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來臨前的一個禮拜,天氣像是失調的恒溫器般異常炎熱。溫度每天在三十三度到三十五度之間,居高不下。月島身為浮在東京灣的一塊填海地,毫無疑問、百分之百不是柏油路就是水泥地,所以炙熱的感受更加明顯。


    我們是平底鍋上的爆米花,為了尋找一絲絲涼意,騎著腳踏車在月島街頭穿梭。尚未適應酷熱天氣的身體,即便不像阿大那麽臃腫,但身上還是會油膩膩的。


    然而今年的情況有些轉變。一到夏天總像隻被卡車輾過的貓、徹底向炎熱天氣舉白旗的淳,看起來特別有精神。每次我們扯些無聊笑話,永遠用再冷淡不過的口吻戳破殘忍現實的淳,現在卻在佃大橋上說什麽「夏天的夕陽好漂亮」之類的話,當場讓我、直人還有阿大傻眼。淳靠在沾了一些灰塵的欄杆旁,仰望聳立於佃島的高樓。眼鏡鏡片映照出塔上玻璃透出的部分燈光,以及玫瑰色玻璃上的陰慘天空。陣陣海風吹得淳的瀏海微微飄動,剩下的三個人什麽話也沒說,望著夏天傍晚千變萬化的雲朵。


    回想起來,他理所當然會出現那樣的舉動,畢竟那是十四歲的淳,剛開始萌芽的嶄新戀情。無論晴天雨天、烏雲密布,甚至半空中掉下腐爛的死魚,他都會覺得很美。我想各位看了之後,肯定跟淳有一樣的想法。


    「腐爛的魚好美啊!」


    所以,這次來聊聊淳的戀情吧。其中的過程有些閃閃發光,有些臭氣衝天,綜合起來真像一條美麗又腐爛的魚。


    不過,愛情好像就是那麽回事。


    那天,我們四個人待在月島區民活動中心一樓大廳,而不是三樓圖書館。一樓往裏頭走就是區公所,大廳裏擺著一組沙發和好大一台電視。室內的冷氣開得很強,好幾個無所事事的老人整天坐在電視機前麵消磨時間。


    至於為什麽不在圖書館而跑到大廳來,那是因為圖書館不能用手機。淳不知所以然地硬是要待在可以接電話的地方。坐在區公所裏特有的黑色塑膠沙發,四個人像躲進冷凍庫避難的企鵝,輕鬆愉快地癱在座位上,一麵觀看電視介紹中央區的觀光名勝節目,大概就是淺漬市(注6)、十返舍一九(注7)的墓碑,還有水神祭之類的活動或地點。看電視的時候,隻見淳拿著手機開開關關,再不然就是使用所向無敵的拇指快速輸入傳簡訊(淳拇指的動作隻比光速慢一點點)。如果對方回傳訊息,就站起來走到有點遠的柱子旁邊專心盯著手機螢幕。


    這幾個動作重複了好幾次,時間也已經來到下午四點多。突然,從淳的手機流出由「愛之歌」電影主題曲改編、充滿和弦音色的鈴聲。淳說他最近借了這部電影回家看,覺得不錯。他瞥了螢幕一眼又跳了起來,手機湊進耳邊,快步走向白色磁磚柱子。阿大目送著淳瘦瘦的身影。


    「你們會不會覺得淳這小子最近怪怪的啊?」


    直人甩甩已經接近一半都是銀色的頭發表示同意,他患有早衰症。


    「嗯,我有同感。老是心不在焉,很怪。」


    「該不會瞞著我們什麽吧?」


    「肯定是女人。」阿大說話從不拖泥帶水。他麵無表情地看著電視繼續。「要不要問問看?雖然搞不清楚是怎樣的女人,他也不應該瞞著啊。我們之間怎麽能有秘密。」


    阿大像聽到冷笑話地咧嘴一笑,直人則有些坐立難安。


    「我想淳等到事情順利,一定會告訴我們。」


    我站起來伸伸懶腰,有種全身充滿幹勁的感覺。


    「我們瞞著淳去調查那個人的事情怎麽樣?反正現在很無聊,對吧?」我對癱在沙發上的兩個人說。


    彷佛石頭丟進平靜的水麵,阿大的表情開始變化。


    「聽起來很刺激,滿有趣的嘛,走吧!」


    我點點頭,兩個人的視線移到直人身上。他似乎很猶豫,用細小的聲音回答:


    「如果淳跟對方不順利的話……」


    淳剛好回來了。他依序看過我們的臉,開口說話:


    「你們在講什麽啦,一定又是沒搞頭的計畫吧?抱歉我要先走了,家裏有急事。」


    「可是,淳……」


    直人話說到一半,阿大慌忙插嘴。


    「沒關係沒關係,有事就快走,你們家的人在等吧?」


    阿大不懷好意地笑著,並且用手肘頂了直人的肚子一下。看來愛情是一種絕症。平常這麽做作的舉動,絕對逃不過淳的眼睛,但現在的他隻顧著道歉。


    「真的對不起。那我先閃了。」


    伸出右手向我們告別,淳迅速轉身離去。直到psychedelic圖案的t恤跨出玻璃自動門越走越遠,按捺不住的三個人,在安靜的區民活動中心的大廳狂奔。


    初夏午後四點炙熱依舊。太陽絲毫沒從天空正上方移開。趁著淳去牽車的時候,我們三個人站在大廳左右開啟的自動門不遠處,這裏已沒有強勁冷氣吹送、彷佛熱過頭的玻璃溫室。早已汗流浹背的阿大,拿起脖子上的毛巾擦著額頭。


    「希望淳不要去太遠的地方。在這種天氣下騎車,我大概能減掉一半的體重吧!」


    「剛才淳不是說要回家嗎?」直人還是一副困擾的樣子。


    我蹲下來,往滿是灰塵的玻璃門偷看。


    「一定是騙人的。哪個國中生因為玩到一半被迫回家,還會那麽開心?淳絕對是跟剛才打電話給他的人見麵。」


    淳跨上紅色腳踏車,往清澄通騎去。我們牽出各自的腳踏車,等綠燈一亮,加速往前追趕。


    騎過十字路口,淳沿著一排梧桐行道樹騎向西仲通。這個時候,各家文字燒店忙著開店。淳的家是派出所拐角再過去的地方,他卻沒有轉彎,直往月島車站方向。


    「我就知道他怪怪的。」落後的阿大大喊。


    此刻的直人也像發現新大陸似的,眼睛炯炯有神。跨坐在和輕型腳踏車同等級的越野車上,他回頭望著我跟阿大。


    「跟蹤別人滿刺激的耶。」


    我點點頭,繼續用力踩著踏板前進。淳滑行穿越綠燈,輪我們騎到十字路口。梅雨來臨前夕,十字路口的熱空氣乾燥而且輕盈。


    淳好像完全沒發覺有人在後麵跟蹤。紅色腳踏車繼續像穿越充滿泥濘的溝渠一般,經過座落於佃島的老舊民家,騎進佃公園。那座公園是我們這群人討論事情的場所。從堤防上看過去,觀光船或小型遊艇往返於隅田川。


    「淳到底要去哪裏啊?」直人不解地問。


    染井吉野櫻茂密的枝葉上方,正是好幾棟摩天大樓,合稱river city21。停在那麽靠近的地方,抬頭看頂樓都會感到脖子酸痛不已,還不一定看得見天空。五十幾樓的建築,雖然知道出自人們之手,卻有種曆史開始之前,它們已經佇立在此的錯覺。玻璃帷幕、鋁框以及堅固的水泥外牆,隔絕夏天的暑氣,劃分隅田川和晴海運河。


    淳在skyline tower前麵下車,將腳踏車牢牢鎖在公園欄杆上。在這種高級地段,也是會有人偷車。我們躲在樹叢瞄著淳。


    「直人家不是在這裏嗎?淳這家夥該不會交了一個住在這裏的有錢大小姐啊?」


    淳走進價值非凡的摩天大樓。我們遲疑二十秒,追了上去。


    入口處的地板鋪著綠色和白色相間的大理石,看起來好像市中心的高級飯店。大廳中央為挑高的天井,光線和風貫穿建築物主體,像是來到教堂一般。光線自空中垂直灑下,周圍靜得嚇人。


    彎腰麵向電梯門廳旁的門鈴,淳使用他超快的拇指按下四個數字的房間號碼,然後湊近盤麵上的對講機說了一句話,玻璃電梯門迅速開啟,他就這樣消失在電梯中。


    「他好像常常來耶。我們快跟上吧!」


    說著,躲在大廳柱子背後的我們加快腳步。直人拿出鑰匙,熟練地插進門鈴上的孔,阿大站在門前踱步等著門開。門一開,我們趕緊跑到電梯門廳。這裏共有四座電梯,白天的時候總是小貓兩三隻。眼前速度最快的一座,正往摩天大樓內部向上衝刺,數字一下子來到三十九。


    「可見淳要見的人住在三十九樓。」阿大說。


    「怎麽辦?我們不要再跟了好不好?」直人很不安。


    我盯著樓層顯示螢幕。


    「也是,放棄吧!」


    隻見阿大臉部表情抽搐。無人的電梯門廳裏,阿大不滿的聲音有如在ktv唱歌時的回響,不過這裏的聲音當然是高級得多。


    「我們直接在大廳等好了,反正晚餐以前再回去就可以了。」我聽著自己的回聲說。


    阿大恢複平常的表情。


    「這家夥員幸福啊!」


    直人無奈地點頭。


    「淳會了解我們為什麽這麽做的。」我又加了一句。


    「好,就在這裏等吧!」直人爽快答應。


    阿大開心地拍拍胸脯,他的胸部像電視上的巨乳偶像頻頻搖晃。


    「就這麽決定。每次都是淳在整我們,今天要好好報仇啦!現在既然沒辦法回家,乾脆先去便利商店買點東西吧,我好渴喔。」


    結果,三個人走進river city的高檔便利商店,買了果汁和漫畫,站在大廳角落。這裏實在太安靜了,沒辦法大聲嚷嚷。比起這種高級又高大的房子,我還是喜歡我家那樣的住家。


    淳再次現身在自動門前時,已經接近晚上六點。他看到我們,一副「啊,糟了!」的表情。在本班裏算得上頂級聰明的淳,戴著眼鏡一邊搖頭一邊走向大廳。


    「原來被發現了啊!」


    阿大聳聳肩。


    「老是盯著手機不放,誰都覺得有鬼好不好。到底是怎麽樣的人啊?美女?大胸部?還是有錢人?」


    這次輪到淳聳肩。


    「全部猜錯。待在這裏不好,我們出去吧!」


    淳擔心地左顧右盼,尤其注意我們身後的入口,


    「為什麽不好?約會已經結束了吧?」我問。


    淳伸出中指抬了抬鏡架。


    「她老公可能快回來了。那個人不知道我的存在。」


    此刻我們三個人不知作何反應,好像被切斷了電源。當人類處在極度驚訝的情況,好像什麽也做不了。阿大隔了不久才開口:


    「人妻喔?太誇張了。我願意一輩子跟隨你啦!」


    「先出去再說。」


    提心吊膽的淳,領著我們離開一百二十公尺高的大樓。


    佃公園堤防有上下兩層,下層比較靠近水麵。不希望大人發現的時候,我們會選擇沒什麽人在的下層。那天我們也是急急忙忙地走下去。可以聽見水聲的長椅上,淳坐在中間,隔壁是直人,我跟阿大則坐在地上。


    「可是,為什麽要跟人妻在一起啊?」阿大忍不住問。


    「最近的片子也很流行人妻吧!她們看起來都很厲害,好像可以學到不少的東西……」淳不好意思地說。


    話說到一半,淳拿出放在牛仔褲口袋裏的手機,按了幾個鍵。我們伸長脖子看著彩色螢幕,小小的螢幕上閃爍一串紫色文字。


    「大家一起來體驗不倫!鈴鈴俱樂部。」


    淳切斷i-mode連線,歎了一口氣。


    「這是我發現專門尋找不倫的網站,隻要先繳三個月會費,平均下來大概每個月一千五,網站就會送上一堆女人的e-mail。」


    直人的臉看起來好像打從心底感到驚訝,話說得支支吾吾。


    「你說的女人,全都已經結婚了嗎?」


    「大概一半是騙人的吧,不過剩下的全是人妻。會認識玲美也是因為她家離我家最近,想說先寫寫e-mail試試看。剛開始兩個人還隻是討論西仲通哪邊的文字燒很好吃之類的話題。」


    阿大坐在被陽光燒得有些發燙的地上扭動身體,可能有點坐不住吧。靠近隅田川河口的寬廣水麵吹來陣陣晚風,十分涼爽。


    「好好喔,所以你現在愛跟人妻怎麽樣就怎麽樣。」


    淳遠望對岸的築地和新富町一帶參差不齊的天際線。


    「並沒有,我還沒下手。」


    「但對方是欲求不滿的人妻耶!」


    淳瞥了阿大一眼,然後看著我,那是一雙懇求了解的眼神。


    「阿大,你看太多跟人妻有關的a片了啦!說什麽人妻都是欲求不滿,跟誰上床都行,這種謠言跟《東京體育報》裏的新聞一樣靠不住。要是真的話或許很誇張,但實際上完全不是這麽一回事。從她常寫e-mail給我就知道,我們都是一樣的人。」淳說。


    「什麽意思?」我問。


    「每個人總有某方麵的煩惱,懷疑現在是不是做這樣的自己就好,為了未知的明天想破頭。愉快的不倫俱樂部裏,到處充滿這種女人。雖然每個人煩惱的事情不同,但區區一個國中生根本改變不了什麽。」


    淳的口氣好像有些憤慨。遠處傳來沉重的引擎聲,拖船緩緩駛入隅田川。這時候,直人怯生生地開口:


    「那個……叫做玲美的人,她又有什麽問題呢?」


    淳的聲音突然變得好小。


    「她老公好像平常很溫柔體貼,不過卻會習慣性地對她暴力相向,一個禮拜兩次左右。甚至,她老公還不是用手,而是拿衣架或電視遙控器打她。玲美說她家今年已經換了三支遙控器了。」


    原本滿心期待人妻專門網站會有什麽令人眼紅心跳的好事,情緒頓時急速冷卻。淳又歎了好大一口氣。


    「可是我還在念國中,不能幫上玲美什麽忙。有時候常做白日夢,例如國中畢業就去找工作,跟她一起生活,但現實不允許,我也沒有東西可以給她。我能做的隻有寫些鼓勵的話,或像今天去她家喝茶,聽她訴苦。玲美沒辦法告訴朋友,她老公會對她動粗。」


    「跟我爸一樣啊!在別人麵前一副老實樣,在家卻會為了一點點小事就抓狂。淳,既然你都清楚,還要跟她繼續下去嗎?」阿大說。


    淳無力的眼神看著我們。


    「如果嚐到甜頭,或許我還能抱著期待寫信給下一個人,可是那個人讓你看見她最虛弱的時候,我怎麽可能說放就放。阿大,你應該了解吧?」


    阿大踢翻鋪在路上的石板,仰望太陽西下的天空。


    「好啦,我懂。可惡,我懂啦!」


    我來到阿大身邊,眼睛回避著淳,說出難以啟齒的疑問:


    「你真的喜歡那個人嗎?」


    淳的聲音痙攣似地微微顫抖。我沒有看他,但說不定他正在哭泣。


    「我也不知道,根本沒辦法思考。」


    大家陷入沉默。距離不到五十公分的岸邊,傳來河水流動的聲音。遮去大半天空、一座座聳入雲霄的高樓,漸漸燈火通明。六點半,每個人都站了起來,拖著腳步回去牽車。我們各自回家等開飯。


    隔天,沒人提起那件柏拉圖式的愛情。淳一如往常盯著手機螢幕看,不然就在寫信,不過我們並沒有虧他。好歹也分得出來什麽時候可以開玩笑,什麽時候又該閉嘴。


    時間過了一個禮拜,澆熄東京暑氣的梅雨季節來臨,厚重的雲層和陰雨連綿的天氣,持續著每一天。不知不覺間已經考完期末考(淳嘴巴上說他不能思考,考起試來成績還不是一樣很好),隻剩下等待暑假到來。


    人煙稀少的放學路上,經過西仲通騎樓時淳開口說道:


    「我告訴玲美你們的事,她說想請你們吃東西。你們今天要跟我來嗎?」


    我們對看了幾眼。外麵下著雨,也沒別的事好做。


    「我都可以。哲郎呢?」


    我望著灰蒙蒙的天空。


    「可以啊,我去。要去就一起去囉。直人,你也會去吧?」


    直人也點頭答應。淳馬上拿出手機傳了一封信。我發呆盯著盡頭的大廈,頂樓幾乎已經隱沒在低矮雲層中。在那座高塔裏生活,究竟是什麽樣子?很難想像在那理會吃到納豆、涼拌豆腐或炸雞之類的食物。


    「那先各自回家,四點在大廳集合。」淳的聲音開朗。


    換上便服的我們搭上電梯來到三十九樓。一出電梯,麵對是貫穿建築主體的天井,阿大握著扶手往下看。


    「超高的耶。」


    我也跟阿大一樣沿著扶手看下去,看不清楚下頭遙遠入口處的地磚花紋。


    「往這裏。」


    淳走在我們前麵,長長的走廊上是一扇扇規格統一的窗戶和鐵門。空間裏安靜到不像有人居住,倒像一間高科技、無人管理的監獄。


    「到了。」


    淳停下腳步。三九〇八號門上的門牌刻著「澤井」兩個字。淳按下門鈴,金屬門屝立刻開啟。


    「你好,打擾了。」


    打完招呼,我們走了進去。玄關上站著一個嬌小女人,很瘦,但外表不錯。之前淳說她已經三十四歲,但親眼看到覺得年輕許多,說隻有二十歲也不誇張。靴型牛仔褲搭配簡單的挖袖背心,還套了一件薄襯衫。頭發的顏色是偏紅的咖啡色,發梢看起來很輕盈,是那種很自然的鬈發。待在屋裏的她卻戴著一副黑框深色墨鏡。淳最後走進玄關,見到對方的模樣,臉色凝重。


    「玲美,你不要緊吧?」


    她刻意別過臉。


    「嗯,沒事。大家快請進。」


    穿過走廊來到客廳旁的餐廳,正麵剛好是一大扇窗戶,外頭布滿灰色雲層。這裏至少有十坪大,盡管擺了整組白色木製桌椅,仍剩下許多空間。四個人並肩坐在一起。


    玲美端來剛打好的果汁,還有苦甜巧克力配上水果瑞士卷。蛋糕吃起來不會太甜,非常美味。聊著沒什麽內容的學校話題,阿大很快表示還要再來一塊。


    餐桌上隻有淳悶悶不樂,好像為了某事感到焦躁。


    「哇,你也住這棟大樓呀!」玲美看著直人。


    不知道為什麽,直人紅起臉來。


    「嗯,我住在五樓,麵對西南邊。」


    「所以跟我家的位置不一樣,是麵海的囉。那……」


    這時候,淳突然開口:


    「玲美,昨天晚上發生了什麽事嗎?」


    所有對話就此打住。她歎了好大一口氣,取下墨鏡。


    「反正你們都已經知道了,所以也沒什麽關係了。」


    我注視著對麵的玲美,左眼一片紅腫;眼白部分充血,瞳孔就像是浮在血裏。眼睛周圍的紅黑色淤青還沒褪去。


    「昨天晚上他打了我,理由很可笑,我根本不願再去想起。對不起,你們今天特地過來,卻看到我這種樣子。」


    我們低頭盯著地板,無法直視玲美的臉。她大概也察覺我們的舉動,戴回墨鏡,恢複剛才開朗的口氣。


    「別去想這個,聊些開心的事好嗎?淳老是告訴我班上沒一個女生能看,你們覺得有可愛的嗎?」


    之後,阿大、直人加上我,拚了命說些有趣的事,回想起來甚至不記得說了什麽,隻知道絕對以開心為主。我們滔滔不絕說個沒完,但淳還是垮著臉,朝著天花板的某一點看。


    待在玲美家大約一個小時。平常去看牙醫,也很難在診療台待上一個小時呀!淳說他還有話要跟玲美講,要我們先走,我們便拖著疲憊的身體離開skylower。


    室外因為下雨,濕度百分百,然而傘下的空氣比起屋裏涼爽太多了。


    同一周的星期六,淳表示有話要說。我們四個人約好在區民活動中心一樓大廳集合。等全員到齊,淳平靜地說:


    「玲美的老公知道我跟玲美的事了。」


    我忍不住失聲大叫:


    「你說什麽?」


    好幾個老人皺著眉頭往我們這裏看,我也管不了這麽多。淳很冷靜。過了一會兒,他抬了抬眼鏡。


    「小聲點。一半也是因為我故意要他發現的吧!」


    阿大睜大眼睛,聲音小到隻剩下氣音。


    「為什麽?你不想跟玲美繼續下去嗎?」


    「話是沒錯,可是我真的忍不住了,所以故意趁她老公在家的時候打電話過去,或是傳e-mail。」


    直人的擔憂全寫在臉上。


    「結果她老公說什麽?」


    淳勉強擠出微笑。


    「他叫我明天過去一趟。我有事要拜托你們。」


    「好啊,你說什麽我就做。」我有種不好的預感,仍不假思索回答。


    淳依序看著我們三人的臉。


    「阿大和哲郎能陪我一起去嗎?我打算當麵把話說清楚。直人,你跟玲美住在同一棟大樓,要是我這裏進行的不順利,可能波及到你,所以你留在大廳,有事的話,請你負責對外聯絡好嗎?」


    直人心有不滿地點頭。阿大拍拍胸脯。


    「交給我們啦。雖然搞不清楚對方是怎麽樣的人,我可不準任何人傷害你。」


    淳搖搖頭。


    「我要你們來不是為了揍人,而是需要人證。我、玲美、還有她老公三個人,全是關係人吧。我認為其他人在的話,比較能就事論事。」


    決定好星期天碰頭的時間和一些細節,我們在區民活動中心解散。雨仍下個沒停,我的心情跌到穀底。十四歲的我第一次要出麵調解朋友的不倫,而且對方聽說是任職著名企業的家暴男。這些內容不可能出現在nhk「國中生日記」那種清新節目裏。


    隔天依然烏雲密布,但沒有下雨。淳、阿大和我,分秒不差地在下午雨點按下三九〇八號的門鈴。是男人開的門。他穿著白色休閑衫,個子不高,看不出來是個會打老婆的人。兩隻眼睛咕嚕咕嚕地轉著,有點國字臉,我還以為看到一隻魚臉人身的怪物。


    玲美的老公見到阿大,臉色瞬間嚴肅起來。阿大身高一百八十公分,體重也早已破百。這個男人連招呼也不打一聲。


    「如果需要第三者在場的話,一個人就夠了吧?這個大塊頭給我站在門外等。」


    男人的聲音出乎意料地尖銳。阿大正想回以顏色時,淳搶先一步說話:


    「我明白了。阿大,對不起,你先在外麵等我好嗎?」


    淳的眼神平靜,令阿大招架不住。


    「有事打手機給我。」說完,阿大離開玄關。


    「上來吧!」


    男人頭也不回地徑自往屋裏走。我們脫下球鞋,沿著走廊來到客廳。餐桌一角的玲美,看起來好瘦小。男人站在窗邊,背對著我們。


    「你們是月島國中的學生吧?最近的學校到底怎麽教學生的?才國中二年級居然沉迷不倫網站。請你們坐在那裏。」


    淳跟我站在客廳中央,他首度開口。


    「我不坐,站在這裏就好。你太太不也上了不倫網站,逼她走到這一步的人,不就是你嗎?」


    安靜到聽得見冷氣運轉聲的屋內,淳的聲音更加清脆響亮。男人回過頭。


    「你說什麽?我是她的丈夫,你搶了我的老婆。我可是能跟你的父母索賠喔!」


    淳完全不受威脅,抬頭挺胸,雙手交握放在前麵。就算他是個菁英分子,想要跟淳強詞奪理也不容易,淳今天已經有十足的心理準備。


    「請便。到時候我會在法庭上說出你對玲美施暴的經過。雖然我喜歡玲美,但也隻不過是她可以商量的對象,沒有人會相信國中生會勾引你的老婆,我跟她連手都沒有牽過。可恥的人是你才對。」


    「你說什麽……」


    男人突然大吼,發出水壺沸騰般不知所雲的聲響。他離開窗邊,直挺挺地往淳的方向前進,抓住淳的衣領前後猛烈搖晃。淳毫不畏懼地與男人正麵相對。


    「你錯了。」


    「你這家夥!」


    男人朝淳的臉頰揮出右拳,發出硬碰硬的聲響。淳依然抬頭挺胸不為所動。他看了我一眼,我懂他是要我沉住氣,不要衝動。


    但是,我的體內早已因為恐怖和憤怒交雜而變得激動,奔騰的情緒一擁而上。


    「當你揍人的同時,也會失去重要的人。你完全做錯了。」淳無所畏懼地說,左臉已經紅腫。


    「混帳!」


    男人氣喘籲籲,雙手又一把抓住淳。淳往後退了好幾步,卻很快地回到原位,挺起胸膛。


    「別耍我……」


    男人對準淳的腹部,再度揮出右拳。淳壓著肚子彎下腰,不一會兒又站直。


    「你再怎麽揍,也無法讓我死心。」


    再下去淳要挨第三拳了,我暗自數算。假如那家夥還要攻擊淳,我會不顧一切跑去掩護。男人作勢要撲上前去,聲音興奮且沙啞。


    「要不要試試看,到底會不會死心啊?」


    男人試圖扭住淳的右手,當我正要上前阻止時,玲美從餐桌旁衝向客廳牆壁。


    「停止,給我住手!」


    玲美的手伸向牆上對講機,男人嚇了一跳。


    「玲美,你想怎樣?」


    「住手。我也不認同你的行為。」


    「少開玩笑了,幹嘛學這些小鬼說話。」


    男人加重手的力道。淳咬著下唇,忍痛不發出聲音。


    玲美按下對講機上的紅色按鈕。一瞬間,屋裏和門外走廊同時饗起刺耳的警鈴聲,高聳的大樓此刻似乎因為警鈴而搖搖欲墜。對講機另一端雜音不斷,有人焦急應答。


    「這裏是警衛室,發生什麽事了?要不要緊?」


    玲美對著牆壁大喊。


    「我按錯鈕了,請關掉警報器。」


    幾秒後,魔音穿腦似的警鈴猛然停止,連耳朵也無法一時適應突如其來的寧靜。玲美的食指觸碰紅色按鈕不放。


    「你再打淳的話,我就再按一次請警衛過來。你給我住手!」


    男人放下淳的手腕,居然聲淚俱下。


    「等等,我不打了。這小鬼說得沒錯,你對我真的很重要。對不起,我以後絕不再犯。」


    玲美的語氣轉為開朗。


    「太晚了。我到現在才清醒過來。我選擇跟你在一起並不是因為我愛你,而是我太害怕,才提不起勇氣離開,我不認同你的行為。哲郎,你過來幫我守著按鈕。給我十五分鍾,我去整理行李。」


    我代替玲美,負責守住按鈕。最初的五分鍾,男人哭哭啼啼地跟在玲美身邊解釋;接下來的五分鍾握拳狂打自己的頭和胸口,嘴邊重複說著「都是這家夥的錯、都是他的錯」。我想我永遠也忘不了,男人自殘所發出的聲音吧?最後五分鍾,男人垂頭喪氣地坐在灰色窗前,臉部表情呆滯。


    玲美拿出兩個手提袋,裝好化妝品跟換洗衣服,對著男人的背影說了聲再見。


    我和淳迅速離開這間屋子。電梯裏,玲美的情緒很激動。


    「七年來辦不到的事情,今天竟然隻花了三十分鍾解決。真的是天下無難事喔。」


    淳舔舔嘴唇,看著我笑。


    「嗯。長這麽大,還是第一次被別人揍耶。雖然剛開始很驚嚇,但一點都不覺得痛。」


    玲美緊緊抱住淳。淳的表情十分開心,但並沒有回抱玲美。


    阿大和直人守在大廳。直人一看到淳臉上的傷,滿臉擔心。


    「沒事吧?被揍得滿慘的耶。」


    「你的臉被搞成這樣,那家夥又是什麽情況?」阿大問。


    淳看起來真的被揍得不輕,卻仍微笑以對。


    「他沒受傷,不過這裏大概比我的傷還嚴重吧!」


    淳修長的指尖指向胸口。結果,我們四個人護送玲美到月島車站。她打算先回老家冰川台,再慢慢思考以後的事。我們在車站前的便利商店買了咖啡,舉杯慶祝。路上,直人不停追問淳在麵對玲美老公時的情形。傍晚,厚重雲層的縫隙間,這塊填海地上方,瞬間出現一片薄幕似的光線。


    約好隔天星期一學校見,我們揮手告別。麵對明天還會見麵的朋友大喊再見,好像有點矯情,但也沒什麽不好。


    再聽到後續消息時已是暑假的時候。遊完泳,回家路上閑晃到區民活動中心一樓。一邊攤在沙發上,一邊聽淳告訴我們。


    「玲美好像跟那男的離婚了,協調的事情交給律師全權處理,完全不想再見到他。她說自從那天看到那個男人這樣對我,自己才恍然大悟,原來一直以來都是處在這種狀態。隻要提起勇氣麵對,根本不用怕那種男人。」


    阿大從沙發上坐起。


    「你跟玲美之間已經沒有阻礙啦,到底能不能順利在一起啊?」


    淳露出失落的表情搖搖頭。


    「我們兩個相差二十歲,很難有結果吧。玲美告訴我,就算有個可愛的男朋友還不錯,畢竟不是男人呀!」


    說這句話的時候,淳的語氣竟透露些許滿足。直人好像也注意到了,戳戳淳的肩膀。


    「你們進展到哪個階段啊?」


    淳不著痕跡地掀開剛複原的傷口。


    「很深的a吧!你們知道嗎?人妻的嘴唇超柔軟,舌頭也很會動喔。」


    阿大聽完淳的形容,忍不住罵了一句髒話,手緊緊揪住胸口的衣服,直人則紅起臉來。至於我的反應大致上跟阿大差不多。這麽一來,淳絕對要幫我們出飲料錢不可。


    注6  淺漬市(bettaraichi)——柬京都中央區日本橋大傳馬町一帶的路上,每年十月十九日晚上舉行的活動。


    注7  十返舍一九:jippen syaikku(1765-1831),江戶後期劇作家,本名重田貞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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