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有一天,禦笠發現客廳的機械時鍾的電池沒電了。秒針不堪重力的負擔,卡在四十五秒的位置附近。看著秒針像筋攀一樣不停顫抖,禦笠心想:「這個秒針就是我。」


    那時候的禦笠剛好在為體育課的單杆課程中沒辦法學會倒吊上杆而感到丟臉。那個秒針就跟沒辦法翻上單杆而痛苦掙紮的自己一模一樣。


    這麽說來,分針跟時針又是誰呢?


    那是姊姊小百合。因為秒針一直無法前進,所以時針跟分針也隻好停留在原本的位置。但是它們一句抱怨也沒說,隻是靜靜地守護著不成材的秒針。


    小百合是禦笠最自豪的姊姊,但是她已經被殺了。失去了支撐的禦笠幾乎無法重新再站起來。


    是好朋友明美跟惠讓禦笠再度站了起來。另外還多虧了一個人,那就是最近才剛認識的一名少年,如果沒有這些人的存在,禦笠肯定無法再站起來。


    「都是因為我的關係……因為我的關係才讓她們兩個人……」


    禦笠的心情就好像腳底下的地麵塌陷了一般,她的心中充滿著無比的絕望感。


    「冷靜一點,禦笠。還沒有證據證明她們真的出事了。」


    京也的表情雖然缺乏變化,卻依然可以感覺得到對禦笠的關懷。京也的堅強是禦笠的唯一倚靠,即使明知道如此驟變的事態已經夠令他困擾了。


    微強的風撫摸著臉頰,這裏是校舍屋頂。周圍完全沒有其他人,第一堂課早就開始了。禦笠將兩個好朋友失蹤的消息告訴京也後,京也便默默地將禦笠帶到了這裏。


    雖然沒有上鎖,但目前學校是嚴格禁止學生上屋頂的。因為屋頂上的部分鐵網遭人破壞,讓學生上屋頂會有危險。


    「怎麽辦,如果她們兩個真的發生什麽事,我……」


    「她們兩人平時是否常常沒有說一聲就外宿?」


    禦笠低著的頭搖了搖,她們倆不可能做那種事情的。


    禦笠跟她們兩個是進入高中後才認識的,相處時間雖然短,但交情卻不是時間長短所能衡量的。


    「應該……隻是偶然吧?她們應該不會真的失蹤了吧?」


    麵對禦笠的問題,京也的神情顯得異常嚴肅,什麽話都沒有回答。


    禦笠忍不住問了一個她根本不想知道答案的問題:


    「如果……我是說如果……她們兩個真的被艾克希特公爵之女抓走了……這應該算是我的錯吧?」


    京也想了一下,說道:


    「不,艾克希特公爵之女選擇的對象都是他自己看上的少女。換句話說隻要被他看上,任何人都有可能成為受害者。這不是你的錯,請你別再責怪自己了。」


    這時禦笠奮然起身,轉頭望向京也。京也也同意地點點頭。


    「好吧,今天我們就把她們有可能去的地方徹底搜查一遍吧。」


    禦笠也認真地朝京也點點頭。就算京也沒有這麽說,她也打算這麽做。


    下課後,禦笠帶著京也前往兩個好朋友可能會去的場所。這次京也隻是老老實實地跟在後麵。對於那兩個人的事情,禦笠了解得多,因此京也交給她全權判斷。


    卡拉ok、電玩店、電影院都看過了。


    完全沒有任何收獲,連目擊情報都沒有。雖說心中期待著說不定她們已經回家了,但打電話到她們家一問,她們的家人都以疲累及不安的聲音告知了否定的答案。


    禦笠愈來愈不安。而且因為掛念身後的京也,她頻頻回頭,卻見京也大部分時間都在看著手機。京也的眼神不但認真,而且像刀子一般銳利。


    「你在做什麽?」


    京也曾經向禦笠說明過,手機的用途是用來跟網路上認識的朋友們互相聯絡。但京也並沒有告訴禦笠具體的聯絡內容是什麽。


    摩彌京也這個人身上的謎團還很多。不,或許應該說凡采尼身上的謎團還很多。


    京也抬起頭來,眼神變得緩和。他從禦笠的表情似乎看出了什麽,點了點頭說道:


    「事到如今也不用瞞你,其實我從之前就一直在收集著可疑人物的目擊情報。我現在在整理昨天的情報,從中挑出特別值得注意的人物。雖然已經有了一些名單,但一直無法有進一步的突破。」


    「原來如此,摩彌在私底下也做了很多努力。真厲害。」


    不是嘲諷也不是吹捧,禦笠是真的對京也的洞燭機先感到佩服。


    「沒那回事。」


    但是京也的眼睛下方已經浮現了淡淡的黑眼圈,連日來的折騰已經讓他消耗掉很多體力。心中對於連續殺人魔艾克希特公爵之女的恨意也愈來愈深,恨他為什麽要將禦笠等人也卷進來。


    「為什麽不能隻殺一個人就滿足呢……」


    「什麽?」


    京也聽見了禦笠的喃喃自語。由於這並非禦笠在深思熟慮後的發言,所以她慌忙地試著補強自己的論點:


    「像那種殺人魔,為什麽不能隻殺一個人就滿足呢?當他又想殺人的時候,隻要一邊回憶第一次的殺人行為一邊進行妄想……應該就沒有必要殺第二個人吧?」


    我怎麽會說出這麽荒謬的論點呢?禦笠心想。照這樣的說法,等於是抓一個人當祭品獻給殺人魔,請他不要再殺第二個人。禦笠慌忙地想要收回這種宛如在肯定殺人行為的想法,但京也的回答卻更加快速:


    「禦笠,你太天真了。像他那樣的越界之人,是不會那麽輕易就停手的。而且……我很不想在身為女性的你麵前說出這種話,但他的行為完完全全是一種強奸殺人。被害者的屍體有受到強暴的痕跡,犯人在犯案過程中藉由暴力手段來獲得快樂。除非被人製止,否則艾克希特公爵之女會永遠繼續犯案下去。」


    頓了片刻之後,京也卻疑惑地說道:


    「不過你這個意見讓我想到一件事。像這一類型的殺人案中,凶手通常會偷走被害者身上的內衣褲、飾品或是身體的某些器官,因為凶手多半想在事後靠這些東西來回憶殺人過程。但是我的情報網卻完全沒有接收到被害者身上有任何東西被偷走的情報……真是不可思議。」


    接著京也便陷入了沉思。


    禦笠心中雖然認為這並不是什麽值得如此在意的事情,但卻沒有說出口。


    這一天,完全沒有查到明美及惠的下落。


    回到昨天剛住進的公寓,徒勞無功的失落感愈來愈強。


    肉體與精神的雙重打擊,令禦笠已經步履蹣跚。


    姊姊死了,好朋友失蹤了,接下來還會發生什麽事?大概已經沒有什麽狀況能比現在更不幸了。不,還有一個人。還有一個禦笠絕對不想失去的人。


    「禦笠,我想要去查一點東西,馬上就回來。你能不能待在房間裏,把門鎖起來?」


    「咦?摩彌?」


    禦笠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你沒聽清楚嗎?我出去一下就回來。」


    京也說完之後沒等禦笠回答,轉身便走。禦笠看著京也,腦中浮現了可怕的想像。


    不知去向的京也再也沒有回來,自己隻能獨自關在陰暗的房間裏等著他。然後有一天,他那死狀淒慘的屍體會跟好朋友的屍體一起被發現。


    心中浮現了這樣的想像,令禦笠怕得全身發抖。


    「不……不行!」


    禦笠想要抓住京也的袖子,但她沒發現肉體的疲累早已遠超過她自己的預期。禦笠感到一陣頭暈,腳下一踉蹌,抓著京也一起摔倒在地板上。


    腦袋在堅硬的地板上敲了一下,眼中金星亂冒。


    禦笠一邊撫摸著頭上的痛處,一邊惶恐地張開雙眼。


    她看見京也的臉就在眼前,兩個人的鼻尖幾乎要碰在一起,禦笠嚇得差一點停止心跳。京也的身體整個壓在禦笠的身上,禦笠不禁全身僵硬,兩手交叉抱在胸前。


    京也的細長秀目,凝視著禦笠的雙眼。


    禦笠發現自己滿臉通紅,急忙別過了頭。心髒的鼓動激烈得似乎隨時會破裂。


    她的腦中突然閃過一個完全不同次元的問題:不知道自己的身上有沒有汗臭味?


    不知經過了多久。或許隻是幾秒鍾,但對禦笠來說卻接近永恒。


    「摩彌……我……我對你……」


    ——咦?我到底想要說什麽?


    腦袋一片空白,禦笠想盡辦法要將心中還沒有明確成形的感情轉為文字。


    此時禦笠將別向一旁的臉再轉回來,但她卻看見了難以置信的景象。


    京也用兩手捂著自己的臉,痛苦地低吟著。


    「怎麽了,摩彌?身上會痛嗎?」


    禦笠慌忙抓著京也的手搖晃,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


    原本覆著京也臉孔的手被禦笠拉開,露出了一對瞪大的雙眼。


    京也的眼睛一看見禦笠,又瞬間張大,宛如眼球要從眼眶中膨脹飛出來一般。接著雙眼又眯了起來。並且開心得不停顫抖。簡直像是一隻看見了獵物的猛獸。


    禦笠不禁尖叫了一聲,但接著又鼓起勇氣向京也攀談。


    「摩彌……?」


    「少囉嗦……別靠近我!」


    這是他第一次沒有使用敬語跟禦笠說話。


    很明確的拒絕表現。


    禦笠兩腳發抖,兩手掩著嘴巴。


    「對不起!」


    禦笠跑了出去。


    她一邊跑,一邊問著自己:我到底做錯了什麽?


    勉強傳達內心的感情,果然行不通嗎?


    完全是我的自作多情,其實他對我根本沒有任何感覺嗎?一想到這裏,一股熱流湧入了眼眶。


    胡亂跑了一陣之後,禦笠因劇烈喘氣而停下了腳步。


    她用手扶著電線杆,調整著呼吸。喉嚨傳來哽咽之聲。


    ——被拒絕了。


    「真糟糕……我果然……是個愛哭鬼……」


    在街燈的照耀下,禦笠低聲啜泣著。


    2


    京也一邊捂著臉,一邊亂扯頭發。


    他發出野獸般的咆哮聲,將頭往牆壁上撞去。瘋狂地撞了好幾次,才讓衝動逐漸緩和下來。


    全身流滿了惡心的汗水。京也走到洗臉台洗了個臉。方形鏡子中的自己麵容憔悴,眼角下垂,臉色蒼白得像個幽靈。


    差一點就奪走了禦笠的性命。


    她的肉體實在太性感了。微微呈現放射狀的秀發、纖細的身體曲線、豐滿的胸部。又細又白的肌膚微微染成了桃紅色,胸口上下浮動,從白色襯衫隱約可以看見胸罩。


    她用濕潤的雙眸看著自己。


    壓在禦笠身上的那個姿勢,喚醒了京也心中的殘暴欲望,幾乎要掩蓋理性。


    京也放眼望向四周,幾秒鍾的時間之內,便找出了能夠殺死她的所有可能性。


    插在筆筒中的圓規的針、陶製的盤子、洗臉台的刮須刀、菜刀、電線、懷中的蝴蝶刀。刺死、掐死、打死、絞死、燒死、砍死、撞死。


    所有的手段加起來可以讓禦笠在腦海中死二十五次。


    強大的殺意在腦袋裏四處衝撞,如同狂暴的洪流一般翻滾激蕩。


    在這些可能性的想像之中,自己一邊摧殘著禦笠的屍骸,一邊瘋狂大笑。


    每一種可能性都可以在一瞬間成真,能夠克製得住幾乎已經算是種奇跡了。


    京也發現自己正逐漸從正常與異常的境界線上往異常的方向偏移。即使是在禦笠的麵前,自己也逐漸沒有辦法戴著麵具。


    這時京也想起*弗裏德裏希·尼采所著《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alsosprachzarathustra)中相當有名的一句話:(譯注:friedrichwilhelmnietzsche,德國古典學者、哲學家和文化評論家。)


    對抗怪物之人,必須小心在那過程中自己也有可能變成怪物。當你凝視著深淵的時候,深淵也在凝視著你。


    在對抗艾克希特公爵之女的過程中,京也可能也正逐漸變成一個怪物。


    現在的自己到底屬於哪一邊?京也決定不再繼續思考。


    一切的改變都是在遇到她之後開始的。


    果然對京也來說,她才是最危險的要素。


    真是諷刺的一件事。京也的表情因自嘲而扭曲。從來不曾自嘲過的京也,甚至對自己的自嘲大感有趣。


    對禦笠來說,最大的敵人根本不是艾克希特公爵之女,而是摩彌京也。


    對京也而言,真正應該警戒的對像是南雲禦笠。


    這兩個人毫無自覺地朝夕相處,最後的結果勢必搞得兩個人都滿目瘡痍。


    想到這裏的時候,京也的手機響了起來,他收到了一封電子郵件。


    內容是可疑人物的報告。京也這才發現,現在已經是夜晚巡邏組的活動時間了。


    京也從經常在夜晚被目擊的可疑人物中歸納出了五個重點人物。雖然京也懷疑艾克希特公爵之女根本不在這五個人裏麵,但由於目前完全沒有其他線索,京也隻能暫時相信這五個人之中的一個就是艾克希特公爵之女。


    問題是,接下來該怎麽辦呢?


    這時京也突然想起了之前自己與禦笠的對話內容。


    為什麽被害者身上的東西都沒有被偷走呢?這一類型的凶手大部分都有變物癖,他們通常喜歡藉由從被害者身上偷走的東西來回憶殺人過程才對。


    京也翹著腳坐在椅子上,就在改變兩隻腳的上下位置時,他察覺外套裏有種硬物感。


    拿出來一看,原來是艾克希特公爵之女用來錄下被害者慘叫聲的錄音機。


    京也心中豁然開朗。


    「原來如此,就是這個。」


    答案就在京也的手中。想要回憶殺人過程,不見得要帶走受害者身上的東西。


    隻要聽這個錄音帶,就可以比單憑記憶更確實地回想殺人過程。


    京也當初從艾克希特公爵之女那裏收到的南雲小百合的屍體照,不也具有相同功用嗎?


    此時,京也心中的所有情報都被串連了起來。


    京也急忙再度打開手機。


    沒有錯,這家夥就是艾克希特公爵之女。


    京也以顫抖的手確認了腦中的想法。全身充斥著恍惚感與優越感,仿佛毛細孔都被打開了。


    ——是我贏了!


    艾克希特公爵之女喜歡拍下受害者的照片,並錄下受害者的慘叫聲。他以名式名樣的方式將受害者的恐懼與絕望保存下來。


    如果自己是艾克希特公爵之女的話,一定也會錄影,京也心想。隻要帶著小型攝影機就可以了。最近的攝影機跟數位相機一樣經過輕量化,所以想帶著移動並不困難。


    比起聲音跟靜止畫麵,當然還是影片精彩得多。這些東西應該都是艾克希特公爵之女的重要收藏品。


    而有一種東西能將聲音、照片及影片都一起保存下來,並且隨時可以播放欣賞。


    那就是電腦。


    京也所歸納出的五個重點人物中,就有一個隨身攜帶著裸露在外的筆記型電腦的人物。


    由於他每次被發現時的穿著都不一樣,所以服裝無法當作特征,但所有情報的共通點顯示他是一個蓬頭垢發、眼角有眼屎、蓄著雜亂胡渣、麵色凶惡的年輕男人。


    京也用手機向所有參與本計劃的〈bloodyutopia〉同伴發出電子郵件。內容非常簡單明了,首先說明艾克希特公爵之女的特征,然後要求大家如果找到這個人的話,就跟蹤他回家,將他家的住址以電子郵件寄過來。


    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捉迷藏遊戲終於結束了。


    數天之內就可以把艾克希特公爵之女揪出來,勝利幾乎已經掌握在自己手上。


    京也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


    就在這時,他的手機突然高聲響起,令他連感傷的時間都沒有。


    但是這次不是電子郵件。


    電話接通之後,京也還沒開口便聽見禦笠壓低了聲音在嘶喊。


    京也的臉變得慘白。


    光是聽到這個聲音,京也就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在禦笠還沒說出下一句話以前,京也已經奔了出去。


    3


    禦笠拖著沉重的步伐回到了自己的家。由於母親是個專職的家庭主婦,所以過去在晚上回家時,家裏的電燈從來不曾是暗的。


    看著眼前這棟漆黑房子,家人全都不在,不禁讓禦笠感到些許寂寞。


    雖說京也突然翻臉無情的態度讓禦笠大受打擊而跑了出來,但她仔細一想,如今的自己除了那間房間之外也沒有其他地方可以去了。


    不過在回去公寓之前,禦笠想要先回家拿一些替換的衣物、內衣及盥洗用具。而且她需要一點時間讓自己冷靜下來。


    禦笠以鑰匙打開門進入家中。不知為何家裏麵流動著一股溫熱的風。


    禦笠也不介意,走向客廳打算按下牆壁上的電燈開關。


    就在這時,禦笠突然聽見某種物體被用力翻倒的聲響,嚇得她差點跳了起來。聲音聽得出來是從二樓傳來的。


    「咦?有人回來了嗎……?」


    以為是家人回來了的禦笠從客廳探頭出來,正想朝著二樓呼喊,這時卻又傳來毆打某種物體的可怕聲響。


    禦笠開始感到害怕了。


    仔細一想,如果是父親或母親的話,為什麽明明在家裏卻沒有打開電燈?


    ——難道是……


    禦笠愈來愈驚恐,感覺自己的身體好像縮小了一圈。但是,接下來並沒有再響起任何聲音,詭異的沉默宛如在嘲笑著禦笠。


    微溫的夜風吹拂著禦笠的脖子,令禦笠忍不住發抖。


    「怎麽會有風……」


    禦笠轉頭望向客廳裏空氣流來的方向,這時農曆二十號的月亮剛好從雲層中探出頭來,照亮了整個客廳。


    「啊啊!」


    目睹客廳的慘狀,禦笠的喉嚨忍不住發出尖銳的叫聲。


    眼前的景色跟禦笠平常熟悉的客廳已經有了天壤之別。


    簡直像是台風過境一樣,整個屋裏被破壞得殘破不堪,盆栽翻倒,裏麵的植物被拔出,餐具被摔破,皮製的椅子跟沙發被切開,裏麵的海綿都被拉了出來。


    布偶類的東西全部都被肢解,一個有著藍眼珠的人遇頭還滾落到禦笠的腳邊。人偶似乎是被人從肩膀處用力扯斷的,隻剩下左手還跟頭以一塊薄薄的布相連著。


    通往庭院的窗戶被敲破了,微溫的空氣就是從那裏流進來的,窗簾像個生命體一樣詭異地搖擺著身體,宛如是在誘惑著禦笠。


    與其說是被台風侵襲過,或許形容成被巨大肉食獸騷擾過更恰當。


    就在這時,禦笠聽見二樓走廊傳來腳步聲。或許是因為當初使用了廉價建材的關係,樓上隻要有一點點腳步聲,樓下的人就可以聽得見。


    家裏麵有人,這一點已經無庸置疑了。


    禦笠想要打電話給京也,但是毫無血色的蒼白手腕完全使不出力氣,手機好幾次差點掉到地上。


    難熬地聽著電話中的鈴聲響了數響之後,京也終於接起了電話。


    「救……救我!摩彌!家裏好像有人!」


    說完之後,禦笠可以感覺到京也也驚訝得停止了呼吸。


    「禦笠,現在是什麽樣的狀況,詳細說明清楚!」


    京也應該已經朝著自己的家跑過來了吧,電話中的他一邊喘氣一邊詢問。


    「我現在在客廳。我家被弄得一團亂,媽媽收集的西洋人偶都被弄壞了,而且我感覺二樓好像有人……」


    禦笠嚐試要將腦袋中異常淩亂的思緒化為具體的文字,但是卻力不從心。雖然已經將聲音壓低到最小的音量,卻依然覺得自己的聲音像裝了擴音器一樣大聲,愈來愈擔心會不會被樓上的人聽見。


    「我好害怕,快來救我,摩彌!」


    「總之,對方應該不會一直待著不走,他可能馬上就會下樓來了!你快找個武器,然後躲起來!」


    聽見京也的指示,禦笠急忙從廚房的菜刀架中抽出一把菜刀,然後躲進了浴室的脫衣間。京也借給她的電擊棒則是放在樓上。


    可以說是千鈞一發,禦笠旋即聽見下樓的腳步聲。


    她不禁全身僵硬。


    艾克希特公爵之女的目的一定是自己。


    腳步聲走下一樓後,沒有從大門出去,反而走向了客廳。腳步聲離禦笠愈來愈近,禦笠擔心自己是不是露出了什麽破綻。


    好想聽見京也的溫柔聲音、好想叫他安慰自己,但是任何一點點細微的聲音都有可能決定禦笠的生死,兩個人心中都很明白這一點,因此都保持著沉默。


    接著腳步聲突然消失了,不知道是走在地毯上,還是停下了腳步。


    禦笠屏住呼吸等待了一分鍾,承受著煎熬,咬緊牙關忍耐。


    聲音完全消失了。


    可能是出去了吧。正當這麽認為的禦笠伸手想要拉開玻璃拉門的時候,全身被一股寒意侵襲,宛如心髒被一隻冰手掐往了一樣。


    因為毛玻璃上出現了一個深黑色的人影。


    人影晃來晃去,似乎在審視著屋內。


    禦笠急忙用兩手將嘴巴捂住。如果不這麽做的話,可能會因為害怕而叫出聲來。


    最後人影終於慢慢地消失。


    禦笠完全不敢動彈,隻能緊緊抱住自己,閉上眼睛。


    「禦笠……你在哪裏?」


    從手機中聽見了京也的聲音。不對,聲音不是從手機中傳來的。


    「……摩彌?」


    「禦笠?你在裏麵嗎?」


    玻璃拉門被拉開,京也的臉出現在眼前。


    看見京也,禦笠胸口不禁湧起一陣熱流。


    「摩彌!」


    「看來你平安無事,真是太好了。」


    「嗯……」


    禦笠想要站起身來,但膝蓋不斷發抖,完全站不起來。抱著自己身體的兩隻手力道出奇地大,宛如粘在身上了一樣,花了好大力氣才扳開。


    「你知道犯人是往哪個方向逃的嗎?」


    京也問了令人難以置信的問題。


    「你想去追?不行!」


    追蹤艾克希特公爵之女的京也再也沒有回來。先前光是做出這樣的想像就讓禦笠寒毛直豎。京也的眼神是認真的,他真的會追上去。


    「絕對不行!我絕對不會放手的!」


    禦笠用盡吃奶的力氣抓住京也的衣服下擺。手上的顫抖傳到了京也身上,下擺也隨之搖晃。


    「……我知道了,我們到二樓去看看吧。」


    京也將視線從禦笠身上移開,再看了一眼客廳的慘狀。二樓是什麽樣的情況,京也大概猜得出來,禦笠遲疑了一下,有一點不敢上去看個究竟。


    「嗯……好吧……」


    禦笠很想要向京也問清楚先前態度突然大變的理由,但問不出口。


    以結果來說,小百合跟禦笠的房間也是慘不忍睹。二樓與樓下客廳的慘狀大致相仿,但二樓牆壁上甚至還有刀子劃過的痕跡,破壞的程度可說是更勝於樓下。


    一直到昨天為止,姊姊的房間都還是相當整齊的。禦笠站在姊姊的房間裏不禁呆了。


    明明已經完全不想再看下去,空洞的眼神卻依然在房間裏遊移。


    「摩彌……姊姊都已經死了……已經被他殺了……為什麽他還要毀掉姊姊的房間?那個人欺負姊姊欺負得還不夠嗎?好過分……他想要殺死姊姊幾次才甘心?」


    禦笠不斷搖頭,拒絕接受眼前的事實。


    「禦笠,你冷靜點!」


    京也對著禦笠大喊,可以聽得出來他在盡力安撫著禦笠。


    慢慢地,禦笠終於沉靜了下來,怒氣褪去了,但恐懼感卻再度油然而生。


    京也似乎察覺了禦笠心中的恐懼,將手放在她的肩上。即使隔著皮手套,禦笠依然可以感覺得到這是一隻流著溫暖血液的手。


    禦笠聽到溫柔的聲音從頭上傳來。


    「禦笠,別擔心,事情馬上就結束了。」


    禦笠以為這隻是他在安慰自己而已。


    事後禦笠才發現,他說的是真的。


    4


    海藤每次執行完重要任務之後,都會很小心地注意有沒有人在跟蹤自己。首先他會在人潮洶湧的繁華鬧區裏亂繞一陣,接著走進幾乎完全沒有人的小巷子內確認身後是否有人跟蹤,然後再繞一大段遠路回家。


    從禦笠的兩個同學口中沒有問出什麽重要情報,令海藤大為失望。


    最後,他隻好選擇冒著風險守在南雲家門口。但這麽做的結果,別說沒見到南雲禦笠的影子,甚至連一個她的家人都沒看見。


    闖進家裏一看,果然空無一人。


    計劃因這種意外的狀況而拖延,海藤不禁勃然大怒,在她家大鬧了一場。為什麽自己會做出那麽輕率的舉動呢?


    其實海藤的理性很清楚。


    這是一種示威行動。現在的海藤可是鬧得這個地方滿城風雨的大人物,隻要自己想,沒有什麽做不到的事情,海藤破壞那個家,就是為了證明自己不是一個什麽都做不到的失業漢。


    自己的人生絕對不可能、也不應該因為那些垃圾人渣的一句話而步入夕陽。


    雖然上天的啟示是不能隨便告訴任何人的(神說過不能將自己擁有選擇天堂子民的權利這件事泄漏出去。)但海藤非常想要讓南雲禦笠更認識自己。


    想像她宛如一隻小動物一樣倉皇發抖,是一件很令人開心的事。等她回來看見自己家裏的模樣,應該會大吃一驚吧。


    回到自己的公寓後,海藤覺得心情格外地好。


    海藤的住處是一間附有廚房的小房間,位於一棟老舊公寓的一樓。像這樣的地方多半是來到都市追夢的鄉下人在搞得遍體鱗傷後的棲身之處。


    原本靠在補習班教書勉強還能糊口,但明天起得開始找新工作了,真是一件麻煩事。


    海藤將鑰匙插進鑰匙孔中轉動,在踏進家中以前謹慎地再往門外看了幾眼。


    這時海藤發現對麵公共電話亭附近有一個形跡可疑的男人。年紀不到三十歲。戴著眼鏡,穿著西裝,看起來相當平凡。男人在與海藤視線相交的瞬間,刻意轉過了頭,拿起手機拚命打起電子郵件。


    雖然舉止有點可疑,但這家夥看起來不像有跟蹤的本事。


    這個男人的事馬上便在海藤的腦海中遭到遺忘。


    後來他才知道,原來這個男人便是〈bloodyutopia〉夜間巡邏組的一員。


    陶醉於優越感中的海藤馬上便嚐到了苦果。短短幾個小時之後,房間的舊式黑色電話機響了起來。


    像這樣的舊式黑色電話機,現在大概隻剩下史科館中才能看得到,但在這棟公寓裏卻依然沒有被淘汰。在手機興盛的現代,這樣的景象簡直令人難以置信。


    海藤一邊在屁股上搔癢,一邊不耐煩地接起電話,電話的另一頭傳來不客氣的說話聲。


    『我逮到你了,艾克希特公爵之女,是你輸了。』


    「什麽?」


    海藤高聲大叫,甚至忘了自己的講話帶著鼻音。


    一句話就讓海藤跌落了地獄深淵。宛如在黑暗中掙紮之時,惡夢朝著自己襲擊而來一般。是我輸了?遲了片刻,身體才開始發抖。


    ——凡采尼,是你!


    最令人害怕的事情終於發生了。第一次接觸的時候,海藤便覺得凡采尼這個人不但神秘而且高深莫測。


    『你應該知道我是誰了吧?既然如此我就不多說廢話了。如果你愚蠢地想要反抗我的話,我就把你的身分告訴警察。』


    海藤正在考慮著要不要先自首的時候,對方說了句語帶玄機的話。


    「……什麽意思?難道隻要我乖乖聽話,你就可以不通知警察?」


    『你的理解能力不差,說穿了就是這樣沒錯。』


    「……你想叫我做什麽?」


    『你隻要跟往常一樣繼續殺人就可以了。』


    電話中的聲音似乎顯得老神在在。海藤用力握著話筒,幾乎要把電話線扯斷,從牙齒縫隙中發出咬牙切齒的聲音。


    「你在開玩笑嗎?」海藤正打算開口這麽說,對方卻又搶先開口了:


    『不過你必須將你手中所有受害者的照片及影片都交給我,而且從今天開始你必須依照我的命令殺人。這兩個條件你都必須遵守。』


    凡采尼輕描淡寫地說道。


    「我可不是殺手!」


    海藤憤怒地大吼。


    『不妥協,我就把你的身分告訴警察。但你別忘了,你現在隻要被逮捕,絕對是死刑無疑。當然,你有拒絕的權利,如果你想死得有尊嚴,我不會阻止你。』


    「媽的!」


    說得好像自己擁有選擇的權利,但其實這根本是惡劣的恐嚇行為。


    在理解到選擇天國子民的權利被凡采尼奪走了的瞬間,海藤耳中那些神的祝福聲似乎也都消失了。


    難道是因為我沒有辦法平安達成任務,所以神也遺棄我了嗎?海藤為自己感到無比可恥。


    『我說過,我已經『逮到』你了。』


    絕望與後悔的滋味在口中擴散。


    「你要我殺誰?」


    『你願意接受條件了?』


    海藤沒有回答。對方不厭其煩地再度詢問,海藤隻好自暴自棄地應了一聲「嗯」。


    『很好……我在你的郵筒中放了一封信,你看完之後就把信給燒掉吧。』


    「你說什麽?」


    對方沒有再回應,悲傷的掛斷音在耳中響起。


    一放下話筒,海藤感到全身疲累。


    墮落隻在轉瞬之間。從明天開始,我就是凡采尼的走狗了。


    折斷了自由的翅膀,成為被人飼養的籠中獸。這樣的人生有什麽意義?


    海藤拖著沉重的步履走向屋外,從半月型的郵筒中將各種廣告信函及繳費通知書抓起來丟在地上。沒多久便看見一個頗厚的素麵信封袋。應該就是這個吧。


    海藤漫無目的地走向附近的噴水池公園。


    噴水已經停了,現在的景象連水池都稱不上。


    在綠色漆早已斑斕剝落的水銀燈映照下,海藤坐在長椅上,扯破了信封。


    裏麵有二十多張a5尺寸的印刷紙被摺在一起,紙上印著橫式的黑體字。雖然摺得整齊,但由於毫無修飾,看起來簡直像是一般事務性聯係。從這一點便可看出凡采尼的為人風格。


    一天頭是這麽寫的:既然你現在正在讀這封信,就表示你願意接受我的請求了……


    海藤哼了一聲,這種恭謹的語氣反而令人大為反胃。


    但是當看到下一行的時候,海藤驚訝得瞪大了雙眼。


    『我的第一道命令是殺了南雲禦笠。我會在深夜裏將她引誘到月森的入口,你必須依照下麵所列的方式將也殺害,過程全程錄影,放血之後將她肢解,並帶走她的兩百根頭發、兩隻眼珠、右乳房、左手手肘以下部位、右腳大腿以下部位。事後我會跟你拿這些東西。』


    海藤一開始懷疑自己看錯了,接著懷疑自己腦袋出問題了,他半瘋狂地翻到下一張。


    接下來密密麻麻的內容全部都是關於抓到禦笠後的淩虐方式、殺害之前的過程、殺害之後的肢解方式、若有意外狀況發生時的因應對策等等,就連第一刀要從哪裏刺進去都寫得钜細靡遺。


    雖然海藤自認為要比殘忍的話自己絕對不輸給任何人,但信中的殘忍手法卻是海藤連作夢都沒想到的。


    如果可以照這個方式把那個女的殺死的話,拍出來的殺人影片絕對可以讓全世界的虐待癖好者喜極而泣吧。


    文章的最後是這麽寫的:『反正遲早也會被你知道,所以我就先把我的本名告訴你吧。我的本名是摩彌京也。』


    「摩彌京也?」


    海藤即使不看筆記本也記得,他就是經常走在禦笠身邊的男人。他的細長眼睛即使是在跟禦笠談笑的過程中也宛如正從遠處冷靜地看著一切。他的冰冷眼神似乎可以撕裂所有被他看見的東西。


    「原來是那個男人……」


    這麽說來,確實沒有任何一個人物比那個男人更像凡采尼了。


    但是禦笠跟京也不是朋友或朋友以上的關係嗎?為什麽他可以毫不留情地對海藤下令殺死禦笠?


    海藤發現自己太小看凡采尼這號人物了。


    海藤麵對的這個敵手,可能根本不是人。他是一個真正的怪物,與自己有著天壤之別。凡采尼這個生物在任何方麵都優於海藤,是一個無可比擬的怪物。


    海藤感覺自己好愚蠢,就跟霧散了之後才發現自己攻擊的是一座風車的*唐吉訶德一樣。(譯注:donquixte,西班牙作家migueldecervantessaavedra所著小說中的主角。)


    海藤終於理解為什麽在〈bloodyutopia〉上,凡采尼這號人物會受到如此狂熱的崇拜。海藤心中突然對這個人物湧起了崇敬與恐懼,兩股互相矛盾的感情。


    好一陣子忘了呼吸的海藤此時開始用力喘氣,將空氣吸入肺裏。


    他再次審視這份因吸收了手上的汗水而變得更加厚重的殺人命令書。


    這麽長的文章,不可能是片刻之間寫成的。想必是凡采尼早已寫好,隻等著在對決中獲勝之後便可以拿出來用。


    海藤又想到了這封信被投入郵筒的時間點。海藤在電話中答應了凡采尼的條件後,凡采尼便馬上說『我在你的郵筒中放了一封信』。這表示凡采尼早已確信海藤會接納條件,先將信放進郵筒了。


    「好可怕的家夥……」


    海藤不禁喃喃自語。雖然是個令人恨得牙癢癢的男人,可是……


    ——隻要照著他的話做,我就可以高枕無憂了。


    海藤的嘴角彎了上來。


    「好吧,凡采尼,我接受。我會殺了南雲禦笠。」


    5


    隔天放學後的搜尋行動依然沒有讓京也與禦笠發現兩名好朋友的下落,京也將憂鬱地垂著頭的禦笠送回了臨時藏身的公寓房間。


    昨天被海藤搞得一團亂的南雲家,最後隻能以報警的方式來處理。年紀半百,頭上有著白頭發的中年警察完全以處理例行性事務的態度在處理這件事。


    禦笠不知道雙親所住旅館的電話號碼,所以無法通知家人。


    京也並沒有把海藤的事情告知禦笠。不,應該說根本沒有告知的必要。


    「禦笠,那我們就明天淩晨兩點在月森入口處碰頭吧。」


    「我們真的要在三更半夜的時候,兩個人去搜尋嗎?」


    「嗯,你不讚成嗎?」


    「沒有。既然你這麽說的話,就這麽辦吧。摩彌開始認真地想要尋找她們,令我有點感動呢。不過,我得要一個人走到那裏去嗎?如果你能來接我的話,我會很高興……」


    「對不起,一直到兩點,我都有事情要處理,不過兩點我一定會到的。」


    「嗯,算了,沒關係。」


    禦笠將自己的兩隻腳交叉相疊,看著腳下沉思了片刻,接著說道:「我很感謝摩彌呢。」


    「為什麽突然這麽說?」


    禦笠搖了搖頭。


    「沒什麽,隻是想告訴你這句話而已,晚點見囉。」


    京也最後也想說些什麽,但是從口中說出來的卻是平淡無奇的句子。


    「嗯,再見,禦笠。」


    禦笠走進了房間。京也目送禦笠的背影進入房間後,也走出了公寓。


    雖然可以回家,但就算回了家想必也無心做任何事情。


    全身火熱,脈搏狂暴地劇烈跳動。摩彌京也過去從來不曾如此興奮過。


    過去即使是以凡采尼的身分統治著〈bloodyutopia〉,內心深處的某個部位依然無法獲得滿足。


    但現在不同了。再過不久,自己就要得到南雲禦笠了。自己所渴望、期望、盼望的欲望將會被填滿。


    應該沒有機會再見到活著的她了。埋伏在會合地點的海藤想必能夠處理好一切。


    下一次看見她的臉的時候,應該就是一張濃縮著她全部生命的小小光碟被寄到京也家的時候。


    在光碟片之中,將會有一場榨幹所有生命力、無法重新再來一次的殺人饗宴。


    雖然是在馬路上,京也依然忍不住用兩手捂住了臉。


    京也的嘴角高高地翹起。自己想必是太開心了。


    用這樣的表情走在路上可不太恰當,路上行人都用狐疑的眼光瞧著自己。


    其中有對剛買完菜要回家的母女。女兒指著京也似乎對母親說了什麽,母親以動作示意女兒不要幹涉,但女兒不顧母親的製止,向著京也跑了過來。


    「大哥哥,你怎麽了?」


    她的聲音甜美而口齒不清,身高隻有京也的一半,一雙大眼睛毫不做作地看著京也。


    「我對一個女生做了很過分的事情。」


    「吵架嗎?」


    「……也可以這麽說吧。」


    「我喜歡阿勉,雖然我們常常吵架,但是我們每次都是一下子就和好了。」


    小女孩露出了向日葵般的燦爛笑容。


    「是嗎……」


    「對了,大哥哥,你把頭伸過來。」


    「你想做什麽?」


    「聽話嘛。」


    京也彎下腰,把頭低了下來。


    接著,一隻柔軟的小手撫摸著自己的頭。


    「乖乖,乖乖。」


    「你在幹什麽?」


    「這是和好的咒語!希望你們能和好!」


    「我並不打算跟她和好……」


    「你騙人,大哥哥,你明明哭得那麽傷心。」


    「咦?」


    京也慌張地往自己的眼角一摸,確實摸到了一道淚痕。


    愕然無言。


    母親一邊低頭道歉,一邊責罵女兒,硬是把她拉走了。小女孩一直對著京也揮手,直到看不見為止。


    無數的思緒在腦海交錯,京也開始懷疑自己真正的想法。


    脈搏不規則地跳動,身體像得了痢疾一樣不停顫抖。喉嚨異常幹渴,眼球好像快被擠出來了一般,非常不舒服的感覺。


    向來總是完美而毫無缺點的摩彌京也,完美的麵具正在逐漸剝落。


    ——我真正希望的是她能夠接納我的一切?


    從麵具的班駁縫隙中露出臉來的京也,向著自己自問自答。突然一陣惡心感湧上心頭,京也在電線杆旁吐了起來,胃裏的東西都被嘔出。


    「愚蠢!」


    即使隻是一瞬間的想法,依然讓京也為此而對自己感到不屑。


    四周景色已變得昏暗,一直愣在馬路旁的京也搖搖晃晃地開始往前走。但是他已經不知道自己要往哪裏去,要做什麽事了。


    陷在得不到答案的泥沼中的京也,頻頻看著手腕上的手表。


    手表上的時間已經快走到午夜兩點了。


    風開始變冷。京也將下巴掛在空地鐵絲網上,在苦惱的漩渦之中掙紮著。


    對於不斷從禦笠身邊逃走的行為,京也自己也感到可恥。


    『如果你能來接我的話,我會很高興……』禦笠的話浮現在京也腦中。


    隻要前往現場,就可以親眼看見禦笠臨死前的模樣。


    為什麽自己要說一些愚蠢的藉口,從她身邊逃走呢?


    或許,原因就在於不想看見禦笠的眼神。


    當她發現海藤出現在集合地點的時候,一定會驚訝地回頭望向京也。


    禦笠會對京也投以求救的眼神。但是那宛如寶石般的雙眼將會逐漸理解到海藤跟京也是串通好的,眼神將逐漸轉為絕望……


    京也感覺到一股寒意襲身,背上仿佛生了冰柱一般。


    自己明明連殺人魔艾克希特公爵之女都可以馴服,為什麽會對一個平凡的少女感到如此畏懼呢?


    ——或許是因為我……


    再一次望向手表,還差三分鍾就兩點了。京也突然開始焦躁不安起來。


    「還是延期吧。」


    實際說出口之後,采取行動的速度出乎自己意料之外地快。


    反正以後機會還多的是。京也明知道,這隻是自己在欺騙自己。


    京也正想對海藤打出停止執行命令的電子郵件時,手上的動作停止了。


    京也心中閃過一個想法。區區一封電子郵件,真的有辦法叫海藤停手嗎?看南雲家的慘狀就可以知道海藤對禦笠所抱持的欲望有多麽強烈。


    看見禦笠一個人獨自站在四下無人之處,海藤真的會因京也的命令而中止行動嗎?心中的不安,就好像一滴墨水落在宣紙上一樣不斷擴散。


    京也嚐試直接打電話給禦笠,但是禦笠的手機似乎沒開機,完全打不通。


    「難道已經……」


    可怕的想像閃過腦海。京也急忙甩開幻想,在黑暗中開始狂奔。


    京也使盡全力地奔跑,完全沒有餘裕考慮體力的分配。


    一邊跑,一邊後悔著為什麽沒有早點下定決心。


    跑過全部商店都已拉下鐵門的無人街道,穿越並排而立的白楊樹。體力在轉眼之間便已用罄。兩腳疲軟,呼吸急促,胸口苦悶,心髒似乎快要爆裂。


    心中的黑暗深處,另一個自己在輕輕細語:你的行為真是毫無邏輯可言。


    京也無視心中的聲音,但心中的聲音卻繼續說話:根本沒有人喜歡你。你隻是個滿身傷痕、惡心、邪惡的怪物。


    京也跑進了月森市中央的辦公大樓街。這時候的辦公大樓街上一個人影都沒有,大家都回到位於市效的住家去了,形成一個小型的都心空洞化現象。


    周圍安靜得宛如跑進了鏡中世界似的,京也隻聽得見自己奔跑的腳步聲。


    人去樓空的建築物都在俯視著自己,紅綠燈們開始竊竊私語。


    在心中的汙泥裏掙紮的另一個自己正在發出厲聲大呼大喊,如同要用鎖鏈綁住京也。


    ——你好臭!你身上有腐爛液體的味道,你老爸噴在你身上的腐爛液體實在太臭了,臭味從你的嘴巴跟屁股裏飄出來,你的生命之中不可能擺脫人們的不幸與死亡,絕對不可能!你一定會殺人!有一天你一定會殺了那個女的!就算現在不殺,有一天也會殺,你就是我,我太了解你了,太了解你了!


    京也沒命似的奔跑,猶如要甩掉緊跟在後的詛咒。不久之後,座落於市中央的巨大黑色樹林出現在京也的眼前。


    由於實在死了太多人,附近居民們心生恐懼,已經不再到這座樹林裏健行了。然而,現在禦笠卻在裏麵。


    京也的體力已經透支,臉色變得慘白。奔跑的速度顯得極為緩慢,視線開始模糊。快到了,京也告訴自己。


    終於,京也看見了標示著月森入口的看板。


    京也擦了擦汗,壓抑著激烈的心跳,高聲大喊。


    「禦笠!」


    但是……


    一個人影都沒看見。


    不見禦笠的身影。


    「海藤,是我!」


    也不見應該躲在草叢裏的海藤。


    「天啊……」


    一切已經結束。計劃毫無窒礙地被執行了。


    京也軟弱無力地跪倒在地。


    麻雀齊鳴的早晨,太陽從地平線下升起,時間指向六點。


    京也昏沉沉地回到了自己的家。這段期間自己到底做了什麽,完全沒有印象。


    這是最好的做法了,京也如此告訴自己。但是一想到禦笠那天真無邪的笑容,京也的心便似乎要裂了開來。


    她現在應該已經遭到肢解,變成一堆肉塊了吧。雖然內心悲傷難耐,但一想到她被肢解的肉體,卻又興奮得無法自已。


    取出鑰匙開門,走進家中,京也來到自己的房間。原本打算拿起書包就這麽到學校去,但還是習慣性地打開了電視及電腦。


    電腦還沒完成開機作業,電視早已出現了畫麵。


    新聞播報員正嚴肅地朝著鏡頭說話。右下角的字幕以煽情的潦草字體寫著「又出現了第七名受害者!」等字。


    看見這排字的瞬間,原本以為早已僵化的心髒再度開始激烈跳動。


    閉上眼睛,深呼吸,然後張開眼睛。


    播報員似乎在模仿著京也,同樣將眼睛閉上了片刻,接著慢慢地說出那個自己早已說過好幾遍的受害者姓名。


    「遭到殺害的海藤信樹,最近才剛從補習班講師的工作……」


    「什麽……?」


    京也的思考在一瞬間完全停頓。電視的聲音愈來愈遙遠,最後終於完全消失。


    震耳欲聾的寂靜。


    ——海藤信樹?被殺了?他是受害者?計劃失敗?那禦笠呢?她去哪了?


    「對了!她可能……」


    宛如在溺水中想要抓住一根稻草的京也連上了〈bloodyutopia〉網站,開始閱讀月森市連續分屍殺人案的後續討論文章。


    但是整個〈bloodyutopia〉網站已經完全陷入了騷動之中。原來第六名受害者阪東貴美子,正是綽號「模仿者」的會員。


    「竟然有這種事……」


    京也還記得這個人。她就是最早響應京也的計劃的四個人之中,負責夜間巡邏的那一個。但是京也曾經要求負責夜間巡邏的成員必須隨身攜帶報警器,而且必須先儲存好一封電子郵件,隻要按一個按鈕就可以將緊急狀況告知全體成員。這麽說來,她到底是怎麽被殺的?


    留言板上的發言多如牛毛,每個人都在哀悼著同伴的死,每一篇文章都充滿了煽動的字眼。


    啟動收信軟體後,京也更加混亂了。


    因為收件夾中有兩封海藤寄來的電子郵件。


    第一封,沒有主旨,送信時間為昨天晚上十一點。禦笠殺害行動的三小時前。


    內文:那兩個人是你殺的嗎?


    第二封,沒有主旨,送信時間為今天淩晨五點。


    內文:真抱歉,我沒有遵守跟你的約定。想要知道真相的話,就在明天下午五點半到以下地點來。


    下麵寫的會麵地點,竟然是京也相當熟悉的地方。


    再看一次電視,京也察覺到一件很奇怪的事。


    第二封電子郵件送信的時候,海藤的屍體已經被發現了。


    也就是說,這是一封死人寄來的信。


    「到底……發生什麽事了?你還活著嗎……禦笠?」


    6


    海藤焦躁不安地看著手表。


    已經快要晚上十一點了,距離京也指定的時間還有三小時。


    一切準備就緒,隨時都可以殺了南雲禦笠。


    如果可以的話,希望盡可能毫發無傷地抓住她。


    身體呈現可怕的興奮狀態。希望在麵對她的時候能夠更沉著冷靜。海藤突然希望能有一個暫時性的祈禱對象。


    但是該向誰祈禱呢?海藤開始思考。他過去對神話曾經做過一點研究,但是沒多久便心生厭煩而放棄了。


    如果這是一場狩獵的話,那應該是向狩獵女神祈禱吧?如果沒記錯的話,*阿特蜜斯跟伊絲塔似乎都是。(譯注:artemis,希臘神話中的狩獵女神。ishtar,美索不達米亞神話中掌管戰爭與性愛的女神。)


    據說在日本某些地區,掌管狩獵的山神也是女性。


    海藤記得當初還為此而感到相當驚訝,因為在他心中,狩獵是男性的行為。


    此時吹起了一陣風,一張報紙被吹得貼上了海藤的小腿。雖然是一張沾滿灰塵的肮髒報紙,但因為上麵印著今天的日期,海藤皺著眉頭拾起報紙,將上麵的灰塵拍掉。


    回想起來,自從電視壞掉之後,自己就再也沒有追蹤過案子的後續報導了。


    雖然自己是被神選上的人,但這張報紙上的內容一定也是將自己形容成殘虐無道的殺人魔吧。光想像就令人怒氣難平。


    但是下一個瞬間,海藤叫了出來。


    「這是什麽?」


    報紙上記載著令人難以置信的內容。


    「這是怎麽回事?為什麽會這樣……可惡!可惡!難道是那家夥……」


    腦中陷入一片混亂。完全不知道是怎麽一回事。


    海藤向過去曾經聯絡過一次的凡采尼的電子郵件信箱發出一封質問信。


    但是,並非一送信就可以馬上獲得回應。


    原本以為早已改掉的咬指甲惡習再度複發,但現在的海藤根本沒空在意那些。他將報紙看了又看,心裏想著該不會是哪裏搞錯了。


    不管看幾次,記載的內容也不會改變。海藤的焦躁到達頂點。


    這時背後草叢有一道腳步聲正在慢慢接近海藤,但他卻沒有察覺。如果是在冷靜的狀況下,或許會有不同的結果也不一定。


    一刹那之間,海藤的嘴巴被人從後麵捂住。


    被偷襲了。


    原本拿在右手上的信散落一地。


    當海藤發現自己被襲擊時,巨大的恐懼感流竄全身。完全搞不清楚狀況的海藤隻能不斷掙紮。嚐試掙脫。為了要看清楚偷襲者的臉,坐在長椅上的他將頭往後仰。


    黑色眼睛驚訝得張大。


    正當海藤想要開口說話的瞬間,一把刀子插進他的喉嚨。海藤拚了命地掙紮。


    「~~~~~!」


    大動脈被切斷後,海藤被放開了。地麵向著眼前飛來,接著感覺到一陣衝擊,過了片刻,海藤才理解到自己倒在前方的地板上了。


    海藤在地上用力爬著,雖然已經滿身是血,他依然用手不住撥動土砂,拚命想要逃離偷襲者。


    難道我要……死在這種地方了嗎?


    淚水與鼻水不斷湧出。


    突然間,海藤聽見了一陣雄渾的呼喚聲。眼前出現了刺眼的光芒,有一對男女在光芒之中俯視著自己。海藤的直覺在訴說著,那就是當初將上天的啟示傳達給自己的男神及女神。


    終於能夠上天國了。明明不是什麽可笑的事情,海藤卻笑得合不攏嘴。


    不知道為什麽,帶著溫柔微笑的男神及女神,長相竟然跟自己最初殺死的父母親一模一樣。現在那兩個人應該早已在床底下的收納盒內腐爛殆盡了才對。


    海藤使盡最後的力氣,伸出顫抖的右手。


    「讓我……上……天國……!」


    最後他聽見的,卻是偷襲者從後麵揮出最後一擊的破風之聲。


    連續殺人魔艾克希特公爵之女海藤信樹,就這麽輕易地被送下了殺人戲碼的舞台。


    7


    有一種夏天要結束了的感覺。


    再過兩、三個禮拜,梧桐樹的葉子就會開始凋落了吧。


    夕陽射入教室內,將所有一切都染成了紅色。從窗戶飄進來的風,帶著一絲絲的寒意。間歇性的風讓窗簾大大地朝內側鼓起,輕撫京也的臉頰。


    教室內隻有京也一個人。


    現在這個時間,沒有參加社團的人全都回家了,有參加社團的人正忙著各自的社團活動。


    換句話說,雖然學校內還有不少人,但教室卻成了一個無人的空間。


    第二封電子郵件內指定的會麵地點,就是京也現在所處的這間月森高中二年級教室。


    時鍾走到約定時刻的下午五點半,門靜靜地被拉開,有人走了進來。


    「真準時。」


    京也回頭說道。


    「好久不見了。」


    對方露出微笑。


    「好久不見。雖然我很不想跟你以這種方式再次見麵……」


    「你不吃驚?」


    對手壓抑著疑惑的心情向京也問道。


    「是的,我都知道了。你可真會給人添麻煩,我被你耍得團團轉。」


    「喔,原來你知道了。知道多少?」


    「我知道你模仿海藤的手法殺人,想要把所有的罪都推到海藤身上。我知道你已經殺了很多人,我也知道你是〈bloodyutopia〉的會員。我沒說錯吧,新穀惠?」


    從運動場上傳來棒球被打出去的清脆聲響。


    少女的細柔短發在微風中搖曳。


    數天前被認為跟明美一起失蹤的少女新穀惠,把手肘撐在講桌上,以充滿自信的笑容看著京也。無袖襯衫上的黑色領結妖豔地搖擺著。


    「新穀,首先我想請教一件很重要的事,你的回答將會影響我接下來所采取的行動。」


    「盡管問。」


    「禦笠還活著嗎?」


    「放心,我還沒殺了她。不過若是明美的話,當天就死在我手上了。我在清洗沾上血跡的衣服時被家人看見,所以這幾天都沒有回家。根據新聞報導,明美的屍體似乎還沒被找到呢。」


    「原來如此,荻原果然已經死了。現在警方正在搜山,應該不久之後就會找到了吧。這麽一來死者增加為八人,其中有四人是你殺的。」


    「好厲害,摩彌學長怎麽會連我殺了幾個人都知道?」


    「我知道的不止是人數而已,新穀。你第一個殺的是柳瀨勘吉,接下來是阪東貴美子、荻原明美,最後是海藤信樹,總共四個人。」


    「馬上又會再多一個了。」


    「你說的是誰呢?我完全想像不出來。」


    看著裝傻的京也,惠露出了純真的笑容。說不定在外人看來,兩個人的態度就像一對情侶。


    「你可以選擇拿禦笠來當人質,將我淩虐致死。你不這麽做嗎?」


    「我才不會那麽做呢。不過如果摩彌學長大聲呼救的話,我就會殺了她。」


    太天真了,京也心想。或者該說是她太小看摩彌京也了呢?


    「新穀,你最大的錯誤就是殺死了真正的連續殺人魔海藤。從那一瞬間起,你就成了真正的艾克希特公爵之女,就算你不當也不行了。死者手邊的筆記型電腦跟我寫的信都被你拿去看過了吧?第二封電子郵件就是你用他的手機寄出的吧?」


    「是啊,那時候我嚇了好大一跳呢。殺了之後我才察覺,那個海藤曾經在校門口盤問過我跟明美好幾次。我本來還以為他是個刑警,但仔細查看才知道是個假貨。他的身邊掉著摩彌學長寫的信,筆記型電腦裏麵又有一大堆殘酷的影片,看了這些之後我才弄懂一切。」


    「原來如此,果然是這麽回事。」


    「可是你怎麽知道我是模仿犯呢?我明明掩飾得很完美……」


    惠還沒說完,京也便打斷了她的話。


    「你是〈bloodyutopia〉的會員。有一天,你獲得了目前轟動整個社會的分屍案受害者都是『被肢解成七塊後丟棄在相同位置』的地下情報,於是你打算模仿這個殺人手法,將殺死的人肢解成七塊,藉此把自己犯下的罪行都推給那個凶手。警方向來喜歡隱瞞重要情報,如果嫌犯口中說出隻有真正的凶手才知道的情報,不可藉此作為判斷凶手的依據。連續兩具屍體都是被分解為七塊的話,警方一看之下就會認定是同一凶手所為。


    但是,並非隻要將屍體分解成七塊,一切就能天衣無縫的。


    海藤基本上隻對年輕女性下手。聽到四十歲的男人被殺的報導時,我就覺得不對勁了。」


    「這樣的判斷依據會不會稍嫌薄弱了一點?」


    京也緩緩搖頭說道:


    「不止如此。海藤在殺人的時候似乎都有著一貫的信念。雖然隻是些從妄想中產生的荒謬觀點,但像他這種人原則上會遵守自己所訂下的規則。他殺了人之後把屍體綁在風力發電塔的柱子上、丟進噴水池中、塞進神壇裏、放進祠堂中,你不覺得這似乎是某種宗教儀式嗎?但其他的屍體卻被隨意丟棄在月森樹林中、或是焚化爐裏。我不認為這會是同一個凶手的所作所為。而且海藤最後寄給我的電子郵件中是這麽寫的:『那兩個人是你殺的嗎?』想必海藤對於自己所犯下的殺人案的後續發展並不特別關心,他可能在某種因緣巧合下看到了報導,發現自己明明隻殺了四個人,卻被說成了六個人。他一驚之下,第一個想到的當然是我,所以才寫電子郵件問我,那兩個人是不是我殺的。」


    惠笑個不停,微微點頭。


    「真虧摩彌學長能說得好像不關自己的事一樣。殺死海藤之後我就明白了,幕後的黑手其實是你呢。」


    「你看過我寫給海藤的信了吧……真令人汗顏。或許你不相信,但我隻有命令他殺死禦笠而已,其他的案子都跟我沒關係。」


    「少騙人了。」


    「聽起來很像謊言,但卻是事實。對了,既然你看了我寫給海藤的信,知道我的名字也是理所當然的事,但你似乎也知道我跟〈bloodyutopia〉有所關聯?」


    「我知道。」


    「為什麽你會知道呢?如果可以的話,能告訴我理由嗎?」


    少女聽了之後,撩了一下頭發,開心地笑了。


    「交換偵探心得嗎?好吧,其實很簡單。」


    少女吸了一口氣,繼續說道:


    「摩彌學長,雖然我不知道你是在跟誰聯係,但是你在學校的時候,不是一直在看手機嗎?你知道嗎?連發煙火分配給大家的手機,款式與顏色完全相同,所以我一看見你的手機,就知道你跟我是同伴。至於我的話,我自己的手機跟連發煙火分配的手機,我是分開來使用的。隻不過我沒想到你竟然是在暗中操控著的殺人魔。」


    「你有沒有想過可能隻是剛好款式相同而已?」


    「那種款式的手機是很久以前的機型了,但學長你的手機看起來一點也不舊,簡直跟新的一樣,這不是很奇怪嗎?」


    京也從容不迫地拍了拍手。太了不起了。


    「好厲害,這麽一點小細節,竟然可以有如此犀利的見解。我可不是在吹捧,請接受我誠心的稱讚。」


    「學長,你明明失敗了卻還如此開心……?」


    「我喜歡在失敗中學習成長,失敗能讓我變得更加完善。」


    惠露出苦笑,看來她完全摸不透京也在想什麽,雖然嘴角被逗出了笑容,美麗的柳葉眉卻是皺起來的。京也繼續說道:


    「回到原本的話題吧。既然你也是〈bloodyutopia〉的成員之一,那就不難想像你用了什麽樣的手法殺死阪東貴美子。你在私底下偷偷跟阪東貴美子,也就是『模仿者』聯絡過了,對吧?」


    「沒錯。雖然凡采尼大人禁止我們在現實中見麵,但我還是偷偷跟她取得聯絡,在咖啡廳聊了一會兒話呢。」


    凡采尼「大人」?京也突然發現自己跟眼前看著遠方的少女似乎有著某種認知上的差距。


    她雖然知道京也也是〈bloodyutopia〉的成員之一,但似乎沒發現京也就是凡采尼。


    「我想她應該也沒想到自己會被同伴所殺吧。麵對這種出其不意的攻擊,警報器跟事先打好的電子郵件也都派不上用場。」


    「就是這麽回事。」


    「能夠將你在〈bloodyutopia〉上的代號告訴我嗎?」


    「藝術家。」


    惠凜然說道。


    「我還記得這個名字。原來如此,對你來說殺人是項藝術嗎……?」


    京也心中大部分的疑惑都解開了。因為他對這個名字有印象。在凡采尼的號召下,她是夜間巡邏組的成員之一。將禦笠的家附近有可疑人物的情報以電子郵件告知京也的人就是她。


    擔心禦笠的京也從禦笠家的窗戶侵入。而隔天,惠便表示她看見了京也侵入禦笠家。這樣一來就變得相當合理,因為她就是對京也發出電子郵件的藝術家本人。


    「這樣你滿意了嗎?」


    「雖然還有好幾個疑點想問清楚,但我也已經沉不住氣了。你從剛剛就把一隻手別在背後,似乎藏了什麽東西。能讓我見識一下嗎?」


    於是惠從背後拿出了一把大型的開山刀。光是刀刃就有三十五公分。跟武士短刀一樣氣勢十足。


    「好棒的刀子,應該吸了不少人的血,看起來閃閃發亮呢。」


    京也一邊說,一邊也以左手迅速甩動心愛的蝴蝶刀,讓刀鋒露出。


    惠麵對京也擺出臨陣架式,眼睛一眯,原本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似乎已經準備好隨時可以殺死京也。


    京也則是慢慢從椅子上站起,握著刀子以半身擺出西洋擊劍的姿勢。明明是生死交關的緊要時刻,京也的嘴角卻高高翹起。


    這時惠似乎發現了什麽,臉上又露出了惡作劇的笑容。


    「摩彌學長,你不是右撇子嗎?為什麽用左手拿刀子?」


    「我受了一點傷,不過別擔心,這不至於影響我的能力。」


    惠故意這麽說,是為了要打擊京也的信心,但卻被京也輕描淡寫地一口帶過,不禁令她頗感惋惜。「是嗎?」她淡淡地說道。


    微風從兩人中間穿過。


    「在開始之前,我想問一件事。為什麽你要一直殺人?」


    「真無聊的問題。摩彌學長,你聽過『為藝術而藝術』這句話嗎?」


    「藝術是為了藝術本身而存在,不應該受教育、啟蒙等其他思想所左右。是這個意思沒錯吧?好像是*哥提耶及班衛所提介的思想吧。原來如此,的確很像一個藝術家該說的話。藝術不需要理由,對吧?我為自己的愚蠢問題道歉。既然如此,我就用『以暴易暴』這句話來回敬你。既然麻煩找上門來了,我也不能坐以待斃。」(譯注:哥提耶,théphilegautier,十九世紀的法國詩人、小說家與藝術評論家。班衛,théodoredebanville,十九世紀的法國詩人。)


    京也顯得更加認真。


    教室中兩股密度濃厚的殺意正在互相激蕩,儼然是暴風雨前的寧靜。似乎所有聲音都被掩獸住了,隻聽得見震耳欲聾的心跳聲。


    這時,京也的身子宛如要倒下去了似的微微一晃,接著往右手邊踏步而出。惠見狀也開始往反向移動。


    兩個人簡直像在跳舞一樣,在一排排的桌子之間開始繞起四方形的圈子。兩個人都一邊移動,一邊在心中盤算著攻擊的距離。


    在如此一觸即發的緊張局勢之中,京也卻依然麵無表情地向著惠說話:


    「到目前為止殺了四個毫無抵抗的人,或許讓你陷入了無比的優越感之中,但你接下來將要體驗的是一場真正的戰鬥。你還太過天真,天真到足以致命。這是個好機會,我就幫你上兩堂課吧。首先第一點,戰鬥的基本原則是先下手為強。如果你真的想要嚐到勝利的果實,應該在一打開教室的瞬間便毫不留情地朝我殺過來。」


    少女以沉默來回應。


    「位居生物金字塔頂點的人類,唯一的敵人隻有人類而已。新穀,人類是一種勢必互相殘殺的生物……來,我們開始吧。臨界之人與越界之人的生死之戰!」


    忽然間,耳中聽見宛如爆炸一般氣勢磅礴的豪壯音樂。


    樓下的管樂社開始練習了。


    呼應著音樂聲,惠動了。


    她沉著腰,向著京也衝來,同時將手上的刀子以閃電般的速度猛地一揮。


    京也往後一退,避開了這一刀,但惠卻繼續進逼,跳到桌上以下擊的方式揮出刀子。


    以攻擊取代防禦的策略。


    京也繼續向後退,但卻撞到了桌子,差點便往前摔倒。


    桌子雖然乍看之下是等間隔排列,但其實大部分教室內的桌子都沒有排得很整齊。邊看著前方邊往後退的京也受到桌子的阻礙,沒有完全避開惠的攻擊,製服的肩口被劃出淺淺的一道口子。


    京也踹翻桌子,開出一條道路,然後跌跌撞撞地轉身奔到窗戶旁邊,接開兩人之間的距離。


    惠毫不放鬆地突進。這時,一陣大風從窗口貫入,窗簾飄起,擋在兩人之間。


    ——她會退後吧?


    但是京也猜錯了。窗簾在瞬間被斬開,明晃晃的刀子畫著銀色的弧線從窗簾後麵朝著京也的脖子攻來。


    京也的反應遲了片刻,卻還是在千鈞一發之際偏過腦袋,以毫厘之差閃了開去。一股腎上腺素的苦味在口中擴散開來。


    因窗簾的關係而失去了距離感的惠以大幅度的動作揮空之後,京也趁這個機會再次拉開距離。


    「摩彌學長,你為什麽不反擊?」


    「為什麽不反擊?原因很簡單:因為太有趣了,我不希望這場戰鬥太早結束。」


    「少說大話!」


    少女更用力地握緊了刀子。或許是因為自尊心受到傷害,她顯得相當憤怒。


    「好吧。雖然有點可惜,但我也要攻擊了……」


    惠已經先動了。跟之前的攻擊一樣,沉下了腰往前衝。隨著次數的累積,隨著步幅的加大,攻擊的威力也會愈來愈具有致命性。


    但是惠的突進動作卻在京也的一擊之下被中斷。京也第一次舉起小刀往前刺,刀尖幾乎碰到了惠的鼻子。


    「啊!」


    惡夢一般的刀尖瞬間縮回,立刻又朝著惠的腳下搖擺不定地刺出攻其不備的第二擊。連續的高速刺擊讓惠第一次慌了手腳,急忙退後。


    京也一邊擺著架式,一邊以冰冷的聲音說道:


    「第二課,小刀的用途不外乎切、剝、刺、削、割、刻。我的蝴蝶刀的勝負關鍵在於是否能迅速刺出並收回。你的開山刀似乎以類似劍的斬擊為主,由於收刀慢,隻要被我的小刀近身,你就輸了。」


    惠張開嘴巴似乎想要說些什麽,就在這時,京也第一次展開快攻。


    惠急忙揮動開山刀,希望能在小刀近身前化解京也的攻勢。


    但是下一個瞬間,惠的雙腳離地,向後方飛了出去。


    她撞翻了兩、三張桌子,發出巨大聲響。


    惠迅速起身,但或許是肺部受到了衝擊,她彎著腰,身體呈現「〈」字形,不住地咳嗽。


    原來是京也用腳將惠踹了出去。惠聽了剛剛京也那番話之後,眼光一直注意著京也的小刀,結果完全落入京也的陷阱之中。


    「最後一課,戰鬥是詭道,充滿了欺騙與誆騙。隻要不忘記這一點,你就能贏得了我。」


    他一邊說,一邊走近低著頭咳嗽的惠。


    京也自認為完全沒有一絲一毫的輕敵、自負或是大意。


    但是下一個瞬間,京也的左手背上已經穿了一個洞。


    一把像暗器一樣的細長飛刀插在京也的手背上。


    「————!」


    京也咬緊嘴唇,硬是將快要喊出來的呻吟聲壓抑下來。驚訝更大於疼痛。蝴蝶刀一落在地上,馬上就被惠踢了出去。蝴蝶刀在木頭地板上越滑越遠。


    往前定睛一看,惠的臉上充滿了誇耀勝利的表情。裙子底下,大腿根部位置綁了一條收納飛刀用的帶子。京也這才發現惠的裙擺比平常還要長一點,原來是為了掩蓋住飛刀。


    真是功虧一匱,隻因棋差一著,最後的結果是全盤皆輸,京也反而陷入了九死一生的危機之中。


    「戰鬥是詭道對吧?這一點我也讚成。」


    惠的眼中閃耀著勝利者的嗜虐光芒。從緊實有致的大腿上以妖嬈的動作抽出第二把飛刀。這次京也終於看清楚了她的動作。


    京也以眼角餘光望向教室後方的出口。


    距離大約三公尺,全力奔跑的話應該不用花到一秒鍾。


    為了投擲飛刀,惠以壘球投手的姿勢將手伸向了下後方。沒有時間讓京也慢慢思考了。


    京也在一瞬間像彈簧一樣飛奔而出。


    短短三分尺的距離,如今卻長得可怕,眼前的矩形框框看起來好遙遠。


    等到京也恢複冷靜的時候,他已經蹌蹌踉踉地奔出了教室。


    耳後傳來某種東西刺在門上的聲音,但京也依然全力狂奔,根本沒有轉頭確認的餘裕。


    正當京也抓著樓梯扶手打算衝下樓的時候,他看見一個老師剛巧從樓梯下方轉角平台走上來。


    可以向老師求救!腦中這麽想的京也,話才剛出口又被他自己吞了回去。


    惠曾經明白說過,京也如果向第三者求救,禦笠就會沒命。


    ——那又怎麽樣?


    京也再次下定決心,深深吸了一口氣。但是他的聲帶卻好像被割掉了一樣,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


    一句求救的話也說不出來。


    「可惡!我真是……!」


    京也將心中湧起的挫敗感強壓下來,爬上樓梯來到三樓。接著在背後腳步聲的追趕下,沿著教職員室旁邊的樓梯爬上屋頂。


    跨過禁止進入的拒馬,推開鐵門,意外的強風吹動京也的頭發。


    他慌張地環視左右,寬廣的屋頂空間別說沒有藏身之處,甚至連一個遮蔽物都沒有。


    京也決定先躲到水塔後麵,雖然心裏很清楚這隻能拖延極短暫的時間。


    但是這時惠已來到門旁了。她看到京也馬上投出飛刀。飛刀正確地往京也胸口射來,京也向右打滾避開。


    惠抽出第二把飛刀,慢慢靠近京也。京也隻能努力跟她拉開距離,讓自己有辦法閃得過射來的飛刀。他將背部靠在鐵絲網上,慢慢進行橫向移動。


    什麽都不知道的學生們正發出開朗笑聲,從校舍下方傳上來。


    鐵絲網上破損待補的部位還是老樣子。


    京也在心中思考,是否要冒著斷幾根肋骨的風險,往下跳到柔軟的地麵上,但是他旋即否定了這個想法,因為校舍周圍鋪了一圈碎石子,如果沒有助跑的話,他連花壇都跳不到。


    如果掉到花壇以外的地方……期待惠能夠慈悲心大發的生存機率還比較高。


    京也的額頭上沾滿了汗水,感覺非常不舒服。緊繃的空氣隨時有可能一觸即發。


    終於走到了背後鐵絲網的盡頭,另一麵的鐵絲網以直角角度從自己的身旁延伸出去。京也知道,自己被逼到角落了。


    惠的表情燦爛得似乎要哼起歌來,腳步非常輕快。


    「太難看了吧,摩彌學長。」


    「新穀……」


    「求饒的話就免了吧。」


    聽到這句話,京也臉上突然浮現了充滿自信的笑容。就連擁有壓倒性優勢,有自信在轉瞬之間殺死京也的惠也不禁感覺到涼意。


    「求饒?別開玩笑了,你不可能殺死我的。」


    聽到京也這麽說,一開始惠愣了一下,接著露出苦笑。


    「你想幹什麽?難道想對我施展催眠術?」


    「新穀,你喜歡〈bloodyutopia〉嗎?」


    京也突然改變了話題。惠皺了一下眉頭,但或許是對將死之人最後的憐憫,她並沒有提出任何疑問。


    「那個網站感覺很舒服啊,可以毫無顧忌地吐露自己的欲望,跟同好聊天也很快樂。何況凡采尼大人又是個相當溫柔的人,好幾次聽我訴苦……」


    「是啊,我對『藝術家』確實特別關懷,以前陪你聊了好幾次。我記得你在五歲的時候就有將玩偶肢解的癖好了。」


    「咦?」


    惠的臉色變得蒼白。


    「即使被雙親勸導了無數次,你還是喜歡將玩偶拆開、抽出裏麵的棉花。後來玩偶也無法滿足你,你在七歲的時候將對你忠心耿耿的寵物威爾斯柯基犬帶到浴室肢解了。」


    「不會吧……咦……可是……」


    「從那之後,你總是將誤闖入家裏的野狗野貓抓起來殺死,有時把屍體埋進土裏,有時把屍體放進肥料裏,有時把肉燒一燒後偽裝成廚餘垃圾拿出去丟。我有說錯嗎?藝術家?」


    她顫抖著雙唇說道:


    「不會吧……你就是……凡采尼大人……?」


    京也點了點頭,惠似乎過於感動而呆住了,手上飛刀跌落在地上。


    「新穀……不,惠……」


    京也從容不迫地展開雙手,宛如在迎接著惠。他向惠說道:


    「我是愛著你的。」


    惠一邊顫抖,一邊往後退。京也的說話方式已經不再使用敬語了。


    「你騙人!摩彌學長……我以前跟你告白的時候……你不是拒絕了……」


    「那是因為以前的我還不夠了解你,但是現在不同了。」


    京也一邊說,一邊向著惠走近了一步。


    「可是……!」


    惠搖了搖頭。


    「惠,你曾經冷靜思考過現在社會的狀況嗎?人們聚集在一起,形成村子、形成城鎮、形成都市。這中間會產生供給與需求,同時也會產生欲望的提供與滿足,這是一種必然的結果。但是卻隻有欲望被當成了罪惡,不斷受到壓抑與束縛。像我們這樣的人,隻要活在世界上就會被當成罪惡。在社會大眾的眼中,我們跟那些把殺人當作是在打電動遊戲的敗類沒什麽不同。所以,我們臨界之人及我們的同類們應該要團結起來!正因為無法將心中的不正常欲望說出口,所以我們才會走上犯罪這一條路。隻有擁有不正常欲望的人,才能夠理解擁有不正常欲望的人的本質。我們可以互相訴說煩惱,吐露真話,隻要小心別陷入集團的思想偏移狀況,我們可以成為更高次元的人。事實上,常跟我談話的那段期間,你的狀態比現在安定多了。你還有機會回頭的,惠!」


    「凡采尼……大人……」


    惠的臉變得火熱,她不再排拒京也向她靠近。


    京也緊緊抱住了惠,兩個人的身影交疊在一起。接著,惠的身體震了一下。


    京也將嘴唇湊向她的耳邊,宛如要講悄悄話一樣,壓低著聲音說道:


    「新穀……你真的是個……傻蛋。」


    京也跟惠也拉開了距離。惠看著一個點,全身像筋攀一樣不停顫抖。


    惠的目光射向自己的腹部。


    上麵插了一把自己的飛刀。


    原來是京也將手背上那把飛刀拔出後偷偷藏著,然後以極近距離插入惠身上。


    惠望著京也,兩眼充滿著不相信的神情。京也則既沒有高呼痛快,也沒有誇耀勝利,隻是用悲傷的表情看著惠。


    「我說過了,新穀……戰鬥是詭道。很可惜,隻差一步你就可以殺死我了……看來最後還是我贏了。」


    「全部……都是演出來的嗎?」


    惠痛苦地呻吟。


    「是的。」


    「好可怕的人……連人的感情也是你用來逆轉局勢的手段之一嗎?」


    京也堂堂正正地接受著她的指責,完全不打算為自己找藉口。


    「原來……我輸了……」


    她掙紮著站起,解開自己製服的領結,粗魯地抽掉。接著又扯掉襯衫的鈕扣,露出下麵健康而纖細的肉體與白色的胸罩。


    「摩彌學長,隨便你想怎麽樣都可以。雖然我不像禦笠那麽可愛,但我希望學長能將我徹底弄壞之後再殺死,就像你想對禦笠做的那樣。」


    京也理解了她想說的話,但還是搖了搖頭。


    「我是站在正常與異常的境界線上的臨界之人。渴望成為殘忍殺人的禁忌野獸,卻又不敢完全拋棄人性的膽小鬼。我還沒有打算要跨越界線。好了,勝負已經分出來了,我現在幫你叫救護車。別擔心,主要內髒並沒有受損,這種程度的傷沒有性命之憂……還有,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你自首,將所有的罪狀都說出來。」


    「不行!」


    惠高聲大叫。接著,她痛苦地低下頭,以細微的聲音又說了一次:「不行。」


    她壓著腹部,從鐵絲網的破洞中走了出去。屋頂邊緣隻有短短的一截,再過去就是無處可站的高空了。惠抓著鐵絲網,兩腳不停發抖。


    「新穀……你想自殺嗎?快住手!」


    「學長不希望我死嗎……可是不行。」


    惠轉過了頭來,京也看見她的臉,嚇了一跳。


    她正哭得傷心,淚水不斷泉湧而出。


    「因為……我已經殺了四個人了!警察也不是笨蛋,他們已經漸漸開始懷疑我了。如果我自首的話,會造成什麽結果?連續兩個禮拜,新聞媒體會不分日夜地大肆炒作這件事情。到時候,受害最深的人會是誰?


    摩彌學長,我的家人都是些好人。每當我鬧起脾氣的時候,爸爸、媽媽跟妹妹都會溫柔地笑著安撫我,直到我舒坦為止。我不忍心見到我的家人遭受電視新聞的報導指責、被附近鄰居當成垃圾人渣、收到一些寫滿了髒話的信、所有個人隱私全部都被挖出來。


    所以……我隻剩下一條路可以走,那就是在被捕之前自殺。警察沒辦法追到地獄來,這樣子,我的家人就不會有事了。」


    惠深深吸了一口氣,在哀痛的臉上用力擠出笑容。


    「摩彌學長……求求你不要阻止我……」


    令人心碎的笑容。不管有沒有成功殺死京也,或許這名少女早已決定,等到做完這件事之後,就要了結自己的生命。


    「……把鑰匙給我吧。海藤的筆記型電腦、我寫的信、從阪東貴美子身上搶來的手機等東西,應該都在你家裏吧?包含你殺人的一切證據,我會負起責任全部處理掉。就讓我……來當第三代的艾克希特公爵之女吧。」


    惠從胸前口袋取出鑰匙擲出。


    「……接下來就拜托你了,摩彌學長。」「禦笠在哪裏?」


    「在保健室裏睡著。」


    「原來如此,那裏的確是令人意想不到的死角。那麽,惠……」


    ——再見。


    說完之後,京也便轉身走向樓梯入口。


    「摩彌學長!」


    背後傳來呼喚聲。而且是惠平常那種開朗的聲音。京也沒有回頭,隻是問道:「什麽事?」


    「我從很久以前就決定辭世的遺言要講什麽了。」


    「我洗耳恭聽。」


    「我的死,將讓這個世界喪失一位偉大的藝術家!」


    惠故意以裝模作樣的口吻說道。


    「借用暴君*尼祿的辭世遺言嗎?你真的一直到最後,都是一位藝術家……」(譯注:neroudiuscaesaraugustusgermanicus,羅馬第五任皇帝,暴君的代名詞。)


    「摩彌學長,你能再說一次我愛你嗎?就算是謊話也沒有關係!」


    惠懇求著說道。


    「對不起,新穀。我對你沒有任何特別的感情。」


    「哈哈。」


    她帶著些許寂寞地笑了兩聲。


    一陣風輕拂而過。


    接下來的這句話,或許才是她真正的辭世遺言。她的聲音聽起來自由自在,似乎終於從無盡的束縛中獲得解放。


    「……啊啊,為什麽我會喜歡上一個這麽過分的人呢?」


    京也不禁回頭。


    但是她的身影已經從屋頂上消失了。


    片刻之後,響起了生命碎裂的聲音。


    又過了片刻,運動場上響起了尖叫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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