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擾一下……”


    身後傳來低沉而又富有磁性的聲音。她回過頭,一位西裝革履、溫文爾雅的老紳士正盯著自己。


    常說歐美的男子愈老愈顯其風度與氣質,東方人卻很少見,眼前這人就是少見的一個例子;相比之下,她的衣著打扮就隻是個典型的在附近超市買菜的大媽。一方麵是珠玉在側覺我形穢,另一方麵是想不起對方是什麽人,她隻能唯唯應道:


    “有什麽事?”


    過了退休年齡之後,還會在大街上被人叫住,十有八九都是搞推銷的。推銷的若是健康食品或者房子之類倒還好,最讓人惱火的是推銷墓地的。


    眼前這位和她年齡相仿的男子卻提了一個出人意料的問題:


    “請問,您是登美子女士嗎?”


    胸口感到一下劇烈的跳動。為什麽這個未曾謀麵的人會知道自己的名字呢,警戒心剛起卻又被另一種感覺掩蓋了——


    好久,真真是好久都沒有過:因為有人叫自己的名字而心跳加快。


    早就年過半百的人了,居然還有這種反應,若說出去,豈不是讓人笑掉大牙,想到這裏她不由得漲紅了臉:


    “你……怎麽知道的?”


    雖然自己還是沒想起來對方是誰,不過登美子已經開始後悔,若是認識的人就不該這麽沒禮貌地應答——何況是這樣一位氣度不凡的紳士。


    “真的是登美!”


    男子忽然變得很興奮:


    “不記得了嗎?我呀,是我,我們小學時同班的……”


    登美子死命地從將近半世紀前的回憶裏搜索這個男子,完全沒有結果。


    看到她那副模樣,男子的笑容稍稍有些落寞。


    “……不記得也對。當年我是個一點都不引人注目的孩子。”


    “啊,還真是……對不起。是我年紀大了,腦子也不靈光了,連老同學都想不起來。”


    “我是廣田作治,五年級的時候和你是同學。”


    就算知道名字,登美子還是一點印象都沒有。登美子念小學的時候有畢業紀念冊那種東西麽。就算有,登美子家應該也沒有能力購買。


    “我們上了中學還在一個班上嗎?”


    “沒有,因為父親工作調動,我小學畢業的時候就隨他一起搬走了……中學的時候並不是同一個學校。連同一個縣都不是呢。”


    那樣的學生確實不稀奇。進了中學,要是見不到一些熟悉的麵孔,向身邊的同學打聽打聽,便可知道他們已搬家。他們的情況早被消息靈通的同學四處散播了。這是朋友多的孩子,若是那種沒什麽朋友的孩子,也隻能在大家的猜測中被遺忘了。


    這位廣田作治說的不起眼,大概是這個意思吧。


    “我那時個子矮小又沒什麽特長,一點都不起眼。在大家忙忙碌碌的畢業時期搬家,誰也不會記得我了吧。我又沒什麽朋友,不過是湊個數的玩伴。”


    “可是,現在變得可氣派著呢……”


    明顯一點都沒回憶起來的登美子,還是順口接道:


    “現在應該是大人物了吧?”


    “哪裏,我年輕的時候自己出來闖蕩,後來事業總算是進了軌道。如今年近花甲,打算把公司交給兒子接手,自己退下來,找個合適的房子住。沒了老婆的人和兒媳婦住一起氣氛總是不自在。”


    廣田笑笑、一副自嘲的模樣,登美子卻笑不出來:


    “您太太……?”


    “五年前,先一步走了。公司創業初期,她同我一起打拚,任勞任怨,很是辛苦了一段時間,把身子累壞了。還好,那是累歸累也有不少快樂的時光,也看到寶貝孫子,也就這樣了。”


    真是太遺憾了,登美子垂下頭喃喃念道,廣田笑著擺擺手:


    “沒關係啦。這幾年我也慢慢調整過來了。”


    話是這麽說,不過還是很尷尬。登美子趕緊轉移話題。


    “今天怎麽想起到這裏來呢?”


    “就是剛剛說的,一個人跑出來,找所便宜的房子……”


    “這樣的話,還是找個離孩子近的地方比較好吧?你看,我們也到了有很多需要注意的年紀。”


    話到一半,登美子頓住:


    “哎呀,不好意思,我多話了……”


    廣田哈哈笑起來:


    “你真是一點都沒變呐。和以前一樣熱心腸呢。”


    “沒那回事,我那時候……盡是被男生欺負呢。”


    小學時代,登美子值日時總會認真地訓斥那些搗亂的男生們,而男生們則變本加厲地搗蛋。登美子也不示弱,總是以告到老師那裏收場,所以其實她是很有讓男生們望而生畏的自信的。


    “人們總是說,小男生很喜歡欺負自己喜歡的女孩子呢。”


    這玩笑話說得登美子漲紅了臉。


    “我雖然並沒有在欺負你的那些男孩子之列,不過搬家之後還是時時掛念呢。”


    這——這,這算什麽,


    “你可是我的初戀呢。當時我想就算告白也不會被你接受,況且搬家之後會疏遠淡忘,那時還太小,很快放棄了。不過,長大之後卻很後悔,至少讓你知道我的心意就好了。”


    能在這裏相遇是何等緣分。若是方便不妨到哪裏去喝杯茶吧。


    對於廣田的邀請,登美子為自己的打扮猶豫起來。她身上穿著的是廉價的t恤、外麵披著大賣場特價的罩衫,下身是橡筋褲頭的黑色長褲和因為實在太便宜所以買下的姥姥鞋。


    “可是你看我這身打扮,都一把年紀了實在不好意思往那種年輕人的地方跑,就是化妝了沒用。”


    “瞧你說的,論年紀的話,我不也一大把了麽。你就是不化妝也很漂亮了。”


    輕浮的話從適當的人嘴裏說出來倒也讓人受用。登美子想不到自己在這個年紀依然會像少女一樣害羞得低下頭。


    “現在有時間吧?”


    廣田順勢繼續邀約,登美子微微點頭。


    ☆


    說到喝茶,若是和朋友或者家人必定是在家庭餐廳了,而廣田帶她去是一間裝修高檔的咖啡店。登美子雖然知道有這家店,卻從未進去過。


    她常想,到底是什麽樣的人才會光顧這種店呢。登美子像附屬品一樣,呆呆地跟在廣田身後進了店門。


    咖啡千元一杯的價格讓登美子咂舌,隻得點了一杯。至於蛋糕組合自然也不便宜,每份一千八百元。正是登美子的購物袋中商品的總價格。而且所買的東西都是精打細算過的,比如在猶豫著買竹莢魚還是鬆魚的時候,竹莢魚會以幾十元之差而獲勝。


    古董桌椅散發著典雅與昂貴的氣息。登美子強烈地感到此地與自己這種市井老太是那麽格格不入,真連一點點讓買菜回家的主婦進來的空間都沒有。


    “以前談生意的時候常來。”


    原來如此。不俗的環境也包含在商品的價格裏了,難怪那麽貴。環顧四周,各年齡層的男女都有,白領居多。主要還是為了工作出來的吧。


    “您也是為了工作來的?”


    “是啊,客戶漸漸多了,附近幾個縣都有……”


    不知不覺間廣田滔滔不絕地說起自己的近況。話裏隱約地透露翁媳關係不融洽,而他又沒有其他孩子。


    唉,這樣可不能指望孩子們養老了,登美子不由得有些可憐起他。


    “我兒子對兒媳百依百順。現在那個家要不是和他們住一起,就顯得空蕩蕩的。反正我也有足夠的儲蓄,才想說自己出來找個合適的房子……”


    “啊,怎麽這樣……”


    公司讓孩子繼承了去,自己卻連家也沒了。


    “還真是慘呢,廣田先生”


    “不,這是我報應呢。”


    廣田苦笑著喝了一口咖啡。


    “早些年我專心於工作,疏忽了對那個孩子的關心。如今也難怪他和兒媳婦同聲同氣。”


    “可是,要不是你們夫妻倆日夜操勞,他的日子哪能過得那麽順心呢。”


    登美子同世代的孩子們因為家庭經濟因素多要處處忍耐。吃呀,穿呀,哪能想要什麽就有什麽。廣田的兒子卻是從一開始就生活在富裕的環境裏——那可是登美子那輩人孩提時的夢想。


    “這大概是我們這一輩人的枷鎖吧。為了過上寬裕的日子,拚了命地工作工作。那麽多年過去才發現,重要的東西也丟下了不少。我丟掉的,是兒子的成長。房子找著找著不知不覺來到這鎮上,我想也許是對物質上雖不富裕卻過得開心無比的童年的懷念吧。”


    廣田把咖啡杯放到一邊,直直地看著登美子。


    “而且居然還遇見了你,真是不可思議的緣分。要是方便的話,可否還有機會請你喝茶呢?以老同學的身份——如果你不介意,以朋友的身份?”


    “誒,這個……”


    登美子正想著怎麽回答,隻見廣田從西裝內口袋裏拿出皮製名片夾,從中取出一張遞到自己麵前。


    “這是公司讓兒子繼承以前的名片了……那個電話號碼是兒子在用,不過手機號碼依然是我在用。”


    看到登美子還在猶豫,廣田微微低下頭:


    “……對不起。內人不在又離開公司和子女,剛剛開始一個人的生活,多少有些孤獨。見到曾經戀慕的你,不自覺地就想重拾那段友誼。”


    你從以前就非常熱心,朋友也很多,……


    廣田低低地說著,一邊將遞出名片的手收回,與此同時,登美子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伸手接過名片:


    “名片,我收下了。”


    “……可以嗎?”


    “當然。我們這個年紀,還能交到朋友可是少有的事情呢。”


    登美子邊說邊從手提袋裏拿出自己的手機。


    “我也有哦,手機。還經常和朋友們互發郵件聊天呢。”


    兩人當場交換了手機號和郵箱地址。


    ☆


    偶然遇到老同學還去喝了杯咖啡。


    真是有緣,還交換手機號。


    不過回家之後絕對不能對家人說的是——


    初戀。


    登美子完全沒回憶起來,她心中想,廣田小時候一定真是個非常不起眼的孩子,雖然如此,現在卻是儀表堂堂。被這樣一位紳士說自己是他的初戀,若說片刻也不心動,絕對是在撒謊。


    也許是心中微微有些愧疚,趕回家時隻是遲了一杯茶的功夫,登美子以超市人多為由敷衍過去。


    ★


    放學後不需要打工或補習時,祐希和他的狐朋狗友們總是一起到洋快餐店悠哉地消磨時光,直到太陽下山。洋快餐店在學校附近大型賣場裏,某連鎖店之一。位置眾多,白天是主婦們購物休息的所在,而平日和傍晚則是學生們的聚會場。


    “祐希,最近剛發薪水吧,你請客啦!”


    “做你的白日夢吧,你以為我是為了請男生吃飯辛辛苦苦工作到深夜的啊!”


    “你個小氣鬼。小氣包祐希……”


    “……我本來還想說請薯條的,看來還是算了”


    “啊,我是亂說的,亂說的,祐希大人!”


    “你的臉皮可以再厚一點哦~”


    點完各種套餐和單品後,一群人在占定靠窗的位置。


    “喂,周六的聯誼你會來吧,祐希”


    “不要。”


    啊~~朋友做出不滿狀。


    “混蛋,算人數時我都把你算進去了”


    “誰讓你自作主張”


    而且祐希本來對聯誼這類活動也不大感興趣。並不是說特別排斥和女孩子交往,隻是自己打工積蓄的零用錢,和女孩子吃個飯,唱個歌,打場保齡球,幾千元就這樣打水漂了,實在有些不忍。


    “而且這附近高中生的聯誼場所也就是『電玩地帶』了。我在那裏辛苦賺錢,到頭來還是花在那裏,太悲劇了吧。”


    “如果不在電玩地帶,去不?”


    “不要。我應該會去打工。”


    “我說,你還真是拚了命地打工啊。你到底想買什麽?”


    朋友一問,祐希頓時語塞。


    “……沒什麽特別的啊,很多很多東西都想要。衣服啦,鞋子啦。和你們出去玩啦,都需要用錢嘛。”


    那你幹嘛拒絕去聯誼啊~,提出邀請的同學在一旁哀嚎。


    “欸,可是衣服的話可以向父母要啊,我們都還未成年嘛,他們出錢是理所當然的啦。”


    “他們給的零用錢也有限啊!”


    朋友似乎對這個理由表示理解,不過其實它對祐希來說完全不是問題。清田夫婦對兒子很溺愛,而不知從何時起,祐希卻感到膩煩。


    “老爸老媽整天囉嗦得要命。”


    祐希邊說邊就著吸管喝了一口可樂。


    “欸~,祐希媽媽年輕漂亮又溫柔,多好。”


    “自以為是的家夥罷了”


    貴子在清一生日兼退休慶祝那天的行為,祐希實在很看不上。拿著一萬元買的大紅三件套做餌,竟想要哄得爺爺把沒了學生的劍道場拆來做她的鋼琴教室!


    若是清一對紅襖子有期待也罷了,很明顯地,事實正相反,清一對那個象征花甲之齡的東西討厭得很,貴子居然看不出來。


    祐希多少聽過些關於自己父母的愛情故事,嬌生慣養的母親一畢業就結婚當了家庭主婦。從沒任何社會工作經驗的她毫不懂得識人顏色,他可以理解。


    ……正是因為這樣,祐希心中暗暗嘟囔。


    為什麽我非得去考慮爺爺的心境之類的問題。


    乍一看賢惠高雅的貴子其實不過是不懂人情世故的大小姐而已。鋼琴教室一事上可見一斑。而父親健兒對她言聽計從。


    追究起來,都是夫妻兩個都被慣壞了。


    比如二世帶住宅貸款就是清一在兩人奉子成婚的忙亂中答應下來的(這種事自然出自奶奶芳江之口。然而祐希卻不討厭心直口快的芳江)。父母兩個就在還被自己的父母寵溺的時候組成了自己的家庭,他們理所當然地享受著父母的給予,然後又把這種寵溺直接澆灌到祐希身上。


    別對我做同樣的事。我才不會因為和你們一樣處處受照顧而感到高興。


    雖然還有必須要倚靠父母的事。可是至少在自己的興趣方麵,我才不會依賴你們。要說為什麽——


    因為我絕對不要變成你們那樣。


    “父母太疼愛自己也很煩吧。至少這方麵不想被他們管。”


    “那倒是,確實蠻煩的。”


    果然是一群高二男生,大家一起點頭讚同。


    “所以啊,想要的東西,出來玩的零用錢我要自己掙。才不會讓我媽時不時把我當小孩子待。”


    “你的‘出來玩’難道就不包括聯誼嗎?”


    哇,又扯回這個話題。竭力邀請祐希的家夥臉皺成一團。


    “你太婆婆媽媽了吧。不去。你去找別人吧。”


    “一提到聯誼你就那麽難馴服啊”


    “看在你們都去的份上,如果有我喜歡的類型的女孩子我會考慮的。”


    “啊~!你是在否定我的品味嗎?”


    每次去的還不是都是那種水平的女生,而且……祐希趴在桌上:


    “總之,反正最後也不會變成女朋友。那不是成了無益的投資嗎?我最討厭浪費錢了。”


    “才不是浪費錢呢!明明很有意思,還可以和女孩子們一邊玩一邊聊天!”


    “那你說,要什麽樣的女孩子來你才覺得ok呢?”


    另一個夥伴問道。祐希心裏並不是完全沒有想法——他想起了一個人來:


    ……要是,早苗也參加聯誼的話,自己會不會想去呢?


    不是不是不是等下等下等下。自己和她還沒有熟到這種場合該想起她吧。


    祐希才剛打散自己的想法,卻又出現更令人吃驚的事。有人在窗外打招呼。


    玻璃窗傳來輕微的敲擊聲,男生們全都轉過頭向窗外看去。祐希驚得直起腰板。從窗外——向祐希揮手的正是早苗。她正帶著她最招牌的笑容。


    “啊,那不是榮女高的校服嗎?”


    榮女高向來以培養淑媛而聞名於本城。傳說該高中美女輩出(此傳說的根據不明,但是稱早苗為“美女”倒也名副其實),在男生心中一直是個聖地。


    “祐希你個混蛋!難怪你優哉遊哉的,原來有個榮高的女友,叛徒——”


    那個聯誼勸誘失敗的家夥開始咬牙切齒。


    “不是啦,白癡!我哪有那種門路!隻是認識而已!”


    “認識”到什麽程度祐希可說不上。隻是早苗又在不適宜的時間出現了。


    “好啦,走開啦!我要出去!”


    “榮女高!你有門路把我也捎上嘛~!”


    祐希撇開那家夥,向店外奔去。


    ☆


    “早苗!?”


    “不好意思呢,我正買完東西要回去,看到你坐在裏麵。厄,會不會打擾了?”


    祐希離席的時候,似乎出現一陣鬼哭狼嚎。


    “啊,沒有的事……”


    早苗的製服已經換成夏服。短袖圓領女衫,配上緞帶領結。最近製服都趨於簡單化,使得她們的校服愈發地以稀為貴,在男生中大受好評。


    早苗手上拎著的,除了學校指定的書包還有一手的購物袋。


    半透明的塑料袋裏可以看出都是些家用品——滿袋的家庭氣息,一看就知道是會做家事的女孩子買的東西。


    雖然隻是和那個危險大叔兩個人的家庭。


    “買晚飯的菜呢?”


    想不出話來,祐希隨便問道。早苗點點頭:


    “沒有社團活動的日子一定要來買的。不過沒買太多,這個時節食物不好保存,又沒騎車。”


    早苗忽然停下,露出“糟了”的表情。


    “……對不起,我這樣土氣的女生和你說話,讓你在朋友們麵前丟臉了吧。”


    早苗的情緒頓時低落下去,話語也顯得冷淡起來。


    麵對對方突然消極的態度,祐希慌忙否認:


    “不,沒這回事!一點都不……我覺得你是個很賢惠的女孩子。”


    “不用安慰我啦。這種年紀被說‘賢惠’其實還是很土氣吧。”


    常常有女生偶爾幫忙做做家務就會得意洋洋地說“我可是很賢惠的哦”,早苗的反應和她們一點都不一樣。祐希不明白,為什麽會有女生被誇賢惠卻不高興。


    “可是我覺得很了不起啊,那麽認真地幫忙做家務事。”


    “我不是在幫忙,是工作……沒有其他人能做了。要是媽媽在的話,一定也都交給她去做了。隻是做了不得不做的事,哪有什麽了不起可言。”


    通常來說,祐希一番話是讚譽之詞,卻似乎觸動了早苗難解的心結。不過祐希卻缺乏推察其中緣由的人生經驗。


    “對不起,看到你和朋友聚會還把你叫出來。前些天沒顧上好好和你說聲謝謝,今天一見到你,忍不住就打了招呼……”


    “不會,我都說了我一點都不介意。”


    早苗說著就打算轉身離開,祐希隱約覺察到自己在無意之間傷害到了早苗,雖然不想要就這樣話別,一時卻也不知道該做什麽才好。


    這在時候,忽然有人躍到祐希背後。


    “小姐~”


    留在店裏的那群死黨們一個不剩地跑出來,跳到背上的是那個喜歡聯誼的家夥。


    “你們這群家夥,全跑出來書包誰看啊!”


    “哎喲,祐希,你是想在女朋友麵前耍威風麽。都帶出來了啦,接著。”


    來湊熱鬧的其中一個家夥邊取笑邊把祐希的書包丟了過去。


    “你是祐希的朋友吧。不介意的話到店裏麵和我們一起坐坐怎麽樣?我們也是祐希的朋友哦,絕對不是什麽奇怪的人。”


    “不介意的話讓我請客吧。”


    “混蛋,你剛剛還叫我請客,現在倒有錢請她了?”


    說要請客的家夥在祐希的怒視之下,麵不改色地笑道:


    “你難道不知道世上有個詞叫做投資嗎?請女生吃飯就是一種投資。”


    “什麽屁話!”


    “請客的話可以讓對方對自己好感度up,也可以加深進一步的交流嘛。”


    “你在她本人麵前說出來可是前功盡棄了哦。”


    聽到祐希的吐槽,那家夥抱頭大嚷“完蛋了”。


    “榮高!榮高的小姐,請一定和我們坐下聊聊!然後參加我們的聯誼吧!”


    “你也太貪心了吧,給我差不多一點!”


    熱衷聯誼的家夥被其他人撇開。滾開啦,祐希也順勢把那家夥從背後弄下,一腳踢開。


    “有空的話請一定來吧!”


    麵對群男生的邀請,早苗悄悄的把手上的購物袋藏在身後:


    “可是,我正買完東西要回去呢……”


    “那有什麽問題?”


    “那個……覺得對你們很不好意思。”


    “哈?這no問題,no問題!”


    ——等一下!問題大著呢!


    這樣下去早苗可輕易脫不了身了。而且這種阻止她回家的方式——被一群男生包圍——被早苗的父親,那個“最危險的大叔”,知道的話——


    我可性命難保!


    “早苗,咱們回去吧!”


    祐希不由分說地抓起早苗的手向停車場跑去,雖然搞不清楚狀況,早苗依然乖乖地跟著跑。


    “拜拜!”


    祐希撇下一句招呼,頭也不回地加速跑掉。


    ☆


    “居然敢直呼榮高女生的名字,而且還手牽手地逃跑了……難怪他都不來參加聯誼!”


    “可惡!有認識榮高女生的門路居然還敢隱瞞!虧我還那麽信任他!”


    “什麽東西!”


    “這個混蛋!”


    被留下的一群男生忽然開起了夾雜無限妒忌的牢騷大會。


    ★


    不知是不是因為回家的方向一致,逃跑的兩人踩著自行車踏板的拍子也慢悠悠的。


    雖然不想被那群人留住,不過虧得他們把早苗留下了,祐希倒也頗高興。


    祐希一邊漫無邊際地和早苗閑聊,一邊尋找著開口的時機:


    “早苗,要是方便的話……這前麵也有一家小店,要順便去坐一下嗎?我,也正有話想和你說呢。”


    嗚哇,為什麽我會這麽緊張?祐希不明白自己的心跳頻率為何激增。


    “厄,可是……我手上拿著這麽多東西,不是很奇怪嗎?”


    “有什麽好奇怪的。剛剛那家店裏不是也有很多買完東西的大媽嗎。我倒是奇怪了,你幹嘛那麽在意啊?不過是快餐店罷了,還是你買了什麽會溶化的東西嗎?”


    “啊,嗯,現在到處都開冷氣了,不過,我今天沒有買什麽需要速凍的東西,所以沒關係……其實,我很少到那種店裏去,所以並不太了解。”


    “為什麽?沒有和朋友一起去過嗎?”


    “沒有時間。有社團活動的話結束就很晚了,沒有社團活動就要買東西,洗衣服,隻能在教室裏和大家稍微聊一會。休息日的話前一天就會約好了,所以可以好好準備,這樣才叫做出去玩對吧?大家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我就有點……所以我一直覺得那些餐飲店什麽的,都是打扮得很時尚的年輕人去的地方。”


    “你怎麽會這樣想!”


    祐希忍不住笑出來。


    “你剛剛看到我們了吧!就直接穿著製服在那裏逗留,個個都沒規沒矩的。就是那樣的地方而已。”


    “可,可是”


    早苗一邊踩著踏板一邊朝著祐希的方向嘟起嘴來:


    “穿著女高的製服提著塑料袋,怎麽想還是覺得很違和啊”


    “那就把今天當做你的出道日吧!把你的成見通通拋開。別再在意周圍的人的眼光了,又不是給他們添了麻煩。”


    還是說,丟個讓她斷念的炸彈試試:


    “你討厭和我一起?”


    “才沒有那回事……真的”


    那就這樣定了,祐希表麵上一副泰然自若的樣子,其實心裏狠狠捏了一把冷汗。


    ☆


    早苗雖然提出為了答謝前日的幫忙該由她請客,不過理所當然被拒絕了,采用了aa製。


    在無人的禁煙席坐下後,早苗開始四處張望。


    “你來過吧?”


    “嗯,不過都沒有太注意過周圍。剛進來的時候會很緊張,一和朋友開始說話就忘乎所以了。”


    “那種時候也就不會注意到自己和其他的客人了吧?”


    “啊,是啊,是的!”


    被指出盲點的早苗拚命地點頭。


    “真的有很多各種各樣的人。我一點都不起眼嘛。”


    “厄,早苗看起來……”


    說還是不說忽然猶豫起來。不過那隻是一瞬間,祐希不是那種拐彎抹角的人。


    “我想大家看你,大概隻是像被媽媽拜托買菜回去的高中生而已。”


    早苗眨巴了幾次眼睛,然後像是害羞一般縮起肩膀。


    “這樣……啊,看起來就像是那樣呢。”


    “一般都會這樣想的。”


    祐希覺得自己似乎有點明白了。


    和年齡差那麽大的父親兩個人生活,真是可憐。了不起啊。


    從小開始一定有很多人不停地向早苗說這樣的話。


    “然後趁機拿著找零的錢和朋友一起到這裏吃漢堡來著。”


    “是啊,也許是這樣呢。”


    早苗很開心地點點頭,一邊剝開包漢堡的紙張。


    才剛動手,早苗又停下了。然後很認真地低下頭:


    “前日的事,真的非常謝謝你。”


    大概是想在吃東西以前認認真真地表示謝意吧。麵對突如其來的低頭致謝,祐希不由得轉移視線。前日幫忙的時候因為不可抗力的作用也曾把視線停留在她的胸前。


    “……不客氣,我不過是拖延一點時間而已。”


    “我爸爸說,若不是祐希君拖延的這一點時間,他們都不一定趕不上,非常感謝你呢。”


    所以才會被修理得不成樣子,當然這話不能和早苗說。


    “還好臉上傷痕都好了呢。”


    當時還隻能用大號創口貼揀緊要的傷口貼上。


    “啊,是啊,膝蓋上的也是,沒有留下痕跡哦”


    “不用著給我看,謝謝!”


    “啊,對不起。一直呆在女校的毛病。”


    早苗慌慌張張地放好掀了一半的裙子。


    你是太天然,還是根本就不當我是男生?話說回來,這就是貴族女校都這樣的麽?祐希忿忿地在心裏嘮叨,一邊剝開了自己的漢堡紙包。


    “說起來,我爸爸常常說起清田先生呢。他說,阿清最近倒很會穿衣打扮了呢,好像是祐希當了他的造型師呢。”


    “咦——他還知道‘造型師’啊,那個阿……有村先生。”


    “沒關係啦,叫大叔也沒什麽。謝謝”


    末尾的“謝謝”,讓祐希頗感意外。


    “然後他就說‘我也要像阿清一樣,改變一下形象’……可是我對男性的服飾,特別是爸爸那個年紀的人實在不了解。最近給他買的衣服,他總是會嘮叨‘阿清可不是穿這樣的衣服呢’,以前明明大家都差不多,如今隻有清田先生看起來年輕煥發,他好像很不甘心呢。”


    早苗淘氣地抬頭盯著祐希。


    “我爸的那些關於服飾的新詞都是你教他的吧?祐希君。”


    眼神攻擊出其不意且淩厲無比,祐希一時語塞。


    “不可以把衣擺紮起來啦,襯衫要圓裾還是直裾啦,囉囉嗦嗦的。祐希君,難道你不覺得你該負起責任嗎?”


    “責,責任……”


    “關於我爸爸要穿什麽樣的衣服才會顯得年輕,祐希君,你有什麽想法?”


    “這……有村先生嘛,總是帶著些危險物品外出,所以即使是夏天,外套也必不可少吧。”


    “就是說呀,常和他一起玩的立花先生也是個極好的人,經常受他照顧,我也不應該有什麽怨言,不過他們老是帶些奇奇怪怪的武器在身上,每每被警察盤問時,我都嚇得要命。”


    果然是這樣,祐希心想,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得到了確證。


    “他的外套,都是老鼠色的吧?”


    “厲害!你怎麽知道!?”


    “每次看到有村先生,他都是穿灰色係的衣服。最多就是夏天換成了調較淺的灰色。布料方麵,夏天以棉麻之類為主,冬天隻有老一套的羊毛製品。總是這樣一成不變,不過是買件新的給換上而已,哪有這樣買衣服的。又不是一個季節隻穿一套衣服。”


    “嗯,是這樣,所以我可沒法這樣去給他買衣服。”


    早苗重重地點點頭。


    “唉,一直是有衣服穿就滿足的人,忽然間身邊的朋友都變得時尚起來,他也跟著受到影響,真頭痛呢。”


    “所以啊,給他來個徹底的大改造就好了……”


    說著祐希忽然想起來:這不正是個好機會麽?什麽好機會!祐希還來不及對自己的想法吐槽,話已經不由自主地說出來了:


    “要是不介意的話,就讓我陪你一起去買老伯……有村先生的衣服吧?”


    “啊,那真是太好了!”


    早苗拍手笑道,繼而不好意思地搔搔頭:


    “其實我真的很不擅長去買男性的衣服呢,老是在附近的超市隨便拎幾件回去。”


    你這買主也是個大問題啊,祐希苦笑。借著方便聯絡買東西的事宜,兩人交換了手機號和郵箱號——今天最大的收獲。


    ★


    純粹是一起喝喝茶的老同學而已。


    登美子無數次地對自己說。可每次和廣田先生見麵時,她心中總有揮不去的歉疚感。


    今天見麵的地方不在町內,而是一小時電車車程的市中心,那股微微的愧疚感又慢慢爬上心頭。平日和女友們出來逛街,也不曾到過那麽遠的地方。


    而且和女友們出門也沒這麽用心地化妝打扮。


    這樣的會麵,一個月大約有兩次。自從相遇以來已有半年。


    “讓你久等了。”


    登美子向已經等在約定地點的廣田招呼道。約定的地方是登美子乘坐的jr線車站檢票口。廣田究竟是從哪個方向來,登美子並不知道。具體的住址也是。對方不說,她亦絕口不提。她認為這樣做兩人之間的關係就隻是單純的偶爾喝喝茶的老同學,她可不希望打破這最後一條讓自己“不愧疚”的防線。


    “沒事,我也剛到。”


    不愧是交通樞紐,車站裏大量人流湧動,卻沒有一個熟悉麵孔。誰也不去留意他人,個個行色匆匆趕自己的路。


    說是喝茶,也會吃點東西,所以店總是廣田選的。登美子很少到市中心,知道的不過是幾家商場和比較知名的店鋪而已,廣田做主讓她鬆了口氣。


    一路上廣田總是表現得極有紳士風度,讓女性倍感安心,而挑選的咖啡館一定環境優雅氣氛濃厚。從第一次重逢起,他就不曾讓登美子掏過一次腰包,最近登美子也漸漸習慣這種對待。為了不讓登美子顧慮價格而惴惴不安地瀏覽菜單,廣田幹脆都直接問她,“和我一樣,可以嗎?”,如此細心,登美子也隻有頷首感謝。


    “你的房子找得怎麽樣了?”


    點完菜後,登美子隨意問道。


    “啊,這個……”


    廣田的臉色陰鬱起來,視線落在水杯上。


    “兒子兒媳似乎對我說要辭去會長職務和自己搬出去住不太高興呢。這麽突然的,很多事他們都來不及處理,還有遺產分配什麽的……”


    簡而言之,就是繼承的遺產可能減少給他們造成了困擾。


    看著對麵的廣田眉毛擰作一團,登美子歎了口氣。


    “說到會長的職務,他們還是希望能對我積累下來的人脈多加利用,不過還是沒有和我一起住的想法。遺產分配還沒確定,不然已經把我丟進老人院了吧”


    廣田開玩笑一樣說道,笑容裏卻難掩他的錐心之痛。


    “如果,有什麽我能做得到的事,請告訴我。我也幫不上什麽大忙就是了。”


    “隻要能看到你在我身邊就很好了。”


    廣田脫口而出。


    “你能像現在這樣聽我說說話,對我來說就是莫大的幫助了,你無法想象的幫助。”


    堅定的語氣讓登美子不由臉紅心跳。她隻得深深低頭,希望把這漲紅的臉給蒙混過去。


    為了避開對方的眼神而俯首,簡直就像是初戀的時候一樣嘛,登美子一想到這裏,不由得動搖起來,伸手端起桌上的水杯。


    ☆


    回到家時,店裏正是一片忙碌。


    一年到頭總是一身黑色運動衫的老公在廚房大聲嚷嚷:


    “回來太晚啦,老太婆!才說把店交給康生你就跟斷了線風箏一樣,整天都玩得的不知道回家!享樂的日子還早著呢!”


    還沉浸在先前約會中輕飄飄的心一下被拽回現實,夢幻的泡沫瞬間破滅。


    “趕快去換衣服,替理惠照顧奈奈!真是的,你不照看孫子的話,阿惠都騰不出手到店裏幫忙了!”


    “你不哇哇大叫我也知道,囉嗦死了。”


    登美子如此回答重雄後,爬上二樓。


    “啊,媽媽,你回來了。”


    在起居室照看孫女的兒媳婦笑著回過頭。兒媳的本名是理惠子,但是,不隻是康生,連重雄和登美子也都親切地叫她阿惠。雖然不是引人注目的美女,卻也不乏可愛之處,和藹殷勤的個性正是生意人的必備——也就是說對於【醉鯨】這樣的酒鋪子來說,理惠子稱得上是個無可挑起的媳婦。


    “嬤——”


    理惠子懷中的奈奈,一看到奶奶就呀呀地伸出手。


    “等等喲,奶奶要換身衣服哦”


    “嬤——!”


    看著一直鬧人的奈奈,理惠子苦笑著繼續哄她。


    “奈奈呀,實在太喜歡阿嬤了——”


    要是往常登美子一定很開心,不過今天她卻高興不起來,回來之後聽到了各種各樣的稱呼。


    對登美子一開口就是老太婆的重雄,很親切地稱理惠子為阿惠。


    奈奈向登美子伸手喊“嬤”。


    哄著奈奈的理惠子也叫登美子做“阿嬤”


    明明重雄一貫說話是這樣粗魯,明明稱呼理惠子為“阿惠”不隻重雄,登美子自己也是。


    孫女奈奈叫自己“阿嬤”是理所當然的。理惠子和奈奈說話的時候稱呼自己為“阿嬤”也是很自然的。


    但是今天——不。和廣田見麵之後,這些事情總讓人惱火。


    在學會叫“爸爸”和“爺爺”以前,奈奈先學會了叫“嬤”,登美子明明一直為此感到很驕傲。


    都是因為你們一直這樣叫。


    我才不是老太婆呢。


    我還沒有忘記心跳的感覺——


    “不好意思,我回來晚了。我馬上去換衣服,你再等一會兒。”


    說著登美子轉向自己的臥室。


    ☆


    理惠子下到一樓店鋪裏,仍像不放心似地抬頭往二樓看了看。


    “爸爸,康生,你們和媽媽吵架了嗎?”


    康生苦笑著,用肩膀示意,是重雄惹的。


    “幹嘛?那個老太婆在生什麽氣?”


    重雄還是一副吵架的口氣。


    “那家夥得意忘形地外麵玩了那麽久,還有什麽好生氣的。她愛生氣就去生氣吧,變成醜老太就好了。”


    “爸爸!你怎麽可以這樣!對自己的妻子叫什麽‘老太婆’的。”


    “老太婆就是老太婆啊”


    “爸爸!”


    理惠子喝止道。


    “等我們年紀大了,要是康生敢叫我‘老太婆’,我絕對饒不了他。”


    康生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不過手上的菜刀依然有節奏地在砧板上躍動。重雄向來是大男子主義者,讓人意外的是,這個家最“強”的人,其實是理惠子。


    “爸爸你也不願意有人喊你‘老頭子’吧”


    “可是,阿惠啊,明明是她都不顧店裏忙亂還悠哉悠哉跑出去玩吧。”


    “不就是晚了那麽一小會兒嘛。我知道媽媽不在你很不高興,不過在她不在的那一會我來照看奈奈還是忙得開的呀。”


    “給我等一下,就算是阿惠說的我也不能裝作沒聽到。我才不是因為老婆子不在才生氣的……”


    “哦,是嗎?”


    理惠子走進廚房輕鬆岔開這個話題:


    “我要開始燉雜燴了,爸爸你晚點過來試試味道就好。”


    “喔”


    見形勢不妙,重雄也不再爭辯,他和康生站到一起,開始料理各種生魚。


    ★


    星期六。祐希很罕見地沒去打工,因為和早苗約了一起去看則夫的衣服。


    定下的地點是市中心的商業街。集電影院、餐廳等等,還有各種休閑娛樂設施於一體的大型購物中心,近年來逐漸增多,無論男女老幼都是個無可挑剔的好去處。


    祐希選擇這裏的理由有好幾個。購物中心裏商店集中,大大提高了購物效率,如果時間有剩的話,又不乏別的可消遣的地方。難得和女生一起出門,到遠一點的地方更讓人覺得興奮,而且也不用擔心被那群朋友看到——都是從祐希的角度考慮的。


    “不好意思啊,祐希。難得的周末還拉你出來陪我買爸爸的衣服。”


    走上電車早苗輕聲地道歉道。因為是周末午後,開往市中心的電車自然是擁擠得很,兩人選了靠近車門的地方站定。兩人約好放學後先回家吃晚飯再出門到車站會合,所以早苗身上穿的不是之前一直見到的榮高校服,而是自己的便裝。簡潔而又合身的短袖襯衫和短裙,襯得還在發育的身體顯得更勻稱而又有活力。


    “哪裏。好久沒出去逛,我也很期待呢。”


    自己也打算買東西,所以軍資是相當充沛的。況且,雖然是打著“給老爹買衣服”的名號,其實真實的目的是“兩人一起出門遊玩”。當然這話心裏明白就好,可隻字不能提。


    祐希有意無意地瞄了幾次早苗的打扮。


    心中暗暗納悶,早苗對自己的衣服倒是很會挑選嘛,怎麽男裝不就會了呢。不過阿則大叔也上了年紀,難怪她……


    正想著,眼睛已經瞄到比製服裙還稍短一些裙子。隨著修長的雙腿視線下移,腳上穿的是女高中生流行的涼鞋——當然沒有沒襪子——到這裏祐希才慌忙轉移視線。在打工的地方,無論是客人還是其他女性兼職人員的便服,露出度更高的打扮祐希也見怪不怪了,今天他居然會慌張起來。


    說到夏天,怎麽能少得了花季少女們的素足呢!喂,我在想什麽!


    “你的預算是多少呢?”


    祐希丟出一句話來。一半是為了掩飾剛剛的心慌,一半也確實是個問題。


    “這個嘛……通常他一季的服裝費用不會超過三萬元。”


    立刻就回答出來,看來她也是有參與家庭財務管理的。


    “老爸那外套結實得很,所以價格也不便宜。他之前一直也沒在服裝上挑剔過,就不管他了吧。”


    “嗯,那就讓他繼續用原來的外套好了。反正就算到了夏天他也不會把上裝換成t恤的吧,阿則大叔。”


    “不會的。不然有很多東西帶不上。”


    那都是些什麽東西……祐希決定不做多餘的打聽。


    “和我爺爺一樣頑固啊。那就把外套當做是阿則大叔的個性打扮吧。我們從打底的衣服和下裝來改變他吧。”


    “嗯,都交給你了,祐希。我爸不是清田先生那樣美男子,打扮起來也不會帥氣,不過至少能看起來稍微年輕一些就好了。”


    “我爺爺哪帥氣了……”


    “很帥啊!氣質超好,清叔看起來就像中年演員一樣。”


    ……沒勁。


    早苗說清一“很帥”很沒勁,緊接著還一時口快叫他“清叔”更沒勁。平時稱呼他清田先生大約是顧慮到祐希,其實她和清一並不生分。


    原本是清一與則夫是好友,所以祐希稱則夫為“阿則大叔”並無不妥——


    “還不如像重叔那樣,一年到頭把運動套衫穿到底呢!”


    “嗯,各人有各人的風格。他看起來就像個體育教師。”


    至此,祐希陸續知道了早苗對三大叔的稱呼。


    ☆


    最先逛到的是運動鞋專賣店。


    “則叔有運動鞋碼?”


    “嗯,我曾經送過一雙給他,生日的時候。啊,就是這雙”


    早苗一邊說著一邊指著商品架上某雙鞋子,慣例的黑色。


    “不過,他連著鞋盒一起丟到神龕架上了,還是穿著平時的黑皮鞋。”


    “那不是白買嘛!拿下來拿下來。”


    “好的,回去就把它拿出來。”


    “既然已經有黑色的了,那麽白搭的白色也該備一雙。知道則叔的尺碼吧?”


    兩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享受著購物的樂趣,祐希挑鞋子的時候不忘用餘光察看了幾次早苗的表情。嗯,她似乎也很開心。


    接下來就是要去找價格和質量都比較合適的服飾店。


    “到這種店買老年人穿的衣服合適麽?”


    早苗不由得有些擔心地問道。


    “早苗,根本問題不在這裏。”


    “哦,那是什麽?”


    “這種麵對大眾的服飾店要是在意客戶的年齡層的話不是沒意義了嗎。這類商店的經營路線就是無論老幼都能在店裏輕鬆購物。”


    “原來如此,難怪廣告裏年輕人,中年人都有呢。”


    最介意父親的年紀的,其實是早苗自己。隻要則夫能好好地做適合他那個年紀的打扮,早苗就已經相當高興了,更何況這回說不定更可以越級呢。


    “大眾向的服裝就是要誰穿都合適所以才叫大眾。和年齡是沒有關係的。休閑服就很不挑年紀。”


    看早苗還有些猶豫,祐希像是要堅定她的信心一般,揀了兩件自然色的棉料長褲和五六件打底衣。因為外套顏色已經知道,所以挑選起來很輕鬆。


    “厄,等下,那是要給我爸的嗎?”


    早苗直直地盯著那些花花綠綠,款式各異的t恤,短袖襯衫。


    “還有,那件短袖衫難道不會太豔了!?”


    “有什麽關係,最近這些顏色連我爺爺都忍不住愛穿呢!”


    “可是清叔原本就很俊朗啊……”


    又來,祐希再度感到不爽。他回顧了一下四周,這種老少皆宜的店鋪應該很容易找到可以說服早苗的類型。


    果然,馬上發現一名與三大叔同年代,身材矮小的男子。


    “看,那個人那樣穿一點違和感都沒有吧?”


    “厄,是呢……”


    “其實上了年紀的人要穿得時尚是很容易的。特別男士。中老年男子的衣服一般誰也不會去在意對不?所以一不留神很多人就會穿得老氣。其實在今年春天,我爺爺六十大壽的時候還是土氣土氣的老頭子打扮。所以隻要稍微留心一下衣著,立刻就會顯得年輕。要花甲變而立那是不可能啦,不過至少能讓人看不出已經到了退休的年紀。現在的六十歲的人其實一點不顯老。”


    “明,明白了!”


    早苗像是下定決心一般,用力點點頭。


    “以後我給爸爸買衣服就按著這次的風格來。”


    邊說著早苗接過祐希手上的購物袋。


    “看來老爸這次一定很滿意。”


    “我打包票”


    祐希朝她豎起大拇指。


    ☆


    之後的就是逛櫥窗的時間了。祐希不客氣地拿走一半則夫的新衣服,自己拎著。


    ——的確。


    拋開種種顧慮,看著走在身邊的早苗,祐希禁不住想:


    這樣和女孩子相處也不錯——當然,大前提是:對方是自己喜歡的類型。


    到今天為止一直認為有時間就去打工掙零用錢固然是好的,不過像現在一樣和早苗一邊逛街閑聊也是有不同於打工的樂趣。


    因為她是早苗吧。這點,祐希也有想過。


    祐希並不乏和女性交談的經驗,隻不過對象要麽是客人,要麽是店裏的年長女性員工的露骨的挑逗。前者都是工作上的談話,而對後者祐希堅持抱著“絕對不給對方高興的機會”心態,那一種都讓人高興不起來(雖然也有人樂意那樣)。班上的女孩兒們雖然可以聊天,不過能免則免,一不留神冒出個愛的萌芽什麽的就讓人鬱悶了。因為某女生是某君的意中人之類的八卦,祐希還是很知道的。


    清一和則夫是幾十年的老友也是讓人安心的一點,兩人可以不必那麽拘謹地閑談。


    “對了,褲腿沒有修改不要緊嗎?”


    買衣服的時候,祐希倒忘了這件事。


    “嗯,我回家自己改。父親的尺寸我都記著呢,等店裏修改也很費時間。”


    “喔,你還會自己改呀!?”


    被祐希過於吃驚的樣子嚇到,早苗點點頭。


    “家裏有縫紉機,而且我參加的是家政科的社團……這種休閑褲的話,並不難改。”


    “哦,我還一直想他們又收錢又讓人等那麽久是多費功夫的事呢”


    “和技巧比起來,我想更需要的是機械。要是牛仔褲的話,家用的縫紉機是沒有辦法辦到的。所以要是買牛仔褲的話,我也是讓別人改褲腳。商店街有裁縫店,價格也便宜。”


    又逛過幾家商店,到了下午3點。是時候找家餐飲店休息了。


    在飲品櫃台看到祐希點了很應季的芭菲冰激淩時,早苗一臉意外。


    “……幹嘛”


    “啊,男生也會吃那種東西啊”


    “吃啊,都會吃的呀。平時在便利店也會買雪糕,甜點什麽的也都會買啊。”


    “是嘛,原來是這樣!”


    早麵點點頭,把菜單翻到甜品區。


    “這個加了馬斯卡彭芝士的冰激淩看起來很好吃呢……可是卡路裏……”


    這次換祐希一臉意外。


    “女生果然還是會在意啊?”


    “那是!”


    早苗從菜單裏抬起頭作出狠狠的樣子說道。那樣的表情也非常可愛。


    “這款冰激淩的卡路裏和祐希君的芭菲一樣高啊!反正又不是要吃到飽的!”【?】


    “啊,你看這頁,那個涼拌卷心菜沙拉卡路裏很低哦。”


    忍不住想要戲弄她一下,卻被她漂亮地化解了:


    “祐希君自己吃甜點然後讓我啃蔬菜嗎!?太過分了!”


    待祐希連賠不是後早苗又埋頭認真地看菜單。


    “……不過,早苗,我覺得你根本不用那麽介意食物的熱量的啊”


    早苗依舊低著頭沒有回答,不過祐希從鬢邊滑落的頭發看到,她的耳朵都紅了。


    經過長時間的考慮,終於在和風芭菲上下定決心。在眾多冰激淩中,確實是卡路裏含量最低的一款,大約專為迎合女性心理推出的吧。


    “說起來,祐希君開始跟清叔學劍道了吧?”


    早苗不過隨意挑了個話題,對祐希卻是一記意想不到的側麵攻擊,表情變得有些尷尬。


    “你怎麽會知道……”


    “我聽我爸說的,清叔在醉鯨說起過吧。”


    “爺爺那家夥,又廢話……”


    看到祐希抱怨,早苗笑道:


    “雖然清叔也絕對不想讓祐希你知道,不過你開始學劍道,他真的非常高興,一直說個沒完。”


    是嗎,他很高興啊。最近終於可以重新拿起竹刀,而練習的時候清一總是一臉嚴肅,完全看不出來他對祐希重拾劍道的喜悅。


    “聽說你以前學過又停了,為什麽忽然又有幹勁了呢?”


    早苗微微側頭。理由當然不能跟你說咯。前些日子的回憶又一幕幕清晰地在腦中重現。


    要是再有那種事在自己麵前發生的話,我希望自己能有阻止的力量。而且——雖然還不能明確地承認——特別是,被卷進去的是早苗的話。


    “爺爺退休後很閑嘛,道場的學生們也都散了。算是我一片孝心好了,當是給他入土前的禮物吧。”


    “又來,總是這樣仇人似的口氣。你們倆不直率的地方也是一模一樣呢!”


    早苗嗤嗤笑著,點的甜點也端上來了。


    ☆


    在要回家的車站裏,早苗先發現了認識的人:


    “祐希,你看……”


    早苗輕輕地拉了拉祐希的襯衫。並不是發現什麽好東西的音調。


    順著早苗示意的方向,祐希也看到了。


    “那醉鯨的老板娘吧?”


    祐希點頭。柔道家大叔重雄經營的醉鯨已經讓給兒子兒媳了,所以確切地說,是醉鯨的前老板娘,重雄的妻子。


    雖然祐希他們對她一點都不熟,甚至名字也不知道,不過長相還是知道的。


    那個重雄的妻子,正和一個不是重雄的男人麵對麵站著。對方的年紀估計也和重雄差不多,但是類型卻正相反——簡而言之就是洗練的都市男性。他身上那套遠遠都能看出價格不菲的西裝,周圍如此穿著水平的人可不多,祐希心想。


    至於重雄的妻子,不是能和那個男人同一水平的打扮。不過氣勢卻已經是最大限度地發揮了。


    怎麽辦啊,早苗喃喃道。祐希完全明白她的意思。站著說話的兩個人之間的氣氛可不是一般的親密。完全不像是談公事的樣子。對上了年紀的人來說,兩人有著非常明顯的男女意識。


    “不曉得重叔知不知道……”


    早苗雙手緊緊抓住祐希的背後的襯衫。


    “早苗,這事兒對誰也別說。”


    祐希遠遠看著並沒有注意到被人發現的重雄的妻子,輕輕拍了拍早苗的肩膀。


    “我去跟爺爺說。雖然還也不是很清楚怎麽回事,不過這事如果這邊也說,那邊也說似乎不太好。那三個是死黨,這種事交給他們自己去處理吧。”


    看到早苗幅度很小,但是很用力地點了頭,祐希像是護衛一般帶著她往售票機的方向走去。


    ★


    終於結束和廣田的話別之後,登美子轉身步入檢票口,經過車站梁柱時,背麵閃出人來,一下把她拉到陰暗處。


    “嗚……!?”


    突如其來的強行拉扯讓登美子不由得怒由心生,直到她看清對方:是一個生意人模樣的中年人,三十六七歲的樣子。


    “幹什麽,這樣粗魯!”


    幾十年酒鋪的老板娘可不是白做的。登美子要緊下唇,用力甩開被抓住的手腕,可是對方雖然看起來纖細,畢竟還是年輕,結果還是沒能甩開。


    “你大聲喊啊!”


    男子恐嚇一般高聲說到,而下一句話更具衝擊力:


    “你是立花登美子吧?”


    從未見過的男子忽然喊出自己的名字,登美子不由得打了個冷顫。


    “我是廣田作治的兒子。不好意思,我到信用調查所查了你的身份。”


    男子單刀直入地說道:


    “你要多少錢才跟我父親分手?”


    體內的血液一下上湧。


    “你到底在說什麽?”


    不等對方回答,登美子繼續說道:


    “我和廣田先生隻是普通朋友而已。不是你想象的那種關係。至於你找調查所的事——我會告你毀損名譽!”


    越說越義正言辭並不是沒有理由的。


    平時就不停的告訴自己,不過是和老同學偶爾喝喝茶而已,可是心裏總是覺得過意不去。


    “不過呢”


    自稱是廣田的兒子的人一臉苦澀地反駁:


    “我父親可不是那樣想的。可能的話,他都想把自己的第二段人生送給你——你不要告訴我你一點感覺都沒有!”


    登美子話到嘴邊又吞回去。對方這樣挑明了說,自己好像真的不能說完全沒覺察。


    “雖然我們跟他說對方可是有家庭的人。可是父親不肯聽,甚至開始考慮遺產分配。那些財產本來是用來做生意周轉的!”


    “你是把你父親當傻子啊,要錢的時候才會想到他!”


    登美子說得義憤填膺,廣田的兒子卻不為所動:


    “我是不知道我父親和你說到什麽地步,不過我們之間的血緣關係是斷不掉的。原本父親就承諾要要把他的財產給我當事業資金。可是自從見了你,他就開始反悔了。說什麽初戀情人的話……想到你的存在就火大,為什麽到現在了還要來和父親見麵。害得我父親又動起了念頭:要是連你也下決心,丟開現在的家庭,就和你一起度過衣食無憂的晚年,之類的。”


    廣田哼笑了一聲。


    “其實你為踩在那條所謂‘友誼’的防線上覺得刺激得很吧?”


    麵對這樣的挑釁,登美子無話可說。因為它一針見血。


    可是,現在登美子想到的是另一件事讓她更為揪心:廣田一直都生活怎麽惡劣的家庭環境中麽?


    隻要能看到你在我身邊就很好了。


    你能像現在這樣聽我說說話,對我來說就是莫大的幫助了


    廣田的話又回響起來。


    無情地被揭露出來的念頭,真是廣田曾經一度斷了念頭吧。


    這番想法,恐怕廣田本人也從未打算要對登美子說,他隻是在腦中想象就自我滿足了。


    “你們是什麽關係我不管。隻要我父親不再對你有那種無聊的幻想就好了。我給你三百萬,和我父親斷了你們所謂的‘友誼’。隻要你不再和我父親見麵,就有立刻有三百萬的收入,不錯的交易吧。請你好好想想,想好的時候打這個電話。”


    廣田的兒子遞上的是第一次和廣田再會時一樣款式的名片。隻是上麵印刷的名字和移動電話號碼不一樣。


    登美子死命地捏緊那張被塞入手心名片,而後展平,放入錢包。


    坐在回家的電車上,一路都像心口放了塊大石般沉重。


    ☆


    到家之後自然少不了重雄的抱怨。


    爬上二樓,理惠子伶俐地說道:“爸爸真是的,媽媽一不在就寂寞得很,連話也不會好好說了。”可是現在登美子想到更多的是廣田的孤獨,她沒能對理惠子的話想得更多。


    登美子如果不在,重雄還有康生在,有理惠子在,奈奈也在。而且還有從小玩到大的幾個老朋友在。


    準備完酒鋪子裏的活,重雄也爬上二樓。經年的老屋,木造的樓梯被踩得嘎吱嘎吱作響,聽這腳步聲沉重的,就知道是重雄。


    登美子一邊哄著奈奈連頭都不用回地問道:


    “老公,要是我不在了,你會怎麽樣?”


    “嘿。整天隻知道東遊西逛的老太婆一不在,哪會有什麽變化。康生也越發有出息了。”


    “——是啊。我要是不在的話,家裏也不會有什麽變化,也不會有人覺得難過。我能做的不過是看護奈奈而已。”


    原本以為會被惡狠狠地頂回來的重雄聽到這番話不由得訝異地問道:


    “……怎麽了,你發燒了嗎?”


    “沒什麽。”


    登美子背對著重雄,繼續哄著奈奈。


    ★


    清一獨自在揮劍練習時,道場的門被打開了。


    “果然在這裏。”


    祐希邊說邊往裏張望。


    “幹嘛,真稀奇啊,你是要做傍晚的練習麽?”


    “不是不是,晚上還要打工呢。有話跟你說。”


    “現在?”


    “可以的話。”


    清一把竹刀立在牆壁上,祐希也走進道場。


    “幹嘛,在這裏就可以了?”


    “在道場更好。家裏有奶奶在……我隻跟你說。”


    到底要說啥,清一往地上一坐,祐希也跟做坐下。


    “嗯,我今天……和早苗到市中心的時候”


    “等一下,你幹嘛跟早苗出去?”


    “一起去看阿則老伯的衣服啦。早苗說她不太會選男人的衣服……”


    祐希用理所當然的口氣回答道,繼而又大聲說道:


    “這也要問啊,和認識的人一起出去很正常吧,有什麽好奇怪的!和她慢慢講的話不如一次跟她去買完,省得以後還麻煩。”


    反正就一起去商業區了,祐希強行把話題轉回來:


    “然後,早麵先看到了,……阿重老伯的太太,認識吧?”


    “登美子嘛”


    “我們不知道她的名字。但是人還是認得的。那位太太和一個不是阿重老伯的男人站在車站。”


    祐希盡量說得比較隨意,顧慮到可能給清一帶來的打擊。


    “我隻是看到什麽說什麽啦。那時他們大概正要各自回家。對方和阿重老伯完全不同類型,是個和他身上高級西裝極相稱的一個男人。而且看得出來那位太太也很用心在裝扮上。所以,很明顯兩人應該是互有好感的吧。”


    “出軌……嗎?”


    “你問我我問誰啊,我隻是把我看到的說出來而已。再說了花心的定義也是因人而異的。比如有那種在約會中看了幾眼別的女人就被叫做花心的極端,也有那種隻要沒有發生性關係就覺得沒關係的,還有人認為雖然沒有發生性關係但已經動了心的就算。”


    “你能不能含蓄一點啊,孩子!”


    看到清一臉都臭了,祐希敷衍答應了幾聲,繼續說道:


    “阿重老伯的太太和那個男人是什麽關係我不知道。我隻是給你提個醒,萬一以後他們夫妻吵架你這個當朋友的去安慰他心裏有個數。不知道會不會有更壞的結果。不過,你想他們見麵都要到市中心去也是為了避人耳目吧,以後會怎麽樣誰也不知道。要不是心裏有鬼在這附近見麵不就好了。”


    “你和早苗也是這樣?”


    “哇,我好心給你提供情報,你倒反咬我啊!”


    祐希一臉不耐煩地把身體後仰:


    “早苗不是蠻可愛的嘛,要是和她在附近逛街,一不小心被我同學看到的話,我肯定會被他們煩死的。喂,現在討論的是阿重老伯吧!?不要管我的事啦!”


    祐希及時轉回正題,使清一不由得沉默下來。他說的在理。


    “雖然挺不好意思問的,不過爺爺你們那輩人的花心是不是也會到發生性關係那步啊?我蠻難想象的耶。”


    “鬼知道!那種事情每個人的情況都不一樣的吧!”


    “也有那種對配偶熱情不了但是對情人就完全不一樣的人吧?”


    祐希並不算認識登美子,所以說起這種話來是事不關己的冷靜,毫不客氣。對祐希這番客觀的評論清一沒有附和的立場,心情愈發沉重起來。


    “阿則那裏,早苗會跟他說嗎?”


    “早苗好像很受打擊,我叫她說不用說了。我跟你說,你們三人自己處理就好了”


    “知道了。讓你費心啦”


    清一習慣性地抬起手伸往祐希頭頂,卻被祐希一把抓住:


    “說了幾百次了,不要摸我的頭!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啊,不好意思”


    可是我看到還隻是個小屁孩,清一暗想。


    ☆


    清一到醉鯨之前先去了趟則夫家。


    “這個……”


    聽完清一的話,則夫也麵露難色,雙手交叉在一起:


    “難怪她回來之後臉色怪怪的。”


    “對她來說是個打擊吧。”


    母親是個什麽樣的存在,對早苗而言隻有通過自己的想象:她們是如何賢淑,如何端莊。突然看到一位自己認識的、為人妻為人母的女性出現在那樣的場麵裏,她的震撼可想而知。


    “我們家祐希在家族裏算是很早熟的,這點小事還動搖不了他。”


    “嗯,兩人居然悄悄地就跑出去玩了……還好是和祐希一起”


    不過,現在怎麽辦呢。則夫提起的自然是重雄的問題了。


    “是不是真的是登美子有外遇還不清楚呢。”


    清一歎氣道。


    “那個……”


    清一和則夫同時往向起居室的入口。


    躡著腳走下樓來的早苗站在隔扇後探出頭來:


    “雖然我不清楚兩人的關係到了什麽地步……”


    這句和祐希一樣。原本還覺得她是小孩子,看來兩人一樣成熟呢。


    “不過我覺得,重叔的太太和那個男人並沒有什麽更進一步的關係。”


    而且早苗措辭比祐希委婉多了。


    “為什麽你這樣覺得呢?”


    對於則夫的問題,早苗的回答是“頭發”。


    “是發型。那位太太的發型應該是去美容院做過頭發的,就像那個年紀的女人常做的那樣。我想她去見那個男人之前去過美容院。假設,他們去過旅館之類的地方,她自己是絕對弄不回來那樣的頭發的!”


    說完早苗縮回頭,輕輕地爬上二樓。


    “……這樣的話情況是比較簡單了,可是也很微妙啊”


    沒有越過禁區不過精神上卻有動搖的狀況讓人覺得棘手。


    “總之還是先知會重雄一聲吧。”


    “叫來我家吧。早苗在家的話,他再激動也會懂得適可而止。”


    說著則夫從後褲袋裏掏出手機。


    ☆


    應邀而來的重雄聽完話後,卻意外地冷靜。


    清一和則夫互使眼色,正準備好好平息他的怒火,可是重雄隻是點點頭、低低地說聲“是嘛”。


    然後抬起頭來一臉苦笑:


    “哎呀……阿惠也因此生我的氣呢。她說不可以不好好重視孩子她奶奶。我都當耳邊風了,這是懲罰吧。”


    清一和則夫有些泄氣。[哈?]


    “……然後呢,你要怎麽辦?阿重”


    “也不能就這樣放著不管吧”


    清一直麵重雄說道:


    “你打算怎麽辦,阿重”


    重雄低頭想了一會兒,終於答道:


    “好好和她說說吧。——好好地說。”


    向來不擅言辭的重雄“好好說”包含著各種含義。


    “這樣的話,我們這裏的素材少了些。”


    清一拿出談公事的語氣來。


    “今天登美子出門的時候,就像祐希說的‘很用心在裝扮上’。大概是穿著能和那位男子相稱的服裝出門的吧。登美子像這樣費心打扮的次數多嗎?”


    “這個……最近有所增加呢。說起來的確不像是和社區的女人們出門的打扮。一個月兩三回吧。”


    “一到兩周就出門一次麽,這麽頻繁。”


    則夫點點頭,咂口茶。不是平時邊喝酒邊聊天的樣子。


    “關鍵在那個男的身上。最低限度,也要得到和登美子一樣的情報,關於那個男子的。這樣對話才可能順利進行。要用信用調查所嗎?”


    “征信所!?有必要那麽小題大做嗎……”


    看到重雄腰板都挺直了,清一嚴肅地打斷他:


    “阿重,登美子現在的行為是可能導致家庭分裂的。如果不能阻止的話,最壞的結果就是離婚。如果真的到了那個地步,你不可能不去掌握對方的情報。”


    “但是,如果真的到了離婚的地步,我不是也該像個男人一樣,該放手就放手嗎。”


    “可是阿重,你根本不想離婚不是嗎?這份意誌應該傳達給登美子知道。你們都還好好活著不是嘛”


    這番話幹脆利落卻沉重無比。因為說話的是則夫。


    “為了更好地和登美子談,是應該調查清楚對方。不然你是說服不了登美子的。我想登美子多少也是不想分開。瞞著阿重和其他家人去和那個男人見麵,她心裏一定也有愧疚感。否則她不會到現在還隻字不提。如果阿重能冷靜地問她,我想她心底的愧疚感也許會讓她回頭也不一定呢。”


    而且呢,清一繼續勸說:


    “談判的時候要是心裏沒底會很容易焦急,失敗。你質問登美子的時候真的有信心不會怒火攻心嗎?我認識的重雄可是和‘忍耐’一詞無緣的男人啊。”


    “原來如此,也有讓兩人都爭破頭的目的麽。”


    在兩個死黨的輪流轟炸下,重雄終於點頭:“好吧。”


    “征信所就用我們公司的吧。以他們的會麵頻率,跟蹤不了多久情報就可以到手了。”


    清一做完總結,矮腳桌上已經擺好幾瓶酒。


    ★


    “實在對不起。”


    午間,懷石料理店上了餐後茶時,廣田忽然低頭道歉。


    看到登美子茫然不知所措的樣子,廣田表情苦澀地開口道:


    “前些日子……聽說在你回去的路上,我兒子對你無禮了……”


    是上上次見麵時候的事啊。登美子並沒打算和他提起這事,可是:


    “上回見麵的時候,我覺得你的樣子有些怪怪的……所以回去之後問了我兒子。真是很抱歉,我兒子太無禮了!”


    登美子又漸漸開始動搖了。


    “沒有的事……他也是過於擔心你了,對吧,其實我們根本就不是他擔心的那種關係。”


    登美子的本意是想讓他不因兒子毫不客氣的行為而感到負疚,可是廣田的頭卻更深地低了下去。


    “不……我再也不能欺騙你了。”


    廣田抬起頭來。


    “至少,我對你不再是單純的同窗之誼。兒子會急到跑去跟你提分手費也是這個原因吧。我不覺得愧疚,不用對誰隱瞞。因為我這份心意不是假的。為了能和你以普通朋友的身份見麵,我按耐住這份思念,事實上直到現在一直都忍耐著。可是,已經到了極限了。”


    接下來的話——想聽。又不想聽。兩種截然相反的態度撕扯著登美子的心。


    “我知道你有你的家庭。——一開始就知道。但是,若是你與我有同樣的感覺的話,你也會成為我的伴侶的吧?”


    自己不在,家裏會怎麽樣呢——登美子無數次地算過這個減式。重雄有康生、有理惠子、有奈奈:能幹的兒子、伶俐的兒媳、可愛的孫女。就算沒了自己。


    廣田什麽也沒有。妻子先走一步,兒子媳婦無良到家,孫子也被隔離,無法給他借慰。


    可是,要登美子就此舍棄家庭實在是太為難了。


    “照這樣說……我們像現在這樣來往是不可能的了。”


    “這樣下去你沒有辦法救我了。如果我們不能結婚的話,我們再也不要見麵了。我的心意已經完全表明,想必你也一直覺得對不起家裏的人吧,都是因為我的懦弱。”


    應該在這裏打斷它。登美子的理性這樣告訴自己。可是嘴唇像是僵住一般,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要你忽然決定太勉強了,廣田微微笑道。


    “和你講一些比較現實的話吧。以前有和你說過找房子的事。”


    還是說不出話,登美子隻能默默聽著,隨之點點頭。


    “其實我有看中一套不錯的房子,不過年紀大了,很多事辦起來都不方便。老年人一個人生活需要各種條件才能簽訂契約書……不過若是夫婦或是未婚夫婦二人的話,事情就好辦了。”


    如果你做了決斷,這就是前提了,廣田繼續說到:


    “離婚然後再婚有各種手續,也不可能馬上入籍對吧。所以房地產公司有規定,預定再婚的女性如果繳交一部分保證金,就認定為未婚夫婦,可以簽約。當然你就要離開原址……”


    說著廣田從上衣口袋中取出便條本,撕下一頁,抄上別的頁麵上記錄的一個銀行賬號。賬戶名是某個房地產商的。


    “再婚預定的保證金是兩百萬。當然這隻是形式上的,最後還是會還給你。從今天開始我等你一周。一周之後我就要向房地產商答複了,如果你沒有答應,我隻好放棄,以後再也會見你。


    “如果……你把錢打進去了……


    “馬上收拾行李,到我們常見的那個車站檢票口來。我一定在那裏接你。要是因為離婚而與家人撕破臉的話,離家出走的你一定是處於下風的一方。所以,無論發生什麽事,我一定會全力支持你。為了你和家人訣別的那份勇氣,給他們的慰問金決不是問題。——如果這樣就能得到你的話。”


    廣田留下寫有賬號的便條,拿起賬單起身離開。


    “我衷心希望能夠再能和你見麵。——但是,若是最終你選擇的還是自己的家庭,我也絕不會怨恨。畢竟擾亂你平靜的生活的人是我。我等你一周。希望你能讓我的夢想實現。”


    廣田深鞠躬、轉身、離開。連喊住他的機會都沒有。


    ★


    剛走出店門,廣田聽到背後傳來聲音:


    “還真是出色的劇本啊,演的也似模似樣嘛?登美子在你出來後就開始哭了喲。假名、廣田作治先生。”


    廣田一驚,迅速回頭,站在那裏的是兩個和他年紀相仿的男人。一個身材矮小戴著眼鏡,另一個高個子,良好的體態完全不似他的年齡。


    高個兒的那位開口:


    “先把你告訴登美子的那個戶頭取消吧。”


    “你,你們到底”


    “呀呀,露底了喲,我們已經知道你的身份了。”


    小個子的男人戲弄道。高個兒的男人插嘴接道:


    “你們的伎倆我們已經調查得很清楚了。按電話欺詐的叫法,你們這是初戀欺詐吧?反正我們這個年紀的人,念書的時候都沒有什麽畢業紀念冊,連照個相都很昂貴,所以連年級紀念照也沒有。都快半世紀了,名簿什麽的也不會留下吧。隨便編個名字說就是老同學,也許對方就信了。為了獲取更多的信任,連初戀情人這樣恬不知恥的話也說出來了,無論男女也都給你們哄得放鬆警戒了


    “再來就是一邊喝茶一邊講述自己的遭遇好博取對方的同情,把真真假假的事情混在一起說,取得對方的完全信任,一邊上演轟轟烈烈的黃昏戀,一邊騙走大把金錢。真虧你們想得出來”


    “你,你們打算把我送到派出所!”


    “我不是說了,去把給登美子的銀行戶頭取消。”


    高個兒邊說邊抓住他的手腕,強行推往戶頭所在銀行的支所。


    小個子在邊上說道:


    “我們也不是警察。所以我們能幫的也是有那些我們的手能夠得著的人,其他人無能為力。雖然也可以將調查到的資料送交警局,像你們這種欺騙的老手也能在警方搜查之前溜之大吉。終歸,抓你們這種人就跟打地鼠一樣。隻是呢”


    小個子抬頭盯著廣田,那目光銳利得讓他隻想後退。


    “登美子可完全在我們伸手能及的人。要是你們動的是真感情的話也就罷了。可是你們居然用那麽差勁的手段來欺騙她人,也算你們倒黴了!”


    “現在我們隻想要你把銀行戶頭取消。要是不行的話,你就準備去警局喝茶吧。不難吧?”


    廣田冷不防地想從高個兒手裏抽出手來,可卻是以手腕被狠狠掐住的慘叫聲收場。


    ★


    廣田給的一周時間裏,登美子無刻不煩惱著。


    自己是一時被衝昏頭了嗎?


    可是,這個家裏真的有自己存在的意義嗎?


    孤身一人的廣田更需要自己吧。


    麵對突如其來的二選一,登美子的心開始地動山搖。


    我不覺得愧疚,不用對誰隱瞞。因為我這份心意不是假的。


    若是最終你選擇的還是自己的家庭,我也絕不會怨恨。


    我等你一周。希望你能讓我的夢想實現。


    廣田最後的話一句一句都讓她痛苦。突然地讓登美子做出選擇,恐怕他也明白自己勝算無多。


    到了最後期限那天,登美子無數次地從錢包中拿出那張寫了賬號的便條。地產商的指定金額是兩百萬,登美子以自己的名字存在銀行的錢,勉勉強強夠這個數。


    絕對不可以拿家裏的錢,這點是不容置疑的。


    剛越過一個障礙,下一個障礙又逼近了。


    不把兩百萬存入銀行不行。


    離銀行對外窗口關門的時間一刻刻逼近——已是午後兩點左右。


    像是要去追逐什麽似地,登美子站起來,收拾起行李。數日旅行份的必需品。


    廣田說過,存到地產商那裏不過是形式,過不了多久就會退還。等到那筆錢退回來,就沒什麽需要擔心了。


    最後是寫給重雄的信。信被放在房間的桌子上,字跡潦草,滿是道歉和離婚的意思。


    “噢,你去哪?”


    “……銀行”


    登美子撒謊道:


    “有點事,忘了辦了。”


    是嘛,重雄側開身子,讓登美子能從樓梯下去。


    “很大的包嘛”


    重雄隨意說道。


    登美子帶的已經是最小的旅行包了,可是看起來還是很不自然。


    “朋,朋友向我借的。”


    “是嘛。路上小心。”


    登美子開始不想走了。可是心裏有焦急。到了這份上又說不出去,重雄一定會起疑的吧。


    套上最便宜的一雙鞋,登美子匆匆出門。


    ☆


    “您好,你出示的這個賬號並不存在。”


    聽到櫃台營業員這樣說到,登美子一下慌了。


    “這,這應該不可能,你再看看”


    登美子把廣田的便條遞出去。


    “嗯,確實是不存在的。也許是寫便條時就記錯了吧?”


    廣田抄寫的時候,登美子並沒有核對,也許真是抄錯了。


    “好吧,我再回去核對。”


    走出銀行,登美子撥通了廣田的手機。但是,電話一去,登美子更慌了。


    您所撥打的號碼不存在,傳來的隻有電子聲。


    現在離最後的期限已經很近了。廣田大概是已經放棄了,所以換掉了登美子唯一能聯係上他的手機號。


    等等。還沒有結束呢。我已經來了呀。


    至少要最後告別一聲吧。


    登美子堵上最後的一線希望。


    『賬號不存在所以沒辦法把錢存進去。現在先往常約定的車站去。到檢票的地方等他』


    登美子立刻奔往到市中心最近的車站。


    上了二樓的重雄現在應該已經看到信紙了吧。想到這裏登美子心底的某處開始隱隱作痛。


    ——然後


    ★


    到底要等到什麽時候。


    太陽落山、交通的高峰期已過、街上的行人開始以醉漢居多、而又漸漸減少。


    一邊等著末班車,登美子開始考慮之後該怎麽辦。


    不想去思考的等待過後,理性慢慢複蘇。廣田沒有來。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不過廣田這個人從此在登美子的眼前消失了。


    把那樣的信紙放在桌上。連回去的場所都沒有了。


    此時


    “喂,回去了!”


    一隻粗壯的手從背後搭在自己肩上。365天天天不變的黑色運動套衫,手毛濃密到連指頭都有——這幾十年看得熟得不能再熟的人


    淚水象斷了線的珠子一樣落個不停。漸漸痛哭聲也掩飾不住。


    “為什麽……是你來了。我,我留下了那樣的信……”


    “啊,你說那個字寫得亂七八糟的信嗎,太草了,根本看不懂一生氣就扔掉了。你也開始老花眼了,你老公要什麽樣的字才會看你都不知道了嗎”


    “我,我背叛了你……我在這裏等的是別人”


    “哦,那個啊”


    重雄打斷了登美子的話:


    “廣田作治吧。你小學的同學。”


    聽到這個名字,登美子不由悚然。


    “我也知道他,我向和他同校畢業的人問過了。那個人,還來不及拿到畢業證就因為結核死掉了。”


    欸,那,那我等的那個廣田,


    對超自然現象毫無興趣的登美子得出了最現實的結論之前,重雄說道:


    “他應該了無遺憾了,死了以後還能把自己的想念傳達給你。正好下個月鬼門開【7月15中元普度,也是盂蘭盆會,祭祖什麽什麽的略】,那個小孩子說不定會變成儀表堂堂的大人來和你夢裏見上一麵。到時候你可別大喊鬼來了。”


    要是早來見你的話就會立刻成佛的吧。所以一直也不來。


    說著這種話的重雄,其實每次看到夏季必播的靈異節目就會說“哼,又在騙人了”,完全一副嗤之以鼻的樣子。


    “我,真的可以回去嗎”


    “你老公大人我都到這裏來接你了,你敢說不回去,我真去廟裏叫和尚給你作法除靈哦。”


    “可是,根本沒有臉麵去見康生和阿惠啊……”


    “他們兩個還不知道你被鬼纏上了。而且我也要道歉。讓那鍾東西有機會作祟的人是我。”


    重雄轉過頭,伸手壓著登美子的腦袋,將她往前推。


    “阿惠也說過我。我出口總沒好話,自己的意思也不好好說出來。酒鋪做營業準備的時候,要是你不在,我老覺得……很煩躁,靜不下來。所以每次你遲回來的時候我總是很著急。結果竟然冒出個幽靈對手,真是!”


    “老公,你偶爾也換換你那套運動服吧。你穿著運動衣,我卻穿正裝看著不是很奇怪麽。和你一點都不相稱。”


    “……偶爾也把店完全交給康生,我們去溫泉吧。”


    “到時求你千萬不要再穿運動衫了”


    登美子從後麵緊緊挽住重雄粗壯的手臂。


    “到墳墓裏也一直一起吧,登美子”


    這個聲音叫著這個名字,不知道有多少年沒有聽見了。


    心髒又猛烈地跳動起來。很清楚地是在叫自己。登美子希望被人叫自己的名字,但她真正期待的其實是現在這個聲音,而不是那個趁虛而入的幽靈。


    登美子哽咽著,數次用力地點頭。


    ★


    “重叔他原諒登美子阿姨了嗎?”


    早苗歪著頭聽電話。電話另一頭是祐希。


    “登美子阿姨差點被騙了嘛”


    “可是她可是真的一度在精神上背叛過重叔哦。”


    電話那頭的祐希好像有點難到。但是他沒有打斷早苗。


    “要是她的心向著重叔的話,也不至於被人騙呀。是我的話才不會原諒呢。我一點都不懂,兩人怎麽會一點嫌隙都沒有。”


    祐希沉默了一會兒,像是要安慰她一般又開了口:


    “這個嘛,夫妻兩人,在一起生活久了總有犯糊塗的時候。在一起的時候覺得理所當然,其實已經是自己不可或缺的部分了”


    雖然想反駁,不過祐希的聲音很溫柔,早苗決定繼續聽下去:


    “登美子阿姨並不是心不向著重叔就不會被騙了哦。要是我的話,大概也會中招吧。登美子阿姨一定一直很不安。她不知道重叔一直以來是怎麽想自己的。重叔這人其實很怕臊,我想,女人們所喜歡的甜言蜜語他大概死也說不出來吧。又不大懂得看氣氛。我問你,早苗,你的話,你能容忍你男朋友什麽話都憋在心裏不告訴你嗎?”


    “這個啊……還是不要吧。我還是希望對方能清楚地把自己的意思表達出來。”


    “就是說吧。登美子阿姨可是一直那樣忍耐著。在這樣不安的時候,有人趁虛而入,任誰都會動搖的吧。人的精神也變得不好。所以,不要再想著是登美子阿姨背叛了重叔。登美子阿姨是被人鑽了空子,因為她太過於寂寞和不安了。論起最壞的人,就是那個抓住人心軟弱的時機坑蒙拐騙的家夥。”


    “……嗯,那個廣田是最壞的家夥。登美子阿姨是因為還是喜歡重叔所以才會不安的吧?”


    “我是這樣認為的。而且說起來也怪重叔太不會表達自己喜歡登美子阿姨的心意了。早苗要是就這樣討厭登美子阿姨的話,重叔太悲哀了。”


    “我明白了……喂,你說那個年代的人怎麽就那麽不會表達喜歡一個人的心情呢。”


    “即使是現在仍然很多人羞於表達吧?那樣的年輕人也大有人在呀。”


    “祐希君是敢於直說的人嗎?”


    “哈……幹嘛突然提到我”


    對亂了手腳的祐希,早苗狡黠地說道:


    “祐希君要是會對重要的人直率地表達自己的意思就好了。啊,不過要你直率地麵對清叔可能不太可能哦”


    “爺孫倆的事別和男女的事混為一談!”


    ☆


    微小的門縫中傳來早苗說話的聲音,則夫原本要敲門的手放了下來。


    看來在則夫找她談話之前,她已經找到一個整理心情的聊天對象了。


    隻是,聽到那名字心裏有些莫名的複雜,不過算了,


    ——至少不是被什麽奇怪的男人哄騙了去,這點可以放心。


    為了不打擾兩人煲電話粥,則夫躡手躡腳地走下樓去。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三個歐吉桑(三大叔)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有川浩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有川浩並收藏三個歐吉桑(三大叔)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