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念的新富高中是都立高中,所以沒有製服。


    隻要不過於性感,或是脫離常軌的話,要穿什麽衣服都是學生的自由。如此一來,教室裏會發生什麽現象呢?很遺憾,教室裏發生的現象就跟這個社會發生的現象一模一樣。除了部分學生品味很好,視流行如命之外,其他大部分的學生對服裝什麽的根本漠不關心。流行的m型社會也發生在教室裏麵。


    當然,我屬於這m型社會的下半部。畢竟我的父母親都是普通的上班族,家境不可能像直人家那麽富有,我穿的衣服大多是gap和zara的特賣品。其實我覺得這樣就已經足夠了,但班上也有平常就穿著dior或burberry的學生。雖然我對這種東西不太關心,不過總覺得那些人看起來莫名地耀眼,名牌這玩意兒真是不可思議的東西啊。這隻是因為設計優秀的緣故呢?還是大家都毫無理由地深信名牌就是好的,所以我也誤以為名牌看起來很棒呢?活在這種m型社會裏的高中生心情是很複雜的。


    然而,也有一些學生完全不被校內的空氣感染。說到我們班上的話,就屬田部沙裏奈了。


    沙裏奈個頭不高,卻有一雙烏溜溜的大眼。雖然這麽說對女孩子很失禮,但她的骨架卻很粗壯結實,屬於矮胖的體型。在大多數的情況下,除了最低限度的話以外,她總是保持沉默,偶爾主動發言時,脫口而出的盡是毫無希望的負麵意見與批評。就算在盛夏,她也總是穿著黑色或灰色的服裝,像個影子一樣緊緊貼在自己的桌子上。


    大家為她取的綽號是d班的魔女。


    我想各位光看這綽號應該就能想像出大致的氛圍了。順帶一提,今年夏天,我知道了這個魔女的大秘密。雖然最後我並沒有變成蟾蜍或騎著白馬的王子,但我卻明白了一件事情。


    在大多數的情況下,人們的秘密總是令人鼻酸。


    這點對穿著黑色t恤的魔女來說也不例外。


    「欸,北川,你有看過磷架的『天空十字架』嗎?」


    當我在放學後的教室裏收拾書包時,米澤由梨跑過來跟我搭腔。她的身旁還有西築千晶。不管是流行、玩樂,還是男女交往方麵,這兩人都跟我一樣屬於平民等級。


    「那是什麽?我完全沒聽過。」


    由梨一邊啪搭啪搭地反覆開關手機蓋,一邊說:


    「我們班上的女生全都在看哦,我想男生大概也有一半的人在看吧。那是手機小說。」


    雖然我勤跑月島的圖書館,卻從來沒有看過手機小說。因為我總覺得那個小小的液晶螢幕隻夠拿來看電子郵件之類的文章。


    七月午後的教室就像大眾澡堂的更衣間一樣悶熱,教室裏沒有冷氣真是要命。當我把背包掛在肩上時,千晶開口說:


    「那個小說裏有個名叫哲郎的男生總是騎著腳踏車出現。我和由梨討論過後,都覺得那個男生很像北川哦。」


    「哦,是這樣啊。」


    既然跟我很像的話,就表示那角色是個沒有任何可取之處的普通高中生吧!


    「有個手機小說的網站名叫『兩人的彩虹』,如果可以的話,你就連上那裏看看吧。『天空十字架』裏的登場人物會接二連三地死去,所以你不早點看的話,說不定哲郎就死了哦。」


    總覺得這話聽起來真不舒服。如果那個角色馬上就會死的話,那麽一定是個無足輕重的配角吧!


    「嗯,我知道了。心血來潮時我會看看的。」


    這麽說完後,我便拖著一身從去年穿到現在的t恤與老舊泛白的牛仔褲走出教室。魔女在窗邊的位子上弓起背部打著手機的背影不經意地映入眼角,沙裏奈不知道為什麽稍微壓低了下巴,她是在跟我打招呼嗎?明明我們連話都沒有說過,真是不可思議。


    我先回家放好東西,然後前往可以納涼的月島圖書館。你可別小看房間的空調費啊,我那為房貸所苦的父母常這麽說。圖書館不僅有雜誌、書、cd,以及dvd,冷氣的問題也可以一並解決,而且還有老朋友在。進了高中以後,我跟家裏附近的朋友混在一起的機會還是比新班級的同學多。


    直人和淳並肩坐在一樓大廳的長椅上。雖然我提到了「天空十字架」的事情,但淳對手機小說的反應卻很冷淡。


    「啊啊,你說那種故意把行距拉很開的做作玩意兒啊。」


    然後淳沉默了好一會兒,大廳裏隻聽得見空調與電視播放中央區新聞的聲音。


    「雖然故意留下了一大段空白,最後寫出來的卻是平凡至極的東西。比方說『我果然還是喜歡你※』之類的。這種東西與其要說有趣,倒不如說都是一堆無關緊要的廢話。」


    患有早衰症的直人左右搖晃銀色的頭,然後說:


    「知道了、知道了。好啦,大家一起來看看那個什麽十字架的故事吧。」


    於是我們三個人便坐在硬邦邦的塑膠長椅上,各自拿著手機看起小說來了。三名沉默的十六歲男生隻有大拇指喀嚓喀嚓地動著,場所是公共圖書館的大廳,那一定是一幅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吧。姑且不論是自己的所作所為,就連我也不想看到那種場麵。


    「天空十字架」的確很像小說。


    其實我也不太清楚什麽才算小說,什麽又不算小說就是了。主角是個女孩子,和作者同名的磷架從惡劣的高中生活輟學,並且在街上邂逅了各式各樣的男人。而且磷架不知道為什麽和所有男人都發生了肉體關係,然後這些男人便接二連三地死去。故事中也有相當猥褻的性愛場景。最後因為和自己交往的男人全都遭遇不幸,所以連磷架都認為自己是個會給男性帶來厄運的魔女。作品中的哲郎是個平淡無奇的同班同學,同時也是磷架為數不多的朋友之一,因為這兩人並沒有交往,所以哲郎目前還不會死的樣子。


    過了三十分鍾左右,直人開口說:


    「這不是還滿有趣的嗎?」


    淳啪搭一聲地闔上手機。


    「嗯,是啊。因為隻有台詞,所以感覺就像在看少女漫畫的原著一樣。加上沒有情景的描寫,所以完全看不出事件是在哪裏發生,狀況又是什麽樣子。這裏是學校啦、自己的房間啦、便利商店啦、澀穀啦。場所的設定隻有像劇本的注記一樣,簡短地用一句話指定而已。」


    的確如此。在組裝到一半就放棄的半吊子布景前,兩個角色隻是不斷地進行一對一的對話而已。淳眼鏡底下的雙眼變得冷冽起來。


    「話雖如此,登場的男人為什麽全是帥哥,而女主角又為什麽非得和所有男人睡過不可呢?這是作者的願望嗎?」


    事實上就像淳說的一樣,而且故事裏出現的盡是些性格特別粗暴,感情起伏激烈,又不負責任的男人,也就是電視連續劇裏典型的廢柴男。不過我覺得沒有必要太認真,畢竟小說這種東西隻要給喜歡的人看就好了。我開玩笑地說:


    「可是啊,a片裏麵的男女一見麵也會立刻上床啊。那就是所謂的機會主義吧?手機小說不也一樣嗎?」


    淳固執地說:


    「所以a片才好啊。a片一定會讓人看到真槍實彈的演出,而且馬賽克底下也是真槍實彈地做啊。」


    直人環顧起圖書館的大廳,坐在遠處長椅上的老婆婆正以嚴厲的眼光望向這邊。


    「淳,你不要一直把真槍實彈掛在嘴邊啦。」


    就讀東京第一升學學校的優等生說:


    「不過這個手機小說裏卻沒有真槍實彈的演出。隻是喋喋不休地持續對話,沒有任何高潮迭起。遇見某人後就不知不覺地上了床,有時候還墮胎。男方因為事故或自殺身亡後,接下來就是一連串悲傷的獨自。最後不知道為什麽,女主角還是毫無理由地恢複了對明天的希望,自顧自地在腦海裏堅定了活下去的決心。」


    直人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奇怪,『天空十字架』裏有懷孕的場麵嗎?」


    淳點點頭。


    「我之前因為有點興趣,所以到處找了手機小說來看。其他手機小說大多都是這種東西,『天空十字架』還算比較好的了。讀這方麵的小說就像在啃一捆吸管,而不是咬著一個捏得紮紮實實的飯團。感覺跟塑膠一樣空洞,一點嚼勁也沒有。」


    真的是這樣嗎?我知道腦袋靈光的淳之所以會這麽說,一定是有什麽確切的理由。不過就算是這種有如流質食物般的手機小說,不也有相應的地位和存在價值嗎?畢竟如果存在於這個世界裏的盡是些卓越的文學作品的話,人們一定會喘不過氣來吧。一開始就很難理解的作品或許會讓讀者感到很挫折也說不定。


    希望大家也能試著想像一下沒有a片和手機小說的世界,那種世界一定比現在要來得無聊多了。因為十六歲的年齡就像活生生的惰性氣體一樣,每年都有好幾千噸的無聊從一個個十六歲的少年少女身上排放出來。


    隔天傍晚,當我正在開自行車的車鎖時,有個聲音叫住了我。校舍後方的腳踏車停車場一如往常地潮濕。


    「北川,可以借一步說話嗎?」


    那是我從未聽過的女生的聲音。我抬頭一看,身穿黑色牛仔褲配上黑色t恤的沙裏奈就站在眼前。雖然我們是同班同學,但這還是沙裏奈第一次主動跟我說話,我不禁嚇了一跳。而且從我在腳踏車停車場被叫住這點看來,d班的魔女恐怕是從教室一路跟著我來到這裏的吧。我的聲音變得飄匆不定起來。


    「可以是可以,有什麽事嗎?」


    沙裏奈發怒似地把嘴巴彎成了ヘ字形。雖然她平常總是一副這種表情,但要和她兩人單獨麵對麵還是讓我感到相當緊張,畢竟我完全搞不懂女孩子在想些什麽。


    「我有件事想問你,可以嗎?」


    現在的心情就像被老師傳喚一樣,我不假思索地用恭敬的口吻回答:


    「好的。」


    沙裏奈的眼裏似乎波光蕩漾了一下。莫非她在笑?


    「那個啊,有個手機小說名叫『天空十字架』,那種無聊的東西你千萬別看哦。」


    雖然我不知道理由,不過沙裏奈似乎正在生氣的樣子,我將手靠在登山用自行車的把手上,呆呆地站著。和沙裏奈獨處的這段時間有自行車在身邊真是太好了,讓我稍微有了點依靠。


    「抱歉,昨天放學後,我已經跟中學時代的朋友一起看過那個手機小說了。」


    沙裏奈露出一臉煩躁的表情,眉間的皺紋變得更深了。


    「真是的。為什麽米澤還是西條叫你去看,你就馬上去看呢?」


    和其他女生不同,沙裏奈從不用名字稱呼同班同學。她總是直呼姓氏。


    「那麽北川覺得那個小說怎麽樣?」


    明明沙裏奈自己都說無聊了,這會兒卻突然問起我的感想。我該迎合她會比較好嗎?困惑的我做出了一個適當的回答。


    「那個小說或許真的很無聊也說不定,但我不認為有像一起看的朋友們說得那麽糟。」


    沙裏奈露出了思索著什麽的表情,然後像個國文老師似地說:


    「哦,然後呢?」


    「人不是有千奇百怪很多種類型嗎?所以就算小說有很多種類也沒什麽關係吧?雖然我不太懂小說,但我是這麽想的。」


    「嗯——,是嗎?」


    瞪了我一眼後,班上的魔女點了點頭。還好沒有變成青蛙。沙裏奈就這樣目不轉睛地瞪了我好一會兒。


    「我懂了,那就這樣。」


    沙裏奈轉過身子,連再見也沒有說就直接朝走廊離去。她到底想說什麽呢?我目送著魔女那有點駝背的背影離去。


    我很想跟誰說沙裏奈突然跟我攀談的事情,不過要是隨便告訴同校的某個人的話,好像會讓情況變得很麻煩的樣子。所以一直等到回家後,我才撥了直人的手機號碼。淳現在一定正忙著解決學校的作業吧。畢竟開城學院可是以隻要好好地研究上課時出的作業,就一定上得了東大而聞名。作業的質與量都不是蓋的。在這一點上,我念的是都立高中,而直人是公子哥兒才念得起的天主教男校,所以我們的生活就相對地比較悠閑。


    「直人,是我。你現在在幹麽?」


    「我在看『穿越時空的少女』,動畫版的。已經看了五次左右,有點膩了。」


    那部電影我曾和直人一起在他房間用四十二吋液晶電視看過,主角不得不與來自未來的友人分別的設定似乎讓直人深受感動。仔細一想,患有早衰症的直人或許是活生生的時空旅人也說不定,畢竟直人的時間比其他人快了兩倍到三倍。


    「那麽我有些話想跟你說。」


    然後我把和d班的魔女初次對談的事情告訴直人,而且她還奉勸(命令?)我不要看昨天和直人他們一起看過的手機小說。當然,直人馬上就被「天空十字架」的話題激起了興趣。


    「她為什麽要叫你別看那個手機小說呢?」


    「這點我也不清楚。」


    「搞不好那個魔女喜歡你,所以不想看到哲郎對其他女生唯命是從哦。這就是所謂女高中生的忌妒吧!」


    我回想起背對著潮濕停車場的沙裏奈。那眼神灰暗陰沉,不可能是戀愛的感覺。


    「不可能,對方完全沒有緊張感啊。」


    突然被搭訕的我反而才過度意識到對方的存在,沙裏奈的態度一直都很平靜。


    「那麽那個名叫沙裏奈的女生會不會是像淳一樣喜歡小說,所以無法容忍手機小說那種程度低的東西呢?」


    有這種可能性嗎?我心想。不過這樣一來就無法解釋她為什麽會突然徵詾我的感想,而且一得到我的好評就滿意地離開的行徑。直人說:


    「哎呀,手機小說怎樣都好啦。別說這個了,關於今年夏天的旅行,去往常的館山可以吧?」


    直人父親的公司在館山有個度假設施。


    「好啊,今年也到了這種季節了啊。」


    我們把沙裏奈的事情拋在腦後,徹底地沉醉在夏季旅行的計畫當中。


    這天晚上過了十二點的時候。


    如果晚上不睡足七、八個小時的話,我的腦袋就會轉不過來,所以我總是在這個時候就寢。枕邊接在充電器上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這種時候會是誰呢?而且不是傳郵件,是打電話過來。我掀開手機蓋,大剌剌地用不爽的聲音回答:


    「喂,幹麽?」


    「哲郎,你睡了嗎?」


    是直人。為什麽我會這麽軟弱呢?馬上就想裝出一副好人的樣子,我總是改不掉這個壞習慣。


    「不,我還醒著。別說這個了,有什麽事嗎?」


    直人的聲音似乎很興奮。


    「雖然明天再說也無所謂啦,不過我想這件事還是盡早告訴哲郎比較好。這通電話講完以後,你最好馬上下載『天空十字架』來看。這禮拜的份已經上傳了。」


    又是那個手機小說的事情啊,搞不好我被那個小說詛咒了也說不定。


    「為什麽?」


    直人羨慕似地說:


    「因為哲郎出現了啊。」


    「那隻是登場人物的名字湊巧跟我一樣吧。到上禮拜為止的內容裏,哲郎不是也有出現嗎?」


    直人得意地說:


    「哲郎的登山用自行車是什麽顏色?」


    我騎的trek登山用自行車車身是藍色的。


    「你不是知道嗎?藍色啦。」


    「欸,聽好囉。在這禮拜的內容裏,哲郎騎著藍色的登山用自行車,在高中的腳踏車停車場和磷架交談喲。你學校的腳踏車停車場不是在校舍後麵,而且還長著青苔之類的東西嗎?」


    因為陰暗潮濕的緣故,腳踏車停車場的水泥地上總是長著一點一點的青苔。今天下午的情況就這樣被寫成手機小說上傳了嗎?這是有誰目擊到我跟沙裏奈站著對談的場麵呢?還是單純的偶然呢?直人下了一個任誰都明白的結論。


    「這要不是百萬分之一的偶然,就是哲郎班上的魔女是『天空十字架』的作者,隻有這兩種可能性了。」


    「嗯,我知道了,我會馬上抓下來看的。謝謝你,直人。」


    掛斷電話後,我從床上起身,並且連上了手機小說的網站。小小的液晶螢幕在漆黑的寢室裏看起來閃閃發亮。裏頭浮現出時常換行、結構極為簡單的文章。不會在書店裏迷失在眾多書籍的洪水之中,可以說是手機小說的便利之處。我集中精神,就著液晶螢幕讀起了十三貝麵的最新內容。不過其中有一半是什麽都沒有的空白,所以一眨眼就看完了。


    最關鍵的場麵,也就是哲郎與磷架的對話,跟我和沙裏奈白天時的對話一點也不像。看來我在小說裏似乎對磷架有意思,所以勸磷架最好跟男朋友分手。這個男朋友在歌舞伎町當牛郎,是個無可救藥的男人。他會一邊跟好幾個女人交往,一邊對所有的對象說「你是我的唯一」。磷架生長在複雜的家庭,從來沒有被任何人愛過,所以隻要有人對她說「你是我的唯一」,就會輕易地墜入愛河,是個天真又纖細的傻瓜。


    這天夜裏,興奮的我又從頭仔細讀過「天空十字架」。最後我得到了這樣的結論,雖然這個作品不算傑作,但也不差。小說裏時常描寫會讓女生心頭為之一緊的灰暗場麵(雖然這很不可思議,不過大多數的女生似乎很喜歡待在安全的場所裏,引頸期盼著某人徹底陷入不幸的場麵)。如果寫這小說的作者跟我同年,而且同樣就讀水準不怎麽高的都立高中的話,那麽這小說確實相當出色。


    禮拜三的放學後。


    這回換我主動等著魔女。把藍色的登山用自行車停在校門邊後,我便一個人悠哉悠哉地等待沙裏奈出現。我坐在路旁的護欐上,喝著寶特瓶裏變溫的水。為什麽在夏天傍晚喝水會有一種令人鼻酸的感覺呢?夕陽就像蛋黃一樣浮現在透明的寶特瓶裏。


    在班上沒有朋友的沙裏奈獨自一人穿過了有點生鏽的校門,發現我的存在時,沙裏奈的眼裏透出了些許膽怯的光芒。她的臉上依然掛著一副不高興的表情,所以從旁邊或許看不出來也說不定。不過我曾和沙裏奈麵對麵談過,她寫的小說也看過兩次了。我已經有點明白這個同班同學在什麽時候會感到動搖了。


    沙裏奈輕輕地歎了口氣,然後說:


    「你讀過新的內容了吧?」


    「嗯。然後我有些話想說。」


    我和沙裏奈開始走在隻畫了自線的馬路上,兩人之間隔著一條彷佛正閃閃發光的白線,那就像是絕對無法跨越的國境。


    「田部的家在哪裏呢?」


    「八丁堀一帶。」


    「我知道了。」


    走出新大橋通後,我們便轉往八丁堀的方向。新富町、月島、佃、八丁堀、新川、箱崎町,這些城鎮以一條細小的運河連結在一起。因為江戶時代沒有卡車,所以貨物都是用船運送的,如今深入這些東京城鎮的小巷子裏,還可以發現帶有江戶風情的場所。從未住過東京的人或許不知道也說不定,不過這城鎮的土地上並不是隻有既時髦又金光閃閃的東西。


    沙裏奈和我坐在龜島川的水泥堤防上,這道堤防似乎是很久以前興建的,表麵飽受風霜,裏頭的砂礫就像浮雕一樣浮現出來。深鐵色的運河上不時有平底大貨船輕輕漂過,我把一直壓抑在心底的話說出來。


    「沒想到田部居然有那種才能。在那個小說網站上,『天空十字架』可是人氣第一呢。」


    每天的人氣排行榜就刊登在一開始的首頁上,所以哪個小說受歡迎一目了然。就我看過的幾次來說,「天空十字架」總是高居第一。


    「好像是這樣吧,雖然我完全沒有真實感就是了。」


    我偷窺沙裏奈那不太高興的側臉。投映在水麵上的夕陽反射過來,將沙裏奈的臉染成了如魔女般的橙色。


    「第一名是什麽感覺啊?」


    雖然這不是什麽好驕傲的事情,但不管是念書、運動,還是興趣,我從來沒有在哪方麵得過第一。我真的隻是個平凡的十六歲少年。


    「感覺就像有另外一個自己似的。那個人擅自跑到那種網站上寫小說,然後被讀者們捧上了天。那跟我一點關係也沒有。」


    「可是昨天那個腳踏車停車場的場麵是你自己的親身經曆吧?」


    沙裏奈那張生氣的臉微微地紅了起來。


    「一直連載下去的話,有時也會有寫不出來的情況發生。因為實在是太麻煩了,我在這種時候就會寫些眼前發生的事情。雖然我也覺得這樣做是不行的,不過沒辦法,畢竟和讀者們約好的期限就快到了。」


    田部沙裏奈既不可愛,長得也不漂亮,個性更是不溫柔,但卻是個有趣的女孩子。我有點想調侃她,所以試著說:


    「那麽哲郎應該喜歡磷架吧?」


    這回沙裏奈的臉確實紅了起來。


    「抱歉。不過那沒有什麽特別的意義,當初我隻是覺得北川的名字很不錯,所以才借來用用。」


    「沒關係啦,那種名字到處都有。」


    不管是知名的作詞家,還是sf漫畫的主角,都有人叫做哲郎。那是隨處可見的名字。


    「不過更讓我感到意外的是,『天空十字架』裏的磷架反而比現實中的田部要陰沉多了。話說回來,田部為什麽會想要寫小說呢?那個網站不是沒有稿費,任誰都能免費閱讀嗎?」


    一架直升機通過我們的頭上,東京都心上空的交通也是一樣混亂。沙裏奈一邊目送著直升機離去,一邊說:


    「你說得沒錯,我一毛錢也沒拿到,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闖出了點名氣。不過我家現在亂成一團,所以我才會想要寫個比自己更不幸的女生的故事。比自己更不幸,腦袋更差,盡是碰上倒楣事的女生的故事。我爸媽目前正在協議離婚當中。」


    我有好一陣子都忘了呼吸,波濤打上水泥護岸的聲音不停地搔弄耳底。


    「是這樣啊……。」


    沙裏奈帶著一臉若無其事的表情說:


    「嗯。光是寫寫手機小說,根本就無法改變大人的世界。我爸和我媽還是持續朝離婚之路邁進。」


    沙裏奈還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或許她就是像這樣利用傾訴來抒發自己的不幸,所以才會寫什麽小說也說不定。非得靠自己決定結局的長篇文章,我大概到死都寫不出來吧。就連用來寫讀書心得的三張稿紙,我也隻寫了兩張又一行而已。


    「是嗎?離婚啊。」


    沙裏奈一把扯下生長在堤防縫隙間的雜草,往傍晚的運河扔了過去。綠葉漂浮在我們腳邊一會兒後,便緩緩地流向東京灣。


    「隨隨便便地戀愛結婚,隨隨便便地生下人家,然後又因為不愛了就隨隨便便地分開。大家真是太狡猾了。不管是戀愛也好、長大成人也好,還是結婚也好,這一切都隻是希望自己被愛而已。大家隻是把欲望用戀愛或喜歡這種好看的包裝紙包起來而已。」


    一陣河風吹起,運河表麵湧來如老人脖子般的皺紋。


    「我記得這段台詞。這是玩弄磷架的牛郎說過的話吧?那家夥叫什麽來著?」


    「光秀。」


    「沒錯,就是這個像戰國武將的名字。那個牛郎俱樂部裏所有人都叫這種名字嗎?」


    為了緩和沉重的氣氛,我開玩笑地這麽說,不過沙裏奈隻是帶著一臉苦悶的表情愣愣地望著河麵而已。然後她突然輕輕地笑著說:


    「不過這很奇怪吧?」


    「什麽東西很奇怪?」


    「我原本隻打算寫個兩、三回,把心中的苦水吐一吐就結束了,然而這個小說卻突然獲得全日本讀者們的廣大回響,雖然我不知道原因是什麽,不過大家似乎都覺得活著是一件痛苦得難以忍受的事情呢。」


    這點我也感到不可思議。女孩子們很可愛,打扮得很漂亮,總是開開心心地吵鬧嘻笑。一旦發現帥哥時,也會跟在那男生的後頭跑。簡單來說,大家看起來都無憂無慮的樣子。不過在每個女孩子心裏,似乎已經對不斷扮演活潑有朝氣的可愛女生感到很厭煩了。


    「拜此所賜,現在出版社常常打電話到家裏來煩我。說什麽『出書吧,這小說一定會大賣的』。」


    我望向這個說不定真能成為作家的同學。


    「你要出道嗎?」


    「嗯,總有一天吧。要是離婚的話,我媽也沒什麽錢,所以我多少也要補貼點生活費吧。不過那也要看哲郎怎麽做了。」


    為什麽會突然提到我的名字呢?沙裏奈在堤防上站起身子,然後像個男生一樣氣勢十足地拍了拍黑色牛仔褲的臀部。


    「那個啊,身為d班的魔女,不管是磷架的事情,還是『天空十字架』的事情,我都希望能夠保密。如果今後哲郎願意繼續為我保守秘密的話,我就能繼續寫手機小說,或許還能出書也說不定。不過要是現在秘密曝光的話,我就沒有勇氣繼續寫下去了。就算還能寫得下去,那個班上也沒有我的容身之處了。」


    這種時候該說什麽才好呢?我漫不經心的一句話說不定會扼殺一株有才能的作家幼苗。我也從散發熱氣的堤防上站起身子,然後拍掉牛仔褲上的塵土。先站起身子的沙裏奈已經邁開步伐走在堤防上,我對著她的背影說:


    「我知道了。畢竟我也是磷架的粉絲,要是不能看到『天空十字架』的後續,那就太遺憾了。我絕對會對大家保密的,所以你要繼續寫更有趣的手機小說哦。」


    在堤防的內側,建售住宅別致的屋頂不規則地並列著,外側當然就是平緩疲乏的運河水麵,區隔兩者的隻有一條灰色的線而已。十六歲的沙裏奈與我正站在這條線上,隻要有心,不管是哪邊都隻要一步就能跳下去。大人和小孩之間畫著一條灰色的線。就算過了幾千幾百年,夏天傍晚的天空依舊帶著令人心酸的色彩,並且無邊無際地在前方延展開來。


    沙裏奈一鼓作氣地衝下嵌在堤防上的階梯,然後說:


    「我知道了。那我就讓哲郎當磷架粉絲俱樂部的天字第一號會員吧,還特別送給你簽名的書哦。」


    「謝謝你。我很開心。」


    沙裏奈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不用北川這個姓氏,而是直接用名字叫我的呢?我一邊想著這個問題,一邊走下堤防的階梯。青草的芳香與夏天河川的氣味充斥胸口。然後我扶起自行車,就這樣和沙裏奈肩並著肩漫步走回熟悉的城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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