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有一種感應稱為「第六感」。


    所謂的第六感,就是指親朋好友將死時,當事人所感應到的不祥征兆。


    至於征兆的表現方式,則依每個人的狀況而各有不同。


    有人就是覺得心頭不對勁,但說不出為什麽;有人曾在寒冬中目睹螢火蟲翩然飛舞,而夢到親朋好友死去的人也為數不少。


    甚至還有人見到遠方的親朋忽然出現在麵前,留下「謝謝你」、「永別了」之類的遺言後就驟然消失。


    這類的第六感,大家通常解釋為將死之人特地前來向在世者道別——


    但,偶爾也有例外。


    第六感有時也蘊含著重要的意義。


    人在死前所拚命留下的遺言。


    這正是不容在世者忽視的「死前留言」——


    1


    當晚,晴香一直輾轉難眠。


    下課後她跑去打工,回家後還將隔天非交不可的報告寫完。


    當她躺在床上時,時間是半夜兩點。


    照理說她應該倒頭就睡,但今天她卻完全睡不著。


    她眯著眼瞥向時鍾,已經三點了。這麽說來,她居然在棉被裏翻來覆去了一個小時以上。


    至今,她曾有過許多難以成眠的夜晚。


    隻要她睡不著,原因多半是因為想起姐姐的死,受到良心的苛責。


    然而,當她遇見八雲、感覺到姐姐就守在自己身邊後,就擺脫了失眠的日子。


    她已經很久沒有失眠了。


    這時,晴香忽地感受到一股氣息,睜開雙眼。


    房內黑漆漆的,她左右環視了房間一圈,找不到任何異樣。


    ——這一定是錯覺,不可能有人的。


    晴香正想閉上眼睛,眼角卻瞥到有個影子正蠢蠢欲動。她反射性地從床上彈起來。


    心髒撲通撲通地激烈跳動,她嚇出一身冷汗。晴香戰戰兢兢地望向房間一隅的人影。


    「……詩織?」


    那個影子,原來是她高中以來的朋友,詩織。


    「怎麽了?都這麽晚了,你要來也該先打個電話呀。」


    詩織不發一語,她隻是麵無表情地望著晴香。


    說起來,詩織是怎麽進來房間的?


    「難道我忘了鎖門?」


    晴香邊說邊伸手想要開燈。


    「……快……逃……」


    詩織虛弱地、沙啞地說道。她的樣子很明顯地不尋常——


    「欸,你怎麽了?」


    「……拜托你……陝、逃……」


    「逃?為什麽我要逃?」


    「快點……逃、走……」


    晴香對詩織的話感到一頭霧水。


    正當晴香下床想走向詩織時——


    詩織的太陽穴流出一道暗紅色液體。


    滴答、滴答、滴答!


    血液宛如水壩潰堤般猛地噴出。


    詩織的臉、白色毛衣染成一片血紅,甚至連腳邊的地毯也染成了暗紅色。


    晴香嚇得渾身僵直,連聲音都發不出來。


    詩織又說了一次「快逃」,接著慢慢地癱倒在地。


    「詩織!」


    晴香總算喊出聲音,奔向倒在地上的詩織。


    然而,就在她碰觸到詩織的那一刹那,「轟!」一團烈焰驟然裹住詩織的身體。


    晴香下意識地往後仰,就這麽一屁股坐在地上。


    ——怎麽會突然冒出一團火焰?不,現在沒時間想這個。


    正當晴香打起精神、想要起身時,別說是火焰了,就連詩織的身影也消失得一幹二淨。


    她趕緊打開電燈。


    突如其來的燈光使得晴香眼前一片白,直到她連眨好幾次眼,才終於習慣這亮度。


    她找遍整間房,就是看不到詩織的身影。


    ——難道這是我的幻覺?不,以幻覺來說,也未免太過真實。


    想這麽多也沒用——晴香拿起桌上的手機,撥出詩織的電話號碼。


    「您所撥的號碼是空號,請查明後再撥。」


    話筒傳出了電話錄音。


    ——難不成是我一時心慌意亂,所以撥錯了號碼?晴香查看電話紀錄。


    沒錯,是詩織的電話號碼。是訊號不穩嗎?晴香又重撥了一次,但結果依然相同。


    詩織從未告訴晴香她換過電話號碼。晴香總覺得事有蹊蹺。


    胸口一陣不安。


    從這兒走到詩織的租屋處,大約隻要五分鍾。


    ——一個人胡思亂想也沒用,我還是先去看看吧。


    晴香從活動衣架取下駝色大衣,直接套在睡衣上,接著穿著拖鞋奔出門外。


    一搭上電梯來到大樓外麵,晴香便開始咒罵自己的衝動。


    寒冷的空氣灌進大衣縫隙。


    不隻如此,光著腳丫套上拖鞋的晴香,腳趾馬上便凍得失去知覺。


    晴香想回家多穿些衣服,這才想起大樓的大門會自動上鎖。她太粗心了。


    而且鑰匙放在家中,這下沒戲唱了。


    晴香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是好,但仔細想想,詩織的住所就在這附近。


    隻要稍微咬牙走到詩織家跟她解釋一下,她一定會發出「嘻、嘻、嘻、嘻」的招牌笑聲,一邊為晴香端出熱可可。


    詩織泡的熱可可跟超市賣的衝泡可可略微不同,香味更上一層樓。


    她似乎用了些獨門配方,但任憑晴香怎麽央求,就是不肯告訴晴香。


    ——這次一定要問出來!


    晴香三步並做兩步地走在通往詩織住處的筆直馬路上。


    她和詩織是高中同學,上了大學依然同校。


    兩人住得近,彼此都經常去對方住處遊玩。


    與其兩人一同出外遊玩,她們反倒比較喜歡去其中一人家中互相閱讀對方的藏書或看電視,隨興地打發時間。


    可是,最近她們倆卻鮮少有機會見麵。


    這一切都要從去年年尾,詩織在雙親葬身火窟後休學說起。


    晴香本以為她會直接回老家,但她卻開始在百貨公司上班,而且也沒有搬家。


    晴香起先很開心,以為可以跟往常一樣找詩織遊玩,但大學生和社會人士的生活步調並不相同,因此她們無法和以前一樣常常見麵。


    最後見到詩織,約莫是在兩個月前。


    晴香記得她半興奮地告訴詩織她和八雲相遇的經過,以及那些為他倆的相遇增添不少刺激的奇案。


    走了五分鍾後,晴香抵達了詩織居住的套房公寓。


    她家就位於二樓最深處。抬頭一看,那裏並沒有開燈。


    這也難怪——晴香邊想邊爬上鐵製階梯,來到最後麵的二〇四號室前。


    她按下電鈴,但無人回應。


    她又按了一次,將耳朵貼在門上偷聽,還是無人回應。


    三更半夜的,晴香也不好意思猛按電鈐,更遑論大聲嚷嚷、用力敲門了。


    「詩織。」


    晴香挨近門扉,「叩叩」地以指尖敲門。


    求求你,快醒來吧!——晴香在心中如此祈禱,但門扉依然緊閉著。


    晴香靠在門上,抬起臉來。天空開始泛白了。


    她覺得自己宛如沉入水中。


    「那一戶人家已經搬走羅。」


    聽到這突如其來的聲音,晴香這才回過神來。


    從眼前這名青年的穿著看來,他很明顯是個送報生。


    青年對晴香投以好奇的目光;沒辦法,現在晴香的穿著確實有些奇怪。


    「不、不好意思,你說她搬家了


    ……」


    她對青年的話感到難以置信,重新詢問道。


    「是啊。大概是一星期前吧?她打電話跟我們說她要搬家,所以報紙要退訂。」


    「呃……你說的是真的嗎?」


    「我沒事幹嘛騙你啊。」


    他說得沒錯。


    「你知道她搬到哪裏嗎?」


    「這個嘛,這方麵我不太清楚耶。本來想勸她搬到新家後繼續訂我們的報紙,但不管我們怎麽問,她就是不肯鬆口。」


    詩織真的消失了嗎?


    「對了,你穿這樣會感冒喔。」


    青年留下這句話,再度回到工作崗位。


    而晴香,隻是一逕地呆立在原地——


    2


    太陽逐漸升起,後藤和利在陽光下眯起雙眼,點燃香煙。


    眼前有一棟燒得麵目全非的民宅。


    牆壁、屋頂都早已塌毀,梁柱焦成一片黑,倒塌了不少。


    消防隊員正忙著收拾水管,臉上顯示出濃厚的倦意。


    這也難怪。一堆亂停在路肩的車輛阻礙消防車通行,等他們抵達現場,早就為時已晚。


    相關人員從屋內抬出裹在黑色屍袋中的遺體。


    「他媽的!」後藤憤怒地啐了一口。


    這起案件,警方每步棋都晚了凶手一步。


    不過這也不能怪他們。凶手的行動實在超乎常人想像,最後居然還將遺書寄給警方,澆汽油引火自焚。


    案子結了,但辦案者心裏卻有了疙瘩。


    後藤將香煙丟出去。


    「你想再引發一件火災嗎?」


    耳邊傳來奇妙的高亢嗓音。


    一名個頭矮小、身穿白袍的老人走到後藤身旁。


    他生著一張國字臉,眼鼻口都集中在中央,像柿子幹一樣皺巴巴的。


    他是法醫畠秀吉。


    「是你啊,老頭。」後藤沒勁地說道。


    「話說回來,你們完全被擺了一道耶。」


    咯咯咯咯——畠顫動著肩膀笑道。


    ——這老頭還是老樣子,詭異得要命。鼠男還比他可愛多了。


    「是啊,你說得沒錯。」


    「不過,好歹也了結了一樁命案嘛。」


    「了結個頭。老頭,你怎麽還在這兒亂晃啊?你不必驗屍嗎?」


    「我幹嘛驗屍?反正都焦成那樣,就算解剖也驗不出什麽鬼。」


    「你不解剖嗎?」


    「我才不幹咧,叫底下的人去做就行了。血型一致,戒指之類的飾品也證實是當事者的東西,隻要查查死因就可以交差了。」


    ——這老頭果然是個大變態。


    依據遺體的狀況不同,他的處理方式也截然不同。


    隻要遺體損壞得越嚴重,他就越有幹勁——不過焦屍例外,若是死者家屬知道自己的親人被這種男人解剖,不昏倒才怪呢。


    「你這叫擅離職守吧?」


    「老弟,你知道我一年要驗多少遺體嗎?」


    畠忽然換上嚴肅的表情。


    「天知道,大概一百具吧?」


    「全國加起來是十萬具。我哪有美國時間一一處理啊?」


    經他這麽一說,後藤也啞口無言。


    「屍體還是新鮮的最好。」


    畠大膽地說出這句可怕的話,再度咯咯地笑了。為什麽我周遭都是這種莫名其妙的人啊——後藤心想。


    煩死了。


    「對了,後藤老弟。你下次能不能讓我見見那個看得見鬼魂的青年?」


    為什麽畠會提到八雲?——後藤先是吃了一驚,接著才猛然想起:在處理上一樁案子時,自己不小心將八雲的事告訴了畠。


    「你找八雲幹嘛?」


    「基於醫學上的興趣。」


    「免談!」後藤一口回絕。


    ——醫學上的興趣?我看是基於你的變態欲望吧!


    萬一真的讓這兩人見麵,畠搞不好會將八雲活生生地開腸剖肚。


    「別說蠢話了,快點回去工作啦。」


    後藤仿佛驅趕野狗般地揮揮手,再度取出一根煙,將之點燃。


    「後藤先生,您現在有空嗎?」


    ——這次又是誰?朝後藤跑過來的,是最近才發派到這部門的菜鳥。


    名字他已經忘記了——不,他壓根兒沒記過他的名字。


    「幹嘛?」


    「有個東西想請您過目一下。」


    菜鳥朝後藤遞出一張照片。這是——


    後藤忍不住大吃一驚。


    3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吵醒了晴香。


    不知不覺中,她不小心趴在桌上睡著了。


    睡眼惺忪的她,朦朧的視界逐漸變得清晰,瞧見了眼前這名一臉不悅地坐在那兒的男子。


    「你到底在這裏幹嘛?」


    這種話中帶刺的口吻……喔,是八雲啊。


    晴香揉了揉眼,抬起臉來。


    八雲還是老樣子,頂著一頭亂發,穿著運動夾克。


    「早啊。」


    晴香向他道早安,一邊望向房間一隅的時鍾。


    現在還不到六點,看來她應該是在十五分鍾前睡著的。


    「麻煩你解釋一下自己在幹嘛。」


    八雲邊搔著那頭亂發邊說道,語氣聽來很不耐煩。


    這也難怪;看到有人擅闖自己的房間,任誰都會生氣。


    「不瞞你說——」


    晴香向八雲道出自己前陣子遇上的怪事。


    ——詩織身上肯定出了什麽事。


    晴香的第六感如此告訴自己。於是,明知這時間會打擾到人家,她還是造訪了八雲。


    她敲了門又呼喊了幾聲,依然不見八雲回應。


    手足無措的晴香,隻好試著轉動門把,而門居然就這樣被她打開了。


    八雲正窩在房間一隅的睡袋中沉眠著。晴香看他連睡覺時都滿臉不悅,便決定坐在椅子上等他醒來。


    接著——


    「意思是說,你這人隻要看人家房間沒鎖,就會擅自進入?」


    晴香才剛解釋完畢,八雲便劈頭冒出這句話。


    「誰教你不鎖門!你知道嗎?鑰匙這東西是為了開門、鎖門而存在的。」


    「你這個不帶鑰匙就從自動上鎖的大樓跑出來的天兵,有什麽資格說我?」


    論唇槍舌戰,晴香可是一點勝算也沒有。


    八雲大大地打了個嗬欠,接著站起身來背對晴香,冷不防地開始脫上衣。


    「喂,你幹嘛呀?」


    晴香雙手遮眼說道。


    「幹嘛?當然是換衣服啊。」


    真是夠了。


    ——這個人怎麽如此粗枝大葉?


    「居然在女孩子麵前大刺刺地換衣服,你的腦子到底在想什麽呀?」


    「先聲明一下,這裏可是我的房間,我想做什麽都是我的自由。也不想想自己擅自闖進男人的房間,口氣還敢這麽囂張。」


    經他這麽一說,倒也沒錯。


    這陣子發生了很多事,晴香不知不覺對八雲降低了戒心,但仔細想想,她現在無疑是個趁夜闖進獨居男性家中的女人。


    她的臉驟然變得如火般灼熱。


    ——而且,我居然沒有化妝就跑來了……


    「八雲,你在嗎?」


    晴香正思量這熟悉的混濁嗓音似曾相識,門便猛地打開了。


    探出頭來的人正是後藤。


    後藤看著屋內的晴香,霎時目瞪口呆。


    他的眼中仿佛看到了世界末日。叼在口中的香煙


    ,不知不覺掉落在地。


    「啊,打擾二位了。」


    「啊、呃、這、你、你誤會了……」


    晴香拚命想解釋,無奈找不到適當的用詞,變得語無倫次,反倒越描越黑。


    「不,沒關係,我待會兒再來好了。」


    後藤笨拙地閉上單眼——他本來應該是想眨眼吧?


    他就這樣關上房門,跑得無影無蹤。


    真是不湊巧,看來後藤完全誤會了。不過要是換成了我,八成也會誤會吧——晴香心想。


    「怎麽一大早就所有人都跑到我家吵我?」


    八雲不耐煩地嘀咕道。


    一看,八雲早已更衣完畢,伸手搔著那頭萬年不變的鳥窩頭。


    他的樣子倒是挺悠哉的。


    「欸,怎麽辦?他誤會我們了啦。」


    「怎麽,這樣會對你造成什麽不便嗎?」


    「問題不在這裏吧?」


    「你不需要在意。每個人都是這樣,即使問心無愧,也會不自覺對他人的行為產生過多聯想;被害妄想症是每個人都會有的通病。」


    「這……」


    話是沒錯啦——


    「唉,你不必那麽緊張啦,那個大叔的行為模式早就被我摸透了。」


    語畢,八雲走向門扉對麵牆壁上的霧玻璃窗,用力打開窗戶。


    ——結果看到蹲在那兒打算偷窺的後藤。


    「被抓包啦?」


    「你還好意思說咧!都已經一把年紀了,不要這麽幼稚好嗎?你再這樣下去,小心嫂夫人又會跑掉喔。」


    「什麽『又』,你什麽意思啊?聽好了,八雲;已經跑掉的女人是不會再回來的,到時你就算後悔也來不及了。」


    「喔?原來嫂夫人還沒回來啊?我看你好像也開始懂得反省自己了嘛。」


    這番話真是令後藤恨得牙癢癢。


    「你有什麽資格說我?放著這麽可愛的女孩不追,沒出息!」


    後藤不屑地「哼」了一聲。


    「追不追她跟有沒有出息沒關係吧?」


    「啥?」


    「這是個人的嗜好——也就是說,我不喜歡這一型。」


    居然在當事者麵前講得這麽坦白——晴香連抗議都懶得抗議了。


    「有空說這些廢話,還不如趕快進來。你應該有事找我吧?」


    「喔,對了對了,我差點就忘了。」


    仿佛宣告玩鬧的時間已結束一般,後藤誇張地點了個頭,繞到正麵開門進入。


    晴香覺得現在和後藤見麵怪尷尬的,況且她也需要換衣服,此外也不能放著沒鎖門的租屋處不管。


    她留下「我待會兒再來」這句話後,便離開八雲的住處。


    4


    「難得她來這兒作客,真是不好意思啊。」


    後藤搔著側腹,一邊坐在方才晴香坐過的鐵椅上。


    不過晴香不在也好,因為後藤並不想讓晴香聽到接下來即將談論的話題。


    上回後藤說的是可信度高的事實,而這回卻僅隻於他的推測,而且還大大牽涉到個人隱私。


    別說是上司了,這事兒他甚至沒跟同事提起過。


    「少了一個長舌婦很好啊,我耳根清淨多了。」


    八雲不改尖酸的語氣,邊打嗬欠邊說道。


    後藤露出苦笑。——這小子真是口是心非。


    後藤不確定八雲是否真的喜歡晴香,但至少他全心信賴著她;雖然不知道晴香在他心中有多少份量,不過肯定比其他人重要得多。


    可是,八雲絕對不會承認這種說法的。


    該不會連八雲自己都沒有察覺吧?


    「你在傻笑個什麽勁啊?惡心死了。」


    一盆冷水將後藤從妄想中澆醒。


    「什、什麽『惡心』啊,你什麽意思!」


    後藤臉紅脖子粗地罵道,但八雲並不想理會他。


    「然後咧?刑警先生在百忙之中於大清早蒞臨寒舍,究竟有何貴幹?」


    八雲嘴上說得畢恭畢敬,聽起來卻隻像在挖苦人。


    「對你來說是大清早,對我來說可還是晚上呢!我從昨天到現在都沒闔過眼咧。」


    「後藤大哥,你時差調不回來關我什麽事?」


    「對啦,不關你的事,不關你的事!」


    後藤氣得七竅生煙,但又不想一一理會八雲說的一字一句,免得氣到胃穿孔。


    他決定言歸正傳。


    「我有個東西想給你看。」


    「想必是靈異照片吧?」


    「答得漂亮!你怎麽知道?」


    「除了靈異照片之外,你還會給我看其他的東西嗎?」


    八雲直截了當地說道。


    「我也這麽覺得。」


    後藤邊說邊將手中的牛皮信封放到桌上,然後從中取出幾張照片,一一排到桌麵上。


    第一張照片中有一棟已燒毀的民宅。


    這應該是滅火後不久所拍攝的照片吧?


    殘餘的梁柱依舊四處冒著黑煙。


    後藤放下第二張照片,照片中有個人形黑炭仰躺在地,將手伸向天空,似乎正痛苦地掙紮著。


    「這是今天早上拍攝的。接著是……」


    後藤再度將一張照片排到桌上,上頭拍攝的是一名約莫三十幾歲的女性。


    拍攝地點似乎是喜宴之類的宴會,這名身著華麗紫色禮服的女性,正燦爛地大笑著。


    「這是剛才那具焦屍生前的模樣?」


    「沒錯。」


    後藤再放下一張照片。


    照片中拍攝的依舊是方才那棟燒毀的民宅,但這次屋內卻佇立著一名穿著白衣的女子。


    「這是……」八雲不禁驚呼道。


    聽到八雲的反應,後藤賊賊地笑了。


    「我就知道你是內行人。恐怕你沒有猜錯,我們在拍這張照片時,這裏一個人也沒有……」


    「一般來說,照片上的亡魂理應是葬身火場的那名女性;但既然你特地帶來給我看,想必是另有其人吧?」


    「你真是一點就通啊!幹脆來當我的屬下吧。」


    「我死也不要。」


    「你這麽討厭警察?」


    「請你不要誤會,我討厭的人是你。」


    ——說得還真是簡潔有力。


    後藤充耳不聞,再度拿出一張照片放在桌上。


    照片中有一名三十幾歲的男子,他皮膚微黑、五官立體,長相和一般日本人大相逕庭。


    他充滿了男子氣概,但臉色欠佳,看起來也有點浮腫。


    「這個人是不是患了什麽內髒疾病?」


    「又答對了!恭喜恭喜,夏威夷之旅是你的了。」


    「你連關東都沒離開過,還敢講什麽夏威夷咧。」


    八雲故意用後藤聽得到的音量咕噥道。


    ——吵死了!裝作沒聽到、裝作沒聽到!


    後藤繼續說下去。


    「這個男的叫做加藤謙一,他在一個月前死於心髒衰竭,但是我們覺得死因有疑點,所以便調查了一番——原來有人一點一滴地在他的飲食中下毒,而且持續了好多年。」


    「真虧你們查得出來。」


    「誰教我們署裏有個愛調查這種事的變態老頭呢?」


    「太優秀了,你真該跟他多學學。」


    後藤想起那個變態老頭的臉,頓時覺得渾身不舒服。


    ——開什麽玩笑,誰要跟那種人學習啊?


    「因此呢,隻要找出能長期對他下毒的人,就能縮小凶手的範圍。」


    「應該是家人吧?


    」


    「對,這個加藤謙一啊,可是個財力雄厚的富豪哩。他本人生前雖然隻是一家小型仲介公司的負責人,父親卻是個大地主。」


    「凶手是為了爭遺產?」


    「沒錯。他有一個弟弟,由於平時不務正業、花天酒地,他父親便在遺囑中載明遺產全由謙一繼承。」


    「那麽,你懷疑凶手是他弟弟?」


    「這個嘛,當初我們確實懷疑過他,不過他住在隔壁市,跟謙一幾乎沒有往來,所以就將他從嫌犯名單中剔除了。剩下的就是……」


    「他老婆。這麽說來,那具焦屍就是她羅?」


    後藤忍不住拍手叫好。


    「答對了!跟你講話真省事。」


    「廢話少說,快把事情講完吧。」


    ——這小子真沒耐心。


    「警方已經鎖定了他老婆惠美子一段時間,正當罪證確鑿、打算將她逮捕歸案時,我們卻收到了一封信。寄信人是惠美子,大意是說她承受不了罪惡感的折磨,決定自殺……」


    「照片中的那場火災就是自殺造成的吧?」


    「沒錯。等到我們急忙衝到她家,現場已經是一片火海了。」


    「你確定那封信真的是她本人寫的?」


    「確定,筆跡比對結果一致。」


    「那不是很好嗎?解決了一樁案子。」


    八雲興趣缺缺地打了個嗬欠。


    ——案子哪有解決?


    「如果真的結案了,我幹嘛特地跑來找你?」


    「大概是因為你很閑吧。」


    ——小心我揍你喔。


    「接下來要說的純粹是我的猜測,沒有任何根據。」


    「你的猜測能信嗎?」


    ——你非得每句話都吐嘈嗎!


    「我並不認為那女人是會自殺的那種人。從她殺害丈夫謙一的手法看來,可說是麵麵俱到、天衣無縫。」


    「嗯,是這樣沒錯。」


    「要不是有那個變態法醫在,警方八成看不出她的破綻吧?這麽多年來都對丈夫盤算著謀財害命的計劃,而且還能在他麵前裝得若無其事,這種膽量非比尋常。你覺得這種人會畏罪自殺嗎?笑死人了!」


    後藤順勢一口氣說完,還激動地「磅磅」大拍桌子。


    八雲以指尖撚著眉心的皺紋,似乎正在思考著什麽。


    「說真的,後藤大哥,你心裏怎麽想?」


    「我覺得那個弟弟純一肯定有鬼。等到嫂嫂惠美子殺了哥哥謙一後,純一再把惠美子殺了,這樣遺產就全落到純一口袋裏了。」


    「既然如此,你們去抓那個什麽純一不就行了?」


    後藤「唉——」地長籲短歎,搔了搔頭。


    「已經找過他啦,可是他有不在場證明。案發當時他在警署繳違規停車的罰單,而且消防車還因為他路邊停車而遲到,根本毫無破綻嘛。」


    完美的不在場證明。這下真的束手無策了。


    「所以呢?你想要我幫什麽忙?」


    ——還裝咧,你心裏明明清楚得很。


    盡管後藤暗自吐嘈,還是對八雲挑明道:


    「我認為這張靈異照片能夠為膠著的案情帶來一線希望。」


    「這樣啊。我了解你的意思,但是現在不僅資訊過少,案情也太過抽象,我根本不知道該從何著手。」


    「還是行不通嗎……」


    「我不保證能查出什麽線索,但總之能做的我會盡量做。」


    「真的嗎?」


    八雲難得如此爽快地答應後藤的請求,後藤不禁驚訝地一躍而起。


    「不過呢,這下子之前欠你的就扯平了。」


    八雲指著後藤說道。


    「原來如此。」後藤恍然大悟。


    ——被他搶先一步了。


    後藤還想著假如八雲拒絕,他就要拿上次八雲欠他的人情來當籌碼呢。


    這小子可真是老謀深算啊——


    5


    晴香拜托大樓管理員幫她打開大門,這下她總算得以進入家門了。


    幸虧玄關的門會自動上鎖,宵小之輩才沒有趁機闖空門。


    正當晴香放下心中的大石,電話響了。


    響鈴的不是手機,而是她不常使用的家用電話。


    「喂?」


    晴香拿起話筒,對方沉默了半晌,接著冷不防掛斷電話。


    ——是惡作劇嗎?


    晴香進浴室衝澡,換好一身裝扮。


    雖然她很想馬上出門找八雲,一想到還得跟後藤碰頭,她就提不起勁。晴香坐在床上,呆呆地眺望玻璃窗外的景致。


    她試著歸納昨晚發生的事情,卻遲遲理不出頭緒。


    哪個部分是現實,哪個部分又是幻覺?她連這點都無法判斷。


    窗簾輕飄飄地舞動著。


    ——奇怪,我沒有開窗啊。


    晴香起身走近窗邊。


    透過蕾絲窗簾的間隙,她看見了站在窗戶另一側的詩織。


    「……詩織?」


    晴香趕緊撥開窗簾、打開窗戶,來到陽台。


    但是不管她再怎麽找,就是不見詩織蹤影。


    ——她跑哪兒去了?


    晴香試著從陽台探出身子往下瞧——但詩織不可能在下麵,這兒可是大樓四樓呢。


    人不可能憑空站在陽台外。


    ——果然是幻覺嗎……


    6


    待晴香造訪八雲的住處,已經是下午了。


    這回她好好化了妝,身上穿的也不是睡衣,而是高領毛衣搭上牛仔裙。


    「夠了沒啊,我又不是偵探,怎麽走了一個又來一個……」


    這是八雲對再度造訪此處的晴香所說的第一句話。


    八雲毫不客氣地一邊抱怨,一邊用酒精燈與燒杯煮開水。


    ——看來,後藤大概也出了什麽難題給八雲吧?


    晴香不禁心想:雖然八雲嘴上愛抱怨,但老實說,為了造福社會大眾,他應該改行當靈異偵探之類的才對。


    想著想著,一個湯碗被放到了晴香麵前。


    是綠茶。


    「咦?這該不會是你剛才用燒杯煮出來的吧?」


    「沒錯,是用貨真價實的燒杯煮的。這是我從實驗室a來的,與其讓他們用來做莫名其妙的化學實驗,還不如拿來給我用,這樣對燒杯來說也比較幸福。」


    ——哇咧!這個人腦袋是不是有問題啊?


    「我想重點應該不在這裏吧……喝這種東西會拉肚子的。」


    「你別再廢話了,喝喝看吧。我特地加了鹽酸來提味喔。」


    ——鬼才要喝呢!


    「對了,你找我有什麽事?」八雲催促晴香說明。


    該從何說起呢?晴香想不出簡單易懂的解釋方式,隻好將實際發生的情況照著順序從頭告訴八雲。


    八雲盤著胳膊仰躺在椅子上,望著天花板默默聆聽。


    陌生人看到他這模樣八成會生氣,不過這其實代表他正專心傾聽對方的話語。


    「你的話比後藤大哥好懂多了。」


    八雲手肘撐在桌上,雙手交扣說道。


    「那個大叔老想著要將事情講得很戲劇化,結果隻是搞得順序亂七八糟,我光聽就累了。」


    晴香並沒有實際看到現場的模樣,所以無法判斷。


    「那,你是不是聽出什麽蹊蹺了?」


    「這是兩碼子事。我說你講的話好懂,不代表我聽出話中的蹊蹺了。」


    ——這倒也是。


    經八雲這麽一說,晴香也啞口無言了。


    她


    灰心地垂下肩來。


    「不過,我倒是整理出了幾個可能性,能夠為發生在你身邊的怪事提出解釋。」


    八雲開口說著,似乎想提振晴香的心情。


    「可能性?」


    「對,我想到了兩種可能性。其實隻要抱著客觀的心態聆聽,你也能自然得出那個結論,不過這次你投入了太多主觀。」


    「主觀?」


    「所以,你才會產生盲點,在不知不覺中否定掉這兩種顯而易見的可能性。」


    「喔……」


    ——完全聽不懂他在說什麽。


    「我們來檢驗看看吧。第一個可能性是,你看到的一切全部都是幻覺。」


    「不可能,因為我真的親眼看到了。」晴香強調。


    「看吧,你一下子就否定了第一個可能性。」


    啊!——晴香驚覺。


    八雲說得沒錯,以旁人的角度看來,的確會最先想到這點。


    原來如此啊——晴香現在終於了解了。


    「你所見到的一切都是幻覺,你的朋友隻是出於某種苦衷而悄悄搬家而已……」


    「詩織絕不可能這樣做!」


    「別激動,你聽我把話說完嘛。」八雲規勸道。


    「可是……」


    「你就是這樣逕自否定掉其他可能性,才會理不出頭緒。」


    「可是……」


    「事實上,她非常有可能隻是出於某種原因而匆匆搬家,並且打算安頓下來後再聯絡你。說不定你聽了她的理由後,還會想說『什麽嘛,原來是這樣呀』而一笑置之呢。」


    聽他這麽一說,確實很有可能。


    晴香覺得肩上的重擔似乎變輕了些。雖然八雲百般不願意,這個問題找他商量果然是對的。


    「另一個可能性呢?」


    麵對晴香的問題,八雲很明顯地皺起了臉。


    「可以的話,我希望等到事情更明朗一點後再告訴你……」


    「隻是個可能性,不是嗎?」


    「沒錯,我希望你將它當成一個可能性來聽就好。」


    晴香點頭。


    八雲沙沙沙地搔了搔頭,接著開口說道:


    「假如你看到的一切不是幻覺……」


    ——我不想聽。


    晴香腦中有人說話了,而那個人可能就是晴香自己——另一個自己。


    然而,這句話是傳不進八雲耳裏的。他毫不留情地繼續說道:


    「你的朋友恐怕已經死了。既然她以鬼魂的姿態出現在你麵前,那就表示……」


    晴香覺得自己好像正從高處往下掉落。


    耳鳴。她不想聽八雲接下來要說的話。


    ——因為是鬼魂,所以代表她已經死了?詩織死了?我不要,我絕對不要!我不承認!難道這世上沒有活著的鬼魂嗎?


    活著的鬼魂——


    「我問你喔,不是有一種靈體叫『生靈』嗎?有沒有可能我看到的其實是活人的靈魂?」


    晴香抓住桌子,探出身軀。


    八雲對晴香突如其來的行為感到一頭霧水,但還是答覆了她的問題。


    「也不是完全沒有可能。以前我也說過,假設鬼魂是人類的思念集合體,那麽即使人還活著,靈魂也有可能離開肉體。你所說的生靈或靈魂出竅,其實都可以找到很多相似的案例。這是第三個可能性嗎……」


    八雲一麵撫著眉心的皺紋,一麵低聲咕噥著。


    晴香靜靜地等待八雲歸納出結論。


    「這算是種樂觀的猜測,但也不是毫無來由。我們就來賭賭這個可能性吧。」


    八雲的這番話點燃了晴香心中的希望之火。


    ——我一定能見到詩織的,一定!


    7


    八雲和晴香最先造訪的地點,是負責管理詩織先前住處的套房公寓管理公司(注3:日本的一種民營機構,負責幫房東管理套房及收房租,再從中分和。)。


    晴香還記得當她們倆剛上東京時,曾一起找過房子。


    那是一家位於站前商店街的成排店家中的一間小公司。


    在來到這兒的途中,八雲在蛋糕店買了一盒綜合小餅幹,不隻包裝精美,他還請店員在上麵綁了緞帶。


    當然,付帳的人是晴香。


    八雲也不解釋這是要用來做什麽,隻強調是必要支出。


    公司裏隻擺了接待用的桌子跟櫃台,以及後麵那幾張麵對麵並在一起的辦公桌。


    這間公司就是如此擁擠、狹小。


    八雲跟晴香進門後,壓根兒沒人來接待他們,甚至連一聲「您好」都沒有;但是,這兒的人也不像是忙碌到無暇接待來客。


    「不好意思,請問一下。」


    八雲從櫃台探出身子呼喚,一名禿頭的胖男人這才慢條斯理地走出來。


    「不好意思,我是那個住在集合住宅『檜』二〇四號室的伊藤詩織的哥哥,我妹妹有東西忘了帶走……不好意思,能不能跟您借個鑰匙?」


    八雲畢恭畢敬地瞎扯道。


    禿頭男不疑有他,旋即從辦公室牆上的鑰匙架取下鑰匙,遞給八雲。這段期間,他一句話都沒說。


    真是一間隨便的公司。


    「啊,對了,我妹妹有沒有來向您打招呼?」


    禿頭男依舊不發一語,搖了搖頭。


    「我就知道,那丫頭真是的……虧我還叫她來貴公司打聲招呼呢,畢竟她受了貴公司不少照顧嘛。這丫頭在這方麵真是粗枝大葉。」


    八雲臉不紅氣不喘地扯了一大篇。


    話說回來,他演得還真自然。


    「啊,對了。不好意思,這是遲來的一點心意,請大家一塊兒享用吧。」


    八雲將剛買來的餅幹禮盒交給禿頭男。


    一收到禮盒,禿頭男臉上頓時露出按捺不住的竊喜——這男人真好懂啊。


    「不瞞你說,我們公司可頭大了。令妹突然打電話來說要解約,而且隔天就來還鑰匙了。我們公司也有錯啦,不過她也沒跟我們說押金要寄到哪裏給她。」


    「真的很不好意思。」


    八雲裝成一名內心百般歉疚的哥哥,繼續問道:


    「先生,如果有什麽需要填寫的資料,我可以馬上寫,能不能請您讓我看看合約呢?」


    「喔,等我一下。」


    禿頭男走回辦公桌,從堆積如山的資料中抽出一本合約,交給八雲。


    八雲一字不漏地仔細閱讀合約。


    晴香從後麵探出頭來偷看。


    合約的最後一頁釘著一張解約申請書,搬家地址填的是詩織位在長野縣的老家。


    詩織的長野老家不是早就被燒毀了嗎?她怎麽——


    晴香心中有股不祥的預感。


    「我會叫詩織再來跟您鄭重致謝,也會要她屆時仔細填妥押金的寄送地點。」


    「不好意思啊,麻煩你了。」


    禿頭男以手帕拭去額頭上的汗水。


    「我家的妹妹還有沒有另外為您添什麽麻煩?」


    禿頭男思忖了半晌,接著湊到八雲跟前說道:


    「呃,我不知道這種事該不該跟你這位哥哥說……其實啊,有男人出入她的住處喔。這種年紀的女孩子談戀愛是很正常的,所以我本來也不打算多說什麽……」


    ——詩織有男朋友?我怎麽都不知道。


    晴香知道她兩年前曾交過一個男友,不過之後她就再也沒有談戀愛的跡象了。


    ——以前就算我不問她,她也會钜細靡遺地向我報告說……


    「可是啊,也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他們就變成三角


    關係了。她跟另一個女人在大門口大打出手,吵得可凶的咧,連左鄰右舍都對我抱怨了……我想,這大概就是她搬家的原因吧……」


    「你亂講!」


    晴香不自覺大喊道。禿頭男朝晴香白了一眼。


    「啊,謝謝您告訴我這些,明天我會把鑰匙還給您的。」


    八雲迅速說完,拽著晴香的手臂走出門外。


    禿頭男口中的詩織,跟晴香認識的詩織大相逕庭。


    詩織並不是會跟別人搶男人的女孩。


    別說是爭風吃醋,晴香至今從未見過詩織大發雷霆的模樣。就連她們倆吵架時,低頭道歉的人也總是詩織。


    有時這也成為晴香生氣的主因。她總覺得詩織將自己當成小孩,偶爾還會為了這點與詩織爭吵。


    這樣的詩織,居然會跟人大打出手——?


    *


    *


    *


    晴香與八雲佇立在詩織從前居住的套房公寓前方。


    這是一棟兩層樓高的老舊套房公寓。


    樓梯扶手四處布滿了鐵鏽,牆壁也非常肮髒、斑駁;一想到如今詩織已不在這兒,這裏便顯得更加髒亂。


    「行李大概都已經清光光了吧。」


    八雲呢喃著走上階梯。


    即使什麽都不剩也無所謂。假如不親眼目睹那一幕,晴香恐怕不會承認詩織已經不在的事實。


    晴香默默地追著八雲的背影,來到二〇四號室門前。


    八雲一打開門,裏頭便飄來一陣香甜的味道。


    ——這是詩織房間的香味。什麽搬家,根本沒這回事!詩織還住在這兒!


    晴香推開八雲,踏進屋內。


    「詩織……」


    然而,眼前隻是一片空蕩蕩的空間。


    別說是家具,這裏連一個紙箱也沒有留下。房間打掃得幹幹淨淨,即使其他人想馬上搬進來也不成問題。


    遺留下來的,隻有這陣香味——


    「清得真幹淨。」


    不知不覺中,八雲已經走進來了。


    他走到房間中央,專心地環視室內。


    這裏約為三坪大,附設一廚及整體衛浴(注4:一種組裝型的浴室,施工簡單、省錢,但不耐用。),是一間極為平凡的單人套房。


    「欸,那個叫詩織的女生會抽煙嗎?」


    晴香搖搖頭,她迄今從未看過詩織抽煙。


    「為什麽這麽問?」


    「你仔細看看牆壁。」


    晴香順著八雲的話仔細觀察牆壁,終於明白了。


    牆壁上沾染著脂黃色髒一汙。


    乍看之下看不出來,但定睛一看就可以發現,唯有先前貼照片、放家具的位置保留了牆壁的純白色。


    晴香所不知道的詩織其他麵向,接二連三地擺在她眼前。


    她不由得全身一軟,癱坐在地。


    木板地如此冰冷,而八雲也不理會晴香,逕自往整體衛浴邁步。


    「你能不能過來一下?」


    過了半晌,八雲吆喝道。


    晴香站起身來,探向浴室。


    八雲亮出一張照片。照片中的人是詩織,她臉上洋溢著溫暖的微笑。


    她的笑容,和平時晴香見到的笑容截然不同。


    這也難怪,因為她身旁站著一名五官深邃的男子;他的年紀,大約將近四十歲。


    「這就是那個叫詩織的女生?」


    「是啊……這是在哪裏找到的?」


    「它貼在鏡子上麵……太古怪了。」


    「哪裏古怪?隻是詩織忘了將它帶走而已吧?」


    「不可能。她將房間收拾得這麽幹淨,沒道理唯獨遺漏這張照片;況且,如果這張照片本來就是貼在浴室鏡子上,照理說會被水蒸氣弄得濕答答吧?」


    這張照片相當幹燥,而且也不像被蒸氣沾濕過。經八雲這麽一說,確實不太尋常。


    再說,詩織這個人也算是一板一眼,而且也天天寫日記,不大可能犯下這種錯。


    「她應該是故意留下來的吧。」


    「為什麽要這麽做?」


    「八成是想留給某個人看吧?」


    八雲搔著耳後說道。


    「某個人……是誰?」


    「說不定是你喔。」


    ——我?


    晴香專心地注視手上的這張照片,卻依舊想不通:為什麽詩織要將照片留給她。


    「她的右手沒有小指啊?」八雲指著照片說道。


    「嗯,她小時候出了意外……她嘴上說不在意,但我想其實應該很在意。」


    「真是堅強啊。」


    「詩織她呀,無論是遇到什麽困難或是悲傷的事,都絕對不會告訴他人,隻會獨自將苦往肚裏吞。每次都是等到事過境遷之後,她才願意告訴我……」


    沒錯,詩織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她總是不願意對人敞開心房。


    「我問你喔,為什麽詩織不告訴我她交了男朋友?」


    「大概是因為她當第三者吧。」


    「咦?你為什麽知道?」


    「你看看照片中那男人的手指,他戴了婚戒。」


    「咦?」


    晴香再度將視線移到照片上。


    正如八雲所言,男子的左手無名指戴著一枚銀色戒指。


    「我真懷疑這男人有沒有腦子,怎麽會戴著婚戒跟別的女人拍照呢?」


    說到粗枝大葉這點,八雲絕對沒有資格說別人。可是——


    「為什麽她不告訴我這樁地下情呢?」


    「要是你知道了,一定會反對吧?」


    「我才不……」


    話才說到一半,晴香便想起一件事。


    有一次她聽到詩織的男朋友腳踏兩條船,便馬上跑去找他興師問罪,將他罵得狗血淋頭。


    「沒有人希望自己的戀人遭到他人否定吧?」


    這是當然的。


    沒有任何事比自己珍視的事物遭到否定更令人悲傷,更何況否定他的人還是自己的好友。


    晴香不由得責怪自己。


    「什麽意思嘛!你覺得是我的錯嗎?你是不是想說因為我既死腦筋又固執,所以詩織才對我隱瞞這件事?」


    「怎麽,原來你很清楚嘛。」


    即使是這種時候,八雲依舊嘴上不饒人。


    「你好過分。」


    「你現在應該沒空在這邊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吧?」


    經八雲這麽一說,晴香不禁咬緊下唇。


    ——沒錯,我必須去找詩織才行。


    8


    後藤被手機鈴聲吵醒了。


    他還記得從八雲的住處開車回到警署的這段路,至於後來就……


    看來,他停車之後就這麽趴在方向盤上睡著了;整晚都沒睡,也難怪會這樣。


    「誰啊?」


    被吵醒的後藤沒好氣地接起電話,完全沒注意來電者是誰。


    「哪有人接電話的口氣這麽凶啊?」


    「搞什麽,是你啊……」


    後藤揉了揉眼,打了個大嗬欠,接著叼起香煙,將它點燃。


    「你這什麽態度啊,真是的。」


    八雲的嗓音還是老樣子。


    他的聲音,聽起來似乎比後藤更困倦。


    「幹嘛?」


    「你委托我調查的那個案子,我已經得到有用的線索了;不過我看你好像不想聽,再見。」


    後藤猛然驚醒,從座椅上彈了起來。


    「你查出什麽了嗎?」


    後藤一口氣說完,幾乎要咬到舌頭。


    ——但是並沒


    有傳到八雲耳裏。


    嘟——嘟——耳邊回蕩著寂寥的嘟嘟聲。


    「王八蛋,還真的給我掛電話……」


    ——那家夥到底把我當成什麽啊。


    後藤馬上回撥電話給八雲,但無論鈴響了幾次,八雲就是不接電話。他八成是故意想讓後藤幹著急。


    ——比我那個離家出走的老婆還惡劣!


    直到花上五分鍾,八雲才終於接電話。


    「嗨,八雲——剛才對不起啦,我知道錯了,真的。」


    「你是不是每次都這樣跟嫂夫人賠罪?」


    「嗚!」


    ——如果他在我麵前,我早就賞他幾巴掌了。


    話說回來,就算八雲真的站在後藤麵前,後藤也不敢這麽做,畢竟他現在有求於人。


    他隻敢僵硬地幹笑幾聲。算了,還是早點進入正題吧。


    「你查出什麽了嗎?」


    「在談這個之前,我想先請你幫我找一個人。」


    「啥?」


    「那個人是那家夥的朋友。」


    「那家夥……你是說晴香嗎?」


    「是的,她叫做伊藤詩織……」


    「喂喂,等一下。再怎麽說,我也沒辦法幫你找朋友,這點你應該很清楚吧?」


    ——他到底在想什麽啊?


    就算是交換條件,也未免太過分了。


    「你先別急著拒絕嘛,等你聽了我的話之後,就會想幫忙找她了。」


    ——你要開始表演催眠了嗎?


    「她是不是長得很漂亮?」


    後藤半開玩笑地詢問,不過八雲壓根兒不理他。


    「那個叫做詩織的女生在數天前突然跟房東解約,然後就失蹤了。」


    「年輕女生不是經常這樣嗎?」


    「今天我們去了那女孩以前的住處一趟,找到了一個有趣的東西。」


    ——裝什麽神秘啊。


    「是什麽?」


    「她跟男朋友的合照。」


    「這有什麽好大驚小怪?」


    ——前麵講了一堆賣關子的話,結果根本就沒什麽嘛。


    「如果我說跟她合照的那個人是加藤謙一呢?這樣你還是不想聽嗎?」


    「什麽?原來她是加藤謙一的情婦!」


    後藤激動地拍了方向盤一下。


    喇叭瞬間震天價響,連後藤自己都嚇了一跳。


    「目前真相還不明朗,不過我敢保證,這件事和你調查中的案件並非毫無關聯。」


    八雲說得沒錯。受害者的情婦偏偏挑這時機失蹤,事情絕對不單純。


    「我兩小時後去找你。」


    後藤粗聲粗氣地說完後便掛斷電話,下車狂奔。


    9


    晴香和八雲分別後,無精打采地走回了自己的租屋處。


    八雲要晴香去找她跟詩織間共通的朋友,將事情問個明白。


    晴香抽出高中畢業紀念冊,一頁頁尋找可能的對象;翻著翻著,對講機響了。


    ——是誰呀?晴香在對講機的螢幕中瞧見一名郵差。


    她按鈕解除大門鎖,沒過多久,郵差便來到她家門口。


    「不好意思,跟你借個印章好嗎?」


    郵差遞出一封附有送件證明單的信。


    上頭沒有寫寄件人名稱,但晴香一眼就從筆跡認出寄件人是詩織。她激動地一把將信搶過來。


    「呃,不好意思,印章……簽名也可以啦。」


    經郵差這麽一催促,晴香才回過神來。


    她跟郵差借筆簽名,緊接著便趕人似地隨即將門關上。


    晴香顫抖著手打開信封,從中取出五張信紙。


    「給晴香——」


    她的字以女性來說很特別,正正方方的。


    晴香常取笑她寫出來的字很像男生。寄信人真的是詩織,太好了——晴香胸口湧起一股暖流。


    她想起了八雲所說的另一種可能性——


    詩織為了某種苦衷而瞞著她偷偷搬家,事後聽到原因時才恍然大悟:「什麽嘛,原來是這樣呀。」


    晴香回到房裏,坐在床上開始讀信。信的開頭寫著:「對不起」。


    10


    後藤在整整兩小時後抵達了八雲家。


    「想不到你居然會守時,這比中樂透還難得耶。」一開口就是冷嘲熱諷。


    後藤不禁懷疑,八雲是不是隻要不挖苦人就沒辦法說話。


    他懶得反駁,默默地坐到椅子上。


    「你查出什麽了嗎?」八雲興致缺缺地邊打嗬欠邊說道。


    「你說得到簡單,區區兩個小時能查出什麽鬼?警方哪有那麽神通廣大,隨便你要什麽就有什麽。」


    「說要約兩小時後的人是你耶,後藤大哥。」


    「對啦對啦,都是老子的錯啦。」


    後藤將身上的信封丟到桌上。


    「這是這兩小時的搜查結果。」


    八雲從信封中拿出資料,一一過目。


    「現階段呢,能查到的就是姓名、住址跟工作地點。」


    「她是百貨公司的銷售員啊?」


    「是啊。她在數天前突然辭職,而且離職申請書還是靠郵寄送到公司的。我不知道告訴我的人是部長還是課長,總之他快氣瘋了。」


    後藤回想起當時的狀況。


    ——這又不是我的錯,你把氣發在我身上幹嘛?


    光想到就令人憤怒。


    「說到底,那些家夥到底把警察當成什麽了?」


    「謝謝人民的褓姆不辭辛勞地日夜守護著我們——我待會兒再聽你發牢騷,請你先說重點。」


    ——這倒也對。


    後藤清咳幾聲,接著娓娓道來。


    「她的父母死於一年前的火災意外,僅存的親人——奶奶也因為老人癡呆症而進了療養院。多虧有父母留下的保險金,才能勉強支付奶奶後半生的住院費用。」


    「也就是說,她後來就無依無靠了?」


    「是啊,她奶奶根本認不出她是誰,而燒毀的舊家土地也已經賣掉了……」


    說到這兒時,後藤腦中又憶起查案時的那股怪異的感覺。


    「怎麽了?」


    八雲很快便察覺到了後藤的異樣。


    「沒有啦,隻是我覺得很奇怪,為什麽她沒有在父母過世時回老家住。」


    「因為那裏已經沒有她的歸宿了,不是嗎?」


    「或許吧。所謂的歸宿,就是該處有人等候著自己回去才叫歸宿。」


    「你好像變得稍微通情達理一點了嘛。」


    八雲訕笑道。


    「全世界就隻有你最沒資格說我!」


    後藤張牙舞爪地粗聲罵道。


    「話說回來,既然她已經失去了歸宿,那到底上哪去了?」


    「失去歸宿的人能去的地方,隻有一個……」


    八雲眼神悲憫地說道。


    他所說的「歸宿」到底是指什麽?——後藤不禁好奇。


    或許,這小子也是失去歸宿的人之一吧。


    「我本來想循搬家公司這條線去追查,結果徒勞無功。」


    「什麽意思?」


    「所有的家具用品她全都賣了,而不能賣的也全委托搬家公司處理掉了。不隻如此,手機也在當天就解約……看來,她好像哪裏都不想去,就跟你說的一樣……」


    她想死。


    一個孤獨的女人所愛的男人,遇害了。


    她已經沒理由再活下去了吧?活著的理由——


    活著需要理由嗎?大概是因為累了吧,後藤又


    開始胡思亂想了。


    「總而言之,她目前下落不明,我們也束手無策……啊,我差點就忘了。這是唯一的線索,而且是個重要的情報。」


    「是什麽?」


    「我去套房公寓管理公司問過了,聽說今天有個自稱是詩織哥哥的男人借走了她從前住處的鑰匙。可是她是獨生女耶,很奇怪吧?現在我們正在采集他的指紋,追查他的身分。」


    八雲將大拇指亮到後藤的兩眼之間。


    「嗯?幹嘛?」


    「就是這個。」


    「什麽?」


    「鑰匙上的指紋,就是這個啦。」


    「啥?」


    「我說,那個自稱詩織哥哥跑去借鑰匙的人就是我,所以你們采集的其實是我的指紋。」


    「王八蛋——!你不會先說一聲啊!現在警方已經開始朝那方向追查了啦!」


    「你又沒問我。反正就請你隨便編個藉口蒙混過去吧。」


    後藤像泄了氣的氣球般全身無力,失望地垂下頭來。


    ——這下不隻唯一的線索化為泡影,還增加了我的工作量!你這掃把星!


    「話說回來,真虧你能在這短短兩小時內查出這些。」


    「雖然聽你這樣說比聽部長誇獎我要來得舒服多了,但你還是沒資格對我說三道四!」


    後藤指著八雲大吼,看來他已經壓抑不住心中的怒火了。


    「好吵喔。」


    八雲搗住耳朵,皺起臉來。


    「總之咧,依據我的第六感,那個叫詩織的女生絕對有問題。這樣講對晴香很不好意思,不過她的嫌疑簡直高到破表。因為她的愛人被惠美子殺了,所以她先殺害惠美子再遠走高飛,完成自己的複仇。嗯,這樣解釋就通了。」


    「一點都不通。」八雲盤著胳膊說道。


    「為什麽?」


    ——這小子老是喜歡挑別人毛病。後藤瞪向八雲。


    「你看嘛,惠美子有留下遺書耶。」


    「那種東西還不簡單,一定是詩織拿刀逼著她寫的啦。」


    後藤比手畫腳地做出拿刀架人的姿勢說道。


    「人在受威脅之下寫出來的字,筆跡有可能吻合嗎?再說,既然被逼寫遺書,就表示自己會被殺,一般人應該會在裏頭隱藏求救訊息,而不會幹脆地認罪吧?」


    ——這倒也是。


    「說起來,你的心力全都花費在錯誤的方向了嘛。」


    八雲給了後藤最後一擊。


    ——我的這兩小時,到底算什麽?


    累積的疲勞一股腦爆發出來。


    「我不想幹了……」


    「總之,事情還是應該查個清楚,不然總覺得綁手綁腳的。我們不妨去案發現場……」


    「碰碰運氣吧!」


    後藤突然精神百倍地接口道。


    11


    晴香讀完詩織的信後,腦中一片空白。


    一切的一切都教她不敢置信。


    信上的文字的確是出自詩織之手,但內容卻宛如他人代筆。


    這封以「對不起」為首的信,一開頭便道出詩織與某名男性交往。


    正如八雲所料,他們兩人是地下情。


    他們在居酒屋邂逅,並在一個偶然的機會下開始談天。


    他說他跟太太處得不好,覺得家裏沒有自己的容身之處。


    詩織感覺到,他跟自己一樣失去了歸宿。


    因此,他們兩人就將對方當成了自己的歸宿。


    後來,詩織懷孕了,而他也決心跟太太離婚。


    就在這時,他死了——


    死因是心髒衰竭,這個打擊令詩織不幸流產。


    然而,詩織覺得其中必有蹊蹺。她想起了他說過的話。


    我太太想殺我——


    不會吧?——詩織半信半疑地追問他的太太,想不到某天她竟然親自登門造訪詩織。


    她要詩織「不要到處亂造謠」,給了她一百萬圓現金。


    這時詩織恍然大悟,原來是她殺了謙一——


    接下來,她們倆便在大門口大打出手。


    打從這瞬間起,詩織對她的憎恨與日俱增,最後動了殺人的念頭。


    她殺了詩織所愛的人,此外還想靠錢將事情擺平,完全沒有一絲悔意。詩織無法容忍她這種草菅人命的態度;反正自己已經沒什麽東西可以失去了。


    詩織殺了她,然後也決定要自殺。


    接著,她在信的最後一行也留下了「對不起」三字。


    因為她隱瞞晴香至今;因為她是個殺人犯,身為朋友的晴香恐怕會為此受牽連。


    因為她即將任性地留下晴香,先走一步——


    ——太任性了,她真的太任性了,怎麽能一個人扛下所有煩惱呢?我絕對不允許她死!


    可是,晴香連她在哪兒都不知道,該怎麽幫助她呢——?


    對了!這世上隻有一個人能夠幫助詩織。


    晴香拿起手機。


    12


    後藤從駕駛座上仰望窗外。


    層層烏雲緩緩地移動,逐漸包覆蒙上夜色的天空。


    「看來待會兒要下雨了。」


    他對副駕駛座的八雲說道。


    然而,當事人八雲卻仿佛聽不見後藤的話,一點反應也沒有。


    他從方才就一直沉浸在思考中。


    後藤壓根兒猜不出八雲正思量著些什麽;既然不懂,那就隻能開口問了。


    「喂,你在想什麽啊?」


    「我什麽都沒在想啦。」


    八雲不耐煩地繃起臉孔。


    意思是不想說羅?——後藤咂了個嘴。


    此時,手機響了。


    這不是後藤的來電鈴聲。八雲見狀,從口袋中掏出手機,按下通話鍵。


    「喂……」


    八雲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後藤聽不清楚來電者的聲音,隻聽得出對方是個慌張不已的女性。是晴香嗎?


    「拜托你冷靜一點,我根本聽不懂你在說什麽。」


    八雲似乎失去了耐心,粗聲粗氣地說道。


    「……所以你就收到了她的信……我懂了……然後……」


    ——啊,光顧著聽八雲說話,差點沒注意到前麵是紅燈。


    後藤緊急踩下煞車。


    本以為八雲會挖苦個幾句,但他正忙著講電話,所以並沒有理會後藤。


    「我懂了……原來如此……原來是這樣啊……」


    經過一段雞同鴨講的對話,八雲總算從情緒激動的晴香口中聽出重點了。


    「待會兒我再打電話給你,在這之前你先不要輕舉妄動。」


    語畢,八雲掛斷電話。


    「怎麽了?你們在談什麽?」


    「我們在說後藤大哥的第六感偶爾也會歪打正著。」


    ——瞧他剛才講電話時還一臉嚴肅,怎麽現在又開始耍嘴皮?


    「少說廢話了,快點告訴我啦。」


    「詩織去找那家夥了。」


    「晴香?」


    「嗯,是啊。她收到那個叫詩織的女孩的來信,裏頭說她殺了惠美子,而且自己也要自殺……」


    「什麽!那可不得了!我們快去把那個叫詩織的女生抓起來!」


    後藤激動地嚷嚷道。


    「抓起來?你要去哪裏抓她?」


    「就……到處找啊……」


    八雲說得沒錯。


    一個對死黨隱瞞行蹤的孤獨女子,不可能如此簡單就能找到。


    「再說,如果她真的決心自殺,這時她也早就死了。」


    「為什麽你這麽想?」


    「因為惠美子死了,而她的目的也已經達成了。假如她還有其他目的就另當別論,但如今……反過來說,如果現在的她還活著,那麽以後她也不會有輕生的念頭,對吧?」


    「話是這麽說,但人類的情感並不像化學變化一樣隻會得出特定結果,不是嗎?」


    「隻能說我們的角度不同羅。」


    八雲盤起胳膊,望向窗外。


    「不過,這樣一來案子就解決了,也沒必要特地跑去案發現場了吧?」


    後藤正想回轉,卻被八雲製止了。


    「不,還是去一趟吧。有件事我一直無法釋懷。」


    「無法釋懷?什麽事?」


    「……」


    八雲接下來便不再開口了。


    現在的他,一定正運用著自己的思考回路描繪本案的藍圖吧?


    後藤決定相信八雲的推測。


    *


    *


    *


    當後藤和八雲抵達火災現場時,天空已經開始降下小雨了。


    十二月的雨冷得令人刺痛。


    「希望不要下雪才好……」


    後藤仰望著天空呢喃道。


    八雲慢慢地朝燒毀的建築物中走去。


    「喂,等一下啦。」


    後藤趕緊隨後跟上。


    雖說是進入「家中」,但這棟房子的天花板跟牆壁幾乎都已燒毀,實在稱不上是一個家。


    地板上滾落著受熱變形的玻璃以及塑膠製品。


    消防車噴水時形成的水窪,現在依然殘留在那兒。


    「有件事我實在想不透。」


    八雲吐著白色的氣息停下腳步。


    「什麽事?」


    「假定詩織殺了惠美子,那她又為什麽要以惠美子的名義寄遺書給警方?」


    「這,想也知道是為了瞞過警方的耳目嘛。」


    「真的是這樣嗎?」


    八雲回過頭來,眼中仿佛領悟了些什麽。


    而且帶著一絲可怕的氣勢。


    「什麽意思?」


    「一般來說,凶手想掩蓋罪證是因為自己想繼續活下去,不是嗎?」


    「嗯,是啊。」


    「那麽,為什麽那個叫詩織的女生要寄信給那家夥?而且還打算自殺……」


    八雲說得沒錯。後藤胸口一陣不安。


    一開始就打算要自殺的人,壓根兒沒必要將殺人的罪行偽裝成自殺。


    本來還以為發現了真相,但其實並非如此。


    後藤等人遺漏了一個重要關鍵。


    雨下得越來越大了,被黑炭染黑的水流過腳邊。


    吐出來的氣息白茫茫的一片,幾乎要遮蓋住所有視界。


    八雲單膝跪在粉筆畫出來的人形標記前,注視著某物。


    「看得出什麽嗎?」


    八雲沒有回答後藤的問題。


    他是沒聽見,還是不想回答?沒有人知道。


    無論如何,都隻能耐心等待了。


    後藤叼著煙想要點火,卻因為濕氣而遲遲無法點燃。


    「為什麽你在這裏……」八雲呢喃道。


    四周隻回蕩著雨水打到地麵的聲響。


    後藤什麽都沒看見。


    「這樣啊……原來你一開始就在這裏。這麽說來……她……」


    正當八雲說話時,遠方傳來了打雷聲。


    「怎麽會這樣……這樣不就……」


    八雲臉色大變,站起身來。


    「喂,八雲,怎麽了?」


    「後藤大哥,能不能請法醫以最快的速度幫我查一件事。」


    「法醫?你在說什麽啊?」


    「別問了,快點!」八雲麵色猙獰地吼道。


    後藤從未見過如此激動的八雲,總之隻能盡快照辦。他直接撥電話到畠的手機。


    「幹嘛?」


    才響了一聲,話筒便傳出畠那漫不經心的聲音。


    「有件事想請你幫忙查一下。」


    「什麽事?」


    「喂,八雲,你想查什麽啊?」


    八雲沒有回答,直接從後藤手上搶過手機。


    「前陣子那具焦屍,她的右手有沒有缺小指?」


    他就這樣握著手機陷入了沉默。


    由八雲的反應看來,他的猜測大概成真了,但後藤完全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麽。


    八雲一掛電話,便即刻用後藤的手機再度撥號。


    13


    晴香掛斷八雲的電話後,將信放入大衣口袋中,奔離大樓。


    ——八雲雖說等一下會打電話給我,但再等下去就太遲了。


    此時,詩織正試圖結束自己的生命。


    她失去了父母、失去了愛人、失去了愛人的孩子,或許連活著的意義也失去了。


    可是,活著需要意義嗎?


    沒錯,晴香無法想像她究竟會有多麽悲傷。


    ——一直對姐姐的死無法釋懷而多年來活在痛苦中的我,沒有資格對她說三道四。


    但是,晴香還是希望詩織活下去。


    即使未來是一條必須咬牙苦撐的荊棘之路——


    剛衝出大樓時倒還有一股衝勁,但不知該從何搜起的晴香,隻能跟隻棄貓般地在街頭徘徊。


    走著走著,開始下雨了。


    正當晴香失魂落魄地走在通往公園的無人街道時,手機鈴聲伴隨著雨聲響起了。


    螢幕上顯示的是一組陌生的號碼。不會吧?——晴香略帶疑惑地接起電話。


    「你沒事吧?現在你人在哪裏?」


    ——原來是八雲。「沒事吧」?什麽意思?


    「現在,你人在哪裏?」


    麵對一頭霧水的晴香,八雲再度詢問了一次。


    以往冷靜的八雲居然亂了方寸。


    「我……我在找詩織……」


    「聽好了,你現在馬上回家,直到我抵達之前都不準離開家門一步!」


    「為什麽?我要去找詩織……」


    「她已經死了!」


    八雲的呐喊刺進晴香耳朵深處,震撼了她的腦袋。


    ——詩織死了。果然……


    很意外地,晴香腦中浮現的竟是這個念頭。


    ——其實在八雲說出口前,我就已經心裏有底,隻是不想承認罷了。


    晴香鼻頭發酸,眼泛淚光。


    她不知道滑動在臉頰上的液體究竟是雨水還是淚水。


    「你盡量選人潮多的路徑回家。」八雲叮嚀道。


    ——人潮多的路徑……


    晴香環視四周,放眼望去空無一人。


    附近傳來汽車的引擎聲。是休旅車。


    它徐徐地駛過晴香身旁,緊接著車門猛然開啟,一雙手從車中伸出來擒抱晴香。


    她的手機掉到柏油路上。


    「呀……」


    歹徒掩住她的嘴,她的叫喊在中途便沒了聲息——


    14


    「喂!回答我啊!喂!喂!」


    八雲邊呐喊邊將手機摔到地上。


    這支折疊式手機裂成兩半,零件四散一地。


    「……喂,那是我的手機耶……」


    八雲對後藤的抱怨充耳不聞,他隻好可憐兮兮地拈起手機。


    「天啊——這支手機毀了啦。」


    「可惡!我該怎麽辦……」


    八雲煩躁地跺了一腳。


    後藤從未見過這樣的八雲。


    「冷靜點,到底發生什麽事了?」


    後藤拽住八雲的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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