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如果是這個答案,那景兮與宋家達成了什麽協議的可能性就變得格外高了。 而這樣的話,就算他們隱瞞自己的初衷沒有惡意,但他們的沉默的確讓景程的執著有點令人發笑。 也讓宋臨景無言的陪伴變得更近似於帶著愧疚的補償 看得到海的營帳外閃爍的身影,年年陪伴從未缺席的泛黃合影,將這座沒有價值的荒島改建,在相處的每一寸細節中極力避開自己的陳舊傷疤…… 宋臨景寧願永遠不告訴他,在他意識不到的地方小心翼翼地“無微不至”著,也不肯直截了當地告訴他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麽。 景程對此實在無法共情。 甚至他不敢去細想,宋臨景是以什麽樣的心情看待自己這十年的“故地重遊”。 不僅難免為自己泛起些零星的微妙屈辱,更下意識地為對方有些抱不平。 在這種時刻,景程依然沒能產生半點“宋臨景在看自己笑話”的低級誤會。 他們實在太密不可分了, 宋臨景大概隻會覺得他可憐。 但他最不希望宋臨景覺得他可憐。 景程心裏難免泛出些無奈。 所以宋臨景才會不敢聲張般地想要給予他補償,才會幾乎縱容地“嬌慣”著他這些年來的得寸進尺,才會努力維持著兩人原本並不能這般持久堅固的友誼。 或許…… 宋臨景也會因此將一些與愧疚和同情絞纏著的習慣,誤判成了“喜歡”的類似物。 對方可能不是真的想和他發展一段情感關係。 宋臨景可能隻是不知道還能做些什麽了。 錢花了,島建了,年複一年地陪著緬懷了,但似乎在景程身上半點成果都沒看到。 所以宋臨景惦記起了用他自己來充當補償。 這倒確實更有效一些。 畢竟說到底,自己能如突然智力恢複正常似的察覺到這些細枝末節,都是從宋臨景對自己的言行舉止逐漸曖昧開始的。 而且今年有著宋臨景胡鬧著的陪伴,他的應激反應似乎確實沒之前嚴重。 景程心裏想。 自己在對方心裏可能就是這麽個習慣用下半身思考的形象。 景程對此沒有異議,他承認自己沒什麽自控力,被欲望牽著鼻子走沒什麽稀奇的,他甚至可以坦然接受宋臨景隻是因為好奇才願意跟自己試試的猜想,卻不希望對方是因為混淆了憐憫、歉疚和喜歡,才近乎卑微地向自己祈求愛情。 這個即合理又荒誕的可能性,讓景程無比抗拒著聆聽宋臨景的剖白。 他下意識地想兩人默契地略過那些沉重的過去,如不期待未來降臨般隻對彼此的肉/體癡迷。 可他卻也清晰的明白,景兮的生死在歲月的流逝中,早已不再是一個簡單的“是否”問題了。 那是沒能完成的承諾,疑點重重的蓋棺定論,得不到正向回應的期許,依戀與憎恨共同滋養的執念,是心底的刺,是陳年未愈的傷口,是斷掉的與人間連接的線,是由兒時潛移默化塑造出的三觀。 是景程在渾渾噩噩中無止境被撕扯著的靈魂。 景程也曾經斷斷續續地看過一些心理醫生。 他們給出過一些似乎還算不錯的建議,基本圍繞在“發自內心地接受自己的一切”、“解鈴還須係鈴人”、“可以嚐試點有儀式感的事情來告別從前毫無反抗能力的自己”。 景程覺得沒法做到,所以表現出的也就隻有抵觸和不配合。 他始終覺得開啟新人生需要一個告別,但他卻似乎永遠也無法觸碰到那個機會。 十六歲之前沒有選擇權的生活是纏繞著他的鐵鏈,景兮離別前的承諾與溫情是套在他脖頸上的項圈,而一切在最不該戛然而止時停滯則成了鎖。 景程被牢牢地困在了那個冬天。 景兮存在著的時候,仿佛擁有著世界上的一切,她被無數人貪婪地愛慕著,將根須纏繞在每個自願為她提供養料的人身上,直到最後一絲利用價值耗盡,然後便輕飄飄地抽身離去,攀附上另一個宿主,將對方絞殺,再帶著豐盈的戰利品全身而退,周而複始。 可當她消失了,景程才突然意識到,景兮除了足夠他揮霍幾輩子的財富外,別的竟什麽都沒留下。 除了兩人那張合影,便隻剩下了景程這個人本身。 沒有掙脫的途徑,沒有自我解救的意識,他的人生模式似乎在那一瞬間定了型,在無限的混亂中維護內核的穩定成了紀念母親的方式。 這的確是很奇怪的邏輯,但景程也的確想保留些景兮的東西。 所以他選擇了保留由景兮塑造的自己那個無法自洽,虛浮輕佻內心空洞,永遠在混沌中被撕碎又重組的自己。 景程無法給予任何人同等的回應,所以他不希望誰真的來愛他。 尤其不希望這個嚐試用愛填補他的人是宋臨景。 可他卻更不希望宋臨景可憐他。 說不上原因,大概隻是某種近乎偏執的自尊心在作祟。 “雖然有多管閑事的嫌疑,但我還是建議你們坐下來,麵對麵,平心靜氣地好好聊聊,一段健康的關係不應該有太多晦澀難懂的情緒,坦白總比亂猜要好。”言抿了口茶,對著景程帶著笑意調侃道,“你可能不太了解,人長嘴,不隻是為了接吻。” “主要還是為了交流。” “戀人之間溝通很重要。” 聽前半句的時候景程想笑,後半句卻又將他揚起的唇角壓了下來,沉默好半天,才支支吾吾地憋出了句“我們還不算戀人”。 言微微愣了一下,歪了歪腦袋,真誠地問道:“那你們現在是什麽關係呢?” 景程答不上來。 雖說他答應了宋臨景以正式戀愛為目的嚐試相處,但他依然不太清楚這樣的關係具體該怎麽定義。 景程想將這個問題原封不動地再次拋回對方身上,想與對方親吻做/愛,想用足夠過激的親密將焦慮和困惑驅逐出自己的意識,想在攀臨巔峰後依偎著、用他向來厭棄的膩歪形式把一切講明白。 如果精神上的坦誠讓彼此別扭尷尬,那就繼續重複剛剛的荒唐,用身體上的坦誠掩蓋那些橫亙在兩人之間無法逃避的欺瞞,做到誰都無法逃避為止,做到將所有遺憾與不甘去除為止,做到意亂情迷時他們無法思考,將一切由慣性產生的依賴誤解成愛為止。 麵對麵平靜坐著談心,痛哭流涕,最後相擁著彼此釋懷,不是景程交流的風格。 理智被欲念徹底侵襲,擁吻著跌跌撞撞踢到一排酒瓶,在玻璃碎裂的聲音中翻滾在刺鼻的酒液裏,用沒興趣考慮明天的粗魯強勢地彼此侵占,需要靠掠奪才能掌握主動權,質問的話語講出來都是變了調的斷斷續續。 結束後兩人最好都沒力氣糾結誰對誰錯,也不在乎對方是否誠實,流程走過了,事情翻篇了,之後那些彎彎繞繞都等著出了臥室再說。 誰也別覺得虧欠誰。 這才是景程欣賞的交流方式。 至於他們究竟是什麽關係…… 是越界的朋友,是不完滿的愛人,是陪伴多年可能已經分不清彼此間同情、愧疚和依賴的床伴。 是什麽都無所謂,是和宋臨景就好。 景程似乎在某個奇妙的瞬間,短暫從密不透風的軀殼中探了出來。 景程突然很想見到宋臨景。 想與對方交換那些困擾的舊事,想嚐試去找那把鑰匙,想給麻木的靈魂敲出條縫隙。 想結束這場延續了太長時間的精神淩遲。第58章 景程原本都做好,今晚跟宋臨景在床上推心置腹大談特談的準備了,可還沒等他聯係船上工作人員讓提前布置房間,宋臨景卻一臉嚴肅地走了進來。 “宋總來了,我們剛聊完你。”言戲謔地打著招呼。 可宋臨景卻仿佛沒聽見似的,連半分注意都沒分給對方,隻是徑直地走到了景程麵前。 景程先是有些莫名,可在反應過來的瞬間,心便重重地墜了下去。 不對勁。 宋臨景的步伐比平常時更急更浮,甚至連敲門這項基本禮貌都沒精力顧上。 景程眸中輕飄飄的笑意被盡數收斂,他眉心微蹙,抬頭看著宋臨景,認真地問道:“出什麽事了?” “是幹媽怎麽了麽?” “不。”宋臨景搖了搖頭,唇角繃得緊緊的,莫名有些欲言又止,像是因事發突然,所以還沒來得及斟酌出最合適的用詞。 景程眼睛直直地鎖在宋臨景的身上,捕捉著他每一瞬躲閃,這些由極度心虛造成的表情變化實在細微,如果不是因為兩人太過了解彼此,景程此刻大概也無從洞察。 他甚至隱約從宋臨景的猶豫中探尋到了一絲來源不明的恐懼。 宋臨景幾乎從未露出過這樣無措的神色。 這絕對不是什麽好兆頭。 “說話啊。”頓感不妙的景程,騰地站了起來與宋臨景對視著,“宋臨景,告訴我,發生什麽了。” “你不是說,以後什麽都不會再故意瞞我了麽?” 這句質問對宋臨景像是道不可違抗的咒語,景程話尾帶著急躁的音調還沒完全散進空氣裏,他便以一句道歉,作為了宣布這個沉重消息的開始:“對不起,我沒想過會這樣。” “許子晨剛剛去世了。” …… 景程和許子晨是在三年前的這個時候認識的。 那年景程剛大學畢業,酒吧才正式投入經營不久,名氣不大,基本都是些熟識的狐朋狗友來支持生意,沒多忙,也沒多亂,所以立誌當甩手掌櫃的景程,來南半球完成“紀念”儀式後,又在附近的幾個小國家鬼混了一大圈,等回到寧城的時候已經是臘月二十九了。 那年春節來得格外早,但卻也格外冷清。 宋惟不知道怎麽,突然轉了性子,在幾個月前的時候,莫名其妙地將大部分的權利,讓渡到了還沒在集團內部站穩腳跟的宋臨景手裏。 簡短倉促的交接過後,宋惟甚至沒考慮這項決定是否合理似的,便匆匆以“療養”的名義出了國,消失了一小段時間才重新回到大眾視野,不過此後恒瑞決策上的事情,她也不太參與了,宋臨景仿佛一夜之間就掌握了整個宋家的話語權。 不過這些都與景程沒有關係,他充其量算是宋家的養子,還是有實無名的那種。 除了景兮剛去世的那一年,遺產繼承手續還沒走完的他,在宋惟的要求下依然住著之前那棟房子,並極其偶爾地需要陪同對方出席些社交場合,景程就沒什麽其他與所謂的“上流圈層”接觸的興趣了。 畢竟名不正言不順,即便他身邊的“母親角色”已然從聲名遠揚的交際花,變成了宋家新一任的掌權人,景程來路不明的私生子本質是不會改變的。 隻不過是從明麵上的惡毒取笑,變成了私底下的調侃議論而已。 景程厭惡著這個將母親吞噬蠶食的虛偽圈子,憎恨著旁人事不關己般地帶著笑容,殘忍將景兮去世後他順勢被宋惟監管評價為“天大的幸運”,不想聽到那些人喊他“宋二少”,陰陽怪氣地虛與委蛇,問他“什麽時候改名改姓”。 “宋臨景宋景程,聽起來還真有點像那種分得清嫡庶的親兄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