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程手肘撐在台麵上,頗有興致地欣賞宋總親自給他調餛飩底湯,他剛想提醒對方別放蔥花,嘴唇碰了碰,還沒來得及張開,宋臨景卻先他一步開了口。 “少鹽,不加海米蔥花,芝麻要用葷油燎一遍再放,紫菜多放,你喜歡那個味道但不喜歡吃。”宋臨景眉尾抬了抬,帶著點微不可感的炫耀,“說對了麽?” 景程怔了好半天,反應過來後,卻沒忍住笑出了聲,字裏行間滿是揶揄:“對了對了,臨景哥哥真棒。” 宋臨景坦然接受了誇獎,不驕不躁地低頭繼續備料去了。 昏黃的光線將他總藏著銳利的五官渲染得柔和,案板上蘆筍絲切得均勻漂亮,靠後的爐灶上小火煨著魚,皮薄透亮的餛飩形狀飽滿,被浸在油汪汪的清湯裏,整間屋子都漾著閑適的煙火氣。 是不想聽到母親和陌生男人約會的聲音而躲在衣櫃裏的小景程,最向往的家的味道。 景程從沒想過,會有願意因自己一句隨口的玩笑話,這麽多年一直記在心裏、惦記著幫他實現的人。 更沒想到這個人會是宋臨景。 這實在太奇怪了。 美好又微妙,像是場遲來的幻夢。 “宋臨景。”幾乎是下意識的反應,景程突兀地喊了聲對方的名字,聲音隱約有些難以察覺的顫抖,“我不考慮了。” “建立一段真正意義上健康良好的戀愛關係,對現在的我來說有點困難,就像你說的,我們可能需要給彼此一個重新互相了解的機會。”景程溫和地笑著,“所以你願意先和我以此為目標相處,看看這段關係會往什麽方向發展麽?” 他向來憑即時的感覺做事,沒理由在宋臨景這裏一遍又一遍地猶豫、懷疑、計較得失。 “宋臨景。”景程凝望著對方的眼睛,鄭重地說道: “我們試試。” 景程突然不想再在迷茫與空虛中渾渾噩噩了。 他不奢求太遙遠的完滿。 他隻活瞬間。第53章 “電影裏都是騙人的。”吃飯的時候景程對宋臨景說道。 宋臨景把挑好魚刺的肉夾到碗裏,壘出了個小坡後,才終於舍得推到景程的麵前:“怎麽騙你了?” 他語氣依然是淡淡的,似乎和印象裏沒太大區別,有些不同,卻又說不出具體差別在哪裏。 景程用指尖把碗勾得離自己更近些,條件反射般地往嘴裏送了兩口,才咂麽出幾分微妙來。 這麽多年,隻要是跟宋臨景單獨吃飯,他的盤子裏就見不到魚刺雞骨這種東西,基本都是宋臨景接過去弄幹淨後再給他。 之前熟視無睹、見怪不怪,可隨著兩人的關係突然變了性質,這些放在哪對普通朋友身上都蠻奇怪的“習慣”,突然就有了不容忽視的存在感。 嘶……自己之前怎麽就愣是沒覺出不正常呢? 倚靠著好幾層軟墊卻依然腰酸背痛的景程,突然有種想遷怒卻不知道該遷怒給誰的無助。 為了不麵子裏子都丟掉,隻好擺出副滿不在意的做派,神色如常地繼續著剛剛的話題。 “電影裏麵角色多年夙願達成的時候,不說欣喜若狂、痛哭流涕吧,再不濟也得錯愕驚訝個好一會才能反應過來。”景程眯著眼睛,揚著眉尾,帶著笑意的語氣中滿是逗弄,“你怎麽就‘嗯’了一聲?” “誹謗。”宋臨景抬臉看了看景程,眼角微彎,認真地為自己正名,“除了‘嗯’,我還說了‘謝謝’。” 景程斜了他一眼,還了他個“詭辯”,就捏著勺子安靜喝湯去了,宋臨景也隻是看著他笑,笑容倒是不誇張,就是莫名透出股“別無他求”的“安詳”。 圍著圍裙、撐著下巴的模樣,跟抬手落手都是億萬級別項目的社會精英半點邊兒不沾,反而莫名有種,短視頻平台上會淩晨三點起床任勞任怨照顧老公的“嬌妻”氣質。 兩人就這麽沉默著,倒不是尷尬的沉默,其實還更近似於他們之前的相處狀態一些。 得到了個答案的宋臨景,似乎鬆弛了很多,少了前段時間的焦慮與迫切,多了點安定和從容後,終於肯向後稍微退上半步,如他承諾的那般,主動適應著景程的節奏,給景程留出了足夠自由呼吸與思考的空間。 “我也不算夙願達成。”宋臨景突然開了口。 待景程好奇地抬眼看向他,才注視著對方將後半句補充完整:“畢竟我現在隻能算是你相對認真些的約會對象。” “不是男朋友,更不是……”宋臨景尾音拖得略長,語調依然是溫和的,可瞳仁裏卻漾著幾分景程讀不明白的晦澀,他頓了一下,才繼續說道,“別的什麽關係。” 景程難免怔了怔。 他能聽懂宋臨景的暗示,卻又無法完全理解。 畢竟他從未邁入過一段有著世俗意義上明確定義的感情關係,以“戀愛”為目的進行相處,已經是景程觀念裏最瘋狂的嚐試了,如果“男朋友”這個身份不是宋臨景渴求著的終點,那什麽才是呢? 婚姻麽? 這是景程夢裏都不會出現的東西。 或許噩夢裏能有所提及。 從小跟在景兮身邊,景程從未見識過愛情,更別提幸福婚姻這種愛情的衍生物了。 景程的概念裏,因感情不睦鬧到魚死網破、醜態百出的數不勝數,宋臨景父母的狀態其實已經算得上是體麵了。 搭夥過日子、各玩兒各的,重要場合一起出現維持整個家族的光線,早早將這一切攤在明麵上、不給孩子留任何虛偽的幻想空間,某種程度上倒也能算是“負責任”的體現。 如果和宋臨景延續這種模式,自己會接受一段婚姻麽?景程心裏不自覺地浮現出這樣一個問題。 不會。 景程幾乎沒有任何遲疑地自問自答著。 光是聯想都會讓他情緒糟糕起來。 景程琢磨不明白具體原因,隻好直截了當地,將這種不適歸咎給“婚姻”這個束縛性的謊言上,而不是“與宋臨景的關係也許終究會走到那一步的可能性”讓他焦慮的微妙上。 “我隨口說說,你別在意。” 宋臨景的話將景程逐漸飄散的思緒往回扯了扯,可反應過來的景程,卻莫名有種被看穿了心思的慌亂,他清清嗓子,欲蓋彌彰道:“我不在意啊,我怎麽會在意。” 景程聳了聳肩,態度故作輕佻,無所謂地為他們做出假設:“沒準兒你很快就膩了呢,畢竟我就隻是這樣。” “所見即所得。” 景程的語氣太過輕鬆,輕鬆到連他自己都沒意識到字裏行間的自嘲意味有多明顯。 但宋臨景聽出來了,並對此似乎很是不滿。 “景程。”宋臨景皺著眉頭叫了對方一聲,待景程有些閃爍的目光重新聚焦在他身上後,才繼續說道,“我們之間,你才是那個遊移不斷,從沒有過定性的人。” “所以……” 宋臨景盯著他的眼睛,認真得仿佛能直接刺中景程靈魂般問道:“你的第一反應為什麽是我會先厭棄你?” …… 景程當時當刻沒能給出回應,事後躺在床上回味時,也依然沒能想明白緣由。 “景程。”宋臨景在走進隔壁那間臥室前,叫住了景程,神色看起來有些黯然,無奈的口吻又輕又薄,如山澗的雲霧般縹緲,讓人抓不住線索,“你該多信任我一點,不過沒關係,我們慢慢來。” “晚安。” 前一天兩人同床共枕屬於是意外情況,所以當晚,即使景程並沒有在這方麵表達出什麽別扭,宋臨景還是主動搬到另一間屋子去了。 抱著枕頭離開的時候,表情又浮出一層恰到好處的可憐兮兮,惹得景程忍不住心軟,可才猶豫了那麽幾秒,挽留的詞都沒來得及漾出喉嚨,宋臨景便已經道完了“晚安”,頭也不回地進屋了。 倒是景程自己,在門口怔了好半天才又好氣又好笑地反應過來。 獨自躺在和宋臨景廝混過的床上,景程卻是又睡不著了。 宋臨景說得沒錯,他在這方麵的確對對方沒什麽信任。 景程自我反省道。 準確的來說,他的不信任並不針對宋臨景,而是種詛咒般刻在自己三觀中、揮之不去的悲觀。 自己一切假設的基礎,都建立在對方早晚會離開的這個大前提上,潛意識裏,景程不僅不信任永恒的愛意和宋臨景,他也不相信自己。 不相信自己真的能開始一段嚴肅的感情,不相信自己和宋臨景能長久彼此吸引,不相信自己讓對方產生的那點好感的重量。 不相信自己值得宋臨景付出更多。 連對方過去在自己身上投注的那些精力,景程也都覺得不應該。 他自認為不是個很難追求的人,宋臨景這些年但凡明確地,表達過一星半點想發展浪漫關係的意思,景程覺得自己很難抵抗住誘惑。 二十六歲嚐遍新鮮玩意兒的他沒抗住,換到十年前的這個時候,本就剛遭遇了重創的他,估計根本不會有任何懷疑地陷進去。 就算宋臨景隻拿出今天百分之一的溫柔程度,景程可能都會感動得一塌糊塗。 恐怕宋臨景要什麽,他都會毫不遲疑地奉上。 包括那顆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存不存在的真心。 還有點滲人。 景程腹誹道。 還好宋臨景當時沒這種想法。 景程身體疲憊得很,可精神卻躁動,思緒亂得到處飄散,扯不斷,又理不回來,隻能任由他們牽引著自己漫無目的地想東想西。 他對此其實還算習慣,畢竟過去這麽多年,幾乎每一個沒有外力壓抑、幹擾的夜晚,景程都是這麽度過的。 他想著要不要去樓下偷瓶酒灌下去,但對於前一晚讓自己大翻車的宿醉還是心有餘悸,並且他也有點怕鬧出太大動靜,驚動宋臨景。 畢竟他睡眠障礙很嚴重的事情,沒別人知道。 宋臨景隻清楚他成年後逐漸不習慣有人睡在身邊了,但並不了解是為什麽。 景程不喜歡讓人覺得過去的陰霾影響了他太多,更不想讓誰認為他脆弱。 尤其是宋臨景。 其實還挺奇怪的。 明明自己最不堪的那些過去宋臨景都是親曆者,可景程卻依然想保留著這個微不足道的秘密。 仿佛這樣他看起來就更堅定、更灑脫,兩人的關係就越穩定平衡,他在宋臨景麵前就能多幾分奇怪的底氣。 他的不完美就也還是完美的。 不知過了多久,似乎窗外閃爍的星星都已經黯然了的時候,景程才終於在極度疲累困倦的狀態下,渾渾噩噩地跌進了質量欠佳的睡眠裏。 睡得斷斷續續,夢得也斷斷續續。 大部分是沒什麽意義的零碎,一部分是過去的宋臨景和現在的宋臨景交織在一起造成的混亂,剩下的就是景兮了。 但這其實也是正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