑。“我已經死了。隻有這個方法才能見到你。”


    四季的雙手伸向犀川的臉頰,愈來愈靠近……真的觸摸到了?這是屬於誰的觸感?無法接觸的奇跡,接觸到的偶然……這是自己的臉嗎?


    06


    萌繪追趕著自紅色的門離去的真賀田四季。黑暗中站在走道上,她探尋犀川的動向。萌繪伸出手摸索著。


    “老師?”


    伸出的雙手在周圍試探,卻隻接觸到冰冷的牆麵。真賀田四季來到走道前便失去蹤影。萌繪回頭確認一遞,白色桌子已經不在原處,她往回走到原本應該是桌子的位置,忍不住摘下眼鏡,盡是無邊際的黑暗……


    “犀川老師,你在哪裏?”她提高音量叫著。


    側耳傾聽,一點聲音也沒有,隻剩空調微微地震動,連空氣也靜止了。


    萌繪在黑暗中大喊:“老師!犀川老師!”


    她將眼鏡掛在頭上,依舊伸出手在漆黑的空氣中摸索,一麵小心翼翼地前進,好不容易摸到了牆壁。


    好冷……這樣的觸感讓她平靜許多。至少這裏有天花板和牆壁,她也確實存在。


    萌繪撫摸著臉頰,雙手、頭和身體都還在,隻是看不見罷了。


    “犀川老師!”又叫了一次。


    沿著牆壁前進,她來到了一個轉角,好像是個出入口。她往前踏一步,伸手觸碰到另外一邊的牆壁。


    可以離開房間了……不對,說不定是走進房間。她繼續摸黑前進兩公尺左右,卻遲遲摸不到牆麵,走道的對側沒有牆壁。萌繪心跳加快聽見自己的喘息聲。不可能有這麽寬廣的空間……冷靜,要冷靜……把眼鏡戴上會好一點嗎?她又戴上了眼鏡,花了一會兒時間找到焦點,現在的位置是燈光閃爍的走道上,回頭看見紅色的門,剛才她應該是從那裏出來的。


    “老師?犀川老師……你在哪裏?”萌繪小聲地問。


    “西之園,你聽見了嗎?”耳邊突然傳來島田文子的聲音,萌繪驚呼一聲。


    “太好了……”她歎了口氣。“島田小姐,犀川老師呢?我們走散了。”


    “我也不知道啊,”文子的聲音非常清楚。“之前主控室的屏幕上都沒有你的影像。現在警察到這裏來了,他們希望你們立刻回來……


    “怎麽回去?這裏有緊急照明嗎?”


    “有,可是我剛才怎麽試都不會亮,係統出了點問題。反正你現在就一直走,看到綠色的門就是出口啦。”


    萌繪戴著眼鏡繼續往前走。站在交點上,“嗶”的一聲,周圍開始旋轉。


    “這樣做會比摸索著找出口快嗎?”萌繪納悶地邊走邊問。


    “如果不照順序來,既找不到綠色的門,就算找到了也打不開。剛才我啟動了緊急係統,結果也沒有亮燈……總之,現在摘下眼鏡找到出口還是無法開門。可以碰碰運氣重置,但最壞的情況就是室內會變得完全沒有光線,門仍然打不開的狀態啊。”


    “啊?所以隻好照著順序走咯?”


    “其實把門弄壞也可以啦,”文子說:“不過那道門堅固的很。唉,總之還有這最後的方法,你不要擔心。”


    “嗯,我的心髒夠強,”萌繪苦笑著鬆了口氣。“犀川老師應該就在附近才對,到底發生了什麽事……聽不見我在叫他嗎?”


    “戴著眼鏡的話就沒辦法聽見了。可是說不定你走著走著就會碰到他,千萬別用跑的喔。”


    萌繪走了一段距離,還是沒發現綠色的門。


    “之前為什麽會斷線呢?”


    “我也不知道,可是你們的聲音都很清楚喔,真賀田博士的也是,”島田文子說。“站在這兒的刑警們也聽得很清楚……”


    “那就好,”萌繪回答,“等一下出去就不用再重複一次了,不然他們會不相信我說的話。”


    “現在他們還是不太相信的樣子。”文子小聲地說。


    “隻有警方的人嗎?”


    “還有塙總經理跟他的妹妹,剛才跟警方一起到的。”


    警方聽到真賀田四季和犀川的話,一定會詢問塙理生哉吧。許多事浮上心頭,然而現在的萌繪隻能先找到出口。大概走了多久呢?十分鍾?不對,說不定更久。接近十字交點時,她看到前方有綠色的門。


    “找到了!”萌繪大喊。


    文子也高興地大叫:“太好了,我本來都想好要重開機了耶。我想你現在應該開得了門。”


    萌繪伸手摸著綠色的門。觸感是一扇真的門。綠色的門應聲打開,萌繪走進一個明亮的小房間,戰戰兢兢地拿下眼鏡。再也沒有黑暗,此刻她真的站在光線充足的房間裏。她靠著牆大口吸氣,現在的她疲倦到連站著都感到吃力。另一側的金屬門自動開啟。


    “西之園!你還好吧?”島田文了走進來,雙手輕輕握住萌繪的肩膀。


    “嗯,還好……”萌繪回答,“犀川老師呢?還是找不到他嗎?他在裏麵吧?”


    “你開門的時候,係統也成功地重置一次,已經沒事了。真的辛苦你了。”文子露齒一笑。同一扇門又走進一位頗有年歲的男人。


    “你好,我是長崎縣警車戶。”他低聲地自我介紹。


    萌繪默默地點頭致意。萌繪跟著文子離開房間,緊接著四個男人走了進去。萌繪看見剛才從黑暗房間出來的那扇綠色的門變成銀色。四個男人那著手電筒依序進入那扇半開的門。


    主控室開著燈,桌上的屏幕沒了影像。萌繪坐在圓形座椅上,一點也不覺得熱的她撥開劉海,額前卻流出汗水。


    “西之園小姐,麻煩你之後告訴我們詳情,”車戶刑警站在萌繪身旁。“我們不久前才取得聯係,目前正循線追捕新莊久美子乘坐的遊艇,據說她準備出海。”


    “我認為真賀田四季博士應該就在研究室或nano craft大樓裏,”萌繪平靜地說:“應該需要大型的設備,才能在黑暗房間裏看到博士如此完整的影像對嗎?”


    “嗯,沒錯,”島田文子點頭。“那種設備需要一個房間設置,應該不難找到。”


    “了解了,我立刻調派警力進行全麵性的搜查。”車戶回頭跟站在走道上年輕警察使了個眼色,那名警察點頭後馬上離去。


    “犀川老師會不會不小心撞到牆壁昏過去啊,”島田文子憂心忡忡地往黑暗房間裏看。“眼鏡可能因為撞擊而故障。兩千五百萬的眼鏡……”


    “請問為什麽會來這裏?”萌繪問車戶。“我們進來之前,原本留在電梯口的警察不知道去了哪裏。”


    “呃……”車戶麵有難色。“別墅那邊據報發現鬆本先生的遺體,本來我打算過去一趟,就上樓叫了人,結果我的部下告訴我這層樓來了兩女一男。安全起見,我叫一個人留下來觀察。後來,他告訴我你們進入黑暗房間……我真的很驚訝居然會跟真賀田四季扯上關係。”


    過了一陣子,其中一名年輕男人拿著手電筒走出來。


    “警官,裏頭沒人。”男人說。


    “有查清楚嗎?”


    “其實空間並不大,也沒有藏身之處。總共隻有六個房間。”


    “六間?不是四間嗎?”文子問。


    “嗯,最裏麵兩間,外麵橫向的有四間。”男人回答。


    “再仔細找找。”車戶說。


    “啊,我也去。”萌繪站起來。


    跟著年輕男人萌繪再度進入黑暗房間。強力手電筒照著前方的路,室內還有其他人員。


    “有什麽發現嗎?”男人問其他人。


    “沒有異狀。”裏頭的人應答著。


    萌繪跟著年輕警察仔細繞了一圈發現的確有六個房間。兩個人也走過夾在房間的走道,路上隻遇見其他拿著手電筒的警察,仍一無所獲。每個房間都極度平凡無奇,各有四處沒有門的出入口三房間的角落有個可以坐下的立方體。沒有家具也沒有裝在天花板上的照明。


    到處都沒有犀川的身影。萌繪不知不覺中閉起嘴,咬著上唇。


    “真的是兩個人一起進去的嗎?”和萌繪走在一起的男人口氣冷淡地問,萌繪默不作聲。他們在靠近出口的走道上。


    “西之園,”島田文子走過來關切。“你還好嗎?要不要休息一下?”


    “怪了……難道還有別的出口?”男人說。


    “老師……”萌繪喃喃自語。身體跟著一陣暈眩搖晃。心裏突然浮現莫名的幻想,真賀田四季不在這裏,她說自己已經死了,不存在這世上。老師呢?犀川也不在世上了嗎?原來隻有自己存在著……隻不過做了一場夢?做了一場有犀川的夢。沒錯……這種感覺……當時真賀田四季站在他們兩個人麵前的時候,和犀川放開手的時候就感覺到了。隻有自己跟他們不一樣……


    萌繪呼吸變得急促。


    “我們……真的有一起進去,對不對?”萌繪問文子。感覺嘶啞的聲音……好痛苦……


    “你在說什麽啊?當然是一起進去的,我保證。”文子笑著說。


    為什麽?


    “犀川老師真的在嗎?”萌繪小聲地問。聲音像個孩子。


    “西之園,振作一點!”文子發覺萌繪表情有異,自己也緊張起來。


    不要生氣嘛……好痛苦……拜托不要生我的氣嘛……眼前霧茫茫的一片。自己還是個孩子,做了一個夢,而夢還沒醒。一直……做著和未來有關的夢。是夢,夢見自己變成大人。昨天用撲克牌變魔術給她看的犀川。他下個禮拜會來嗎……好痛苦……爸爸正在微笑,媽媽看起來也好溫柔。


    “西之園!”


    西之園?


    “萌繪,怎麽哭了呢?”媽媽柔和的聲音。


    萌繪?對……我的名字……名字……每個人隻剩下名字……爸爸,媽媽,你們要去哪裏?


    大家……都消失了:永遠地睡去。我也好想消失,從一開始就想請求上帝了。神呀,求你讓我回到爸媽身邊……這是我最後的願望。


    07


    犀川走了好幾個小時,眼前一直是真賀田四季的背影。他離開建築物後走在柏油路上,接著沿著水泥樓梯往海邊走。街燈早已被遠遠拋在腦後,沙灘和黑暗的海洋就此開展。即使如此,他仍繼續走著。四季沒有回頭,而犀川也沒有吭聲,內心的吶喊漸漸退去,不願被統合的叫囂歸於耳語。總是如此……並非融合而是混在一起。


    此刻進入耳朵的是一陣陣腳邊的波浪聲。水和海砂摩擦後的聲響,空氣被切割成若幹碎片融入海中;細致的白色泡沫配合著韻律拍打著海岸邊緣。這大概也是生命,回歸黑暗的生命,有如泡沫一般快速、香味一般繚繞、夢境一般晦澀,聲音一般一去不複返……什麽也沒有的生命。失去星辰的太空,平靜無風的大氣,沒有結果夢境……這是夢嗎?為什麽自己會走在這裏?連企圖忘懷的過去和戒慣恐懼的未來都消失了。沒有寒冷也不感疲倦。自己已經死了嗎?


    “怎麽樣,是不是更美麗了呢?”走在前麵的四季突然問。


    犀川不知道她的聲音從何而來,甚至失去聽見聲音時的反應。


    “美麗?”犀川加速回複思考能力和感情。


    “要用語言來形容的話,隻有這一句了,”停下腳步,四季回頭凝視犀川。“你體內的……意誌,看見了什麽?”


    “海邊和真賀田博士。”犀川回答。剛才是誰在回答,做出回應的人是自己嗎?


    “冷嗎?”


    “不會。”


    “為什麽我會多此一舉呢?”四季覺得可笑。“這麽不可思議的情感對我來說還是第一次……好珍貴的經驗。”


    “你指的是美麗的情感嗎?”犀川其中的一個人格說。


    “嗯……”四季眯起眼睛,對他微笑。“你是天才。”


    “不,我不是天才。”


    四季側著頭:“你認為我們要去哪裏?”


    “哪裏?”


    “從哪裏來?我是誰?要去哪裏?”四季問。


    “你從自己而生,你就是你,”犀川回答,“而且,哪裏也不去。”


    四季笑地開懷。


    “回答得真清楚。不過這三個問題的答案並不具價值,價值在於三個疑問本身。”


    “是的,”犀川表示認同。“語言的價值就在於此。”


    “就像遞歸函數(注:遞歸函數(recursivefunction),其值是利用迭代公式,由一些自然數導出的自然數,該函數是迭代公式中的一個運算。),”四季說:“所有事物的道裏都一樣。愈是往外擴張,最終還是返回中心點,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放棄移動在瞬間消失。這也是生命的定義。生存真是乏味的循環呀。”


    “乏味嗎?”


    “不,”四季笑容滿麵。“老師……最近我有許多和自己相抵觸的想法,卻出乎意料之外地美好,好像宇宙的起源似地。”


    “我不太懂。”


    “對了……跟最後的一句話很契合。l


    “最後的一句話?”


    “’上帝,我不太明白‘這句話應該成為每個人的墓誌銘。”


    “上帝是嗎?”


    “嗯,因為墓誌銘,也隻有上帝會去看呀。”


    “我很驚訝,真賀田博士居然會說出這些話。”


    “你會說矛盾也是種美。”


    “對喔,”犀川微笑。“沒錯,我說過……”


    “你慢半拍了。”四季笑著。


    此時,犀川發覺看得見自己的手。他從口袋拿出香煙。


    “我忘了還有這個,”犀川說著點燃一根煙。“現在幾點?”


    四季掩嘴笑了出來。犀川吐著煙,看著手表將近七點,原來已到了早上。他感到體內的空虛和疲倦。原來還有感覺,自己好像還活著……周而複始的枯燥歸納……歸納、歸納、歸納。周而複始的乏味美好……美好、美好、美好。抽煙的同時,犀川動了眼鏡,四季的影像在搖晃。她的模樣隻出現在屏幕上,在海邊走了好幾個小時的隻有自己。從思考到若有所悟,自己到底在想什麽?記憶無色無味。


    “電池快要用完了。”四季無奈地低語。


    “這個嗎?”犀川碰著眼鏡。


    “我想跟你一起散步。隻是為了這樣小小的願望,我創造了係統。我很愚蠢是嗎?”


    “是的,”犀川點頭。“但或許也很美。”


    “謝謝。”


    四季的身體不知不覺中散發光芒,黑暗中異常耀眼。犀川不發一語靜靜地看著四季,她也注視著他。毋須言語,犀川想到要說什麽的剎那,對方也給予響應。彷佛電流瞬間短路般明亮、強勁,和快速。他見到這些一連串難以置信的景象,立刻了然於心。所以沒有必要開口。


    “犀川老師,是分離的時刻了,”四季往犀川的方向上前一步。“下次見麵大概是我或是你死去的時候。”


    “你不是已經死了嗎?”


    “嗯……好幾次了。”四季微笑。


    “某方麵來說,說不定我也是如此。”


    “如果我死了,老師會怎麽做?”


    “禁煙一天。”


    “如果老師死了,一次也好……我想哭出來。”


    “能這麽做的話,真是太好了。”


    “嗯。”四季往後退。


    “再見。”


    “再見。”


    犀川站在原地不動,四季往海上走去。平靜的海麵上,隻有周圍散發白光的她愈走愈遠……愈來愈小。巨大的球體正在海平麵靜候著,朝他露出一線光芒。是的……這顆星球自始至終一直都在。自古以來名為人類的生命連鎖就已開始。令人懷念的光影和聲音,隨著波長視線敞開,依循周期震動鼓膜。遙遠的光線,近在咫尺的樂音。犀川離開海邊站上岩塊,回頭已不見她的身影。自她身上散發出的光芒如今四處擴散,和周圍的空氣融為一體。天空不再黑暗,光明的一角就是東方。犀川坐在大石頭上摘下眼鏡,雙眼接觸到冷冽的空氣。一樣的光景……哪裏是現實,哪裏又是夢境?平靜的清晨,殘餘的漆黑還在手邊躊躇不走。


    一瞬間察覺海鷗的叫聲,犀川的左手觸及濕潤冷冽的岩石表麵。手上香煙的煙霧加速消失。犀川下意識地看看手表,秒針刻畫著他的意誌一步步向前……看不見、摸不到、無法確認,一場騙局。


    滴答、滴答、滴答……過了十幾分鍾,東方的天空才滿滋光芒。


    “我不太明白。”他念念有詞地說著那句墓誌銘,闔上雙眼。


    08


    睜開眼看見牆上的燈飾像一圈會發光的甜甜圈。萌繪撐起頭發現自己睡在床上,牧野洋子就在床邊。


    “咦?”萌繪坐起來。


    洋子坐在床邊,頭靠在床上睡著了;反町愛躺在靠窗沙發上,木然地往萌繪的方向瞧。


    “啊……你醒咯?”反町愛打著哈欠說,一副懶洋洋的樣子。


    “我們在飯店裏?”萌繪問。


    室內窗簾緊閉,外麵的陽光從縫隙透了進來。看看床頭上的時鍾,現在是七點四十分。


    “萌繪,早安。”洋子抬起頭。


    萌繪對洋子點點頭。以為自己在作夢的念頭一下子消失無蹤……這不是夢。


    “別墅那邊怎麽了?為什麽又回來這裏?”萌繪問。


    “你在說什麽……還不是因為你又昏倒了啊……”洋子站起來伸伸懶腰。“醫生剛才來過了。”


    “其他人呢?”


    “國枝老師跟其他男生留在別墅。”洋子回答。


    “真是夠了……搞得大家不能聚在一起,”反町愛冷冷地說:“我一定會報仇的。”


    萌繪完全恢複意識後立刻感到一陣緊張。


    “犀川老師呢?”萌繪問。


    “嗯,之前才說到這個,好像還沒找到。”


    麵向窗戶的洋子一臉認真地回頭看著萌繪說:“別擔心,一定是從某個地方離開研究室了。犀川老師……總是這樣呀,常常不說清楚就到處亂跑。”


    “他才不會。”萌繪否認。


    “反正……警方已經在找人了……”


    不等洋子說完,萌繪就跳下床,衝到窗邊拉開窗簾往外看。本以為可以看見碼頭,但進入眼簾的是背著光的教堂廣場,教會的鍾樓就在下麵,隻有教堂高聳的屋頂接觸到陽光,地麵昏暗的街道有幾輛警車停在那裏。教堂門口附近點著燈,有好幾個人站著。


    “這幾天遇到的警察居然全是假的,”反町愛發牢騷。“終於懂了。我就覺得奇怪嘛……原來我們被騙得團團轉。”


    “誰告訴你的?”萌繪回頭問。


    “呃……那個人叫做……”小愛回答。


    “島田小姐,”洋子代為回答。


    “真賀田四季其實不在這裏對不對?”


    “我不知道,”萌繪搖搖頭。“犀川老師會去哪裏。老師跟真賀田博士在一起……”


    “不會有事啦,”洋子微笑。“可能在某個地方睡著了吧。”


    “睡在外麵會死人的。”反町愛說。


    “小愛……”萌繪瞪著反町。


    “你可別哭喔,不要再哭了啦。”小愛拚命安撫。


    電話鈴響。最接近電話的洋子拿起話筒。


    “是……”洋子睜大眼睛看向萌繪。“好的!我們馬上下去。”


    “什麽?”萌繪跑到洋子身邊。


    “犀川老師回來了,才剛到飯店大廳。”


    聽完,萌繪奔向門口。


    “等等!”小愛大叫。“萌繪!”


    “啊?”萌繪停下來。


    “衣服……”小愛說。聽完萌繪看著自己的樣子。


    “你這樣就要出去了?”小愛大笑。“去照照鏡子整理一下。”


    照著鏡子整理好衣服,萌繪衝出門外獨自搭電梯下樓。突然想起洋子和小愛怎麽沒一起過來,因為懶得換衣服嗎?也許她們一會兒就下來了。電梯怎麽那麽慢呀。電梯門一開,萌繪看見大廳裏站著一堆男人,卻沒有一個熟麵孔。五個著製服的警察和七、八名便衣。


    “老師!”萌繪走出大廳便看見犀川。


    犀川坐在沙發上抽煙,對麵的車戶刑警也在抽煙。犀川見到萌繪舉起手示意。


    “西之園,早啊。”他的口氣跟平常一樣。


    萌繪來到犀川麵前。她不願掉淚卻很難控製情緒。


    “早安。”才說完眼淚就掉了下來。萌繪微笑著打招呼卻泣不成聲。


    “怎麽起得那麽早。”犀川說。


    “你去哪裏了?”


    “海邊。”犀川回答。


    “海邊……老……老師……”


    “西之園,你冷靜一點,先坐下好嗎?”


    萌繪坐在犀川隔壁視線不會離開他。犀川就在眼前……好想撫摸他的臉。


    “老師……”她又驚又喜地伸出手。


    犀川的左手製止了她,對她微笑。


    “呃……”車戶咳了幾聲。“犀川老師,你說你在黑暗房間裏搭乘電梯是嗎?”


    “對,就是那座,”犀川放開萌繪的手往後方指。“那台電梯可以前往地下研究室的每個樓層,而跟地下四樓接壤的地方就是黑暗房間。從黑暗房間可以直接搭乘隱藏在牆壁裏的電梯,你們去調查一下就會發現。當時我隻是跟著真賀田博士的腳步,所以沒有發覺藏在牆後的電梯門,但我確定是搭著電梯來到大廳,從飯店正門往碼頭方向走出去。然後,就一直走到燈塔附近。”


    從飯店大廳南側的落地窗看出去就是海,遠處依稀可見防波堤和燈塔。


    “不過……花了六個小時呀,”車戶皺起眉頭。“你走了那麽久?”


    “是的……就是慢慢走……很累。”犀川揚起嘴角,看來的確一臉疲態。


    “你認為真賀田四季在哪裏?”車戶收起記事本問。


    “不在任何地方,”犀川微微抬頭回答,“嗯……應該不在附近吧。從一開始她就不在這裏,任何地方隻要能連上網絡和一部足以顯示她全身立體影像的設備,她身上裝載d攝影機可以追蹤配戴眼鏡的人類,在世界上任何角落化為實時影像。攝影機的鏡頭和接收影像的設備皆以伺服馬達控製,起先戴上眼鏡看到的景象會比較暗,我以為是采用光線跟蹤(注:光線跟蹤(raytracing)為產生高質量計算機圖像的複雜方法。光線跟蹤通過跟蹤單一背景光線,確定它從照射物體的光源出發後途中所受影響,從而計算圖像中每一像素的顏色和強度。光線跟蹤要求相當強的電子處理能力。)而成的計算機圖像接口,但最後真賀田博士的樣子愈來愈亮,不像普通的計算機影像。雖然沒有直接證據……但那套係統應該是出自於nano craft之手,且做成能配合黑暗房間的係統。我想塙理生哉博士知道真賀田博士的去向,不過他不會透露吧。”


    “有人送吃的進黑暗房間,又該怎麽解釋?”車戶問。


    “那也是戲的一部分。”犀川回答。


    “如果送進去的人是新莊久美子,那可能真的是作假。”車戶盯著犀川,低聲地說:“她基於某個目的必須這麽做……讓真賀田四季在黑暗房間的謠言傳遍整個研究室,才能讓整出戲更有看頭。但昨天塙總經理的秘書小宮也送了食物進去。她表示依照上司吩咐戴上眼鏡走進房間,並在其中一個房間內遇到疑似真賀田四季的人物。當然,那也許隻是影像,但小宮小姐看到那個人真的吃下她途過去的餐點。我不認為小宮說謊。”


    “這樣的話……一定是新莊久美子藏在裏麵,”犀川抽起另一根煙。“黑暗房間裏有隱藏式的電梯,從外麵到那裏十分方便。”


    “原來如此……我明白了,我們會朝這方麵調查。”車戶點點頭。


    “請問……找到新莊小姐了嗎?”萌繪問。


    “當然找到咯,”車戶笑著。“不久前警方在機場旁的碼頭逮捕到她。”


    “她坦承犯案了?”萌繪問。


    “不……還沒開始偵訊,”車戶回答,“接下來有得忙了。”


    “犀川老師,謝謝……”車戶起身伸出手。“陸續還有需要你協助的地方,你看起來很累,還是先去休息吧。西之園小姐呢?你還好嗎?”


    “嗯,沒事了……謝謝你的關心。”萌繪微笑。


    車戶刑警往大廳中央走去。牧野洋子和反町愛從電梯門走出來,兩個人都提著包包。她們走近萌繪身邊坐了下來。


    “犀川老師早。”洋子開朗地說,小愛也對犀川微笑點頭。


    “早。其他人在別墅嗎?”


    “對,”洋子看著手表回答,“鐵定還在昏睡。”


    “我們回去吧?”萌繪站起來。


    四個人向正在和同事說話的車戶刑警點頭致意後,穿過拱型走廊來到麵向北邊的飯店正門。突然一陣相機的快門聲及閃光燈。陌生男人拿著麥克風靠過來:“請問……各位是住在飯店的遊客嗎?”男人將麥克風擺到萌繪麵前。


    “對,對……”


    “聽說這裏發生凶殺案?各位住在飯店裏有受到驚嚇嗎?”


    “呃……我不清楚耶。”萌繪回答。


    “怎麽不來問我啊。”身後的反町愛故意大聲說。


    “啊,請問有什麽看法?”麥克風往小愛方向移動。


    “我啊……前陣子跑去捐血,結果護士小姐說什麽我的血液濃度不夠。有沒有搞錯啊,很過分對不對?從小我奶奶逼我吃豬肝跟鰻魚飯,煩都煩死了。結果我卻不知道自己的血液濃度很


    低。每個人本來都不一樣,你說對吧?”小愛滔滔不絕地說。


    男人見狀默默地拿開麥克風。四個人開始移動。媒體比昨天少了一些,反而圍在教堂的警方多了不少。沿著飯店,他們往教堂方向看,同時往碼頭前進。運河上橋梁的另一頭停著犀川的芥末色小車。


    “糟了,鑰匙……”犀川掏著口袋有些慌張。


    “老師,你在開玩笑吧?”洋子皺著眉說。


    “呃……”犀川一臉正經。“啊,有了,找到了。好險……”


    犀川發動引擎。大海的方向有些逆光。


    “老師,你和真賀田博士說了六個小時的話嗎?”坐進副駕駛座的萌繪問。


    “沒有……沒說幾句。”


    “可是你們不是一直在一起嗎?”


    “嗯,事實上隻有我一個人。”


    “我從來沒跟老師在海邊漫步六個小時。”


    “我也沒跟你在海邊漫步六個小時過啊。”


    “前麵兩位……可以快點出發嗎?”後座的洋子開口。“到了別墅你們就去散步好不好呀?”


    “啊,說得也是。洋子,你偶爾也會說好話耶。”萌繪開心地說。


    “偶爾?什麽意思嘛。”洋子回嘴。


    “去海邊散步幹嘛?”小愛一臉不屑。“把撿到的貝殼放在耳邊:’你看……這樣可以聽見海的聲音喔……‘廢話,那裏本來就是海啊。你是笨蛋嗎?要是在砂灘上堆城堡,還在地上畫愛情傘的話,我就嘲笑你。”


    “萌繪,今天是聖誕節耶,”洋子身體往前傾。“果然是九州島,比那古野溫暖多了。好想去長崎市逛逛。”


    車子向前奔馳,周圍仍是歐洲的景色。穿過德式的街道,跨越比利時風的橋梁,荷蘭風車佇立在遠處。習慣後就沒有身在異國的感覺了。恐怕到哪裏都一樣吧。


    “喂,我們再辦一次校外教學啦,”洋子說:“事情還有好多有待解釋的地方。”


    “請問有待解釋又是什麽狀況?”小愛問。


    “也對,”洋子說:“這方麵也要解釋清楚呀。”


    萌繪目下轉睛看著犀川的側臉,她相信這是現實。


    “西之園,你這次吃到苦頭了吧?”犀川也別過頭來。


    “哪方麵?”


    “各方麵。”


    “你這樣說我聽不懂。老師,你說說看我得到了什麽教訓?”


    “屍體啊……凶殺案之類的。”洋子插嘴。


    “我已經吃夠苦頭了。”小愛說


    “我問的是犀川老師,你們不要說話。”萌繪瞪著後座。


    牧野洋子吐吐舌頭,一旁的反町愛對萌繪扮了個鬼臉。


    “老師,請你說清楚。你覺得我得到什麽教訓?”


    “就是我啊。”犀川麵無表情地回答。


    “喔……”萌繪無言以對。


    萌繪往前看,沉默有如黑暗的星雲般厚重。車子走在路上,輪胎接觸石板路發出摩擦聲。


    接近歐洲公園門口時她才輕輕地搖頭。這是萌繪大部分人格的看法。


    “才不是這樣。”這個聲音,犀川聽得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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