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班上出現第三個不來上學的家夥,是在上學期才開始不到兩個月的時候。


    不熟悉的班級中,混雜著陌生人跟早就混熟的朋友,確定新的勢力版圖前,班上往往是最混亂的時期。前兩個沒來上學的人,還沒重新編班時就已經不來學校,對我來說是很虛幻的同班同學。嚴格說起來,立原留美奈才是我們班第一個拒絕上課的學生。聽說全日本的國中有五十萬個這樣的例子,一點也不稀奇。


    我對留美奈的印象,停留在她的眼睛很大很會動,可是我又聯想到便利商店和遠食廣告,我們月島國中絕對不可能出現像加藤愛或上原多香子那樣的美少女。


    留美奈的眼神並沒有閃閃發亮的感覺,比較像是被拋棄的花栗鼠或土撥鼠,害怕天敵黃鼠狼或貓頭鷹隨時來襲時,那種膽顫心驚的眼神。她很嬌小,大概一百五十公分高。印象中她的胸部很大,但好像隻是我的誤解,因為她本來就是一個還沒開始發育的女生。我想班上其他人都像我一樣,認為她稱得上是第七或第八名可愛的女生。


    五月中的某個星期二,我下了課正要離開學校正門。這天跟往常一樣,都會找淳、阿大和直人一起回家。設計學校校門的建築師,好像是個高第迷,他把校門表麵,設計成彷佛健美選手身上肌肉般,凹凸不平的惡心模樣—平整的水泥牆麵內,嵌著每個學生的陶板畫,畫的內容很無聊,不是花就是動物,還有線上遊戲裏會出現的東西。


    我書包裏有要給立原留美奈的班級通訊錄和功課講義。學校規定每周兩次,班上要派出一名犧牲者,送東西到拒絕上課的同學家。更倒楣的是,留美奈家的公寓,好死不死就在我家隔壁。


    我們穿越清澄通,悠閑地沿柳樹樹蔭往溪仲通前進。這條路一到中午,就會傳來文字燒的香味。阿大發出渾厚的聲音:


    「沒辦法啊,誰叫你和立原都是中忍,跟我這種下忍的人沒關係啦!」


    不知道是誰起的頭,大家會把《少年jump》中最受歡迎的火影忍者級數,套用在班上同學家的經濟情況上。或許與靠近日本第一繁華街道銀座有關,在月島,家家戶戶貧富差距奇大。所謂的中忍,指的是我、留美奈和淳,那種住在隅田川沿岸、中等價位公寓,或是改建過的舊式平房家庭,我們的爸爸都是白領階級的上班族。


    「能不能請你不要分中忍還是下忍的好不好?我爸媽隻是剛好比較有錢,總覺得被你們排擠了。」戴著一頂科羅拉多落磯隊棒球帽,試圖遮掩頭發因病變白的直人說。


    直人頭上的棒球帽是今年過年他們全家去北美滑雪時所買回來的紀念品,說起來他絕對是我們之中的上忍。聳立在大川端river city附近的skylight tower,泡沫經濟時,房價會飆到三億元以上。淳眼睛往上看著我,別有用心地笑出聲來。


    「真的沒辦法跟人家比啦!直人家一個月的大樓管理費,等於阿大他們家三個月的生活費。忍者的世界可是很殘酷的。」


    「不過,如果是懂得忍耐的忍者,應該都沒有差別吧?」直人聳聳肩。


    「也是。」淳和阿大異口同聲回答。


    上忍也好、下忍也罷,國中生處處受限的程度都是一樣。


    我們到底得服從主人的命令多久?忍耐的世界裏,自由是一種奢侈嗎?直人舉起手向我們告別,右轉到西仲通,騎樓間的狹小天空前方,佇立著彷佛可以瞭望未來的摩天大廈。阿大悶不吭聲地消失在夾在兩家文字燒店的小巷。連小轎車也無法通過的潮濕巷弄深處,還留著幾棟泰半無人居住的長屋。因為文字燒的煙霧熏得窗戶都變了顏色的阿大家,也是其中一戶。


    近來十年,月島一下子成為文字燒的集散地,超過一百家的店鋪在此經營。很難想像有人會為了吃那種東西,特地過來這裏。在我還在念小學的時候,那隻不過是放學回家路上,用五十塊就能吃到的零嘴。


    淳跟我懶懶地往隅田川堤防晃過去,月島東南西北都圍著水泥,住在這裏的人好像也因此特別喜歡花花草草。每戶人家前麵不是擺著盆栽,就是從築地市場撿魚販不要的保麗龍箱拿來種花——三色堇、罌粟、波斯菊和虎耳草等。不像正統精致的花園,這附近處處可見的花草,隨著靠海卻毫無大海味道的陣陣海風,搖晃不已。


    「明天見,送作業的事情就拜托你啦!」


    走到靠近堤防邊的道路,我和淳在三丁目的住宅街互道再見。淳不高的背影,在往前走了十幾公尺就立刻看不清楚。我無奈地歎氣,獨自走在左右都是房子的路上,不久便看到貼著白色磁磚的建築物。


    「月島河畔」,立原留美奈的家到了。進了大門,公寓一樓是停車場和公寓入口。對於走進一棟不是自己家的地方,我沒來由地緊張起來。穿過旋轉門,我有些僵硬地橫越管理室的小窗,接著尋找大樓信箱。自動上鎖的公寓門口右手邊轉角、稍嫌昏暗的日光燈底下,是一整麵住戶信箱。我從背包裏抽出講義,確定她家在幾號。一一〇四號,最上麵一排的第一個信箱。將a4講義對折,謹慣地投進信箱裏。


    還記得第一次送完功課,我飛也似地跑回家。


    第二次在那周的禮拜五,一個天氣晴朗、小小炎熱的傍晚。我直接脫掉製服,剩下一件短袖t恤,和之前一樣,放學後的第一站就是留美奈家。這次很快鎖定信箱,拿著講義,伸手正準備投進上麵貼有立原家門牌的的信箱時,我立刻倒退,側身對著它。


    奇怪,怎麽投不進去,難道是裏麵塞著厚厚的郵購型錄嗎?我用手推了推,信箱的掀蓋仍然不為所動。我慌了手腳,心想,才不要把那個女生的講義帶回家。後來我隻得移動到樓層對講機,按下她家號碼。四個紅色數字浮在螢幕上,門鈴同時作響,我靜靜地等候回應。


    「這是立原家。」


    對講機傳來年輕的聲音,會是留美奈的媽媽嗎?我裝成一副乖寶寶的聲音。


    「我是北川,是留美奈的同班同學。本來想把講義放在你們家信箱,可是裏麵好像已經滿了。請問我該怎麽做?」


    對講機斜上方有個塑膠方框,我猜那裏麵一定藏著監視攝影機的鏡頭。我盯著黑色的方框看,對方的聲音突然變得很活潑。


    「原來是你啊,可以幫我送上來嗎?」


    立原留美奈的聲音,門也應聲開啟。


    「留美奈嗎?為什麽我一定得送到你家去啦?」


    「又沒關係,快點上來。」


    我推開麵前的玻璃門進去,裏頭的候梯間安靜得要命,好像沒人住在這棟公寓裏。我搭了其中一台電梯,上到十一樓。從長廊望出去,看得見一條灰色帶子似的東京灣,跟著按下留美奈家的電鈴。


    「……」


    對講機傳來像是練習腹式呼吸般的喘息,我開始擔心了。


    「留美奈,你還好吧?」


    「嗯,我沒事。對不起,能不能把東西放在門口就好?我還是沒辦法見人……真的對不起。」


    剛才明明很開懷的聲音,下一刻馬上消失了。我麵向嵌在磁磚外牆上的不鏽鋼門,看到一個將人排拒在外的結實門鎖。


    「我知道了。」


    我蹲下來,把講義塞進門縫。


    「對不起,北川……」她喘著氣,隔了一下子又說:「可是,請你……下次還是要來喔……」


    「好。」


    說完,我離開對講機,走進電梯時,我望著留美奈家,隻看到裝訂好的講義,被十一樓的風吹得卷了起來。


    第三次前往「月島河畔」,走到信箱前,我的手機響了。手機鈴聲是我從imode網站上下載的aiko新歌。挖出背包裏的手機,我接了起來。


    「北川……」


    留美奈的聲音,我嚇了一跳。


    「你怎麽知道我的電話?」


    「我問內藤的。上來好嗎?」


    淳居然背著我把號碼告訴她,根本違反規定。他欠我一頓!玻璃門開啟,我搭乘電梯來到十一樓,跟留美奈維持通話狀態。


    「你直接進來吧,門沒鎖。」


    我停在走廊上。


    「什麽,你叫我進你家?」


    「對。上次跟爸媽說了你的事,他們要我好好謝謝你。」


    很快到了,一一〇四號。我猶豫著該不該進門。


    「拜托,又沒什麽。如果你媽在,我會很緊張的。」


    耳邊傳來笑聲。


    「我爸媽都有工作,白天不在家。你不要擔心啦,直接進來吧!我幫你準備了蛋糕。」


    「打擾了。」我緩緩打開門,門後是一般公寓常見的狹小玄關。


    雙腳踩進鋪著地磚的水泥地,埋在地上的照明便自動點亮。天花板上的燈光像是庭園中的踏腳石,錯落地打在狹長的走道上。我看到盡頭格子紋路的門,留美奈並沒有站在那裏。


    「直走進來。」


    我脫下球鞋,提心吊膽地走過沒有人的走廊。手機裏確實聽得見她的聲音,卻感覺不到她的存在,好像第一次拜訪別人家,竟沒有人在般。我輕輕地打開通往屋裏的門,右手邊是開放式廚房,左邊則是包含餐桌的寬敞客廳,至少有七坪多,擺著兩套l型的兩人及三人咖啡色沙發。沙發組對角線一百公分左右的地方,有台投影式電視機;沙發前方的茶幾上,則已經放好蛋糕和熱騰騰的咖啡。


    手機裏的聲音輕快。


    「我最喜歡的tops巧克力蛋糕喔。北川,你不用管我,先吃吧!」


    站在沒人的客廳裏,覺得自己很蠢。我把背包放在地上再坐下。


    「留美奈,你在哪裏啊?」


    我盯著客廳裏唯一看得見的一扇門說。和牆壁相同的白色房門,上麵貼了留美奈的羅馬拚音,跟樓下信箱的字體一樣。她沒有回答,我繼續說:


    「客廳裏白色房門那間,是你的房間對嗎?我都已經坐在你家客廳了,總可以出來一下吧?」


    我站在白色門前,聽到留美奈慌張的聲音。


    「絕對不行。我有鎖門,打不開的。不要管我,去吃你的蛋糕啦!」


    她的態度很堅決,我隻好拿起叉子進攻蛋糕的一角。夕陽透過蕾絲窗簾照進屋裏深處。漸漸墜落的太陽像快超過保存期限的蛋黃,浮在隅田川對岸、築地和銀座之間。我很快地解決蛋糕,最後再一口氣喝光咖啡。我對著手機說話。


    「謝謝你的招待,很好吃。我把講義放在桌上,幫我跟阿姨問好。」


    「不要那麽趕嘛!我一整天都沒跟其他人說到話,聊一下天又不會怎麽樣。」


    才站起來的我又回到座位上。聊天當然沒問題,可是我跟她有共同的話題嗎?


    「班上同學好嗎?」留美奈問。


    「嗯,大概吧!」


    我這麽回答她,事實上我也搞不清楚。除了幾個固定在一起的朋友,班上大部分的同學,簡直跟偶爾會在地下鐵遇到的乘客沒兩樣,和留美奈的關連一樣少之又少。我聽到她在歎氣。


    「……我,超討厭自己的名字。小學的時候,同學都嘲笑我的名字像車站旁百貨公司的名字。」


    這麽一說,我記起來了。新宿lumine(注3)。


    「嗯,真的有點怪。」


    「我也很討厭自己。」


    留美奈沒繼續說下去,我隻聽見啜泣的聲音。她在哭嗎?我默默地等她開口。


    「我長得不可愛,也不聰明,又胖……你知道嗎?有時候晚上睡不著,到了早上,發現空氣都變成白色的耶,等太陽照進來又很快消失了。」


    那是春天的朝霞。我想不隻留美奈,大部分的國中生,就算是我也曾經一晚沒睡。我的眼前浮現白色的螢幕,遮去彷佛固定在填海地上如樁子般的清晨公寓。


    「我最大的夢想……希望像那樣子不被人發現,不知不覺消失在世界上……j


    懷抱如朝霞般被太陽融化的夢。我還來不及反應,留美奈已經換了話題。前一秒才覺得她興奮過頭,現在竟哭了起來。她突如其來脫口而出的念頭,我心裏除了發毛,竟還感到有些耀眼。


    「北川,你有夢想嗎?」


    我無言以對。


    「我也不知道,應該就在某個地方吧,不過我還沒找到。」


    會有找到的一天嗎?我覺得一陣不安,沉默不語。


    「對不起,突然問奇怪的問題。」


    「沒關係。」


    「你還會來嗎?」


    「嗯,這段時間剛好輪到我,星期五會再過來。」


    「以後可以繼續聽我說話嗎?一下下就好。」


    「嗯。」


    切斷手機。狹長的走道恢複平靜,我離開留美奈家,走在沒人經過的走廊上,一度還以為自己去某個醫院探病,正準備回家。


    接下來四次送東西到留美奈家的模式,大都相同。泡芙、果汁香味的波蘿麵包、起司蛋糕……她放在餐桌上的點心不太一樣,但每次我都是快速解決後,跟她在不同的空間裏,用手機簡短交談。有時彼此間的氣氛凝重,但大部分聊的是學校,或是電視、漫畫等無聊的話題。


    兩個禮拜後,事情起了變化。那天為了搜集選定主題的資料(我選的是明治中期,關於月島的建築曆史),下課先去月島圖書館。之後再繞到留美奈家時,已經比平常去的時間晚了一個半小時,下著雨的天空明顯轉暗。


    「對不起,我今天晚到了。」


    我對著手機道歉,同時往客廳移動,看到桌上有兩個餐盤和兩個紙杯;一盤是點綴鮮奶油的甘那許蛋糕,另一盤則放了兩根calorie mate餅乾和十顆左右的藥丸,旁邊的飲料是水果牛奶,耳邊傳來留美奈的聲音:


    「我想都已經晚上了,就一起吃晚餐吧!我在減肥,所以晚上不吃東西。」


    「晚餐隻吃calorie mate喔?l


    「對啊,還有維他命、鈣片跟含有鐵質的藥丸。」


    凝視偌大餐盤的空白部分,我聽見房門開啟的聲音,還有門口傳來留美奈羞澀的嗓音。


    「我還沒減肥成功,你不要一直看喔。」


    我瞪大眼睛,拚命掩飾驚嚇的表情。之前臉圓圓的留美奈,現在瘦了一大圈,眼睛四周的皮膚幾乎貼著眼球,看過去凹陷了兩個洞;肩膀單薄而且窄小,t恤好像晾在衣架上,毫無生氣可言。牛仔褲上係著皮帶,腰細到隻有鋁製球棒的前麵部分。我慌張地移開視線,坐到位子上。


    留美奈動作迅速地拿起電視機前麵的遙控器,按下開關。晚間新聞正在報導大特價的商店,無論什麽商品一律半價。留美奈的體重大概就像半價商品,減了足足一半的體重。


    開著電視,我鬆了口氣,因為總算有個能讓我轉移注意力的地方。留美奈坐在我右邊。我絕對不是故意要看她,然而她伸在餐桌上的手臂、關節,像是不鏽鋼管組裝而成,表麵還布滿青色的血管。


    「沒什麽內容耶。」


    說著,留美奈按去電視的音量,外頭的雨聲傳進屋裏。我們盯著電視,各自解決餐盤的食物。平均一根餅乾花了留美奈十五分鍾時間。


    「你看起來很瘦耶,什麽時候開始減肥的?」先吃完蛋糕的我問。


    留美奈開心地笑了笑。她一笑,脖子上的青筋跟著拉扯,一路裂到耳後。


    「應該在沒去上學以後吧!反正以後還是會回學校,所以就在想,這段時間可以做些什麽。」


    「這樣啊……」


    像頭苦於牙周病的牛,她快速吞下另一根餅乾,又喝了一口果汁牛奶,服下所有藥丸。留美奈看著我笑,總覺得她的眼睛跟牙齒也跟著晃動,語氣則異常興奮。


    「很快就會到我的目標二十五公斤囉,還要繼續努力。今天能見到你,我好開心喔。你知道嗎?你第一次送東西來我家的時候,我走出陽台看你唷。那個信箱打不開,是因為我用瞬間膠封了起來。」


    我不知道該回答什麽,卻接了連我也嚇一大跳的話。


    「現在外麵下雨,下次要不要出去走走?」


    留美奈眉間的皺紋之深,不像一個平凡的國中生。


    「嗯,最近都沒有出門耶。不過有人陪的話應該沒問題。」


    看完新聞,我回到就在隔壁的自己家。


    我沒辦法跟淳、阿大還有直人提起留美奈的事。當然,留美奈的爸媽、我的家人,以及班導也不清楚。如果跑去問淳,他或許會告訴我一些厭食症的症狀,但我不喜歡那種偷偷打探別人秘密的感覺。留美奈好像有點喜歡我,我也覺得她那樣子突然瘦下來,跟生病沒有關係。出去散步可能沒用,但老是關在房間裏心情上又很悶,還是換個環境好了。


    接下來的星期二,我先回家換掉製服。窄版的牛仔褲配上深藍色長袖上衣,再套一件灰色羽毛背心。口袋裏塞著手機和等一下要給留美奈的講義,我小跑步來到「月島河畔」。時間還早,留美奈卻已經準備好晚餐。她吃的是補充營養跟飽足感的白色calorie mate,我的盤子裏則是肉桂卷。


    我們並肩而坐,一邊吃東西一邊看電視。我的嘴像碎渣機似地解決肉桂卷,然後看看隔壁那位的餐盤,白色的盤子裏還有一根。


    「我可以吃吃看嗎?」


    她點點頭,我拿起calorie mate折了一半,放進口裏,起司的味道很快擴散開來。留美奈吃了剩下半根,喝水吞了藥丸後站起來。


    「等我一下,我去換衣服。」


    她消失在白色房門之後,接著五分鍾的時間,我看著沒有聲音的電視,廣告像是一出出上演的默劇。


    「好看嗎?」


    留美奈的聲音。打開門,沒有重量的女孩站在門後一步,雙手背在身後站著。交織著淺藍色和綠色條紋、充滿夏天風味的洋裝,像無風的天氣裏一麵動也不動的旗子,極度安分地裹住身體;無袖和寬廣的領口設計露出凹陷的鎖骨,彷佛能盛裝大量的水分。留美奈害羞地笑著,表情相當愉快。


    「昨天我達到二十五公斤的目標耶,終於穿得下這件洋裝了。」


    「還不錯呀!」我並沒有打算順著她的話說,卻又別過頭吐了一句。


    留美奈是否注意到我在臉紅呢?


    漫步在隅田川,傍晚的風緩緩地追趕過我們。


    「我已經一個月沒離開房間了。外頭有風耶。」


    留美奈的裙襬隨風搖曳,我從她的雙腿間可以看見步道上鋪的石板。


    「想去哪裏嗎?」


    月島到處是住宅區和文字燒店,反而沒有幾家咖啡廳。遠食店的話,隻有地鐵出入口前的麥當勞。去那裏好像會遇到熟人,太危險了。我煩惱何去何從,而這時留美奈開口。


    「風吹起來好溫暖,而且我也很久沒出來,隨便逛逛就好了。」


    所以我們很自然地朝大海前進。穿越清澄通,走過朝汐運河上的大橋。從月島往下來到晴海,街道的密度越來越小,站在橋上看到太陽沉沒二十分鍾後,東邊的天空瞬間一片開闊。半顆月亮像是貼在藏青色的玻璃板上。留美奈在橋隆起的地方停下腳步,我看著她細小的脖子。


    「我們說不定就像月亮一樣。像太陽發光發亮的其實是大人,我們隻是沾到他們的光芒。什麽也不會,沒辦法做決定。鳥不生蛋的星球。唉,難得兩個人能夠散散步,我卻不知道在說什麽,真的很討厭自己。」


    靠在欄杆上,我探出頭看向水麵。運河因為夕陽西下,映出一塊陰影。


    「我也不太喜歡自己,但我們不可能永遠隻是國中生。有一天,我跟你會變得不一樣。因為太陽的反射就能發出那麽美麗的光芒,當個月亮也不錯啊!」


    水麵上的月亮起伏不定,我抬起頭,接觸到留美奈認真的眼神。


    「北川,你能改變我嗎?」


    我不懂她的意思,隻是定定地看著她。留美奈的雙眼吸去月島的街道、橋梁、運河跟天空。那雙眼睛放大成為整個世界。我第一次有這種感覺。一晃神,留美奈露出生氣的表情往前走,我趕緊追上去。


    我們跨越四線道的產業道路。水泥廠的圍牆沿著步道,延伸得好遠好遠,我們不久來到盡頭一座狹長的公園,那裏是小時候常來玩耍的春海橋公園。幾十公尺以外都還看得見街燈,我們附近卻暗得可以。走進無人的公園,選了一張照不到光的長椅坐下。我無法把留美奈當成陌生人一樣,毫不在乎地轉頭麵對她。她的聲音沙啞。


    「北川,你可以徹底破壞我、改變我喔。」


    留美奈靠在我的肩上。輕巧的頭顱,讓我的神經全部集中到肩膀去。她的頭發有些味道,卻是我第一次感到汗水的氣味也可以那麽好聞。兩個人身體僵硬,誰也不敢動。我慢慢地伸出左手,抱住留美奈像是輕木般窄小的肩頭,這樣的姿勢大概過了三十分鍾。我們吻在一起,不是由誰主動的,隻是自然而然的吻。我想我永遠忘不了女生柔軟的嘴唇。滑潤的舌尖在我嘴裏翻攪,我的初吻充滿calorie mate的起司味道。


    留美奈離開我的懷抱。


    「我們去那裏吧!」


    從掉漆的長椅站起,我們朝草地走去,雙腳踩在草叢發出憲憲奉奉的聲音,前方的樹枝好像很久沒人修剪,恣意生長。留美奈橫躺在草地上閉起眼睛,暗綠色草地襯著條紋洋裝真的很美。裙襬掀起了一角,露出半截大腿。我坐在一旁,握住她的手。


    「草地有點潮濕,可是躺下來的感覺很好喔。」


    我側躺在留美奈身邊,看過去是沒有星星卻明亮的夜空。那麽接近地麵的地方仍然有風吹過,枝葉隨風搖擺。留美奈回握住我的手,我來到她的上麵。


    我們試了好幾種辦法,最後一事無成。一方麵留美奈覺得很痛,另一方麵也許我已經很滿足剛才那個吻。後來我們拍去身上的泥土跟草層,站了起來。夜晚的天空完全變成深藍色,我們牽著彼此的手走出公園。


    「突然覺得好餓喔。」留美奈說。


    「我也覺得好渴。」


    我們從晴海返回月島。回去的路上再度橫越朝汐橋,這次我們沒有停留。前方漆黑的道路上,浮出便利商店看板的光芒。


    「要去看看嗎?」


    我問著,留美奈開心地點頭,率先跑了出去。我搞不懂哪裏有趣,卻也邊笑邊追上她的腳步。我先來到店門口,但留美奈卻搶先一步走進店裏。


    商店裏非常明亮,熟食區的食物好像也閃閃發光。留美奈著魔似地盯住冷藏櫃,提起放在收銀台旁的購物籃,左一個右一個往裏頭放。泡芙、磅蛋糕,原味和巧克力口味的布丁各一、果醬奶油麵包,還有牛角可頌三明治。


    吃的東西足足裝滿兩個塑膠袋,就這樣提回「月島河畔」。在十一樓的走廊上,留美奈把袋子遞給我,一臉困擾。


    「該怎麽辦咧。明明沒有食欲,剛才在便利商店裏卻買得很高興,然後現在又覺得餓到頭有點暈。」


    「又沒關係。我要回去了,今天很開心。」


    「嗯,星期五見。」


    留美奈回到空蕩蕩的家。我幫她關上門,目送她走進去。從走廊折回電梯途中,我看見黑色的東京灣橫在一座座耀眼的大廈間。就算風中沒有一絲海洋的氣息,海邊蓋起一棟又一棟水泥建築,我們學習愛人的方式應該離海洋不遠。


    老實說,那天晚上我一邊想著留美奈,就自慰了兩次。雖說這樣好像很了不起,但是我已經完全虛脫了。


    送件的工作又持續了一個月。大概是那天的情況出乎預料之外,我們之間暫時沒有其他舉動。聽說隔壁班某某某已經到達c階段,我跟留美奈好像太快了。


    放學回家路上,我照常拿著講義來到「月島河畔」。這次留美奈準備的是比平常多出三倍的點心山。海綿、蜂蜜蛋糕,還有上麵一堆覆盆莓果醬的奶油派。留美奈沒有拿出餅乾或維他命,她說要吃柔軟又香甜的東西。


    學期快結束前,留美奈回到學校。她說一個人去上課會害怕,所以那天我先在隅田川旁的步道等她。七月的天空讓平常看起來灰蒙蒙的,水麵也稍微透出亮光。眺望對岸高樓聳立空中形成的輪廓、宛如曼哈頓的風景時,留美奈叫住我。


    「北川,等很久了嗎?」


    穿著製服的留美奈從堤防斜坡上的樓梯走下來。夏天的短袖製服,鈕扣之間微微地綻開,我看見裏麵還有一件t恤。裙子的腰圍看起來很緊,沒有移動的餘地。已經沒辦法從留美奈的大腿間,看到後麵的景色。


    她的體重完全回升,也可以說回升過了頭。她現在的樣子比那天夜裏大了兩倍,和丹尼斯羅德曼強勁的反彈球一樣。


    就像我在留美奈瘦的時候沒有說話,現在她胖了我也沒說什麽。身高一百五十公分的她已經很嬌小,一旦體重超過五十公斤,看起來就圓圓的。留美奈提著書包的手交握在背後,看著自己的腳尖。


    「真的沒關係嗎?班上的人會不會覺得我是怪胎?」


    我默默地邁出腳步。第一次和她一起上學,我好像也很緊張,話都說不出來。我走在留美奈前方兩公尺處,走在早晨的街道上。


    那群死黨每次都在西仲通轉角等我,這天連愛遲到的阿大也出現了。轉角離他家不到幾十公尺,他還是氣喘如牛的樣子,抓起繞在脖子的毛巾正在擦汗。淳注意到走在我後麵的留美奈,對我使了個眼色。我搶先一步說話:


    「立原今天會去上課。」


    淳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


    「什麽嘛,是立原啊!我以為阿大穿裙子咧。」


    身後的留美奈有些畏縮,幸好直人破除冷場。


    「來吧,好久沒出現了耶。我們走。」


    我們往學校方向慢條斯理地走著。淳、阿大和直人聊得很開心,我則因為不時注意留美奈,並不多話。偶爾回頭看見留美奈把書包抱在胸前,頭低低地跟著我們。身邊的學生越來越多,就快要到學校了吧!接近學校時,心髒撲通撲通地跳,感到很不安。


    (不說不行……不說不行。)


    我還沒告訴他們之中任何一個,關於留美奈的事。轉彎經過轉角的麵包店,耀眼的天空下,仿高第的學校大門就在眼前。我站在原地不動,鼓起勇氣叫住他們。當時說不定雙腳還在發抖。


    「我有話要跟你們說。」


    三個人被我認真的口氣嚇到,轉過身來。等留美奈走到旁邊,我繼續說下去。


    「我跟立原在一起了。」


    「真的假的。」


    淳立刻回了我一句,阿大嘴巴開得好大,直人害羞地往別的地方看。其他同樣穿著月島國中製服的人無視於我們的存在,一個個擦身而過。


    「快說,什麽時候在一起的?」阿大從驚嚇中恢複。


    我一五一十告訴他們,因為之前送講義的關係,跟留美奈聊了一下,不知不覺就在一起了。我滿臉通紅,但留美奈好像無所謂的樣子,很自然地站在身旁,還不時露出微笑。淳最後開口:


    「我懂了。立原就跟我們一起進教室吧!」


    接下來我們什麽也沒說,趁老師還沒來之前溜進教室。留美奈也不再和我保持距離。


    事情發生在午休時間。午餐結束後,老師便回到教職員辦公室,班上的氣氛好不容易輕鬆許多。早上上課的時候,留美奈還沒有異狀。大家並不太理會好久沒露臉的留美奈,也許隻是不感興趣。


    外麵天氣很好,班上一半的男生跑出去踢足球,教室立刻一片安靜。我們這群聚集在淳的座位邊,聊著沒營養的東西。國中生的生活原本就很沒營養。有時候我會回頭看看獨自坐在牆邊的留美奈,結果阿大把他的肥手搭在我肩膀上,痛是不痛,但覺得很煩。


    「阿大,不要靠過來啦!很油耶。」


    說著,我伸手推了阿大背後一下。攤開手,發現自己的力道奠強。以笑鬧的表情看向留美奈,發現她怪怪的,圓圓的背在發抖。那個時候的留美奈突然看了過來,短發像把撐開的雨傘,淩亂的瀏海間透露求助的眼神,死命地盯著我看。


    然後,她看似悲壯地偏過頭去,隻是一個非常微小的角度,我想其他人都沒發現。我跟她再度麵對麵的時候,她的右手伸進書包,拿出來的是巨形泡芙。學校禁止我們帶點心。留美奈用力扯開包裝,把泡芙塞進嘴裏,分成三口解決大人拳頭般大小的泡芙。吃完第一個,馬上又拿出第二個、第三個巨形泡芙,黑色書包頓時像百寶袋一樣。


    慢慢地,教室裏的說話聲消失,每個人的視線都轉移到狼吞虎咽的留美奈身上。


    看著看著,她的桌上已經出現六個泡芙袋子,班上彌漫一股泡芙的甜味。吃完泡芙的她,終於有空看看周圍的人。她麵帶膽怯地抬頭,迎麵而來的是班上同學的眼神,冷漠如冰在冷凍庫裏的針。留美奈環顧四周,最後停在我的臉上,嘴角還有泡芙的奶油,哭喪著臉對我慘笑。這時我的心情跟留美奈一樣,可以的話真想立刻消失。


    (我真的很討厭自己。)


    我彷佛聽見留美奈這麽說著。


    接下來,留美奈在午休時間犯下第二次致命的錯誤。一陣像是下水道管線裏汙水呼嚕呼嚕流動的聲音傳來。留美奈一臉茫然,就在下一秒,她張開嘴,六個泡芙從我第一次接吻的嘴中,一鼓作氣地噴出來,嘴巴外麵簡直像有一台抽水馬達。桌上的透明塑膠袋立刻被嘔吐物壓扁。男生憋住氣,好幾個女生尖叫連連,場麵混亂,我則留在原地僵硬不動。


    變成定格畫麵的教室裏,第一個有動作的人是阿大。他抽下脖子上的毛巾,迅速走到留美奈麵前。


    「立原,你還好吧?我有時候吃太多,肚子也會怪怪的。」


    阿大一麵說,一麵用毛巾隨便抹去她嘴邊的殘餘物。留美奈沒有抗拒,失魂落魄地看我。她紅著眼睛,大概快哭了。直人抓起體育服跑到留美奈旁邊,先蓋住吐出來的泡芙,快速地全部擦起來,在書桌上方俐落地裹成一團。


    「這應該可燃吧?」


    將袖子打結,直人拿起一團體育服走出教室。淳的手放在我肩上。


    「你去跟老師說,趕快送她回家啦!」


    我回頭看著淳,他故意聳肩點頭,好像在模仿最近很紅的dj。


    「謝啦!」


    「不謝。還有,記得跟她說明天早上西仲通見,一起上學。」


    我看著淳,他故意把頭別向校園中庭。我感動到無法用言語形容。淳說的話,阿大和直人的舉動,給我這個膽小鬼不少勇氣。我再也不迷惑了。我站起來走向留美奈,提著她的書包一起離開教室。回家路上留美奈已經沒在哭了。送她回到家,等她洗好澡換好衣服,我才跟她提起淳要我轉達的話。


    留美奈並沒有放聲大哭,不過聽完之後,還是小哭了一下。我整整遲到五個小時才進教室,但那些都是小事。


    隔天早上,我們在老地方見麵,再一起去學校,留美奈當然也在其中。她似乎習慣了每天上課的生活,身材還是像艘小型渡輪,橫過水麵時總會激起波浪。但是我不在乎。反正抱著瘦瘦的留美奈和胖胖的留美奈,感覺好像同時跟兩個女生交往,不管二十五公斤或五十公斤的她,我都喜歡。


    注3 lumine:留美奈的羅馬拚音是lumi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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