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知道夏安遠心中所想,紀馳忽然停下腳步,都沒往下看,熟門熟路地捉住了夏安遠的手,準確一點說,是鉗住了他的手,沒讓他掙動半寸。等到夏安遠打消了想抽出手的念頭,下一刻,紀馳手指強硬地擠進了夏安遠的指縫間,兩人十指相握。“張洲是我大學時的好朋友。”紀馳牽著夏安遠往前走,對來往行人偶爾投來的注視視若無睹,他像在跟夏安遠解釋什麽,“有些事他知道,但知道的不多。”夏安遠遲鈍地點頭,過了會兒才發現自己在兀自點頭,紀馳實際上是沒看見的,於是他“噢”了聲,看了看燈光下摩肩擦踵的人群,又低頭看著兩人緊握的手,實在忍不住悄聲說:“這裏人太多了。”“是太多了。”紀馳捏了捏他,掌心覆蓋住掌心,溫度高得驚人,把夏安遠燙得整個人也像燃燒起來,他低沉的聲音混在嘈雜的人聲裏,依然有那種一聽就知道這是紀馳在講話的辨識度,“所以抓住你,不讓你亂跑。”整條街逛完,他也沒將夏安遠的手放開。紀馳完全是多慮了,夏安遠想。他當然不會亂跑,不僅不會亂跑,還會方方麵麵地,比他從前的小情要更懂事更體貼一點。從機場回家的路上,兩邊的行道樹竟然已經開始落葉了。路麵有車飛馳而過,帶起幾片尚未幹透的落葉,無力地揚起又飄飄搖搖落下。這種季節溫度變化頻繁,第一次去紀馳公司送衣服的時候夏安遠找了半天,拜托前台給紀馳打了個電話才順利進去他總覺得用自己的打,會容易讓人覺得老板的情人恃寵而驕目中無人。雖然臉上沒什麽表情,但看得出來紀馳挺高興,高興到即使午休時間緊張,也跟他在辦公室休息室做了兩次。見到休息室衣櫃裏那一整排搭配精致的四季衣服,夏安遠才意識到其實壓根不用他操心添衣服的事,他隱約記起來紀家有幾位為他們服務多年的服裝搭配師,不知道現在還是不是他們在負責紀馳的穿搭。但總歸自己還是有點用處。送衣服用不著他,送點飯和水果總可以。於是夏安遠開始煲湯。煲湯他會一些,小時候跟著夏麗全國到處跑,東南地區他也住過一陣子,手藝精通算不上,煲點降火啊滋補之類的簡單湯底,還是可以入口的。雪梨去核切成塊,先將排骨焯好水,再另起一鍋水,將排骨雪梨倒進去,水開之後轉到砂鍋裏,加生薑、蔥結、紅棗,小火燉上一小時,起鍋時挑出蔥薑,撒一點鹽,裝進保溫壺。盛上桌的時候,湯還騰著新鮮的熱氣。紀馳有些意外地挑眉:“每天都不一樣?”夏安遠給他遞勺子:“嗓子不舒服可以喝點這個湯。”也就是換季時的小感冒,紀馳體質一向很好,沒其他太大的症狀,多咳了兩聲而已。但怕傳染給夏安遠,這兩天他都沒回去,一直睡在辦公室,頭天中午夏安遠來送飯時聽到他咳嗽,沒說什麽,今天就把湯換成了冰糖雪梨排骨。紀馳盯著鮮亮的湯色看了會兒,把碗推給夏安遠:“你先喝,喝剩的給我。”“家裏還有呢,”夏安遠笑了笑,又把碗推回去,“覺得好喝我再煲。”紀馳也不堅持,端起來多喝了幾口,又盛了一勺米飯到裝湯的碗裏,攪了攪變成湯飯,慢條斯理地夾菜。夏安遠坐在一旁看他的動作,想起來以前,紀馳也總愛湯泡飯吃,沒想到這麽多年了,這個略顯小孩子氣的習慣還沒有改下來。他目光掃過紀馳俊爽的眉眼,流利的下頜線,到平直的肩,往下,伸手,替他將襯衫袖子挽到手肘處。紀馳咀嚼的速度變慢,又再喝了口湯,抬眼看夏安遠,淡道:“跟以前不一樣了。”夏安遠吃了一驚,他現在真開始懷疑紀馳是不是聽得到他心裏想的什麽了,或許是他的驚訝太明顯,紀馳露出幾分疑惑,他看了看桌上的幾個菜:“跟你以前做的味道不一樣。”“好吃嗎?”夏安遠放下心來。紀馳“嗯”了聲。“給我媽做了這麽多年飯,再怎麽也得有點長進吧。”夏安遠淡笑道,“好吃就行了,明天想吃什麽?可以點菜。”“明天16號,讓趙欽帶你去醫院看阿姨。”紀馳說,“月底還可以再去看她一次,有兩位護工在那裏,你不用太擔心。”夏安遠沒說話,紀馳看了看他,繼續說:“雖然你沒問過,但肯定關心她的情況。預後效果還是不錯的,等化療結束,就找個好點的療養院,把阿姨接過去養身體,你也能經常過去陪她了。”說完,紀馳繼續吃飯。夏安遠垂著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麽,收拾好東西出了紀馳的辦公室,等電梯的時候抬頭往右邊看了一眼,才發現這裏也鐫的有紀馳公司的logo。“馳,遠。”他在心裏默念,視線再往上抬一點,就能清晰地看到那記憶裏艘熟悉的船。那艘被浪托起的,遠行的船。第76章 “是遠哥嗎?”第二天去醫院,趙欽早早地就來接夏安遠了。他現在最樂意幹的就是夏安遠的差使,他算是看出來了,這位夏先生是真不同以往那些,在紀馳心裏頭的level直接是掛的最高檔,把他伺候好了,比自己處理完那三櫃子的文件都強。更何況夏安遠這人實在得很,壓根也不需要他怎麽伺候,頂多幹個司機的活,接來送去的,紀馳還給他額外發獎金,所以一聽到“夏先生”這三個字,趙欽倆眼都直泛金光。車開到醫院,夏安遠提了句他可能待的時間會長一點,建議趙欽就把車停到街邊,這樣等他的時候他還能在旁邊逛逛,不用悶在地下停車場,去哪裏都不方便。人家一心為自己著想,趙欽沒有不領情的,剛巧正對麵挪了個車位出來,他趕緊停了進去。等他擺正車尾,往醫院那頭一看,夏安遠竟然還靜靜地站在剛才在門口下車的位置,一手抱著花,一手拎著水果,仰著頭,不知道是在看門診大樓,還是在看天。這一刻,其實趙欽心裏有種被什麽東西撓了下的感覺。說不清楚是什麽,隻是看著夏安遠在人流中的背影,那截子瘦削但站在那兒又很有力度的身條,讓他想起了很多形容詞,孤獨,堅韌,脆弱,沉默他從沒用這些詞語形容過人,但莫名的,他覺得無論用做形容本體還是喻體,夏安遠就是這類詞。隻是背影而已,看不見他出眾的樣貌,但他站得那樣直,那根脊骨似乎即使頂著天也不會彎掉,明明一身簡單打扮,低飽和度的顏色很容易隱沒在人群中,可他就是有蠱惑人心的吸引力,是攝像機的聚焦點,讓人一旦找到他,眼前的畫麵就隻有他。他忽然明白紀馳為什麽對他這樣特別,夏安遠這樣的人,很難不讓人把注意力都放在他身上。早秋的風刮過,趙欽按起車窗,看著視野裏穿著單薄的夏安遠動了動,垂下頭,又站了好一會兒,才抬腳往醫院裏麵走。他在想些什麽呢?盯著門診大樓或者天空在想什麽?趙欽把視線收回來,或許夏安遠跟紀馳都是同一類人,也像秋天的風,忽遠忽近,捉摸不透。進了住院部,電梯一路上行,進出的人愈見少了,到最後,隻剩下夏安遠一個人跨出轎廂。往前,經過護士站,沿著走廊一直走,盡頭的房間尾號是6,門沒鎖,微微露一條縫,夏安遠抱花的手不空,用手肘輕輕頂開門,一陣輕笑傳來,是夏麗的笑聲。與此同時,見到來人,這笑聲忽然停下來,“小遠?”夏麗靠在床上,麵露喜色地看著他,“不是說下午才來嗎?怎麽這麽早?”“老板給提前放假了。”夏安遠看著夏麗,嘴角努力了幾下,卻仍舊擠不出來一個完整順暢的笑意,他隻能保持這個僵硬的笑容,“我早點來看你還不好啊?你要不願意,那我就先走了。”說罷他作勢要走,被夏麗急急叫住,“你這孩子……”夏安遠趁機別過頭,再整理了一下表情,轉頭邁進屋子,對陪坐在夏麗床邊的那位護工點頭致意:“阿姨好,這段時間真是辛苦您了。”“哪裏哪裏,分內的事兒。”護工一張圓臉,笑得憨厚,“哎喲小夏啊,你這兒子長得也太俊了,平常怎麽沒聽你提起過?那什麽,多大了啊,屬什麽的,有對象了嗎,我有個親戚他女兒啊……”顯然是之前聊得正開心,這會兒夏麗看了眼夏安遠,示意他到床邊另一張椅子坐下,繼續跟護工聊起來。夏安遠把水果和花都放在桌上,桌上是擺著花的,仍然新鮮,看得出來花材用料都不便宜,搭配的好幾種夏安遠都叫不上名字來,一股子素雅高級的美感。他盯著多看了一會兒,回到夏麗床邊時又掃了圈這個病房。這裏比紀馳之前在津口安排他住的那個vip病房還要大上一圈,陽台窗戶很明亮,小桌子上也插著花,光透過花瓶照到地麵上,一切都安安靜靜的。跟夏麗之前住過那些擁擠狹窄毫無隱私可言的多人間一點也不一樣。如果不是紀馳,自己可能賣 腎也供不起夏麗在這樣的醫院,住這樣的病房。“好嘞,那我不打擾你們母子兩個聊天了,我去下頭轉一會兒,你兒子工作忙,難得來一趟,讓他多陪陪你。”沒說兩句,護工很有眼力見地出了門。她一走,房間忽然就沉寂下來,夏安遠垂下視線,盯著病床的一角看。他知道夏麗在看他,在打量他,他甚至不敢在這種注視下抬頭,他感到自己的臉燙起來,也許有難堪,有羞愧,有窘迫,總之是一切令夏安遠難以麵對夏麗的情緒混雜起來,讓他抬不起頭。沉默在這種難言的空曠中蔓延,太久,夏安遠幾乎能聽到藏在太陽穴那根動脈麻木的跳動聲,夏麗終於開口了,她淡淡地說:“你怎麽過來還買花,這兒的花一直沒斷過,你不知道嗎?”夏安遠沒想到她一開口提的是這件事,他搖搖頭,抬眼看向夏麗,夏麗戴著的那頂帽子他進屋一眼就認出來了,是他當時用自己身上剩下的幾十塊錢給她買的,淡咖色的,襯得夏麗被病氣過了的膚色更白,但精氣神還好,就算還在化療,眉毛都要掉光,但也比之前見她時精氣神好太多了。這樣精心將養著,怎麽會不好呢。“可能是包月了,”夏安遠解釋說,“現在有些地方送花是可以包月的。”夏麗又沉默下去,一直盯著夏安遠看,直到把夏安遠盯得心頭發慌,她才繼續說:“下個月,讓你們老板別送了,欠了這麽老大的人情,咱們怎麽還得完。”之前在電話裏說得都很順暢,夏安遠告訴夏麗,他現在在給一個工地老板當司機開車,人家老板人好心善,不僅幫他托關係找了好醫生好醫院,還同意自己預支工資,隻是老板經常出遠門,當司機的得時刻跟上,就不能隨時來看她了。但真跟夏麗麵對麵了,見到這些,普通員工和員工家屬根本不可能會被老板這樣對待的待遇,要接著一個謊話圓一個謊話,夏安遠感覺好艱難。“……好。”夏安遠遲鈍地點頭,“讓他不送了。”“你請了兩位護工,工資是怎麽算的呢?”夏麗又問,“我問過,她們不肯告訴我,是不是很貴?”這一定是紀馳叮囑過了的,夏安遠可以繼續用謊言圓這個故事:“其實還好,算時薪,就比原來那位阿姨貴一點,而且他們輪班,加起來也算是一個人的工時,不會太貴的。”他看了看夏麗的神色,繼續說,“媽,你別擔心我,給人當司機就是這點好,吃穿住行都不花錢,每個月的工資都扣了這些錢的,我能承擔,你安心養病就好,別想那麽多。”夏麗閉了閉眼睛,臉上露出點疲色。“想睡覺了麽?”夏安遠起身,把紗窗拉過來,屋子裏登時少了大半光亮,“時間還早,睡吧,等吃午飯我再叫你。”“不睡。”夏麗聲音輕輕的,“小遠,你……平時工作累不累?”夏安遠衝她笑笑:“不累,可比在工地上曬太陽輕鬆多了。”他回到夏麗旁邊去,把她手拉起來,這一拉才發現,夏麗雖然看著精氣神好,但還是那樣瘦。枯槁,腦子裏突然冒出來這個形容詞,夏麗的手是枯槁的,被夏安遠握在手心裏,是幹癟的,輕飄飄的,像讓他怎麽也抓不住那樣。他腦子“嗡”一聲,再看向夏麗時,才發覺夏麗變了,她眼睛裏麵那股子支撐她一輩子都不肯低頭的東西不見了,隻剩下柔軟的虛弱。“別把自己逼得太累了,”夏麗反手拍拍夏安遠的手背,她很淡地笑了一下,這個笑容給她添上幾分年輕時候的光彩,但不是真正開心的模樣,“媽媽什麽都不想,隻想讓你好好地,安穩地過一輩子,你明白嗎?”夏安遠喉頭一滾,把忽然湧上來的哽咽吞下去,就這麽愣愣望著她,好一會兒,才低頭,看著仍然放在自己手背上的那隻手,沉默地點了點頭。陪夏麗呆了一整天,太陽快落山時夏安遠才動身準備回去。紀馳辦事情,從來找不出任何一處不妥帖的地方,連飯食也都是營養師搭配好按時按量送到病房來的,比起夏安遠自己親手照顧還要更細致。雖說這裏頭少不了金錢和權力在發揮力量,但不是誰能都像紀馳一樣,能將問題考慮到方方麵麵。這時候醫院依然人頭攢動,夏安遠給趙欽發了條消息,花了十分鍾,從住院部大樓的走廊穿到門診部,又從門診部大廳出口出去。老遠望向街對麵,車還是停在原來的地方,卻沒見著趙欽的人,夏安遠低頭摸出手機,也沒看到到有趙欽的消息。他翻開通訊錄,準備打個電話給他。“……夏安遠?”忽然,有人在夏安遠背後遲疑地小聲問:“是遠哥嗎?”第77章 如果有緣似曾相識的聲音。出於謹慎,夏安遠沒有立即應聲,而是繼續翻動著手機,裝作什麽也沒聽見。直到身後的人等不及,主動快步走到他麵前,驚喜地叫道:“遠哥,真是你啊?!”夏安遠抬頭,人懵了好半天才叫出來人名字:“……任南?”“是啊!是我啊!任南!”任南臉上是抑製不住的驚喜,他想再往前邁一步,又想起什麽,克製地退後,站在幾步外看著夏安遠,不可置信地搖頭,“天哪,遠哥,沒想到真是你!”在這裏碰見任南確實是太意外了。見他這傻模樣,夏安遠終於忍俊不禁,先頭在病房的鬱結暫時消散,他學著他剛才的語氣:“是啊!是我啊!夏安遠!”兩個人對視一眼,都忍不住一起笑了,任南張開手臂:“久別重逢,這不得抱一個?”夏安遠也張開手:“抱!必須抱!”話音剛落,任南就撞進他懷裏,緊緊擁住了他。夏安遠被這年輕炙熱的懷抱燙得心中一熱,抱了好一會兒,他拍拍他的背,想要說點什麽,但最終還是任憑他這樣抱著,等任南情緒稍微緩和一些了,才輕輕推開他。可能有太多東西想問,一時不知從何開口,兩人又安靜地對視半晌。夏安遠很是感慨,沒想到當年那個一臉學生稚氣的小屁孩,現在竟然已經長成這麽英氣的帥小夥了。他看著任南泛紅的眼睛和鼻頭,心想,就是這脾氣一點沒變,還跟條小狼狗似的,有點什麽事兒就繃不住,全寫在臉上。“你……”“遠哥……”兩人同時開口,夏安遠輕笑:“你先說吧。”任南抿了抿嘴,他低下頭,幾秒鍾後才又看向夏安遠:“遠哥,你怎麽在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