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中止開了一半的搜查會議,抱著也許能夠發現點蛛絲馬跡的期望,我們決定前往第二起殺人案的現場魚樂莊再進行一次搜查。


    到達現場後我們先向橫臥在床上的畫家遺體合掌哀悼,接著又化身成偵探,為了不破壞現場,小心翼翼地開始搜查。看來麻裏亞還在執念於拚圖,她盯著散落的拚圖在思考著什麽,而我就像籠中之獸一樣在屋裏轉來轉去——江神學長呢?


    社長站在房間裏麵的桌子前。古老的木製辦公桌上隻有一個筆筒。畫筆之類的都放在畫架旁邊了,所以筆筒裏隻插著幾支鉛筆、炭筆、擦筆和熟橡膠。江神學長一把抓起這些文具仔細檢查筆筒內部。筆筒都倒過來了還是什麽都沒發現。接著他又打開了最上麵的抽屜。


    我走到桌子邊。抽屜裏隻有一個小鑰匙,也許是這個抽屜的鑰匙。江神學長試了下果然如此。他打開鎖後把鑰匙放回抽屜關上了。他又打開了第二個、第三個抽屜,除了創作筆記就是桑姆·羅伊德有名的方塊拚圖和有些髒的撲克等適合一個人玩的玩意兒,並沒有什麽吸引我們的東西。但是我們注意到隻有帶鎖的抽屜是空著的。


    “放心了,回去吧。”


    “發現什麽了嗎?”


    被我這麽一問,江神學長嗔怒道:“你真是纏人。”


    “江神學長、有棲,等一下。”


    聽到我們談話的麻裏亞說。我以為她還要查看什麽,結果不是這樣。我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朝窗外看去,小船正駛向我們這邊。上麵坐著的是敏之和禮子。我忘記了自己的立場猜想他們大概是來魚樂莊有什麽事情吧。應該是“偵探”之外的一般事情。我們三個人決定等他們上岸。


    過了一會兒他們到達了魚樂莊。不過這兩個人對我們在這兒並沒有表現出吃驚的表情。也許他們一直認為我們在這兒吧。也沒問我們來這幹嗎,敏之就說起他們來的原因。


    “是這樣的。禮子說她想看一下老師被害的現場,所以我就帶她來了。”


    禮子手上拿著幾束九重葛花。聽她說逝去的老師最喜歡鮮豔的花。她從廚房裏拿來花瓶插上花後供奉在沉睡的老師的枕旁,接著合掌行禮。敏之和我們也合掌哀悼。


    “其實我是想帶我家那位過來的。因為我覺得應該讓她親眼看看發生了什麽。但是她說不敢來這個恐怖的地方。禮子剛好聽見了就讓我帶她過來了。——要瞻仰老師的遺容嗎?老師的麵容很安詳。”


    被敏之一問,禮子輕輕地答了聲“不用了”。獻過花,好歹可以安撫一下她的心情了吧。


    “須磨子和平川老師相繼被殺,這裏麵可能有什麽玄機吧?”


    他這句話也是朝著禮子說的。禮子用右手摩擦著左手的上臂“嗯”了聲。


    “您認為這和平川老師與須磨子之間的那一段親密關係有關嗎?”


    被江神學長這樣正麵一問,敏之看著禮子的方向說:


    “對於兩個人是否真的像表麵所顯示得那樣親近,我不是很清楚。三年前的夏天,須磨子為了給平川老師做模特就一直在魚樂莊——我說的不太好聽——但事實確實如此,當然這有可能是旁觀者瞎猜的……禮子,你是怎麽認為的呢?”


    “我不認為三年前的事情和今年的這些事情有關係。”禮子低著頭說,“雖然兩人曾經很親密,但隻保持了很短的時間。我怎麽也想不出他們的關係會和這次的案件能有什麽關係。”


    接著她抬起頭問敏之。


    “是和人說的他們兩人親密的關係是這次案件的真相嗎?”


    “啊,這個嘛……”敏之欲言又止,“昨晚我和他聊了一會兒。他堅信這之間有關聯,但似乎也沒有什麽確鑿的證據——隻是……”


    他把視線轉向掛在裏麵牆壁上須磨子的畫像。


    “我是覺得那幅畫……在和人聊天之前我隻是簡單的認為這是一幅好畫。但是結合畫家和模特之間的故事後再看這幅畫,就別有一番感慨啊。這幅畫難道不是平川老師用筆尖描繪出的對須磨子的情感嗎?還有,那幅畫沒有掛在望樓莊,而是掛在魚樂莊,並且掛在床上就能看見的地方,這不正說明畫家對須磨子的感情沒有變嗎?也許三年前那個故事還在發展呢。”


    “和人說這話的時候,隻有犬飼你們夫婦在場嗎?”


    “是的。啊,我明白了。禮子你是在擔心說這話時純二在不在場吧?放心吧。那會兒他去洗澡了——對了,這麽說起來,純二對須磨子的過去一無所知呢。”


    “‘過去’這種說法也太誇張了。純二不知道,不過也沒有打聽的必要。”


    “這個是當然。就是我們夫妻倆也絕不會在純二在的場合說這些的。就是在這兒,我覺得無須擔心才說的。”


    我們沉默地聽著兩個人的對話。剛才我們在推斷三年前英人的溺水案件有著不可告人的秘密,甚至可能是這次案件的根源。現在三年前的戀愛關係又被推到了舞台中央,這和這次的案件又有什麽關係呢?


    我突然想起一個表情。昨天在將平川老師的遺體移到床上後純二的表情。他投向亡妻肖像的眼神中充滿了憎惡——難道他知道妻子的過去?


    “我們回去了。”


    聽江神學長這麽說,正朝須磨子的畫像走去的敏之停住腳步回過頭。


    “我們也回去。坐船大概十五分鍾就行了,所以我們會比你們早到。待會兒見了。”


    我們五個人一起出了魚樂莊。目送敏之和禮子下了石階後,我們也跨上了自行車。


    2


    回到望樓莊的時候,大家都聚集在客廳裏。空氣中夾雜著緊張的氣氛,我不由得挺直了身子。剛剛在魚樂莊分別的禮子最先注意到我們回來。她滿臉吃驚,其他人抬起頭或者轉過身子看著我們。


    “啊,有棲川你們回來了。和人,你不是說要早點兒道歉嗎,那趕緊說!”


    龍一用責備的口吻對和人說。和人雖然麵朝我們坐在藤椅上,但他好像鬧別扭似的撇嘴看著窗外。


    “怎麽了?”


    終於江神學長開口詢問。龍一難以啟齒地說:


    “真的很抱歉,我們也是剛剛才知道的。往有棲川房間裏放蛇的是這家夥。”他看了一眼和人,“他說是為了防止危險已經把蛇的毒牙拔了,不過這個惡作劇確實太過分了。大概他也說不出什麽辯解的話了,不過還是請聽聽這家夥要說些什麽吧。”


    和人閉著嘴沒說話。龍一“喂”的大吼了一聲。我還是第一次聽他這麽大聲的說話。


    “您是怎麽知道是和人的惡作劇呢?”


    江神學長似乎對這點更有興趣。龍一怒不可遏地回答說:


    “被犬飼和禮子逮了現行了!從船上下來的兩個人剛好看見這家夥正在草叢裏抓第二條蛇。說是用棍棒把蛇打暈後正在拔蛇的毒牙,光聽這話就夠恐怖的了,真丟人。”


    “太嚇人了。”


    禮子摸著左肩說:


    “我朝那邊問:‘是和人嗎?’結果他大概嚇著了蹦了起來。問他‘為什麽要這麽做’,他扔了蛇,說了句‘我要行使沉默權’後就像貝殼似的一言不發了。”


    “和人你要是不說話就會被當成連環殺人案的凶手哦。”


    站在桌子旁的敏之像威脅似的說道。


    “不是我。”和人隻哼了聲。


    “那你為什麽做那種事情呢?”敏之的目光很犀利,“你是凶手,所以你要警告正在調查事情真相的江神和有棲川停手。我認為這是最說得通的解釋了。如果是其他原因的話,請你說清楚。”


    和人繼續沉默。江神學長不緊不慢地問他:


    “昨天的蛇是你放進房間的嗎?”


    他隻回答了聲“嗯”又陷入了沉默。如果隻是個惡作劇的話他的反應不該這樣吧。而且沉默權這個借口聽起來像是他承認自己罪行暴露了——他真的是凶手嗎?


    可能對自己被在場的所有人注視感到不舒服,他突然站起身,沒給別人阻止他的時間就快步消失在走廊深處了。


    “站住!”


    就在龍一說你給我回來的時候,後門“嘭”地關起來了。不知誰深深地歎了口氣。


    “有棲川,真的十分抱歉。”龍一深深低下頭,“我完全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麽。也許有什麽難以啟齒的原因吧。那家夥現在血衝上頭,所以還請你多給他一些時間。”


    “好的。”我回答道。我覺得龍一暴怒是因為我的緣故,所以我難以平靜。江神學長還是一如既往那麽冷靜,而麻裏亞已經呆若木雞。


    “我好像有點明白了。”


    園部醫生突然嘟囔了一句。這下大家的目光全都集中到他的身上。聽他的口氣,他是說他知道和人朝我們房間裏扔蛇的理由了。我倒想聽聽他怎麽說。


    “這就是個玩過頭的惡作劇。當然他這麽做是有原因的,之所以難以啟齒是因為他嫉妒有棲川,是吃醋哦。”


    “吃醋?”


    我差點兒摔倒。我還以為他要說這背後隱藏著多麽陰險的目的呢,結果他竟然說出這樣小家子氣還讓人哭笑不得的話來。


    “是的,吃醋。”


    “那為什麽和人要吃我的醋呢?我就是一個臭小子。”


    “我要全盤說出來和人該不好意思了,不過現在也沒辦法了。他是禮子和麻裏亞的崇拜者喲。所以有棲你和麻裏亞的情投意合在他看來可不是好玩的事情。平川老師被殺後我們每個人不都陳述了頭天夜裏各自的活動嗎?當他聽你陳述時表情可不好看喲。就是你說你們倆晚上劃船出海,結果把船弄翻隻好遊回來的事。你們回來後又在外麵聊到半夜。他肯定是嫉妒你們度過了那麽浪漫的夜晚。他在自己的房間裏大概看見你們聊天的身影了,而且之前又見你們開心地在海裏遊泳,所以心裏肯定很焦躁吧。他又不會遊泳,這不是更讓他痛苦嘛。”


    聽他的話我想起了兩點。確實我們翻船之後的第二天早上吃飯時,和人的表情和平時不太一樣,話很少,而且好像麵對牆壁在自言自語著什麽。這是其一。還有一點就是海水浴時候的事情。好像是有人在二樓的走廊上注視著我們。當時麻裏亞還說了句“那不是和人嗎”,現在看來果然是他。這男人,真不痛快。


    “這有點奇怪呀,醫生。”


    麻裏亞滿臉疑惑。


    “和人怎麽會為我吃醋呢?你是說我和有棲翻船是有什麽事情嗎?”


    “和人因為你而嫉妒你覺得奇怪?不是,這很有可能的。而且又和遊泳的事摻和進來。不會遊泳一直是他心中解不開的心結呢。這裏就他一個人不會遊泳,所以肯定很鬱悶吧。”


    “其實我家這位也是旱鴨子。”


    敏之看著裏美說。


    我又想起了兩點。關於犬飼夫人是旱鴨子這點,確實敏之在遊泳的時候她一直躲在海灘上的太陽傘下。還有一點就是和人是旱鴨子這點,我問過他衝不衝浪,一瞬間他的臉色就變得很難看。


    “總之我認為和人對有棲川沒抱什麽好感。但是他內心大概為自己因為堂妹而嫉妒感到羞愧吧。而且他自知比不過有威嚴的學長,所以才會做出這種陰暗惹人嫌的事情。”


    “太奇怪了。怎麽可能為我的事情……”


    麻裏亞似乎有點不好意思。別為這種事情不好意思呀。


    “但是,這隻是醫生您的想象對吧?”敏之客氣但很堅定地說,“也許是因為完全不同理由才故意找麻煩的。”


    後麵傳來了開門的聲音。和人回來了。


    正準備說話的龍一把要說的話咽下去了——和人右手握著一把手槍。


    “和人!”


    “你!”


    禮子和龍一站起來,兩個人都發出短促吃驚的叫聲。我聽見自己喉嚨響了一聲。看來槍口馬上就要對準我的胸口了吧,一想到這兒我的後背僵住了,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我一直偷偷地藏著這把手槍。它是和來複槍一起弄到手的。雖然和來複槍比起來它就像個玩具,但它可是s&w真槍。我試射過兩三次,裏麵隻有三發子彈了,所以我一直都拿它欣賞著玩。但是現在我要向大家公開它的存在。我不知道是誰偷了我的來複槍拿去殺人,但是你給我看好了,我有這把手槍。如果你不喜歡這個島上最帥的男人而想殺我的話,為了你自己你最好死了這條心,我不會讓你輕易得手的。你要敢拿槍對準我那我就用這把手槍殺了你。我是正當防衛所以會毫不留情的。你給我看好記清楚了。”


    “和人!”


    龍一太陽穴上青筋暴露。


    “你這個蠢貨,拿著這把玩具來嚇唬人!”


    和人沒有理他。槍口朝下,但是和人的手指放在了扳機上。為了以防萬一,還是不要刺激他比較好。雖然我想他不至於真的放槍,但是我可不敢說我了解他。


    “現在我不會開槍的。”他擠出了這句話,“我不知道朝誰開槍,凶手肯定在我們這群人之間,我沒有耐心了。凶手,你等著我吧。”


    他迅速轉過身子又快步消失在走廊盡頭了。


    “真是太沒有禮貌了……”


    話沒說完,龍一似乎犯了頭痛一樣用手按住額頭一動不動,看上去很痛苦。


    “我不會介意的。”園部叼著煙鬥說,“那孩子從小心眼就小。小時候他的口頭禪就是‘你敢瞧不起我’,其實正是害怕別人他才這麽說的。現在就算害怕也沒辦法。”


    “所以才危險呀。”禮子擔心地說,“萬萬沒有想到他還藏著把手槍,像他這種既膽小又容易動怒的人拿著把手槍,沒準什麽時候就突然開槍了。”


    有人不高興地咳嗽了聲,是純二。


    “看他剛才口若懸河地說了一通,你們就推斷他會自暴自棄未免也太草率了吧。要是我拿把菜刀在這舞幾下再說幾句和他一樣的台詞是不是就說明我無罪了呢?”


    園部醫生的眉毛動了下。看來他對純二的發言很意外。


    “你是想說剛才和人是在演戲,其實他才是連環殺人案的真凶是嗎?”


    “是的。當然我隻是想提醒大家不要忘了這種可能性。在我們這群人當中,那把來複槍用得最熟練的人不就是和人嗎?即使覺得奇怪這也是沒辦法的。但是我真的沒想到他竟然還非法持有手槍——哪,醫生,之前我們都認為這個島上的武器隻有一把下落不明的來複槍,但現在又出來個那玩意兒。現在是不是可以認為案件的凶器未必是來複槍呢?”


    “這不可能。手槍和來複槍的槍傷完全不一樣。我可以確定地告訴你那麽小的手槍不可能是凶器。”


    “但是照現在的情況來看沒準他還有機關槍或者火箭炮呢。這當中大概有真的凶器吧。”


    “不會有那麽大的槍。”龍一果斷否定了純二的說法,“那家夥帶來複槍來島上的時候曾經提著一個樣子很奇怪的行李,大家都奇怪那是什麽,但問他他也不說。到了島上打開行李一看才知道是來複槍。——隻有那一把。所以來複槍也好,獵槍也罷,他都不可能背著我帶來島上的。那家夥隻有那一次提著奇怪的行李來島上的。”


    “那會不會是其他人帶過來的呢?”純二問。


    “不可能。沒有人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帶那麽顯眼的東西過來。包括平川老師在內誰都不可能。”


    “這樣啊。”園部醫生邊往煙鬥裏添煙草邊說,“那也就是說,手槍暫且不論,反正來複槍是不能悄悄帶過來的。”


    “我待會兒去他房間把手槍拿過來。等他平靜下來了應該會給我的。”


    聽禮子這麽說,純二小聲地哼了聲。


    “麻裏亞也一起去吧。你可以站在暗處用擴音器說服他呀。”


    麻裏亞用手扶住額頭似乎在說:“饒了我吧。”


    3


    鬧騰了一番,今天的午飯又延遲了。和人把自己關在房間裏,他的飯菜是由禮子和麻裏亞送過去的。真拿這個笨蛋大爺沒辦法。


    “他怎麽樣了?”


    敏之問送飯回來的兩個人,麻裏亞搖搖頭,毫無辦法。


    “他不讓我們進去。就讓我們把飯菜放在門外,看來還在耍脾氣。”


    “因為不好意思所以不願露臉吧。”禮子幫他說話,“他肯定在檢討自己做了那麽過分的事情。”


    “是個蠢貨。”


    餐桌上的氣氛很微妙。大家都當沒有發生這些悲慘的事情,並且當和人本來就不在這兒一樣平靜地聊著天。敏之簡潔地向我們解釋他新開發的進口牛肉的進貨渠道,禮子則介紹她朋友成功戒煙的獨特方法。園部聊著他在德國旅遊時的糟糕經曆,江神學長則陳述他對京都人性格的看法。這是這麽多天來談話氣氛最熱烈的一次。


    飯後犬飼夫妻開始看電視。不對,準確地說應該是他們打開電視,兩個人坐在電視前聊天。電視裏正放著肯定不合他們胃口的麵向兒童的人偶劇。


    “熬到明天就好了,再堅持一下吧。”


    裏美聲音疲憊地回應丈夫。


    “是啊。不過你說‘再堅持下’聽上去怎麽像在雪山裏遇難一樣,聽著怪怪的。加賀先生肯定羨慕我們在悠閑地度假呢。等我們回去後得給他放一周的假了。”


    “加賀老家在五島的福江。他肯定很久沒有回家了,所以就等著這次把休假集中起來回家吧。”


    兩個人繼續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突然我注意到一個奇怪的現象。裏美好幾次都忍住了哈欠。我覺得很奇怪,她常年服用安眠藥,即使在這個陌生的環境中也不可能會睡眠不足的呀。這麽說我想起來吃飯的時候她也禮貌地用手遮住嘴打了好幾個哈欠。剛開始我還以為她是覺得聊天無聊,但後來發現似乎不是這樣。她的眼睛通紅,還泛著血絲。很明顯她是睡眠不足。


    “哎,我想睡會兒午覺。接二連三發生了這麽多事情,我有點兒累了。”


    裏美撒嬌似的對丈夫說道。我的推測得到了印證。她果然晚上沒有睡好。為什麽呢?是安眠藥吃完了嗎?不對,雖然無線設備遭到破壞我們聯係不了輪船,但是本來他們就預計在島上待到明天她應該帶夠了藥啊,就算分點給她丈夫都夠了吧。那這是為什麽呢?答案隻有一個——她沒有吃藥,夜裏她不想睡覺。難道她半夜有什麽事情嗎?心中的疑團不斷擴大。


    “去不去露台,有棲?”麻裏亞問我。


    “好的。”我帶著不斷擴大的疑問含糊地回答了聲。我跟在她身後走出去。江神學長還在和醫生玩拚圖。


    純二在露台上。他伸著兩條腿坐在曬台上眺望大海,視線投向的地方是漲潮海角。他朝我打招呼:“有棲川!”


    “江神那個時候真的沒有看見燈光嗎?”


    “那個時候”、“燈光”指的是平川老師被殺那天夜裏他看見的類似自行車燈光的光亮吧。那我隻能給他相同的回答了。倒不是說懷疑他的證詞,但是江神學長說過雖然當時純二的語氣和表情都很認真,但是總不能把自己沒有看到的東西說成看到吧。當然如果純二真的看見了那個燈光的話,那學長的反應也太磨嘰了。


    “很遺憾,學長確定地告訴我說他沒看見。”


    “是嗎?但我真的看見了哦。那肯定是凶手。不知道為什麽我一想起來就渾身發顫。以前我也遇到過這種事。那是我初中的時候,為了應付考試我臨陣磨槍學習到了深夜。當我抬頭時,看見馬路對麵公寓裏的一戶人家剛好關燈。那會兒都夜裏一點多了吧。我當時就在想那戶人家也到這麽晚才睡啊,不過這會兒應該是去睡覺了吧。我也困了所以就結束學習睡覺了。到了第二天傍晚我才知道原來住在那間屋裏的單身男子自殺了。我看到的剛好是他上吊前關燈。我永遠都忘不掉知道那個真相時的恐懼。”


    純二就像靈魂出竅一樣,表情憂傷地遠眺著大海。是對妻子被這麽暴力的手段奪取生命的無常感,抑或是對凶手來去自如所感到的無力?


    “不光是牧原家,有馬家也完了。到底是誰殺的他們?”


    從他微微張開的嘴唇裏突然吐出了這句話。我看見他的眼睛裏閃爍著淚光。


    在這座充滿著陽光與海風的南島上,悲劇接連發生。我們已經不能阻止這一切了,所能做的隻有接受,而且我感覺我們即將迎來結局。


    4


    一聲槍響劃過碧空。


    這一天、這個時間裏發出的槍響,肯定在遙遠的過往就早已注定。


    又是一聲槍響。


    我感覺一切都碎成一地,無可救藥了。


    5


    偏房——


    我們傻站著,呆呆地看著趴在桌子上的男子屍體。坐在椅子上斷氣的男子是有馬和人。


    他彎曲的右手放在桌子上,左手耷拉著垂下來。太陽穴上的黑洞裏流出的血已經從肩膀流到了胸部,血跡快凝固了。桌子上的一隻手槍放在他的右首,還有一張紙。一把似曾相識的來複槍靠在桌子旁邊,屋子裏的空氣中還彌漫著槍藥的氣味。


    “怎麽會……”


    龍一抱頭呆坐在床上。禮子搖搖晃晃地挪至牆壁,麻裏亞跑過去抱住她的胳膊。“沒關係。”禮子說著把手搭在麻裏亞的肩膀上。


    和人死了。他現在的樣子和之前判若兩人。凶器就在這兒——手槍和來複槍各一把。一次死亡需要兩把槍,浪費了。到底是哪把讓和人腦漿迸裂的現在還不得而知。隻是在看到這個現場的時候,我們可以知道他被手槍打中後倒在桌子上,從右手滑落下來的手槍就滾落到桌子上了。


    “他是用手槍自殺的啊。”


    園部大致檢查了下傷口說。可能就是這樣吧。要是用來複槍自殺的話他隻能用腳趾扣動扳手了,但是他好好地穿著鞋坐在椅子上。


    江神學長把臉湊近桌子上的手槍後說了句:“聞到了。”他看看和人手邊的紙,急速轉動的眼球突然停了下來,他開始不慌不忙地朗讀這張紙的內容。


    我,有馬和人,為了彌補自己所犯下的血債,決定在此了絕性命。牧原完吾、須磨子、平川至三個人都是我殺的。我犯下了慘無人道的罪行,請盡情地憎恨、詛咒我吧。


    我不奢望從別人那得到一絲的同情和理解。請大家耐心地讀完這封信。冤死在我手上的不僅僅是之前提到的三個人。還有一個人,我親手殺死了他。這個人就是我的親哥哥——英人。此時我的內心十分悔恨,敲鍵盤的手指正止不住地顫抖。三年前哥哥的去世不是事故而是他殺。我就是殺死他的凶手。三年間我一直在苟且偷生。這三年就像一場噩夢一般,我毀了我自己,也斷送了三個人的性命。


    至於我為什麽要犯下這駭人聽聞的罪行,就請允許我用最簡潔的語言記錄下發生的這一切吧。


    哥哥在所有方麵都勝於我,這讓我成長在一種強烈的自卑感中。三年前,當我看見他帶著未婚妻來島上度假時那幸福的麵龐,我心中的厭惡之情就像盛夏溫度計的水銀柱一般急速上升。過了不久,水銀柱就達到了頂點。他告訴我他解開了爺爺留下的謎局,希望我幫他挖掘鑽石。我直接說結果吧。他的解答是正確的,我們成功地拿到寶石。就在那時,我的腦子像被什麽迷住了,我踢倒哥哥,並把掙紮的他按在海水裏。我和哥哥的體力雖然不分勝負,但是他招架不住我突然的襲擊,最終他沒能拗過我。我已經想不起來事情為什麽會變成那樣了。事發之後我茫然若失地問我自己,我就那麽恨哥哥嗎?


    回到話題上來。我殺人的過程被在黑夜中約會的平川和須磨子看見了。兩個人搶走鑽石後答應不會說出去這一切,並且幫我把英人的屍體運到了對麵。但是,這個平川竟然還向我要封口費,甚至還威脅我說要找父親要,我心中充滿了憤怒和恐懼。我意識到不能讓目擊者活在這個世界上,所以決意殺了二人。伯父完吾隻是湊巧和須磨子在一起所以被卷進來了,我對他沒有任何仇恨。我已經無法表達我的悔恨了,隻為所犯下的罪孽感到戰栗。


    證據放在桌子的抽屜裏,請檢查。


    就由我自己拉上這一切悲劇的幕布吧。


    各位,永別了。


    父親,請原諒我。


    有馬和人


    江神學長讀完後,房間裏沉默得令人窒息。他將和人的遺書在手裏拿了一會兒交給了龍一。已經被這個打擊摧毀的父親無法再次閱讀這封信。


    “大家怎麽想的?”


    江神學長的問話沒有具體的對象。敏之終於回答了他。


    “真讓人吃驚。太遺憾太悲慘了。那麽現在一切都結束了吧。”


    是的,一切都塵埃落定了。但是,我還沒有釋然。不是因為他的遺書中還有一些不合理的地方,也不是不相信他會做出這種慘絕人寰的事情,而是這樣突然的一個句號讓我感覺就像看了部有始無終的電影一樣難以平靜。剛剛他還揮舞著手槍,誇張地說誰要過來就跟誰拚了,可是兩個小時之後,他卻一槍打穿了自己的腦袋。這未免也太唐突了。沒有人特別懷疑他是凶手。當然也沒有懷疑除他之外的任何人。凶手明明隱藏得很好,為什麽要早早自殺呢?是良心的譴責嗎?我不知道我是否應該接受這種解釋。


    “和人能殺四個人?這不太可能吧。”


    麻裏亞目光遊離地喃喃自語。我明白她想說什麽。但是到頭來這隻是沒有強有力的證據支撐的見解而已。物理條件上他有充分的可能作案。我在心裏反對麻裏亞的意見。


    “這封遺書很奇怪。”


    聽龍一這麽一說,大家的目光都轉向了他。


    “太奇怪了。這封信到最後的署名都是用打字機打出來的。不管他多麽介意自己的字不好看,遺書的署名總該親手寫上去吧。”


    “我也這麽認為。”


    江神學長立刻說道。


    “我也注意到這一點了。這封信上沒有一處手寫,所以我們無從判斷這封遺書是不是和人自己寫的,不對,應該是是不是他自己打的。”


    麻裏亞的肩膀哆嗦了一下。


    “有可能這封遺書是和人以外的人打的。如果真是那樣,那麽和人就不是自殺,而是和須磨子他們一樣,是被人殺死的……”


    “喂,你等等。”敏之的臉陰沉下來,“麻裏亞,這是你一時興起的想法就不要亂說下去了。這麽說雖然有些失禮,但和人沒準兒還是虛榮心在作祟。和人可能臨死前覺得自己的字不好看所以就用打字機打出署名。遺書和凶器都在這兒。要說這是他殺的話就請拿出更能說服人的證據來。”


    “我讚成。”純二一隻手插進口袋裏,斜靠著牆壁說,“果然他剛才在客廳所作所說的就是演戲。我有第六感。雖然這封信寫的不夠禮貌,但內容好歹我還是能接受的。”


    “現在下結論還為時過早。”園部醫生果斷地說,“如果真的是他殺的話那麽遺書就可能是凶手打的,來複槍也可能是凶手藏起來後今天又拿過來的。這兩點我們都還不能確定,所以我們再詳細地調查一下吧。”


    江神學長把臉湊到和人的右手邊說:“能聞到硝煙的味道。”自殺說上加一分。接著他左手從桌子上的筆筒裏拿出一支自動鉛筆,用自動鉛筆鉤住手槍,又用手帕包住它,右手旋轉一次彈匣。


    “彈匣裏還有一發子彈。剛才和人說這把手槍裏隻有三發子彈,如果是真的,那麽就打了兩發子彈。這麽一說,我確實聽到了兩聲槍響。”


    一發子彈的去向很清楚——在和人的腦髓中。還有一發子彈打到什麽地方去了呢?我環顧四周立刻發現了。


    “是在那兒嗎?”


    在距桌子兩米遠的右側牆壁上掛著一幅畫,不對,應該是拚圖的完成品。我指著這幅拚圖,拚圖中間被打穿了,留下了一個黑洞。拚圖畫的是從瞭望台上俯視的蠟燭岩和雙子岩,從畫的筆觸來看應該是平川老師所作。平川老師曾說過要把正在畫的那幅沐浴著朝霞的漲潮海角的畫製作成拚圖。看來這幅拚圖就是一個前例了吧。


    我心中浮現出來一個故事。如果和人的死真的是自殺的話,那麽故事有可能是這樣的。首先他拿出藏起來的來複槍,豎放在桌子邊。用打字機打出遺書後他拿起槍,這時掛在他右邊牆壁上平川的畫映入他的眼簾。這幅畫是他憎恨的、想置對方於死地的人畫的,而且畫的還是他最忌諱的場所的風景。他的心中交織著憎惡和恐怖,所以就把槍對準拚圖,扣響了扳機。擊中拚圖後他拿手槍對準太陽穴,了斷了自己的性命。這個故事掠過我的腦海,我接受這個情節。


    “他是不是連這幅畫也憎恨呢?”


    園部邊看畫邊說。看來他和我想的一樣。他微微點頭,似乎在說他很清楚。


    “啊,你們看桌子的抽屜。”敏之大聲地說,“遺書結尾不是說抽屜裏放著證物嗎。你們看這個!”


    “哦,對啊。”


    園部拍了下手打開了最上麵的抽屜。裏麵放著一本文庫本的《作為職業的政治》和一本寫著《魚樂莊非日記》的日記本模樣的東西。他當然不會拿文庫本了,而是直接把手伸向了日記。真相是否隱藏在這本日記中呢?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他手中的日記本上。


    園部打開封麵和襯頁後,兩張疊了兩道的紙片從日記中飄下來,緩緩地落到了地板上。大家的視線都緊緊追隨著這張紙。


    “這是什麽?”


    醫生蹲下身撿起並打開紙片。瞬間他的眉頭上的皺紋擠成了一團,不久他又“嗯”的發出一聲歎息。


    “是什麽是什麽?醫生,給大家看看呀。”


    敏之焦急地問。園部把日記夾在腋下,兩隻手上各拿一張紙片,為了看得更清楚正仔細地左右對比著。


    “是莫埃人像的地圖。”


    敏之“探長”說。


    “這個是有棲川在路邊撿到的那張地圖的後續嗎?啊,是的是的。”


    確實。這兩張紙肯定是接在那張畫了二十五個箭頭的地圖後麵的,兩張紙片中的一張是用線連起了二十五個記號。另一張則像是從八個閉曲麵中得到蠟燭岩的素描。而且這張紙片的旁邊寫著“退潮”兩個字。這不就是我們解開莫埃人像之謎的過程再現嘛。


    “這幅畫畫的不是蠟燭岩嗎?那就是說……寶藏是藏在蠟燭岩嗎?”


    敏之一臉興奮地說。


    聽了這話,我想起我們三個人一步步地解開謎底,探明藏寶的地點,到最後發現寶藏早就被人拿走的過程。


    “是的,肯定是這樣的。”


    聽純二這麽一說,靠牆壁站著的禮子用微弱的聲音說了一句話:


    “這是英人的字。”


    龍一從床上站起身來問:


    “真的是他寫的嗎?!”


    屋內陷入了一片混亂。現在出現了有力的證據證明是英人最先找到了莫埃人像的答案,和人遺書中的一點得到了印證。但是我想說現在還不是騷亂的時候,我們不是應該早點兒看看日記的內容嗎?


    “醫生,日記中寫了什麽?”


    被江神學長一催,園部把日記放在桌子上一頁一頁地翻起來。江神學長和敏之還有我都湊到他旁邊盯著日記看。內容是這樣的——


    七月三十日(星期二)晴


    今天沒有客人。


    一天裏就發出了“嗯”“啊”的幾聲。終日都在畫著外海的素描。沒有什麽構圖,隻有一望無際的大海。我知道一種清爽的倦怠感縈繞在我的身邊。


    真的是日記。而且還裝模作樣地取了個《魚樂莊非日記》的名字。他是想模仿永井荷風的《斷腸亭日記》吧。接著看——


    八月五日(星期一)晴


    完吾和須磨子小姐光臨寒舍。三天沒有客人了。大概是太寂寞了,我一直在口若懸河地說,都沒有注意到兩位沒有開口。完吾的話題十分豐富,須磨子小姐越來越漂亮了。幸虧他們來了,今天我過得很開心。


    “須磨子小姐越來越漂亮了”這句話吸引了我的目光。園部大致瀏覽了下就翻到了下一頁。看來這本日記真的和名字寫的一樣隻記錄了在島期間的情況。在八月九日的“明天,返回俗界”一行後,日期就跳到了一九八六年七月二十八日。


    “一九八六年。那就是三年前……”


    敏之口中嘀咕著。園部停下翻頁的手,開始仔細地閱讀日記內容。比如七月三十一日。


    七月三十一日(星期四)晴


    台風結束。


    須磨子來了。包括休息時間在內畫了五個小時。兩個人都很累了。我們邊喝茶,邊聊著拚圖、英人以及他的未婚妻。


    我注意到這次出現的稱呼是“須磨子”,不是“須磨子小姐”而是“須磨子”。二者的關係或者說畫家的心境發生了變化。園部更加放慢了翻頁的速度。


    八月一日(星期五)晴


    畫須磨子。


    英人和他的未婚妻都來了。四個人相談甚歡。感覺自己越變越年輕了。


    在這裏應該注意“感覺自己越變越年輕了”這句話。在他和這對年輕的未婚夫婦聊天之前,畫家是因為什麽感覺自己變得年輕了呢?仔細推測的話應該是和須磨子戀愛了的緣故吧。作為優雅生活的信奉者也是實踐者的畫家隻是簡單地記錄著日常瑣事,讓人難以讀出字裏行間的深意。


    八月二日(星期六)多雲轉晴


    須磨子的畫快畫完了。隻需要去除背景再加些修飾。之後我又要做回風景畫家了。


    我要謝謝須磨子。


    現在每天都像泡在糖水裏一樣開心舒適。


    畫家陶醉了。


    八月三日(星期日)晴


    終日都和須磨子一起度過。


    有馬氏邀請我過去住一晚,但是我找了個不是理由的理由通過須磨子婉拒了。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拒絕。可能是我不好意思和牧原麵對麵吧。希望我們還能再一起釣魚。


    須磨子十點半後離開了魚樂莊。我稍稍擔心回去的夜路。


    簡略但又充滿意味的文章。我們被藍色墨水所寫的內容吸引,津津有味地看著日記裏到底要寫些什麽,默默地繼續閱讀,忽視了其他人的存在。


    接著就是八月四日。


    “是英人死亡的那天。”


    聽園部這麽一說,我們為了能更清楚地看清內容,重新擺正了日記本。


    這天日記的分量似乎重於往常,不同於往日的文體、混亂的字跡都向我們傳達著寫作者的不安。


    八月四日(星期日)晴


    遠離塵世,隨心所欲,無為而活,這是我生存的目的。如果這也是一種罪惡的話那我寧願如此。我生來就是罪人。罪這個漢字有可怕的字麵,雖不有心,但感到它近身纏繞。


    我,今夜,被迫做出要保護我的生活的承諾。我的胸口像灌了鉛一樣沉重,但手腳卻如羽毛一樣輕飄。明早,我將以怎樣的心情睜開雙眼?我不知道。但是我不能抹去已經發生的一切。


    須磨子、和人,今夜他們將會如何度過?在黑暗大海對麵的海角上,他們想必正屏息熬過這個黑夜吧。總之先睡一覺吧。時間雖然令人厭惡但終究會過去,所有的一切都會慢慢地回到正軌。


    我累了。我感覺我能比平時睡得更好。我是共犯,快快度過這個夜晚吧。我要先休息一會兒。


    我對不起英人。用你的性命來換取這個世界上的俗物,隻是為了我這個男人隨心所欲的生活。請讓我在這個世間接受懲罰。


    你留下的地圖,既是你勝利的紀念,也是我們的罪證。在我有生之年,我是不會讓它離開身邊一步的。隻是,從今天開始,我會迫不得已給桌子的抽屜上鎖。


    明天將會是悲慘的一天。醒來後的我能忍受那一切嗎?希望如此吧。


    真的要睡了。


    今夜就暫且讓明天要悲傷的人安心地睡一覺吧。


    6


    讀完這篇後我們沉默了。太奇怪了,為什麽他要在目擊殺人現場、找凶手索要封口費、幫助處理屍體回來之後寫下了這篇支離破碎的文章呢?而且事後他為什麽不把這篇衝動之下寫下的日記毀掉呢?難道他想將罪名記錄在日記上並永久塵封嗎?


    “您覺得這真的是平川老師寫的日記嗎?”


    聽江神學長這麽問,園部點點頭。


    “這點我確定,是他的筆跡。警察鑒定後就可以證明這一點。即使這篇日記不能完全印證和人留下的遺書的內容,大致上也一致。”


    他準備將日記傳閱給大家看看,但是江神學長製止了他。


    “不好意思。這後麵還有日記嗎?”


    園部翻過一頁。


    “啊,日記沒有缺,後麵還有。但是第二天的日記隻寫了‘悲慘的一天’這一句話。接著第三天隻寫了‘明天離島’。”


    “我們待會兒再看後麵的。先看看他前天寫的內容。”


    “呃,前天?——在這兒。”


    八月四日(星期五)晴


    今天我戰戰兢兢地又讀了遍那天夜裏的日記。這是我第一次回看那天的日記。雖然我試圖忘卻,但過去難以抹去。我把我們的罪證——三張地圖再次翻出來。暫且不去想完吾,我沒有根據地猜測須磨子的慘死是不是那夜的罪行對她的報複。不對,這不可能。雖然我為她的死感到悲傷,但完吾肯定是被無辜牽連進來的。我沒有眼淚,隻有悲哀。


    優雅的生活。


    對現實的複仇。


    江神是這麽說我的,這真的很奇妙。說這話時他仿佛不是一個後生,而是在講自己的事情一樣。


    今夜微風。安靜的夜晚。


    月光籠罩的海灣,小船出航了。是誰在泛舟海上吧,可惜看不見人影。


    過了零點了。


    犯罪三周年。


    以上就是平川的絕筆。平川在寫完這篇日記多久之後被殺呢?寫完後立即就被殺了嗎?人不能提前預知死亡何時會光臨自己。死者的日記向我們生動地傳達了這個嚴肅的事實。


    “三張地圖。果然地圖有三張啊……”


    江神學長像說夢話似的嘟囔道。地圖有三張,其中的兩張在這兒,剩下的一張就是我在路邊撿到的。對上了。


    “可以了嗎?”問過江神學長後,園部將《魚樂莊非日記》傳給大家看。


    “有棲撿到了三張地圖中的一張……”


    在日記的傳閱過程中,江神學長一個人站著不動。隻有我歪著頭盯著學長的這副模樣。


    “這是物證啊。”右邊響起了敏之的聲音,“毫無疑問,這是平川老師寫的東西。而且這本日記有重要的意義。因為通過這本日記我們明白了凶手是在零點之後作案的。”


    “父親太可憐了。”左邊的純二說,“平川說他是被牽連進去的。”


    “和人怎麽會做這種事呢?”後麵傳來裏美的聲音,“我還是難以相信。”


    “輪胎的壓痕……”江神學長自言自語,“那是什麽呢……”


    “我不明白平川老師的心情。”麻裏亞不知道在哪兒發出喃喃自語:“他想要什麽嗎?”


    “這下……”這是同一方向禮子的聲音,“英人可以安息了。”


    “有兩輛自行車……”江神學長抬頭斜看著天花板,“一點前後一點二十分左右……”


    “鑽石怎麽處理了呢?”純二對敏之說,“老師知道換錢的渠道嗎?”


    “是啊。”敏之答道,“鑽石肯定被賤賣,錢估計都沒了吧。”


    “那樣的話,所以……”裏美低聲說,“所以又向和人要錢。”


    “和人,”龍一又重重地坐在床上,“英人……”


    “還有很多疑點不清楚。”園部說,“具體的情況等警察調查後就清楚了。”


    “太糟糕了。”純二的聲音說道,“這會是個爆炸性的新聞。”


    “都怪父親,”龍一痛苦地說,“就是那個謎局招來的這個悲劇。”


    “和人,”麻裏亞聲音顫抖地說,“一切都是和人的錯,他不可饒恕。”


    “別說了。”禮子平靜地說,“現在就別說這種話了。”


    江神學長放下遺書靠到牆壁邊,把臉湊到留有彈痕的拚圖上。


    “他也很累。”園部不知對誰說,“緊繃著的那根弦瞬間繃斷了。”


    “就算是這樣他的自殺也太突然了。”不知誰回應道。


    “我進來的瞬間很震驚。”男人的聲音。


    “我還是覺得他是被人殺的。”女人的聲音。


    “可以放心了。”不知是誰的聲音。


    “結束了。”又一個人的聲音。


    “是了。”


    “不!”


    江神學長的聲音蓋過了屋內所有人的聲音。目光都集中在靠著牆壁的江神學長的身上,大家想知道他說的是什麽。


    “不,一切都還沒有結束。”


    鴉雀無聲。幾秒過去了。過了一會兒,園部作為所有人的代表問江神學長:


    “江神,什麽還沒有結束?”


    社長毫不猶豫地回答。


    “殺人案。我是說殺人案還沒有解決。”


    “你說什麽?”純二不高興地提高了聲音。“凶手寫了遺書,留下凶器和日記本、地圖然後自殺了。所有的東西都在這兒,就在你的麵前。你聽到了什麽?還是看到了什麽讓你說出這樣的話?”


    “就是這個。”


    江神學長指著牆壁上拚圖中間的彈痕。大家的目光都像被線牽引著,隨著他指尖的移動聚焦到那個黑色洞穴上。


    “這個我們剛才也看見了。這不就是和人在自殺前向這幅不喜歡的畫發了一槍的痕跡嗎?我想想問問你這個有什麽問題嗎?”


    “有問題。”


    江神學長叫過來正準備朝牆壁方向走的純二,接著又叫上正盯著他看的園部。這麽小的洞,不可能幾個人同時看的,所以包括我在內的其他幾個人都將注意力集中到耳朵上。


    “這個洞肯定是手槍擊中後留下的痕跡。從這兒你們可以看見子彈嵌在洞的裏麵吧。你們好好看看這兒,這個洞的右上方,這兒有鮮血飛濺的痕跡。應該是和人擊中自己腦袋後濺上去的。你們再看看血跡的左下方,它不是和彈痕的右上銜接的,而是重合的。這一點很細微如果不仔細看根本不會注意到,但這兩個確實是重合的。”


    純二和園部湊過去腦袋。估計必須仔細看才能判斷清楚,過了好一會兒兩個人才證實確實如此。


    “你們看一下重合的部分。這個圓形彈痕中間的血跡的一部分是不是凹陷下去的?如果不是這樣的話,那麽之前我們所說的就不成立。”


    兩個人一段時間內沒有說話。不久園部首先抬起頭,麵朝江神學長匯報他的觀察結果。


    “不是,不是那樣的。正相反,圓洞上血跡的邊緣有缺陷,不過這部分很小……”


    “牧原先生,怎麽樣?”


    聽江神學長這麽一問純二也抬起了頭。


    “是的。血痕的左下部分少了一點。”


    “讓我看看吧。”


    可能意識到事情重大,敏之慌忙衝向那幅畫。我也跟在他身後。他也證實他們所說的正確性。


    “確實是這樣的。這下可頭疼了。這不正好相反了嗎?先是畫上沾了血跡,接著才是手槍的子彈擊中了畫。這下可麻煩了。”


    “現在可不是說麻煩不麻煩的時候,犬飼先生。”


    江神學長回應他。


    “這是決定性的矛盾。這個彈痕和血跡的關係就如剛才犬飼先生說的那樣,先是和人被手槍擊中腦袋,接著才是這幅畫被擊中。也就是說和人死之後,有人拿槍對準了那幅畫。這個人是誰?誰為了什麽目的要做這種事情?雖然我們現在不清楚那個人是誰,但可以確定的一點就是,這個人就是殺害和人的凶手,而且也是這次的連環殺人案的凶手。”


    “殺害和人?你的意思是說和人也是他殺的嗎?”


    裏美一臉茫然地問。雖然大家都難以相信這一點,但是誰都沒有阻止冷靜地陳述事實的江神學長。


    “還有除此之外的可能嗎?我們假定和人是自殺的。那麽這個時候還有一個人在屋裏。和人將來複槍立在桌子旁,把遺書放在桌子上之後——或者是打完遺書之後——他拿出手槍自殺了。這時一直在旁觀的那個人從他右手中取下手槍,沒有任何目的地對著牆壁上的畫發了一槍,然後放下槍離開了——你們能相信有這樣一個人存在嗎?反正我是不能。”


    “等等!”純二說,“確實我們很難想象有這樣的一個人存在。但是他也有可能是自殺的呀。和人對著自己開了一槍,不過沒有立刻斷氣。這時那幅惹人不快的畫映入他的眼簾,所以他用盡最後的力氣對著那幅畫開了一槍。”


    “你剛才到底有沒有聽清楚?”園部生氣地說,“我剛才說什麽了?和人是立即死亡的。”


    純二不說話了。這回輪到敏之追問學長了。


    “江神你的話還有疑點。就假定和人是死於他殺吧。凶手槍擊了和人,然後迅速處理好來複槍、日記和遺書後毫無目的地朝牆壁上的畫開了一槍。是這樣嗎?凶手沒有朝那幅畫開槍的理由呀。”


    江神學長不慌不忙地開始解說: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凶手有朝那幅畫開槍的理由和目的。雖然這隻是我的推測,這個理由仍然合理。不對,剛才我說的是凶手有朝那幅畫開槍的理由,我要換個說法,應該是凶手必須要開第二槍。目標可以是牆壁上的那幅畫,可以是地板,也可以是天花板,其實哪兒都可以。”


    敏之發問了:“為什麽?”


    “因為凶手必須拿起和人的右手,讓他的右手握住手槍發一槍。如果不這樣的話他的手上就沒有硝煙反應了。凶手擔心一旦警察介入調查後就會發現這個疑點。”


    “硝煙反應?你說的這是什麽?”


    麵對敏之的提問,江神學長沉穩但斬釘截鐵地說道:


    “您不應該不知道。在發現牧原完吾先生和須磨子小姐被殺之後我曾在大家麵前提到過相同的說法——開槍之後,開槍人拿槍的手上會留下火藥粉,隻要經過科學搜查就能檢查出來。關於這一點我曾經在大家麵前提到過,所以在場的各位應該都知道。當然,凶手肯定也知道。也就是說凶手將和人偽裝成自殺,殺害了和人,為了造成和人是自殺的假象就想在和人的右手上留下硝煙反應。所以凶手又開了第二槍。這一槍隨便打到哪兒都行。凶手之所以會選擇平川老師的那幅畫作為目標,也是希望能夠引導大家想象出和人充滿怨恨地射出最後一槍的故事吧。”


    龍一沙啞的聲音蓋過了江神學長的聲音。


    “那是誰……殺了和人?”


    7


    我想省去到目前為止累贅的記敘。也就是之後我們從和人房間轉移到客廳調查每個人的不在場證明的過程,所以請允許將這段內容省略了。


    先說結論。在奪去有馬和人性命的那聲槍聲響起時,沒有人有確鑿的不在場證明。這真是很不可思議。和前兩起殺人案件不同,這次案件發生的時間是下午五點二十。既有人在房間裏待著,也有人出去散步了,都沒有什麽可疑的地方。但是,這個時間點裏,所有人都處在完全孤立的狀態,這也隻能說是巧合了。我當時在海邊,江神學長在屋裏,麻裏亞在洗衣服,龍一在……


    沒有人有不在場的證據。


    也就沒有人看見過離開犯罪現場的人影。


    這也許不是巧合。傍晚的這個時間,大家經常都是各幹各的,而且犯罪現場的房間沒有上鎖,所以如果凶手是從窗戶裏逃走的,可以輕易地藏到望樓莊後麵或附近的樹叢中,等大家聽到槍聲跑過去的時候,凶手就可以趁亂現身。凶手恐怕早就計算好了這一切。


    當時不管是在打坐還是爬樹都一樣。我再重複一遍,所有人都沒有不在場證據。


    “這下麻煩了。”


    當發現每個人都沒有不在場的證據後,敏之愁眉苦臉地說。麻煩的事情從數天前就已經開始了。他破了戒煙的禁忌似乎又想抽一根,他豎起食指和中指,似有似無地表明他希望再次抽根煙的願望。但他的表情突然發生了變化,他大概突然想起來過去分煙給他抽的和人已經不在了吧。


    “抽這個吧。”


    純二拿出亡妻的薄荷煙。被敏之拒絕後,純二自己拿出了一支煙點上火。


    手拿煙鬥,身體深深地陷在藤椅裏的圓部開腔了。


    “我們已經大致明白了三年前島上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可怕的凶殺案和威脅。而且證明這一切的日記本和其他證物也都出現了。問題的關鍵是這次發生的連環殺人案和這些證物有什麽關聯呢?是英人的複仇嗎,還是平川和和人之間金錢糾紛的證據?抑或是包含了上麵所有的事情?這一點還不清楚。


    “還有一個疑問。凶手知道平川老師的日記,甚至連三年前發生的事情都了如指掌。三個人拚命隱藏的犯罪真相,凶手又是怎麽嗅到這一切的呢?這一點值得我們注意。”


    一直左右擺弄煙鬥的醫生停下來,看著坐在遠處的江神學長。


    “江神你怎麽不說話了?你可別讓我當會議主持。還是你比較適合。”


    學長沒有任何反應。圓部醫生的表情僵硬了。看來他有可能是為江神學長不禮貌的態度不開心了。江神學長陰沉著臉沉默地盯著窗戶的方向,似乎在思考什麽。


    “江神學長……”


    麻裏亞輕輕地叫他。


    “嗯。”江神學長輕輕地點點頭。


    透過朝東的窗戶已經可以看見夜色降臨了。如果朝西的客廳有窗戶的話,也許可以看見地平線上的餘暉吧。


    “累了吧。”


    圓部如此解釋。


    “回屋休息下怎麽樣?”


    “好的。”江神學長回答後,突然唐突地問禮子和裏美:


    “我想問二位一個問題,平川老師被殺那晚後的早上五點左右你們在廚房碰見了是吧?那時你們透過客廳的窗戶看窗外了嗎?如果看了,那麽我想知道那個時候三輛自行車是不是都在?”


    兩個人不明就裏地回答三輛自行車都在。接著江神學長又再次將這個莫名其妙的問題拋向了禮子和圓部——六點前有沒有看窗外,如果看了,那時有沒有看見自行車?兩個人都非常確定的說三輛都看見了。


    “在啊……”


    “那個,晚飯準備怎麽吃?我去做吧,吃完飯後大家休息會兒。”


    禮子朝準備起身的江神學長說。


    “謝謝。但是我現在沒什麽胃口,待會兒再吃吧。不好意思,如果到時還剩下一些的話……”


    話說到這兒,江神學長後麵的話說的有點含糊,我沒聽清結尾他說的是什麽。我覺得他有點心不在焉。


    “這樣啊,那待會兒您再下樓吃。”


    江神學長對她道謝後垂下頭。我在想是不是得對學長說點什麽。但是我什麽也沒說出口,因為我不知道該說什麽。我目送著江神學長的背影消失在樓梯上,這時江神學長回過頭對我說:


    “有棲。”


    “嗯?”


    “待會兒你來下房間吧。”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江神二郎係列(學生有棲係列)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有棲川有棲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有棲川有棲並收藏江神二郎係列(學生有棲係列)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