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之後屋子裏的燈亮了起來,快一周沒有住人的小小空間裏有股陌生的氣息。池燦腿腳僵直,靠門站在原地隻是望著。李景恪在屋子裏走動,打開了玻璃窗透風,又拎起池燦之前買回來急急扔地上的東西,幾下放進冰箱和櫃子裏,動作很快。目光追隨過去看得一晃一晃,池燦逐漸皺起眉頭,定定凝視在李景恪的手背上。李景恪拉開椅子坐下,剛偏過頭,池燦立即知道聽話了,走去拿了換洗衣服,卻沒有往廁所裏去,而是在雜物櫃前停留了一會兒,背身站著讓人看不清在做什麽。“池燦。”李景恪開口叫了他的名字。池燦轉身直直走過去,二話不說坐到李景恪旁邊,模樣乍一看變得倔強無畏了,把從抽屜裏翻出來的那半瓶碘伏放在了桌上。“哥,你手上是不是受傷了。”他一邊說,一邊伸手去碰李景恪垂放在一旁的手臂,感覺李景恪沒有動作,才進一步握住然後開始檢查起來。李景恪右手手背有幾處不明顯的擦傷,是刮到牆壁時留下的,幾乎可以忽略不計。池燦拉著李景恪的這隻手看完,大致猜到剛才他不在的時間裏,李景恪提前回來碰上池振茂,一定發生了很多很多不愉快的事。他瞥向李景恪的另一隻手,搜尋半天沒發現什麽,又執著地想檢查更多,伸手便往李景恪身前探去。李景恪對痛覺早已脫敏麻木,多年後再見到池振茂,挨打的角色同樣已經轉換,此刻他隻有指關節上那幾處不痛不癢的擦傷,無規律手法導致的腰腹作痛和胸腔裏彌漫血味仿佛是上輩子的事。然而池燦神情憂傷而較真,往他身上摸來的時候,他忽然往後退了退,一把攥住了池燦的手。“沒事。”李景恪說道。他後退的幅度微不可察,搭在池燦腿上的右手也動了動,又說:“不管這裏了嗎?”池燦的手很快被鬆開,他愣住兩秒,似乎沒有相信李景恪說的話,但隻好放棄,握著李景恪的手低頭處理那點小傷時依然緊抿著唇,不熟練地拿著棉簽塗塗抹抹。“真的沒有別的地方……”池燦猶豫著還是問了。李景恪感覺到了一點破皮處傳來的刺痛,手裏卻撥了撥池燦同樣堆放在腿間的換洗衣服,說“沒有”。“怕我騙人?”池燦稍稍繃緊了腰腹和腿,抓住李景恪的胳膊不讓動了,棉簽也歪歪掉落被他放在了桌邊。“你還在生氣嗎,”池燦低聲坦白道,“其實我收到短信和電話了……如果早告訴你,是不是就不會像現在這樣。”李景恪沉默片刻,笑了一聲,毫不意外地問池燦:“所以騙人的是你?”“我”池燦根本按不住李景恪,腿上又被不輕不重摸了一把,尾脊椎發麻,“哥,我沒理,把手機都關機了。”“你可以打電話回去,”李景恪淡淡地說,“也許現在還不晚,他能回來接你。”池燦霎時抬起頭,看見李景恪正深深注視著他,嘴邊的笑意還沒完全消失,但池燦不由自主般也想往後躲一躲,不是躲李景恪,而是躲那些他不能完全清楚、卻能感受到的痛苦。他好像明白李景恪後退確實不是在騙他了,沒事是真的沒事,但看不見傷口的地方又怎麽能知道是否愈合,痛楚和血腥的氣味仍然在記憶神經裏汩汩流淌。可池燦咬緊牙齒,不願意再後退躲避。李景恪會打人的手粗糙而溫暖,池燦有一瞬間閃過荒唐的念頭,想離那樣的痛苦更近一點,才好知道怎麽融化驅散掉它。可惜池燦沒有時光穿梭機,現在十八歲的他回不到過去再替李景恪做任何事。但好在還有現在,現在池燦可以告訴李景恪他很愛哥哥,就像李景恪打跑別人一樣,他永遠會在家裏乖乖等李景恪回來,他們相愛的記憶會重重打倒所有張牙舞爪的曾經。池燦躲避不及李景恪的痛苦,很快服軟,雙手牢牢環住李景恪,糾纏過去的時候一被托住腰,就順勢坐下,擠在懷裏。“還洗澡嗎?”李景恪垂眼問。“洗的,”池燦不確定地想了想,低聲說,“但哥你的手剛上了藥。”李景恪平靜地看向他。“我可以幫忙……”池燦心直口快地說,“哥需要我的時候,叫我一聲,我就來了。不會跟別人走的。”“需要你的時候就叫你,”李景恪像是在打擊他天真的諾言,“你以為自己真的是永遠隨叫隨到,被養在家裏的看門小狗?”空間狹窄,椅子在地上刮動兩下,李景恪手臂使力登時把他抱了起來,那兩件團在一起的換洗衣服夾在中間。“可是我真的會永遠在這裏啊,哥哥。”池燦對李景恪說道。李景恪停頓片刻,低頭對上池燦發亮的眼睛,一隻手繞到前麵捏住池燦下巴吻下去的時候,池燦害怕掉下去,更緊地摟住李景恪,把這個安慰的吻接得緩慢纏綿。池燦不知道自己半天在車上、半天四處跑來跑去的樣子還好不好看,也不想李景恪覺得他所說的不值得信、幼稚非常,他沒有纏著李景恪接吻太久,到了廁所鏡子前隻是埋下頭,遮住了發紅的眼角。時間會證明一切的,聽過他們許願的佛祖也會看見這一切。他們站在狹窄的充滿水霧的地方,四麵都是瓷磚,李景恪塗過藥的那隻手在池燦擺弄下撐在洗漱台邊,接受了池燦的幫忙。他最終扣住池燦肩膀,將池燦反手按在瓷磚上。花灑裏的水嘩啦四濺,池燦顫抖地閉上了眼。他想,都這麽狼狽和生過氣了,盡管李景恪不說,但誰會和隻是自己弟弟的人接吻做愛,誰會和不喜歡的人做這些事嗎。這也全都是他們相愛的記憶,池燦很想讓李景恪明白。池振茂想和池燦見麵的意圖徹底落空,他時隔多年回風城招搖一趟,時間本就很緊,這下臉上突然帶了傷,更是誰也不想見了,沒兩天就啟程坐飛機要回北京。遠在北京的家裏還有妻子和女兒,他本也不可能帶走池燦。隻是他兒子就這一個,也有打過撫養費來,竟然見一麵都如此困難,不免對當初讓李景恪拿錢又領人的帶走了池燦而後悔切齒。池振茂確信李景恪從一開始就預謀要報複他,走前也打消了去簽解除收養協議的念頭。既然已經拖了這麽多年,繼續拖著便是。池燦遷回風城後,和李景恪的戶口一起都還落在村裏池家的戶口上,李景恪沒有個人房產,一直沒有獨立落戶,縱使十數年回去的次數寥寥可數,照樣要麵對現實,麵對不可磨滅的證明與印記。池振茂聽說了池燦在風城一中剛考完高考,成績優秀,比起他大哥那沒用的小兒子出息多了。他的兒子和他血濃於水,會和他一般出人頭地,而李景恪那樣有人生沒人教的地痞流氓,就算現在控製著剛成年的池燦,早晚也會嚐到被報複的滋味。眨眼間六月下旬,總算到了高考出分這天。池燦不愛學習糊弄了目前為止的小半輩子,最後才努力兩年,出分前一晚竟然焦慮得有些失眠,半夜抓著李景恪的手摸在胸口,終於把李景恪吵醒了。李景恪問他半夜不睡覺想幹什麽,池燦怕說太多高考成績的事引來麻煩和嫌棄,就用氣聲說:“你聽見我的心跳了麽。”“聽不見你就是小命嗚呼了。”李景恪翻身說道。池燦迷糊中腦子不好,鬼使神差順著就把話問出口:“我要是死了,哥會難過嗎?”“池燦,”李景恪睜開眼陳述道,“你不是想幹什麽,你是欠幹。”池燦喉嚨緊繃羞澀起來,體會到什麽叫禍從口出,最後在李景恪的教育和鞭撻下到底睡著過去。第二天上午李景恪已經去上班了,他腫著眼睛窩在被子裏查的成績。池燦口中說過的“可能沒發揮好”和“考砸了”如今變成百分百未發生,屏幕上跳出622的總分數,他也變得有些二地盯了半天,揉揉眼睛又盯回去。昨晚睡前渾身黏糊糊出汗,下午池燦出門前洗了個澡,背著書包按通知去往學校。老師讓每人把當初發的那兩大本填誌願的工具書帶來了,然後對如何網絡填寫誌願進行說明指導。在相對沒那麽發達的地方,上學並不是天經地義的事,尤其是想上好學,擁有好的教育資源,故而為避免浪費分數和滑檔慘劇的發生,學校負責地做了很多準備和努力。高考分數已出,有人得意也有人失意,每個人都有心中夢寐以求的院校,也有結合實際最優先最想去的地方。池燦身上酸痛疲憊未退,坐在座位前看著眼前這張模擬填報誌願的意向單,看見分數那一瞬的高興沒那麽多了。他困擾中又好像已經簡單地做好了決定。班主任老師拿著池燦意向單的時候還在不斷滿意地表揚著,但很快皺了皺眉,看著第二目標院校不解地問:“為什麽是這麽填的?”“這樣不行的,”她單獨再次解釋道,“池燦,無論你對第一誌願有多想去,有多麽大的把握,第二誌願也很重要,如果滑檔下來,第二誌願能錄就一定會錄的。”池燦點頭,很慢地說:“我知道了。”“傻小子,”老師揉了把他的腦袋,“你這麽高的分數,這張表上就不應該出現這個,怎麽能填去風城學院啊,還不舍得挪窩了?”池燦遠遠注視著表格上“風城學院”那幾個字,接回意向單,下座位後把紙張折疊放進了書包裏。第66章 被射下來的雛鳥最後一次班會不多時就結束了,高三畢業生們再來學校穿的都不是校服,稀稀拉拉散在校園裏,像樹冠上跳來跳去的鳥群,最終都會四散飛去五湖四海。暑假中的校園有種格外的幽靜,從前似乎看厭煩的花草樹木,如今再看倒是忍不住駐足多停留片刻。池燦和段雨儀坐在教學樓外的花壇邊等楊鈞出來。外麵紫外線毒辣,不做防曬措施能把人曬到脫皮受傷,兩人一齊躲在樹蔭下,時不時碰見班裏的其他同學或初中舊相識,還會被調侃一番。但最終也是互相招招手,問兩句,然後說拜拜。中間也有和池文鵬極其短暫地遇見,池燦臉上沒有別的表情,泰然自若地納涼等人,池文鵬隻能歪嘴一笑,咬牙走了。周圍逐漸空蕩下來,等得有些久了,段雨儀無聊地托著腮,戳戳池燦胳膊說道:“剛剛你到講台上去,老師跟你說了好多的感覺,說的什麽啊?你想好去哪兒了嗎?”“我有個地方填錯了,”池燦站起來活動,扯了扯花壇裏的雜草,晃著腿也問,“你和楊鈞想好去哪兒了嗎?”段雨儀嘖一聲笑起來,說:“楊鈞上午不是在群裏發了,他才那麽點分,不過勉強夠用吧,至少不是沒書讀隻能一輩子留在這地方了。”“我們在這裏長大,留在這裏不好嗎?”池燦把草掐斷在手裏,指紋紋路上染進了青草汁。段雨儀真的認真想了想,目光遠眺出去,又笑了,對池燦說:“我們在這裏長大,這裏是很好,但世界又不隻有風城這麽大,從小到大四周都是山,誰不想去外麵的世界看看啊,我的潛力天賦還有無限可能,都讓我想去更遠更遼闊的地方。你難道不是嗎?”池燦迎上段雨儀炯炯發亮的眼睛,那裏麵充滿了一往無前的勇氣和決心,沒有過的人是看不見的,盡管人人都應有過。他看見了,一時間居然說不出話。“雖然你可能不一樣,你是從外麵回來的,見過多姿多彩的大世界,但人生這麽長,我想一直都過得多姿多彩,”段雨儀說,“至於這裏,這裏有我們一輩子的家,想回來就會回來,又不是一去不複返了。”她忽然皺了皺眉頭,狐疑道:“池燦,是不是楊鈞跟你說了什麽歪理?他不想跟我去一個城市了?”“沒有沒有!”池燦一聽連忙替楊鈞解釋,“不是他跟我說的,我就隨口問問......”他找了個玄乎的理由,“總有種長大了去讀大學,是重新開始漂流的感覺。”像牽住氣球的那根線又要斷了,一有風吹草動,還是飄忽不定。“要是讀風城學院,你覺得怎麽樣?”池燦忍不住說。“你瘋了!你那多出來的一百分不要可以送給我,我直接滿分全國橫著走。”他們正說著,楊鈞邊打破砂鍋問到底地谘詢填報誌願的事,邊幫老師獻殷勤般般搞完衛生,終於火急火燎跑了出來,看見他們坐在樹下,飛速衝了過來,帶來一陣疾風。“你們在聊什麽啊,群裏不都聊過了!”楊鈞瞧著池燦大聲吼道,“喲喲喲,這不是之前跟他哥去了趟麗江就玩消失,天兒也不聊了的某人嗎!跟你哥關係變好了?”之前的話題就這麽岔開了過去,段雨儀隻當池燦隨口一說,背上書包站起了身。池燦堵了堵耳朵,跟著朝校門外走,對楊鈞反擊道:“想好你的誌願怎麽填了沒,別到時候滑檔了,直接夢碎當場。”“池燦你少說不吉利的話,我早想好了,”楊鈞轉頭對段雨儀笑道,“我跟老師谘詢了,五百分至少過線了,沒問題的。”“關我什麽事,”段雨儀哼了一聲,又說,“不過不管怎麽樣,大家都算考得不錯,咱們畢業完還沒聚過呢,過兩天出不出來玩?”池燦有些心不在焉地問:“去哪兒玩?”“不去別的地方,”他們夾在古城的遊人裏走著,段雨儀繞開又靠過來,有板有眼地說,“就晚上來古城逛逛,過過夜生活怎麽樣?”楊鈞搭上池燦的肩膀,笑道:“我們燦燦是乖乖弟弟,現在出來玩不會還要跟哥哥匯報同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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