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三年級春,至今為止的兩年間,我能斷言說自己沒有做過任何一件有實際好處的事情。健全的異性交往、勤奮學習、鍛煉身體等等這些為了將來能成為有用的社會人才的準備都全部錯過,被異性孤立、荒廢學業、身體衰弱,這些最好不要惹上的麻煩卻盯著我不放,這究竟是為什麽呢?


    有必要追究責任人,但責任人又在哪裏?


    我並不是生下來就是這幅德性。


    剛生下來的時候,我是天真無邪的化身,那是如光源氏的嬰兒時代般的可愛,據說那份毫無邪念的笑容,把愛的光芒灑遍了家鄉的山野。而如今如怎樣了?看著鏡子裏的自己,一股怒氣油然而生。為什麽你會變成這樣的啊?難道對現在的你的清算嗎?


    有人說,現在還年輕,一個人要想改變總是能變的。


    天底下哪有如此荒謬的事情。


    俗語說三歲定八十。今年二十又一,很快就要活過四分之一個世紀,要長大成人了。事到如今去改變自己性格這種折騰人努力還有什麽用?要是強行地去扭曲這個已經僵硬地屹立於虛空中的人格,最壞的情況,噗地一下子折斷了。


    即使現在強行改變自己,人生也絕不會變得美好,這是一個必須正視的事實。


    我絕非那種自欺欺人之輩。


    不過,這樣的慘狀,自己也不忍目睹。


    ○


    進入三年級的這個春天,我就宅在四疊半裏。


    並不是得了五月病,也不是對世界抱有恐懼心理。閉門不出,與世隔絕,是為了在靜謐的空間中再一次鍛煉自己。渾渾噩噩地過了兩年,以致學分完全不夠,未來一片黑暗。茫然地迎來了第三個年頭,但是我沒有實現任何一樣要在大學裏追求的東西。我相信,所有的嚴格的修行都必須在這裏,這四疊半裏進行。


    寺山修司曾說過,拋棄書本走出家門去。


    但是,當時我想——我出門究竟要做什麽啊。


    ○


    這份手記記錄的是,世人認為完全沒有必要的對四疊半存在的思索。前段日子,因緣際會下,我在數不盡的四疊半裏沒完沒了地奔走。在那期間,我被迫思考關於四疊半的存在,甚至一度想要跳下華嚴瀑布自殺(栃木縣日光市的華嚴瀑布是自殺名勝)。


    非常熱愛四疊半的我,被某一部分人冠以「四疊半主義者」的大名。我所到之處,無人不敬,人們都向我投以憧憬的視線。「那個人就是四疊半主義者哦」「啊啦,說起來還真有點高貴的……」,一路上還能聽到黑發少女們的悄悄話。


    然而,作為一個四疊半主義者,我終於到了要離開這四疊半外出的時候了。


    如此支持四疊半的一個男人,究竟為什麽會離開四疊半呢?


    現在就為各位揭曉其中的經過。


    ○


    這份手記的主人公是我。


    雖然這是非常的無趣,不過這裏基本上就隻有我的出場。


    ○


    升上大學三年級的五月底。


    我住在下鴨泉川町的一棟叫下鴨幽水莊的宿舍裏。聽說,這裏在幕府末期燒毀重建後,就一直保持那樣。假如沒有從窗戶照進來的陽光,這裏就等同是廢墟。剛入學的時候,經大學生協會介紹來到這裏是,還以為自己在九龍城(意喻hk的貧民窟)裏迷路了。這棟三層危樓,看著就讓人焦躁不安了,其破爛程度即是說已經足夠申請重要文化財產的地步也毫不為過。假如突然一把火燒掉的話,誰都不會覺得可惜,甚至住在東麵的房東,大概也會樂得個幹淨利落。


    我無法忘記踏出「冒險旅行」的前夜所發生的事情。我一個人,在下鴨幽水莊的110號室吃著泡漲了的麵自得其樂,其時,小津到訪。


    一年級的時候認識了小津以後,我和他的孽緣就一直保持著。我跟秘密組織<福貓飯店>劃清界線,而且保持不與他人交往的孤高地位後,能跟我一直保持聯係的也就隻有這個腐爛白癡妖怪一般的男人。雖然我討厭自己的靈魂受到他的汙染,卻難以與他斷交。


    他稱住在下鴨幽水莊二樓一個叫樋口清太郎的人為「師父」,因為頻繁在此處出入,而且還會順便到我的房間來。


    「你還是那樣板著臉呢」,小津說。「既沒有戀人,也沒有朋友,你究竟打算做什麽?」


    「你不注意下說話的口吻的話,小心我把你撲殺了。」


    「又打又殺的,太過分了。」


    小津笑嘻嘻地。


    「說起來,前天晚上你不在,害我白跑了一趟。」


    「前天晚上,我記得是上漫畫茶館學習去了。」


    「我帶了一位叫香織小姐的女性過來,打算介紹給你的,結果你不在。沒辦法就把她帶到其他地方了,真是可惜。」


    「我才不需要你介紹。」


    「嘛嘛,不要那麽燥。對了,這個給你。」


    「是什麽?」


    「蛋糕。這是樋口師父給的,拿來跟你一起分享。」


    「真難得呢,居然收到你的人情了。」


    「一個人吃這麽大一個蛋糕,是非常孤獨的事情。去嚐嚐戀愛的滋味吧。」


    「原來是這麽一回事,啊啊,你就嚐個飽吧。」


    「我聽羽貫小姐說,你去看牙醫了。」


    「嗯,去了。」


    「果然蛀牙了。」


    「不,不是,是更加嚴重的病。」


    「說謊,羽貫小姐說了,你這個煒疾忌醫的白癡,智齒都被蛀掉了一半。」


    小津現在還在我逃出來的組織<福貓飯店>,現在已經是老大了。而且,他暗示自己還有更加廣泛的活動。不管是誰,要是有那份精力,都會為世界為人類做貢獻的。不過,他卻說,隻要想到「為世界為人類」,手腳關節就動彈不得。


    「究竟要怎麽教育,才會變成你這樣的。」


    「這也是師父的教導結果。」


    「那是個什麽師父啊。」


    「一言難盡,他是個很深奧的人。」


    小津打著哈欠說。


    「對了,師父說想要海馬的時候,我在垃圾場撿回去一個大水箱。當我嚐試往裏裝水的途中,裝進去的水就如怒濤般漏出來,造成了很大的騷動,師父的四疊半都被淹了。」


    「等等,你的師父在幾號室?」


    「這裏正上方。」


    我心頭火起。


    曾經,我外出的時候,二樓從樓上漏水下來,我回來後,滴落下來的誰把我的重要的書籍不管猥瑣與否一律泡漲了。災情還不止那些,被浸的電腦裏的重要資料不管猥瑣與否全都變成電子藻屑消失了。毫無疑問,這件事給我的學業帶來了沉重的打擊。那時很想去抗議,但又討厭跟樓上不認識的住民打交道,就不了了之了。


    「原來是你的傑作啊!」


    「不就是水浸猥瑣圖書館而且,又不是什麽大災。」


    小津厚顏無恥地說。


    「夠了,快給我滾,我很忙。」


    「馬上就走,今晚到師父那吃黑暗火鍋呢。」


    把笑嘻嘻的小津踢出走廊,終得內心的平靜。


    然後,我回想起一年級的事情。


    ○


    當時,我還是閃閃發亮的一年級新生。在我眼裏,花瓣已經完全掉落的櫻花樹也是蔥鬱青翠,給人很清爽的感覺。


    一個新生走在大學校園內,就會有各種傳單塞到手裏。當我抱著數量遠超過我的情報處理能力的傳單時已經是傍晚了。傳單的內容各異,而我感興趣的有四個。電影協會「禊」,異想天開的「招收弟子」,軟球俱樂部「本若」,,還有秘密機關<福貓飯店>。不管哪個都散發著濃濃的可疑氣息,不管哪個都是通向未知大學生活的大門,我的好奇心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滿足。以為不管選擇哪個都會開啟有趣的未來的我,真是個無可救藥的白癡。


    上完課,我走向大學的鍾樓。那裏是各個社團的新生說明會的聚集地。


    鍾樓的周圍,是滿臉希望之色的新生們,還有把新生們視作餌食的磨拳擦掌的社團招募員們,好不熱鬧。迷迷糊糊地,眼裏映出無數個通往夢幻之寶「薔薇色的校園生活」的入口,我踏出了步子走過去。


    在那裏,我遇到的是秘密機關<福貓飯店>。當時我還想,哪有秘密機關會在傳單上大大地寫上「秘密機關」的。等我加入以後,才明白這真的是秘密機關。


    在鍾樓前跟我打招呼的,是<福貓飯店>的其中一個下級組織<圖書館警察>的幹部,相島前輩。此人看上去頭腦很靈光,眼鏡的深處藏著一雙冷冷的眼睛。待人彬彬有禮,但是卻給人一種隻是表麵恭維的感覺。


    「可以接觸到各式各樣的人,這是一種很有意思的經曆。」


    相島前輩把我領到法學院的庭院中勸說我。


    我認真地考慮過。自己的社交範圍窄,那是事實。大學期間,在校內與各式的人打交道增廣見聞是很重要的。這些經驗積累起來才能為光輝的未來鋪道。當然,這不僅是我深思熟慮的結果,我不否認被其神秘的氣氛所魅惑。再一次地證明,我是個無可救藥的白癡。


    <福貓飯店>是什麽?


    其存在目的是個謎。


    不過,讓我大膽做個假設吧,它並沒有什麽目的。


    那隻不過是為了管理旗下的數個下級組織而隨便取得一個名字而已。其下級組織,即使告訴你他們的名字和活動內容,也不能讓人輕易地相信。


    其主要部門包括,軟禁優秀學生讓他們大量代筆報告的<印刷所>,以強製回收圖書館外借的過期圖書謀生的<圖書館警察>,隻管整理校園內的自行車的<自行車和氣整理軍>。其他還有,學園祭事務部的一部分,「叡山電鐵研究會」「閨房調查團青年部」「詭辯部」等等奇怪的俱樂部或者研究部,還跟開展奇怪活動的宗教團體有糾葛。


    從曆史上來看,「<福貓飯店>的根本是<印刷所>」,這是公認的。那麽,被稱為「印刷所長」的人就擁有整個組織的最高指揮權,不過這樣的人物是否存在並不清楚。有各種猜測流傳。有說是年輕貌美的黑發少女,也有說是法學院的老教授,或是二十年來一直棲息在鍾樓地下的假麵乳控怪人。不管怎麽說,隻是<圖書館警察>裏一個小人物的我,是不會有機會接觸到這種大人物的。


    經相島前輩的邀請,我加入了<圖書館警察>。「總之,先把他編入吧」,他把我介紹給法學院庭院的一個男子。在剛出新芽的櫻花樹下,站著一個滿臉不祥的可怕的男子。我以為,隻有纖細的我才看出來他是的來自地獄的使者。


    這是我和小津的相遇。


    ○


    一個平凡的男人一覺醒來變成一隻毒蟲,這是某個著名小說的開頭。不過,我並沒有這麽戲劇性的人生。我照樣過著自己的生活,充滿著我的汗臭味的四疊半也沒有一絲變化。當然,有人認為我本來就已經是毒蟲了。


    時針指向六點,不過我分不清現在是早上六點還是傍晚六點。在被窩裏思考著,不過連自己睡了多長時間都分不清楚。


    很靜。


    我煮了咖啡,吃過蛋糕。結束了殺戮般的飯食後,在尿意的驅使下走到走廊下,到大門旁邊的公共廁所去。


    我打開門,走出四疊半。


    很奇怪。


    我回過頭去。我那混沌的四疊半還在。而眼前半開著的門的另一麵,也是我的混沌四疊半。有如是看到了自己的房間映在鏡子中。


    我穿過房門打開的空隙,走到隔壁的四疊半。那裏毫無疑問是我的房間。橫躺在榻榻米上麵的觸感,書架上擺放著五花八門的書籍,快要壞掉的電視機,小學時用過的學習機,堆滿汙垢的洗碗池,好一幅生活感滿溢的光景。


    又穿過門回到自己的房間,那裏也是我的房間,不會有錯。經過多年的修行,心智堅定的我是不會為一些瑣碎事情而動搖的,但是此刻我動搖了。這是何等的怪異,我的四疊半變成兩個了。


    既然不能出門,就隻能開窗了。


    之前,我是一直關著窗,隻拉開了窗簾,毛玻璃的另一麵正散發著日光燈的光芒。嘎啦地打開窗口,我眼裏看到的確是自己的四疊半。邁過窗框,仔細地調查,這也是我的四疊半。


    回到原來的四疊半去。


    我吸了口煙冷靜下來。


    八十天的四疊半世界探險,就這樣開始了。


    ○


    接下來的冒險,基本上都是在相同的四疊半裏發生。因此,在講述我的冒險前,請讓我給讀者們關於我的四疊半一個明確的印象。


    首先,北麵是有如嬰兒食用薄餅般輕薄的房門。門上貼滿了上一任住客留下的猥瑣貼紙,好不熱鬧。


    房門旁邊,是無比肮髒的洗碗池,鋪滿灰塵的發夾罐,電熱器等等雜物堆積在一起。保證讓廚師們看見都反胃。我要貫徹「男人不如廚」的宗旨,絕對不會在這荒涼的廚房做菜。


    北麵牆壁大半成為壁櫥,絲毫不華麗的衣服,沒讀過又舍不得丟的書籍,過冬用的電爐之類的隨隨便便地堆在一起,猥瑣圖書館也在這裏。


    東麵牆壁的大半是書架。書架旁邊放著吸塵器和電飯煲,我覺得這兩樣東西都沒有一定要使用的必要。


    南麵是窗戶,窗台下放著我小學時常用的學習機。桌子的抽屜很少拉出來,裏麵究竟是一副什麽樣的光景都忘記了。


    東麵的書架和學習機之間的間隙,收容了那些在四疊半裏沒有歸宿的各種雜物,而且占地越來越大,被送到那裏一般被稱為「流放西伯利亞」之刑。雖然我有考慮過要掌握這部分混沌的空間,不過實在太可怕了始終沒有出手。一旦在裏麵迷失,生還的幾率就微乎其微。


    西麵放著壞電視機和一個小冰箱。


    然後回來北麵來。


    隻需數秒就能看一圈的空間,現在這個四疊半就等同於我的大腦了。


    ○


    再說,為什麽是四疊半?


    雖然我隻認識一個住在三疊房間的人,不過他是一個比我更加孤高的學生,不去上學,隻是研讀『存在和時間』,性格狷介(孤高),完全隻依靠自己,而這種隔絕社會的性格,更使得他的父母擔心得從老家來到這裏探望。


    二疊大小的房間在京都是存在的。雖然有點難以相信,在淨土寺附近,確實是有那種兩張榻榻米縱向排列的房間。每天晚上睡在這種像走廊般的地方,肯定會長高。


    而據坊間傳言,有學生在北白川浸禮教徒(baptist)醫院附件的○○莊看到過一疊大小的房間,但那個學生在數天後失蹤了,而他的熟人也逐一遭到不幸。


    因此是四疊半。


    與一疊二疊三疊相比,四疊半能很完美的鋪起來。三張榻榻米平行排列,然後在垂直擺放一張榻榻米,剩下的空間填進半疊,輕鬆地鋪出來一個正方形了。雖然並不美麗,而且二疊也能擺成正方形,但是太狹窄了。而假如鋪成比四疊半更大的麵積的正方形,就會比武田信玄的廁所更加大,一個不好會遇難的。


    大學入學以來,我就是四疊半的堅定支持者。


    那些住七疊八疊十疊的人,真的能支配那麽大的空間嗎?能對房間的每一個角落都了如指掌嗎?支配空間的同時也伴有責任。我們人類可能支配的空間智能是四疊半以下而已,占有比這更大地方的人隻是為了滿足自己的貪欲,房間的某個角落遲早會發起恐怖的叛逆的——我這樣認為。


    ○


    開始探險四疊半世界了,但是我絕不會做出魯莽的行動。我會慎密地分析分析再分析各種可能狀況,逐漸得出一個萬全之策。應該說,即使這個完全之策已經錯過時機了,我也照樣能分析。


    回到原來的四疊半裏,我開始思索自己現在應該做什麽。


    一個優秀的人,不管在什麽狀況下都不會動搖,必須能冷靜地思考。冷靜地思考過後,我拿過兩周前小津放在我這裏的空啤酒瓶。排過尿後,我平靜下來了。


    慌張行事隻會適得其反。我這個掛名的三年級學生,大半時間都是生活在這個空間裏的。至今為止都沒有過這樣要出去的興致,現在慌慌張張地跑出去的話就顯得我太膚淺了。隻要當前沒有危機逼近,我這樣的人就沒有必要行動。就在我靜坐等待的時候,事態就會自然向著好的方向發展了吧。


    我下了決定。然後,悠然地翻閱julesverne的『海底二萬裏』,思維馳騁於遠方的海底世界中。不久我就厭倦了,瞥了一眼猥瑣圖書館的收藏品,隨便拿了本下來,進入官能世界去了。一個勁兒地在官能世界馳騁,我也覺得疲勞了。


    突然想打開電視看看,但是實際上,這電視一直以來就不怎麽好使。畫麵就如台風中的風車般旋轉,假如沒有相當的動態視力的話,根本無法看出來放映的是什麽。盯著看了一會就暈乎暈乎像醉酒了一般。要是早知道會這樣的話,我就該把電視機拿去修理了。


    很快,時鍾的針轉了一圈。把剩下的魚肉漢堡熱了吃掉,然後就隻剩下蛋糕了。雖然還有蘿卜,但我還不想吃掉。睡前再確認一遍,窗外和門外果然還是四疊半。關了燈,橫躺在被窩裏盯著天花板。究竟為什麽會被困在這樣世界裏呢?


    我提出了一個假說。


    那就是「木屋町的占卜師的詛咒」。


    ○


    幾天前,我到河原町散心。在舊書店「峨眉書房」看了會書後,我晃到了木屋町。在那裏遇到了一個占卜師。


    在酒吧和風俗店林立的街上,有一間昏暗的民屋如收著身子般建在其中。


    屋簷下,一個老太婆坐在一張鋪著白布木桌前。這是個占卜師。桌子的邊緣掛著一些日本白紙,上麵寫著一些意義不明的漢字的排列。一件如小照燈般發出橙色光的東西,照亮了她的容顏。空氣中漂浮出來一股奇怪可怕的氣息。這是一個盯著路人伺機襲擊的妖怪。一旦讓她給你占卜了,這個奇怪的老太婆就會如影隨形地糾纏著你,該做的事情全部做不好、等待的人不來、丟失的物品找不回來、擅長的科目丟學分、就要提交的畢業論文自燃、掉到琵琶湖的水渠裏、在四條通上被推銷員詐騙等等不幸降臨——我凝視著對方腦袋裏翻滾著這些妄想,不久對方也注意到我了。在黑暗中兩眼閃爍盯著我。她所散發出來的妖氣捕捉到我。這股不明底細的妖氣很有說服力。我理智地思考著,能免費地散發如此妖氣的人物,其占卜怎麽可能不準呢。


    雖然降生到這個世界將有四分一個世紀了,至今為止都極少地聽取別人的意見。因此,即使是那些無法行走的荊棘之路,我也有敢於選擇的可能性吧。假如能更早地看清楚自己的判斷力,我的大學生活一定會以另一種形式來度過吧。沒有參加那個莫名其妙的軟球部「本若」,也不會遇到那個本性有如迷宮般扭曲的小津吧。在良師好友的關懷下,盡情地發揮我無限的才能,文武雙全,最後理所當然地身邊伴有黑發少女,眼前事光芒萬丈的純金製未來,甚至得到那個傳說中的夢幻至寶「有意義的薔薇色校園生活」。以我這樣的人才,這樣的際遇完全是可能的,不會有一點的違和感。


    對了。


    現在還不遲。盡可能快遞聽取客觀的意見,踏進別樣人生。


    我為老太婆的妖氣吸引而走進她身邊。


    「這位同學,你想問什麽?」


    老太婆嘴裏如含著棉花般說著話。這樣的口氣聽起來讓人更加確信她的能力了。


    「是啊,該怎麽說好呢。」


    我無言,老太婆笑了笑。


    「從你現在的表情能看出,你非常的焦急、不滿。看起來你並沒有好好地發揮自己的才能。似乎你並不處在合適自己的環境中。」


    「是的,正是。您說的沒錯。」


    「讓我看看。」


    老太婆拉過我的雙手,一邊看一邊「嗯嗯」地點頭。


    「嗯,你是個非常認真的人,而且也很有才能。」


    對於老太婆的慧眼,我早已脫帽致敬了。俗話說「真人不露相」,為了不讓任何人察覺,我謹慎地隱藏起來,這幾年裏甚至連我自己都忘記在什麽地方的我的明智和才能。而這個才見麵不到五分鍾的人就一眼看穿了,她絕非神棍。


    「總是,重要的是不要錯過良機。所謂良機就是好的機會。明白嗎?不過良機並不是那麽容易就能抓住。有的看上去很不像是良機的情況,實際上確實是良機,而有時以為遇上良機了,事後仔細想想卻又完全不是。不過,你必須把握良機並作出行動。你看起來挺長壽的,遲早會讓你抓住良機。」


    這真是一番完全符合那股妖氣的至理名言啊。


    「我等不了那麽久。現在就想抓住那個良機。至少透露一點具體信息給我吧。」


    我咬住不放,老太婆皺了皺眉。右邊臉似乎有點癢,可能是在微笑吧。


    「具體的細節難以闡明。假如我在這裏說了,那麽命運就會改變,良機也不再是良機,那可就對不起你了。所謂命運是時刻都在改變的東西。」


    「但是,隻說到這種程度也太難以理解了。」


    我歪著頭,老太婆「哼——哼——」地噴出鼻息。


    「好吧,太遠的事情我不說,就給你提點一下最近的吧。」


    我的耳朵撐得有如小飛象dumbo那個大小。


    「colosseo」


    老太婆突然小聲說。


    「colosseo?那是什麽?」


    「那是良機的標誌。讓良機來到你身邊時,colosseo就在那裏。」


    老太婆說。


    「那意思是叫我去羅馬嗎?」


    我問道,不過老太婆隻是笑笑。


    「你一定不能錯過良機啊。當良機來臨時,你可不能漫不經心地繼續做同樣的事情。下定決心,以至今從來沒有的方式來抓住這個機會吧。那麽,你的不滿就會煙消雲散,從而踏入了另一條道路。那裏也會有其他的不滿,雖然你已經很清楚了。」


    雖然我完全不明白,但還是點了點頭。


    「假如那個良機錯過了,也不必擔心。你是一個優秀的人,遲早也會抓住良機的。我很清楚,不必急躁。」


    說著,老太婆就把占卜的東西收起來。


    「感激不盡。」


    我低頭行禮,付了錢。


    然後有如迷途羔羊般,走向了木屋町的人群。


    關於那個老太婆的預言,總之先記下來了。


    ○


    難道這是她的詛咒?解除這個可怕的詛咒的關鍵,也許就隱藏在她所說的「colosseo」裏。我決心不解開謎底誓不睡覺,不過在思考的時候不知不覺就安睡過去了。


    醒來的時候,時鍾指向十二點。


    我爬起來拉開窗簾。


    沒有耀眼的陽光,也不是深夜的黑暗。隻有隔壁的四疊半發白的日光燈光。本以為一覺醒來就過去了,不過狀況一點都沒變。打開門看看,另一邊也是四疊半。


    為了方便讀者區分,下文以「四疊半(0)」稱呼我原來的四疊半,門另一邊的是「四疊半(1)」,窗的另一邊是「四疊半(-1)」。


    我茫然地盤腿坐在四疊半的正中,聽著咖啡沸騰的生音。覺得有些餓了,不過蛋糕已經吃掉,魚肉漢堡也吃掉。祈禱著在我不知情下會有什麽出現,我打開冰箱,裏麵有一點蘿卜,醬油,胡椒,鹽,七味唐辛子。連大學生必備的方便麵都沒有。這是靠便利店快餐度日的報應啊。


    把蘿卜煮熟,拌上醬油和七味唐辛子吃掉。喝過咖啡總算是飽了。


    大約在第二天的時候,已經沒有食物了。隻剩下咖啡和煙。即使優雅地享用這些東西,得以延遲饑餓感的到來,遲早也會餓得前心貼後背的,最後死在這四疊半裏腐朽無人知曉。


    我抱著頭縮在四疊半的角落裏,即使使勁地裝作毫不在意,也會感覺到饑餓。我不得不考慮食糧問題的根本解決方案。


    ○


    說到大學生,就是不幹不淨。說到不幹淨,就是菌類。我想壁櫥角落長出來的菌類應該是能吃的吧。然而,把猥瑣圖書館、紙箱和發黴的衣服搬出來,發現這裏環境很幹燥不適合蘑菇生長。我應該把髒衣服鋪起來潑上水,有計劃地開始培育計劃。然而,要我吃著自己的髒衣服培育出來的菌類苟延殘存的話,還不如光榮地空腹呢。


    我想過把榻榻米煮來吃,上麵沾有各種男性汁液,應該挺有營養的。不過,裏麵的纖維素過多,最後不會像琵琶湖下水道般便秘死得更快吧。


    前幾天,不知道為啥饒有興致地盯著天花板一角的蛾。昆蟲也算是動物,我想這也能算是動物性蛋白質的來源。要是在山上遇難了,毛蟲也好青蟲也好金龜子也好,烤烤就能吃。不過,要把那夾雜著磷粉軟綿綿的蛾烤來吃,我還不如舔舔房間角落的灰塵呢。


    淪落到把自己身體多餘的部分作為應急食糧,這算是相當壯絕的求生了。不過,我是把身體所有多餘的部分都排除,隻消耗生存所需的能量的環保人士,多餘的部分大概就隻有耳垂那一點點。我就像是紅燒的麻雀般瘦骨嶙峋,要吃也沒地方下嘴。而且,我可不想以後被別人說什麽「那家夥為了生存吃掉自己的耳垂呢」這樣的閑言閑語。


    翻了翻電視機和桌子之間的地方,我找到了一個滿是灰塵的威士忌瓶。大約是半年前,我和小津一起去喝酒的時候買的,不過因為太難喝剩下了一半。現在食糧不足,就算再賤的東西,也是貴重的營養源。還在壁櫥的藥箱裏找到了過期的維他命片。


    栽培菌類、榻榻米、飛蛾、耳垂,這些都不能吃,現在就隻能靠威士忌、維他命片、咖啡和煙保命了。我是漂流到無人四疊半的魯濱遜(robinsoncrusoe)。他還有槍還能打獵,而我就隻能去抓在天花板上打轉的飛蛾。不過,我有水龍頭提供飲用水,家具齊全,無需擔心猛獸襲擊。說是求生也不是求生,實在曖昧。


    那天,我又拿起『海底二萬裏』悠然地閱讀起來,裝作要挑戰某處注視著我的殘酷的神明般傲然地度過了。看不到太陽光,現在是白天還是夜晚也分不清楚,所以雖然我一天一天地數著日子,但是並不保證我能數清楚。


    拉上窗簾關起門,四疊半又回複了平時的光景,覺得小津隨時會踢破門衝進來還帶來一身的麻煩事。兩周前,我到牙醫那裏拔了智齒,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否則,耐不住牙疼,這四疊半裏如何能找牙醫,最後會痛苦地死在此吧。


    我在禦蔭路的漥塚牙科醫院拔的智齒,現在正放在桌子上。


    ○


    四月底的時候下巴疼起來了,即使是睡覺的時候也感覺到疼痛。


    我個人診斷應該是下巴關節症。下巴關節症是由壓力引起的。像我這樣既如蒲公英的棉毛般纖細,亦如叡山的僧侶用心思索的人,應該說之前一直沒有得下巴關節症才是不正常呢。患上是必然。明白了這一點,我陶醉在深深的滿足感中,這是被選中的人所必須承受的試煉。我在四疊半裏痛苦地翻騰,卻又心醉神迷。


    「你不可能感受到壓力的,我不相信。」


    小津的眼神看上去就像是個變態。「退出了組織虛度時光,你還好意思說呢。」


    確實,表麵上看來我什麽都沒做,每天都在進行沒有回報的思考,把自己逼到死胡同去。我認為這樣的我每天都在承受了沉重的壓力。這下巴關節症正是我苦思冥想的證據。


    「你這肯定隻不過是蛀牙而已」,小津冷冷地說。


    「怎麽可能!我不是牙疼,是下巴疼。」


    看著飽受痛苦的我,小津勸說我去漥塚牙科醫院看牙醫。那裏有個叫羽貫小姐的美人牙科護士。不過,我拒絕了。我的經曆說不上波瀾萬丈,但也是一段青蔥歲月,練就了一身的膽量。即使是那樣,我還是怕牙醫。


    「我才不會去看牙醫呢。」


    「一個年輕的女性把手指伸到你的嘴裏哦,這是何等的美妙啊。你沒有舔過女性的手指吧。我想你一輩子都不會有機會的。這可是以蛀牙之大義,堂堂正正地舔上女性手指的千載難逢的機會啊。」


    「不要把我和你這種變態混為一談。我從來沒想過要去舔女性的手指。」


    「你這大話精,konchikichi!(こんこんちき)」


    「kochikichi是祗園祭的伴奏音樂吧,你這白癡。應該說“他喵的”(konkonchikiこんこんちき)」


    「總之你去吧。」


    小津過於熱心地勸誘反而顯得奇怪。


    那天夜裏,我的下巴滲出來的疼痛在上下兩排牙齒上恣意橫行,形成了一種共鳴狀態,就像是無數的微胖小妖精在以我的牙齒為會場舉行哥薩克舞蹈比賽般。不得已,我接受了小津的建議。


    下巴疼痛,不是因為我的纖細,也不是因為我的嚴密的思考,是因為我的智齒蛀牙了。雖然不想承認,小津的推理是正確的。這是退出了組織以後,過著不與人交流的孤高的生活,甚至連牙齒都懶得刷的報應。


    雖然我絕對不是被手指的味道籠絡,不過牙科護士羽貫小姐確實很有魅力。年齡大約是二十多歲,簡單地把頭發紮起來,讓她本來就如戰國武將妻子威風凜凜的臉更加颯爽了。皺著劍眉,她哐哐地操縱著恐怖的機器,華麗地把牙石敲落。我對她自信滿滿的技巧給以崇高的敬意。


    治療結束後,我說是小津介紹來的。羽貫小姐似乎跟小津很熟絡,「他啊,很有意思呢」,這樣說道。然後,羽貫小姐,有如交過來一個新生兒般,把用脫脂棉包裹的智齒遞給我。


    我用紙巾把這顆智齒包起來,作為紀念放在宿舍的桌子上,每天觀看。很奇怪的舍不得扔掉。


    ○


    心中隱隱覺得這隻不過是一場夢,一睜眼就會過去了的。


    然而,三天過去了,門的另一麵依然是四疊半,窗外也是四疊半。這樣的情況下,就連安閑地看『海底二萬裏』的心情也沒有了。食物量已經見底,煙也隻剩下數支。盡管集中精神盡量地不去做那些有損尊嚴的事情,不過連生命都保不住了,這些丁點的尊嚴還有什麽意義?


    我把咖啡喝進空空的肚子裏,一點一點地舔裝在小碟子醬油來減輕空腹感。


    接下來這個話題可能有些惡心,不過現在的我也沒有為這些粗俗的瑣碎事情難為情的立場了。雖說隻攝入了最低限度的食物,不過還是會有便意。液體的可以用啤酒瓶裝著,裝滿後就倒到洗碗池去衝走,有這樣一個好方案輕鬆解決。問題的固態物應該怎樣處理呢。


    在便意的驅使下,我侵入了門外的四疊半(1)。那個四疊半(1)也有窗戶。心中懷著希望把那裏的窗簾拉開,果然另一邊也是四疊半(2)。回到原來的房間,這次從窗戶傳過去到隔壁的四疊半(-1),打開那裏的門一看,那裏仍然是四疊半(-2)。


    這些四疊半究竟會一直延伸到什麽地方啊。


    然而,首要任務是當前的危機應該如何回避。苦思後,把舊報紙鋪在榻榻米上,若無其事地完事後,裝到塑料袋裏紮好。


    眼前的危機過去後,又該麵對食物問題和香煙問題了。事到如今,要解決自身麵臨的問題,也隻能靠自己。不管這是一個什麽樣的世界,能依靠的隻有自己一個人。


    ○


    把從根本上解決香煙問題和食物問題列為下一個目標。


    移動到隔壁的四疊半(1)。


    門外的四疊半,很明顯也是我的房間。那麽,隨我自己的意願來使用這個房間也沒什麽問題。


    我穿過門踏入四疊半(1),馬上就發現了一盒香煙,還有本以為不會再見到的魚肉漢堡和蛋糕,還有少量的蘿卜。總之,先加上足量的胡椒,把魚肉漢堡烤起來,好好地品嚐久違三天的動物性蛋白質。我從來沒有想過魚肉漢堡能如此的美味。然後切了一小塊蛋糕作為飯後甜品。簡直就像是劫後餘生般體力澎湃的感覺。


    我透過窗戶,眺望更遠方的四疊半(2)。


    應該不會是四疊半(3),四疊半(4),四疊半(5)……四疊半(∞)這樣無限地延續我的四疊半吧。這是何等簡陋的無窮數列世界啊。我現在可是住在比地球麵積更加大的宿舍裏。


    雖然很絕望,但是想想也可以說是幸運。為什麽?假如這個房間的食物吃完了,我就移動到隔壁的房間,那裏還有魚肉漢堡和蛋糕。雖然營養不平衡,但是這樣就能回避餓死的可能性了。


    說起來,小津送的這個蛋糕所提供的營養成分不可忽視。一年級春天認識了他雖不是我的本意,在這兩年間與他結下了切也切不斷的孽緣。現在,我首次覺得他是有存在價值的。


    ○


    大學入學後,<圖書館警察>活動一直持續了一年半。


    一言概之,<圖書館警察>這個組織的目的就是追捕從圖書館借書不還的人,以武力回收借出去的圖書。迫不得已的話,使用非人道手段也在所不惜。不,他們隻會使用非人道手段。究竟<圖書館警察>為什麽會擔任這樣的工作,他們跟大學當局之間又有什麽關係——這樣的事情還是不要追究為好,有可能會危及你自身的安全。


    <圖書館警察>的工作除了回收圖書,還有一項就是全麵收集目標人物的個人情報,這些情報會在各種情況上派上用場。本來,收集個人情報,是為了圖書的強製回收提供可能性的一種手段。為了突入對方的住所,有必要掌握其起居習慣,為了從那些追得走投無路仍然裝作無辜的惡性家夥手裏回收圖書,有必要掌握他們的弱點。然而,當積蓄起來的情報越來越多時,組織被情報的力量情報的魅力所迷惑,<圖書館警察>收集情報的本來目的被拋到了九霄雲外,那是幾十年前的事情了。不僅是大學校園內,北至大原三千院(京都有名的寺院),南至宇治市的平等院鳳凰堂(京都佛堂,世界文化遺產),<圖書館警察>的情報網遍及京中京外。


    圖書館警察長官一拍腦袋,想要拆散現在正在交往的a先生(二十一歲男性)和b小姐(二十歲女性)。他隻需打一下響指,就可以輕易得到「a和b雖然在交往,但是其實他跟同在網球部的c小姐也有一腿,而這個c小姐的成績表如下所示學分不足,有不能畢業的危險」這樣的情報。長官要得到能操作著c小姐給a和b給以致命一擊的情報也不在話下。


    能跟大量生產偽造報告獲得較巨大利益的<印刷所>對抗的,就隻有<圖書館警察>。既然印刷所所長還是個謎團,圖書館警察長官就被視為是<福貓飯店>的實質首領了。


    當時的我,是從沒跟圖書館警察長官見過麵的小嘍囉。


    小嘍囉的任務就是回收圖書。話是這樣說,不過我卻不能漂亮地完成任務。我隻會向回收對象敬煙,大家意氣相投一起去喝酒。沒有比這樣的事情更讓人不爽的了。即使這樣,我也能有可觀的成績,是因為有小津在。


    小津為了回收圖書,埋伏、哀求。布陷阱、恐嚇、暗殺、盜竊,無所不用其極。理所當然地,他成績斐然。作為搭檔的我,也跟著受惠。後來,我開始對<圖書館警察>的存在抱有疑問而應付了事,這時小津帶來的好處反而成為麻煩了。


    而且,小津生性喜歡收集情報,他的人際關係非常廣闊,逐漸地成為相島前輩的得力助手也是必然的。


    在我們成為二年級生的春天,相島前輩出任圖書館警察長官。


    相島前輩打算提拔小津和我成為幹部。不過,意外的是小津拒絕了,轉到<印刷所>去。不得已我當上了幹部,但是我並沒有要好好表現的動力,隻是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鍾,不知不覺地就淪落為名義上的幹部了。


    相島前輩也開始看不起我,把我當成是路邊的石頭般無視。


    ○


    <圖書館警察>時代,我碰到了一個奇怪的人。


    那是一年級的冬天。


    有個人借了一本名叫『神無月』的畫家傳記半年多沒有歸還。我接到回收命令後,打算先跟他接觸。他住在我的住處——下鴨幽水莊——的二樓,名叫樋口清太郎。很神秘的一個人物,不像是學生,但又不像是參加工作的人。也不知道他在不在自己的四疊半裏。即使在,也看不到他的身影。本來看到他在室內的,打開門一看,四疊半裏就隻有鴨子在遊蕩,其本人就不知道消失到什麽地方去。穿著深藍色的舊式浴衣,茄子般的臉上長著胡渣。因為他這奇怪的打扮,在外麵倒是很容易遇上,但是想要走向前跟他接觸,又會像煙霧一般消失不見。在下鴨神社和出町商店街我跟丟過好幾次。


    某天的深夜,我終於在貓拉麵攤逮到他了。


    「你之前一直跟著我,是吧」,他笑嗬嗬的說。「我是想還書的,不過讀得比較慢。」


    「已經超期很久了。」


    「嗯,我知道,我也不逃了。」


    我們一起吃過拉麵。


    緊緊地跟著他回到了下鴨幽水莊。「我去上個廁所」,他說著就進了公共廁所。等了好一會都不見他出來。等得不耐煩了我走進廁所,還哪有人影呢。來到二樓的房間外,看到門上的小氣窗透出一點光芒,這是何等的神技啊。


    我像打鼓一樣敲門,大喊「樋口先生」,不過沒有回應。把人家當猴耍。就在我要鬧事的時候,當時還是拍檔的小津來了。


    「不好意思,那個人是我的師父。」


    小津說,「你就放過他吧。」


    「這可不行。」


    「你不要白費功夫了,那個人借的東西從來不會歸還的。」


    既然小津說的那麽肯定了,我也隻能放棄。雖然不清楚是什麽樣的師父,不過能得到小津這樣的男人的尊敬,他也不會一個好人。


    「師父,晚上好,我帶了禮物來。」


    小津在我的目光下走進了樋口的四疊半,回過頭來說了句「不好意思」,笑嘻嘻地關上了門。


    ○


    這兩天,我住在四疊半(-3)到四疊半(3)的範圍內。


    不過事情並沒有好轉。


    總之先找點事情做做。我開始做努力做類似於俯臥撐的印度式蹲伏。喝掉了一盆的量的咖啡,把六份蛋糕全部塞進肚子裏,再解決掉蘿卜和魚肉漢堡,我開始考慮新的菜式。我反複翻閱『海底二萬裏』裏對nautilus號的豪華飯桌上的描述,直流口水。


    以前,雖然我也是躲在四疊半裏,不過那時候隨時都能外出,很安心。打開門是肮髒的走廊,走過去就是汙穢的廁所,還有髒兮兮的鞋櫃,然後就能走出這棟肮髒的宿舍了。隻要我想,隨時都能走出去。


    無論怎樣,走出了四疊半還是四疊半,這樣的事實給我很大的壓力,還有因為食物問題上鈣質不足的影響,我變得越來越暴躁。不管等多久,事態也沒有好轉。事到如今,隻能勇敢地踏上個偉大的冒險旅程,以這個四疊半世界的終點為目標,解開這個世界的謎團,可能的話甚至可以脫離這個世界。


    困在這個不毛之地大約一周的某天六點,仍然分不清是早上還是傍晚,我踏上了的旅程。


    我選擇了門的那一邊。


    也就是依次探索四疊半(1)、四疊半(2)、四疊半(3)……。總之,一直沿著四疊半之路而走。


    其實,並不需要表現出像「目標是世界的盡頭」這種悲壯的決心。隻不過是橫穿自己的四疊半之旅而已,不用擔心猛獸襲擊,也不會有暴風雪,更不必考慮食物供給。沒有準備的必要。在旅途中,不管是什麽地點,都是我的房間。累了隨時都可以在自己的萬年床上休息。


    雖然實際上沒遇上猛獸,不過在這路途中我經曆到了幾個恐怖的事情。


    第一天,我橫穿了二十個四疊半,即使這樣還是隻有四疊半。我覺得在走下去也是白費功夫,當天就在那裏過夜了。


    ○


    第三天,發現了「煉金術」。


    之前描述四疊半的時候說過,桌子和書架間有一段空隙。那天,我調查了那個領域,看看能不能找到些有用的東西,發現了以前被處以「西伯利亞流放」之刑的寒酸錢包。翻看了一下,裏麵還有一張千元紙幣。我正座在四疊半的正中央,撫摸著褶皺的千元錢,很空虛地笑起來了。這種狀況下,千元又有什麽用。完全跟資本主義社會隔絕的這個四疊半世界裏,千元紙幣就跟廢紙等價。


    然後,我移動到隔壁的四疊半,也找到了這個古老的錢包和千元紙幣。我突然覺得被五雷轟頂般頓悟。假如每一個四疊半裏都有一千元,每走一間四疊半就能存到一千元,走十間就是一萬元,一百間就是十萬元,一千間的話……。這是什麽生意啊!當我逃出這個四疊半世界時,說不定我能把剩下的學費都支付完,也不需要擔心生活費。到祗園揮霍也不是夢。


    從那以後,我就開始帶上背囊的旅程。


    每走過一間房間,我就把千元紙幣放進去。


    ○


    開始的時候,隻要走一下段就厭倦了,剩下的時間都用來看書,通過膨脹和收縮的妄想來消除心中的鬱悶。為了打發時間,我甚至想起來學習這麽光榮的事情,想要解開薛定諤的方程式反而被虐。


    正是這個契機,我腦海裏回想起來了老太婆的話。


    「colosseo」是什麽呢?


    我相信自己被她嚇了詛咒的假說。解開這個詛咒的關鍵明顯就落在「colosseo」上麵。然而,我的四疊半裏不可能有「colosseo」。我一邊穿越這個龐大的四疊半世界,一邊尋找了能聯想到「colosseo」的東西,但完全找不到。


    ○


    踏上了殺戮的旅程,我想起來了一年間給我的心靈帶來安慰的「年糕熊」。心中的滋潤逐漸消失的現在,我越來越懷念年糕熊的柔軟了。年糕熊是一個海綿製的熊偶。


    前年的夏天,我在下鴨神社的舊書市場得到了年糕熊。自此以後,年糕熊成為了我重要的精神支柱。海綿製的柔軟的灰色小熊,就像是一個嬰兒般柔嫩。大概有一個罐裝果汁般高,隨便擠捏一下就會自然地露出笑容。我總是隨身帶著這個可愛的熊偶。與組織斷緣,一個人關在四疊半裏進行嚴厲的修煉,拜訪者隻有半妖小津,為了度過這種孤高額生活,一個伴侶是必須的。


    然而,那個可愛的熊偶,在這趟旅行開始的幾天前,因投幣式洗衣房發生的事件而神秘失蹤。洗完了被男性分泌物玷汙的年糕熊,打開洗衣機蓋子,年糕熊卻不知道被誰拐走了,裏麵卻塞進去了惡心的男性內衣。我仔細調查,甚至連機器外殼都要擦破了也沒找到,而那些染著怎樣都洗不掉的可悲的汙跡的內衣,是我的愛用品。


    「難道拿熊偶來洗隻是我的妄想,我隻是像平時一樣來洗衣服而已。因為洗自己的內衣這事情太過於無聊,我逃避這個殘酷的事實,然後幻想著自己是來洗那個不應該在此的熊偶。」我這樣想,「真是病入膏肓了。」


    回到宿舍一看,我的內衣還在,在兩倍的內衣麵前,我迷糊了。這件事情的謎底至今也沒有解開。年糕熊就這樣失蹤了。


    啊啊,年糕熊大概在什麽地方還精神地生存著吧。


    我在四疊半裏想著這些事情,毫無目標地徘徊。


    ○


    開始的時候,我還記住走過的四疊半,到了後來就放棄了這個行動了。


    打開門、走進去、穿過四疊半(n)、打開窗、傳過去、穿過四疊半(n+1),打開門、走進去、穿過四疊半(n+2)、打開窗……不斷地重複這樣的動作。逐千元的儲蓄增加,卻又看不見脫離的可能性,在我的希望和絕望的影響下,千元紙幣的價值時高時低。假如無法脫離,這些特意收集的東西也不過是廢紙而已。不管千元紙幣的價值暴跌到什麽地步,我也沒有放棄收集,這該說是不屈的精神還是貧窮的劣根性呢。


    我吃過堆得高高的蛋糕和烤魚肉漢堡,繼續孤獨的行軍。


    我不禁幻想,說不定自己是掉進了四疊半地獄中,接受著永無止境的苦行而不自知,卻堅持為之。過去所犯的各種罪行的記憶在大腦裏往複,一度因為過於痛苦而昏厥過去,甚至大喊「墮入地獄也是必然的」。


    終於,我的忍耐到了極限,大字型躺在榻榻米上拒絕行軍。


    沉迷於閱讀『半七捕物帳』,喝著便宜的威士忌吸著煙醉生夢死。「為什麽我要遭這種罪」,不斷地向著天花板大喊。恐懼於這個隻有自己的無音世界,我大聲高唱自己會唱的歌。反正不會有人投訴。幹脆全裸了來玩身體彩繪再繼續行軍,大叫以前說不出口的猥瑣語言好了。不過,雖然是一個人孤零零的,我的理性還在。然而,現在的狀況是我的理性已經要脫韁了。正因為是這樣的我,才能忍受著這樣的寂寞。


    我也並非毫無發現。


    我覺得,這些一眼看上去完全一樣的四疊半,也有小小的區別。旅程過了十天左右,雖然隻是小小的變化,書架上的東西有所改變。想看看『半七捕物帳』的時候,在那個四疊半裏『半七捕物帳』卻不存在。


    這個事實究竟意味著什麽,我還沒有找出答案。


    ○


    現在來說一下在四疊半世界旅行的過程中產生的衛生問題。


    對於討厭洗衣服的我來說,沒有必要洗衣服真是萬幸。衣服都在房間裏準備好,隻要替換了髒衣服即可。每天都能換內衣,在這個沒有洗衣房的世界裏,我反而穿著更加幹淨的內衣了。


    開始的時候還會剃胡須,後來覺得麻煩就不刮了。首先,不需要上快餐便利店,就沒有剃胡須的必要了。頭發也讓它自由的生長不去整理了。現在的我就是一張漂流到遠海的四疊半羅賓遜的臉。


    胡須和頭發可以不在意,但是身上髒了就很難受。下鴨幽水莊的走廊盡頭安裝了投幣式的淋浴設備,但是這個世界裏,走廊的概念已然消失,要使用走廊的淋浴變得不可能。隻能在壺裏燒了熱水,倒到洗臉盆去,用毛巾擦擦身體。鼻子裏吭著調,裝著一副淋浴的景象,這真是太對不起觀眾了。


    ○


    沒什麽好想的,百無聊賴下想起了過得很無意義的兩年。迷失於那種白癡般的過家家遊戲裏,我到現在還後悔。


    二年級時,解除了與小津拍檔的標簽,我成為了前所未有的廢柴幹部,被冠以圖書館警察史上最懶惰的威名。雖然遊手好閑,卻沒有被驅逐,也沒有被恫嚇。帶著在<圖書館警察>時的輝煌實績,小津成為了<印刷所>的幹部,並且越來越頻繁地來找我,考慮到我和他之間的關係也就隨他的便了。


    我跟小津談起想要退出,他笑著不同意。


    「嘛嘛,你就當著好了,隻是這樣就很好玩了。」


    真是夠敷衍的。


    二年級這個不上不下的時期,真讓人焦躁。我不想再忍耐下去了。名義上我是幹部,裝作出席什麽秘密會議,表麵上謀劃什麽陰謀,不管做什麽都覺得自己是個傻子。組織裏的人把我看成是白癡幹部,以圖書館警察長官的身份君臨天下的相島前輩更是不跟我說一句話。我更加反感相島前輩了。


    夜裏,我反複思索這「逃亡」的事情。但是單單是逃亡的話太沒意思了。我要在圖書館警察史上留著一筆華麗的反抗鬥爭再逃。


    二年級初秋,我跟小津喝酒的是透露了這些事情,他「並不太讚成」。「即使是在大學裏過家家遊戲,圖書館警察的情報網可不是浪得虛名的。與他們為敵可是很可怕的。」


    「誰會怕他們啊!」


    小津躺在榻榻米上,玩弄著年糕熊,捏著它發出「姆嘰」的聲音。


    「你會變成這種樣子的。我會很心疼。」


    「明明把我看成連個屁都不是。」


    「你又說這種話了。雖然你的評價很差,但到了現在我還憑著自己才能給你去奔波袒護你。你至少也表示一下感激之情啊。」


    「誰會感謝你啊。」


    「說句感謝可是很輕鬆的事情。」


    受到秋夜的悲涼所感染,火鍋的咕嚕咕嚕的聲音就最能溫暖人心了。在如此秋夜裏,陪伴在身邊的卻是小津,這實在是個很嚴重的問題。我的人生出問題了。現在不是卷入奇怪組織糾紛鬧氣的場合。在組織外麵,有正常的校園生活在等著我。


    「你在想應該好好地過學生生活吧。」


    小津一針見血。「你最近心神不寧的,是不是戀愛了?反正,就算你戀愛了,最終也會認識到自己的不堪。」


    「這種事情才不會發生!」


    「你在下鴨神社的舊書市場打工吧?我在那裏看到你有什麽際遇呢。」


    我無視他那尖銳的指謫。


    「……我應該選擇其他道路。」


    「我不是在安慰你,不管你選擇什麽道路,都會與我相遇的。這是我的直覺。終究,我都會盡全力把你變成廢柴。不要嚐試反抗命運了。」


    小津豎起小指頭,「我們是被命運的黑線牽在一起的。」


    我的腦海中浮現出兩個男人像去骨火腿般被黑線卷起來沉到了黑暗的水底的幻影。我戰栗了。


    小津看著我,很愉快地吃著豬肉。「相島前輩也很苦惱」,他說,「我都已經去<印刷所>了,他還來找我商量事情。」


    「為什麽他會對你這樣的人另眼相看的。」


    「完美的人際關係、出色的說話技巧、明晰的頭腦、可愛的臉龐、對鄰居的滔滔不盡的愛。這就是為人所愛的秘訣,你應該向我學習學習。」


    「閉嘴。」


    我說,小津隻是笑嘻嘻地。


    ○


    我蔑視這些過去的記憶,繼續著四疊半的旅程。


    發現了一本「地質年代」。大致劃分一下依次是前寒武時代、古生代、中生代、新生代,然後是現代。古生代以「寒武紀」開始,此時出現了多種生物,被稱為「寒武爆發」而著名,而中生代的「侏羅紀」「白亞紀」,讓我想起小時候很喜歡看恐龍的繪畫。


    古生代以「二疊紀」結束。


    看著這樣的文字,我腦海中浮現出來了奇怪生物蠕動的地球表麵,鋪麵了榻榻米的光景。在那個時代,世界上建成了無數的二疊房間。而且到了中生代初期,這些房間擴大了一疊,於是「三疊紀」到來了。然後,恐龍登場,它們把鋪設得很漂亮的榻榻米踩踏怡盡,「侏羅紀」來臨。


    我的心思隻在於世界什麽時候迎來四疊半紀。終於,世界前進到新生代的第四紀的終結,四疊半紀到達。地球上的所有生物大規模滅絕,無限延伸的四疊半世界裏,隻剩下我和粘在天花板角落的飛蛾而已。完全稱不上什麽生物的多樣性。


    作為最後一個人類,我在這個無盡的四疊半世界裏徘徊。即使我想成為新時代的亞當和夏娃,不過夏娃不存在的話就沒戲了。


    我無比憤怒之時,與不得了的夏娃相遇了。


    ○


    那是開始旅程後二十天左右。


    已經不知道自己正處在第幾號的四疊半了,就假設為四疊半(k)吧。行軍了半天後,差不多到疲累的時候了。休息的時候,我大口大口地吃著已經厭倦的蛋糕。


    隔壁的四疊半的日光燈似乎快要壞了,有些一閃一閃的。一直以來經過的四疊半也有一些比較昏暗的房間,我把他們稱為「陰天世界」,總覺得不是滋味,快快地穿過去了。


    休息過後,我打開窗,想對麵的四疊半看過去。


    有誰坐在那個房間的角落,很專心地讀書。


    老土一點說的話,就是我吃驚得「心髒都要從口裏跳出來了」。


    二十多天了,我都沒有跟別人說過一句話,在這個無人世界裏旅行,突然間看到了人影,比起驚奇,心裏先湧出來的是恐懼感。


    這是一位正在讀書的女性。她俯著身子靜靜地在閱讀放在膝蓋上的『海底二萬裏』,背上披著一頭秀麗的黑發,散發著豔麗的光芒。連我打開窗戶也絲毫不在意連頭都沒有抬起來,可以說非常有膽量,我想她會不會是支配著這個四疊半世界一角的魔女呢。一個不小心,會把我變成一個鬆軟的肉包子吃掉。


    「不好意思,打擾了」,我輕輕地打招呼。


    雖然我說話了,但是她依然沒有一點反應。


    可愛的臉容,肌膚的色澤跟人類肌膚一模一樣,輕輕一摸吹破可彈。頭發仔細的梳理過,身上衣服穿得整整齊齊的,簡直就如一個出生高貴的女性。然而,她一動也不動,仿佛是在遙望遠方的瞬間被冰凍了似的。


    「這是香織小姐嗎?」


    我不禁低聲說,愣愣地站著。


    ○


    前年秋末。


    大家都對圖書館警察長官相島前輩所做的一件事情很不解。相島前輩為了把一個很無聊的電影協會的boss拉下台,居然把圖書館警察動員起來了。成為了這個陰謀的犧牲品的是電影協會「禊」的領導者城崎。


    有人說是城崎和相島前輩有個人恩怨,也有人說是為了得到電影協會一個中意的女性的青睞而要掌握協會的實權。不管怎樣,相島前輩是鐵了心要滅掉城崎的。


    不管做什麽,都是情報收集第一位。


    一聲令下,大學內的情報網張開,把城崎的各種情報都收集起來。而其中就包含有他的女友的照片。在為了拖垮城崎而召集的對策會議上,她的照片被傳閱時,一個不是感歎也不是其他什麽音調的聲音說,「這就是目標,香織小姐。」


    相島前輩不給大家反對的餘地,定下了最為惡劣的作戰方案。


    城崎把那個香織小姐如掌上明珠般愛惜,假如把她誘拐過來的話,他就不會反對我們提出來的任何要求了。


    執行計劃的那天夜裏。


    學園祭的前夜祭正在舉行,大學裏一直到深夜都在喧嘩。城崎要主持電影協會的活動,所以他的宿舍裏沒人。側眼看著熱鬧的祭典,背上不由發出了「為什麽我要做這種事情」的悲哀的感歎。此時,<圖書館警察>的數名幹部在黑夜的掩護下在集合於吉田神社,而我也在其中。與那個被稱為「鑰匙男」的人物匯合後,我們向著城崎的宿舍出發。


    當初的計劃是由鑰匙男打開房間門,幹部們入侵,盜取出來lovedoll香織小姐。不過,這個計劃在城崎的宿舍前受挫。有一個沒有毅力也沒有忠誠男人明白這是犯罪行為而退縮了。也就是我。


    我毫不講理的喊著「不要不要」,死死抱著混凝土圍牆抵抗。其他的幹部們本來就沒什麽幹勁,這下子更加猶豫了。在尋求著正義的我的高傲的抵抗下,城崎前輩的計劃隻差一步就會化為泡影大家回去洗洗睡了。


    此時,相島前輩親自到來了,實在大大地出乎所料。


    「你們磨磨蹭蹭地在幹什麽?」


    在他的大喝聲下,幹部們分成兩派。一邊是支持馬上執行計劃,另一邊則打算乘著黑夜逃亡。當然,我就是逃亡派的。比起逃亡,戰略性撤退這種說法更加合適。


    我丟下了「誰要做這種蠢事啊」,乘著夜色逃去了。相島前輩的眼睛猶如毒蛇般閃著光芒。我以為自己都要被殺死了。在夜色下的町中狂奔,隱身於熱鬧的前夜祭,後悔自己不應該口出狂言。


    我的抵抗是徒勞的,香織小姐被相島前輩擄去了。


    深夜,大學底下的一個角落,一場交易正在進行,城崎屈服於相島前輩所提出的要求。數日後,城崎把自己創立以來一直沒有放手的電影協會實權交給了相島前輩。口中大讚相島前輩,甚至在眾目睽睽下擁抱。


    我為這種沒有天理的事情而憤怒。


    圖書館警察長官,絕不輕恕!


    不是自誇,我還是非常機敏的。馬上行動起來,逃到了小津為我準備的藏身之處。為了不讓相島長官找到偃旗息鼓,就如剛生下來的小鹿般因憤怒而顫抖。


    ○


    那天我住在四疊半(k)裏。


    第二天,我依然沒有前進的動力。抓撓著已經與鬢角渾然一體的胡須,我靜靜地思考著。一邊喝著咖啡一邊看著電視機後麵髒髒的牆壁。


    就在這時,我得到了上天的啟示。


    這二十多天裏,我隻是單純地不斷從門裏進去從窗戶出去。細想這種行動也太過於古板了。真是要想脫離出去的話,為什麽不把牆壁打破呢。說不定隻要這樣做一切都解決了。隔壁住著的應該是留學生,即使我從牆壁的洞穿過去打擾人家,他們也會以大陸出身的情懷一笑而過吧,大概。


    想到這裏,我突然湧起了精神。


    我仔細地調查牆壁。這四疊半沒有安裝空調,以致必須忍耐著汗流浹背的狀況,但並非全因我的清高。宿舍的牆壁就如學藝會的舞台裝置一般不但單薄而且到處是洞。隔壁的留學生把女朋友帶回家,他們的偶偶私語就如在我的耳邊響起一般。一旦我裝上空調,從牆壁的間隙滲透過去的冷氣也會給隔壁的109號室帶來舒適的生活吧。109號室的冷空氣又會滲透到108號室、107號室、106號室,這個舒適的連鎖就無法砍斷。我則為了一樓全民的舒適生活背負上巨額的電費。


    一直以來忍受著單薄的牆壁,到了現在終於得到回報了。


    我擺出類似於俯臥撐般的印度式蹲伏的姿勢,手裏拿著扳手開始敲打牆壁。很輕鬆地牆壁就凹陷下去,開始龜裂了。我都覺得自己有點海格力斯的風範了,在塵土飛揚中高興地敲打了一陣子,最後也泄氣下來了。龜裂的部分本應一下子就會被踢散的,卻隻是敲開了一個直徑15cm左右的洞。洞的另一邊透著日光燈光。


    「好,繼續。」


    我雄赳赳地大喊,把洞擴大後穿過去。


    而我落腳的地方,果然也是同樣的四疊半。


    ○


    之後,我一直興奮不斷地砸牆,甚至想要破壞天花板,一時大怒一時泄氣,打開門、舔舔醬油、打開窗、整整睡足兩天、喝下去的東西嘔吐出來,然後又像是想起什麽似的繼續砸牆,繼續著在廣袤的四疊半世界裏的流浪生活。


    接下來的二十來天裏,我一時興起,每天都記日記。順便說一下,上麵的日期,是以陷入這個四疊半世界為基準。也並非是正確的推測出時間來,隻不過是以我的睡眠和清醒來區分日子而已。


    第二十四天。


    二點起床。早飯是加鹽咖啡和維他命劑。今天也不知道破壞了多少塊牆壁。雖然分隔四疊半的牆壁很脆弱,然而不管砸碎多少也沒有意義。隻不過,砸牆這個事情能讓心情稍微好轉一點。心中覺得牆的另一邊會傳來希望之光。這個其實是夢境嗎?然而,這永無止境的四疊半世界難道不是夢境嗎?我是在做夢嗎?夢。夢。我的夢想。薔薇色的光輝而有意義的campuslive。


    當想到這些的時候,有點透不過氣來,喝過威士忌吃了魚肉漢堡就睡過去了。在夢中我依然在吃魚肉漢堡。適可而止吧!不管是睡還是醒,都是魚肉漢堡。現在,我的肉體,全是由魚肉和蛋糕構成的。


    第二十五天。


    四點起床。今天沒什麽動力,隻是移動了少許。喝過威士忌。雖然味道不好,但是也習慣了,甚是悲哀。


    第二十七天。


    身體似乎得到了鍛煉。連一步都沒走出四疊半居然得到了鍛煉,這是怎麽回事呢。應該是砸牆和為了排解憂鬱所做的類印度式蹲伏的緣故吧。然而,真正的印度式蹲伏又是怎麽樣的呢?這是我自己對印度式蹲伏想象出來類似物,說不定比真正的蹲伏更加有效果。一旦從這裏出去了,就把這套新的印度式蹲伏普及於世吧。


    第三十天。


    今天穿過的四疊半中,找到了有趣的東西。是一個小梧桐箱子,打開一看,裏麵放著一個龜甲刷帚。試著用來擦洗洗碗池,明明連洗滌劑都沒放,汙垢就輕鬆除去了。這是個非常高性能的龜甲刷帚。對於這個四疊半來說,我這不過是個過客,不過覺得很好玩,就把洗碗池刷得閃閃發亮的。我又做蠢事了。


    為什麽會出現這種有變化的四疊半呢?這些變化是什麽引起的?以前遇到的香織小姐也是那樣。一眼看過去,明明跟我的四疊半一模一樣,但是產生了小小的變化。對於lovedoll,我既沒有興趣也沒有錢,更不知道自己有過一個奇怪的高性能龜甲刷帚。


    這都是謎團。


    第三十一天。


    三點起床。


    現在是白天嗎?夜晚嗎?有誰來告訴我!告訴我的話給三千元。今天我胡亂地移動了一段。然而,不確定方向並非是好事。我想接下來應該停止破壞牆壁,走門窗的路線。不過,我現在還很在意牆的另一邊,還是繼續砸牆吧。


    午睡的時候做了個夢。


    四疊半的中央,被萬裏長城所分割。很奇妙地,我卻歡歡喜喜地爬上去,大概因為那是夢境吧。這可以從宇宙中看到的萬裏長城,我怎麽可能能跨越過去呢。不過,這是夢境,所以我跨過去了。小津在牆壁的另一邊,正吃著很美味的烤肉。差點就烤到能吃的蔥鹽牛舌,小津卻來阻擾我,把我想吃的肉左一片右一片地吃掉。那家夥還沒烤熟就吃,所以我沒吃到。就這樣醒過來,我真是太不甘心了。可惡的小津,在夢裏依然是那麽討厭。然而,我也不由得想念起小津了。


    第三十四天。


    今天早早就結束行軍,開始做料理了。把蛋糕切碎跟魚肉漢堡一起煮著試試。味道變得很怪異,不過也有點意思。隻有咖啡是不會厭倦的,咖啡究竟有多少營養呢。這是非常重要的問題。想到這裏,我意識到自己蔬菜攝入不足,於是貪婪地吃起維他命片來。很想吃健康食品,很想吃菠菜。


    在洗碗池洗過頭發就去睡了。為什麽用冷水洗頭會那麽難受的呢?那是一種難過得要落淚的苦悶。也許是因為頭部受冷後沒那麽緊張了吧。


    第三十八天。


    雖說遇難了不要亂跑呆著等待救援,但是這種狀況下有誰能淡定地等待啊。現在已經是不前進的話就沒有食物的地步了。我是在這四疊半世界裏尋求魚肉漢堡和蛋糕的遊牧民。既不壯觀,也不自由。


    再說,這種狀況下,誰能找到我。而且,我現在的狀況應該怎麽表述?是世界失蹤了嗎?還是我失蹤了?


    假如是我失蹤了,原來的世界已經過了一個月,六月底了。我是四疊半版的浦島太郎(就是救了海龜被邀請到龍宮的那位)。浦島太郎在龍宮過得逍遙自在倒是不錯。


    家人會不會正在搜尋我呢?真是對不起父母。


    不過,小津應該完全不會花心思來找我的。「應該是去哪裏了吧」,肯定是跟可愛的後輩們卿卿我我的,肯定沒錯。在夢境裏被他吃了蔥鹽牛舌的恨現在還清楚地印在腦海裏。


    第三十九天。


    我在考慮,要真的不能離開這裏該怎麽辦。


    我必須作為這個四疊半世界的開拓者一個人勇敢地生存下來。即使隻有蛋糕盒魚肉漢堡,我也能做出多種料理,菌類的培育計劃也開始執行,遲早我要把所有的牆壁破壞怡盡,建起來保齡球場、電影院、遊戲中心等等各種娛樂設施,實現一個理想鄉。


    隻是想想就足夠興奮了。


    明明歡欣雀躍的,為什麽眼淚會流出來呢。


    ○


    在這個殘酷的冒險旅途中,食物問題實在傷透了我的腦筋。


    我真切地希望能吃上米飯。快餐店的飯團也好。冷的硬的也可以。要是能吃上飯團的話,我願意用100個魚肉漢堡交換。假如現在眼前放著一碗熱氣騰騰的米飯,我肯定會淚流滿麵的。


    生協的淡味噌湯、溫泉雞蛋、煎雞蛋、涼菠菜、椒鹽竹夾魚、金平牛蒡、納豆、鰻魚飯、母子飯(雞肉雞蛋飯)、牛肉飯、他人飯(牛肉豬肉雞蛋飯)、什錦飯(加藥飯)、海藻、紅燒鰤魚、鹽燒鮭魚、天津飯(芙蓉蟹飯)、叉燒拉麵、雞蛋烏冬、鴨南蠻蕎麥麵、餃子+中華湯、炸雞、烤肉、咖喱、紅豆飯、沙拉、味噌黃瓜、凍番茄、蜜瓜、桃子、西瓜、梨、蘋果、葡萄、溫州蜜柑。


    說不定這些都沒有機會遲到了。越是這麽想就越想吃。這些日子裏,我追著不存於這個四疊半世界的各種食物的幻影,甚至痛苦到暈倒。


    最煎熬我的是貓拉麵。


    據說,貓拉麵的湯底使用貓來熬製的,是真是假先不管,不過其味道確實無與倫比。往異樣的濃湯裏倒入粗麵就成了。等我出去獲得自由後,晚上一定要再去吃。


    想著晚上可以去貓拉麵的世界。


    那真是「極樂」啊。


    ○


    我還有另一個期望,就是「洗澡」。


    要到澡堂寬闊的浴池裏盡情地泡澡,這樣的想法感動著我。我記得下鴨大道向西往町中走去的話,有一間古老的澡堂。有興致的時候我就會拿著毛巾去那裏洗澡。在傍晚前穿過門簾進去,呆呆地看著空無一人的澡池也是一種享受。


    真是太令人懷念了。


    行軍了整整一天,我停下來,嚐試著製作浴室。


    從壁櫥裏翻出來一些箱子,倒空了裏麵的東西後,把它們分解。使用這些材料,花了2個小時,一個浴池就做出來了。考慮到水壺的容量,為了能讓身體都泡到盡量地把浴池做得扁平,再貼上幾重垃圾袋防水。


    用水壺燒好熱水後,就倒進自製的浴池中。如此往複。


    雖然現在是能泡澡了,不過熱水很快就冷了,又不能全身都浸泡到,在箱子製的小浴池裏蜷縮起貧弱的裸體也很難受。我不停地問自己究竟在幹什麽呢。最後,浴池崩壞,潑出來的水把四疊半都浸透了。


    要說有什麽難受,就是如此白費功夫的幹這事情,連一個來嘲笑我的人都沒有。假如小津在此的話,一定會把我鄙視得體無完膚的。


    「你在幹什麽啊,大腦皮質湧出來咀了嗎?」


    他大概會這樣說的吧。


    ○


    那天早上,覺得有什麽在拍打我的臉,於是醒過來了。


    從萬年床上爬起來,四疊半裏飛舞這大量的蛾。我心一緊,平時也就隻有天花板角落上一隻而已,這天卻聚集起來那麽多的同伴。飛蛾一隻一隻地從我昨天開的洞裏飛進來。從那個洞往對麵一看,無數的飛蛾交錯亂飛拍打磷粉,整個四疊半都黑壓壓一片。


    我慌慌張張的抓起背囊,往隔壁的四疊半移動,同時關上窗戶。


    盡管每個四疊半隻有一隻飛蛾,但是聚集起來的話也能形成一大群。大概它們也很寂寞吧。它們互相交流,找到了能互相支持的同胞,然後大家聚齊起來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繼續旅行。真是讓我羨慕。


    我歎了口氣。


    它們不僅能談猥瑣話題,還能熱戀,甚至還能嘲笑那些猥瑣或者熱戀的同伴。而對比起我一個人猥瑣一個人妄想,自嘲自笑。自力更生也該有個限度啊。


    看著同居的飛蛾們能在這個四疊半世界裏享受生活,我更加覺得孤獨了。


    ○


    時間回到前年秋天。


    從「香織小姐誘拐計劃」逃走以後,我在藏身處窩著,擔驚受怕。


    既然明確表示了謀反的意思,相島前輩肯定會調動<圖書館警察>把我撕碎吧。城崎的命運也是我的命運。他們會把我的羞恥的秘密張貼在大學的公告欄上,不管我逃到哪裏都會成為別人的笑柄,近期會被彪形大漢襲擊把我全身都染成粉紅色,把我關在南禪寺水路閣裏。


    據小津說,相島前輩可是布下了天羅地網要搜尋我的藏身之處。


    「相島前輩也很為難的。他看上去有點失控了」,小津說。「<印刷所>那邊也要想辦法擺平呢。」


    我一步也不能走出藏身的屋子。


    這個屋子,是之前我要強製回收圖書的樋口清太郎的四疊半。藏身於下鴨幽水莊二樓,開始我是不同意小津這個提議的。我考慮過逃出京都,一直到逃到室戶岬,直到我悟道為止。


    「與其到處逃竄,還不如藏在這裏呢。常言道,燈台下最黑暗。」


    我被小津說服了,寄居在樋口那裏。


    我連續幾天都沉迷於樋口製作的海戰遊戲來打發時間。也有一段時間沒看到小津了。現今我的學生生活都要完結了,稍微沉迷一下這種海戰遊戲也沒什麽不好。我陰著臉把潛水艇擊沉後,樋口拿出香煙,不慌不忙的語氣安慰我。


    「你現在是乘上了個大船,安心吧,小津會擺平所有事情的。」


    「那家夥不出賣我就要感謝神恩了。」


    「嗯,也有那種可能。」


    樋口很有興致地說。「他的行動不是輕易能預測到的。」


    「別開玩笑了。」


    「不過,他有說過要挺身保護你的話呢。」


    ○


    迷失在這個世界裏已經將近五十天了。


    真不敢相信。外麵應該已經是盛夏了吧。


    一千兩百個小時裏麵,我隻能吃蛋糕、魚肉漢堡、維他命片、咖啡和蘿卜。也沒享受過日光浴。沒呼吸過新鮮空氣。也沒有跟其他人說過話。那個煉金術我也厭煩,不再認真地收集千元紙幣了。幹脆把塞滿了鈔票的背囊扔掉吧。


    這是什麽世界啊,什麽世界啊。


    地表上,是鋪著無窮無盡沒有間隙的榻榻米,無論早晚,都不會吹風不會下雨。照亮這個世界的就隻有寒酸的日光燈。我與孤獨為友,固執地以這個世界的終點為目標繼續前進。破壞了無數的牆壁,翻過了無數的窗戶,穿過了無數的門。


    有時候,我會在同一個房間裏呆上幾天,讀讀書聽聽歌,吸口煙散散心。反正走下去也隻是徒勞,我鬧脾氣不在走了。然而,在這裏被有如全人類滅絕般的寂靜所包裹,看著破破爛爛的天花板度過一天的話,就會有湧起無限的寂寞。以有限的食材不斷地開發出千奇百怪的菜單,用紙疊了幾十個紙鶴和紙人,哄著johnny,寫寫文章、做做俯臥撐、然後又哄哄johnny、用橡皮圈製作槍玩射擊遊戲,即使用盡了手段,我也無法忘卻現實。


    前路茫茫。


    自前年秋天我離開組織半年的時間裏,我一直縮在自己的四疊半城堡裏。我本以為自己是能忍耐孤獨的人,真是膚淺。隻是那時我並不孤獨而已。於現在的我相比,那時的我一點都不孤獨。我就如孤獨的大海波濤洶湧麵前,隻是沾濕了手指,就大喊「我真是孤獨啊」的嬰兒一般。


    我再也受不住這種孤獨了。


    不管怎樣都要從這裏出去。


    於是,我掙紮著站起來,在此踏上橫穿四疊半之旅。


    ○


    沒有一個人。


    找不到一個人跟我說話。


    最後跟小津說話那時什麽時候呢。


    心懷希望前進,日子越來越難熬。連跨過窗框也變得吃力。我甚至連自然自語都省了,也不再唱歌,不再擦身,不想再吃魚肉漢堡。


    反正走出去都是同樣的四疊半。


    反正都一樣。


    反正都一樣。


    不管走到哪裏,都是一樣的景色。


    我隻是在心中嘟囔。


    ○


    前年秋天,我藏身在樋口的四疊半裏,沉迷於海戰遊戲期間,究竟發生過什麽事情呢。


    小津有如妖怪一般暗中活動。


    首先,他趁著<印刷所>副所長到北海道學會交流的機會,行駛代理權限停止了<印刷所>的業務。這種事情前所未有,因此相島前輩隻能暫時放過我,急忙去處理<印刷所>的事情。


    小津擺出一副惡德商人般的貪婪表情出現在相島前輩前。


    「我對<福貓飯店>的運營有疑問,認為有人在暗中謀反,所以,我希望召開會議。」


    相島前輩也沒想到會被小津牽著鼻子走。小津一方麵跟前輩交涉,另一方麵逐步地跟其他組織商討。


    他跟宗教係軟式棒球俱樂部「本若」的ob很熟絡,而那個ob在其他社團也很有影響力能說的上話。除此之外,還有學園祭事務局長是小津的好友,小津對各種奇怪的研究會都一清二楚。小津為了說服他們,把<印刷所>的收益中<圖書館警察>的部分大幅消減,答應分配到其他社團和研究會裏。利用自己在<圖書館警察>的人脈,把能拉攏的人拉攏到自己的陣營。對於不支持他的人,就派遣<和氣自行車整備軍>在會議的的當天把他們關在自己的屋子裏。


    隻能說,這個人真是三頭六臂啊。


    會議在意料中完結。


    在會議上,相島前輩為了奪去城崎意中人,利用圖書館警察公報私仇的醜聞被曝光,滿場一致決定驅逐相島前輩。啞口無言的相島前輩被<和氣自行車整理軍>拖出會場後,會議靜靜地繼續進行。


    「小津君,由你來擔任就好了。」


    軟式棒球俱樂部「本若」的代表推薦小津。


    「這對我來說擔子太重了。」


    小津還是推辭了一下。


    最後,還是由小津來擔任印刷所副所長和圖書館警察長官。


    ○


    小津就任圖書館警察長官的那天夜裏。


    我離開了躲藏了近一周的房間,戰戰兢兢地走進校園。這一周裏,天氣又更加寒冷了,楓葉也差不多要落完。在夜色下向著法學係走去,我走進作為會議場的地下教室。小津就在這裏成功的發起政變,輕易地放倒了相島前輩。


    散會後,學生們都離開了,小津一個人坐在講壇上。我坐在教室的角落看著小津的臉。隻剩下我們兩個人的地下教室變得越來越冷,吐出的氣息都化為白色的霧氣。這個印刷所副所長兼圖書館警察長官小津,一點都沒有與這些頭銜相稱的威嚴,還是那副滑瓢般的奇怪表情。


    「你這人真可怕。」


    我深深地歎息道,小津打了個嗬欠。


    「這種事情不過是過家家遊戲而已。」


    他說,「說到底,這也隻是為了救你而已。」


    我們離開地下教室,一起去吃貓拉麵。


    當然,這頓是我請客。


    本來,我應該就這樣脫離<福貓飯店>,向新世界揚帆,然而,這揮霍掉的兩年是無法輕易的追回來的。我選擇了窩在四疊半裏。


    雖然我想盡快跟小津這種可怕的人劃清界限,不過也難以辦到。


    會經常來打擾蝸居於四疊半的我的,也就隻有小津而已。


    ○


    小津和我同年級。雖然是工學部的,但是電氣電子工學一概討厭。一年級期末時取得的學分還有成績驚人地低空掠過,這種險境讓人懷疑他還留著大學學籍究竟還有什麽意義,然而其本人卻毫不在意。


    討厭蔬菜,隻吃即食食品,臉色有如月球背麵居住的人一般十分可怕。假如在夜路上遇到了他,十個人中有八個人會以為自己碰上妖怪了,而剩下的兩個人則豪不懷疑。欺軟怕硬、任意妄為、狂妄自大、懶惰成性、天生魔鬼、從不學習、毫無自尊、能視他人的不幸為小菜大吃三碗飯,沒有一絲的優點值得稱讚。


    然而,他是我唯一的好友。


    ○


    我心疼地繼續行軍。


    那天我留宿的四疊半書架裏,有關於電影的資料。還有一些不屬於我的奇特的錄像帶堆積在桌子和書架間的地方。喝著咖啡,吸著煙,我在翻弄那些錄像的時候,發現了一盒潦草地寫著「賀茂大橋的決鬥」的錄像帶,標簽上寫著「禊」。這東西勾起了我的興趣,就把它放進放映機看看了。


    那是一部非常奇怪的電影。


    隻有我和小津的兩個演員。其內容是繼承了從太平洋戰爭爆發以前就開始的曆史悠久的惡作劇交戰的兩個男子,耗盡精力和體力來粉碎對方的尊嚴。如能樂麵具般始終不改變表情的小津的怪誕演出,加上我那荒唐的精力過剩的演技,為觀眾們奉上了凝聚了無限創意又毫不容情的惡作劇大餐。最後一幕,是全身染成了粉紅色的小津和剃光了半邊頭的我在賀茂大橋上激鬥的場景,連我自己也不禁捏了一把汗。看完以後發現自己滿手是汗真是難為情。嘛,就是這樣一部電影。


    時隔七十天左右再見到小津,我真是非常感動。


    心中湧起了無比懷念之情。


    電影結束後,還收錄了一些花絮。說是花絮,其實不過很明顯是捏造的。內容有我和小津在鏡頭前討論腳本,弄很煞風景的發型之類的。還有個「聽聽上映後的感想」這樣一個很庸俗的內容,不過都沒有人發表感想,隻有一個女性評了一句「又拍了一部傻乎乎的電影呢」。


    「是明石同學!」


    我低聲說。


    ○


    舊書市場。明石同學。年糕熊。『海底二萬裏』。


    二年級的夏天,突然想去找份兼職。河原町那間叫「峨眉書房」的舊書店,偶爾會招人到舊書市場幫忙的。那個像煮熟章魚般臉的店主,黑著臉說「按小時付工錢就跟沒有一樣」。


    那時候,明石同學也在那裏打工。雖然店主對我很惡劣,但是跟明石同學說話的時候,簡直就像是找到了輝夜姬的竹取翁般色魂與授。不過煮熟章魚和竹取翁的差別也太大了。


    參拜道旁有一個向南北長長地延伸的馬場,那裏駐紮了很多的舊書攤帳篷,很多人到這裏來淘書。一眼望去,盡是裝滿舊書的木箱子,真是有點暈頭轉向。舊書市裏提供一些鋪著毛毯的凳子,給那些在書市裏犯醉酒症的人歇腳休息。天氣雖然很悶熱,不過蟬叫倒是別有一番風情。靠在小橋欄杆上休息,喝著檸檬水發呆的時候,<圖書館警察>這個白癡組織的家夥傻乎乎地在巡邏。


    這幾天都能看到明石同學。她剪了個很清爽的短發,有著一對知性的眉毛。銳利的雙眼像是在注視著什麽,給人一種毫不掩飾自己的感覺。她的主要工作是防止失竊,被她那種眼神盯著的話,小偷也無法出手吧。


    「那是什麽?」,我問。


    她鬆開了皺起的眉頭笑道,「這是年糕熊」。


    她有五隻顏色不一樣的小熊,稱為「軟綿綿戰隊」,看來她很愛惜它們。「年糕熊」這個好聽的名字本來就很難忘記,而且她笑著告訴我「它們是年糕熊」,就更讓我難以忘懷了。


    也就是說,直白地說,就如聰明的讀者所想,我迷上她了。


    最後一天前的黃昏下,我在小橋邊上撿到了「年糕熊」。應該是明石同學丟了。我想明天見到她的時候交給她,就先回去了,不過最後一天她沒有來。峨眉書房的店主惡性惡相地告訴我她有急事不能來了。我買了『海底二萬裏』作為舊書市的回憶,離開了下鴨神社。


    之後的半年,我想著這終究要還給明石同學的,所以很愛護這「年糕熊」。在洗衣房裏,年糕熊神秘失蹤實在令我太心疼了。


    「喂喂,這是什麽時候的回憶了。」


    我看著電視畫麵裏的明石同學,不禁把心裏的話說出來了。


    ○


    隻要看到明石同學的臉我就有活力。


    第二天,我又開始破壞牆壁繼續進軍,默默地揮動著扳手,我想著那盒錄像帶的事情。我並沒有跟小津一起拍過電影。然而那部片子是我和小津製作的。我反躬自問,自己確實有過製作那種電影的憂鬱的衝動。錄像帶的標簽上寫著「禊」。我回想起遙遠的一年級,站在那個命運的鍾樓前的記憶。那是我沒有加入的電影協會的名字,正是叫做「禊」。


    逐漸改變的房間。


    我並有參與製作的電影錄像帶。


    我曾經錯過沒買到的書擺放在書架上。


    我沒買過的龜甲刷帚。


    應該不是跟我同居的香織小姐。


    那天,我停止了移動。站在四疊半中央仰望天花板。


    我終於把握到這個四疊半世界的構造了。


    真是為一直以來都沒注意到的自己而羞愧。這個世界無限延伸的四疊半,肯定都是我的四疊半。然而,那一個一個的房間,是一個一個做出了其他選擇的我的四疊半。這幾十天裏,我穿行於各個平行世界的生活片段。


    我全身乏力。


    這是按什麽來排列的,我想不明白。也不知道為什麽會出現這個世界。為什麽我會被困在這裏。


    然而,我意識到了。


    隻要一個小小的決定不一樣,我的命運就會改變。我每一天都在做無數的決定,產生了無數不一樣的命運,有無數個我誕生,有無數個四疊半出現。


    因此,這個四疊半世界,從原理上來說是無法遍曆的。


    ○


    我橫躺在萬年床上,豎起耳朵。


    這個四疊半世界沒有一個人,靜謐。


    沒有人陪我說話。沒有人能給我傳話。這樣一個沒有說話對象的我,既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沒有人知道我的存在。沒有人把我當傻瓜,沒有人尊敬我,沒有人鄙視我,沒有人喜歡我。這樣的人也不可能在未來出現。


    我就像是這四疊半的塵埃般沉澱的空氣一樣。


    不管是世界失蹤了,還是我失蹤了,對於我來說,隻有世界中的我是存在的。即使是穿過了幾百間四疊半,我依然不會遇到一個人。


    作為最後一個人類,我活著還有什麽意義嗎?


    ○


    假如能離開這裏,我有很多事情想做。


    吃上美味的飯菜,還有貓拉麵。到四條河原町去。去看電影。跟峨眉書房那個煮熟章魚臉的店主同行競爭。認真出勤去聽課大概也會很有意思吧。還想跳獻給下鴨神社內的祭神們的祭舞。到二樓的樋口那裏跟他談猥瑣話題也不錯。到漥塚牙科醫院檢查,舔舔羽貫小姐纖細的手指也不錯。去安慰一下被驅逐出組織的相島前輩。不知道大家現在怎麽樣了。他們在熱鬧的世界裏過得快樂吧,朝氣勃勃地生活著吧。城崎和香織小姐幸福嗎。小津還是那樣把他人的不幸當小菜大吃三碗飯嗎。明石同學看著缺了一隻的「軟綿綿戰隊」鬱鬱寡歡嗎,會不會在哪個地方撿到了呢。我真想確認這些事情啊。


    不過,這個願望,已經沒有機會實現了吧。


    ○


    我覺得背上好像被什麽硬物紮到了。找了找發現是在漥塚牙科醫院拔掉的智齒。「嘎嘎嘎」,我很陰險很本色地笑了笑。我把這顆成為蛀牙的智齒捏在手中,在地上打滾。


    為什麽會有這東西的?


    這裏是四疊半(0),是我出發的地點。


    不知道我是在什麽地方走錯了,花了幾十天,我還是回到了出發點四疊半(0)。很可能,我隻是在廣袤無垠的四疊半世界的一個角落裏,拚命地打轉而已。


    這個世界的四疊半並不是每個都一樣。在打開門或者窗的時候,對麵是以鏡像的位置出現的。因此,走進去的時候產生錯覺,以為一直在前進反而是在走回頭路,也有這種可能性。我本來是很慎重地選擇前進方向的,事實上卻事與願違。


    這個大圈轉得真是太沒意義了。


    不過,我已經完全絕望了,變得怎樣也無所謂。隻是靜靜地接受這一切。


    我橫躺在床上,摸著長長了的胡須。我決定了,就在這個世界裏定居吧。忘卻外麵的世界那些美好的回憶。不再做打破牆壁這種野蠻的行為,要過上紳士一般的正常生活,多讀些好書,偶爾看看猥瑣讀物調劑調劑,集中精力提高自己的精神力。反正沒有辦法逃出這個廣闊無邊的牢房,堂堂正正地等待死亡之日吧。


    帶著這樣的想法我睡過去了。


    那是第七十九天。


    ○


    醒過來。


    六點。不知道是早上六點還是傍晚六點。在被窩裏思索著,但也不清楚自己睡了多久。


    我在被窩裏如毒蟲般坐立不安,慢慢地爬起來。


    很靜。


    喝了咖啡吸了支煙,但是不想開始這一天的行動,又滾回被窩裏胡思亂想。手裏抓到了掉到枕頭邊上的蛀智齒。用這個難看的蛀牙擋住日關燈,我想起木屋町那個占卜師的話。


    我完全把這個不可解的狀況歸咎於那個老太婆。以「你做事很認真又有才能」這樣的甜言蜜語玩弄我,當我受踏入別樣人生這種欲望迷惑靠近的時候就對我下咒。


    「colosseo」


    傻到家。


    我現在已經不需要那個叫薔薇色的有意義campuslive,收藏在正倉院的究極至寶了。


    說回來,這個牙齒真是被蛀的很厲害。我居然能忍受到這種程度,真是白癡。牙齒的上部已經完全被蛀空了,就如是一個能看到內部的科學模型般。仔細看看,已經看不出這是顆智齒了,倒是想古代羅馬的巨大建築……。


    「colosseo」


    我低吟。


    啪嗒啪嗒地,似乎有什麽東西在敲打窗戶。


    下一瞬間,一股湧動的黑風從半開的窗戶間隙流入進了這間四疊半。


    是那些在四疊半世界裏大遷移的蛾群,看來它們要穿過這個四疊半(0)。大量的蛾湧進來,把天花板都遮蓋了,即使是這樣,還是不斷有飛蛾飛進來。


    我驚恐地趕快逃到隔壁的四疊半(1)去。


    打開門,我的臉被清涼的空氣包裹著。


    滿地灰塵粘糊糊的地板走廊在黑暗中長長地延伸出去。天花板上,一盞盞小小的電燈在閃爍。遠處的大門的日光燈,散發著陰鬱的白光。


    ○


    我向著大門走去,甚至沒有注意到飛蛾相繼從敞開的大門飛走。


    走廊的一角傳過來嘶嘶的聲音,看來是有人用走廊的插座主飯。雖然飄過來的飯香要把我死死地釘住,但是我堅定地向前走,打開鞋箱,把我的鞋子收拾的整整齊齊。


    我離開下鴨幽水莊,在黃昏下的下鴨泉川町徘徊。


    整個町籠罩在藍色的黃昏下。路上吹過來的涼風拂過雙臉。無需假設,這是真真實實的很舒適的味道。這並非一種特定的味道,是外界的味道,是世界的味道。不止是味道,還能聽到世界的聲音。乣之森的沙沙作響、小河的潺潺水聲。黃昏中飛馳的摩托車的聲音。


    我搖搖晃晃地奔出泉川町。堅實的瀝青路一直延伸。我能看到街上路燈的燈光、家家戶戶門前的燈光、從窗戶偷出來的溫暖的光芒。走過了來往車輛照射下的下鴨茶寮,來到了幽靜的下鴨神社參拜道,不久就聽到了汽車駛過的聲音,學生們在鴨川三角洲歡慶喧嘩的聲音。看到了黑漆漆的三角洲鬆林。大學生們在黑暗中舉行宴會。


    我過了馬路,走進鴨川三角洲。


    從堤壩的鬆林穿出來。難以抑製住澎湃的心情,我小跑著出去。我一邊跑一邊劈劈啪啪地敲打著鬆樹粗糙的樹枝,把一個輕浮的大學生撞飛了。他們一臉「你這混蛋想幹嘛」的表情看著我,但是注意到我長長的頭發和胡須後,他們就裝著沒事般縮了。


    穿出鬆林的瞬間,美麗深邃清澈的藍天就在眼前無限的延伸。


    我以要稱得上滾下去的速度跑下堤壩,來到鴨川三角洲的尖端。流水的聲音更加大了。我就如一個站在船頭的船長般,屹立在三角洲的尖端。東來的高野川和西來的賀茂川在我眼前匯合成鴨川,滔滔流向南方。


    點點街燈的輝映下,河麵有如一張銀箔紙一般搖弋。沉穩的賀茂大橋就橫亙與眼前,其欄杆上整齊安裝的電燈散發出橙色的光芒,橋上川流不息。人們在賀茂大橋上散步,鴨川三角洲上人頭湧湧,放眼過去都是人影。欄杆的電燈、閃耀著燦爛光輝的京阪電車出町柳站、成排的街燈、遠處下遊的四條界隈的亮光、渡橋的汽車燈光,所有的這些都如寶石般美麗地閃耀著溶為一體。


    這是一幅什麽景象啊。


    太繁華了。


    簡直就像是祗園祭般熱鬧。


    吸入清香的空氣,仰望從桃紅色變成蔚藍色的天空,我做出誇張的表情,然後不為什麽地大喊出來。


    ○


    在鴨川三角洲的人們向我投來恐怖和厭惡的目光,而我隻是陶醉於活在此處的歡喜中。


    已經不知道自己在這裏出神了多久。過了一會,賀茂大橋那邊騷動起來。站在鴨川三角洲的尖端看過去,東西兩邊大批的學生蜂擁而至,大聲吵嚷。不知道起了什麽騷動。


    就在這時,一個男子賀茂大橋的寬闊的欄杆上。他似乎在欄杆上跟湧過去的學生們不知道在爭吵。在欄杆的燈光照射下,我認出來那是小津。隻見他站在欄杆上,一副要馬上跳下去的架勢,笑嘻嘻地做出猥瑣的彎腰姿勢。過了八十天,這人還是那隻天不怕地不怕的妖怪。看來在我消失了的這段時間,他依然一個人在詛咒的道路上邁進。


    我很懷念地喊了聲「小津啊」,他似乎聽到了。


    他站在那裏究竟幹什麽傻事呢,大概是什麽活動吧。就在我還在思考發生什麽事情的時候,背後傳來了高聲的悲鳴。


    轉過身一看,堤壩上的鬆林周圍已經籠罩在一大片黑靄籠罩下了。年輕人們在那片黑靄裏左衝右突,不停的甩手抓發,陷入半狂亂狀態。那片黑靄逐漸擴張,似乎要往我所在的尖端撲來。


    鬆林方向不斷地噴出黑霧。這可不是件小事。沙哇沙哇沙哇沙哇沙哇沙哇沙哇地黑靄如絨毯般從堤壩上流出來,衝向我立足的尖端。


    那是大群的飛蛾。


    ○


    第二天,京都新聞上刊登了此事,不過關於蛾群的異常現象,並沒有詳細的解釋。根據蛾群的飛行軌跡似乎一直追溯到乣之森也就是下鴨神社,不過也不能確定。難以解釋棲息在乣之森的飛蛾為什麽按著某種拍子一起行動。也有與官方不同的意見說,來源不是在下鴨神社,而是附近的下鴨泉川町。不過這就更不無法解釋了。那天晚上,就在我的宿舍的一個角落聚集了很大一群飛蛾,造成了一時的騷動。


    那天夜裏,我回到宿舍,走廊到處是掉落下來的飛蛾屍骸。而我的房間忘記鎖門半開著,也遭受同樣的命運。我恭恭敬敬地把他們的屍骸安葬了。


    看到這裏,讀者們應該心裏有數了。


    我是這樣想的。


    在我居住了八十天的四疊半世界裏,聚集了一群一群的飛蛾。而其中的一部分,通過我的四疊半從四疊半世界裏飛出來,流入這個世界。


    ○


    一邊拍散掉到臉上的磷粉,一邊驅走不時要衝進嘴裏的飛蛾,我雄赳赳屹立於鴨川三角洲的尖端。


    話是這樣說,當時的蛾群數量異常大。震耳欲聾的扇翅聲音把我和外界隔斷,這簡直不像是蛾,而是長有翅膀的小妖怪飛過。幾乎什麽都看不到。很艱難地睜開眼睛,我看到金碧輝煌的鴨川水流、賀茂大橋的欄杆、還有從欄杆上掉下鴨川的人影。


    好不容易蛾群過去了,鴨川三角洲上充滿了高聲談論剛才的恐怖體驗的聲音,不過我隻是默默地看著鴨川。那團黑黑的髒髒的海帶般貼在賀茂大橋的橋腳下的,是不是小津呢。


    大橋欄杆上的學生們一個挨一個,「那家夥真的掉下去了」「不好不好」「快去救人」「讓他死吧」「他不是殺不死嗎」,一個個七嘴八舌的喊著。


    我步入水位升高了的鴨川,在滔滔的水流裏向河中心走去。為了盡快趕到小津那裏,我好幾次都失足被衝走。對於很久都沒有洗澡的我來說這反而讓我更幹淨了。


    總算走到橋腳下,我問,「你沒事吧?」


    小津目不轉睛地看著我,「嗯?你是哪位啊?」


    「是我啊,是我啊。」


    小津眯著眼好一會兒,似乎算是接受了。


    「但是,為什麽你一副羅賓遜的樣子?」


    「總之就是悲劇。」


    「嘛,我也好不了多少。」


    「能動嗎?」


    「啊,疼疼疼。不行,絕對是骨折了。」


    「總之先移到岸上吧。」


    「很疼很疼,不能移動。」


    賀茂大橋上的一部分圍觀群眾下來幫忙了。


    「一起來」「你抬這邊」「我抬這邊」,有誰發出可靠的指揮。「很疼啊,請輕拿輕放」,提出奢侈要求的小津就這樣抬到河灘上。


    從賀茂大橋道鴨川西岸聚集了很多人,造成很大的騷動。雖然在人群中隱隱約約看到了相島前輩的身影有點害怕,但是現在已經沒有害怕他的理由了。聚集起來的人在河灘上站成一個圈把小津圍起來。


    這時候樋口悠然地出現,問道,「有人叫救護車了嗎?」城崎說,「明石同學叫了,應該馬上就到」。樋口旁邊站著羽貫小姐,她哼哼地看著小津。「這應該叫自作自受」,她說。


    橫躺在黑暗的河灘上的小津呻吟著。


    「很疼啊,很疼啊,非常疼。想想辦法啊。」


    樋口跪到小津的旁邊。


    「我失敗了」,小津小聲說。


    「小津,你做得很好了」,師父說。


    「謝謝你,師父。」


    「不過,也沒必要弄到骨折吧。你這是個無藥可救的呆瓜。」


    小津抽泣著。


    遠遠地圍起來的人群裏不知道是誰了不起的樣子叫嚷起來。


    「小津是不會逃的,放心吧。」


    樋口怒喝了一聲,「我負起責任。」


    大約過了五分鍾,急救車到了賀茂大橋。


    城崎走上堤壩,帶著救急隊員一起下來。救急隊員們不負專業之名,很熟練地給小津包紮好抬上擔架。本來就那樣丟棄在鴨川就大塊人心了,不過救急隊員們宅心仁厚,救死扶傷不會歧視任何人。小津得到了與他的惡行不相稱的小心待遇。


    「我跟著去照看小津。」


    樋口說完,跟羽貫小姐一起乘上急救車。


    ○


    小津被追到賀茂大橋的經過異常的錯綜複雜,要詳細說明的話,那又是另一個故事了。這裏就簡單明了地說一下吧。


    樋口和城崎很早之前就展開了名叫「自虐性的代理代理戰爭」的神秘戰鬥。那年的五月中,作為手下的小津,受命為浴衣被染成桃紅色的樋口報仇。然後小津為了報一箭之仇,把城崎的香織小姐盜取出來,模仿前年秋天相島前輩的做法。本來是打算把香織小姐放在我那裏的,但是卻找不到我,於是他拜托<圖書館警察>的幹部a保管。而這個a輕易地跟香織小姐陷入熱戀,居然還想逃出京都,弄出了大事。小津私自動用手下的<圖書館警察>的力量,總算是抓到了租車逃亡的a,搶回了香織小姐。不過,小津私自動用<圖書館警察>的事情藏不住。對於小津這個<福貓飯店>的領頭人——印刷所所在兼圖書館警察長官,一部分抱有不滿的社團和研究會趁機行動,聯合被他們收買的<和氣自行車整理軍>,一舉占領了<印刷所>和<圖書館警察>的總部,在那個過程中,還查出了小津挪用<印刷所>的部分收益作為樋口的夥食費,他們要抓到小津把那一部分要回來。等待機會要向小津複仇的相島前輩,察覺到小津倒台的氣息,企圖要奪回自己在<福貓飯店>的地位。他指揮著電影協會「禊」的後輩們追蹤小津。事件發生的那天夜晚,正在回家途中的小津敏感地湊到了危險的氣息,沒有回公寓潛伏到淨土寺的一家民居的院子前麵,通過手機跟羽貫小姐聯係,請她向樋口求救。就這樣,接到命令「拯救小津」的明石同學馬上潛伏於淨土寺附近。雖然小津的公寓附近從淨土寺到銀閣寺已經布下了十幾二十重的包圍網了,不過在明石同學的提議下,小津穿過琵琶湖水渠逃出了包圍網。逃過了從鴨川以東到丸太町路以北如紅外線探測器般散布的耳目,由明石同學化成女裝的小津在夜色下渡過蓼倉橋,到達下鴨幽水莊。雖然躲在樋口的四疊半裏,但是因為香織被盜而怒火衝天的城崎很不合時地闖入樋口的宿舍。被踢出了大馬路的小津,遇上了巡邏監視的<福貓飯店>相關者。麵對不斷聚集而來的相關者,以小津天生的腳力也逃亡得非常辛苦,最後小津被截在賀茂大橋上,無路可逃下爬上了欄杆。


    小津矗立著,擺出一副天狗般的表情。


    「假如要對我做什麽的話,我就飛跳出去。」


    他說,「我的人身安全得不到保證的話,就從這裏跳下去。」


    最後,他從賀茂大橋上掉下了鴨川骨折。


    ○


    運走了小津後,就如退潮般河灘上的人影一下子小時了。一個人生活了八十天,突然間卷入了這樣大事件裏,我到現在還沒反應過來,呆呆地站著撫摸著自己的胡須。


    我精神恍惚地環顧河灘,看見了一位女性坐在長椅上。她皺著眉,兩手掩著蒼白的雙臉。我走過去她那裏。


    「hi,還好吧?」


    我說,她勉強露出笑容。


    「我真是很怕飛蛾。」


    我想,原來如此。


    「聚集了那麽多人,究竟是怎麽回事?」


    「小津他……不,這事情太複雜了,我也說不清楚。」


    「你是小津的熟人嗎?」


    「是的,你也是?」


    「是啊是啊,認識很久了。」


    我自我介紹,自己是住在下鴨幽水莊,在一年級的時候認識了小津。


    「難道你是圖書館警察的人?」,她說,「也是海馬事件那位受害者呢。」


    「海馬事件?」


    「樋口師父說想要養海馬,小津就弄來了一個水箱。不過在往水箱倒水的途中突然破了。」


    「啊啊啊啊,我知道了。那次真是太慘了。」


    「不過,到最後也沒養成海馬。」


    「為什麽?」


    「在我們磨磨蹭蹭的時候,師父就說想要大王烏賊。」


    「那東西可不能養在水箱裏。」


    「對啊,即使是小津也搞不定這件事。後來聽說他弄來了一麵法拉利的旗來充數了。」


    接著,她使勁地摩擦蒼白的臉。


    「要喝點東西冷靜下嗎?」


    我問。


    我絕不是卑鄙地利用她害怕飛蛾的弱點下手,沒有做過任何非分之想。隻不過是擔心臉色蒼白的明石同學而已。兩個人喝著我在附近的自動售賣機買來罐裝咖啡。


    「說起來,年糕熊還好吧。」


    我問。


    「嗯,不過,丟了一隻……」,說完她就沉默了,然後目不轉睛地看了我一會兒後舒了口氣。


    「你以前在舊書市上打工的吧。我剛才沒注意到真是失禮。」


    「你還記得我?」


    「是啊,記得。說起來,你這胡須真是威嚴呢。」


    我看著我的臉說。


    事到如今,我心中的感情也不必一一細說了。總之,先為這段感情做點鋪墊,使勁地想出來一句話,「明石同學,要去吃碗拉麵嗎?」


    ○


    這就是我的「周遊四疊半八十天」的始末。


    我也不想再住在四疊半裏了,那天夜裏我就睡在走廊上。後來在元田中找到新的宿舍,很快搬家過去了。這次我選擇了有獨立衛生間的六疊房間。即使是這樣,我還會不自覺地用啤酒瓶來排尿,那八十天的恐怖經曆依然存在陰影。


    奇怪的是,我明明在那個四疊半世界裏徘徊了那麽長時間,現實世界的時間卻沒有流動。跟浦島太郎不一樣,這可以說是南柯一夢,真是有趣。但是,那並不是夢,大群的飛蛾,我的須發,還有那一大包的鈔票更是鐵證。我搬家的費用也是從那包鈔票裏支取的。


    ○


    我和明石同學之間的關係自那以後順利進展,不過這已經脫離本書的主旨了。而且,其中的羞澀甜蜜之處實在難以著墨。讀者們也不屑閱讀這些內容浪費寶貴的時間吧。成功的戀愛是最沒有述說的價值的事情。


    ○


    現在我的學生生活多少有些新的進展,我會認同自己過去的天真真是意外。不過,我並不是輕易地能肯定過去的錯誤的男人。確實,我有想過懷著偉大的愛情擁抱自己,不過年輕少女還好,有誰會去擁抱一個二十多歲的騷悶男呢。在無法抑製憤怒驅使下,我拒絕了救贖過去的自己的。


    在那個命運的鍾樓前,選擇了秘密機關<福貓飯店>的念頭一直揮之不去。假如,那時候,我選擇了其他的道路,一定會度過不一樣的學生生活吧。


    然而,根據我八十天裏穿行四疊半世界的印象,我不管選擇哪條路,這兩年的生活也不會有什麽大的變化。而更加恐怖的想象是,是否不管是哪條路,我都會遇到小津。正如小津所言,我們是被命運的黑線牽著。


    因此,雖然我不會擁抱過去的自己,也不會肯定過去的錯誤,但是我不會簡單粗暴的處理它們。


    ○


    小津後來住入了大學旁邊的醫院。


    看著他被綁在雪白的病床上,真是大快人心。他的臉色本來就很難看,這下看上去更像是得了不治之症,不過事實上隻是骨折而已。應該說僅僅是骨折就算萬幸了。不能染指那些比三頓飯還重要的惡行,小津一直在嘮嘮叨叨地,我心中想著這是你活該,不過耳朵受不住他的囉嗦,用帶來探病的蛋糕塞住了他的嘴。


    樋口、城崎、羽貫小姐、明石同學,再加上電影協會的朋友們後輩們,軟式棒球部的朋友,學園祭事務局長,酒吧店主,貓拉麵攤老板,還有數量龐大的<福貓飯店>成員,把這裏圍得水泄不通。讓我吃驚的是連相島前輩也來了。<福貓飯店>的人已經埋伏在醫院外麵,以防小津逃亡。


    那天,我和明石同學在小津旁邊說話的時候,看到了一個清秀的女性提著一個手製便當進來了。小津異常的慌張,把我們趕出去。走到病房外的明石同學「咯咯咯」地放出小惡魔般的笑聲。


    「那個女人是誰?」


    我問。


    「是小日向同學。跟我和小津一起退出了電影協會的人,不過似乎在一年級的時候就開始跟小津交往了。」


    「我可沒聽說過呢,小津居然有女友。」


    「做了那麽多壞事,居然還有時間把妹。」


    明石同學饒有意思地說。


    「小津不想其他人見到小日向同學。大概他在小日向同學麵前是個好孩子吧。」


    我突然在醫院走廊的深處看到什麽。


    一個男子在握著角落的公共電話的聽筒,很無聊地投進十元硬幣又按出來。看到他的側臉,我記起來,在<圖書館警察>時代,這人一定是當時一起去誘拐香織小姐的幹部之一。他察覺到我的視線,慌慌張張地放下聽筒,消失在黑暗中。


    我歎了口氣。


    「明石同學,小津的敵人太多了,我想要暫時讓他藏起來。」


    「也是啊。」


    明石同學笑了笑。


    「我來幫忙,包在我身上吧。」


    ○


    小津是我這兩年間唯一的碰友,現在他正陷入困境,我當然要盡力幫助了。


    「你出院以後還有很多麻煩事吧。」


    「那是,簡直比火都燦爛。」


    「那麽,等風聲沒那麽緊了,就逃到什麽地方去吧,我來出錢。」


    小津一臉懷疑看著我。


    「你在圖謀這什麽?可騙不了我。」


    「你最好對別人有多一點信心。世界上還是有像我這樣深情的人的。再說,你有錢嗎?」


    「我可不想被你這樣說。」


    「好了,反正說定了我出錢。」


    「你怎麽就這麽想出錢?」


    ○


    我笑了笑。


    「這是我的愛。」


    「這種肮髒的東西,我才不要呢。」


    他回答。


    全書完。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四疊半神話大係(四疊半宿舍,青春迷走)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森見登美彥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森見登美彥並收藏四疊半神話大係(四疊半宿舍,青春迷走)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