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有棲,待會你來下房間。


    晚上九點,我按江神學長說的回到房間。其他人都還留在樓下。


    “我進來了。”


    說完我推開沒有上鎖的房門。江神學長靠牆坐在床上。與他四目相對,我握著門把手站住了。


    “我來了。”


    這不是廢話嘛。我都站在他麵前了,一看就知道了。


    “你要和我說什麽嚴肅的話題嗎?是不是要我幫你給禮子遞情書呀。”


    說完這個一點兒也不好笑的玩笑後,我就意識到糟糕了,因為江神學長一點兒也沒笑。學長平靜地說:


    “有棲,我有話要和你說。當然是關於這次連環殺人案的。你仔細聽我說的話,如果有不理解的地方就指出來。我已經隱隱約約猜到凶手是誰了。剛才我一直在腦子裏想,似乎已經接近最後的答案了。我就是希望你能幫我驗證一下我的思路。拜托了。”


    “說什麽拜托……”


    突然被江神學長這麽一說,我有點困惑不解。


    “我的腦袋瓜隨時都可以出借,雖然性能不怎麽樣。”


    “坐吧!”


    我坐在他對麵的床上。在這之前我鎖上房門。當然這不是害怕凶手突然闖進來,隻是出於一個簡單的理由——與外界隔絕。


    “從哪兒說起呢?”


    江神學長說話的方式似乎很輕鬆,見他這樣我也鬆了一口氣。


    “剛才我看了平川老師的日記後明白了一件事。在推理過程中我發現隻有一個人具備作案的條件。嗯,就從我看了日記後明白的事情說起吧。這件事是我在看了八月四號平川老師被殺那天夜裏寫的日記後明白的。文中出現的‘優雅的生活’確實是那天白天我在魚樂莊與老師聊天時談到的。日記裏提到了半夜裏漂在大海上的小船。從這一點上可以判斷日記的日期沒有錯,作者也是平川老師自己。老師平靜地迎來了夜晚,和平時並無二致地記著日記。他還難以釋懷三年前的那件事,所以又翻看了那天的日記並陷入沉思,桌子上還放著那三張地圖。這時,時針指向了零點——怎麽樣?”


    是問我是否可以繼續推進話題吧。沒有需要停下商討的地方。


    “平川老師是在魚樂莊被殺的。圓部醫生的屍檢印證了這點,就是外行的我也看出來了。而且那天夜裏老師的日記和三張地圖都在魚樂莊。確認了這兩點,那我們的談話就可以繼續下去。也就是說真凶不是在那之前拿到日記和地圖的。


    “繼續。凶手在夜裏的某個時刻拿著來複槍站到平川老師的麵前,然後打死老師。之後凶手拿上日記和地圖離開了魚樂莊。雖然日記和地圖放在桌子的抽屜裏,但是凶手可能用了什麽方法將這兩樣東西拿到手,比如可以用來複槍威脅老師打開抽屜。——到這兒沒有問題吧。”


    沒有什麽大問題。我點點頭。


    “凶手騎著自行車往望樓莊趕。這島上的自行車都沒籃筐,所以應該是將帶出來的日記、地圖還有凶器來複槍都綁在了自行車後座上。凶手將三張地圖夾在日記裏然後和來複槍一起綁在車架後騎上自行車。凶手必須要盡早回到望樓莊,因為長時間不在就會被人發現。我們可以想象到凶手拚命蹬自行車的情景。”


    我也在腦海裏描繪著月下騎著自行車的凶手的身影。我突發奇想,如果將這幅景致畫成畫不是挺不錯的嗎?如果真這樣的話我就把它弄成拚圖。


    “凶手越過幾個平緩的山坡,繞過山腳,到了直路附近再次加快速度。在這段直線路程中,凶手沒有意識到夾在日記中的一張地圖掉下來了。當然凶手後麵也沒長眼睛,所以這很正常。接著凶手回到望樓莊,拿著日記和地圖悄悄地回到房間——這麽說有沒有什麽奇怪的地方?”


    當然奇怪。


    “這和掉下的那一張地圖上有輪胎印相矛盾。”


    “這樣啊!”


    江神學長仰頭看著天花板。後腦勺“嘭”地撞到了牆壁上。


    “這樣啊。如果按我說的那樣,就沒有機會軋到掉下的地圖了。確實很奇怪。我把那張有車輪印的地圖和那張地圖當天晚上在魚樂莊這個事實給弄混了。如果案件發生的夜裏那張地圖在望樓莊的話還能說得通。凶手可能出於什麽理由拿著地圖去魚樂莊,結果在半路上地圖掉下。然後凶手在到達魚樂莊之後還沒有意識到地圖丟了。接著殺人後在返回望樓莊的路上,又毫無意識地騎著自行車軋過了那張地圖。如果這樣的話可以講得通。但是那天晚上地圖在魚樂莊。”


    “奇了怪了。”


    被我這麽一插話,江神學長收起下巴,直勾勾地盯著我。


    “不奇怪。我知道凶手是誰了。僅這一點就告訴我們這個島上隻有一個人能殺平川老師。”


    “就憑這一點?”


    我半信半疑。雖然畫家的日記作為這起案件新的線索出現在我們麵前,但是日記上沒有任何暗示凶手的線索,江神學長要說的似乎隻是在案發當晚被自行車輪胎軋了的地圖在魚樂莊。但是僅僅憑這一點就可以鎖定凶手嗎?我毫無頭緒。


    “我不明白。你給我講講。”


    “所以我才叫你來。”


    江神學長開始慢條斯理地對探出身子的我講起了他的推理。


    “隻有一種情況下地圖在魚樂莊,並且地圖上會留下了自行車的壓痕。那就是凶手拿著地圖出魚樂莊,然後途中地圖掉下來,凶手返回望樓莊。之後凶手又再次騎車前往魚樂莊。在這途中凶手沒有注意到掉在地上的地圖從上麵騎了過去。”


    “啊,什麽?你說什麽?凶手返回望樓莊後騎車又去了一次魚樂莊?凶手為什麽要那麽做?這不是很奇怪嗎?剛才江神學長你不是也說了‘凶手必須要盡早回到望樓莊。我們可以想象到凶手拚命蹬自行車的情景’嗎?拚命趕回望樓莊的凶手為什麽要再次回魚樂莊呢?難道是忘東西了?”


    “肯定是因為不得已的原因才回去的,這個理由我們暫且不管。二流推理小說中的偵探不是經常說‘可能是忘東西了,會是忘了什麽’嘛。理由先不管,我的意思是說我們隻能推測為凶手是在第二次去魚樂莊的時候在掉了的地圖上留下了壓痕。對不對?”


    “不對不對。”我加強語氣說,“還有其他可能性。那就是凶手有可能是兩個人。我們先假設凶手有兩個人吧。凶手a和b為了殺平川老師騎車前往魚樂莊。殺人後a將地圖綁在後座上,並和b一起踏上了回望樓莊的路。在這過程中,地圖從a的自行車上掉下,跟在他身後的b沒有注意到掉到地上的地圖就從上麵騎過去了。怎麽樣?有這個可能性吧?”


    “不對不對。”學長模仿我剛才的語氣,“有棲你想想那天夜裏大家的陳述。你、麻裏亞、圓部醫生、純二、和人、還有我的陳述。十二點十五分之前你和麻裏亞看見三輛自行車都在望樓莊。一點前圓部醫生和麻裏亞、一點二十分的時候我和純二都看見兩輛自行車並排停在法式窗戶旁。接著兩點到四點十分這段時間裏我和和人待在客廳裏看見三輛自行車都在。明白了嗎?十二點十五分、一點前、一點二十分、兩點以後,在推斷的作案時間內的關鍵地點,我們都目擊到了至少有兩輛自行車在望樓莊。雖然十二點十五分到兩點前的這段時間內,停在玄關旁邊的第三輛自行車沒有不在場的證據,但是剩下的兩輛都有。”


    我理解學長的意思了。如果凶手a、b在我和麻裏亞上樓的十二點十五分以後現身,騎著兩輛自行車去魚樂莊的話,單程是三十分鍾,所以他們回望樓莊的時候應該是一點十五分之後了。但是一點前圓部醫生和麻裏亞還看見兩輛自行車好好地停在窗戶旁。而且一點二十分的時候江神學長和純二也看見了兩輛自行車。如果凶手a、b在那之後出現的話,回望樓莊的時候就得兩點二十分之後了,但江神學長和和人都作證兩點的時候三輛自行車都在。所以不可能有兩輛自行車同時往返於望樓莊和魚樂莊之間。


    “我明白了。我認同你的想法。也就是說凶手是騎一輛自行車兩次往返於望樓莊和魚樂莊的嘍?”


    江神學長搖搖頭。


    “不是的。”


    我說了什麽不對的話嗎?


    “不是的,有棲。”


    2


    “我剛才說什麽不對的話了嗎?”


    我問。


    “我們從邏輯上思考。一輛自行車是不可能往返兩次的,你仔細想想就能明白。你和麻裏亞看見三輛自行車都在是在十二點十五分。我與和人是在兩點的時候看見三輛都在。這中間隻有一個小時四十五分鍾。單程就要三十分鍾的路怎麽可能在這麽短的時間裏往返兩次?”


    “不對,是江神學長你弄錯了。凶手因為什麽理由回魚樂莊——也就是第二次往返的時候可以是兩點以後呀。”


    “兩點以後的什麽時候?我和和人可是一直在客廳待到了四點十分。五點的時候禮子和裏美看見三輛自行車都在的。六點之前禮子和圓部醫生也作證說三輛都在的。根據這些證詞,我們就可以判斷出望樓莊的自行車沒有一個小時以上的時間段是不在的。”


    確實如此。我意識到我剛才確實說得不對。但如果是那樣的話,凶手是怎麽去的呢?我隻有默默地聽著江神學長接下來的話。


    “回到你剛才反駁我的話題上。地圖的壓痕是怎麽弄上去的呢?凶手在從魚樂莊回望樓莊的途中掉下地圖,接著在從望樓莊去魚樂莊的途中壓過地圖。話題朝著意想不到的方向推進了。我們可以確定是望樓莊裏的某個人殺人後騎自行車返回,過後因為某些原因又騎自行車去了一趟魚樂莊。這樣的話,那麽凶手第一次是怎麽從望樓莊到魚樂莊去的呢?而且,最後一次又是怎麽從魚樂莊返回望樓莊的呢?這個答案的前提條件就是——用的不是自行車。”


    “步行的嗎?”


    “不是,平川老師十二點剛過的時候還活著。就算凶手是在十二點作案的,那步行回望樓莊也得一點半了。即使凶手緊接著騎上自行車返回魚樂莊,也不可能在兩點之前趕回來。凶手不想離開望樓莊的時間過長,而且怕走夜路遇到響尾蛇。再追加一個前提條件——不是步行。”


    我終於明白江神學長想說什麽了,我倒吸一口冷氣。


    “是遊泳嗎?”


    隻能是這樣了。這個島上的交通工具隻有自行車和船,而那晚的早些時間裏——十一點半左右——船被我和麻裏亞弄翻了。


    “馬上要接近問題的關鍵了。你還要打斷我嗎?”


    江神學長突然冒出這麽一句。


    “不好意思,我們應該進行這種火花迸發的討論。”


    “繼續。”


    學長又微微一笑。


    “凶手的行蹤是這樣的——凶手遊泳從望樓莊去的魚樂莊,殺人之後騎自行車回到望樓莊。接著又騎自行車去魚樂莊,最後遊泳返回望樓莊。”


    “這個行蹤真讓人摸不著頭腦。難道凶手在殺人的同時還順便做做耐力訓練?”


    “別開玩笑。這裏我們要注意到凶手使用的自行車。凶手是遊泳去的魚樂莊,所以回來的時候自然用的就是平川老師的紅色自行車了。凶手借這輛自行車返回到望樓莊。那麽我們就可以明白為什麽凶手之後又回魚樂莊了。因為要把平川老師的自行車還回去。”


    “江神學長,這麽一來問題又變複雜了。”


    我閉嘴了。我突然想起發現平川老師屍體之前我被麻裏亞和江神學長嘲笑的事。現在是如何往返於望樓莊和魚樂莊之間的“嘉敷島之謎”。


    “這也很奇怪。有必要那樣拚命騎車去還死人的自行車嗎?就放在望樓莊,然後索性藏在床底下不就行了嗎?雖然第二天早上大家看到自行車都會大吃一驚,但就算知道這是作案用的自行車,也沒有辦法判斷是誰騎回來的呀?”


    “那樣的話就糟糕了。請你繼續忍耐聽我說下去。如果殺人後平川老師的自行車出現在望樓莊的話會有什麽結果?大家都會這樣想:‘魚樂莊的自行車出現在這兒了,是凶手騎回來的。船還在海上漂著呢,那就是說凶手去的時候是遊泳的,所以凶手會遊泳。這樣就糟了。為什麽?因為凶手是準備讓和人頂罪的所以才實施的殺人計劃。如果被人知道凶手會遊泳的話就糟糕了。這樣就證明和人無罪了。”


    真是複雜的一段話。這一點我認同,但是還有幾點無法徹底理解。


    “江神學長,好像還有奇怪的地方。凶手可以遊泳去魚樂莊,因為這個方法比自行車快所以選擇這個方法很自然。那麽凶手作案後為什麽不遊著回來呢?還特地借平川老師的自行車回去,然後又返回魚樂莊,最終還是遊回來的,我真是搞不懂這有什麽意思?途中騎自行車往返一次到底目的何在呢?”


    “當然是有目的的。有棲你稍稍在腦中回想一下當時的情景你就會明白的。——凶手不想把日記、地圖還有最重要的來複槍弄濕了帶回去。要是等第二天大家發現平川老師被殺,這件事成了連環殺人案的時候,凶手自然就沒有辦法把來複槍帶回去。所以凶手必須趁著夜色把這些東西帶回望樓莊。”


    “不要弄濕……哦,日記、地圖還有來複槍哪個都不能浸水的啊。這樣啊……”


    “有棲,這一點你能理解了嗎?”


    江神學長為了謹慎起見對我說。我“嗯”了一聲。


    “好的。那接下來一站就是終點了。凶手隻有一個人,凶手的一舉一動都浮現在我的腦海裏了。”江神學長頓了頓,“沒被你打斷啊。”


    從剛才起江神學長就總是說“沒被你打斷”、“沒被你阻止”,他到底是想說什麽呢?難道——難道,他腦中的那個凶手的名字對我來說是忌諱的?所以江神學長才希望我來打斷他,打斷他自己無法結束的推理。


    “凶手不想把來複槍弄濕了帶回去。日記和地圖這兩樣東西很小所以可以放在塑料袋裏遊著帶回去,至於來複槍可以放在別的地方,第二天再若無其事地運回去。


    因為不想弄濕來複槍,所以要冒著危險騎自行車多一次往返。當然,如果船沒有翻的話,往返是可以坐船的。”


    “江神學長……”我叫起來。


    “在這兒就有最後一個疑問了。這個疑問就由我來自問自答了吧。那就是凶手遊到魚樂莊去殺平川老師的時候,是怎麽把來複槍運過去的呢?”


    “江神學長!”


    我又叫了一次。但是學長不理我,他沒有中斷繼續快速說:


    “如果做防水處理的話應該可以。但是凶手沒有那麽做。大概沒有做防水處理的時間吧。而且當凶手到達海灘時發現本該在岸邊的小船卻不見了。”


    “江神學長,麻裏亞呢?”


    “你明白這意味著什麽嗎?是的,那就是凶手不是在那個時候將來複槍運過去的。在案發前也就是白天,凶手就已經將作案工具——來複槍運到魚樂莊所在的漲潮海角上了。”


    “你為什麽不把麻裏亞一起叫上來?她不是比我的反應更快嗎?”


    “頭天夜裏牧原完吾和須磨子被殺,而且還有暴風雨。雨停了之後大家都悶在了望樓莊。但是我們三個人是例外,我們去拜訪魚樂莊,並且一下午都待在山上的瞭望台聊天。在那個瞭望台上……”


    “江神學長,你為什麽不叫麻裏亞?”


    一股熱流湧上我的心頭,我突然想流淚。


    “在瞭望台上,我看見了,你看見了,麻裏亞也應該看見了那艘從望樓莊駛向魚樂莊的小船。隻有坐在那艘船裏的人,有可能在案發當日白天將來複槍運到漲潮海角。”


    “怎麽會……”


    “……所以沒叫……”


    一句話最終我隻說出了這麽多。現在我終於明白江神學長臉色陰鬱的原因了。


    “該怎麽和麻裏亞說?”


    我吐出了這麽句話,但聽上去就像別人說的。我低著頭,呆呆地盯著左手指甲。


    過了一會兒,我抬起頭。但不知為何我害怕和江神學長對視,所以我朝窗戶的方向扭過頭。窗外的夜空中繁星點點。我們就像與世界隔絕一般,虛無縹緲。


    我偷偷瞄了眼學長。他靠著牆壁也在盯著窗外。我們二人相對無言。


    這時——


    響起了敲門聲。我們同時朝房門看去。


    “可以進來嗎?”


    門外響起了說話聲。我的胸口一聲悶響。


    是禮子的聲音。


    3


    江神學長起身拿下門鎖。門把手轉了下,房門安靜地開了。她站在門外。


    “可以進來嗎?”


    聽禮子這麽問,江神學長用左手指著床頭櫃旁的板凳說:


    “請進,坐吧。”


    她像滑行一樣靜靜地進了屋子。她經過我和江神學長的身邊,走到靠近窗戶的凳子旁坐下,雙手放在膝蓋上抬起頭。


    為什麽這個時候我們談話的主角會出現呢?江神學長應該隻對我一個人說了“待會兒到房間來一趟”。她過來應該沒有什麽特殊的原因。難道她隻是為了來看看江神學長的情況嗎?不是。如果是那樣的話,那江神學長對她說“坐吧”的時候,她就不會走到房間裏坐下了。她到底有什麽事情呢?我的腦子飛快轉動著。


    “我想問問你們案件的事。”


    禮子說完輪流看看我和江神學長。最後她的眼神落在漫不經心地靠在牆上的江神學長的身上。


    “剛才我們兩個人還一直在討論案情呢。”


    江神學長用理所當然的語調開始說起:


    “就在禮子你敲門的前一刻,我們剛剛得出了一個結論。這個結論就是殺害牧原完吾、須磨子、平川老師還有和人四個人的凶手就是——禮子你。我花了很長時間向有棲解釋為什麽會得出這個結論,有棲也沒辦法推翻我的推理。但是雖然他不能舉出反例反駁我,我還是不能輕鬆地說我已經解決了所有問題。還有堆積如山的問題我沒有弄明白,而且我也沒有物證。我們的拚圖仍然還有很多空缺。現在我們想填補這些空缺,完成這幅拚圖,所以我們能找禮子你幫忙嗎?”


    我一直在注意看禮子聽到江神學長的話後的反應。她隻在江神學長說凶手就是你的時候雙肩稍稍顫抖了下,其他時候她都沒有什麽變化。她的臉上絲毫見不到小動物被追到絕境時可憐痛苦的表情。相反,我覺得她的美麗和光輝正在無限放大。


    “您是說我就是凶手是嗎?然後希望我能幫您解開所有的事實真相?”


    被禮子追問的江神學長點點頭。


    “是的。在幫我解答之前我想請你明確地回答我,那四個人是你殺死的嗎?”


    這次她吸了口氣,頭低了下來。小聲說:“是的。”


    “我們從一些很細微的地方發現了你是凶手。但是就像我剛才說的我們還有一些地方沒有弄明白。這當中既有需要問你才能弄明白的地方,也有的地方可能連你自己都不清楚。總之,我們開始吧。


    “首先,你為什麽殘忍的做出這些事?我可以理解成是為英人報仇嗎?”


    “是的。”


    “平川老師的日記非常簡略,所以要想知道三年前的那件事情的全貌很困難。不過,大致上應該是這樣的。和人在衝動之下殺死了解開莫埃人像之謎的英人,而平川老師和須磨子目擊了這一切。作為封口費,平川老師向和人索取挖出來的鑽石,和人答應了他。而一直愛慕平川老師的須磨子聽從平川老師,決定保持沉默。簡單地說,三個人將英人的屍體運到北部海灣扔了,並決定忘記那夜的事情——你在某個時候知道了這一切,雖然你最痛恨的是直接對英人痛下殺手的和人,但你也不會原諒縱容和人罪行的平川老師和須磨子。你決定這樣——先殺須磨子和平川老師,最後殺和人。但是你需要和人為前兩起殺人案頂罪,所以將他偽裝成了畏罪自殺。”


    江神學長的最後一句話不是問句,但禮子還是回答了聲“是的”。


    “我不知道你是在何時以何種方式知道英人之死真相的。也許是英人死後你立刻就知道了,也許是一年後、兩年後,或者是今年到了島上你才知道。不論你是什麽時候知道的,但犯罪的舞台無疑是這座小島。因為不說和人,你要想見到須磨子和平川老師,特別是平川老師就隻有夏天在這座島上。你決定從須磨子開始報仇。最好的時機就是暴風雨到來的夜晚。”


    禮子一邊聽著江神學長的話一邊慢慢地揉著無袖衣服露出的左肩。


    “大家都喝得酩酊大醉。倉庫的門一直被風吹得響個不停,剛好可以幫你掩蓋槍聲。純二在客廳裏爛醉如泥,須磨子上樓了。你決定動手作案,找準間隙上了二樓,取出來複槍。”


    “我上二樓是和麻裏亞一起回房間。”


    禮子第一次插話。


    “不管我怎麽說那孩子非說要睡長椅。我按著快要蹦出嗓子眼的心髒出了房間,殺了兩個人後就回去了。我看見麻裏亞身上的毛毯掉地上了,正準備撿起來給她重新蓋上,她睡眼惺忪地睜開了眼,用手指輕輕地碰了下我的手笑著說:‘禮子姐你的手好涼。’然後又睡著了。我不由自主地把手抬到臉頰旁,我聞到了火藥味,所以就匆忙到洗手間洗了手。”


    江神學長生硬地點了兩三次頭。


    “你從閣樓拿了來複槍走向須磨子的房間。你知道槍的存放地點對吧?和人說過這座島上所有人都曾經射過槍。你快步走進須磨子那間門鎖壞了的房間,架起了槍。喏,接下來就是我的想象了。你迅速開了槍,因為認為她非死不可所以什麽都沒說就開槍了對吧?”


    禮子的表情有點驚訝。


    “為什麽您會知道?”


    “是我不斷嚐試錯誤拚圖的結果。我的推理要在這裏跳躍兩三次。你迅速開槍,子彈正中須磨子的胸口,本來這樣就行了。但是沒有想到的是須磨子的父親也在這間屋子裏,你是在開槍之後才發現這一點的,所以你又慌張地朝他開了一槍。但是由於過分慌張,子彈偏了,擊中了他的大腿。為什麽你會那麽慌張呢?是因為他突然出現的緣故吧?”


    “為什麽……”


    禮子還想說同樣的話不過她說到一半就停住了。


    “我是瞎猜的。完吾是不是突然出現在床的枕頭邊的?完吾想去撿掉到床底下的打火機,所以趴在地板上往裏掏,但這時他被突如其來的一聲槍響嚇了一跳站起身。看見他後就輪到你嚇一跳了。被人看見了,糟糕,打死他。但是你打偏了,隻擊中他的大腿。被擊中後的完吾倒地時頭碰到了床頭櫃昏倒了。真是一出反轉劇。腦子已經發熱的你告訴自己你擊中了兩個人,兩個人都倒下了,然後你飛奔出了房間。你已經暈頭轉向了所以沒有再補上第二槍。或者你認為連發三槍會被人發現吧。”


    禮子大體上認可了江神學長所說的這些內容。而且她還補充到她在回房間之前把來複槍藏到了閣樓的天花板後麵,再那之後又溜到和人房間破壞了無線設備。那麽,那個殺人現場為什麽會變成密室呢?


    “在你離開後,沒有人知道須磨子的房間裏發生了什麽。接下來我說的隻是我猜測的故事,沒有任何證據,希望你們聽過之後能立刻忘記它。你離開現場之後,房間裏剩下的就隻有大腿還在不斷出血、人已經暈倒的完吾,還有被擊中胸部身受重傷的須磨子兩個人。這間屋子變成了密室。至於是誰鎖上門的這一點很明顯,當然就是須磨子。謎團集中在她為什麽要這麽做。嗯,又是一個拚圖。拚圖一,她的父親是企業家;拚圖二,她的丈夫需要錢;拚圖三,她父親的大腿受傷並且出血嚴重;拚圖四,她自己胸口上的傷是致命的;拚圖五,她有看護學和法律知識。把這五個拚圖組合起來我得到的是這樣一幅畫麵。須磨子意識到自己肯定活不了,而如果對父親采取緊急止血措施的話還能挽回他的一條命。如果馬上打開門向外求救的話那麽即使自己死了還能挽救父親的生命。但是這個想法隻在她的腦海裏停留了一會兒。反正自己要死了,那就讓父親也一塊死吧。而且要讓別人看上去父親是先於自己死的。因為她意識到如果這麽做在她死後能出現一個自己希望的結果。這樣的話,父親的遺產繼承人會是自己,而自己即使晚於父親一秒鍾死亡,那麽她從父親那得到的遺產將會全部繼承到自己心愛的丈夫手裏。——她用盡最後的力氣,顫顫巍巍地走向房門,使勁拉下門鎖。你們明白原因了嗎?她不願任何人來打擾她和父親的死亡。”


    禮子第一次聽說這麽不可思議的話,似乎很受震驚。她停下揉左肩的右手,一臉驚愕的表情聽江神學長說。


    “為了不讓別人進入房間她關上門,接著倒在已經失去意識的父親身上。也許她是乞求得到沒有答應她的父親的原諒,也許和父親一起死她不會感到恐怖。不過她躺在父親身上最大的理由是想讓別人推斷為自己是後遭槍擊死的。當我問兩個人誰先被殺的時候,圓部醫生說無法斷定。確實這在醫學上很難判斷。所以深知這一點的須磨子做了這個偽裝。我曾經聽說過這樣的案例,雖然和這次的案件沒有什麽關聯。一家人因為泥石流被活埋全部死亡。雖然知道這一家人每個人的死亡時間非常接近,但是沒有辦法判斷具體的死亡順序。但是因為牽扯到遺產繼承的問題所以必須作出判斷。你們猜是用什麽方法判斷的?聽說是將埋在下麵的人推定為先死的。”


    雖然我是法律專業的學生,但平時學習不認真的我也是第一次聽說這個例子。但也許須磨子曾聽說過。也許她在死之前想起了這個案例,希望這個理論也能運用到自己身上來。不過如今她已經不在了,我們也就無從對證。


    “說了這麽多無聊的話。現在都結束了。我這就用木板和釘子把那間屋子封了。在房間前立個牌子寫上‘此房間可疑,請勿接近’。”


    我覺得江神學長的口氣有些玩世不恭。他本人可能也意識到了,所以又換種口氣說:


    “現在轉到下一起案件吧。”


    4


    “平川老師的被害。這起案件你冒的風險可不比前起案件小。那天你等白天雨過天晴後將藏著的來複槍運出了家門。這樣一來即使搜索整幢房子也沒有關係了。然後你在打算殺害平川老師的那天晚上將槍轉移到犯罪現場附近。對嗎?”


    江神學長問禮子。她優雅地將短發捋到耳後。


    “是的。那時候認為牧原他們是死於他殺的看法已經占了上風,大家沒有預料到凶手還會殺人,而且都推測來複槍被扔到了大海裏。因此我在大家開始搜索來複槍下落之前就將槍轉移到樹林中藏起來,準備在作案前將它運到漲潮海角。剛好平川老師忘帶帆布包,所以我就找個借口說送包過去。”


    “和人說要搜索整幢房子找來複槍的時候呢?”


    “槍在樹林裏。我覺得必須得在他說要在家的周邊尋找之前把槍轉移到漲潮海角,所以過後就立刻用船把槍帶到了魚樂莊。”


    “明白了。現在我們到他家那天晚上。你在白天就已經將槍運到了魚樂莊,所以可以空手去作案了。你悄悄地出了望樓莊下了石階,正準備坐船的時候卻傻掉了,因為小船不見了。”


    太令人吃驚了,我的腦海裏浮現出當時的情景,我已經將感情完全轉移到禮子身上了。手掌裏滲出了層層密汗。


    “這時你可以采取兩個方法。登上石階返回去再騎自行車,或者索性遊過去。你也許會選擇前者,但是結果你沒有,是不是不想被別人看見你騎車出去?還是因為麻裏亞和有棲坐在自行車上興奮地聊著天不知什麽時候是個頭?”


    禮子隻簡潔地回答了一句話:


    “是因為有棲川和麻裏亞在。”


    “所以你選擇了遊過去。你可以將作案的時間推後,或者延期,但是你沒有那麽做。”


    “我想早點兒搞定。如果改日子的話,在這期間來複槍就有可能被人發現。”


    “是這樣啊!你在夜晚的大海裏遊泳。t恤、短褲和短發,都是對遊泳沒有任何阻礙的裝備。上岸後你取出藏起來的來複槍進了魚樂莊。門沒有鎖。那會兒,平川老師在幹什麽?”


    “……在玩拚圖。”


    “是那幅北齋的浮世繪拚圖嗎?你是立即就開槍了還是站在他的麵前說了什麽呢?這一點現在還真是不好猜呀。”


    “老師他……”


    禮子沒說完就低下了頭。夜色像要壓倒她—樣在她身後擴散開來。


    “我把槍對準老師,他回頭看了看我隻說了一句話:‘你是來為英人報仇的吧?’”


    畫家瞬間明白了一切事情。他在優雅生活的同時,也許已經做好了哪天這一切都會幻滅的準備。


    “我隻是簡單地回答了聲‘是的’,我將手指放在扳手上站著與老師對視了一會兒。‘能等一分鍾嗎?’說著老師慢慢地站起身。然後他走到桌子旁,打開抽屜上的鎖,從裏麵不知道拿出了什麽。我原以為老師是要拿出手槍什麽的所以還嚇了一跳,結果不是。老師把那本日記和三張地圖交給我說:‘這是我犯罪的坦白書和英人的遺物,這東西要是被發現了對你不好,我也很丟人。現在就請處置我吧。’我伸出手接過這些東西。老師又坐回了椅子上,他閉著眼睛,臉上浮現出了不明意味的笑容。我一邊想著為什麽我不能原諒這個人呢,一邊……扣動了扳機。”


    禮子停下來了,江神學長看著低下頭的她,兩人沉默了良久。


    接著——


    “你結束作案後拿著日記、地圖和來複槍思索著怎麽回去呢。不能再遊泳回去了。因為證物和槍不能浸水。走回去的話你害怕遇到響尾蛇。不得已你決定借平川老師的自行車回去,你把三個東西綁在自行車的後架上騎回去了。沒有必要把車騎到望樓莊的門口,所以本來在到達望樓莊之前你把證物和來複槍藏在樹林裏後悄悄地走回去就行了。但是有個問題。如果你不把平川老師的自行車還回去的話就有說不過去的地方。因為如果騎對麵的自行車過來的話,那不管是誰都得過海到對麵。如果不劃船那就隻有遊泳。如果你想將罪名轉嫁給和人你就不能讓別人看出來凶手是遊泳過去的。你已經身心俱疲,但沒有辦法你隻能騎上車再次回到魚樂莊。”


    “為什麽你對我的行動了如指掌?”


    禮子也許感到恐怖。


    “是你在回望樓莊途中掉下的地圖上有輪胎印,我是從那張地圖推理出來的。”


    “我確實掉了一張地圖。我在回房間後打開日記本的時候就發現了,但是我沒有想過回去找。我不知道地圖掉哪兒了,而且我覺得就算那張地圖在哪兒被發現了也不能成為識破我犯罪的證據。啊,我忘說了那天夜裏我為了避免硝煙反應所以戴了手套,拿地圖的時候上麵也不會留下指紋。哪知道……”


    “隻是看地上的地圖也不能判斷你就是凶手。是你在上麵留下的輪胎印讓事實敗露了。”


    江神學長將剛才跟我說的理論又耐心地對禮子解釋了一遍。她沒有提問隻是默默地聽著。


    “你為了把自行車還回原來的地方所以又去了趟魚樂莊。然後你又一次進入夜色中的大海遊回望樓莊了,是嗎?”


    禮子簡潔地回答了聲“是的”,我第一次插話了。


    “等一下,我有件事情想問一下禮子。”


    禮子扭過頭看著我。


    “為什麽現場平川老師正在拚的拚圖會亂七八糟地散亂一地呢?那是老師自己打亂的嗎?還是——”


    禮子猶豫了一會兒。我看看江神學長。


    “我也想問。”學長說,“我不明白那幅拚圖為什麽會是那個狀態。”


    “你們當然不會明白了。”


    她好像為了安慰我們似的溫柔地說:


    “隻要當時不在現場,就不會知道的。”


    “請教了。”


    偵探拜托。


    “我拿槍對準平川老師的時候他似乎早就做好了思想準備。但是我還是不放心,因為之前我沒有補第二槍就慌忙離開魚樂莊了。第二次去的時候為了確認老師真的斷氣,我又戰戰兢兢地走進魚樂莊。我走近一看老師伏在桌子上已經死了。但是他不是簡簡單單地死了,而是留下了遺言告訴別人我是凶手。”


    遺言能寫在哪兒呢?不管是桌子、地板還是拚圖上都寫不了血字呀。我正這麽想,江神學長“啊”的叫出聲。


    “我明白了。是利用拚圖的是嗎?”


    “是的。”


    禮子點頭承認了。不對呀,那個拚圖的表麵是乙烯樹脂的,而且平川老師的手指上也沒有血跡呀,我不由發出疑問。


    “不是的,有棲。老師不是在拚圖上留下血字,而是利用拚圖寫出了字。”江神學長說。


    “……啊?”


    “從已經完成的拚圖左半部分中取出幾塊碎片,空缺的部分就成了死亡信息了對吧?”


    禮子又點點頭。


    “是的。空出的部分剛好組成了‘reiko(注:禮子的發音)’的字樣。我不禁一陣後怕。雖然臨死前的老師用這種方法留下的信息歪歪扭扭,但是可以很明確地看出是‘reiko’的形狀。本來我是被迫返回魚樂莊的,但是現在我卻無意中發現了老師在臨死之前留下的死亡信息,一切由不幸運轉化成了幸運,我長舒一口氣。但是我立刻就發愁該怎麽抹掉這個死亡信息。很多人都知道老師的這幅拚圖已經完成一大半了,所以最好的方法就是把拿出的十幾塊碎片再原封不動的放回去。但是被取出的碎片混在了其他幾百個碎片的中間,我沒有時間去找。所以別無他法,我隻能把拚圖打碎散落到地上。”


    果然有死亡信息啊。而且也不是不可解。準確地說這應該是死亡信息的殘骸。


    “你是在麻裏亞和有棲在外麵聊天的時候去作案的。”


    江神學長總結道。


    “應該是十二點以前。就當你到達漲潮海角的時候是十二點十分,十五分鍾的時間作案,在望樓莊的前麵處理好證物和凶器回到望樓莊是十二點五十五分。再次回到魚樂莊的時候是一點二十五分。這就與純二說他在一點二十五的時候看見魚樂莊的附近有燈光移動相吻合了。接著你放下自行車,發現了死亡信息,破壞拚圖。再次遊回望樓莊的時候是一點四十五分。真是太冒險了。”


    “這麽一看我還是個很有行動力的人。”


    凶手說著和偵探同時露出了勉強的微笑。


    5


    “現在就剩和人的被害了。”


    江神學長繼續說道。


    “劇本已經出來了。接下來要做的就是讓他頂罪,留下遺書認罪偽裝成自殺。作案之前你已經用打字機將遺書打出來了。這裏麵出了一個小意外,就是和人原來還藏了一把手槍。不過他似乎很信任你所以這個不是障礙。倒不如說利用手槍你可以將偽裝自殺這場戲演得更完美。五點二十分的時候,大家都散了,你判斷這是個好機會,決定給一切事情來個了斷。你拿著來複槍、證據、偽造的遺書造訪了和人的屋子。”


    “然後我,”禮子接著江神學長的話說,“我沒有采取行動讓和人放鬆警惕,而是直接拿來複槍對準了他並奪過手槍。我沒有多少時間所以沒有說什麽報仇的話了。但是他的態度和平川老師形成了鮮明對比,他不斷地重複‘為什麽,為什麽’,而且都嚇得站不起來了。我把手槍槍口對準了他的太陽穴扣下了扳機。”


    江神學長點點頭。


    “然後你讓他的右手握住手槍,為了留下硝煙反應找了個目標發了一槍。這個目標就是牆上的拚圖繪畫。”


    “但是失敗了。”


    “是失敗了。你放下證物和遺書還有來複槍就離開了屋子。那時我不知道你有沒有覺得一切都結束了。”


    “我的一切都在三年前結束了。”


    禮子第一次加強了語氣。


    “我以為我可以和英人共度一生的。一直四海漂泊的我就在以為找到了自己家的時候英人卻突然離世了。從那天開始我就生不如死。”


    她的眼睛裏突然溢滿了眼淚。


    “在他死後我開始精神恍惚。如果我能就此變瘋也許是件好事,但是我沒有。我每天都在煎熬,甚至連‘快殺了我吧’這句話都無法控訴出來。如果當時我自殺的話今天這四個人就不會死了,但是我沒有。我希望你們能理解我失去英人之後所受的傷有多深,希望你們能切身理解我,當時我快瘋了。”


    我已經不忍聽下去了。


    “我的悲傷與日俱增,我等待發瘋那天的到來。由於精神衰弱,我的行為也越來越怪異、誇張。當時和人、平川老師和須磨子來單人病房看我的時候都認為我快不行了吧,所以他們的臉上都浮現出同情的神情。雖然我的行為看上去已經忘記了人類的語言,但其實那時候我還保存著僅有的一點理性。須磨子看到我的樣子後因為悲傷和恐懼放聲大哭,而且她開始責怪自己。就是那麽簡短的幾句話讓我明白了發生的一切事情。我很震驚,就像被送往地獄的特等室。”


    江神學長閉眼聽著。


    “我沒有從這種異常中擺脫出來,無時無刻不在現實的地獄中掙紮。我當時就在想為什麽我會這麽痛苦,為什麽我還活著?我明白如果我死了就能解脫,但是沒有發瘋的我已經錯失了最好的時機。也許我在那時就已經瘋了吧。我將複仇作為活下去的唯一目的。”


    禮子身後的夜更濃了。夜空中的繁星似乎要掉落下來。


    “須磨子肯定是因為這件事情離開平川老師的。雖然兩個人決口不提,但是已經不能相處下去所以就分手了吧。她也很痛苦。也許你認為我應該可以原諒須磨子,但是我做不到。雖然她和平川老師分手很痛苦,但很快她又找到了愛人並且恢複了笑容。我怎麽能原諒她……”


    她一直在流淚。


    “你沒有想過你所做的事情會招致怎樣的後果嗎?”


    江神學長的口氣很沉穩,但意味深長,令人心情沉重。


    “你是說父親嗎?你想說我沒有考慮過接連失去英人和和人的父親會有多悲傷嗎?不,我想到了。但我還是不能阻止自己。沒有死成的我想用一生來陪伴父親,這樣或多或少可以減輕父親的痛苦吧。我沒有想過原諒和人。兩年前的冬天,就在我剛出院不到半年的時候,和人竟然戰戰兢兢地跑過來對我求愛,當他看到驚呆了的我時,又慌忙說他是開玩笑的。那個時候我早就在心裏對著他的頭扣響了十幾次扳機了。我在偽造的遺書中寫的殺人動機不是空想的,那全是他在病房裏說漏嘴的話。隻有平川老師今年又要追加封口費這點是捏造的。”


    “如果要一輩子侍奉龍一先生,就決不能讓他知道你就是凶手。”江神學長心緒不寧地說,“所以我要否定你那些比紙片還薄的一個個理由,不能一笑置之。”


    禮子默默無言。


    既然這樣,既然這樣,那江神學長為什麽你要當著她的麵揭露她的罪行呢?如果江神學長不說的話不就什麽都沒有發生嗎?


    “我不是在警告你說我要去告發你。隻是我不得不告訴你剛才有人一看你的臉色就知道你的罪行了。即使我擔心你能否受得了這個打擊也無濟於事。你自己就是目擊者所以怎麽也逃脫不了。不久警察就會過來對你進行嚴格的調查,你必須忍受,但是你為什麽對我那比紙還薄,比你掉的那張紙片還薄的歪理連反駁都不反駁呢?”


    禮子沒有拂拭眼淚站起身。


    “這是我的問題。就讓我來解決。”


    她垂下頭再次從我們身邊走向房門,手握在門把手上的她頭也沒回地說:


    “突然打攪你們,沒想到會成這樣。還好麻裏亞不在。”


    禮子微微抬頭歎了口氣,過了一會兒她像下了決心打開門消失在走廊盡頭。


    畫家曾在日記中寫道。


    ——明天將會是悲傷的一天。


    在輪船到達海島之前,我反複咀嚼這句話。


    6


    草草睡了一覺之後,我們迎來了悲傷的一天。


    朝霞從走廊上並排的六個窗戶裏照射進來,反射到各個房間的門上。我和江神學長醒了。我們都躺在床上看天花板,就這樣持續了一個多小時。清晨大海的波濤聲沒能讓我得到安寧。


    家裏已經可以聽到有人起床四處活動的聲音了。


    “下樓吧。”


    江神學長說。我們漱洗完換完衣服就下樓了。麻裏亞正在廚房準備早餐。


    “啊,早上好。”


    聽著她開心的聲音,我的心又痛了下。


    “禮子姐姐今天好像難得睡懶覺。她平時太累了所以今天就讓她好好休息吧。今天的家務都由我來做。”


    見禮子睡懶覺,麻裏亞開心地切著火腿。


    “今天早上可真不尋常,江神學長和有棲竟然起得最早。難得你們起這麽早,而且離開飯還有一段時間,你們先去散會兒步吧。”


    “啊,好吧。”


    江神學長答道。他下巴上今早沒有剃淨的胡須格外顯眼。我們就像下完夜班回來一樣,晃晃悠悠地邁著步子出了望樓莊。


    我們沉默著走到通往碼頭的台階附近。瞟了一眼畫家安息的魚樂莊,又把視線投向清晨的大海。


    小船在海灣中間的海麵上漂浮。


    似曾相識。這幅景色似乎在哪兒看過。


    昨晚有人劃船出海了,而現在海麵上隻留下了空蕩蕩的船。


    “江神學長……”


    學長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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