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桃輕輕地拍了拍崔枝的後背, 拉她在自己身邊坐下來。


    片刻的工夫,崔桃的眼睛跟著也紅了,她一臉柔色地望著崔枝。


    “我雖失憶了, 但卻不知為什麽, 一見你便覺得極為親切, 鼻子發酸, 很想哭。”崔桃說罷,就用帕子掩住嘴角, 抽泣了兩聲, 再抬首的時候,左眼角竟還有一滴淚珠兒緩緩地流下。


    “好姊妹當如此。”


    崔枝一把握住崔桃的手,她欲言又止,謹慎地看向那邊的呂公孺、韓琦等人。


    呂公孺馬上識趣地拉著韓琦他們另開一間房,讓她們姐妹盡管聊。


    崔枝瞄了一眼韓琦的背影,才轉眸重新朝崔桃看過來。


    崔桃立刻介紹道:“韓稚圭, 丁卯科榜眼, 現任開封府推官,不僅出身官宦世家, 那模樣也是一等一了。”


    崔枝愣了下, 惱道:“七姐在說什麽呢。”


    “跟你介紹一下韓推官,”崔桃拉了她一下手,“我看你特意多瞅他一眼, 難道不是看上了?”


    “好看的人誰不愛多看兩眼。”崔枝坦率道。


    “我聽說他還沒成婚,倒可以托人說親試試, 以你的身份正配他。”崔桃繼續道。


    “誰說好看我就要嫁了?冬天的梅、春天的桃、夏天的荷、秋天的菊……我都愛看,難道我也要嫁給它們不成?”


    崔枝輕拍一下崔桃的手,叫她別瞎說, 又再次打量崔桃一翻。


    “你倒是真的失憶了,不然絕不會跟我說出這等話來。”


    崔桃眨眨眼,等著崔枝給她解惑。


    “我早跟你說過,我想剪頭做姑子去,奈何我娘身子不好,我才舍不下。”


    崔桃驚訝地掩嘴,“你姿容上佳,瞧著性子也活潑,居然看破紅塵,要去做尼姑?若你不介懷,可否再告訴我一遍,這是出於何故啊?””


    “還能出於什麽緣故,不想再遇我爹那樣的人,不想像我娘那般活著受罪。”


    崔枝歎口氣,用帕子擦幹臉上的淚,啞著嗓子跟崔桃繼續解釋。


    “七姐當初其實跟我有差不多的想法,但七姐比我厲害,能拋下那些有的沒的,堅持離開。這兩年我有時候想起七姐,還不禁豔羨呢,終不必再被這規矩那規矩束著,一個人瀟瀟灑灑,遊俠四方。卻沒想到你竟落得如今境地,怎會在開封府坐牢?還險些被斬刑處置?這到底怎麽回事?”


    崔桃搖頭,無奈地指著自己的腦袋,表示她真的什麽都記不起來了,“這麽說,我當年是為了闖蕩江湖,才離家出走?”


    崔枝點頭,“你當年便是跟我這樣講的,你還不想嫁給你二表兄,偏三叔不肯讓步,非要議定那門親事。”


    “那我當初可真糊塗,二表兄一表人才,出身又好,且還是親上做親,為何要嫌棄?”崔桃問。


    “我也這樣想,可你當初可不是這麽說的,你說二表兄有怪癖,嫁了他不如去死。”崔枝說這話的時候,故意壓低音量,看了看左右,生怕別外人聽見。


    “怪癖?什麽怪癖?”崔桃也趕緊配合,悄悄地問。


    崔枝搖頭,“你沒告訴過我,不過一看你提起他便害怕厭惡的樣子,想來是不一般的怪癖,應該挺嚇人的。或許比我爹爹,還有過之而無不及。”


    崔桃接著就從崔枝的口中了解到,崔枝的父親,也就是她的四叔,是一位極為浪蕩好色之徒。但礙於家規森嚴,他對外倒是道貌岸然,是個正人君子樣兒,私下裏卻置辦了一個宅院,裏麵什麽樣的女人都養。


    據說是老太太生怕他在外亂來,敗壞名聲,才悄悄地做出了這樣的讓步。因那院子裏的女人都身份低微,但凡有孕,都不能留下,聽說前前後後打了不下十胎了。當然這些都是保密的,是崔枝有一日不小心偷聽而來。


    崔桃聽說崔枝有個種馬爹爹,倒是不奇怪何崔枝為何會有不想嫁人的想法了。


    倆人這樣閑聊,便漸漸熟悉,摒除了生疏感,狀態更為放鬆了。


    崔桃這時才問崔枝,她離家出走的具體經過。


    “從三叔提出要給七姐和呂二郎結親開始,七姐便惶惶不可終日。之前你便向往過闖蕩江湖,過無拘無束的日子,後來便做決定告訴我,你打算離家出走去闖江湖。


    我勸過你,但你向來外表瞧著溫柔乖巧,實則性子倔得很,任憑我磨破了嘴皮子你也不聽,終歸是好姐妹,我能如何,便隻得答應你,助你一臂之力了。”


    崔枝接著接著講述了她們在蒼岩山踏青的經過。


    “我們提前備好了攢下的金銀錢財,等到了清福寺,就按照事先約定好的辦法,你以更衣為借口,打暈倆隨行的丫鬟,偽裝成被劫持的樣子,然後跳窗逃跑。


    我則故意去拜佛,等段時間再去找你,再告訴大家你失蹤的消息。不過我們終究想簡單了,他們查出七姐帶了錢出門,便猜測七姐不是被劫持,而是故意離家出走。我也因此被家裏的大人們審問好多次,但我從始至終一個字都沒有透漏。”


    “還有麽?”


    崔枝搖了搖頭,表示沒有了,又問崔桃還想知道什麽。


    “那我是否提前安排好了車馬,在蒼岩山下麵接應我?”


    崔枝不確定道:“可能有吧,你當時沒告訴我。”


    “那你問了麽?”崔桃緊盯著崔枝的眼睛。


    崔枝怔了下,在跟崔桃四目相對的過程中,微微搖了下頭。她欲再解釋一下,卻見崔桃笑起來,感慨當時的她真是個執拗的糊塗蟲。


    崔枝便跟著笑了笑。


    崔桃又問崔枝:“在那之前,你去過幾次蒼岩山?”


    “基本上每年都去,我們姊妹一年到頭也就那麽點兒出門的機會了,哪能不去呢。”


    崔桃一開始從呂公孺口中聽到敘述的時候,就料定崔九娘知情。因為她帶著大量金銀出門,特別是隨身攜帶,是不可能不引起周圍人的注意,除非有人故意幫她隱瞞。


    剛剛崔枝一見到她,就坦白她知情的情況,崔桃還以為是自己之前誤會她了。但經過剛才一番聊天,崔桃還是發現有三處疑點:


    一、她查過安平地界的地圖,蒼岩山位處郊野,前不著村後不著店,一名女子若帶著不少錢財首飾想從那裏離開,必要有馬車接應才行。


    崔枝去過蒼岩山很多次,必然該了解蒼岩山的位置情況。既說為了姐妹,幫忙出謀劃策,竟然一點都不考慮到馬車接應的問題,甚至連問都不曾問過,實屬奇怪。


    二、她一個弱女子說要去闖江湖便闖江湖了?江湖在哪兒可知道?若沒個人助力,幫忙指引一下,她眼前隻是一片茫然,何來什麽誌向去闖江湖?崔家是名門,閨中女兒不可能隨便接觸到江湖人,除非有內部人引薦。這個離家理由存疑,有待進一步徹查清楚。


    三、呂公弼有怪癖。瞧呂公弼如今對她一副‘你就是負心女活該死’的態度,太過理直氣壯,顯然不像是他有錯不占理的樣子。當然,也不排除他就是自私的情況。但這一條真假與否,一會兒就可以試試了。


    崔桃心中思慮得飛快,但麵上半點不顯,不忘笑著點頭應和崔枝,又語重心長地囑咐崔枝,還是以她為前車之鑒,謹慎考慮婚事的問題。


    “做姑子可沒你想的那樣自在,一如我當初闖江湖,大概覺得會多麽恣意不羈吧。可你瞧瞧我現在的樣子,有什麽好?”


    崔枝立刻點頭應和,“七姐說得有理,我會好生想想。”


    崔桃隨之又加了疑點四。這崔枝想出家做尼姑的決心三年前就有,若真如她所言受原生家庭影響比較深,豈能別人隨便勸一句她就能聽得?可瞧她剛才應得幹脆,一點反感或異常的表情都沒有。八成她想做尼姑的說法隻是個幌子而已,至於這其中的緣故,也歸於待查。


    “對了,我瞧七姐如今這般,倒不太像是坐牢的囚犯。可是呂相公跟開封府打了招呼,令他們優待於你?”


    崔枝跟呂公孺並不太熟,畢竟男女有別,呂公孺也沒跟她說太多,所以她隻能直接跟崔桃打聽了。


    崔桃搖了搖頭,隻是單純否認,並未特別說明。她還不太想讓崔枝現在知道她有多少能耐。


    “前些日子三叔從汴京回家,好一頓撒火,說你在開封府坐牢上癮了,竟不肯隨他回來,罵你丟盡了崔家的臉,還說要跟你斷絕父女關係。後來還是三嬸怒了,讓三叔要麽拿刀殺了她,要麽跟她和離,否則不許再提,三叔才就此作罷了。”


    聽崔枝提及自己的母親,崔桃愧歉地垂下眼眸,“當初是我任性,對不起他們。”


    不管當初出於什麽原因,她都讓家裏人傷心了。


    時隔三年,最難熬的時候已經熬過去了。在沒弄清事實真相前,在沒能以無罪之身離開開封府之前,崔桃不便回到崔家。因為這樣做,不僅會讓關心她的人蒙羞,再次受到刺激;同時她自身也很難保,族裏的長老們一立規矩講家法,她無從應對,因為私刑遠比公刑可怕得多,父殺子不犯法。


    所以崔桃沒選擇去見母親,隻是讓呂公孺捎了一句讓她安心的話給她。隻願母親會理解她,可以挺過這段艱難的日子。


    崔桃還欲再問崔枝幾句,‘當’的一聲,門突然被踹開了。


    一陣風掃進來,摻雜著淡淡的蘭香。


    呂公弼著一襲青衣,直衝進屋,冷颼颼的目光立刻掃過崔桃和崔枝。


    崔枝嚇得站起身,低著頭看都不敢看他一眼,隻是禮貌地喊了聲:“寶臣表兄。”


    崔桃則拿起桌上的荷葉糕送嘴裏咬一口,剛剛跟崔枝聊天的時候,她便聞到這荷葉糕散著清甜的香味兒有點忍不住。


    呂公弼目光長久地停滯在崔桃身上,還有她那張吃個不停的嘴上。


    屋裏的氣壓很明顯因呂公弼而壓低,崔枝有點怕,忙去揪崔桃的衣袖,讓她別吃了。再吃,隻怕她二表兄會放冷箭把她們倆都弄死。


    崔桃巋然不動,猶如舉著一顆寶石一般,嗬護著手裏的荷葉糕,


    “糯米、蜜棗、蓮子、芡實、山藥、核桃、白扁豆、葡萄幹,蒸熟後用糖和玫瑰醬拌勻,再均勻分幾份兒,用焯過水的新鮮荷葉裏包好,上鍋蒸,隻需須臾的工夫,玫瑰醬香和荷葉清香便會隨著糖的融化,美妙融合地在一起,如此便有了這等清甜美味的荷葉糕。”


    “崔桃品評完,便把手裏托著的那塊荷葉糕整個送進嘴裏,吃得一臉高興。


    呂公弼氣得無以複加,直接喊了崔桃的大名。


    “有美味在此,為何不去吃它,偏要跟我這個‘在你眼裏就是下賤囚犯該死’的人生氣?”崔桃猛然抬眸,對上呂公弼的眼睛。


    呂公弼嗤笑,眼裏仿佛有萬年不化的寒冰,“跟你生氣?你未免太自作多情了。你誆稚卿為你跑腿,假借我母親的名義把崔九娘請來見麵,哪一樁不跟我呂家有關?真想不到你做了囚犯,竟也難安分守己。”


    “那是,本性如此。畢竟當初為了不跟如此才貌雙全的二表兄成親,我都敢離家出走。這會兒坐牢了,都破罐子破摔了,還怕什麽?”崔桃臉皮厚地應承。


    呂公弼雙眸迸射的冷光狠狠地紮在崔桃的身上,他隨即重吸一口氣,把雙手背在了身後。


    如果崔桃沒猜錯的話,此刻他的手應該正緊握著拳,恨不得想打死她。


    身側的崔枝身子已經開始哆嗦了。呂公弼這般氣勢冷厲的人,於一般人來說,的確扛不住。但不巧了,她不是一般人。


    這哥們就是使出‘持久凍力,冷酷到底’級別的製冷技術,對崔桃而言也是屁用沒有。


    崔桃不懼威脅的淡定反應,令盛怒之下的呂公弼,竟頗有幾分無力之感。特別是她剛才說話的話,像魔咒一樣一直在他腦海裏徘徊,片刻工夫,呂公弼的唇色竟有幾分變白了。


    這時韓琦、呂公孺等人都因聽到動靜,急忙趕了過來。


    呂公孺一見自家二哥來了,怕得趕緊悄悄撤退,想就此跑了。


    “給我站住!”


    呂公孺立刻繃直身子,不敢亂動了,然後訕笑著對呂公弼解釋,他隻是在配合開封府辦案。


    “作為大宋的臣子,府衙要求我配合辦案,我自然該配合的,對不對韓推官?”呂公孺立刻倒戈立場,把責任往韓琦身上推。


    韓琦‘嗯’的應承一聲,不想呂公孺因此難做。


    呂公弼犀利的目光便移到韓琦身上,韓琦溫笑如故,成了屋子裏第二個不懼於呂公弼氣勢的人。


    這廂呂公弼對韓琦的問責之言還未出口,那廂崔桃突然發話了。


    “我已經不知道我當年到底因為什麽緣故離家,但事實如果真如九娘所言那般,我跟你說聲抱歉。雖然你我並未定親,我從沒耽誤過你什麽。”


    崔桃這一番假大度的話,不僅把崔枝給賣了,讓人好奇她到底說過什麽;還順便譏諷了呂公弼的憤怒行為有點反應過激。


    屋內霎時間全安靜了,大家都在細品崔桃的話。


    韓琦笑意直接加深,目光落在崔枝身上。


    呂公弼早就盯著崔枝看了。


    崔枝焦急地跺腳,打眼色給崔桃,埋怨她怎麽把她給賣了。


    “原話是我說的,她不過是轉述給我聽,跟她沒關係。以前我可能不懂事又或膽小,話沒說明白就走了,現在便把話跟二表兄說明白。大家清清楚楚,免得再有誤會,再有怨念,非盼著對方死。”


    崔桃說到最後一句話的時候,用特別受傷和失望的眼神看一眼呂公弼,便端起桌上的荷葉糕走到韓琦跟前,表示他們可以離開了。


    幾人出了八仙樓,誰都沒騎馬,各自牽著各自馬在禦街上走著。


    起初誰都沒說話,後來走在後頭的王釗和李遠就開始小聲嘀咕起來。


    “好在還有崔九娘惦記她,家裏總算有個可以的親戚。”李遠挺為崔桃忿不平,說到這句話的時候音量沒控製住,稍大了些。


    前頭的韓琦聽到了,崔桃自然也聽到了。


    “可是如此?”韓琦問崔桃。


    崔桃便把她之前跟崔枝單獨說過的那些話都轉述給韓琦,問韓琦覺得如何。她很想知道是否是自己主觀臆斷了,以韓琦這樣的旁觀者角度來看,不知崔枝是否還有問題。


    韓琦薄唇微微抿起:“你倒是可憐。”


    “我可憐,你笑什麽?”答案在意料之中,崔桃卻不滿韓琦的態度。


    “這麽可憐,還不忘捧著吃食出來,可見你自有知足的地方,這就很好了。”韓琦收回看向崔桃的目光,目視著前方,“何必求全,求全傷人傷己。”


    崔桃想想也是這個道理,沒有什麽事是完美的,或多或少都會有這樣那樣的缺憾。一味地求全,去追求完美,不僅會讓自己疲憊不堪,也可能會讓別人覺得很累。


    “行吧,我有好吃的就行了。”崔桃拿起一塊荷葉糕塞嘴裏,接著又塞了一塊,鼓起的兩腮像極了吃東西的鬆鼠。


    韓琦見她此般,又輕笑一聲。


    日落餘暉映照在幾人身上,把每個人和每匹馬的影子都拉得很長很長。


    ……


    八仙樓,三號雅間內。


    呂公弼負手站在崔枝麵前,呂公孺則遠遠地靠著窗邊站著,靜默瞧著倆人,不敢吭一聲。


    “她當年說了我什麽?”


    “沒、沒什麽。”崔枝忙道。


    呂公弼卻並無放過崔枝的意思,死盯著她。


    崔枝動了動眼珠兒,磕磕巴巴道:“她、她說過……你有怪癖……很嚇人,三叔卻堅持要結成親事,她很害怕,才要離家出走,去闖蕩江湖。”


    呂公弼本在盛怒之中,拳頭緊握在身後,怒火隨時都可能會決堤爆發。但當她聽到崔枝這番話後,怒氣頹然消減,眼神瞬間多了幾分狐疑。


    “她說我有怪癖?”


    崔枝瞄一眼呂公弼,連連點頭,“對,怪癖,很可怕那種。”


    呂公孺聞言後噗嗤笑了一聲,當即被呂公弼狠狠瞪了一眼,他馬上恢複閉嘴嚴肅狀,站直身子。


    呂公弼打發隨行而來的丫鬟婆子先將崔枝送回府,隨即在桌邊坐下來,他對著崔桃剛才坐過的位置出神,眉頭緊蹙,難以展平。


    “我有何怪癖?”呂公弼忽然側首問呂公孺。


    呂公孺不禁又笑起來,“我也好奇呢,二哥有什麽怪癖?”


    半個時辰後,呂公弼歸家,被母親馬氏叫到了跟前。


    “這些畫像你瞧瞧,可有相中的小娘子,便告訴娘,娘給你張羅。”馬氏慈祥地笑道。


    “母親,我不想娶妻。”呂公弼對馬氏行一禮,便要告退。


    “給我站住!別以為我不知道你今天幹什麽去了!”馬氏突然冷下臉來,“當年你心悅她,娘是不是為你盡心張羅了?她不規矩,是她離家出走,是她不珍惜你,不顧親戚情麵,生生打了我們的臉。如今她更是自甘墮落,成了囚犯。你們身份懸殊,斷然不可能,你知不知道?”


    呂公弼道:“她當年因聽說我有可怕的怪癖,才會離家,不願與我定親。”


    馬氏皺眉:“這話何意?你有什麽怪癖?”


    “兒子便是沒怪癖,才會覺得當年的事其中有怪。”呂公弼語氣堅定。


    馬氏明白過來,“卻有何用?都過去這麽久了,她如今也並非因為當年的‘怪’才入獄。你可以把她當表妹,把她當落魄的親戚照顧一下,但不可以再把她當別的,好生聽娘的話,忘了她,娶個適合你的妻子。”


    “兒子去跪祠堂。”呂公弼再行一禮,便默然告退。


    馬氏氣得直粗喘氣,她這個二兒子真逼不來,不等到你因怒罰他,他便先更狠地對待他自己,叫人又心疼又生氣又無可奈何。偏她丈夫雖為宰相卻是個慈父,更不會去逼迫孩子,鬧到最後全家就她一人在白操心、瞎使勁兒。


    ……


    抵達開封府的時候,崔桃手捧著的桂花糕剛好空盤了。這吃完了,崔桃才意識到自己好像把八仙樓的盤子擅自端走了。


    李遠道:“一會兒放值,我替你還回去。”


    “多謝李大哥!”崔桃趕緊把盤子遞給他,甜甜道謝。


    韓琦突然蹙眉,扭頭看了一眼崔桃。


    崔桃以為韓琦在計較她跟衙役攀近乎,忙改口稱李衙役。


    李遠也怕自己被訓斥,縮著脖子等著。


    王釗見狀,趕緊轉移話題,跟韓琦扯起天機閣和萍兒的事兒來。


    韓琦蹙眉更深,也愁此事尋不到妥帖的處置辦法。


    王釗見韓琦臉色越來越不悅,還以為自己的小心思被韓推官發現了,也跟李遠一樣,縮著脖子等著,再不敢亂說話了。


    “大人?”崔桃試探地叫一聲。


    王釗和李遠一聽崔桃又‘犯毛病’了,趕緊使眼色示意她。奈何崔桃現在全神貫注在韓琦身上,根本沒注意到他們倆人的眼神。


    韓琦懲罰性的目光已經射向崔桃。


    崔桃還沒反應過來,笑著拍拍胸脯,跟韓琦自薦道:“大人,我臥底也可!”


    叫別人是大哥,到他這就是大人、大人。


    韓琦不滿地打量一眼崔桃,終究沒多說什麽,隻打發她痛快回房坐牢。


    “不用我麽?”崔桃馬上跟韓琦分析起來,“王巡使探過天機閣,勢必會引起天機閣的格外防備。我是開封府四處張貼畫像懸賞的罪犯,安排我來跟萍兒一起,最合適不過,最不容易起嫌疑。沒人會想到差點被開封府砍頭的犯人是細作,對吧?而且我這人吧,特別會戲演戲,裝什麽像什麽。剛才在八仙樓就是一出,你們不都看了?”


    崔桃這一番自薦很有說服力,連縮脖的王釗和李遠都覺得十分可行,大膽出聲附和。


    “再議。”韓琦先走了。


    王釗撓撓頭,不大明白這麽好的機會,韓推官為何不立刻答應下來。


    “莫非是在心疼崔娘子?”王釗揣測完就笑起來,替崔桃高興,這可是好兆頭,指不定崔桃回頭就可能因韓推官的美言幾句被赦罪。


    “真的麽,那太好了!”


    崔桃正高興著,忽有一小吏匆匆跑來,傳達韓琦的話。


    “韓推官說了,崔娘子犯了兩次規矩,兩頓飯不能吃,便舍了明後兩日的晚飯。”小吏說完,便麻溜地走了,留崔桃一人站在原地石化。


    “王大哥,這是心疼麽?心疼個鬼啊,他恨不得餓死我。”崔桃抱怨道。


    “就兩頓飯,倒不至於那麽難捱。”


    王釗和李遠紛紛安慰崔桃,要怪就怪她剛才沒注意他們倆的眼色,偏要喊兩聲‘大人’。


    “兩頓飯也不行。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崔桃覺得自己必須硬起來,她雙手掐著腰,揚眉對王釗道,“今兒就把話說清楚,以後他若還想用我,甭管是驗屍、解毒還是做臥底細作,就必須準我隨便叫他大人,不帶省飯的那種叫!”


    崔桃說完,氣呼呼地哼一聲,轉身就朝荒院的方向走,連帶著喊著李遠的時候都帶著怒氣:“快押我回去!”


    李遠馬上乖乖應承,乖乖地跟上了,竟然一點脾氣都沒有。


    王釗一愣又一愣,撇嘴憋了好半晌之後,哈哈笑起來。他平生還是第一次見敢跟官差耍這麽大脾氣的囚犯,緊要的是耍脾氣的原因居然是因為兩頓飯。


    真真是太好笑了,王釗忍不住在原地又笑了會兒,才去找韓琦。


    王釗也不是個傻的,他心裏一直念著崔桃的救命之恩,這大事兒他可能幫不了崔桃的忙,但兩頓飯的事兒若再不幫一把,那就不厚道了。


    王釗先跟韓琦分析了一下崔桃剛才的提議,覺得可行性極高,再強烈建議韓琦同意。


    “她能耐多,性子又機靈,不管遇到什麽事兒都能及時應對好。昨晚遇刺的事,就是個例子。李才一個大男人,腰戴著挎刀,卻不及她手裏的包子和錢袋好用。這天下就找不到第二個像她這樣合適的女子了。”


    王釗說罷,見韓琦仍然品茶不語,便試探問他可還有什麽顧慮。


    “莫非擔心她會跑?”


    “就她吧。”韓琦應道。


    王釗立刻鬆口氣笑了,跟韓琦打商量道:“崔娘子的確是個可用之才,有她在開封府,這許多難事都變得很容易就辦成了。她雖是一名囚犯,但我看她也有身不由己之處,再說她跟地臧閣的關係如今也是敵對了,她——”


    “你到底想說什麽?”韓琦打斷王釗的話。


    王釗嘿嘿笑:“屬下是想說,崔娘子其實也挺不容易的,如今就圖能吃一口飽飯,韓推官能不能以後便容她偶爾不小心叫您一聲大人?她家裏親戚現在如何嫌她,韓推官也都瞧見了,我看她是真盼著能有一位大人照顧她,所以才總是忍不住地把大人叫出口。”


    韓琦笑一聲,問王釗崔桃原話內容。以王釗的性子,他絕不可能自己主動提這些。


    “原、原話也沒什麽,就是希望韓推官別因為大人這稱呼,讓她吃不飽飯。”


    王釗終究沒敢學崔桃的原話,真學出來,那不是給她招打麽。韓推官這個人平時看著溫潤寡言,腦子卻比任何人都聰明,一言一行都很有力度,辭退孫誌久和錢同順的事就是個例子。事情做好了,怎麽好言商量都可以,但若做不好,便是對韓推官哭天搶地,磕頭磕一個血窟窿來,也一樣不留情。


    “罷了。”


    韓琦心裏很明白,崔桃的原話絕不會是王釗剛才所講的那樣。諒她今日的遭遇‘可憐’,便不跟她計較。韓琦指了下桌案上的錢袋,令王釗得空給崔桃送去。


    王釗趕緊笑著去拿錢袋,倒是被這錢袋的重量給驚著了。可不止十貫錢,二三十貫也有了。這錢袋子還是用上等綢布縫製而成,摸起來光滑如小孩的肌膚一般,想來也是個值錢的。


    他就說嘛,韓推官其實是心疼崔娘子的。


    崔桃得了錢後,得知自己可以如願地每頓飯正常吃,揚起下巴,小得意了一把。


    她開開心心地把袋子裏的錢數了數,居然有三十貫,這怕是韓推官一個月的俸祿了吧?估計是有看她近來表現好的額外獎勵。崔桃拿著一點都不心虛,把錢袋在枕頭邊放好,就美美地睡了。


    睡覺前崔桃還好好想了想明天早上吃什麽。


    她準備做蔥油餅,要把餅做得表麵金黃有點焦脆的那種,裏麵咬起來一絲絲一層層地鬆軟,再用小石磨把泡好的豆子磨成豆漿,來一盤清爽地現拌清鹽脆蘿卜……


    崔桃咽著口水入睡,早上起來洗了把臉後,她就興衝衝地朝廚房去,可左腳才踏過廚房的門檻,就聽門外有人喊話讓她出去。


    李才解開門鎖,開了院門,示意崔桃快走。


    “這麽早?何事?”崔桃戀戀不舍地把腳撤回來,感慨她還沒吃早飯。


    李才打哈欠道:“我何止沒吃飯,我還一夜沒睡覺呢。不過把你押送過去,我就可以吃飯睡覺了。”


    “那我還真羨慕你。”


    把崔桃送到了側堂外,李遠就撤了。


    崔桃等了會兒,見有一位蓄著山羊胡中年男人來了,手裏還提著一個木匣,瞧這架勢這一位應該就是劉仵作了。隨後又見王釗帶著幾個人來了,也都等在外頭。


    崔桃聽王釗說大家在這是為了等韓琦,禁不住小聲念叨韓琦官僚主義,居然讓大家都餓著肚子等他,喪心病狂,沒人情味兒了。她的蔥油餅,她的手磨豆漿……


    結果等了半天,韓琦根本沒來這院子,隻打發人來捎話,通知大家動身。


    崔桃跟著王釗一路抵達了城西北的一處小巷,叫杏花巷,名字還挺好聽。


    崔桃餓著肚子就睜不開眼犯困,頻繁打著哈欠,半睡半醒。直到王釗叫她,她才乖乖跳下馬,跟進了院兒,睜眼便見院裏一人抱的梧桐樹上,掛著一個女屍。


    披頭散發,一身白色的裏衣,身體還隨風微微晃動,瞧著真點些瘮人。


    崔桃讓衙役用剪刀剪下繩子,特別保留下繩扣。然後就檢查女屍的情況,並非上吊縊死,除了沒有大小便失禁的狀況,頸處的不閉合索溝也並無明顯的擦傷和皮下出血,痕跡很淺,為死後形成。


    崔桃又查了一遍女屍屍表的情況,跟韓琦表示,她需要回屍房進行進一步勘驗,才能知道死者的真正死因。


    “這怎麽回事?”


    “錢大夫剛上吊死了,她妻子怎麽也……做孽啊!”


    “我早說了,這巷子裏鬼,是吊死鬼,鬼會來索命的!你就是不信,我要你搬家,你偏不搬!再不搬家,我們也得死在這!”一名三十多歲的婦人,激動地抓著自己的丈夫抱怨道。


    崔桃立刻過去問這婦人緣故,何來吊死鬼索命一說。


    “我不知道,我是聽我家以前的鄰居說的,她早就搬走了。”苗氏見崔桃是官府的人,態度稍微冷靜下來一些。


    “別聽她瞎胡說,哪有什麽吊死鬼。這錢大夫會自盡,那是因為他被開封府辭了活計想不開。他妻子看他死了,可能傷心過度,也活不下去,才隨她而去了。”


    苗氏的丈夫朱大壯說到這裏,還有話要說,卻又不敢。


    崔桃讓他但說無妨,沒人會責怪他。


    朱大壯這才繼續開口道:“昨天我瞧見楊氏在家哭,隔牆勸了她幾句。她便哭著說是開封府有個當官的害死了他丈夫,她要去討公道,竟被打了出來!還說不服氣,今日還要去鬧,要攔包府尹去告狀。”


    “可知她說的這位當官的是誰?”負責記錄目擊者證詞的李遠跟著問道。


    朱大壯撓頭仔細想了想,“好像姓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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