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這場黎明時降下的雨,直至過了中午仍舊沒有停止的跡象。


    不隻如此,雨勢還越來越強了。


    嘩啦嘩啦地奏起無數聲響的水滴,微微造出了靄氣。


    盡管進入三月後天氣已逐漸回暖,在這場雨的攪局之下,即將到訪的春天也隻好暫時止步了。


    早知道就不要出門——真由子滿肚子後悔地走在河岸的人行步道上。


    雨水淋得休閑鞋由外濕到內,穿起來真惡心。


    說到底,都是挑這種日子把人約出來的美樹不對。說什麽失戀了很寂寞,仔細想想,這已經是她今年第四次失戀了。


    在季節結束時失戀,新的一季來臨時又再度熱戀——這女人還真現實。反正一到春天,她一定又會愛上新的對象。


    真由子越想越覺得自己真是蠢斃了。


    她在水門前停下腳步,將傘夾在肩膀與脖子間,對著雙手吐氣。


    好冷。吐出的氣息白茫茫的,凍得紅通通的指尖微微顫抖。


    轟隆隆——


    耳邊傳來地鳴般的聲響。


    真由子轉動眼珠觀察四周。


    她馬上就找到聲音的來源了,原來是挾帶著泥沙、水流越來越湍急的河水。


    水位增高、變成黃褐色的河流,宛如一群狂奔中的野牛。


    狂風怒吼著。


    「啊!」


    她揚聲大叫,但為時已晚;由下往上卷起的狂風,瞬間將她的傘吹到遠方。


    白色塑膠傘一邊旋轉,一邊掉落在河堤上。


    「哎唷,討厭!」


    真由子忍不住脫口抱怨,然後追著傘想走下河堤草坪,卻在濕潤的草坪上跌了一屁股,就這麽滑下河堤。


    「討厭!我受夠了!」


    她覺得自己好悲慘,但還是忍住淚水,雙手將身體撐起。她的屁股和手肘傳來陣陣刺痛,這一跤可能將她的皮膚擦傷了。


    雨傘在河邊被風吹動。


    真由子的瀏海不斷滴著水。盡管她認為現在撿傘也於事無補,仍然朝著雨傘邁出步子。


    「……住……手…」


    正待她想伸手撿傘時,耳畔傳來說話聲。


    「是誰?」


    她試探性地問道,但無人答腔。大概是把風聲聽成人聲了吧?真由子吸著鼻水,再度彎腰想撿拾雨傘。


    咻!又刮風了。


    「啊!」


    雨傘從真由子指間滑出去,在河川上載沉載浮,最後被濁流吞噬殆盡。


    她無能為力,隻能呆呆地眺望這幅景象。


    真的是倒黴透了——


    去附近的便利商店買把新傘吧!然後今天也別去美樹家了,還是早點回家洗個熱水澡比較實在。


    「……住……手……」


    當她背對河川踏出一步時,這聲音刹時又出現了。


    這次絕對沒聽錯,是人的聲音。


    「是誰?」


    真由子邊回頭邊發問,然而依舊無人回應。


    「求……求……你……」


    這聲音縈繞在真由子的耳畔,揮之不去。


    誰?是誰?——真由子環顧四周,想找出聲音的來源。心髒跳得越來越快,她覺得似乎有股非常不祥的預感。


    過了半晌,一幅驚人的景象映在真由子的眼底。


    她嚇得倒抽一口氣;湍急的濁流中央有一名約國中生年紀的少女,河水浸到她的肩膀,洶湧的急流幾乎要將她衝走。


    她將手伸向天空,看起來似乎在掙紮。河岸距離少女約有五十公尺遠,這對不擅長遊泳的真由子來說,幾乎是不可能的任務。


    即使她遊泳技巧了得,隻怕在這激流中不隻救不了人,還可能賠上自己的小命。


    「來人,來人啊!有女生溺水了!」


    真由子拚命揚聲呼喚,卻隻換來轟隆隆的濁流奔騰聲,仿佛在嘲笑她白費工夫。


    「我去找人來幫忙,你再撐一下喔!」


    真由子對河中的少女呼喊道。


    少女看起來好像稍微往上浮了一些,宛如在回應真由子。起初她還以為看錯了,但——


    少女的肩膀、胸部、腰部,確實正慢慢地、準確地逐漸浮上來。


    最後,少女站立在這條湍急的河麵之上。


    「呀!」


    目睹這幅令人難以置信之景象的真由子,將少女的模樣鮮明地烙印在腦海中。


    她看不清她的臉,但可以確定她將一頭黑長發綁成馬尾,穿著西式學生服。


    那名少女開始緩緩地沿著水麵,朝真由子邁步而來。


    這怎麽可能?人類不可能走在水麵上的——!


    這件事超乎真由子的理解範圍,將她的思緒攪得一團亂,身體也頓時僵硬得動彈不得。


    少女正朝她逐漸逼近。


    「不要!不要過來!」


    真由子扯著喉嚨大叫,而少女竟瞬間消失了。


    眼前隻留下一片奔騰的激流,仿佛少女打從一開始就不在那兒。


    這是錯覺嗎?還是一場夢?


    真由子撫著胸口反複深呼吸,想整理自己紊亂的思緒。


    啵啵!


    腳邊傳來了水聲。


    啵啵啵啵!


    岸邊有水泡浮起,彈了上來。什麽?怎麽回事?


    啪唰!


    有東西碰到真由子的腳。


    好冰,濕濕黏黏的。該不會——


    真由子戰戰兢兢地將視線往下移。


    隻見河川中有隻泡成紫紅色的腐爛人手伸出水麵,攫住真由子的腳踝。


    「呀——!」


    嘈雜的雨聲,掩蓋了真由子驚懼萬分的慘叫聲——


    2


    盡管雨勢變小,雨卻依然下個不停。


    土方真琴佇立在紅綠燈口,從傘下仰望天空。


    ——這片單調的灰色天空,真令人提不起勁。


    真琴之所以會這麽想,並不完全是因為下雨的關係。今天她沒挖出半點情報,如果就這麽雙手空空回公司,鐵定會被上司數落一頓。


    那個人說話的語氣死氣沉沉的,和這天氣有得比。


    真琴隻是個剛進公司兩年的新人,因此深知自己被念也是無可厚非,隻是她不喜歡別人總把她父親搬出來奚落她:「我看你是警察署長的女兒才用你的,結果你連一條新聞也挖不出來?」


    這句話總令真琴忍不住翻臉。


    她不曾在麵試時說過自己是警察署長的女兒,也不記得自己說過能從父親那兒挖出情報之類的鬼話。


    真琴知道這種說法很不負責任,不過她覺得這都是公司自己一相情願的想法。


    就算她是警察署長的女兒,身為署長的父親也不可能滔滔不絕地對她大肆爆料;況且在真琴的記憶中,父親從來不曾在家中談論公事。


    對任職於警界的人來說,沒有比署長的女兒跑去當記者更令人頭疼的事了。因為你既不能提供情報給她,也不能對她輕忽怠慢。


    就拿刑事課長井手內來說吧,他甚至一見到真琴就馬上拔腿逃走。


    在這當中,唯有一個人不把「署長女兒」這頭銜放在眼裏,泰然自若地和真琴談話——他就是那個豪放不羈、堪稱刑警典範的後藤刑警。


    然而,能以平常心對待真琴不代表願意提供情報。「煩死了——!」「不知道啦!」「給我滾!」真琴從他口中得到的隻有這三句話,不過這也比被當成皇親國戚對待來得好多了。


    話說回來,真琴已經有一陣子沒看見後藤刑警了。


    聽說他在追捕嫌犯時意外肇事,因此被發放邊


    疆去了。


    嘰!


    一陣金屬摩擦聲,將真琴的思緒拉回現實。


    緊接著是東西掉落時引發的轟然巨響——


    她將視線轉向聲音傳來的方向,驚見斑馬線中央有個人倒在血泊中。


    而距離傷患數公尺遠的地方,則有輛車的輪胎正冒著白煙,停駐在那兒。


    真琴隨即將手上的傘丟到一旁,衝向仰躺在地的傷患。


    他是名年約二十出頭的男子,五官端正卻瘦得異常,凹陷的眼窩深處那雙眼眸,已失去了光芒。


    他的後腦勺凹陷,從左額到鼻梁綻出一道裂痕,血流如注。


    真琴跪在柏油路上,對他連聲喚著:「你沒事吧?」一邊取出手帕,壓住他的傷口。


    「振作一點!」


    她搖了搖他的肩膀,然而毫無反應;接著她將耳朵貼在他的胸口,不料連呼吸聲、心跳聲都完全聽不到。


    他已經沒救了——


    即使真琴心中如此揣想,仍舊從包包出掏出手機,撥打一一九找救護車。


    此時,她驟然感覺到背後有人。


    他是那個肇事的駕駛嗎?真琴握著手機回頭一望——


    佇立在眼前的是一名男子。他身形消瘦,額頭上冒著鮮血。


    「咦?」


    他跟倒在地上那名男子長得如出一轍。


    為什麽會出現兩個一模一樣的人?


    真琴腦中一片混亂,但還是想起公司前輩曾告訴她的話。


    在車禍現場采訪時,有時會看到往生者在周遭流連、晃蕩。


    據說,這是因為他們不知道自己已死,才會在那兒徘徊不去。


    那時真琴隻當這是前輩編出來嚇唬後進的無聊鬼故事,想不到——


    男子扭動那雙薄唇,露出尖銳的犬齒冷笑。


    他的笑容,充滿了冰冷的敵意。


    男子下頷的血,一滴滴地落在真琴的臉頰上。


    滴答!滴答!


    我要逃走!我得早點逃離這裏才行!——盡管腦中這麽想,她的身體卻如同套上枷鎖般動彈不得。


    某種東西流進了真琴體內。


    一種陌生的不明物體。


    ——不要!


    有聲音!是那男人的聲音!他仿佛正直接對著真琴的腦部訴說著什麽。


    ——我不想死!


    她感到身體奇癢無比,好似有蟲在她身上四處爬動。


    「喂,這裏是一一九。」


    手機聽筒傳出接線生的聲音。


    真琴很想回話,但嘴巴卻完全不聽使喚。


    ——我不想死!


    她全身癱軟無力,手機從她手中滑落。


    「喂?您怎麽了?喂……」


    接線生的聲音,聽起來是如此遙遠。


    而她的意識,就這麽一點一滴地被拖進黑暗中——


    3


    小澤晴香正坐在公園的長椅上。


    這是一座蓋在國道旁的小公園,園內除了長椅外空無一物。抬眼望去,可以瞧見巍巍聳立的戶隱山巒(注:橫跨長野縣與新潟縣的山脈)。


    多麽熟悉的地方,這是她長野縣老家附近的兒童公園。


    陽光溫暖極了。


    矗立在公園一隅的櫻花樹,飄然舞落一片片淡紅色花瓣。


    有兩名女孩正在玩著足球的傳接球遊戲。


    那是一對雙胞胎。其中一人是我,而另一人則是姐姐綾香。


    這是夢境——


    這是我過去的記憶——


    之後的發展,我記得一清二楚。


    年幼的我接不到姐姐綾香丟來的球,於是慌慌張張地跑去撿球。姐姐笑了。


    ——你的眼睛要盯好球啦!


    姐姐說道。


    年幼的我撿起足球,默默地望著姐姐。


    我好不甘心!姐姐總是能接好球,而我卻老是漏接。


    ——晴香,快點!


    姐姐催促著我。我高舉手臂,想要用力丟過去。


    「不行!快住手!不可以丟出去!」


    晴香起身對年幼的自己喊道。


    然而,這句話並沒有傳到她耳裏。


    年幼的我將球丟出去。


    「不行!」我邊呐喊邊衝過去。


    時間慢了下來,仿佛電影慢動作般一格格播放。


    從手中拋出的球,在空中劃出比往常更高的拋物線。


    姐姐跳了起來,但沒有接到球。足球飛出公園,滾到馬路上。


    姐姐追著那顆球跑出去。


    「不行!不要追那顆球!」


    姐姐沒有聽到我的呐喊。


    ——什麽嘛,姐姐你自己還不是接不到。


    年幼的我說道。


    我沒有惡意,隻是想稍微整她一下而已。


    我真的沒有惡意——


    姐姐撿起滾到馬路上的球,一輛白色廂型車疾駛而來。


    我下意識地緊閉雙眼。


    緊急煞車聲與震撼地麵的轟然巨響,回蕩在我耳畔。


    太陽穴好痛。我雙腿無力,瞬間癱坐在地。


    我早知道下場會是這樣。


    ——所以我才說不能追那顆球啊!


    無論我如何呐喊,都無法改變過去。


    此時,我忽然覺得雙手濕濕黏黏的,睜眼一看——


    「啊!」


    我不自覺驚呼一聲。我的雙手沾滿了鮮血,血液一滴滴地從我指尖滴落。


    「晴香,你是故意丟到遠處的吧?」姐姐佇立在我麵前。


    她的頭顱側邊破裂,鮮血汩汩流出,染紅了白襯衫的肩頭。


    「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對不起……」


    「現在講這些借口,已經太遲了。」


    「不是的,這不是借口!」


    「我死了……是你害死我的……」


    語畢,姐姐的身體同時粉碎一地,宛如摔碎的玻璃藝品。


    「不要!」晴香邊叫著邊從床上彈起來。


    她緊握的雙拳中滲著汗水,呼吸也紊亂無比。


    這是我的記憶重現,是我嫉妒姐姐所換來的報應。


    這是我所犯下的一樁,無可饒恕的罪孽——


    4


    太陽還沒完全升起,住宅區的某座垃圾場前便擠滿了人潮。


    它位於電線杆旁,四周是鐵製圍欄,而上方則裝了防止烏鴉闖入的網子,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地方;當然,這些人潮並非為了丟垃圾而來,而是因為垃圾場中出現了不該有的東西。


    一具國中女生的遺體——


    發現這具遺體的人,是一名趕在上班前來這兒丟垃圾的男性上班族。


    畠秀吉跪著端詳這張稚氣未脫的少女臉龐;她雙眼圓睜,表情停留在驚愕的時光中。


    她是鬆本美穗同學,從昨天起便下落不明。她是否在痛苦中意識到自己即將死去呢?畠秀吉腦中忽然浮現這個想法。


    法醫的工作,就是在警方的委托之下解剖遺體。


    人們總是對不會動的屍體產生無謂的恐懼,但畠從來不曾有過這種感受;無論那具遺體多麽令人不忍卒賭,他也無動於衷。


    他之所以從事這項工作,純粹是為了興趣。人類需要流失多少血、哪個部位受到多麽嚴重的衝擊、失去哪些器官——


    才會死呢?


    如果人類擁有靈魂,所謂的死亡,便是指肉體和靈魂失去聯係。那麽,究竟是什麽東西聯係著肉體和靈魂呢?靈魂什麽時候會被迫脫離肉體呢?


    人人都說他是變態,但畠反倒想問問大家:


    難


    道你們不想了解生與死之間的界線嗎?


    「這下就成了連環案了。」


    旁邊一個小跟班刑警說道。畠聽了覺得一頭霧水。


    「什麽連環案?」


    畠抬頭望向那名刑警問道。


    「就是那個啊,一個月前的案子。」


    「喔,你說掐死被害人後棄屍在河川那件案子啊。」


    畠隨即想起那件凶案。


    那件案子也一樣慘絕人寰。她是一名就讀當地國中的女孩,名字叫做木下亞矢香。畠記得她的爸爸是個醫生。


    打從放學和朋友們道別後,她就失去了下落。警方原本將這案子當成綁票案受理,但嫌犯遲遲沒有提出勒贖;數天後,她的遺體在多摩川的某座水門被人發現。


    警方研判凶手先勒死她,然後才將之棄屍在多摩川。


    這名少女也是在數天前起下落不明,由家長向警方提報失蹤人口。


    直到遺體被發現前,嫌犯同樣沒有提出任何勒贖。上一次是勒死,這回是溺死;死因不盡相同,但案件發生的地點以及瞄準少女放學途中犯案的手法,確實很相似。


    「目前好像還有另一名少女下落不明。」


    「另一名?」


    「是的,這點已經經過證實了。她是和這次的被害人——美穗同學就讀同一所學校的女孩,名字叫加藤惠子。打從她失蹤以來,嫌犯尚未提出任何勒贖。」


    「沒有任何勒贖……」


    既然如此,這恐怕是以殺人為目的的連環綁架案。


    討厭的案子——


    畠站起身來,走出圍著藍色塑膠布的命案現場。


    黃色警戒帶的另一側,是一群好奇的圍觀民眾。


    畠心想:這又不是什麽慶典,有什麽好看熱鬧的?既然那麽想看,那就給他們看個過癮好了,保證那些人嚇得大氣不敢吭一聲。


    無意中,畠在那群看熱鬧的民眾中感受到一雙回然不同的視線。


    一名戴著墨鏡的高大男子,在那群鬧烘烘的圍觀者中,獨自一人露出冷笑。


    ——凶手一定會回到犯罪現場。


    畠猛然憶起這條被警界奉為圭臬的經驗法則。


    5


    石井雄太郎反複調整了領帶好幾次,這才站在門前。


    他緊張不已,心髒怦通作響。


    「冷靜點,最重要的就是第一印象!」


    石井為自己加油打氣,一邊望向掛在門上的牌子。「刑事部刑事課特別懸案搜查室」——這是本月剛設立的部門,也是今天石井被分發到的單位。


    想不到這一天真的來臨了——石井興奮難耐,遏止不了胸口那股悸動。


    在這扇門的另一側,有一位解決無數奇案的傳奇刑警。他的觀點獨樹一格,推理能力出類拔萃,而且還擁有特殊情報來源。


    據他所稱,他的情報來源是被害人的亡魂。


    人人都叫他「靈異刑警」。


    起初大家都嘲笑他,然而隨著時間流轉,嘲笑也演變為敬畏,最後連警方也不得不認同他的能力——這間特殊懸案搜查室就是這麽來的。盡管他身上有各式各樣的傳言,石井卻堅信著:


    警方不得不承認,這位傳說中的靈異刑警後藤和利真的很厲害!


    石井從以前就很喜歡靈異題材。國中時他曾在電視上看到利用透視能力尋找失蹤者的節目,心中大為雀躍,甚至還感動地認為自己目睹了人類的神秘超能力。


    從那以來,他便讀遍了所有的靈異書籍。透視、瞬間移動、陰陽眼——這些雖未能獲得科學證明,但他深信這些特殊能力是確實存在的。


    對這樣的石井來說,後藤無疑是他尊敬的對象。


    他的記事本中夾著偷拍來的後藤獨照,這是他的護身符。石井總想著有一天要好好和他暢談一番,想不到他真的被調到後藤的部門了。他打從心底覺得:當刑警真是當對了。


    石井頓時眼泛淚光。


    好,進去吧!他在心中如此低語,接著敲門。


    沒有人應門。


    盡管他一時感到困惑,仍舊馬上將之拋開。我又不是客人!我是今天分發到這單位的刑警耶,怎麽可以等人來接待呢?


    加油,石井雄太郎!他鼓勵自己,一鼓作氣地將門打開。


    「打擾了,我是今天分發到本單位的石井雄太郎巡查(注:日本警察階級最下階)。小弟不才,請前輩多多指教!」


    他邊敬禮邊揚聲喊道。


    還是無人應聲,辦公室內靜悄悄的。


    他環視四周。這是一間沒有半扇窗戶的四坪寬辦公室,當中隻有兩張麵對麵並在一起的桌子,空間相當狹小。


    這兒一個人影也沒有。


    ——糟了,我居然不小心準時出勤了!他可是功勳彪炳的刑警呢,這時肯定已經出外查案了。唉,怎麽會這樣呢?


    石井痛罵著自己的天真。


    吼——


    一聲野獸般的低吼,傳進失望的石井耳中。


    什麽——


    他職戰兢兢地尋找聲音的來源。


    「啊!」


    桌子後方有兩張椅子並在一起,隻見一名男子將它們當成床鋪睡在上頭。他身材健壯,但兩條胳膊卻沒出息地垂在地上,張著大嘴打鼾。


    後藤刑警——


    他的下巴蓄著髭須,襯衫泛黃;瞧他這副德行,簡直跟睡在車站月台的醉漢沒兩樣。


    不,不是這樣的。鎮日忙於公務的後藤刑警,好不容易才得到一絲喘息的機會呢!話雖如此,也不能就這麽放著他不管。


    「呃、呃……不好意思……」


    石井靠近熟睡中的後藤,搖晃他的肩膀。後藤閉著眼睛揮開石井的手,接著翻身——


    然後從椅子上掉下來。


    咚!這聲鈍響嚇得石井急忙後退一步。


    6


    大學英語講師小河內,對著坐在麵前的學生遞出一張照片。


    他的名字是齊藤八雲——


    他一臉頹廢,整個身子懶散地癱靠在椅背上,真是懶惰年輕人的最佳寫照。


    發型乍看之下相當淩亂,但這應該就是時下的「頹廢風造型」吧?他穿著舊牛仔褲與白襯衫,表現得異常老成——不,或許該說是渾身散發著謎樣的氛圍。


    小河內覺得自己心中的想法似乎被看得一清二楚,靜不下心來。


    八雲隻瞥了照片一眼,便胸有成竹地揚起嘴角。


    「原來如此。我還以為是什麽大事呢,原來是這檔子事啊。」


    「我覺得這照片越看越詭異,實在沒辦法置之不理。」


    小河內苦笑道。


    他遞給八雲的是和女兒去別墅玩時所拍的照片,女兒聰子佇立在山毛櫸前微笑,乍看之下是張平凡無奇的照片。


    然而,當他將照片收進相簿時,覺得好像不太對勁。


    山毛櫸的樹幹上,映著一張人類的臉孔——


    小河內從一名姓相澤的學生口中得知八雲的傳聞,聽說他具有神通力,還引導警方解決去年一樁對校譽打擊甚大的凶殺案。他原本半信半疑,但獲知這名齊藤八雲的舅舅是寺廟住持後,為了保險起見,他還是決定姑且來找八雲談談看。


    「然後呢?」八雲打了個大嗬欠。


    「我聽說你是這方麵的專家。」


    「我是大學生耶,應該說我是念書的專家才對吧。」


    「嗯,話是沒錯啦……呃,我想請你幫我鑒定一下這張照片。」


    「我懂了。」


    八雲喃喃說道,接著再度望向照片,以左手食指扶著眉心,似乎思考著什麽。


    「怎麽樣?」


    小河內耐不住漫長的沉默,不禁開口問道。八雲將視線從照片上挪起,歎了口氣。


    「老師,這張照片很危險。」


    「危險?」


    「是的。最近貴府有沒有發生什麽怪事?」


    「怪事?」


    「任何小事都無所謂,請告訴我。」


    小河內回想這幾天所發生的事,然而並沒有什麽值得留意的怪事。


    「不,好像沒有耶……」


    「請您仔細想想,這張照片傳出了非常強烈的怨念。」


    「這麽一說我才想起,昨天我踩空樓梯,擦傷了膝蓋。可是,這種小事……」


    「就是這個!」八雲高聲打斷小河內的話,伸出食指指向他的鼻尖。


    他頓時嚇了一跳。


    「可是,這隻不過是……」


    一件小事——每個人在日常生活中都難免會踩空樓梯。


    「如果您再這樣置之不理,最後會引來大災難喔。再這樣下去,令媛恐怕會有生命危險!」


    八雲低頭抬眼望向小河內,口氣非常平淡,但這反而令小河內感到不安。


    「這樣子啊……」


    「您絕對不能輕忽大意,否則日後後悔也來不及了。」


    小河內確實感到害怕,但沒想到這居然攸關女兒的生命——


    「我、我該、該怎麽做……」


    「我來為您驅魔吧!既然知道貴府大難臨頭,我實在不能見死不救。」


    「可是……」他伸出手掌,製止小河內往下說。


    「我不會向您收錢的,此外也不會對外張揚。隻是……」


    「隻是?」


    「我選了老師的課,但是幾乎沒辦法出席。」


    「這樣子啊?」


    「您了解我的意思吧?」


    八雲加強語氣說道,接著直到小河內點頭,他才揚起薄唇微笑。


    7


    「不好意思,後藤刑警。」


    坐在對麵的石井戰戰兢兢地對後藤搭話,但後藤卻置若罔聞,轉動椅子背對他。


    今天被調派到這裏的石井刑警,實在教人抓狂。


    他的長相纖細得像女人,還戴著一副做作到家的銀框眼鏡。


    打從他來到這間辦公室,就一臉別扭地盯著我,開口淨問些「您的興趣是什麽?」、「您喜歡什麽食物?」之類的話,又不是在相親!——後藤開始懷疑石井是不是男同誌了。


    光是被發派到這個莫名其妙的新單位就教人無聊得要死了,如今還跟這種家夥當同事,教人怎麽提得起勁?


    講得好聽點是「新部門」,說穿了就是被發派邊疆。


    警方目前的破案率不到百分之二十,而這個部門的工作就是收拾這些爛攤子。


    乍聽之下很好聽,搞半天也隻是被派來整理資料罷了。


    蠢斃了,誰想幹這種工作啊?


    「不好意思,後藤刑警,方便請教您一些事嗎?」


    石井探出身子向我攀談。你看不出來我不想理你嗎?別這麽不識相行不行!


    後藤咂了個舌,此時內線電話剛好響了。


    才響了一聲,後藤便接起電話。


    「喂,這裏是刑事部什麽跟什麽搜查室。」


    「拜托你把自己的部門名稱記好行不行!」


    對方是後藤的上司——井手內課長。他眼神凶惡,總是愛計較些芝麻蒜皮的小事;明明是慢慢爬到這地位的平凡人,卻自以為自己是菁英,是個難應付的男人。


    「叫什麽去了?」


    「啥?」


    「部門名稱。」


    「刑事部刑事課特殊懸案搜查室啦!」井手內不悅地宣告道。


    「喔——對對對,就是那個!能不能把名字改短一點啊?」


    「受不了你……算了,你馬上過來會議室!」


    「要下棋是不是?」


    「想也知道是談公事吧!」


    井手內高分貝的怒吼聲令後藤不自覺拿開聽筒。歇斯底裏的男人最難看了。


    「好啦好啦,我馬上去就是嘛,反正我閑得要死。」


    「順便把那個菜鳥也帶來!」後藤回頭望向石井。


    他正探身衝著後藤傻笑。假如他有尾巴,現在一定正搖晃個不停。


    「呃,這點不太方便耶……」


    「哪裏不方便?」


    「沒有啦,我不太會應付他……」


    「少囉哩囉唆的,快給我過來!」他大聲掛斷電話。


    「麻煩死了——」


    盡管後藤嘴上嘀嘀咕咕,仍然攫著掛在椅背上的西裝外套起身。


    「不、不好意思,後藤刑警。」


    石井欠身,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真是的,這家夥煩死人了。


    「你在拖拖拉拉的幹什麽?走了啦!」


    「是!」


    石井精神抖擻地答腔奔來,卻猛然被自己的腳絆倒——


    他的未來真令人擔憂啊。


    兩人上樓梯來到四樓,打開走廊盡頭的會議室門扉。井手內坐在會議桌邊,似乎等得很不耐煩。


    「什麽事?」


    「你們倆先坐下。」


    後藤依照吩咐坐在椅子上,石井也坐在他身旁。


    井手內搔著逐漸往頭頂逼近的發線,歎了口氣。照他的樣子看來,接下來要說的恐怕不是什麽輕鬆的話題。


    「聽好了,接下來我要說的話,你們絕對不準泄漏出去。」


    井手內壓低音調,與方才那通電話截然不同。


    後藤知道井手內特地將他們倆叫到會議室是為了私下談話,但話題內容似乎比他想象中更嚴肅。莫非——


    「是要談那樁連環綁架凶殺案嗎?」後藤逼近井手內問道。


    現在轄區內發生了兩起連環綁架凶殺案,凶手趁著國中女生放學途中綁架被害人,然而卻不提出任何勒贖,之後再直接將被害人棄屍,簡直令人發指。目前已經有兩名少女遇害,還有一人下落不明。


    「我怎麽可能把那麽重要的案子交給你啊!」


    說得這麽直截了當,教人連生氣的餘地也沒有。


    「既然不是那個案子,那又是哪個案子?」


    「這是土方署長本人要求辦理的案子。」


    「喔,你說那個木頭人啊。」


    後藤想起土方署長的麵容,不禁脫口說道。


    隻要見過那位署長,相信每個人都會同意這句話。無論是他的長相或體型,都像極了木頭人。


    坐在後藤身旁的石井忍不住掩口竊笑,笑得身體一顫一顫:直到井手內清咳幾聲,他才趕忙止住笑意。「受不了!」井手內愕然地嘀咕一聲,接著繼續說道:


    「你知道署長有個女兒吧?」


    「知道啊,就是那個東北新聞的菜鳥記者嘛!她雖然是個女人,卻很有骨氣,觀點也很新穎。」


    後藤憶起她的姿態。


    她麵容素淨、將一頭長發束在身後,穿著深藍色套裝及休閑鞋,拚命地四處奔走。然而,無論她再怎麽努力,都沒人願意向她透露情報。


    「誰教她父親是木頭人。」他不自覺衝口道。


    「他不是木頭人,是署長!」井手內咬牙切齒地說道。


    「我管他是署長還是長官,木頭人就是木頭人啊!」


    「不要木頭人、木頭人的說個不停!你知道大家忍得多辛苦嗎!」


    忍?夾在上層跟基層之間的主管真可悲啊,想說的話都不能暢所欲言。


    井手內那雙凶悍的眼神開始惶惶不安地左右飄移。


    而一旁的石井正憋著聲音捧腹大笑。


    「有什麽好笑的!」


    井手內將無處發泄的怒氣遷怒到石井頭上。石井嚇得大氣不敢吭一聲,像隻縮頭烏龜般僵在那兒。


    「然後咧?他女兒怎麽了?」


    待井手內恢複鎮靜後,後藤將話鋒引回正題。


    「嗯,總之就是出了很多問題……」


    「她該不會惹出了什麽案子吧?」


    「不,也不是這樣……就是……」


    自己把人叫過來會議室,怎麽講話還吞吞吐吐的?


    「拜托你說清楚點。」


    「就是署長的女兒被附身了啦!」


    「你說附身……該不會是……」


    鬼附身?


    「我自己是沒有看到啦,但署長夫人似乎是這麽認為的。」


    「好死不死,對方又是署長的女兒——要是被八卦雜誌踢爆,到時寫出來的報導一定很有看頭。」


    「若是這件事泄漏出去,我會第一個懷疑你。」


    井手內一臉嚴肅地瞪向後藤。


    「然後呢,你想要我做什麽?」


    「你是那方麵的專家,你過去探探情況吧!」


    「我才不是什麽專家咧!再說井手內課長,你根本不信這一套吧?」


    「廢話少說!不管怎樣,署長的女兒確實怪怪的。署長夫人已經先去找靈媒幫忙了。若是署長一家人真的加入什麽奇怪的宗教團體,到時問題就真的大了!」


    井手內漲紅著寬廣的額頭,滔滔不絕地說道。他可能覺得自己被迫接下燙手山芋而感到很委屈,但我還不是一樣?


    我又不是靈媒,去了有什麽屁用?況且——


    「這又不關我的事。」


    「哪裏不關你的事!我命令你馬上去辦!」


    井手內雙手用力拍桌並同時起身,那對睜得奇大的雙眼差點從眼窩中飛出來。


    你也沒必要這麽生氣吧?算了算了。


    「知道啦!我去總行了吧?」


    真的是麻煩死了——


    8


    晴香在大學的音樂教室中愣愣地眺望窗外。


    和煦的陽光,令人心曠神怡。早上很冷,晴香原本還後悔隻穿薄帽t出門,所幸後來回暖了。


    中庭的櫻花樹已經長出了青葉。隻消再過一星期,固若金湯的花蕾想必也將綻放出滿滿的花朵。


    現在是大學的春假期間,而今天正是晴香隸屬的管弦樂隊本年度最後練習日。


    舞台上的指揮正在總結這一年來的成績與缺失;盡管他滔滔不絕地說個不停,晴香卻隻聽得見他的聲音,而聽不進他的話語。


    即便練習時,她也無法集中精神,頻頻出錯。


    原因她很清楚,那就是早上夢見的那個關於她姐的夢。


    她這才想起,自己已經很久沒夢到姐姐了。


    最後一次夢到她,是什麽時候?


    沒記錯的話,打從在鬼屋事件時首次和那家夥見麵後,晴香便不再夢到綾香了。


    他總是一臉頹廢,既冷漠又完全不溫柔;盡管長得有點帥,那張刀子嘴卻足以令旁人完全幻滅。


    他的左眼能看見死者的靈魂,或許是因為透過他和姐姐再度相會,我才會誤以為自己已經獲得原諒了。


    但那怎麽可能呢——


    他現在在做什麽呢?想必還是老樣子吧!我好想見他,這樣我的心情或許會暢快一點。


    對了,等練習結束後,我就去見齊藤八雲吧!


    他一定會一臉頹廢,張著大嘴大打嗬欠地說道:「你來幹嘛?」


    晴香想象了一下,不自覺笑出聲來。


    「你在傻笑什麽啊?」


    指揮指向晴香,嚇得她趕緊止住笑意。


    全社團哄堂大笑。


    待宣布解散後,晴香匆匆收拾包包,離開音樂教室。


    她突然想起,前陣子曾和八雲約好下次要在沒惹上麻煩時去找他,看來這個約定今天就要實現了。


    清早起床時那股如鉛塊般沉重的鬱悶忽地一掃而空,她的腳步頓時也輕盈不少。


    「晴香!」


    當晴香正要走出校舍時,有人喚住了她。她是和她同社團的真由子。


    晴香是負責長笛,而她是小提琴。由於擔任的部分不同,因此她們僅止於淺談之交。


    「怎麽了?」


    「方便占用你一些時間嗎?」


    「什麽事?」


    「不瞞你說,有件事我想找你商量……」


    其實她們倆並沒有熟稔到能夠聊心事,而晴香對真由子也沒那麽了解。


    話雖如此,晴香也不好意思拒絕,隻好含糊地答了聲:「啊、嗯。」接著和她並肩坐在中庭長椅上。


    「這是大約三天前發生的事——」


    真由子所道出的內容,並不是戀愛、畢業後的出路這種稀鬆平常的煩惱,而是——


    恐怖的靈異體驗。


    真由子在雨天的某條河岸撞鬼(外貌是名少女),當時她拚命逃了出來,但從那天起,怪事便頻頻發生在她身上。


    比如說鬼壓床啦、覺得房間裏有人啦、甚至還曾聽過那名少女對她說:「我詛咒你——」


    「求求你幫幫我!」


    語畢,真由子眼泛淚光、雙唇顫巍巍地泣訴道。


    「為什麽你會找上我呢?」


    「我去找美樹商量,結果她說隻要是跟靈異體驗有關的疑難雜症,晴香都有辦法解決。」


    其實晴香在途中就隱約覺得不對勁了,果然是美樹搞的鬼——


    消息真是越傳越離譜,我什麽時候變成驅魔大師了?


    「可是,我什麽忙都幫不上喔。」


    「別這麽說,當時你不是解決了美樹的問題嗎?美樹還說你會驅魔呢!」


    真是胡說八道。


    當時為美樹解決問題的人不是我,是齊藤八雲。


    他生來就擁有赤紅的左眼,具有能看見死者靈魂的特異體質,之前便是活用這項專長幫助警方破案。


    不過,八雲僅能看見死者的靈魂,並不會驅魔;他隻能傾聽死者的心聲,找出、排除令亡靈留戀陽世的因素而已。


    晴香很想向真由子如此解釋,然而卻說不出口。


    八雲很忌諱自己那隻紅色左眼,因為它害得八雲被罵為怪物,甚至差點被自己的母親所殺。


    他的特異體質可說是他心中的一塊傷口,如今晴香怎能口無遮攔地隨意說出來呢?


    正當晴香左右為難時,真由子用力握緊晴香的雙手,萬般懇切地說:「求求你,隻要你願意幫忙,要我做什麽都願意!」


    晴香深知自己很不會拒絕別人。「啊,嗯。」到頭來她還是捱不住人情的壓力,脫口答應了。


    隻見真由子頻頻低頭致謝,不斷說著:「謝謝你、謝謝你!」甚至還由恐懼轉為心安地任由淚珠滾落。瞧她這樣子,如今更難拒絕了。


    這麽一來,晴香隻好違背約定,帶著麻煩去找八雲了。


    「這東西或許是線索之一,請你收下吧。」


    真由子邊說邊遞出一張折好的手帕。


    晴香接過來將它攤在手心,原來裏麵包了一個手機吊飾。


    五個類似骰子的立方體串連在一塊兒,上頭逐一寫著英文字母。


    ——「ayaka」。


    晴香忽地覺得心頭一緊。


    「撞鬼那天回家後,我發現這東西卡在我的袖子鈕扣上。」


    真由子的聲音聽起來好遙遠。


    和我死去的姐姐同名(注:綾香的發音就是ayaka)


    ——這八成隻是偶然罷了。然而即便我心知肚明,還是無法將它從腦海中揮去——


    9


    石井意氣風發地坐進白色豐田皇冠警車駕駛席。


    終於等到這一天了!終於能夠見識到後藤刑警的真本事了!而且目標還是拯救被鬼魂附身的女性,光是想象就令人興奮不已。


    後藤慢條斯理地坐進副駕駛席,蹺著二郎腿點煙。


    這副粗野的姿態,令石井不禁看得入神。好有男子氣概喔!鬆垮領帶露出了藏在襯衫下的胸膛,看起來相當豪邁。


    硬要分類的話,石井是屬於個性懦弱的那種人,無法痛下決心做一件事。他總是在意別人的想法,隻會看別人的臉色做事。


    至於後藤則跟他完全相反,是個有骨氣的人。像是方才後藤跟井手內刑事課長的對話,就令石井崇拜不已。


    不管對手是誰,他都會貫徹自己的意誌!這不就像是在幕末叱吒風雲的新撰組嗎?


    「我們先去現場好嗎?」


    石井將車鑰匙插進鑰匙孔,邊發動引擎邊問道。


    「不好。」


    後藤眯著眼睛躲避香煙的煙霧說道。


    「咦?」


    「在到現場之前,我得先去一個地方。」


    「什麽地方?」


    「你別管這麽多行不行,很煩耶。」


    「怎麽說我煩呢……方向盤握在我手裏,如果您不說要去哪兒,我就沒辦法開車呀。」


    後藤像隻不高興的貓般抽動麵頰,咂了個嘴。


    ——為什麽他要生氣呢?我說了什麽惹後藤刑警不開心的話嗎?


    「把車開去大學!」


    「哪一所大學?」


    「明政大學。」


    「是蓋在山丘上那所大學嗎?」


    「知道還不快點開車!」


    「啊,是!」石井趕緊踩下油門,驅車前進。


    為什麽要去學校呢?一般來說,應該要率先前往現場才對。


    不過對方可是後藤刑警,他一定是光靠剛才井手內課長那一席話,就推斷出那所學校隱藏著破案關鍵!


    「後藤刑警,我可以問您問題嗎?」


    石井邊操控方向盤邊問道。後藤沒有答腔,隻是慢條斯理地吞雲吐霧,置若罔聞地直直凝視著前方。


    石井猜測他的答案是「可以」,於是繼續往下說。


    「後藤刑警,您至今解決了不少案子吧?」


    「啥?」


    「我知道您是用神通力解決那些案件的。話說回來,您所擁有的能力究竟是什麽能力呢?」


    「你在講什麽鬼話?」


    後藤一臉退避三舍的表情,眉尾下垂地將煙灰抖進煙灰缸裏。


    「您再怎麽隱瞞也沒用。」


    「我隱瞞個屁啊!」


    「是陰陽眼嗎?還是降靈?是後天修練而成,還是先天就有這種本領呢?」


    「小子,你在開我玩笑是不是?」


    「不是,我是認真的。」石井斬釘截鐵地說道。


    他覺得既然要跟後藤刑警一起辦案,便必須先了解他的特殊能力。


    「聽好了,菜鳥。我不知道你到底對我有什麽誤會,但我完全沒有什麽鬼神通力!」


    後藤刑警會不會是想隱瞞自己的特殊能力呢?


    不過——


    「您沒有必要隱瞞,因為每個人都知道您是靈異刑警呀!」


    他可是解決了不少案子,怎可能瞞得過大家的眼睛呢?


    「受不了。閉嘴啦!你給我安靜開車!禿子!」


    「禿子?不好意思,我目前還不是個禿子。沒錯,家父確實比一般人少了些許毛發,但家父的父親——也就是家組父直到臨終前都還保有頭發。隔代遺傳也是有可能的,您不能在現階段就認定我是……」


    話還沒說完,石井的頭頂便遭受一記自由落體衝擊,眼冒金星。


    「你下次再跟我臭屁那些沒營養的東西,我就賞你拳頭。」


    後藤亮出握得緊緊的拳頭。


    這就是所謂的:不懂的事情不要用嘴巴問,要用身體感受嗎?


    石井如此歸納出結論,閉上嘴巴。


    10


    晴香正朝著b棟後方那棟兩層樓組合屋前進。


    這棟樓每層約各有十間兩坪大的小房間並列在一塊兒,校方將它們借給學生,作為社團活動之用。


    晴香佇立在一樓盡頭那間房間門前,上頭的牌子寫著「電影研究同好會」。


    八雲住在這間房間裏——這不是比喻,他真的住在這兒。


    電影研究同好會隻是個幌子,他從校方那兒騙來這間房間,當作自己的住處。這裏是他的秘密基地。


    來是來了,但是——


    晴香一下子想伸手開門,一下子又把手縮回來,遲遲拿不定主意。


    還是別進去好了。其實本來隻是想來露個麵,這下被美樹害得她不知該怎麽做才好。


    上一個案子結束後,晴香本來答應八雲不再替他添麻煩,這會兒卻不小心將麻煩帶過來了。


    「我到底在幹什麽呀。」晴香垂著肩苦笑道。


    今天還是別見他了,回家吧——


    盡管對真由子很不好意思,她還是想遵守跟八雲之間的約定。晴香也覺得這樣隻是逃避問題,不過她也沒辦法。


    「你到底要不要進來?」


    正待晴香轉身背對門扉時,後麵有人說話了。


    「咦?」


    她下意識地回過頭去,不過門關得老緊,附近也沒有人影。


    「你在這裏鬼鬼祟祟的幹什麽?看起來很可疑耶!小心我報警喔。」


    這種慵懶到家的嗓音,絕對是八雲。


    聲音是從門的另一側傳來的,難道他看得見我?透視?不會吧!


    總而言之,既然已經被八雲發現行蹤,就不能若無其事地回家。


    盡管心中有些躊躇,晴香依舊開了門。


    八雲就在那兒——


    他還是不改作風,頂著一頭亂發、睡眼惺忪,表情像剛起床一樣困倦,坐在房間中央的正方形桌子後麵的椅子上。


    「受不了,你那種優柔寡斷的態度會給周遭的人帶來麻煩啦。」


    他劈頭就說出晴香最在意的事情。


    「我才沒有優柔寡斷呢!」


    「居然一點自覺也沒有,你沒救了。」


    難得久久見一次麵,他卻口無遮攔地大肆數落人。


    「要你管!」


    晴香故意以生氣的語氣說道,然而八雲毫不在意。他打了個大大的嗬欠,搔著自己的頭,看起來跟貓沒兩樣。


    話說回來——


    「欸,為什麽你知道我在外麵?難不成你會透視?」


    晴香在八雲對麵的鐵椅上坐定,一邊問道。


    「你好像變得比以前更笨了。」


    「說人家是笨蛋,也太過分了吧。」


    「那我換個說法好了。『蠢驢』怎麽樣?這個外號很適合你吧?」


    這個人到底說夠了沒——


    「你夠了吧。」


    「看看後麵。」


    八雲指著門扉說道。晴香依言回頭,仔細地凝視門扉。


    「啊!」說穿了,道理很簡單。


    貼在門上那張《刺激(注:the sting,1973年上映的美國犯罪片)》的電影海報乍看平凡無奇,但當中其實開了個拳頭大的孔。


    那是之前貼鏡子的地方,難怪他能從房內看到外麵的情況。


    「那是貓眼!」八雲盤起胳膊,得意洋洋地說道。


    「隻不過是個孔罷了,能從外頭看進屋內的哪叫貓眼啊。」


    「小事你就別在意了。」


    這哪是小事呀?


    「好了,你今天帶了什麽麻煩過來?」


    他果然是用那種眼光在看我。


    今天本來真的隻是因為好久沒見麵,想來找八雲聊聊而已;不過就算說了,他也一定不會相信吧。


    晴香忽然憶起從前八雲說過的話:「世界上隻有兩種人,一種是看了我的紅色左眼後把我當成珍禽異獸的人,另一種則是想利用我的左眼的人。」當聽到他說出這番話時,晴香就在心裏下定決心:自己絕對不要當這兩種人。


    因此,真由子的事還是先暫時不說吧。


    「我隻是想說好久沒見了,過來看看你而已。」


    「告訴你,你的說謊功力比你想象中還差。」


    八雲托著腮幫子說道。


    你不說我也知道,用不著你雞婆——


    「欸,你在幹嘛呀?」


    為了避免八雲再追問下去,晴香決定先轉移話題。


    「念英文。」八雲指著桌上的照片說道。


    照片中央有一名約莫二十幾歲的女性正對著鏡頭燦笑,雖然長得有些豐腴,笑容卻很迷人。拍攝地點應該是某座山莊吧?背景映現出許多青翠蓊鬱的樹木。


    「這是八雲的女朋友嗎?」


    「好一陣子不見,想不到你腦袋裏的螺絲又鬆掉了。」


    八雲歎了口氣,擺出仿佛看見世界末日的表情。


    「腦袋裏的螺絲?我的螺絲才沒有鬆掉呢!」


    這個人真的狗嘴吐不出象牙,也不想想說這種話會不會傷害到人。虧我還替他擔心呢,真是白操心了。


    「你看看她身後的那些樹木。」


    八雲抬起下巴示意道。晴香將照片挪到自己手邊仔細觀察一番,仍然看不出什麽奇怪之處。


    「怎麽了嗎?你別賣關子了,快說嘛!」


    「樹幹上是不是有一張人臉?」八雲忍著嗬欠說道。


    啊!乍看之下沒有異樣,不過經他這麽一說,晴香馬上就看出來了。


    背景裏的樹幹上有一個像是人臉的影像。他像孟克的《呐喊》這幅畫中的主角一樣張著大嘴,表情苦悶。


    「這是靈異照片吧?」


    「不,隻是視覺上的錯覺罷了。」


    「咦?」


    怎麽說得跟剛才不一樣?晴香覺得自己好像被耍了。


    「在光線的照射下,樹幹上的凹洞剛好看起來像一張人臉,就隻是這樣而已。」


    「是這樣嗎?」


    「當人類的腦在識別一件東西時,會拿它和身邊相近的東西互相比較,借以辨識。」


    「嗯。」


    晴香了解這種感覺。這就跟古人說看到月亮上有兔子一樣,隻是把輪廓相似的影子誤認為兔子。


    「隻要形狀相似,即使它跟人臉八竿子打不著關係,也會下意識地覺得那是人臉。而這時如果有人說『那裏有一張人臉』,聽者就會先入為主地覺得『那裏有人臉』,效果非常顯著。」


    「怎麽可能……」


    「就是有可能!你自己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嗎?明明乍看看不出來,卻在得到『裏麵有人臉』這個訊息後,把樹幹的凹洞看成人臉。」


    原來如此,八雲說得確實沒錯。


    電視節目常常拿靈異照片當作賣點。起初看不出有什麽異樣,但隻要旁白說「左上角有一個類似人臉的影像……」觀眾就會頓時覺得那裏有人臉。


    可是——


    「這跟念英文有什麽關係?」


    「你知道那個教英文的小河內吧?」


    「嗯,就是那個大尺碼老師對吧?」


    「比喻得真貼切!這張照片裏的那位女性,就是他女兒聰子。」


    「言下之意是,他請你幫忙鑒定這張靈異照片?」


    「就是這樣。」


    「難得看到你埋首調查這種事情,真稀奇。」


    「畢竟我也有很多苦衷嘛。」八雲揚起嘴角賊笑道。


    看了他那表情,晴香終於明白為什麽八雲會接下這件委托了。


    「你該不會是拿這個來交換英文學分吧?」


    「你很聰明嘛,真難得。」八雲不可一世地仰靠在椅背上,盤起胳膊。


    「可是,你不是說這隻是視覺上的錯覺嗎?」


    「這一點用不著擔心,我已經跟他說『現在必須馬上驅魔,否則會有危險』了。」


    「你這根本是不折不扣的詐騙嘛!」


    聽到這卑鄙的手段,晴香不禁口氣嚴肅起來。


    「怎麽會是詐騙呢?聽好了,假如我跟他說這隻是視覺上的錯覺,他反而不會相信我,而且心中會更加不安,找上其他更來路不明的江湖術士。所以呢,我倒不如接下這樁委托,然後再隨便騙他說已經為他驅魔過了,這才是為他著想。」


    「是為你著想還是為他著想啊!」


    晴香欠身大聲抗議道。八雲刻意用手指塞住耳朵,暗示晴香:你很吵。


    這是什麽歪理呀?為什麽我會想見這種爛人呢?


    晴香感到越來越怒不可遏。


    「聽說這年頭的年輕人很容易抓狂,我看你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嘛。你是不是缺乏鈣質啊?」


    「我才沒有抓狂呢!我是在指責你的詐騙行為!你這樣欺騙他人,對良心過意得去嗎?」


    晴香伸出食指指著八雲的鼻尖抗議道。不過,這招用在八雲身上就如同對牛彈琴,他仍舊麵無表情,仿佛置身事外。


    「你別說得這麽難聽嘛,我是賣給他一份『安心』,這可是正當的生意耶。」


    又是鬼話連篇——


    「不好意思,打擾你們打情罵俏啦。」


    此時,一個虎背熊腰的巨大軀體冷不防開門闖進房內。


    是後藤刑警。


    「既然你知道自己打擾到我們,還不趕快滾蛋?」八雲即刻回答道。


    後藤的那張大臉先是僵了一下,緊接著馬上恢複表情,坐在晴香旁邊的鐵椅上。


    「晴香,好久不見啦。你還在跟這個別扭的混蛋牽扯不清啊?勸你早點跟他斷絕往來,否則會孤單一輩子喔。」


    「話先說在前頭,這家夥交不到男友可不是我害的,是她的人格有問題。」


    後藤的玩笑話還沒說完,八雲便中途插話。


    這兩人怎麽敢在當事人麵前說這種話?


    誰的人格有問題?而且還叫我「這家夥」!此外,這兩人根本沒問過我有沒有男友,卻理所當然地拿這件事當話題……


    能吐嘈的地方太多了,晴香理都懶得理。


    「不好意思,後藤刑警……」


    忽地傳來一陣微弱無力的說話聲。


    一看,原來門前還站了一個人。


    這名男子的長相相當纖細,散發出一股知性氣質,然而看起來有點神經兮兮。他與後藤不同,穿著漿燙得筆挺的深藍色西裝,領結也是完美的正三角形。


    「請問你哪位?」八雲瞥向石井。


    「喔,這小子是我部下石井。」後藤仰望佇立在門口的男子說道。


    「我叫石井雄太郎。」石井恭敬地鞠躬說道。


    他似乎是和後藤完全相反的類型。八雲輕輕點頭致意,晴香也跟著低頭行禮。


    「您是後藤大哥的部下啊?我說這話是為了你好,勸你趕緊申請調職吧。」


    「調職?」


    八雲沒頭沒腦地說出這席話,令石井不禁緊張了起來。


    「隻要跟後藤大哥在一起久了,腦子就會漸漸


    變成肌肉,最後甚至會變成失去思考能力的怪獸喔!現在還不算太遲,快離開他吧!」


    「你說誰的腦子是肌肉啊!」


    後藤磅磅地拍打桌子,粗聲怒喝道。


    石井完全不知道現在是什麽情況,顯得坐立難安。這也難怪,任誰看到這種場麵都會不知所措。


    像我,起初也感到很困惑——晴香心想。


    「好了,這次是什麽樣的麻煩?」


    八雲與情緒激動的後藤恰好相反,照舊一派輕鬆地詢問道。


    「喔,對了對了!話說回來,你怎麽知道有麻煩?」


    「後藤大哥,你也隻有在遇上麻煩時才會來找我吧?」


    「這倒也是。我想請你跟我去一個地方。」


    ——後藤看起來毫不愧疚,我實在沒辦法像他一樣說得麵不改色。


    「好啊。」


    「咦?你說『好』?」


    八雲爽快答應,令後藤大吃一驚。就連一旁的晴香,也覺得八雲這次爽快得異常。


    「怎麽了?有什麽意見嗎?」


    「不,沒有啦,我隻是覺得你這回怎麽這麽直爽。」


    「要我幫忙可以,但這下我上次欠你的人情就還清了。」


    「你很清楚自己的立場嘛!」


    後藤賊笑道。


    石井依然傻愣愣地杵在那兒。難不成,他根本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待在這裏?


    「不過今天不行。」


    「為什麽?我本來想馬上拉你過去呢!」


    「因為有個麻煩製造者已經先預約了。」八雲和晴香四目相交。


    我本來想瞞著他,結果還是被看穿了。胸口好苦悶;我不想被八雲視為一心隻想利用他的人之一,我並沒有以那種目光看待八雲。


    「我隻是想說好久不見,所以來露個麵罷了。之前不是約好了嗎?『下次不要再給你找麻煩』——不過熱可可我倒忘記泡了。」


    晴香快速地說著,一邊站起身來。


    八雲眯著眼睛注視晴香。他的眼中充滿懷疑,仿佛說著:其實不是這樣吧?


    「那我先告辭了。」


    晴香自知表情僵硬,於是趕緊擠出笑容,飛也似地離開「電影研究同好會」。


    我這樣會不會顯得更可疑?


    算了,這樣就好。


    我不是在同情八雲;別人怎麽想我管不著,但我不想用看著珍禽異獸的眼光看待八雲的赤眸,也不想抱著利用他的心態接近他。


    不知怎的,晴香忽然覺得為自己感到驕傲;她仰望萬裏無雲的天空踏出步子。


    11


    午後,警方召開了聽取驗屍報告的專案會議。


    五十名專案小組成員佇立在講台上,朗誦至今查出的成果。


    「第一名被害人亞矢香的死因與上次報告相同,為頸部受到壓迫而窒息死亡。第二名被害人美穗沒有明顯的外傷,肺部積水,死因研判為溺斃。」


    鴉雀無聲的會議室,登時議論紛紛。


    棄屍地點為垃圾場,死因是溺斃——大家或許從中感受到了不祥的氣息。


    「此外,我們在第二名被害少女的肺部發現了水草和淡水菌。」


    「請問依照研判,我們是否可斷定被害少女是在某條河川溺斃?」


    其中一名專案小組成員舉手問道。


    「我不敢肯定,不過這個可能性很高。」


    畠停頓了一會兒,接著才開始娓娓道來。


    「兩名少女的死因各不相同,但她們兩人的右腳踝都顯現出受到繩索捆綁造成的撕裂傷。」


    「有沒有可能兩件案子的凶手是同一人?」又有人發問了。


    這麽說可能不太恰當,但我認為這是警方的工作,而不是我的工作——畠心想。


    「截至目前為止,我們尚未發現疑似凶手的血跡或毛發。」畠隨口敷衍過去。


    他將講台讓給土方署長,麵對著專案人員坐在會議桌旁的椅子上。


    放下心中那塊大石後,疲勞忽地一股腦湧上來;他實在不太喜歡在眾人麵前說話。


    反正隻是念念報告罷了,有必要把法醫也拉來參加專案會議嗎?


    「下一位。現在的偵察情況如何?」


    講台上的土方一說完,刑事課長井手內便隨即起身。


    「目前我們正針對棄屍現場進行周邊查問,不過迄今尚未得到有用的情報。」


    井手內咬緊下唇。


    畠真看不出來,他這舉動是出於對凶手的憤怒,或是由於無法在署長麵前表現而感到悔恨。


    「第一名被害人亞矢香、第二名被害人美穗以及目前下落不明的惠子,這三人都在放學途中失蹤,因此我們推斷凶手先前可能埋伏在學校周邊,物色加害的對象。」


    這到底是為什麽?畠在心中呢喃道。


    「今後我們將針對學校周邊搜集目擊證言,此外也將針對有性騷擾、猥褻前科的人當中過濾出嫌犯。」


    畢竟現在別說是指紋,連一根毛發也沒找到,也難怪他會想依賴目擊證言。不過——


    「另外,被害少女也涉及援交行為,我們不排除被害人涉入相關案件的可能性,因此將針對被害人的日常生活展開重新偵察。」


    畠起先對「援交」這個與國中生不搭調的詞感到突兀,但轉眼間就習慣了。


    幾年前援交的主要族群為高中生,但近年來參與援交的年齡層越來越低,據說連國中生都淪落了。


    向她們買春的嫖客,都是些女兒歲數與她們相差無幾的中年男子。


    他們大概是在家中得不到女兒的重視,才以這種扭曲的方式發泄怨氣吧。


    這世上真是無奇不有啊。


    「你們是怎麽向受害者家屬交待的?昨天第二名被害人美穗的父親在電視節目上接受采訪,說警方完全沒給他一句道歉!」


    土方署長的這番話,令場內一片嘩然。


    畠也看了這個節目。當父親正對著警方破口大罵時,母親在一旁低頭「嗚嗚」地低吟。


    親生骨肉的死,所造成的打擊絕不是一時的。


    這個家庭將背負著女兒被無情殺害的悲傷而活在扭曲的人生中,他們的心,在有生之年都將受到無窮盡的腐蝕。


    ——畠不禁如此想道。


    無論如何,如果不知道凶手的動機,就無法縮小凶手的範圍。


    身為法醫的他不方便多說什麽,但他覺得偵察方向已經大大走偏了。


    追查有前科的罪犯或援交客,是得不到什麽成果的。


    ——因為被害少女並沒有受到性侵害的跡象。


    不過,這樣一來,凶手的動機就不得而知了。這將會是一場長期抗戰。畠在心中呢喃道。


    12


    石井一邊開車,一邊透過車內後照鏡窺向坐在後座的八雲。


    他百無聊賴地頻頻忍著嗬欠,呆呆地眺望窗外。


    不過,他這副樣子卻不是裝出來的;石井感覺得到,這名青年絕不是泛泛之輩。


    說到底,後藤刑警為什麽要帶他來呢?


    石井隻知道他們倆是舊識,但之間的關係並不清楚;後藤刑警將他當作朋友對待,而他對後藤刑警則是明褒暗貶,甚至還敢開身為警察的後藤刑警玩笑。


    最奇怪的就是,一名一般民眾居然能隨同警方辦案。


    嚴格說來,現在並沒有發生什麽案子,不過他們有職務保密義務,況且萬一真的出了什麽事,屆時責任歸屬可是很麻煩的。


    石井針對這件事向後藤抗議了好幾次,但後藤完全置若罔聞,而且到現在也尚未向石井說明事情始末。


    後藤刑警到底在想什麽呢——


    再忍耐一下就好!相信最後一定會水落石出的!


    「八雲,你就這樣放著晴香不管嗎?」


    後藤打破沉默,開口說道。


    原來當時在屋內的那位女性叫做晴香啊——


    石井想起晴香的倩影,將它鮮明地烙印在眼底。


    真是一位可愛的女性。


    她眼角略微下垂,看起來非常溫柔,那張櫻桃小嘴也相當嬌嫩欲滴。一頭隻到耳下的短發搭上帽t與牛仔褲——這種中性風打扮穿在她身上真是好看。


    然而,她給人的印象絕對不粗野;該說是有股女性的優雅氣質嗎?她的一舉手一投足,都在在令石井著迷。


    一憶起晴香,石井便不禁感到胸口一緊。


    「關我什麽事。」八雲意興闌珊地打著嗬欠說道。


    「你這小子也太冷淡了吧。」


    「我隻是尊重她的個人意願罷了。」


    「小心她從你身邊跑掉喔!」


    後藤「嘖、嘖、嘖」地從齒縫間發出揶揄的笑聲。


    從他們的談話內容看來,晴香好像是那小子的女朋友?


    「我已經說過很多次了,那家夥隻是個麻煩製造者,除此之外什麽都不是。」


    「說歸說,其實你很在意她吧?」


    「她不是我的菜。」八雲冷哼一聲。


    太好了!不管這是不是他的真心話,總之他們倆不是一對情侶。


    「真敢說啊!那我問你,哪一型才是你的菜?」


    後藤嘴角上揚,賊笑著回頭望向後座。


    不過當事者八雲卻一副興味索然的模樣。


    「如果你願意告訴我自己怎麽追到嫂夫人,我就告訴你。」


    「王、王八蛋!鬼才要告訴你咧!」


    後藤的狼狽樣惹得石井忍不住噗哧一笑。


    「有什麽好笑的?」


    後藤這狠狠一瞪,嚇得石井趕緊收起笑意,專心開車。


    「然後呢?你什麽都沒解釋就叫我上車,現在也該說說這次到底是什麽麻煩了吧?」


    汽車駛入車站前的大馬路後,八雲搔著頭開門見山說道。


    「對喔,這麽一說我才想起,還沒對你解釋呢!」


    後藤從胸口的口袋中掏出煙盒,抽出一根叼在嘴裏。


    「如果你敢點煙,我就馬上下車。」


    「我隻是叼在嘴裏而已啦!」語畢,後藤將香煙收回煙盒裏,一麵開始娓娓道來。


    「有一位女性被鬼附身了。」


    「為什麽警方要插手管這種事?」八雲一臉不解地皺著清秀的雙眉問。


    「本來呢,警方是不會為了這種事出動的。」


    「那又是為什麽?」


    「因為那個被鬼附身的女性,是警察署長的女兒。」


    居然說出來了。


    如果後藤不指名道姓,石井還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如今他既然和盤托出,石井也不能再坐視不管了。


    「後藤刑警,警方不應該把辦案資訊泄漏給一般民眾知道。」


    「閉嘴,開你的車!」後藤以怒吼來回應石井的抗議。


    「呃,可是,課長說這件案子應該保密……」


    「這小子不一樣!我說可以就可以,你別管那麽多!」


    後藤都說到這個地步,石井也無話可說了。


    「放心吧,我不會對外泄漏一個字,也不會為石井先生您添麻煩的。」


    八雲開口緩頰。


    總覺得事情越來越不對勁了。


    雖然石井依舊覺得無法釋懷,還是決定先專心開車。


    「然後呢,聽說那個被鬼附身的女孩,一天到晚都不停地說些莫名其妙的話。」


    「你是說跟你一樣嗎?」


    後藤以「閉嘴」回應八雲的揶揄,接著往下說。


    「署長夫人對女兒的異狀感到心焦如焚,於是搶先找了靈媒,幸好那個靈媒嚇得逃走了。隻是……」


    「警方想趁著這件事還沒公開前趕緊收場?」


    「嗯,就是這麽回事。」


    「我看你現在真的像極了跑腿的。」


    「喂喂喂!你以為這是誰害的啊!」


    後藤回頭朝後座探出身子大吼,但八雲仍然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


    「那場車禍是你的開車技術有問題所造成的吧?跟我一點關係也沒有。」


    「死小鬼!我把你矗出去喔!」


    「要轟就轟啊。」八雲刻意揚起嘴角。


    石井張口結舌地看著他們兩人的互動。


    幻想跟現實的差距令他感到困惑,他對於這場看不到終點的旅程,抱著難以言喻的不安——


    13


    離開八雲秘密基地的晴香,低著頭一步步往前走。


    一陣充滿春意的強風迎麵吹來,如果她不低下頭去,隻怕瀏海會被吹亂,塵埃也會跑進眼裏。


    可是,真的隻是因為如此嗎——?


    這條通往車站的蜿蜒坡道,走起來比以往還漫長得多。


    她在途中停下腳步,屢屢歎氣。


    看來,還是隻能坦白告訴真由子自己無能為力,推掉她的委托了。


    既然不能找八雲商量,那就沒辦法了。她並不像八雲一樣能看見死者的靈魂,再這麽拖下去也隻是浪費時間。


    可是,該怎麽拒絕她才好呢?


    雖說本來就是一場誤會,但晴香還是答應了人家。


    晴香想起當時真由子那張如釋重負的臉龐。「謝謝你!」她頻頻低頭致謝,而且還哭了呢。


    這教我怎麽說得出口嘛——晴香又歎了口氣。


    我為什麽沒考慮清楚就一頭栽進這件麻煩事呢?


    為什麽那時會答應真由子的請求呢?


    晴香清楚得很。


    因為她從雙胞胎姐姐過世以來,便一直努力扮演一個乖寶寶。


    她裝得一副灑脫樣,但其實很在意別人對她的看法;不敢開口說「不」,總是笑臉迎人,也從來不敢忠於自己的願望與欲望。


    因為她害怕——


    害怕有人對她說「該死的人是你才對」。


    因此,她總是迎合別人,處處都不敢得罪人,生怕某一天會有人否定自己的存在——


    其實她隻是希望有人能對她說一句:你盡管活下去吧——


    晴香不經意地停下步子,從駝色手提包中取出手機吊飾。


    這是真由子交付給她的東西。


    ayaka,一個名字和姐姐一模一樣的手機吊飾。


    假如這個手機吊飾是真由子遇見的那個靈魂的失物,那麽那名少女想必已經死了。


    她為什麽會喪失性命,甚至徘徊在河邊呢——


    之前八雲曾說過,鬼魂和妖怪並不是新品種的生物,他們生前都是活生生的人。


    為什麽會喪命呢?為什麽在人間徘徊不去呢?隻要能找出原因,就能解放死者的靈魂。


    ——姐姐心中到底懷抱著什麽樣的想法?


    晴香用力握緊手中的吊飾。


    我不像八雲一樣能看見死者的靈魂,但是即使如此,或許我還是能感應到些什麽。


    去真由子撞鬼的那條河川看看吧!


    想拒絕她,等去了這一趟再拒絕也不遲。


    晴香抬起頭來對抗迎麵襲來的強風,大口吸氣地踏出腳步。


    14


    後藤佇立在一棟透天厝前。


    這棟住家位於離車站十分鍾車程的住宅區入口。


    在這成排類似的建築物中,唯有這棟屋頂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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