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生氣了。 景程心裏想。 他微微扭過頭,觀察著宋臨景的反應,漫不經心地說道:“我也沒別的意思,但人家畢竟跟我睡過幾次,又是在我店裏工作時間出的事。” “我總不好太無情吧。” “嗯。”宋臨景冷笑了一聲,半點多餘的目光都不想往景程身上偏移,雲淡風輕地點評道,“你最高尚了。” 是不用琢磨也能分辨出的虛假。 說反話,陰陽怪氣,繃平了的唇角,因握力的增強而泛白的指節,以及手背上隱隱跳動著的青筋。 景程若有所思地看著對方,慵懶的眼睛裏滿是玩味。 氣得還不輕呢。 但……為什麽呢? 總不會是因為自己關心前任“玩伴”吧? 這個念頭在景程的腦海裏才一萌芽,便迅速被他掐滅。 不可能的。 宋臨景對這些才不會有意見。 宋臨景比這世界上的任何人,都更清楚他那些事跡。 從高中時期到現在,對方幾乎沒錯過任何一段。 如果要將景程的情史整理成冊,那記憶力很好的宋臨景,毋庸置疑地該成為故事的主筆。 他荒唐人生的目睹者、記錄者。 大概是受方才那段夢境的影響,景程險些將那句“你為什麽不開心”,脫口問出。 像高中時的宋臨景那樣。 突兀又冒犯。 但這種情緒上的互相坦誠,顯然不適合他們現在的年紀,也不適合他們的關係。 一對相識多年的成年男性密友,應該是充滿默契,並極有分寸為彼此留出足夠邊界感的。 該說的說,沒必要問的不問。 宋臨景對他一向不指手畫腳,所以他也需要回饋同樣的尊重。 “我剛才做了個夢。”景程打了個哈欠,自然地岔開了話題。 宋臨景皺著的眉頭似乎緩和了些,還很給麵子地把話接了下去:“什麽夢?” 景程聳聳肩:“說不上來,好像夢到了咱倆第一次一起抽煙。” 宋臨景帶著笑意瞥了他一眼,沒做評價。 景程也不需要他回應什麽,自顧自地再次開口:“可惜,宋總早戒了。” 說著“可惜”,字裏行間卻沒有半點遺憾。 “戒了也好,長壽。”景程從口袋裏撚了根香煙出來,不點燃,隻是用指尖揉了兩下,再放到鼻尖處輕輕嗅了嗅,“我勉為其難,替你多抽兩年。” “反正我不想活太久,不用那麽健康。” 景程總是這樣。 正經聊天時的每一句話都像摻著虛假,可當他真拿自己開起玩笑時,卻又像是在誠心 描述著願望。 車裏的暖風開得很足,烘得人精神渙散。 大概是覺得熱了,景程稍一抬手,把才係好沒多久的扣子,又解開了兩顆,大方地敞著領口,露出一片泛著薄紅的皮膚,以及輪廓賞心悅目的胸肌線條。 對於這具勤於鍛煉的美好肉/體,他向來不吝嗇於展示。 “從什麽時候開始的來著?去年年初車禍之後謹遵醫囑?”景程語氣輕盈地隨口問道。 恰巧遇上了個很長的紅燈,宋臨景慢悠悠地將車停穩,終於肯分出些注意力到身旁這人身上。 隻見景程眼睛半眯起來,顯然又泛起了困。 偏長的淺栗色卷發幾乎沒什麽打理過的痕跡,輕易就能看出,對方今天來店裏沒存任何旖旎的心思,除了因遮擋視線而被向後攏著的額前碎發,耳側的發絲就那麽隨意翹著,被仰躺的姿勢壓變了形。 車窗貼了私密度很好的膜,燈火通明的城市被隔絕在了室外,隻有淺淡的光亮能滲進來。 景程伸直手臂,試探著夠了好幾下,才終於將車載廣播調了出來,裏麵播放的是個讀書類的節目。 此類嚴肅的東西,並不被囊括於景程的興趣範圍,但他實在是太懶了。 懶得一個個頻道尋找最適合的,懶得琢磨自己現在想聽些什麽,也懶得再次抬手。 想著宋臨景或許會喜歡這種幹巴巴的名著,景程就也沒再動了。 低沉且充滿磁性的男聲,從車載音響中緩緩流淌出來。 景程不禁一挑眉,顯然是對內容無感,但對主持人的聲音還蠻有感覺的。 前方信號燈上的倒計時從三位數跳成兩位數,刺眼的紅在景程微顫的睫毛下閃爍。 其實也算不上太刺眼。 反正沒有景程鎖骨處曖昧的記號刺眼。 宋臨景不悅地偏開視線,隻覺得快被灼傷了。 “算是吧。”宋臨景麵色稍沉,平淡的表情下極力克製著的情緒暗湧,“想嚐試拒絕這種有高度成癮風險的東西,順便改掉一些不太好的習慣。” 景程嗤得笑了一聲。 倒不是嘲笑。 自律如宋臨景。 但小時候沒有辦法,被家庭極力壓抑的生活,在某種程度上是失衡失控的,所以他會試圖從這些破壞規矩的出格上找些刺激。 正常得不能更正常了。 現在他羽翼豐/滿,成了宋家真正意義上的掌權者,不再受製於任何人。 人生的掌控權回到了他的手裏,所以在多年夙願完成之後,想要將年少時那些沒意義的惡習摒棄,也完全合理。 而且目前來看,宋臨景做得確實不錯。 景程回憶了一下,對方似乎已經有近兩年沒再碰過煙草了。 即使自己曾多次開玩笑地引誘過他。 想到這,景程忍不住彎了彎嘴角,語氣浮誇地明知故問地調侃道:“哇哦,真厲害,那你執行得怎麽樣?” “還好。”宋臨景眸色一暗,停頓片刻後,才意有所指似的繼續說道,“大部分惡習都是可控的,不過……” “有些很頑固。” 廣播裏突然響起的背景音樂,不合時宜地將宋臨景後半句話掩去。 景程沒聽清,但也沒想要追問。 反正都隻是隨口的玩笑。 男主持人的聲音再度出現,帶著點性/感的沙啞,把好好的文學鑒賞,搞得不像是個正經節目,每一個字都清晰又含糊,酷似事後溫存時的耳語。 他真摯地誦讀著,卻將原本段落裏的諷刺淡化到幾近消失,倒多了幾分傾訴的意味: [他真誠地錯把自己的肉/欲, 當作浪漫的戀情。] [錯把自己的優柔寡斷, 視為藝術家的氣質。] [還錯把自己的無所事事, 看成哲人的超然物外。] [他心智平庸,卻孜孜追求高尚嫻雅, 因而從他眼睛裏望出去, 所有的事物都蒙上了一層感傷的金色霧紗.] [輪廓模糊不清, 結果就顯得比實際的形象大些。] [他在撒謊, 卻從不知道自己在撒謊; 當別人點破他時, 他卻說謊言是美的。] [他是一個理想主義者。]1 …… 就在景程困倦得即將徹底把眼睛闔上時,宋臨景卻又開了口。 他語氣淡淡的,語言組織得莫名,不知道是想銜接之前的哪一段對話。 景程後來反應了好半天,才明白過來,對方大概是在回應自己那個“不想活太久”的玩笑。 “還是活久點吧。”宋臨景態度溫和,像是建議,又像是某種祈求,“畢竟是你自己說的……” 倒計時結束,信號換了顏色,宋臨景平穩地繼續往景程的公寓駛去。 他停頓的時間有點長,景程閉著眼睛,呼吸平靜而均勻。 宋臨景扯了扯唇角,像是有點無可奈何。 景程從來都沒什麽耐心。 他體貼地將廣播的聲音調小了些,在不影響景程用它助眠的前提下,使它不會過分吵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