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泳池的水真是不可思議。


    有時很冰,有時很溫暖。有時清爽地滑過肌膚,有時像果凍一樣軟呼呼地彈過肌膚,讓人搞不清楚那究竟是液體還是固體。尤其像現在這樣的夏天裏,遊泳池的水總是特別溫暖,又充斥著漂白水的味道,讓人產生一種彷佛在透明血液裏遊泳的錯覺。


    今年夏天,我們四人組之間的新風潮是月島運動廣場的二十五公尺遊泳池。這邊的入場費對沒什麽錢的高中生也很親切,兩小時隻要日幣三百五十元。拜此所賜,我們天天都來這裏報到。畢竟沒有在打工的高中生暑假著實閑得可以。而且這個遊泳池在大晴天時會打開可動式屋頂,抬起頭來就能看見好幾千噸的積雲輕輕地飄浮在盛夏的天空中。遊著仰式超越白雲的二十五公尺,那是任何快感都無法取代的距離。


    這遊泳池雖然奢華,卻是區營遊泳池。唯有在這種時候,我才會慶幸自己是住在中央區。不過如果隻有那個遊泳池的話,這個夏天恐怕也不會在我總計十六次的夏日回憶裏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吧?


    青春的甜美回憶。


    為了創造出這種東西,一個好角色是無論如何都不可或缺的,如果是身材很棒的漂亮美眉就更好了。真麻有張連在雜誌和電視上都很少見的端正臉龐,不過我現在已經很清楚那種東西就像是神的惡作劇一樣。畢竟她雖然美得完美無瑕,個性卻惡劣到了極點(至少在一開始是這樣)。


    所以簡而言之,這回的夏日故事說得是一個沉魚落雁的女孩子如何在與我們四人相處的過程中,逐漸退化成擁有奇怪性格的普通女生。


    不過啊,比起任誰都無法觸及的美少女,我覺得還是能一起吃文字燒吃到門牙沾滿海苔,而且總是快活大笑的普通女生要棒多了。如果那女生還能像真麻一樣擁有一副天賜的美貌,那就再好也不過了,不過那終究隻是類似贈品之類的東西罷了。


    畢竟不管是誰都無法選擇自己的臉孔,那就跟無法選擇父母、出生的時代,還有健康的肉體一樣。不過啊,一邊抱怨賦予自己的東西,一邊馬馬虎虎地活下去,我想這就是人生的醍醐味吧!


    不管是超級大帥哥,還是擁有九頭身的絕世美女,那種東西隻要看一天就習慣了。


    「那個水中步行水道的公主又來了哦。」


    帶著近視蛙鏡的淳這麽說完,便朝另一邊的水道揚起下巴。我們現在位於自由遊泳水道,這個遊泳池的中央是供認真遊泳的人使用的水道,剩下的一半分為玩水用的自由區,以及水中步行用的水道。


    「哦——,哪個哪個?」


    阿大像隻鯨魚似地從水裏浮起來,並且直盯著她的方向。然後他脫下蛙鏡說:


    「剛才我在水裏看到了那個女生的腿,真是又直又漂亮。特別是她將大腿屈向胸前時的那種圓潤感……真是棒呆了。」


    阿大那鬆鬆垮垮的身體在水中彷佛被切開似地扭曲著。


    「你白癡啊?阿大不是已經有夕菜了嗎?既然都已經和人家同居了,就少在那邊用有色眼光看其他女生。」


    這麽說的直人像奧運選手一樣穿著全身型的競賽用緊身泳裝。這個遊泳池的屋頂隻要一打開,陽光就會直射進來。直人患有名為韋耳納氏症候群的特殊遺傳疾病,所以對紫外線的抵抗力很弱。雖然他跟我們一樣都是十六歲,頭上的白發卻變得比兩年前更為醒目。


    「少囉唆。就算和夕菜住在一起,我的一顆男人心還是自由的。不過是看看可愛女生這點小事,你們就別管那麽多了啦。」


    阿大一邊在築地的中央市場工作,一邊在高中夜間部念書。所以這點程度的自由或許也是可以默許的吧。淳呢喃著說:


    「你的視線或許會讓女生懷孕也說不定,直人怕的就是這點啊,要是你看得太過火的話,可是會引來監視員的注意哦。」


    我忍不住笑了出來。我們四個人就像這樣子一起長大,所以彼此之間的對話自然也變得越來越酸。東京下町的對話步調真是不錯,不是什麽話都用關西腔講就會變得很有趣。


    「你這家夥,今天絕對饒不了你。我要把你沉進遊泳池底部。」


    「追得上我的話就試試看啊。」


    淳先潛入水裏蹬了遊泳池底部一下,接著便以漂亮的自由式遊了起來。阿大則以蛙式緊跟在後。這是一場宛如企鵝對抗殺人鯨的競賽。穿著全身泳裝、隻有腳尖碰得到遊泳池底部的直人說:


    「那女生好像總是在做苦行的樣子。」


    我也望向水中步行專用的水道。她一邊抓著遊泳池邊緣,一邊將膝蓋屈向胸口,並且使勁地跨著大步行走,露出水麵的上半身劇烈地上下起伏。因為她原本就有一張漂亮的臉蛋,所以露出認真的表情時更是散發出一股驚人的魄力。在這個人人都像是來度假的夏日遊泳池裏,隻有她一個人露出了彷佛正在解數學難題般的表情。


    「是啊,她的表情就像不想活了似的。」


    她總是一個人來,中間休息十五分鍾,然後在剛好滿一個小時的時候離開。就連這種機械化的部分都能提升別人對她的好感,美女還真是吃香啊。不過那和身為庶民的我們一點關係也沒有,那時的我隻是單純地這麽想。然而,這天準備回家的時候,我們在擺放著塑膠長椅的遊泳池大廳裏目擊了水中步行公主的恐怖場麵。


    原來這個世界裏真的有讓人感到開心的交通事故存在啊。


    「喂,那個製服。」


    淳輕聲這麽說,並且比了比出入口的玻璃門。出了遊泳池後,我們來到大廳,並且坐在長椅上。四個人的手裏都拿著葡萄口味的搖果凍。


    「那是直人那所高中的製服吧?」


    聖約翰高中是私立的名門學校,有樂町線沿線的女孩子都很憧憬那身白色的翻領半袖襯衫與花格紋長褲。雖然這男生的長相十分帥氣,卻不知道為什麽一副緊張不已的樣子。他一邊輕輕地搖擺身體,一邊確認跟以前的剪票口一樣附有閘門的遊泳池出入口。


    就在這個時候,那個水中步行公主穿著白色的夏季洋裝,頭戴白色寬邊帽子走了過來。白色戀人。感覺就像可爾必思的廣告一樣。男生突然遞出了一張小卡片,那是私立學校之間流行的自創名片。當然,上頭確實寫了名字、住址,還有電子郵件信箱。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太緊張的關係,那男生用相當大的音量說:


    「那個,我之前在這座遊泳池看過你後,就一直很在意你。如果方便的話,請給我你的電子郵件信箱。」


    水中步行公主就像領取宅配便似地快速接過名片。她連看都不看印刷麵,就這樣當著男生的麵把小小的名片撕成兩片、四片,最後使勁地撕成了八片。


    「手伸出來。」


    帶著一臉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天災似的表情,聖約翰高中的男生遵照吩咐乖乖地伸出了手。


    「來,還你。我並不打算和任何人交往,你可以滾到一邊去了。」


    宛如挨了一頓拳頭的拳擊手一般,男生搖搖晃晃地退到了旁邊。阿大壓低聲音說:


    「好恐怖,那女生長得那麽可愛,個性卻跟惡鬼一樣。」


    換上長袖襯衫的直人也說:


    「沒錯。如果是我的話,大概會有半年都振作不起來了吧。」


    公主似乎稍微聽見了我們的對話,隻見她緩緩地轉頭麵向這裏。淳呢喃著說:


    「簡直就是月島區民遊泳池的貞子嘛。」


    我們雖然差點笑出來,但還是拚命地忍住了。因為她的表情緊繃嚴肅,給人一種絕不容許別人亂開玩笑的感覺。一把稍微觸碰就會被割傷的雙麵刃。雖然漂亮,但任誰都沒有勇氣伸手觸摸那種東西。漂亮的女生就像炸彈一樣,如果可以的話,還是別輕易接近比較好。


    不認識的男生以噴射機離地的速度衝出了區民遊泳池,公主則是慢慢地走向出口。我們四人坐在長椅上,像一群時事評論員一樣喋喋不休地評論著今天目睹的災害。他人的不幸還真是有趣。


    「如果是我的話,一定不會再來這座遊泳池了。」阿大說。


    「我會完全喪失對別人告白的勇氣吧。」直人說。


    「我倒是挺喜歡那種壞到心坎裏的個性呢。」淳說。


    接下來輪到我了。正當我想說些什麽好笑的評語時,烏雲籠罩的天空底部裂開了。雨水打下來的聲音包圍了巨大的區民遊泳池,舉目望向窗外時,感覺就像置身在瀑布裏頭一般,化為半透明簾幕的雨水毫不間斷地傾注而下。今年夏天常有局部性的豪雨集中現象,明明同樣都在東京,隔壁的江東區晴朗無雲,我們中央區雨卻下到連旁邊的公寓都看不見的程度。


    「哦——,雨下得真大。我們要怎麽回去?」


    阿大這麽說。我們四個人都是騎著登山用自行車來的。


    「暫時觀察一下雨勢吧。機會難得,我們來安排一下今年暑假的計畫吧。」


    在淳的提議下,我們召開了暑假計畫的會議。該怎麽瞞過父母親的眼睛四處借住在別人家呢?我們的討論內容就好比這個樣子。


    就這樣討論了二十分鍾左右吧。能夠俯瞰藍色遊泳池的出入口已經聚集了一堆人,空氣悶熱得連冷氣都起不了作用。大家都擔心地看著雨勢沒有歇止跡象的天空。


    「欸,就算淋濕也沒關係,我們回去吧。反正你們回去後就要洗澡吃飯了吧,我睡前還得做完夜校的作業才行呢。」


    因為在築地市場工作的緣故,阿大晚上的就寢時間出奇地早。


    「好啊。反正剛才都在遊泳池裏遊泳,現在淋濕了也沒差。」


    我這麽說完,四個人便從長椅上站起身子。從這裏到西仲通上的腳踏車停車場隻有短短的二十公尺。隻不過是走在這段路上,我們連短褲底下的泳褲都濕透了,感覺就像衝了個帶有廢氣臭味的澡一般。不過一旦踩著自行車奔馳起來,豪雨卻變得非常巾有趣。格狀胎紋的輪胎一邊劃開路麵上的雨水,一邊前進。比起遊泳,騎自行車要來得有速度感多了。


    「真是棒呆了。」


    淳一邊放開雙手踩著踏板,一邊大叫。東京灣上方遠處的雲層開了道缺口,藍色的天空隱約可見。從旁邊射過來的陽光把雨珠照得如玻璃球般閃閃發亮。這些雨珠打在我們的身體和自行車上後,便輕柔地碎裂開來。


    「難得有這種機會,我們繞點遠路吧。」


    我們並沒有騎回自己居住的隅田川沿岸,而是將前輪轉向清澄通一帶。寬敞的步道上沒有半個行人,所以自行車可以恣意地四處亂竄。刻不間斷的雨水濡濕了身體,甚至都快要滲進肺裏似的。


    「欸,那不是剛才的女生嗎?」


    最先注意到的是淳。水中步行的公主正佇立在附有屋頂的都營巴士站裏。淳不光隻是頭腦好而已,眼睛也很尖,總是能比任何人早一步發現某些東西,這已經變成一種才能了。


    「好像是耶,怎麽辦?」


    這麽說的是直人。在傾盆大雨的煙霧中,美少女隻身一人站在巴士站裏。雖然這情景美得像是一幅畫,但那女生的性格卻像個惡魔一樣,要向她搭訕著實需要相當的勇氣。


    「什麽怎麽辦?直人。」


    阿大跨坐在父親遺留下來的天空色腳踏車上,並且這麽說。


    「你們也知道我媽愛操心的個性吧?所以我的背包裏總是帶著一把折傘。雖然把傘借給她是無所謂啦,不過我不知道該怎麽借她。」


    淳露出了奸笑,就算眼鏡被雨水打濕了,這家夥愛惡作劇的個性還是沒變。


    「還記得小莉的事情嗎?那時我們不是在澀穀一個接一個地跟女生搭訕嗎?」


    那是有生以來最丟臉的經驗,我不可能會忘記。我和阿大都戰戰兢兢地回答:


    「是啊。」


    「那麽這次再用猜拳決定吧。輸的人把直人的傘拿去借給那個女生。如果可以的話,順便問一下電子郵件信箱吧。」


    「這樣會被她用傘打死的啦。」阿大說。不過淳不以為意地說:


    「剪刀石頭布。」


    因為我們有四個人,所以遲遲分不出勝負。平手的激戰持續了四次,最後隻有我一個人出布落敗,其他三人出的都是冷酷無比的剪刀。不知道為什麽,我在猜拳這方麵很弱。延續之前結香那一次,這回已經是二連敗了。


    「來,傘給你。跟她說傘不用還也沒關係。」


    「快點去吧,騎著自行車的王子殿下。」


    會說這種嘲諷人的玩笑話的多半是淳。阿大正抱著肚子大笑。莫可奈何的我懷著前往刑場的心情,騎著調低段速的自行車慢慢接近雨中的巴士站。


    「那個,這把傘……。」


    在雨水不停從頭發、臉頰、t恤,以及短褲上滴落的狀態下,我來到了巴士站。我遞出任誰一眼就看得出來是把黑色折傘的東西,然後說了這種蠢話。


    「……如果可以的話,請你拿去用吧。」


    漂亮的女生近看顯得更漂亮。她的肌膚就像牛奶色的玻璃般透明,眼睛閃閃動人,讓人不禁懷疑裏頭是不是裝了什麽特殊的led燈。我轉頭望向三人,他們正待在十五公尺外的安全地帶。


    「這把傘是那邊那位直人的,他說不用還也沒關係。」


    她看了看雨,又看了看我遞出去的傘。然後她突然放鬆肩膀的力氣笑了,我發現美女笑起來時會變得更加危險。


    「雖然我很不想跟男生借東西,不過這下也沒辦法了。」


    接過三段式的小折傘後,她用力地低下了頭。


    「謝謝。我常常看到你們四個人一起出現在月島遊泳池。你們是幾年級的學生?」


    「我叫哲郎,跟那邊那群人一樣都是高一生。你呢?」


    她把全新的傘從塑膠袋裏抽出來,然後說:


    「我叫山尾真麻,現在念高二。這把傘下次在遊泳池碰麵時再還給你們囉。」


    我因為太害怕了,所以不小心脫口說道:


    「剛才你把聖約翰高中那個男生的名片撕得破破爛爛的,對吧?」


    真麻笑也不笑地說:


    「啊啊,你說那件事情啊。在那種情況下,不讓對方徹底明白自己沒有希望是不行的。如果不這樣的話,之後會變得很麻煩的。」


    身經百戰的勇士果然就是不一樣。如果是我的話,隻要對方是女生,不管是誰的名片我都會興高采烈地收下。我望向三個人的方向,淳像是說著「快上啊」似地揮舞手臂。


    「是嗎?可愛的女生果然很辛苦呢。那麽我有一個形式上的請求,你可以拒絕沒關係。因為這是猜拳猜輸了的懲罰遊戲……。」


    她帶著一臉狐疑的表情看著我,我想她一定搞不懂這個小她一學年的男生在說些什麽吧。我低下頭,竭盡所有勇氣說:


    「……請告訴我你的電子郵件信箱。」


    她帶著既不是笑,也不是生氣的普通表情回望著我,然後開口說:


    「好啊,反正那也不是什麽秘密。」


    我們就在那裏用紅外線傳輸交換了彼此的電子郵件信箱。想當然耳,在雨中等待的三個人之後便把我當成騎著白馬的真勇者熱烈地迎接我。


    從這天起,每當在月島遊泳池遇見真麻時,我們都會稍微聊一聊。雖然她隻大我們一歲,卻總是在我們四個人麵前擺出一副大姊姊的樣子。知道早衰症的事情後,她對待直人的態度就變得格外溫柔。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我們已經習慣在觀光客從東京各地聚集過來前的晌午時分於文字燒店會合,場所當然就是門可羅雀的名店「向日葵」。


    「欸,真麻為什麽總是在做水中步行這種活動啊?」


    有一天阿大這麽問。她一邊喝著碳酸汽水,一邊說:


    「原因確實不是減肥,不過真正的理由是秘密。」


    直人說:


    「我聽醫生說過,水的阻力跟舉重不一樣,對人體的負荷剛剛好。水中步行似乎對身體很好的樣子哦。」


    阿大從燒燙的鐵板上大量鏟起明太子麻糬起士文字燒的鍋巴,然後一口塞進嘴裏。該怎麽說呢?這畫麵看起來好像拖網漁船啊。


    「那是對你這種病人來說吧,真麻就連身材也是完美絕倫呢。」


    事實上的確如此。她擁有一副宛如從寫真女星身上拿掉那對大而無用的胸部般的好身材,纖細的腰肢和筆直的手腳簡直跟動畫女主角一模一樣。我說:


    「是這樣嗎?我想無論是誰一定都有一、兩種病吧。」


    淳明明頭腦很好,卻不知道為什麽有個專挑很壞的時機要帥的壞習慣。他撩起瀏海說:


    「如果是真麻的話,不管是什麽病都可以傳染給我哦。」


    我感覺到她周圍的氣壓急速下降了,文字燒店的一角似乎就要發生豪雨集中現象的樣子。


    「真惡心,就算是開玩笑也別說這種話。」


    被美少女正顏厲色地這麽一說,月島第一秀才的臉頓時失去血色,然後他這天就再也沒有說過話了。


    那是在第幾次離開向日葵的路上呢?真麻和我不知道為什麽稍微落後一步地走在其他三人後方。我推著自行車,她則是撐著洋傘。這天的真麻很奇怪,她不斷地交互觀察著我們四個人。除了在遊泳池逐一打量我們的身體外,在文字燒店也目不轉晴地盯著我們的手和臉。她以微弱到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


    「欸,明天去遊泳池之前能陪我一下嗎?」


    她到底在說什麽呢?我似乎露出了狐疑的表情。


    「我有件事想拜托哲郎,對其他三個人要保密哦。欸,好嘛。」


    可愛的女生用拚命懇求的目光仰望別人時,威力著實大得驚人。那楚楚可憐的視線擁有如雷射光一般的貫穿力,射穿了我的心。等到回過神時,我已經脫口說出了這些話:


    「我知道了。可以是可以,不過我們兩個人要做什麽呢?」


    有如東京上方逐漸轉為熱帶氣候的夏日天空一般,真麻的表情急遽變化。先是放心,接著又宛如天氣放晴似地亮了起來。她帶著頂級的笑容說:


    「這點就讓我保密到明天吧。」


    和女生共享秘密的感覺真好,就算不知道秘密的內容也一樣。到隔天中午之前,我的腦袋裏盡是甜膩的空想。不過現實往往比任何空想都要來得危險,我想我這一生一定不會再聽到女生主動提出那麽棒的提議了。


    隔天是禮拜四,天氣從早上開始就有點陰晴不定。天空半邊是燦爛的藍,另外半邊則被汙泥般的雲朵占據了。天氣預報說今天天氣晴,偶有陣雨,而且還是像午後雷陣雨那樣的豪雨。我們在月島車站的剪票口會合。真麻穿著我一開始跟她搭訕時的白色夏季洋裝,露出無袖洋裝外的兩條手臂自得耀眼。


    「走吧,哲郎。」


    她突然抓住了我的手,我的心髒以平常三倍的速度跳動。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畢竟這是我們第一次有肢體上的接觸。


    「我、我、我們要去哪裏啊?真麻。」


    她咧嘴一笑地仰望著我。


    「澀穀。」


    「你要買什麽東西嗎?」


    「不是要買東西啦。」


    之後不管我再怎麽問,她都沒有給我一個明確的理由。我們先是乘坐有樂町線,然後改搭半藏門線。月島到澀穀隻要短短的二十分鍾而已。從澀穀的車站來到地麵後,眼前的光景變得宛如盛夏的海灘一般。到處都是成群結隊的女生,多到連站的地方都沒有。她們穿著如泳裝般裸露肌膚的衣服,就連空氣的味道也跟海之家的更衣間一模一樣。


    「這邊這邊。」


    當我們橫越寬廣的十字路口時,前方的螢幕裏正播放著黑人演歌歌手、銀色的汽電混合動力車,以及號稱耗電量減半的超薄液晶電視的廣告。我們就這樣逐漸爬上平緩的坡道,我看了看立在路旁的石碑,道玄阪,這名字的由來據說是有個名叫大和田太郎道玄的山賊以前住在這一帶的緣故。這一帶在江戶時代是山賊出沒的荒山野嶺。


    不知道經過了幾個紅綠燈,真麻又再度拉起了我的手。


    「這邊這邊。」


    狹窄的巷子裏是霓虹燈的峽穀。whitecity·boheme、nd、starcrescent。就算再怎麽遲鈍,我好歹還知道這裏是什麽地方,澀穀這城市的坡道上建的全是愛情賓館。


    「真麻,我們要去愛情賓館嗎?」


    真麻看起來似乎一點也不害怕的樣子。她從肩背式包包裏拿出一本情報雜誌,愛情賓館特集是那本雜誌的主打企劃。


    「沒錯,這一帶的賓館應該都重新改裝過了才對。」


    我知道真麻正極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很無所謂的樣子,她好像有什麽苦衷,


    「你知道愛情賓館是幹麽的嗎?我們又沒有在交往。」


    她再度用那個必殺的視線凝視著我,


    「好嘛,拜托你啦。這邊這邊。」


    我知道自己是個很不乾脆的男人。如果那個時候拒絕的話,事情就不會演變成那個樣子了。我的腳之所以會自己移動,或許是因為我在無意識中抱著很大的期待也說不定。


    昏暗的大廳牆麵上嵌著燈飾麵板,隻有空房間才會亮燈。禮拜四才剛過中午不久,愛情賓館總計三十二問的房間已經有三十間被使用了。我嚇了一跳,原來大家都這麽努力地做愛啊。


    「選這間吧。」


    真麻按了剩下來的其中一個按鈕,那似乎是一間走峇裏島風格裝潢的房間。


    「哲郎,你帶了多少錢?」


    我一邊回想著錢包裏貧乏的內容物,一邊回答:


    「五千元左右。」


    真麻在昏暗的大廳裏伸出手。一看到白皙手腕的內側,我突然喘不過氣來。


    「那我們平均分攤吧,一個人兩千四百元。」


    我掏出三張千元鈔票,真麻找了零錢給我。從出生到現在,我還是第一次碰上這種平均分攤的情況。真麻拿了房間的鑰匙,然後走向電梯。鏡麵的電梯門上映出了因為太緊張而差點吐出來的我,以及雖然強裝冷靜,臉色卻一片慘白的真麻。電梯抵達後,開啟的電梯門刷地將我們兩人分向左右兩邊。


    「房間在幾樓?」


    先搭上電梯的我一邊按著開的按鈕,一邊這麽說。


    「六樓。」


    我們就這樣默默地升向隻租用了兩個小時的房間。


    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來到愛情賓館。


    雖然我沒有去過峇裏島,不過不管是四個角落豎著木雕柱子的床也好,藤製沙發椅也好,全都是休閑度假風,牆上掛著一副臉長得嚇人的麵具。真麻看都不看我一眼地說:


    「怎麽辦?還是哲郎先去洗澡吧。」


    我猶豫了起來。真麻確實擁有一副驚人的美貌,如果錯過這個機會的話,我這輩子或許再也不可能跟這麽漂亮的人做愛了。不過不管再怎麽想,我都不覺得真麻像是喜歡我的樣子。


    「都已經來到這裏了,你應該可以吧?」


    我坐在沙發椅上,真麻則像是可以隨時逃跑似地坐在對麵的床緣。我的聲音比自己想得還要冷靜。


    「為什麽是我呢?」


    真麻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然後輕輕地笑著說:


    「因為你看起來最好,不管是性格還是肉體,或者該說最普通吧。」


    愛情賓館室內的冷氣強得凍人。由於光源是隱藏在某處的間接照明,因此房間裏就像日落十五分鍾後的西側天空一樣昏暗。這時,真麻突然將雙手繞到背後,似乎正拉著夏季洋裝的拉煉。當她站起身子時,白色洋裝就像脫皮般噗咚一聲地掉在腳邊,隻剩下白色的胸罩和內褲。真麻交疊著雙手掩蓋住腹部。


    「我在寒假做了一個很重大的手術,是攸關生死的那種手術。」


    她輕輕地將手從腹部上移開。宛如燙傷般隆起的傷痕貫穿白皙的腹部中央,然後消失在內褲裏。除此之外的部分就跟維納斯雕像一樣完美。


    「所以我在動手術前下定了決心。如果能順利活下來的話,我絕對要在十七歲這年跟男生做愛,擺脫處女之身。畢竟十六歲有點太早了,等到十八歲再做又有點蠢。我的生日在九月,所以十七歲隻剩下兩個禮拜了。」


    雖然真麻的語氣很輕鬆,她的身體卻不住地顫抖,眼睛也絕不往我這邊看。這個人一定也很害怕吧。不管是多麽漂亮的人,或許也同樣會害怕把這個傷口給誰看,以及害怕被誰拒絕吧。畢竟要把自己的一切攤開來給誰看嘛。


    「那個水中步行其實是複健。要回複體力得花上好幾個月呢,不過現在已經沒問題了。」


    我壓低聲音說:


    「我懂了。所以你才會碰巧選上我吧。」


    麵對那副美妙絕倫的身體,我的小弟弟已經變成半硬的狀態了,十六歲的男生會有這種反應也是很自然的事情。不過我的嘴巴卻無視我的下半身,自顧自地動了起來。


    「就算今天我們做愛了,從明天開始又該怎麽辦呢?在遊泳池遇見時,我們還能裝成什麽事情都沒發生過似地打招呼嗎?如果和不喜歡的人做愛後喜歡上對方的話,那又該怎麽辦才好呢?」


    她再度用雙手藏起腹部,並且慢吞吞地伸手拿起腳邊的洋裝。


    「那道手術的痕跡,你不用藏起來也沒關係,因為真麻的身體真的很漂亮。我其實很想做,而且事實上小弟弟也站起來了,所以我光是坐著都覺得難受。不過光憑這種理由我是做不下去的。要是我們今天勉勉強強地做了,從明天起不光隻有我,我們四個人一定都無法再跟真麻當朋友了。」


    她的眼裏流出一滴淚水。


    「對不起,還有謝謝你。哲郎真的很重視我呢。我或許太得意忘形了,所以才會有這種找誰做都沒關係的想法。不過我選擇了哲郎真是太好了,」


    擦掉眼淚後,真麻開始將洋裝套過肩膀,這時我強烈地感受到一股後侮的心情。雖然我不知道原因是什麽,不過人一旦知道不能做愛時,反而會變得想做起來。可是我又耍帥地說:


    「我也覺得自己被選上真是太好了。畢竟能看到真麻的好身材啊。」


    要是至少能看到胸部就好了,這天晚上我邊回想著那副身體邊自慰。就算再怎麽悔恨,那都已經是馬後炮了。不過我很清楚,就算一切重新來過,她又提出了那種邀約,我大概還是會說著同樣的話,並且同樣地感到後悔吧。


    因為就算幸運地和不喜歡的人打了一炮,之後也不會有任何結果。不光隻有身體,連心靈都互相結合才是最好的。雖然長大後或許就另當別論了也說不定,不過我認為以十六歲的年齡來說,這樣剛好。


    在回程的地下鐵裏,我和真麻一直手牽著手。我對這樣的肢體接觸已經不感到緊張,心情非常平靜。總覺得自己彷佛已經長大成人似的。我在心裏一次又一次地告訴自己「這樣就好了」。畢竟我錯失的是超級美少女的童貞啊。


    因為離開澀穀後還要去遊泳池的緣故,我們都帶了泳裝。當我們在月島車站下車,並且逐漸爬上通往地麵的樓梯時,空氣中雨水的氣味變得越來越重。那是布滿塵埃的水泥地被打濕的味道,也是月島夏天的味道。


    雨水又再度填滿了天空,並且化為白色簾幕從天上灑落下來。我對真麻說:


    「你有帶傘嗎?」


    她搖了搖頭。


    「沒有。」


    「那我們就一起淋濕吧。」


    月島車站的出口距離區民遊泳池隻有短短五十公尺。如果是奧運選手的話,這點距離隻要五秒就能跑完了。我們不約而同地在雨中跑起來。如今阿大、直人,還有淳應該正一邊在那座藍色的遊泳池裏載浮載沉,一邊幻想著被哪邊的美少女倒追吧。


    真麻和我在抵達遊泳池之前的這段路上被溫暖的雨水淋得全身濕透。我們指著彼此的臉大笑,拿真麻腹部的傷痕開了個玩笑後,我們又笑了起來。至於今年夏天是否還有來自真麻的第二次邀約,就請容我對各位保密吧。


    最後再補充一點,夏天果然很棒,而我們的身體之所以會被創造出來,是為了和某人結合好得到幸福。我在一次日幣三百五十元的區民遊泳池學到了如此單純的真實。就算性格像個惡魔,就算會提出輕率的邀約,將深沉的傷口藏在某處的女孩子果然還是棒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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