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喂!老頭!這是怎麽回事!」


    後藤一打開畠的辦公室,便對他大聲吼叫。


    「吵死了,你能不能安靜點?」


    畠不悅地板起臉來,不過後藤管不了這些了。


    後藤在鐵椅上坐下。


    「你叫我怎麽安靜得下來!又有屍體了,這是怎麽回事!」


    「我怎麽知道?我才想問你呢。」畠冷冷地說道。


    這個我行我素的妖怪老頭,這回也掩蓋不了心中的焦躁了。


    「被害人是誰?」


    「橋本留美,十四歲,溺死後被棄屍在垃圾場。」


    「是同一個凶手幹的嗎?」為了小心起見,後藤詢問道。


    每當發生這種重大命案,總會有人模仿凶手出來犯案。為了防止這種情形發生,警方在破案前不會對外公開案情,以便於辨別凶手。


    「犯案手法和屍體的棄屍情形與第二名被害人美穗一致,此外右腳踝也有撕裂傷,這和其他兩名被害人相同。」


    她可能和那名獲救的少女一樣右腳曾被鎖鏈捆綁,因此才留下撕裂傷吧。


    畠一頁頁翻閱著桌上的資料,一邊自言自語般地說道:


    「昨天她沒有回家,家屬也以為她去朋友家外宿而不以為意;凶手沒有提出任何要求,然後被害人就被棄屍了。大概是因為報章媒體已經報導凶手死亡一事,所以大家鬆懈了。」


    搞什麽,這下警方不是糗大了嗎!


    話說回來——


    「老爺子,你認為凶手不是安藤嗎?」


    「沒這回事,假如安藤不是凶手,那很多事就說不通了。現在還在搜證中,不過那座舊水門有安藤的指紋,而且也有第一名被害人亞矢香的書包與毛發,怎麽想他都是凶手。」


    「那為什麽現在又出現第三具屍體?」


    「我哪知道?我的職責是驗屍,辦案是你的工作才對吧?」


    還真敢說咧,你這變態老頭!


    無論如何,這會兒隻得請八雲再度登場了。


    「打擾啦。」


    正當後藤起身想走出門外時,畠喚住了他。


    「小子,你對這男人有沒有印象?」


    說著說著,他將一張照片遞給後藤。


    照片中有一名戴著墨鏡的男子。他臉色蒼白,掛著一抹冷笑。


    刹那間,後藤體內的血液差點為之凍結。


    這張臉!我不可能忘記他,他是、他是——!


    「喂,老頭,這張照片是哪兒來的?」


    「棄屍現場。第二名被害人美穗被棄屍時他也在那兒,而這次也同樣在一旁目不轉睛地看著我們。」


    棄屍現場?也就是說,這家夥跟這樁案子有關連囉?


    若真是如此,事情可非同小可!後藤腦中浮現一個月前以詐騙保險金為目的的那樁詐死案。


    「假如隻有一次也就算了,連續兩次實在有點奇怪,而且他的冷笑……怎麽看都不像是來看熱鬧的。我拍了幾張他的照片,」


    「老頭,照片我先借走了。」


    「借……你是不是有什麽頭緒?」


    後藤沒有答腔,逕自走出門外。


    他一邊大步走著,一邊再度端詳那張照片。


    頭緒?豈止是頭緒——


    我真沒想到會在這種地方和他重逢——


    2


    翌日,晴香和八雲一同造訪木下的醫院。


    此行有兩項目的:其一是重新鄭重向木下道謝,其二是向他問清楚關於亞矢香的一些問題。昨天因為多了那樁驅魔風波,所以有些事都還沒弄清楚。


    為什麽凶手已經死了,亞矢香卻仍舊在那條河川徘徊不去呢?


    她所說的「快住手」,又是什麽意思呢?


    「謝謝你們跑這一趟。」盡管八雲與晴香沒有事先和木下約時間,木下依然親切地將兩人招待至問診室。


    「不好意思冒昧來訪,因為我想針對前幾天的事跟您道謝。真的非常謝謝您。」


    晴香一進入問診室,便低頭向木下道謝。


    「別放在心上,這是我分內的工作。」


    木下笑著說道,催促晴香和八雲入座。


    兩人依雷在圓椅上坐定。


    「今天我是來問你一些問題的。」八雲開門見山地說道。


    「八雲現在已經是刑警啦,真有出息啊。」木下眯著眼睛頷首。


    咦?八雲什麽時候變成刑警了?


    反正一定又是順口瞎掰的謊話。


    「關於這件事,我得先跟你道歉。」


    「嗯?」木下浮現出訝異之色。


    「我並不是刑警,這是上次來訪時後藤大哥隨口胡謅的謊話。」


    「原來是這樣啊。」


    「我隻是一個學生。」


    即使知道八雲騙了他,木下仍然心平氣和地說道:


    「那麽,這次你來不是為了我女兒囉?」


    「不,這並不是正式的查案,但我確實想問你關於令媛的問題。」


    木下上下打量著八雲。


    上次是因為他謊稱自己是刑警,木下才願意坦白的;如今知道他隻是一般人,木下也就不想再多說了。


    「可是,案子不是已經破了嗎?這是警方跟我說的。」


    「是的,已經找到真凶了。」


    「那麽,你還想知道什麽?」


    八雲深深地吸了口氣,接著才開口道出。今天的他比以往都來得慎重。


    「木下先生,你是不是想為你的女兒做些什麽?」


    木下張口結舌地凝視著八雲,表情仿佛說著: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是不是和過世的令媛做了什麽約定?」


    「有是有。」


    木下一時之間訝異不已,然而馬上就恢複鎮定,答複八雲。


    「話說回來,為什麽你知道這件事?」


    八雲卸下左眼的黑色角膜變色片。


    他的赤色左眼望向木下。


    「你知道我的左眼是紅色的吧?」


    「是啊,當然。」


    ——咦?「當然」?木下醫生知道八雲眼睛的秘密?


    晴香覺得自己好像個局外人,無法融入他們的對話。


    「我左眼的秘密,不隻在於它的顏色。」


    「你的意思是……」


    「身為醫生的你可能很難相信我的話……其實我這隻左眼,看得見死者的靈魂。」


    木下沒有否定,也沒有肯定八雲的這番話。


    他隻是默默地注視著八雲的眼眸。


    「昨天我在令媛被棄屍的那條河川見到了令媛。」


    八雲此言一出,木下隨即瞪大雙眼,抓著八雲的雙肩用力搖晃。


    「真的嗎!你說的是真的嗎!我女兒——亞矢香真的在那裏嗎!」


    木下方才的冷靜頓時拋到九霄雲外,變得滿臉通紅、異常激動。


    這個人接納了八雲的說法?八雲說他看得見死者的靈魂耶?


    他明明是個醫生——


    為什麽呢?


    「她的情緒很不穩定,無法像人類一樣溝通,不過我還應付得來……」


    八雲震懾於木下的氣勢說道。


    「然後呢?亞矢香、亞矢香她說了些什麽?」


    木下抑製不了自己的情緒,更用力地搖晃八雲的雙肩。


    「請你冷靜點。」八雲邊說邊撥開木下的雙手。


    或許是木下終於注意到自己失態了吧?他目不轉睛地注視自己的雙手,喃喃說了句「對不起」便垂下頭去。


    「令媛說『快住


    手』……」木下聞言抬起頭來。


    「亞矢香到底想叫誰住手呢?我想你應該知道吧?」木下大大地搖了搖頭。


    他的肩膀微微震顫,好似隻要稍微一碰就會分崩離析。


    晴香不禁心想:跟剛失去姐姐時的媽媽好像——


    「之前你說過,令堂想要殺了你……」


    這件事睛香以前也聽說過。


    木下連這事兒都知道?


    「你當時說:想知道自己的母親會編出什麽借口,對吧?」


    八雲默默地頷首。


    「坦白說我也跟你一樣,無法理解想殺害自己親生骨肉的父母到底是怎麽想的,我真的不懂……可是,我多少了解失去兒女的雙親會有什麽樣的心情。」


    木下在此頓了頓,咬緊下唇。他似乎正在忍受著痛苦。


    「老實說,以前的我不是個好爸爸,也不是個好丈夫;我夢想著開一家自己的醫院,於是隻顧追逐夢想而不顧家庭,甚至還疏遠了她們。就在這時,內人倒下來了——她得了癌症。」


    「癌症啊。」八雲呢喃道。


    「我身為一個醫生卻沒注意到內人的身體變化,當我察覺到時,癌細胞已經開始轉移……已經回天乏術了。」


    木下的語氣滿懷悲傷,他仿佛正傾吐著長年累積的某種情緒。


    「說來真的很慚愧,我救不了自己的妻子……所以我在她臨終前,和她約好要守護亞矢香……結果呢?我根本沒能守護她……」


    木下握緊雙拳,氣得發抖;他壓抑不了胸中的怒火,而這團怒火並非針對凶手,而是針對他自己。


    「為什麽我沒有接送她上下課呢?為什麽我沒有早一點報警呢?如果我當時再小心一點,亞矢香或許就不會死了……」


    ——不對!沒這回事,這不是你的錯,


    晴香很想大聲喊出這些話,然而不知怎的,她就是開不了口。


    因為她知道自己即使說了,也隻是一時的安慰罷了。


    由於救不了心愛的人,因而憎恨自己——


    晴香也有類似的經驗。她覺得自己害死了姐姐,即便事隔十三年,仍舊責怪著自己。這樣的她,怎麽有資格對木下說「別責怪自己」呢?


    「所以我跟亞矢香約好了……我一定會救她,請她等等我……」


    「然後你就開始研究如何使死者複活,對吧?」


    使死者複活?八雲到底在說什麽?那種事怎麽可能辦得到呢!況且木下可是醫生,他理應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一點才是。


    「為什麽你知道?」木下緊張地說道。


    「看看這間房間裏的書——《靈魂和肉體的定義》、《輪回轉世》、《前世的記憶》,這全都是關於死而複生的書籍。」


    木下沒有答腔,他隻是熱淚盈眶地默默望著八雲。


    「你身為一個醫生,應該知道不管再怎麽研究,都是徒勞無功吧?」


    八雲緩緩地說道。


    正是如此。無論再怎麽掙紮、無論內心多麽煎熬,人死都不可能複生。八雲看得見死者的靈魂,然而即使看得見,那也已是亡魂。


    「八雲,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八雲頷首。


    「你覺得……人的肉體和靈魂,是靠什麽來聯係?」


    「我哪知道啊。」八雲速答,令木下不禁有些錯愕。


    「我的眼睛隻是看得見亡魂罷了,這些複雜的問題我不懂。假如我知道答案,那麽我這隻眼睛早就治好了。」


    「這樣啊……」


    「隻是……我認為靈魂是人類的思念集合體。」


    「人類的思念?」木下慢慢地在口中反複咀嚼八雲的話語。


    「打擾您寶貴的時間,失陪了。」八雲邊說邊逕自起身,走向門扉。


    而晴香也趕忙追向八雲。


    「我可以再問你最後一個問題嗎?」


    木下喚住八雲,但八雲並沒有回頭。


    「什麽問題?」


    「剛才談到令堂,不過關於令尊……你難道不想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嗎?」


    八雲的父親——


    之前八雲曾說過,自己對父親一點印象也沒有。


    可是,那隻是他自己沒印象罷了;假如沒有父親,八雲就不可能來到這世上。


    「沒興趣。」


    八雲滿不在乎地撂下這句話,接著便走出門外。


    3


    石井在特殊懸案搜查室中無所事事地發著呆。


    後藤刑警從一大早就不見人影。


    石井打了他的手機好幾次,但是始終無人接聽。


    曠職?不會吧,後藤刑警絕不可能做出這種事的——


    該不會是他為了解決這次的案子,不小心過度使用靈異能量?嗯,不會有錯,一定是這樣的!


    說不定現在後藤刑警正獨自忍受著旁人無法理解的折磨呢!不行,不能袖手旁觀!我知道他住的官舍在哪裏,不如去看看他吧!


    正待石井站起身時,有人敲門了。


    「請進。」此言一出,門打開了。


    佇立在門口的是一名將一頭長發束在身後,身穿利落灰色褲裝的年輕女子。


    石井絕不可能忘了她,她正是——


    「噫!」隻見石井嚇得跌坐到桌上。


    她就是那名被鬼魂附身的女子——土方真琴。


    昨天才剛折騰一陣,想不到她今天便已經恢複到能自由行走了。


    盡管氣色欠佳、臉頰也略微消瘦,仍舊和一雙鳳眼及苗條的身材十分相稱。


    她是一名稱得上美女的女性,不過石井對她仍然感到恐懼。


    「這次勞煩大家鼎力相助,因此我想來這兒向大家道謝。」


    真琴沉靜優雅地低頭致意。


    「啊,呃、不用啦,別這麽客氣……」


    石井努力想避免聲音顫抖,不過根本是白搭。


    「請問,為什麽你坐在桌上呢?」


    「咦?喔,啊,因、因為我想來打掃一下……」


    總不能說:「因為我覺得你很可怕吧?」


    石井趕忙從桌上跳下來,結果失去平衡,差點跌倒。


    「這樣會變得更髒喔。」真琴掩嘴而笑。


    畢竟石井穿著鞋跳到桌上,當然會弄髒囉。


    「說得也是喔。」他幹笑了幾聲。


    「石井先生,我對你……」


    「你知道我的名字?」


    「當時我還有一些意識,雖然斷斷續續的……」


    原來如此,原來是這樣啊——


    ——我佩服個什麽勁兒?


    「我當時對你做了一些很過分的事。」真琴難為情地低頭悄聲說道。


    她恐怕是指石井用輪椅把她推走那時的事吧?當時真的很慘,被咬了好幾口,真是折騰死人了。


    「呃,不會啦……畢竟你也是身不由己嘛。」


    「傷口還留在你身上,你沒事吧?」


    真琴對著石井右眼的淤青伸出纖纖玉指。


    刹那間,那場惡夢又浮現在石井腦海中;充滿血絲的眼睛、一口陰森的白牙,以及低吼聲——


    「啊!」石井哀號一聲,反射性地再度跳到桌上。


    同一時間,後藤也開門進入。


    「搞什麽鬼啊,你是猴子嗎?」


    「呃,沒有啦,我是有苦衷的……」


    石井意誌消沉地從桌上爬下來。


    「受不了!我沒空陪你在這邊玩!走啦!」


    都這個節骨眼了,這個人怎麽還來上班呢?


    如果再放任他使用靈異能量的話,他肯定會死的!我得阻


    止他才行!


    「後藤刑警,可是你的靈異能量……」


    石井話還沒說完,後藤的鐵拳便直直槌在他的後腦勺上。


    如果這是漫畫,現在石井頭上一定有星星在旋轉。


    「白癡啊!靈異能量是什麽鬼啊!你漫畫看太多是不是!你再給我說廢話,我就揍扁你!」


    可是你已經揍了說。


    後藤拎著石井的後領,將他拖到走廊上。


    「不、不好意思,後藤刑警,我想來為前幾天的事情跟您道謝。」


    後方傳來真琴的聲音。


    「煩死了!我現在很忙!待會再說!」


    後藤刑警像趕蒼蠅般地揮揮手。


    話說回來,他的脾氣還真大啊。到底出了什麽事呢——?


    4


    「欸,木下醫生是不是以前就認識你?」


    晴香走在河岸道路上,一邊對著八雲的背影詢問道。


    從木下的語氣聽來,他肯定以前就認識八雲了。


    「我早就忘得一幹二淨了——應該說,我腦中根本沒這項記憶。」


    八雲望著前方說道。


    說得這麽含糊其詞,誰聽得懂?


    「什麽意思?」


    晴香加快腳步,和八雲並肩而行。


    「木下醫生是負責幫我接生的醫生。」


    「這樣啊。」


    在感到驚訝的同時,晴香也恍然大悟:難怪八雲記不得木下醫生。


    「總之我跟他隻有這層關係,他對我來說跟外人沒兩樣。」


    八雲打了個大大的嗬欠。


    晴香心中還有另一個疑問——


    「結果到底是怎樣?」


    此書一出,八雲馬上停下腳步,有如時間停止一般。


    「怎麽了?」


    八雲垂下眉尾,無奈地搔搔頭發,這才娓娓道來。


    「那個少女的靈魂之所以被困在那條河川,是因為木下醫生的思念過於強烈。」


    「思念?」


    「沒錯。因為他隨口答應要拯救女兒,才會讓她在那條河川徘徊不去。」


    「要怎麽做才能讓她解脫?」


    八雲沒有答腔,隻是茫茫地望著河水。


    站在他身旁的晴香,同樣望向波光蕩漾的水麵。


    對岸有一對正在烤肉的年輕男女,而白鷺鷥則在沙洲上歇息著。


    在這和煦的陽光中如此眺望河麵,實在很難想象這條河竟是連環綁架凶殺案的犯案地點。


    八雲心中是怎麽想的呢?晴香偷偷瞥向他的側臉。


    直挺的鼻梁,緊閉的雙唇;那雙細長的鳳眼,究竟映出了什麽呢?


    「如果想讓她解脫,就必須請木下醫生打消念頭。」


    過了不久,八雲開口了。


    「打消念頭?」


    「對。假如他不麵對自己的女兒已經回不來的事實,她就得永遠困在那兒。」


    「那我們該怎麽做呢?」


    「我還沒想到,隻知道假如他還繼續讀那些關於死者複活、輪回轉世之類的書,他女兒就別想解脫。」


    不知怎地,晴香覺得自己似乎明白了八雲的意思。


    亞矢香在河中所說的那句「快住手」——


    是說給自己的父親——木下醫生聽的。


    「我們該怎麽幫他呢?」


    「能幫的話我早就幫了!這是人心的問題,不是我們三言兩語就能勸得動的。隻有木下醫生自己能幫得了自己。」


    八雲說得沒錯。


    我們這些局外人就算對一個失去女兒的父親說破了嘴,也改變不了他的想法。


    「總之呢,現在我們隻能靜觀其變囉。」


    這是八雲所得出的結論。


    晴香原本想說「是啊」,但又趕緊將到口的話吞回去。好險好險!這陣子發生太多事,晴香差點忘記這次騷動的主因是什麽了。


    「欸,那真由子怎麽辦?她現在還在為那些靈異現象煩惱不已呢。」


    「那是她搞錯了。」


    八雲扭動脖子說著,骨頭嘎吱作響。


    「搞錯了?」


    「你也看見河裏那名少女的靈魂了吧?」晴香點頭。


    「也就是說,那名少女的靈魂還困在那條河川,所以不可能出現在你朋友那裏。她隻是搞錯了而已。」


    「可是她說遇到鬼壓床,還看到少女的亡魂、聽到她的聲音……」


    八雲不耐煩地搔了搔後頸。


    「人類是一種很容易陷入錯覺的生物。她曾經在河邊遇過撞鬼的恐怖經驗,這是真的;然後她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被鬼附身了,這部分則是錯覺。」


    到此為止,晴香都聽得懂。


    「之後她就變得疑神疑鬼,懷疑自己被鬼纏上了,因此會把陰暗的房間中那些模糊不明的東西看成女鬼,也會把聽不清楚的細微聲響聽成人的說話聲。」


    「這種事……」


    「就是有這種事!之前你自己不就從實驗中體驗過了嗎?」


    「實驗?」


    ——有實驗嗎?我怎麽一點都不記得?


    「受不了,你就是這樣老是不學乖,才會總是惹上麻煩。」


    真是狗嘴吐不出象牙。


    「八雲,你就是因為老是記得一些無聊的事,才會被人討厭喔。」


    對於晴香的揶揄,八雲冷冷地一笑置之。


    「我是說前陣子給你看過的靈異照片啦!我說照片上樹木的凹洞『是一張人臉』,你不就把它看成人臉了嗎?她也一樣,就是因為先入為主地認為自己被鬼纏上,才會過得那麽不安寧。」


    原來如此,原來他是在說那件事啊。


    晴香終於明白了。假如人抱著先入為主的觀念,就會將所有的事情都聯想到那方麵去。


    晴香懂了,不過——


    「那我們該怎麽辦呢?」


    八雲揚起單邊眉毛,一副「你問我、我問誰」的表情。


    「這方法你可能不喜歡,不過我覺得最好的方法就是告訴她『我已經為你驅魔,沒問題了』。」


    「那不就是說謊?」晴香激烈反對。


    「那你大可告訴她真相啊!告訴她:『你所看見的全都是幻覺。你患有精神疾病,建議你最好上醫院接受診治』?」


    「我會這麽做的。」無論怎麽想,這麽做都比較好。


    「不過,假如她不接受這個說法,就會去找別的靈媒幫忙。如果她找上的是神棍,到時可得花冤枉錢了。」


    老實說,晴香沒有把握能靠真相說服真由子。


    「假如你說不出口,那麽隻要對她說『我們已經為你驅魔了,放心吧』,就能讓她從恐懼中解脫。要怎麽做,是你的自由。」


    正待八雲想邁步離去時,晴香一把抓住他的衣角。


    隻見八雲宛如一隻被打擾睡眠的貓般抽動臉頰,擺出一張不悅的臉。


    「幹嘛?」


    「八雲,拜托你。」晴香抬眼凝視著八雲。


    「很惡心耶,不要這樣啦。」


    沒禮貌!什麽「惡心」呀?


    算了,忍耐一下吧!若是這時惹他生氣,就得不償失了。


    「八雲,求求你去跟她解釋嘛。」晴香再度懇求八雲。


    「好啦!拜托你別再用那種惡心的眼神看我了!」


    你還說!


    5


    石井一邊開車,一邊望向仰靠在副駕駛座上的後藤。


    他盤著胳膊揚起眉毛,目光如獵犬般銳利、炯炯有神。


    他今天一早就不見人影,後來卻突然回來說聲「走了!」就把石井


    帶走,而今還命令石井開車前往大學。


    他八成是要去找那名叫做八雲的青年吧?


    「後藤刑警,到底發生了什麽事?」石井忍不住問道。


    「所以我才說你沒屁用嘛!」後藤忽然怒吼道。


    「呃,可是你什麽都沒對我說,我當然不知道……」


    「我不說你就什麽都不懂嗎!一個當刑警的人,應該要敏銳地打聽情報才對!那個記者小妞還比你能幹多了!」


    「對、對不起……」


    石井震懾於後藤咄咄逼人的態度,隻好先道歉再說。


    之後兩人便不再對話,隻聽見逆風前進的車聲在耳畔呼嘯著。


    「這件事還沒有對外公開,總之又來了一具。」


    後藤似乎想打破尷尬的沉默,叼著香煙喃喃道出實情。


    「又?」


    石井不懂後藤的意思,隻好以指尖推推眼鏡,回問後藤。


    「我說少女的遺體啦!」


    「咦?」這意料之外的話語令石井聲音變調。


    「今天早上,垃圾場出現了第三名被害人的屍體。」


    少女的遺體?第三名被害人?垃圾場?


    「不會吧!凶手是安藤,而那個安藤早就死了,所以案子早就……」


    石井一口氣說完,似乎想顛覆腦中的千頭萬緒。


    凶手都已經死了,怎麽可能會出現新的屍體呢?


    「你也驚訝得太慢了吧!沒看我慌得跟什麽一樣嗎!」後藤口沬橫飛地大吼。


    這樣啊,原來是這麽一回事——


    後藤刑警說得沒錯,現在沒時間拖拖拉拉了!我居然沒發現這麽重要的事,真不夠格當刑警啊!


    可是話說回來,為什麽要去找那名叫做八雲的青年?


    關於這一點,石井怎麽想都想不通——


    6


    一回到自己的房間,晴香便帶著一身的疲勞躺在床上。


    這樣做真的好嗎——?


    晴香覺得罪惡感好重。雖說找不到其他好方法,她仍舊騙了真由子。


    在那之後,晴香和八雲一同造訪了真由子所居住的大樓。


    不用說,八雲一出場就謊稱自己是靈媒。


    他一踏入房間裏,就說什麽:「好陰!我感受到了一股強烈的陰氣!」晴香好不容易才忍住不罵他:「大騙子!」


    不隻如此,他還說:「現在開始我要驅魔,請你先暫時外出一小時,免得遭遇不測。」害得真由子問晴香:「欸,我在學校見過那個人耶,他真的是靈媒嗎?」而晴香也隻好跟著說謊,說什麽:「放心吧,他是正統的靈媒名門弟子喔。」


    真是一場鬧劇——


    真由子一離開房間,八雲便對晴香說了句「一小時後叫我」,然後隨便枕著人家的抱枕呼呼大睡。喂喂喂!


    一小時後真由子回到房間,八雲旋即若無其事地說:「這股陰氣真的非常強烈,不過我費了一番功夫後總算將它驅離了。那名少女的亡魂,應該不會再出現在你麵前了吧。」說完還雙手合十。晴香真想吐嘈他:「你明明隻是在睡大頭覺!」然而又礙於情勢無法開口。


    真由子聞言頓時潸然淚下,想必是因為由恐懼中解放,忍不住喜極而泣吧。


    這下子,晴香覺得罪惡感更重了。


    不僅如此,八雲居然還跟真由子收錢!


    太扯了!雖然這筆錢是真由子自願掏出來的,不過一般人會收嗎?「如果我不收錢,那不是顯得很假嗎?」什麽歪理呀!


    這是不折不扣的詐騙,而且我還成了他的幫凶。


    唉,真是的!真教人越想越氣!


    晴香一站起身來,手機便開始震動。是她母親打來的。


    「你最近都沒打電話給我,日子過得還好吧?」


    才一接起手機,聽筒那頭便傳來母親無奈的聲音。


    累積在晴香心中的怒氣,忽地一瞬間消失無蹤。啊,母親的力量果然不同凡響,光是聽見她的聲音,就令人心情平靜了一些。


    「嗯,過得還好啦。」


    「發生什麽事了?你的語氣有點消沉耶。」


    ——被媽媽看穿了。


    心中那團針對八雲的怒火,登時悄然熄滅。她的聲音之所以如此消沉,一定是因為木下醫生所說的那番話在心中留下了疙瘩。


    「欸,媽。姐姐去世的時候,你難過嗎?」


    晴香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問這個問題,然而她就這麽脫口說出來了。八成是因為聽了八雲跟木下醫生那段對話的緣故吧。


    「這還用問嗎?為什麽你會突然問這個問題?」


    也難怪晴香的母親會感到疑惑。


    「現在我在學校修犯罪心理學,當中有一堂課是探討受害者家屬的心理,所以我才覺得有點好奇……」


    晴香隨口編了一個謊言。


    「這樣啊。」媽媽嘴上這樣說,其實心裏並不相信我說的話吧?——晴香心想。


    「媽,如果姐姐當時不是死於車禍,而是被人殺害,你會怎麽想?」


    「怎麽想?」


    「比如說……你會恨那個凶手嗎?」


    「恨是會恨啦……」媽媽誠懇地回答了我的問題.


    「你會想殺了那個凶手嗎?」


    我到底在問自己的母親什麽怪問題?什麽殺不殺的——


    假如媽媽說她想殺了凶手,那我該怎麽辦?害死姐姐的人可是我耶!


    當媽媽知道真相時,她會怨恨我、想殺了我嗎——?


    兩人沉默了半晌。


    「這個嘛,假如殺了凶手能夠換回我的孩子,那我就殺了他。」


    媽媽的聲音既溫柔、又冷酷。


    「換回?」


    「是啊。對於一個作父母的人來說,孩子不管是被殺害或是死於意外、疾病,都一樣是死了。不會有父母因為小孩死於疾病而比較能釋懷,當然被壞人殺害也一樣……」


    媽媽說得或許沒錯——


    「父母心中想的隻有一件事,就是希望自己的小孩能活下去,就隻是這樣而已。所以呢,假如殺了凶手能換回自己的小孩,那要我殺多少凶手都無所謂。」


    假如能換回自己的小孩——嗎?


    木下醫生也說過一樣的話。他和女兒所做的約定並不是為她報仇,而是拯救她。如果木下能夠回到過去,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殺了安藤。


    晴香心中仍舊是一團亂麻,但她覺得這應該就是答案了。


    此時,晴香心中浮現一個疑問。


    這是個不應該想起的疑問,也是至今在她腦中無數次浮現卻又消失的疑問。假如死掉的人不是姐姐而是我的話,媽媽會怎麽想呢!?


    「晴香,你在想什麽?」


    盡管隔著電話,話筒另一頭的母親仍然察覺到氣氛的不尋常。


    媽媽好像很擔心,可是這教我對媽媽怎麽說得出口呢?姐姐的死亡真相,是我必須背負一輩子的十字架——


    「欸,到底怎麽了嘛?」媽媽的聲音聽起來好遙遠。


    假如媽媽知道姐姐是被我害死的,不知道會有多麽痛苦——


    「晴香,你該不會又在責怪自己吧?」


    這句超乎晴香預料的話語令晴香屏住氣息,她覺得自己仿佛潛伏在水中。


    「你是不是覺得姐姐的死是你的責任?」


    為什麽媽媽知道這件事呢?迄今我從未對任何人提起這件事,而且也未曾在言行舉止間透露出來。


    為什麽——?


    「媽媽……原來你早就知道了……」


    晴香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擠出這一句話。


    「當然囉!你以為我當你媽當幾年啦?」


    「二十年……」


    「知道就好!姐姐的死並不是你的責任,你把球丟到遠方隻是想鬧著玩,並不是想害死你姐姐。那隻是一樁意外而已啦。」


    原來媽媽知道這麽多——


    虧我還想默默藏在自己心中一輩子呢——


    晴香忽覺鼻頭一酸,眼眶漸熱。


    「晴香,你就是你,你不是你姐姐。對於父母來說,自己的孩子會不會念書、擅不擅長運動,全都無關緊要,隻要她們能幸福地過一輩子就好了。你了解我的意思嗎?」


    晴香默默點頭。


    母親的一番話,令晴香全身上下變得暖洋洋的。


    心中的那座冰山,頓時為之融化——


    她小時候總是刻意疏遠樣樣比自己拿手的雙胞胎姐姐。


    她一直以為媽媽討厭念書、運動、音樂都一竅不通的自己。


    綾香死後,晴香拚命地想成為第二個綾香,因為她害怕會有人對她說:「為什麽死的不是你?」


    「媽,原來你什麽都知道呀……」


    「是啊!我連你的初戀對象是誰都知道呢!是阿健吧?他前陣子結婚了說。」


    她說對了,正是阿健。他膚色黝黑,個頭矮小,是個鬼靈精,而且很壞心眼。


    真的什麽事都瞞不過媽媽的法眼。


    「這樣啊……」


    「你現在是不是有喜歡的對象?」


    這天外飛來一筆的話語,令晴香不由得心頭一驚。


    「為什麽你會這麽想?」


    「前陣子你回來時好像想起了什麽,一個人在那兒傻笑呢。」


    「有嗎?」


    「有呀!欸,他是什麽樣的人啊?」


    晴香自己並沒有意識到這點,不過她覺得八成是那家夥。


    「他是個超級別扭的人,自我中心,而且一點也不溫柔。」


    「哎呀,聽得我好好奇喔!你再多說一點嘛!」


    晴香的母親開心地笑了。


    「嗯,下次回去時我再告訴你。」


    晴香掛斷電話,同時淚水決堤、嚎啕大哭。究竟是因為痛苦、悲傷或是喜悅而哭?連晴香自己也弄不清楚。


    她隻是不停地顫抖,胸口有如灼燒般炙熱。


    在這股令人窒息的情感浪潮中,晴香發覺自己迄今所背負的十字架,其實隻是一場幻覺——


    7


    後藤刑警到底想在這兒待到什麽時候?


    盡管石井心中懷抱著這樣的疑問,卻遲遲不敢說出口,隻是俯視著翹著二郎腿坐在鐵椅上的後藤。


    打從來到八雲這名青年的秘密基地以來,算來算去也經過三十分鍾了。


    為什麽後藤如此執著於這個叫做八雲的青年?石井完全搞不懂。


    「可惡!那臭小子到底跑去哪裏遛達了,我這邊可是十萬火急耶!」


    後藤將煩躁的心情吼出聲來。


    ——而八雲也在這時開門進屋。


    「你終於來啦!」


    八雲對大聲嚷嚷的後藤擺出一張臭臉。


    「石井先生,有人擅闖民宅,請你馬上逮捕這個現行犯。」


    八雲指向後藤。


    逮捕——可是我跟後藤刑警好像是共犯耶?


    「不好意思,我現在沒空跟你瞎扯。」


    「好巧喔,我也正好覺得沒空跟後藤大哥你閑聊耶。」


    「我不是這個意思啦!我找到了。」


    「你是說嫂夫人嗎?」


    「不要鬧了!我是說屍體啦!出現第三名被害人了!」


    後藤忍不住粗聲大吼道。


    一時之間,八雲的表情僵了。他並非震懾於後藤的怒吼聲,這一點連石井都看得出來。


    「請你說得詳細一點。」


    八雲在自己的椅子上坐定,盤起胳膊催促後藤往下說。


    「被害人是橋本留美,跟其他被害人一樣是十四歲的少女。她跟第二名被害人美穗相同,都是在溺死後被棄屍在垃圾場。發現時間是今天早上,她恐怕是昨晚遇害的。」


    後藤連珠炮般地一口氣說完。


    八雲沒有開口,隻是撚著眉心,低頭沉吟。


    一陣沉默——


    「難道凶手不是安藤嗎?」石井試探性地問道。


    ——然後同時被八雲和後藤白了一眼。再也沒有比被這兩人同時瞪視更可怕的事了。


    「安藤就是凶手,這點不容置疑。」八雲淡淡地說道。


    「今天早上我問過畠老爺子,那棟建築物中的確有安藤的指紋、亞矢香的毛發和隨身物品。」


    證據確鑿是吧——石井腦中突然靈光一現。


    「後藤刑警,假設……我隻是假設喔,那些證據會不會都是偽造的?」


    「誰會幹這種事?又是為了什麽幹這種事?」八雲間不容發地吐嘈。


    後藤聞言,隨即將一張照片丟到桌上。


    「假設是這家夥為了掩蓋自己的罪行而偽造證據——你覺得怎麽樣?」


    八雲將照片挪至自己手邊,刹時瞪大雙眼、咬牙切齒,旁人幾乎能聽見他憤恨的咬牙聲。


    照片中有一名戴著墨鏡的高大男子。


    他五官端正,表情看起來像是在笑。此外,他的長相和八雲似乎有些神似。


    「後藤大哥,這張照片是哪兒來的?」


    八雲對後藤投以銳利的目光。


    而後藤的表情也相當緊繃,和八雲相去無幾。


    「這是在棄屍現場拍到的,他當時好像混在圍觀的人群中。第二名被害人美穗以及這次的被害人留美的屍體被找到時,他也在場。畠老頭覺得很奇怪,所以就拍下來了。」


    「如果這男人和這案子有關,事情可非同小可。」


    「我知道。十三年前——還有一個月前的詐死案……這下子麻煩了。」


    十三年前?一個月前?這兩人到底在說什麽?


    從他們的口氣聽來,似乎從以前就認識這男人。


    「後藤大哥,第三名被害人的遺體還在嗎?」


    「你要去看一下嗎?」


    「要,我們走吧。」


    後藤和八雲同時站起身來。


    此時,八雲的手機響了。


    「你這次又惹了什麽麻煩?」八雲沒好氣地接起電話。


    8


    連晴香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會如此突發奇想。


    那名現在仍沉在河裏、和綾香的名字發音相同的少女——


    八雲曾經說過,她被父親的強烈思念束縛在那條河川。晴香真的好想幫助她。


    當晴香回過神來,她已經按下手機的通話鍵了。


    「你這次又惹了什麽麻煩?」


    電話一接通,聽筒那頭便傳來不耐煩的聲音。


    「才沒有什麽麻煩呢!我隻是想跟你商量一下罷了。」


    「你這樣很惡心耶。」


    居然說我惡心?


    「哎唷!我是要跟你談木下醫生的事啦。」


    「這件事不是已經解決了嗎?」


    「話是沒錯,可是如果不想想辦法,那個女孩的靈魂會一直困在那條河吧?」


    「是啊。」


    「不能想辦法救救她嗎?」


    「不能。」八雲速答。


    八雲似乎打從一開始就放棄了。當然,也有可能是他覺得這並不是外人該插手的事情。


    「那那個女孩不是太可憐了嗎?」


    「你真的很雞婆耶!我不是說這是木下醫生的心理問題嗎?」


    「是沒錯啦……欸,我想試著再說服木下醫生看看。」


    「算了吧!如果光靠你幾句話就能改變他的想法,事情就不會變成這樣了。」


    八雲說得倒也沒錯。


    我沒辦法一個人解決這個問題。不過——


    「你能不能跟我一起去?」


    八雲沉默了一下。


    木下醫生曾經說過,他女兒的死是他所造成的。


    晴香不敢說自己的心情和他相同,不過至今她也懷抱著類似的想法活到現在。「你女兒的死並不是你的責任。」晴香認為至少得讓他明白這一點。


    「你試著站在他的立場想想看。」八雲的語氣微微變了。


    其他人或許聽不出弦外之音,但晴香清楚得很。


    她憶起之前一心曾說過的話。「那孩子其實心地很善良,隻是拙於表達情感。」


    他乍看之下很冷淡,其實隻是不懂得如何表達自己的心意罷了。


    「什麽意思?」


    「你會因為外人對你說幾句話,就放棄自己的女兒嗎?」


    這——


    「不可能。」


    「那你應該懂了吧?這個問題應該交由木下醫生自己來解決。」


    晴香了解八雲的意思。


    可是盡管如此,她依然想拯救那名少女的靈魂.這股強烈的意誌驅動著晴香。


    ——這名和死去的姐姐有著同音姓名的少女。


    ——我猜,自己一定是想借著拯救她來赦免自己;我想從害死姐姐的業障中解脫。


    我知道這很自私,不過——


    「我想為她出一份力。」


    「好,我明白了,那你就去吧。不過現在我抽不開身,想去你自己去。」


    八雲懶得和晴香爭辯了。


    「好。」晴香點頭。


    仔細想想,都到了這個節骨眼還想仰賴八雲幫忙,其實也跟逃避沒兩樣。


    「你見到木下醫生後,麻煩幫我轉告他幾句話。」


    「什麽?」


    「請你放你女兒自由。你的思念,害那女孩被囚禁在黑漆漆的河底。死者所希望的,其實隻是在世者能過得幸福……」


    死者所希望的,其實隻是在世者能過得幸福——


    這句話深深地刺進晴香心坎裏。


    「謝謝你……」


    語畢,晴香便掛斷電話。


    9


    體內泉湧而出的痛苦,令木下喘不過氣來。


    他的腹部深處,有一團既漆黑又黏稠的漩渦。


    又失敗了——!


    為什麽?為什麽無法成功?


    我和亞矢香約好了!我答應要拯救她!然而為什麽——


    「可惡!」木下啐了一口,將手中的筆插進桌麵。


    塑膠製的筆「啪嘰」一聲碎裂,但這仍然無法抑製木下心中的怒火。


    木下站起身來,雙手舉起方才坐過的椅子,砸向牆壁。


    椅子將檔案櫃撞出一個大凹洞,應聲落地。


    體內的血液增強了木下的氣勢,使他體溫上升。


    「嗚啊!」他握緊拳頭毆打牆壁。


    手臂傳來一陣衝擊,但他並不覺得痛。


    木下用力毆打牆壁發泄怒氣,一次又一次地打在牆上。


    光是用拳頭打還不能令他滿意,他甚至還以頭撞牆。


    幹涸的內心起了裂痕,一片片逐漸崩毀。


    他的願望還沒有達成——警方說已經結案了。


    沒錯,殺害亞矢香的凶手是找到了,但那個凶手也早就死了,所以有什麽用呢?


    這種事我早就知道了。


    對我來說,事情還沒有結束。凶手是誰並不重要;隻要亞矢香一日不回來,事情就永遠不會結束。


    聯係靈魂和肉體的某物——那就是關鍵。


    隻要不查出這一點,我就沒辦法成功。


    話說回來,我也來日無多了。


    我崩壞得越來越嚴重了——木下心想。


    此時,電話響了。


    10


    當後藤帶著八雲進入解剖室時,畠早已準備好了。


    解剖台上有一具少女的遺體。


    居然對這種小女孩做這種事——


    後藤心中的怒火再度熊熊燃燒。


    他望向身旁的八雲。


    肌膚白皙如陶瓷,五官端正;乍看之下既冷靜又冷酷,但那並非他的本質。


    每當有人帶給他麻煩,他嘴上抱怨歸抱怨,卻不曾置之不理;其實他大可撒手不管,然而他抱怨之餘卻仍舊一頭栽進去——他就是這樣的人。


    「老爺子,不好意思啊。」


    「別在意啦,我也不想跟自己的良心過不去啊。」


    畠詭異地笑了。


    後藤和八雲走到解剖台旁。


    躺在解剖台上的少女的肩部以下蓋了一條白布,雖然沒有明顯的外傷,仍舊少不了溺斃獨有的特征——浮腫的臉部及發紫的嘴唇。


    太突兀了——後藤心想。


    這名少女的生活跟死亡之間,理應有一段遙遠的距離。


    直到死前那一刻,她都從未想過自己將麵臨死亡吧?


    早上起床、刷牙、吃早餐、上學、和朋友聊天、暗戀喜歡的對象,然後——卻來到了這兒。


    「噫——————」


    一陣不合時宜的慘叫聲響徹這間磁磚解剖室。


    我差點忘了石井也在這裏!叫得這麽惡心要死啊?到底在怕什麽鬼?他該不會——


    「你是第一次看到屍體嗎?」


    「啊,是!」石並顫抖著下巴答道。


    受不了,白癡啊!這樣以後要怎麽做事啊?先給他一巴掌再說。


    八雲端詳少女的臉龐。


    他鎖緊眉頭,眼神嚴肅;他看見了,他肯定看見了其他人看不見的「東西」。


    「你看見了什麽嗎?」


    麵對後藤的疑問,八雲搖搖頭。


    「看不見。我本來以為如果少女的靈魂還殘留在肉體,或許可以找出什麽線索……」


    八雲咬緊下唇。


    我就知道事情不會進展得這麽順利。


    話說回來,他說看不見,那該怎麽辦才好?


    「沒有外傷嗎?」八雲托著下巴問道。


    畠掀起少女腳上的白布。腳趾甲上塗著粉紅色指甲油,而腳踝上有一些捆綁過的痕跡。


    「這裏有撕裂傷,就隻有這樣而已。」


    「畠先生,她是溺死的,對吧?」


    「她的肺裏麵有大量的水。」


    「看得出來她是在什麽地方溺死嗎?」


    「我猜是某條河川吧。」


    「河川?」


    「我們分析過累積在肺裏麵的水,發現其中混雜著淡水魚的卵。」


    「原來如此,河川啊……」八雲以食指抵著眉心。


    很遺憾,後藤隻能等待八雲解答。八雲負責思考,而後藤負責行動。


    此時,後藤不經意地望向石井——那這家夥負責什麽?耍白癡嗎?我不需要耍白癡的人。


    「有什麽不對嗎?」


    畠扭動脖子問道(速度快到讓人以為他會三百六十度旋轉)。


    「這次我是從完全不同的角度參與這件案子,所以幾乎不了解一連串的案情。三名被害人的死因都各不相同,對吧?」


    「第一名被害人亞矢香死於勒斃,而第二名被害人美穗跟第三名被害人留美都是死於溺斃。」


    畠回答八雲的疑問。


    「後藤大哥,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什麽問題?」


    「我們先不管安藤是不是凶手;這名少女是昨天遇害的,對吧?」


    「是啊,怎麽了嗎?」


    「犯案現場是哪裏?」


    「一定是那座舊水門嘛!」


    這小子事到如今還問這個?


    「不可能。」八雲自己提出問題,卻又否定他人的答案。


    「為什麽?」


    「你看嘛,舊水門已經納入警方搜證的範圍了,有人會在警察麵前犯案嗎?」


    「喔,經你這麽一說——」


    這倒也是——


    現場一陣沉默。畠似乎想起了什麽,猛然擊掌道:


    「那座舊水門啊,我們雖然在當中找到第一名被害人亞矢香跟撿回一條命的惠子的遺物……」


    「卻沒有找到第二名被害人跟第三名被害人的遺物,對吧?」八雲接口。


    「沒錯!」畠盤著胳膊頻頻點頭。


    「果然是這麽一回事……」八雲低頭忿忿地說道。


    這麽一回事?到底是哪回事?後藤完全聽不懂。


    「喂,八雲,到底是怎樣?」


    「什麽怎樣?還有另一名凶手啦!」


    八雲抬起頭來,一臉理所當然地說道。


    「另一名凶手!你是說共犯嗎!」後藤不自覺大叫。


    「不是共犯。」


    「你剛才不是說還有另一個人?」


    「我是說『還有另一名凶手』。」八雲逼近後藤。


    「不要賣關子了,快點說啦!」


    後藤一把揪起八雲的領子,狠狠地瞪著他。


    「你的態度好差喔,我還是別說好了。」


    受不了,你也太別扭了吧——


    「好啦,奴才罪該萬死,請大人為奴才解釋吧。」


    後藤鬆開八雲,低頭謝罪。


    「我感覺不到什麽誠意,不過就不跟你計較了。我們跟專案小組,實在是誤會得離譜。」


    「誤會?」


    「沒錯,是誤會。首先呢,專案小組應該要改個名字。」


    「什麽跟什麽啊。」


    專案小組叫什麽名字不都一樣?


    這家夥真的很煩耶。


    「我剛才也說了,這次的案子其實是兩樁不同的案件,而且有兩個『不同動機』的凶手。」


    「咦——原來如此啊。」


    後藤還沒來得及驚訝,石井便搶先發出怪聲。


    「這沒什麽好驚訝的,隻要摒除先入為主的觀念然後再一一過濾,答案便隻有一個。而這個答案,更是離奇得令人難以置信。」


    八雲眯著眼睛、筆直地凝視解剖室的牆壁,仿佛那邊有什麽東西一樣。


    「能不能講解得簡單易懂一點,最好簡單到連我都聽得懂。」


    後藤煩躁地叼起香煙,不過隨即被畠警告:「這裏禁煙。」於是不敢點煙。


    「首先,殺害亞矢香、綁架惠子的人都是安藤,這一點無庸置疑,畢竟現場留有證物;不過殺害第二名被害人美穗和第三名被害人留美的凶手,絕不可能是安藤。」


    「為什麽?」


    「誠如各位所知,留美遇害時,安藤早就死了。」


    「那美穗呢?」


    「隻要想想動機就知道了。這隻是我的推測,不過之前我已經向各位說明過安藤的精神狀態了吧?」


    後藤頷首。由於安藤目睹母親自殺,因此他異常恐懼死亡;少女的那句「去死吧」就是點燃他心中恐懼的關鍵。


    「假如我的推測正確,對安藤來說,最重要的就是自己動手。」


    「原來如此。美穗和留美的死因是溺斃,那就不算是自己動手了。」


    畠佩服地盤起胳膊,一邊接續八雲的話。


    「喂,等一下!想害人溺死,也可以自己來啊。」後藤打岔道。


    「怎麽做?」


    「怎麽做?就是像這樣從後麵壓下去……」


    八雲一說,後藤馬上壓著身旁的石井後頸實地演練,而這突如其來的舉動也嚇得石井瘋狂掙紮。


    「老弟,你剛剛都沒在聽喔?」畠訕笑地說道。


    「閉嘴,變態老頭!」


    「『變態』兩個字是多餘的。剛才八雲不是解釋得很清楚嗎?溺死在河裏的少女,全身上下隻有腳踝有撕裂傷。」


    「那又怎樣?」


    「如果凶手像老弟你剛才那樣從後麵壓著被害人的脖子,那兒就會留下壓迫的痕跡了。」


    「啊!」


    後藤恍然大悟,鬆開石井。原來如此,確實沒錯!可是這麽一來——


    「那凶手又是怎麽殺害被害人的?」


    後藤偏了偏頭,不過腦中淨浮現一些無聊的想法。


    「依照遺體的狀況看來,恐怕是在少女的腳踝綁上重物,使她們沉進河底。」


    八雲指著遺體的腳踝說道。


    「難怪……」


    聽到這裏,後藤總算看出脈絡了。


    凶手先以鎖鏈或是繩子綁住少女的腳踝,然後在另一頭綁上重物,將她們丟進河裏。這麽一來,等到她們浮上水麵,早就已經溺斃了。


    假如是使用這個手法,那麽就不算是安藤親自動手了。


    也就是說,本案的殺人手法原本就有兩種。


    而凶手也有兩個人。


    警方依據本案的被害少女都是在同一塊區域被綁架、年齡也相同、凶手皆沒有提出任何要求、都被棄屍在垃圾場等種種特殊狀況,誤將本案當成連環綁架凶殺案來偵辦。


    隻要想成凶手本來就是不同的兩個人,安藤死後冒出第三名被害人這一點,也就不足為奇了。


    然而——


    「那麽,第二名凶手的目的是什麽?」


    「我哪知道啊。」八雲速答。


    嗯,也是啦!這件事沒那麽簡單。畢竟如今知道這是兩樁案件,偵辦進度等於回到原點。


    現場彌漫著一股凝重的沉默。


    眼前擺著這種異常的狀況,沒有人能輕易開得了口。


    「話說回來,這個殺人手法……」嘴巴歪成ㄟ字形的畠開口了。


    「怎麽了?」


    麵對後藤的提問,畠隻是苦笑以對。看來他並不打算說出來。


    他撫摸著自己頭上的白發,一邊躊躇地娓娓道來。


    「這種殺人手法,我覺得好像某種活人獻祭儀式。」


    「活人獻祭——?」


    受不了,這個變態老頭怎麽偏偏說出這種話——


    「啊,其實我也這麽想。」石井舉手發言。


    他雙眼炯炯有神,活像一個剛解完考試問題的小學生。這些人是怎樣啊——


    「活人獻祭啊……」這次換八雲低語道。


    「喂喂喂,你們幾個給我差不多一點!」


    後藤忍不住揚聲大吼。


    「不要被先入為主的觀念給困住了。」


    八雲眯著眼睛揶揄後藤道。


    「我才沒有被什麽先入為主的觀念困住咧!你們幾個講的話根本隻是迷信嘛!」


    「這句話就顯示你抱著先入為主的觀念。後藤大哥,就算你不信這一套,這世上也有很多人相信;對於那種人,假如你武斷地將自己不願相信的事實歸類為『不存在』,就會像這次偵辦一樣迷失方向。」


    後藤咂了個嘴,停止辯駁。


    我怎麽吵都吵不贏八雲的,跟他吵隻會被那些莫名其妙的歪理搞得一個頭兩個大而已。


    「假如這真的是某種儀式的話……」八雲低頭撚著眉心喃喃自語。


    ——一旁的畠和石井開始大談人頭啦、山羊血啦之類


    的詭異話題,有問題的明明是他們幾個,為什麽我覺得自己被晾在一邊呢?


    「這該不會是……」


    或許是想起了什麽吧?八雲忽地抬頭低語了幾個字,然後頓了一頓,接著臉色大變地衝出解剖室。


    「喂,八雲!怎麽了?」後藤追著八雲衝到走廊上。


    那個臭小子!連頭也不回!八雲肯定想起了什麽,不過到底是什麽呢?而他又為什麽如此慌張?


    八雲從口袋中掏出手機,開始撥打電話。


    然而,對方似乎沒有接電話。他嘖了一聲,將手機塞進口袋中。


    「怎麽了?」


    後藤一把抓住正欲離去的八雲,硬是將他拖住。


    隻見八雲雙眼充血,仿佛隨時都會猛撲過來。


    「你是不是知道凶手是誰了?」


    八雲隻是反複深呼吸、試著穩定情緒,卻不打算答腔。


    「怎麽樣?」後藤用力搖晃八雲的肩膀。


    「現在我腦中浮現了一個非常可怕的想法。可以的話,我很想否定它。」


    八雲好不容易才擠出這幾個字。


    後藤不知道八雲所說的「可怕的想法」究竟是什麽。


    反正就算問他,他也八成不肯說吧?不過事已至此,幹脆就陪他到最後吧!——後藤心想。


    「好了,我們該怎樣才能知道你那個想法是否正確?」


    八雲登時睜大雙眼,似乎非常訝異。


    ——這小子對別人的戒心也太強了吧!


    就是因為如此,八雲才會每當別人想為他做些什麽,他就露出這種表情。後藤並不討厭八雲這種神情。


    「你在跟我客氣啊?這可不像你的作風喔!」


    「彼此彼此,後藤大哥也不像是會關心別人的人啊。」


    受不了,怎麽又說這種話,真是一點都不可愛。


    「好了,你快點說啦!」


    「首先,我們必須去找某人問一些問題。」


    ——小事一樁!


    「石井,車!」後藤高聲大喊,然而無人搭腔。


    那個王八蛋!


    「喂,石井!」


    後藤以最高分貝的聲音怒吼。


    「是、是!」


    解剖室的門應聲開啟,石井這才驚慌地探出頭來。


    天啊,這小子這麽悠哉,怎麽當刑警啊?


    「你在搞什麽啊!走啦!用跑的!」


    「是!」石井精神抖擻地答腔,接著奔到走廊上。


    然後跌倒——


    11


    晴香再度造訪木下醫生的醫院。


    木下還是老樣子,和顏悅色地將晴香請進問診室,甚至連咖啡都端出來了。


    但是,盡管曾和他對峙過,晴香仍舊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想著想著,木下率先開了口。


    「你來得正好,不瞞你說,我正想去找你呢。」


    「找我?」


    「是啊,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拜托我?」


    是什麽事呢?他應該知道即使找我幫忙,我所能做的也非常有限吧。


    不過我實在很難拒絕別人的請求啊——


    「是的。我的請求待會兒再說,你先說吧,請。」


    「啊,好。呃……」事到臨頭,反而語塞。


    但是,我非得說出口才行。令媛的死,不是你的責任——


    如果你再不放手,令媛就會永遠在同樣的地方徘徊。


    「木下醫生,我……可以略微了解你的心情。」


    再這樣沉默也不是辦法,盡管腦中還沒整理好思緒,還是先說再說吧!


    「我的心情……嗎?」


    木下眉尾下垂,露出困惑的表情。


    「在我小時候,我姐姐在一場車禍中去世了;因為她想接我投出來的球,所以不幸被車撞上。」


    木下和晴香四目相交。


    然而他並沒有插嘴,隻是默不吭聲。


    「我一直覺得姐姐是被我害死的,假如當時我不丟出那顆球……醫生,我跟你一樣。我覺得內疚、覺得很後悔,並且一直為此所苦。」


    「原來是這樣啊。」


    「當然,你的痛苦絕對比我的痛苦還大得多。可是……我知道自己隻是個外人,沒資格對你說這些,但我認為亞矢香的死並不是你的責任。」


    晴香一口氣說完,這才猛然回神。


    「真是苦了你啊。」木下溫柔地安慰晴香。


    「不好意思,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堆。」


    晴香覺得自己好像一股腦將自己的想法硬塞給別人,於是低下頭去。


    她想起八雲所說過的話。


    木下醫生的思念,將她束縛在那條河川——


    我是不是也跟醫生一樣呢?姐姐會不會因為我一直責怪自己,而無法投胎轉世呢?


    我似乎終於明白,為什麽這次自己會對這案子如此投入了。


    因為我將自己的經驗和這案子重疊在一起了。年紀輕輕便撒手人寰的亞矢香和姐姐綾香;將女兒的死歸罪到自己身上,內疚不已的木下醫生和將姐姐的死歸罪到自己身上,內疚不已的我——


    「你真善良。」木下和藹地笑了。


    「才沒有這回事呢。」這不是自謙。


    其實,我隻是想從一路背負過來的業障中逃脫而已——


    「沒錯,我的確一直責怪著自己,這一點或許和你相同吧?不過,我們倆之間有一個決定性的差異。」


    木下自信滿滿地說道。


    「差異?」


    「是的。你呢,已經放棄了;但是,我還沒有放棄。」


    「放棄……放棄什麽?」


    我好像沒有把自己的想法傳達給他。


    要我說清楚,我也說不上來;但我就是這麽覺得。


    「我女兒亞矢香,一定會複活的。」


    「咦?」


    他真的相信人死可以複生?


    不管怎麽說,木下先生都是一名醫生。


    在物理上來說,已死之人是不可能複生的。


    我頓時感到不寒而栗。


    「有一個男人,出現在痛失愛女、失魂落魄的我麵前;那男人將我帶到那條河川,讓我看見女兒的靈魂。」


    木下麵無表情的說著,仿佛戴上了麵具。


    他到底在說什麽——


    「我女兒很痛苦,真的非常痛苦。她的肉體已死,但靈魂卻仍舊承受著折磨。」


    木下兩眼充血,宛如被什麽東西附身一般。


    「這……」


    「你懂嗎?亞矢香她死了之後還是無法脫離苦海!我隻能在一旁袖手旁觀,什麽忙都幫不上……」


    木下用指甲在桌上瘋狂搔抓,似乎想將滿腹的怒火發泄在那上頭。


    這聲音聽了真教人渾身不對勁——


    「我拚了老命想找出拯救女兒的方法,而那男人也向我介紹了各式各樣的文獻資料。查著查著,我逐漸了解到,原來這世上有很多人死而複生。」


    「可是……」


    晴香話才剛說出口,便不知該如何接下去了。


    ——我不是八雲,不知道此時該如何以知識正麵反駁他。


    是因為想了太多事情的關係嗎?


    我覺得頭好痛,痛得像要裂開一樣。


    「人人都有靈魂,而我所得到的結論是:人的靈魂就像一種思念或情感的集合體。也就是說,即使肉體死了,靈魂仍然活著……」


    晴香之前也聽過這種說法。


    八雲曾說過同樣的話。


    視線好模糊,好像罩上一層霧


    一般。


    我努力眨眼,世界卻仍然一片模糊——


    「肉體和靈魂是分開的——這麽一想,就會覺得肉體死亡其實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問題。以電腦來比喻的話,肉體就像硬體,而靈魂是軟體;如果身為硬體的肉體壞掉了,隻要再買一塊新的軟體——也就是靈魂來交換就好了。」


    這些理論晴香都懂,不過這也僅止於理論罷了。


    說到底,將人類的肉體和靈魂說成能夠交換的電腦硬體和軟體,根本是大錯特錯。


    潛伏在他人肉體中的靈魂是什麽模樣,晴香至今也親眼見過好幾回。


    美樹以及那名女性——那根本就稱不上是活著。


    那是——


    不行,我的思考越來越遲鈍了。


    「你到底……想說什麽?」晴香詢問木下。


    自己的聲音變得好遙遠、好緩慢。


    晴香此時察覺到,自己對木下醫生的想法產生了微妙的變化。這個人心中的鬱結,遠遠比晴香想象中更深沉、更黑暗。


    「你跟八雲都說我女兒已經回不來了。但是,這是錯誤的;我女兒的靈魂,至今還活著。」


    沒錯,她的靈魂還活著。


    而將她變成這樣的,就是你那股強烈的思念。因此,我不能再讓你繼續下去了。


    我要讓你知道,你所做的是——


    「木下醫生……亞矢香她……是被你……」嘴巴不聽使喚。


    眼皮好沉重,快睜不開了。


    包包中的手機響了。


    是誰呢?我得接手機才行。


    地板在晃動。


    我到底……怎麽……了……


    晴香的意識沉進了夢鄉之中——


    12


    「打擾啦!」


    後藤一打開木下醫院的大門,便揚聲大喊。


    然而,和上次來時相同,無論是櫃台或是走廊都不見人影。


    「木下醫生大概不在吧。」比後藤晚進來一步的八雲應道。


    「為什麽你知道?」


    「收銀機是空的。」


    「原來如此!你真的應該來當刑警才對!」


    後藤對八雲如此說道,但他本人卻完全沒在聽。


    他忙不迭地環顧四周,仿佛一隻正在警戒人類氣息的貓。這小子一定是察覺到什麽了。


    「喂,八雲!」


    八雲對後藤的呼喚置若罔聞,然後冷不防往前衝,衝進曾和木下會麵的問診室。


    盡管後藤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卻好似被八雲的焦躁傳染般地跟進問診室中。


    「後藤刑警,發生了什麽事嗎?」


    姍姍來遲的耍白癡專家石井悠哉地問道。


    ——這家夥真的是一點緊張感也沒有!


    後藤歎了口氣,在問診室中四處張望。


    木下不在這兒。


    不過,他能肯定稍早有人在這兒待過。電燈沒關,而且木下醫生的辦公桌上還有兩杯咖啡。


    八雲將木下醫生桌上的資料亂掃一通,一一拉開抽屜搜找。


    他到底在找什麽東西?後藤不明白八雲想做些什麽,隻好在一旁默默觀看。


    「不好意思,後藤刑警。這很明顯是非法入侵,我們必須阻止他才行。」


    石井在後藤身後插嘴道。這家夥真的是——


    「閉嘴啦!出事我來扛!」


    八雲這小子該不會——後藤心中忽地浮現這樣的想法。


    「可惡!」


    八雲似乎發現了什麽,邊大吼邊用力毆打辦公桌。


    後藤趕緊衝到八雲身旁,辦公桌上有兩張病曆。


    (鬆本美穗——配對失敗……原因可能是血型不符,作廢。)


    (橋本留美——配對失敗……原因不明,作廢。)


    「這、這是什麽……」後藤不禁脫口說道。


    這是連環綁架凶殺案的第二名、第三名被害人的病曆。


    這裏是婦產科,即使這兩人都是在這間醫院出生,也沒什麽好奇怪。


    可是,什麽叫「作廢」?


    「喂,八雲!」


    八雲對後藤的話完全沒有反應,這會兒又拉開區隔問診室跟診療室的塑膠拉門。


    裏頭有一張產婦用的病床。這房間不久前還拿來作為診療之用,然而現在已毫無類似跡象。


    ——這是什麽鬼?


    房間中四處散落著書籍。《肉體的奧秘》、《靈魂的世界》、《靈魂輪回》……房間裏的書可不止十本、二十本,而是有上百本!


    除此之外,地板上也散落著國外報紙的影印本。


    說到牆壁,那更誇張了;牆上密密麻麻地貼滿了相片,乍看之下有點類似藝術品,但這些玩意兒可沒那麽高尚。


    上頭全都是人類的屍體——


    光是站在這個地方,就教人忍不住背脊發涼。


    房間中央的桌上攤著一張模造紙,上麵畫著幾個以圓圈或箭頭標明為「肉體」、「靈魂」、「移植」的圖表,寫滿了無數的注解。


    那名醫生到底在這兒做了些什麽?


    「後藤大哥,我們快走!」


    八雲一時之間也被這幅景象嚇得目瞪口呆,緊張萬分地說道。


    「走?要走去哪?」


    「這樁案子的另一名凶手,就是木下醫生。」


    「什、什、什麽?」


    為什麽木下非殺人不可?他明明是受害者家屬啊!


    正待後藤想開口詢問八雲時,他的手機響了——


    13


    木下正開車疾駛著。


    天色已越來越晚。很不巧地,他碰上了下班的尖峰車潮。


    一般來說,手術都是在深夜進行的。


    因為他得避人耳目、偷偷進行才行。


    ——以前的我不被人了解,而我現在的所作所為,恐怕他人也無法理解。


    走在時代尖端的人,總是會受到迫害。


    李奧納多·達文西就是個很好的例子。他為了更精準地畫出人物畫,覺得自己必須了解人體的構造,因此進行人體解剖。


    他趁著別人不注意時偷偷挖墳,被世人當作怪人。


    然而,他卻構築了繪畫和醫學的基礎;直至現代,他留下來的知識仍舊相當受到重視。


    現在的我,在別人眼中恐怕是個怪人。


    但是總有一天,我的所作所為會被奉為豐功偉業。


    其實原本這回我也想等到深夜再進行,因為這樣比較安全。


    可是我已經無法再等了——時間已經不多了。


    那個男人告訴我,亞矢香的靈魂已開始逐漸消滅——


    說不定我還沒趕到那兒,我女兒就已消失無蹤。


    可是,可是!我卻被困在橋上的車潮中,動彈不得。


    令人煩躁。這座橋總是塞車!


    明明就快到了呀——我得快一點才行!


    木下一鼓作氣轉動方向盤,開始疾駛於來往車潮的中央。


    對向來車用力鳴放喇叭。


    有些人甚至從車窗探出來頭來破口大罵。


    然而,木下絕不會因為這區區小事就停車。


    木下的車很快就穿越擁擠的橋梁,然後硬是切入土堤旁的道路。


    快要到了!


    車子抵達水門管理處。


    木下一下車,管理處的內山便朝著他走來。


    他似乎正要下班。牛仔褲搭上白色刷毛外套——那件刷毛外套是亞矢香買給他的。


    「嗨!木下,都這麽晚了,有事嗎?」


    來得正好,不如請內山一起幫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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